第71章 朝堂
入冬后,京城下了好几场雪。都说瑞雪兆丰年,眼看着便要到除夕了,然而朝中诸臣心中却没有半分辞旧迎新的喜悦。
只因这些日子以来,陛下的龙体似乎始终不豫,以至于连许多朝政都无力处置,而交给了励阳王。
群臣旁观着,不由得感慨陛下果真与励阳王手足情深,在这种时候格外器重信任他。励阳王所受恩宠与日俱增,陛下甚至还把京畿的禁卫军统领权也交给了他。与此同时,忠远侯府亦是如日中天,权势煊赫。
只是不少臣子不免心中犹疑不安,担心陛下如此偏宠励阳王,会不会埋下什么隐患。
但励阳王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恭谨顺从,时刻诚惶诚恐,一举一动都极有分寸。甚至在陛下身子不适卧病在床时,他几乎日日陪伴在侧,还亲自为陛下尝药。御前宫人见状,无不感慨动容。那些原本对励阳王颇有微词的朝臣,也不得不放下偏见,承认他确实值得陛下的爱重。
朝堂上的一切,容棠并不知晓。而萧凛在她面前,也从未流露出半分虚弱之态。她只知道,年节将至,是时候该等待新岁到来了。
更让她惊喜而意外的则是另一件事。
那日萧凛照例是来长乐宫用膳。待膳食碗筷撤下,他负手立在窗前,看着殿外银装素裹的景象,凝神许久,忽然开口:“棠棠,过罢除夕,你回府住些时日吧。”
容棠正提起桌案上的茶壶斟茶,
闻言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的意思是,臣妾可以离宫回家待几日?”
他颔首:“正月初一会有朝会,朝会后便是年假,一直到正月十六才开朝。你此次回家,正好也可与你父亲母亲好生团聚。待十六过后再回宫也不迟。”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汹涌潮水,险些把容棠震得恍惚起来。她眨了眨眼,望着萧凛端凝沉稳的背影,再三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竟真的允了她离宫回家与爹娘相见,甚至可以待上十数日。容棠觉得头脑有些发晕,大约是太过欣喜,以至于有些目眩。
她抑制住心底的激动,上前盈盈拜倒,嗓音微颤:“臣妾谢陛下恩典。”
萧凛转身扶起她,那双眼睛定定地落在她面上,声音很轻:“既然回家了,便不必有所顾忌,也不必再总是挂念着宫中的事。”
“朕……会等你回来。”他说。
若是容棠仔细听一听,便能察觉出他尾音里有一丝隐约的沉郁。然而此刻的她沉浸在得以和亲人团聚的喜悦之中,根本无暇去分辨这么多。
她愈发急迫地开始盼着除夕之夜早日到来。
*
福宁殿。
“此事便从王兄之请。”萧凛搁下奏章,顺手端起一旁的茶盏,然而刚抿了一口,他便剧烈咳嗽了起来,气息凌乱,面色泛红。
“陛下怎么了?”萧磐连忙上前,担忧地为他抚背顺气,见萧凛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末了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虚弱地靠在了椅背上,面容透出苍白和衰弱,那唇连半分血色也没有。
殿内炭火烧得很旺,温暖如春,然而萧凛身上却无声地散发出凉意,像是被冰雪覆了满身。萧磐不动声色地自他身后看去,见萧凛虽止了咳嗽,但依旧气息错乱,半晌不曾平息下来,甚至眼底都是血丝。
他眸光闪了闪,关切道:“陛下上回的风寒还不曾好全吗?”
在他面前,萧凛一贯袒露心扉,今日也不例外:“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王兄。朕先前按着御医的嘱咐服了药,后来觉得渐好,便停了药。然而这些日子总觉得浑身无力,夜间多梦难眠,白日头痛欲裂,不论做何事都是强撑着一口气。”
说着,萧凛又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好在快到年节了,朕可以好好歇歇,不必上朝,正好借此机会好生调养一番。”
萧磐眉眼垂了垂,掩去其中的一丝幽光,转而忧心忡忡道:“冬日严寒,陛下务必要当心,切不可再一时不慎染了风寒或是风热。宫中的御医也该仔细些,拿出看家本事调养好陛下的身体。”
萧凛淡淡一笑:“吴奉御的医书,朕还是信得过的。先帝在时便由他一直看顾,说到底,还是朕的身子不争气,比不得父皇孔武强健。”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萧磐连忙道,“陛下正当盛年,只要好好留意,便不会有大碍。陛下切勿说这种灰心之话。您一定能和先帝一样得享长寿的。”
萧凛摆了摆手,说道:“这些日子,朝中诸事多亏了王兄。这朝政到底是被朕的身子拖累了。若没有王兄,朕即便是病得不能动弹,也要从病榻上爬起来处理政事。好在有王兄为朕分忧。”
萧磐惶恐俯身:“陛下这话便是折煞臣了。为臣者,为君主效力乃是使命所在,不敢居功。”
“王兄在朕面前何须如此?”萧凛抬手示意他起来,却见程良全小步趋近,恭声道:“陛下,吴奉御前来为您请平安脉了。”
萧凛道:“传。”
萧磐退至一旁,说道:“臣先告退。”
他离开时,恰好与入内的奉御吴尚正擦肩而过。无人察觉的地方,萧磐轻抬眼,淡淡睨了吴尚正一眼,对方面色不变,只略低了低头,显露出一副愈发恭谨的模样。
一盏茶时分后,吴尚正提着药箱步出御书房,离开了福宁殿。
今日他为陛下看完诊后,再回尚药局点个卯后,便可以下值离宫了。
宫城门外,吴尚正低眉顺眼,步伐匆匆欲要归家,却被斜刺里闪身出现的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吴大人,”那人开口,“我家主子有请。”
吴尚正这才发觉不远处的巷口停了辆看起来无甚特别的马车。他下意识吞咽了一下,有些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被那人半挟制半推搡,上了马车。
车内端坐一人,衣饰不俗,神情冷傲,眯了眯眼,欲笑不笑地看向他,正是方才匆匆一面的励阳王萧磐。
“臣……参见王爷。”吴尚正慌乱地要俯身请安,然而马车内有些狭窄,他不得不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这种时候,一应虚礼就都免了吧,”萧磐抬了抬手,神色漠然,“你也该知道本王今日召见你是为了什么缘故。”
吴尚正喏喏应声,却听萧磐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副药……还剩多少?”
“不知王爷……有何吩咐?”吴尚正小心翼翼问道。
萧磐向后靠了靠,双臂舒展开来,似笑非笑道:“如果本王所记不错,那副药用久了,其毒便会在体内根深蒂固,蓄势待发,只待一个时机便能够彻底发作,是吗?”
“倘若此人除服药之外,又常感不适,故也会服用其他汤药,便会愈加催发其药性,使得其身子彻底虚透,寻常小伤小恙便足可致命。”
吴尚正滴下冷汗,恭声道:“王爷所言甚是。”
萧磐的眸色变得晦暗不明。许久,他才轻笑一声,自言自语般道:“……也是时候了。”
吴尚正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觉,却冷不防听见他问道:“陛下身体如何?”
这样直截了当不加掩饰的问话让吴尚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敢开口。萧磐讥诮一笑,伸手掀开车帘,道:“怕什么?已经到王府了,本王的地盘上,就不必含糊其辞了。”
他紧盯着吴尚正,等待着回答。
吴尚正连忙俯下身去,竭力放平声音,一字一句道:“……强弩之末,大势已去。”
萧磐冷冷勾唇,反问:“是吗?”
“臣不敢欺瞒王爷——陛下体内所中之毒已扩散至全身。若是用各类汤药补药吊着,还可以勉力支撑一年半载,但若一个不当心——一切只看王爷的打算。”吴尚正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样的回答让萧磐很是满意。他眯了眯眼,淡然开口:“本王明白了。”
“吴奉御兢兢业业,乃本王身边的第一得力之人。待来日,本王定会为你加官赐爵,厚赏你全家上下。”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吴尚正剧烈地战栗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畏惧,随即惶恐俯身:“……臣不敢居功。”
萧磐笑了笑,面上神色势在必得。一旁的吴尚正深深垂眸,袍袖中的手指暗暗握紧。
*
除夕宫宴素来是隆重而热闹的,大殿之内处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一向不近酒的萧凛也破天荒地饮了几杯。
容棠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眼舒展,唇角含笑,显然心情不错,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焕发,再不复先前病着时的虚弱。
她复又看向殿内下首,却见歌舞升平,烛火璀璨,把整座大殿映照得亮如白昼。丝竹管弦的乐声之中,容棠向着萧凛举起酒盏,说道:“臣妾敬陛下一杯。”
萧凛笑着举杯,向着她比了比。几盏酒饮下,他双颊漫起一层薄红,眼底也多了几分朦胧的醉意。
容棠饮尽杯中的酒,思绪不自觉有些恍惚。除夕过后便是新的一年了,而按照前世的发展,萧凛会在这一年的深秋崩逝。
一想到此事,她便觉得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揪得生疼,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恐慌。她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事到如今,容棠不由得问自己。她如此惧怕和担心,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萧凛?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想到萧凛命运的罪魁祸首,她握着酒盏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先前那不真切的呓语想来并未被萧凛放在心上。可她究竟该如何说,才能让他深信不疑呢。容棠的目光投向下首,看见萧磐正在与身畔的宗亲对饮,他面色酡红,酒意醺然,眉眼间满是张扬的笑,更多了些肆意和无所顾忌。
她暗暗攥了攥手指,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不要流露出怨愤而憎恶的表情。
一旁,萧凛缓缓收回目光,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
容棠觉得殿内有些窒闷,便离席出去走了走。待她回来时,发觉宴席已散,而萧凛显然是吃醉了酒,正被内侍搀扶着坐上了步
辇。
“陛下怎么醉了?”容棠眉头蹙起,问道。
程良全低声道:“许是今日年节,陛下心中高兴,便多饮了些酒。”
“陛下前些日子才养好身子,今日哪里能纵着他醉酒?”容棠止不住话里的担忧。
“这”程良全噎了噎,绞尽脑汁道,“实在是因为陛下执意如此,奴婢们阻拦不住。”
容棠抬手摸了摸萧凛的面颊,替他把斗篷系紧,说道:“陛下才吃了酒,若是被冷风一扑,只怕明日会头痛。先让福宁殿的人准备好醒酒汤吧。”
“娘娘放心,奴婢已经吩咐下去了。”
待御驾回了福宁殿,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服侍萧凛喝下醒酒汤,又饮了些驱寒的姜汤,再去后殿的浴房沐浴更衣。
待收拾停当后,程良全带人扶着萧凛在床榻上躺下,盖好衾被。容棠不放心,便没有急着走,而是在他床边坐下。
萧凛刚刚沐浴过,身上缭绕着的酒香散去了许多。他安静地睡着,眉宇间皱起一道淡淡的褶痕,容棠看着,忍不住抬手轻轻抚平。
她盯着醉酒的他,心想天子果然不是常人,即便醉了酒也不会有任何异样的举动,不会胡言乱语,只是直接昏睡过去而已,而且躺在床上后也很是安分,并不像有些醉酒之人会胡乱翻身挣扎,闹得人不安宁。
容棠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和脸颊,触手处一切正常,这才放下心来。她双手托腮,认真地看着他。
屋内的烛火投出柔和的光,炭盆里的炭火毕剥作响,地龙烧得正旺。容棠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萧凛,看着他清峻而棱角分明的脸庞,看着眼下的青黑,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
从前,她每年除夕时都会满心欢喜,对来年的一切充满期盼。可是今年,她一想到随之而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一颗心便重重沉了下去,像是浸在了冰冷刺骨的井水之中。
仅仅是想到那种情形,她便已经觉得如遭雷击,难以承受。
容棠轻轻叹了口气,自衾被下握住他的手,喃喃道:“陛下,我该如何做才能让你相信那些或许会发生的事情,让你避开那些灾祸呢?”
她停顿了下,又低下头去,额头贴上他的手背,轻声道:“我知道你把他视作肱股之臣,亦重视手足深情,可是,他却包藏祸心和不臣之心,你会看出来吗?”
“我要怎么做,才能改变那样的结局,才能保住你的平安?”容棠说着,情不自禁有些难受。她深吸一口气,掩住嗓音里的颤抖,低低地道:“我只想护住陛下和全家的性命,上天为何不肯垂怜?”
为何呢?无人能够回答她。床榻上的萧凛兀自沉睡着,对她的低语毫无察觉。容棠又出了会神,再度凝望他一眼,这才缓缓起身去了东耳房歇息。
寝殿内重归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应该睡着的人却猝然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不见丝毫醉意——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啥也没写就锁我[爆哭]改了好几遍才放出来[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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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噩耗
大年初一,是久违的晴日。
马车在容府门前停下,烟雨和岚月上前揭开车帘,轻声道:“娘娘,到了。”
容棠此次离宫回府并未大张旗鼓,否则只怕会招来流言纷纷。大燕的嫔妃入宫后,向来是很少回家省亲的,除非是非常受宠或家世不俗的,或许才能独得恩宠。而嫔妃一旦省亲,便要遵守极其严格而繁杂的规矩,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根本无法如寻常人一样和家人好好相处,一言一行都要谨守皇家礼仪,务必要合乎体统。
而那种情形,并不是容棠想看到的。
因此直到此时,容府上下才得知自家姑娘回府的消息,顿时忙了起来。几人忙不迭去禀报徐翡,另外几人则引着容棠入内。
时隔数月,再度看见家中府邸的一砖一瓦,后园子里的一草一木,容棠只觉得恍惚,如在梦中。
她几乎有些舍不得眨眼,生怕眼前的一切会转瞬即逝。
“棠棠?”闻讯赶来的徐翡匆忙来到上房,看到女儿的那一刻顿时红了眼眶。
“娘……”容棠怔怔看着母亲,快步走上前去,还未说话,便先哽咽了起来。
徐翡止不住落泪,忙侧过身去用帕子拭了拭。她仔细打量着女儿,心疼道:“是不是瘦了?”
“娘,我好着呢。”容棠强忍着酸楚,笑着说道。
母女二人相互啜泣了半晌,徐翡忽然想起什么,顿时面色一变,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回府了?为何宫中并未传出任何旨意,这……合不合规矩?”
“娘放心,是陛下亲口答允我的,”容棠柔声解释,“也是陛下准我离宫回府,无须遵守那些繁琐的礼节,只轻轻松松地回家住些时日,待过了十五再回去。”
徐翡面上神情变了又变,似乎在思索得蒙这般圣宠,究竟是喜是忧。她沉默片刻,先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这才低声道:“陛下当真如此说?娘担心,会不会不合宫中规矩,只怕会连累你落下话柄,被人指摘。”
自来圣意难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徐翡的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容棠道:“我此次离宫并未人尽皆知,而是暗中行事。陛下金口玉言,断不会反以此为难我的,娘安心就是。陛下还说,这些日子是朝廷年假,爹爹正好可以在家中休息数日,也容我们一家人好生团聚。”
徐翡望着她,沉吟良久,问道:“棠棠,这数月以来,你在宫中过得顺心吗?”
“陛下他……待你如何?有没有给过你委屈受?”
容棠微微一怔,随即摇头:“陛下待我很好,我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左右后宫无人,我也不必与旁人争来争去。”
“棠棠,事到如今,你心中所想还和当初入宫前一样吗?”
容棠一愣,回想了一下那时自己的念头,不由得陷入了沉默。那时的她无心情爱,只想着如何讨得天子欢心,保住身家性命,至于其他的,她并不在意,只想平安活着。
如今呢?她半晌不曾言语,似是默认,却不可避免地发现,自己的心思不知从何时起真的变了。
容棠兀自沉默着,却听见外间传来通报声,说是容肃文回来了。
“爹!”她闻言立刻起身,见容肃文那身官服尚未来得及换,便匆匆走了进来。
容肃文面上并无诧异之色,容棠反倒疑惑起来:“爹,您为何丝毫不惊讶,倒像是早早料到一样?”
“今日朝会后,陛下单独召见了我说了此事,”容肃文道,“陛下说,让你安心在家中过年,不必心有不安,也不必急着回宫。”
容棠没想到萧凛还会特意私下将此事告知父亲,不由得恍然了一瞬,道:“陛下也是如此同我说的。”
“陛下果然是圣明之君,竟能为你如此破例。”容肃文道。
徐翡说道:“陛下如此做,自是爱重棠棠的缘故。若陛下能长长久久地待棠棠好,那我便也放心了。”说着,她忍不住叹了
口气道:“我真希望后宫之中没有旁人,往后也只会有棠棠一人。”
容肃文蹙了蹙眉,叹道:“陛下是天子,三宫六院在所难免,又何必作如此妄想?我们能期望的,便是陛下即便有佳丽三千,也能始终待棠棠好,不冷落她,确保她在宫中的尊荣地位,唯有如此,棠棠才不会在吃穿用度上受委屈和苛待。”
“说起来,开春之后,陛下会不会再度选秀?”徐翡有些忧心忡忡。
容肃文摇头:“应当不会。去岁虽未大张旗鼓遴选,但陛下选了棠棠入宫,便也算是选秀了。按祖制,选秀至少三年一次,甚至更久。陛下又不是好色之君,想来不会这么着急的。”
容棠听着,有些发怔。
这些日子的情热意动险些让她忘记了一件事:萧凛终究是天子,他会有三宫六院,会有无数妃嫔。即便他如今对她倾心,谁又能保证君心恒久不变?
容棠想,她在进宫的第一日便牢记着这个道理。可时至今日,她忽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一想到往后,萧凛会用同样的态度去对待其他人,同样温柔体贴,悉心陪伴,她心底便情不自禁泛起些酸涩。
可她却没有办法将这种心思表露出来,否则这便是善妒,便是坏了妃嫔的规矩。
她努力摒除掉这个念头,说道:“爹,娘,我好容易回来,咱们不说说家常,怎么反倒总是说宫中的事?”
“瞧你,”徐翡嗔怪地看了眼容肃文,“棠棠回来是过年的,可不是听这些话的,快别说了。今日晚膳,我嘱咐厨下好生准备些棠棠爱吃的,咱们一家人终于可以热热闹闹坐在一处了。”
容棠心中终于松快了一些。她又陪着爹娘说了会话,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虽然她的院子和卧房已经空置了许久,但徐翡还是嘱咐人把院子布置了一番,显得喜庆洋洋,颇有辞旧迎新的氛围。容棠在卧房中转了一圈,抚着那熟悉的床榻和桌案,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竟觉得,好似已经许多年不曾回来了一般,有些陌生。”
烟雨和岚月忙着收拾床铺,闻言说道:“姑娘,既然回来了,那便及时享乐,莫要伤春悲秋才是。”
容棠展颜一笑:“我明白。”
*
初二日,前来容府登门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容棠为恐走漏消息,便待在自己院中不曾露面,免得自己私下回府的事情传扬了出去。
直到午后,她才听见仆人来报,说虞家人前来拜访。
容棠想起虞怀平,便想着能见一见虞忆安问问此事。她想,母亲知晓自己与忆安交好,定会想法子支开旁人,让她们二人相见的。
果然不多时,虞忆安便急匆匆地来了,一见到她便险些落下泪,哽咽道:“棠棠你回来了。”
两人相拥,彼此都颇为感伤,许久才平复情绪,各自坐下说话。
容棠轻声道:“我此次回府乃是陛下格外开恩,因此不能为人所知,你也要为我保守秘密,否则只怕会招来风波。”
虞忆安连连点头:“我晓得的。”她顿了顿,低声问道:“棠棠,陛下他待你好不好?你在宫中过得还舒心吗?”
在好友面前,容棠索性敞开心扉,说道:“忆安,不瞒你说,陛下待我很好很好,有时候甚至让我觉得,已经超出了帝王对妃嫔的宠爱。”
“那你对陛下是何心思?”虞忆安问道。
“我”容棠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她道,“但我可以确信,今时今日我的心思,与当初刚入宫时不同了。”
“忆安,你知道吗,昨日爹和娘说起宫中诸事,担忧于日后陛下会纳更多妃嫔时,我竟然自心底产生了一种抗拒。然而这种抗拒却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而是打心底不愿看见陛下像当初待我一样去对待旁人,”容棠低声道,“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妄想,希望这后宫之中,永远都只有我一人。”
“可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痴心妄想。”她苦笑。
虞忆安望着她那怅然若失的模样,有些心疼,说道:“棠棠,如你所言,你是对陛下动心了吧?所以才会如寻常人一样,想要得到、拥有并占有他的一切。”
容棠却没有点头,只是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忆安,容我想想吧。”
彼此静默了半晌,容棠想起一事,便从行囊之中取出一只锦盒交给虞忆安:“这是我在宫中时趁着四下无人悄悄写的——那话本的结局。”
虞忆安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接了过来:“棠棠,我以为你早已把此事忘了。不瞒你说,你入宫后,那话本卖得极好,甚至有人来打听这位‘烂柯人’为何迟迟不继续出书,我只能搪塞说,此人去云游四海去了,归期不定,让他们切勿枯等。”
她匆匆翻了下手稿,不由得很是佩服:“棠棠,你身在宫中,竟还能写出这么多故事,当真是不容易。”
容棠笑道:“宫中时日那样漫长,有些也让人觉得颇为无趣,写这些故事,我也能自得其乐。”
她见虞忆安专注地看着手稿,犹豫了一下,问道:“今日怀平哥哥来了吗?”
“你说兄长?”虞忆安抬头,“他人不在京中,还和他师父在外采药。前些日子,兄长特意寄了信件回来,说今年除夕之夜赶不回来。为此,爹和娘很是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容棠顿时愣在原地。虞怀平分明早就回京了,甚至还在宫中做事,这一切竟都瞒着虞家上下?难道,他是怕因此事而受到长辈责难?
她略微回神,试探着问道:“虞伯父和伯母是不是并不希望怀平哥哥终日漂泊在外,为了编纂医书药典而如此劳累?”
虞忆安叹气道:“不瞒你说,爹和娘也只是盼着他能够在京中安定下来,不必日日风餐露宿,对他从医之事并不反对。他们宁愿他开个医馆,也不愿为他日日担惊受怕,担心他在外受了什么罪,吃了什么苦头。至于什么考取功名为官之事,爹爹生平最是厌恶,自然也不希望兄长牵扯其中。”
容棠皱了皱眉。难道虞怀平是担心入宫为画工之事被长辈得知,才故意隐瞒?可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舍弃多年来的夙愿呢。况且这种事情,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瞒得了一世?以虞怀平那沉稳的性子,万事都会处理得极其妥当,他不该如此逃避的。
可他既然都有心隐瞒,她自然也不会当着虞忆安的面将事实说出口,只能轻轻嗯了一声,含糊道:“我还以为今日能够见到他,没想到他竟连新年都不回京。”
虞忆安道:“也不知兄长有什么要紧或是隐秘之事,在信上也只寥寥数语敷衍过去。”
隐秘容棠觉得脑海中的团团迷雾好像被吹散了一角,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难道虞怀平入宫得到的这桩差事,背后有什么不可为人道也的深意吗?
她不由得一阵头痛,只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亦或是没有想到什么。
送走虞忆安,容棠疲倦地倒在床上,却依旧觉得满腹疑虑无人可开解。虞怀平究竟背负了什么秘密呢?
卧房内熏着香,那清甜的气味被炭火一烘烤,愈发甜腻腻的催人入眠。反正是在家中,容棠便毫无负担地闭上了眼,抱着被子翻身躺下。
接下来几日,她便在家中很是自在地待着,得了闲便陪容肃文和徐翡说话,或是在自己院子里侍弄花草,翻翻书写写字,与婢女们玩闹,过得很是惬意轻松,甚至有些乐不思蜀了。
眼看着已经到了正月初十,容棠想着在家中过完十五方能安心回宫。
这一日,容肃文却心事重重地道:“棠棠,陛下虽准你可以在家中待到十六,但你却也不能太过任性。陛下的恩宠,你也须把握好度,否则只怕会适得其反,让陛下觉得你,觉得容家不知好歹,恃宠而骄。”
容棠辩解道:“陛下说过的话,难道还能反悔不成?况且我也想在家和爹娘一起过十五。”
容肃文沉默片刻,缓缓道:“棠棠,爹爹只是担心圣心难测。”
容棠下意识地道:“陛下不是那种人。我相信陛下。”
容肃文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像是默许了。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比正月十五先到来的是另一道消息。
“你说什么?”上房内,徐翡震惊地站起身,声音微微颤抖,“此事当真?是否只是以讹传讹的流言?”
容肃文面色严峻,眉头紧紧蹙起:“我不知内情,但我想应当不是空穴来风。否认,谁有天大的胆子,敢随意捏造有关陛下的谣言?况且事涉龙体康健和江山社稷,任凭谁也不敢在此事上乱做文章。”
“可陛下不是才二十余岁,正当盛年吗?”徐翡跌坐在椅子上,“怎会忽然病重到如此地步?甚至甚至”
容肃文亦是满面愁容:“初一那日朝会时,陛下看起来只是略有些疲倦,我等问起时,陛下也只说是头一晚宴饮贪杯,并无大碍。这
短短几日,陛下的身子竟急转直下。难道,他先前将朝中万事都交给励阳王时,便已经不好了?”
徐翡急声道:“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陛下真的那棠棠该如何是好?”
容肃文在屋内不断踱着步,只觉得心乱如麻,一时半会竟有些六神无主。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当务之急,是得想法子见到陛下。这样吧,明日我寻个公务的由头,向宫中递个请安折子,看陛下会如何反应。”
“我心中总还是不肯相信陛下会病入膏肓,甚至已是弥留之际。”容肃文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传来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他转头,见容棠呆呆站在那里,浑身发颤,手中端着的茶盏已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棠棠?”容肃文一惊,尚未说话,便见她快步上前,面上满是惊惶不安:“爹爹,陛下怎么了?您为何说他已是弥留之际?”
容肃文顿了顿,面色有些沉重。一旁的徐翡亦是愁容满面道:“棠棠,你爹爹的同僚递了消息,说陛下前几日和励阳王等宗亲外出骑马射猎,不慎坠马,自此便昏迷不醒,如今……性命垂危。”
坠马,昏迷,病重容棠愣在原地,整个人仿佛都木了。
她耳边嗡嗡作响,再也听不清容肃文和徐翡说了些什么,眼前更是一阵一阵发黑,只觉天旋地转,再也支撑不住,顿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红心]感谢:维御娜-科穆宁投出的手榴弹~
第73章 阴谋
神思俱碎。
容棠并未昏睡太久,甚至赶在大夫来之前便缓缓睁开了眼。入目,便是满面泪痕的徐翡和眉头紧锁的容肃文。
她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好似被堵住了一般酸软难言。
“棠棠,你要吓死爹娘吗?”徐翡泪如雨下,“方才你毫无征兆便昏了过去,娘的手脚都凉了。”
“娘,我没事,”容棠艰难地坐起身来,语气急切,“陛下呢?他真的病重到如此地步了吗?”
徐翡看了眼容肃文,后者眉宇间布满阴翳,半晌后才沉声道:“如今看来,八/九不离十。”
容棠死死咬住唇,竭力克制住心底翻涌的惊痛和恐惧。不可能,明明还没有到今岁的那个秋日,萧凛怎么会坠马,怎么会这么早便走到了那一步?她不愿意信,却实在害怕。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爹,娘,我要即刻回宫去。”
徐翡愣住,道:“棠棠”
容棠说道:“我得亲眼看见陛下才能安心。若陛下真的病重,那么我身为妃嫔,必然也是要守在他身边,否则岂不是失德?若陛下并无大碍,我也能放心。否则如今的情形之下,我是无论如何没法安心在家中待着的。”
她攥了攥手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再者,若陛下真的不好,我也得早做打算。与其待在府上坐以待毙,不如早日回到宫中,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徐翡一愣,觉得这话似乎听起来不太对。即便天子驾崩,身为妃嫔也不至于跟着丧命,为何她却说要去求得“生机”?然而此刻,徐翡来不及细想,只能顺着她的话道:“娘明白你的意思。可你此时回宫,宫中情形如何,我们便一概不知,又该如何”
“爹,娘,你们放心,”容棠道,“待我回宫后,自有打算。”
她看着容肃文,认真道:“爹爹,您一定要提防励阳王及其党羽。若陛下真的出了什么事,只怕他们不会安于现状,必会想法子铲除异己,为自己铺路。”
容肃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正想多问几句,却见容棠已经翻身下床,匆匆忙忙吩咐婢女收拾衣物准备回宫。
“棠棠!”他唤住女儿,一向四平八稳的嗓音也禁不住有些发抖。
“爹爹放心,我会好好护持自己的。”容棠勉强挤出一个笑,宽慰道。
话虽如此说,她心中却阴云密布,心跳更是剧烈得乱了序。容棠觉得自己好像从未有过这样惊慌失措、如遭雷击的时候。
——上一次这样,应当还是萧凛在她面前毫无征兆地晕倒时。
容棠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待衣物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去了上房向爹娘辞行。
“爹,娘,女儿走了。”她忍住泪,轻声道,“相信陛下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女儿也会平安的。”
容肃文面色沉郁,低叹道:“棠棠,照顾好自己。”
*
福宁殿内一片愁云惨雾。
“贵妃娘娘?您怎么——”闻讯赶来的程良全惊讶万分,连忙俯下身去给容棠请安。
“陛下呢?陛下如何了?”容棠再也顾不上那么多,急声问道。
程良全抬起头来,面上神色虽还算平静,但眼底却是厚重的血丝:“眼下御医们正在里头诊治,请娘娘放宽心,兴许……兴许很快便好了。”
容棠伸手扶住门框,问道:“陛下好端端的,到底为何会突发重病?”
程良全嘴唇颤了颤,低声道:“事已至此,奴婢也不敢再隐瞒娘娘。其实自打秋狝回来后,陛下便时常感到不适,只是从不曾让娘娘知晓。”
“什么?”容棠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那时,御医不是说陛下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好好养着便会好转吗?”
程良全道:“那是陛下嘱咐御医的搪塞之词,便是怕娘娘知道后百般担心。奴婢们便也不敢多言。”
“前些日子,陛下时常虚弱,朝堂之事也渐渐有心无力,皆交给王爷主理,便是想好好养病。除夕宫宴之后,陛下虽还有些憔悴,但精神尚好,也无甚症状,想着已经无大碍,便一时兴起去了御苑骑马。陛下一向精于骑射,谁能想到竟会坠马呢?”
容棠闭了闭眼,问道:“陛下是自己想要去骑马,还是从了旁人之请?”
程良全道:“陛下说这些日子总是闷在宫中实在无趣,便传了几位皇室宗亲伴驾。众位亲贵都劝过陛下莫要劳累,但陛下执意要去骑马。”
难道,萧凛坠马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容棠觉得哪里不对,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陛下的身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怎会因几场风寒便病倒了?”
程良全一时语塞,迟疑着未答,容棠又问道:“陛下是何时坠马的?”
“三日前。”
她死死攥紧手指,却听后殿传来动静,几位御医自内寝走出。
容棠快步上前,紧紧盯着他们,问道:“陛下如何了?他究竟因何才会病得这样重?”
为首的御医战战兢兢拱手道:“回贵妃娘娘:陛下坠马时伤到了脑袋,因而如今的情形不大好,且呼吸气短,意识全无,人始终陷在昏迷之中。先前臣等已经开了药,但陛下并未好转。如今若是再一味用药,药性凶猛,只怕陛下的身子经不住再三折腾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容棠茫然地看向他,喃喃问道。
那御医犹疑许久,才鼓起勇气道:“依臣看来,若苍天有眼,保佑陛下这两日之内醒来,或许便能迈过这道坎;可若是陛下迟迟无法醒来,那只怕”
后面的话御医没有再说,只因那是大不敬之语。容棠只觉眼前一黑,咬了咬牙道:“当真没有其他法子了?”
回答她的是无边的寂静,静得让人手脚冰冷。容棠勉强支撑住身子,忍不住含泪哽咽道:“枉你们在宫中当值多年,空有一身医术,竟连陛下的命都救不回来吗?”
她嗓音颤抖,颇为凄切,众人皆垂首肃立,不敢多言。容棠情知无法,拭了拭泪道:“我去看看陛下。”
饶是有所准备,容棠还是在踏入内寝的那一刻觉得整颗心仿佛都被冻在了千年玄冰之中,惹得她忍不
住哆嗦了一下。屋内弥漫着浓重而苦涩的药味,层层叠叠,兜头兜脑把她卷在其中。
拂开垂落的帐幔,眼前出现了萧凛安静的面容。他的额头上裹着纱布,整个人显得分外苍白。他就那样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面上和唇瓣没有一丝血色。衾被规规矩矩盖在他身上,她伸手探进去,寻到了他的手紧紧握住。
他的身体是温热的,手心也有隐约的热意,一切都和睡着了并无二样。可离得近了,她却能听出他呼吸的微弱。
那气息犹如风中残烛,仿佛稍稍吹一口气便会彻底熄灭。容棠情不自禁放轻了呼吸,抓住他的手,轻声道:“陛下,醒过来好不好?”
她顿了顿,又道:“你说过要等我回来的,可你怎么能先倒下了?陛下一向言出必行,这一回万万不能食言。”
“为何要去骑马?”容棠提起那两个字,只觉得满心绝望,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陛下明明答应过我”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道:“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岁,可陛下你怎么能失约呢?你怎能忍心抛下我?”
“我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对你说,”容棠低头,任凭泪水浸湿了他身上盖着的被子,“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心事,我的秘密。若你能醒过来,我便会把那些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你。”
“陛下你说过的,我们要白头偕老,”容棠忍着泪,“可你瞧瞧,我们的鬓发还是乌黑的,还不曾到了老的时候。你为何要骗我?”
可不论她说了什么,床上的萧凛始终一动不动。
容棠颤着手去抚他的面颊,一点点沿着他的眉眼、鼻梁再描摹到嘴唇、下巴,却惊痛地发觉,他的每一寸发肤,都透出一股衰败而枯萎的苍凉。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床榻边。心好像被割开了一道口子,汩汩流着鲜血,把她体内的温度也带走了。
容棠舍不得放开他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确信他依旧好端端活着,只是睡着了。
原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心。今时今日,她满心都是对他的担忧,是无穷无尽的悲伤,发自内心,并没有半分其他缘故。她只是害怕失去他这个人,害怕今后再也看不见他睁开眼睛,看不见他含着温柔的笑,再也没法依偎在他怀中。
为何直到快要失去了,才意识到了过往的那些举动皆是真情流露呢?容棠呆呆地想着。
她的泪快要流干了,双眼也肿痛着,连带着视线都有些模糊。极度的无力之中,容棠猛地想起一个人。
她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向外走去。迎面而来的程良全见她脚步虚浮,慌忙上前搀扶。
容棠看见他,忽然想起什么,止住步伐问道:“陛下病重而危在旦夕的事情,朝臣们都知晓了?”
程良全应是。
容棠又气又急,抑着嗓音道:“此事传扬出去,岂不是惹得朝中人心浮动,六神无主。群臣没了主心骨,难免会百般猜疑揣测,如此下去,朝事还如何能处理得妥当?”
程良全忙道:“娘娘,此事是陛是励阳王殿下向群臣宣告的。王爷说与其让朝臣们心存疑虑,百般猜测,不如如实告之,让大家心中有数。”
伤痛和绝望已经要把容棠的理智淹没殆尽。她握了握拳,冷笑道:“心中有数?陛下病重,他们心中该有什么数?在这个时候把陛下病重之事说了出去,是存心想看朝野动荡,乱作一团吗?”
程良全讷讷不敢言,一旁却冷不防传来一个森冷的声音:“贵妃娘娘,此乃朝堂之事,您身为后宫女眷,怕是不该多加置喙。”
这道声音一入耳,容棠迷乱的思绪蓦地一凝,清醒了几分。她转头,却见萧磐缓步走了过来。
他神色疲惫,眼底是化不开的悲伤,却依然不急不慢地道:“臣知道娘娘对陛下情深一片,但恕臣多嘴,大燕素来不准女眷涉入政事,否则便是犯了忌讳,违背了祖宗家法。还请娘娘慎言。”
若不是时机不对,容棠真想撕下他虚伪的假面。她咬了咬唇,冷声道:“如此说来,倒是本宫不顾全大局,不守规矩了。”
萧磐盯着她,倏而又换上了一副悲悯而关怀的神色:“娘娘关心则乱,如此发问也是人之常情。原是臣没能及时向娘娘解释清楚这一切,才引起了误会。”
眼下还不是向他发难的时候,容棠心中亦萦绕着几个急需解开的疑问。她没再多言,向程良全道:“本宫要在这里守着陛下。”
程良全劝道:“奴婢们会照顾好陛下的。若是成夜成夜地守着,娘娘的身子又如何受得住呢?”
萧磐亦道:“娘娘不如去偏殿暂歇。若是陛下醒了,臣会命人第一时间通知娘娘。”
容棠摇了摇头,声音很淡:“不必。本宫只想寸步不离守着陛下。”
萧磐叹道:“既如此,娘娘多保重。”说罢,他率先迈步离开。
待他走远,容棠才向程良全问道:“这些日子,励阳王一直住在宫中吗?每日朝堂的事情,也都由他全权处置?”
程良全低眉道:“是。王爷说如今年节中倒无甚大事,只是他放心不下陛下,才向太后讨了旨意,暂住在宫中。”
容棠无声地冷笑了一下。眼看天色欲晚,她沉默片刻,说道:“程公公,请你帮我秘密传召一个人来福宁殿。”
程良全一愣:“娘娘说的是何人?”
“集贤院的画工,虞怀平。”
程良全眸子动了动,问道:“不知娘娘为何想到要召见他?”
“虞大人颇通医术,不如请他来为陛下诊治一番,兴许他会有法子。”
程良全面露为难:“娘娘,虞大人他乃画工,并非宫中御医,奴婢们实在不敢让他为陛下看诊。”
容棠心急如焚,说道:“我与虞大人是旧识,自然知晓他的医术足以救人。如今是什么情形你不是不知道,那么更应该用尽各种法子,才有可能让陛下转危为安。程公公,你难道一点也不挂心陛下的病吗?”
程良全忙道:“娘娘息怒,实在是因为……因为”
他似乎在十分费力地思索借口,容棠深吸一口气,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只是方才,我想起了一桩旧事。”
“昔日,虞大人曾奉了陛下旨意作画,陛下也曾多次称赞过他的丹青技艺。如今陛下昏迷不醒,我别无他法,只能病急乱投医,想着若是拿出他的画,再由我亲口为陛下说一说那画上的情形,能否唤醒陛下的神智和意识?”
程良全张口结舌,发觉贵妃此话很是合理,他实在找不出其他由头劝阻,只能讷讷道:“是,奴婢这就去传话。”
容棠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内寝去了。
程良全办事一向妥当,不多时便召来了虞怀平,引着他入内。
“贵妃娘娘说想看大人画的画,并且以此试一试,能否让陛下醒来,”迈进殿内之前,程良全低声交代,“虞大人,您知道轻重。”
虞怀平垂眸:“是。”
*
“臣参见娘娘。”
“怀平哥哥,”容棠自床边的脚踏上起身走了过来,“如今并无旁人在,何必还同我如此生分。”
虞怀平眉眼低垂,道:“身在宫中,自然得守着宫中的
规矩,不敢造次。”
容棠也不愿在此事上与他太过耽搁,便直截了当道:“怀平哥哥,请你为陛下把一把脉,告诉我他究竟还能不能好转。”
她的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虞怀平终于忍不住稍稍抬头去看她,见容棠眼角泛红,泪盈于睫,满脸都是担忧和伤痛,便知病榻上的那位陛下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多么难以割舍。
他极力克制住心中的酸楚,说道:“可我如今的身份并不是宫中御医,如何能越俎代庖,为陛下看诊?”
“怀平哥哥,此处并无外人在,你不必担心,”容棠上前一步,含着泪看着他,“事到如今,我实在是别无他法,只能冒险请你来此。”
“我们有自幼相识的情分,我的心事也不会瞒你。若陛下醒不过来,我真的不知道日后该如何度过,”她轻声道,“我不能没有陛下。”
虞怀平望着她,心中一阵刺痛。他看得清楚,她眼中的情意全然发自内心,而不是受制于皇权和宫规;她方才说的那些话,也全是发自肺腑之语。一切都昭示着,她的的确确深爱萧凛,否则断不会为他如此肝肠寸断。
他颓然合上眼,轻点了下头道:“好,我答应你。”
容棠眼眸中迸出一线希望,充满希冀地看着他走近床榻,伸手搭上了萧凛的手腕。
虞怀平凝神把脉,许久又换了另一只手。容棠看着他愈发沉郁的面色,心头那点微弱的期盼也渐渐熄灭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低垂着眼不去看她,涩然道:“臣无能,亦无法救得陛下。”
容棠的心,猝然沉了下去。
她不肯相信,再度问了一遍:“当真没有法子?怀平哥哥,你多年来行走江湖,四处行医,见过的病症数不胜数,也救活过无数人的性命。陛下究竟因何而病得这样重,连你也无可奈何?”
虞怀平有些艰难地开口:“陛下的脉象古怪,是我前所未见的。他如今已到了气息奄奄之际,即便勉力用各种补药吊着,也不过仅能维持数日的光景。”
容棠盯着他,不死心地问道:“陛下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短短数日,他的身子便会急转直下,到了如此垂危的地步?难道区区一个坠马,便能让一个原本好端端的人顷刻间病得这样重?”
流的泪太多,容棠的头甚至都有些昏沉了。她掐着手心,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继续道:“是不是因为陛下坠马时摔到了头,才会始终昏迷不醒?”
虞怀平道:“陛下额头处的伤虽不深,但由于坠马时朝地,且摔到了后脑,因此才会意识全无。此外,陛下的底子一向孱弱,前些日子的风寒无疑是雪上加霜;加之陛下夙兴夜寐,并未注意保养,才会于此时一并发作起来。若是寻常强壮之人,或许能挨过这几日,但陛下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轻易从马背上摔下。”
容棠屈身在床榻边,死死握住萧凛的手,心中凄然。
一旦萧凛溘然长逝,萧磐便是毫无异议的新君。可她不甘心,不愿看到萧凛辛苦治理的江山落入这么一个阴险小人手中。而萧磐的居心实在狠毒,将萧凛病重的消息广为散布,如此朝臣们必然会在心中百般考量,说不定有些人已开始提前效忠于他了!
她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让萧凛的心血付之东流。
况且容棠昏沉的头脑陡然一冷。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萧磐似乎都和萧凛身上所发生的这场意外脱不了干系。
想起前世萧磐那张狂得意的嘴脸,容棠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这个阴毒的励阳王,如此贪图权势,欲要染指皇权,更遑论昔年他曾被先帝当作继承人培养,最终却与帝位擦肩而过,他心中焉能不恨?
他会不会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容棠脊背上漫起无边的寒意,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剧烈到眼前晕眩了一瞬。她愈发真切地开始怀疑,萧凛所遭受的两世意外,会不会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
“怀平哥哥,今晚多谢你了,”她疲惫地闭上眼,声音很轻,“你先回去吧。”
“棠娘娘,您也要珍重自身,切勿熬坏了身子。”虞怀平低声道。
“你放心,”容棠咬了咬牙,“只要陛下还有一口气在,我便能捱得住。你若是想到了什么医治陛下的法子,便派人去告诉福宁殿的程公公一声,嘱咐他转告与我。”
虞怀平应声:“我明白。”
他行礼告退,刚转过身却又被容棠唤住。
“怀平哥哥,”她道,“你知道‘七琼膏’吗?”
虞怀平步伐一顿——
作者有话说:[害羞]庆祝一下收藏突破四位数,今天更了一章肥的~
第74章 计谋
容棠守了萧凛一夜,感受着他虽微弱却始终跳动的脉搏。当窗纸上浮起浅淡的晨光,她重重喘息一声,竟有了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不论如何,他总归又挨过了一日。多一日,便多一分希望。
“娘娘,您一整夜不曾安歇,不如趁这会子去休息一会吧。”程良全劝道。
容棠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累。”她抬手捏了捏眉心,道:“程公公,今日陆统领当值吗?我有些事情想当面问一问他。”
程良全道:“是,奴婢这就去请陆大人。”
*
“臣参见娘娘。”偏殿内,陆豫手按剑柄,躬身行礼。
“陆统领,”容棠开门见山,“陛下坠马那日,你一定随侍在侧吧?陛下坠马之前是否有何异样,又是为何会突然坠马的?请你把那日陛下的一言一行,原原本本告诉我。”
陆豫一愣,很快回答道:“那日午后,陛下说想要去御苑松松筋骨,臣便提出陪驾,但陛下说只两人岂不无趣,便命人召了励阳王和几位武官相陪。离开福宁殿时,陛下兴致正好,面色也无异样,并无半分虚弱无力。”
“到达御苑后,陛下挑选了他素日的爱骑,便和臣等比试了起来。陛下素擅骑射,臣等落于后方,却见此时,陛下的马忽然发出嘶鸣,随即臣等便看见陛下直挺挺自马上坠下,当场便昏了过去。”
容棠静静听着,道:“依陆统领所见,陛下的马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陆豫道:“事后臣第一时间检查了那匹马及其食槽,并无问题。当时马儿嘶鸣,应当是因为陛下在马上失去了意识后松开了缰绳,而此马颇通灵性,兴许察觉到了主人的异样,才长嘶以向其他人示警。”
“陆统领,你是陛下最信任的近臣和知己,”容棠低低道,“陛下这次病重,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陆豫惊得眉心一跳:“娘娘此话何意?”
容棠道:“为何短短几日,陛下便会病入膏肓?”
“娘娘,”陆豫很快恢复平静,“您多心了。陛下他自小便常有不足之症,因而身体较旁人更虚弱些。此次也是经年旧疾一朝发作,才会如此。”
“那励阳王呢?”她忽然发问。
陆豫险些没掩饰好面上神色,结巴了一下:“娘娘为何问起他?”
“励阳王将陛下病重的消息散布了出去,如今朝堂之上情形如何?”容棠问道。
陆豫道:“朝臣们还算安分,并未起什么乱子。”
他见容棠再度陷入了沉默,没忍住问了一句:“娘娘是想到了什么?”
容棠缓缓抬眼看着他,那眼底的血色让陆豫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道:“陆统领,我知道你是忠于陛下的,因此我的心事也不会瞒你。不瞒你说,我总觉得陛下的病与励阳王脱不了干系。”
陆豫呼吸一顿,愕然:“娘娘何出此言?”
“陛下
先前是不是常年服用一味名叫‘七琼膏’的补药?”容棠虽是在问他,但语气却是笃定的,“此药配方极其严苛,其中一味药材一旦过量,不但无法滋补,反而会毒害人的身体。”
“昔日圣寿宴上,我曾听见丹阳长公主与旁人的密语,提及此药,还说自王府送出去的药是绝无问题的。那时我便对陛下说,此话是否有什么深意,陛下宽慰我说不必多心,但自那之后,我心中便存了些疑影。”
陆豫眉心轻微蹙起,又听容棠继续道:“而七琼膏中那味可治病可致命的药材名叫弥兰花,此物若是过量,则会导致服药者出现种种不适,起初是体弱多病,发作时症状则会更加剧烈,譬如头晕、目眩、胸闷、气堵,甚至体力不支,毒发昏迷。这似乎与陛下的症状很是相似。”
“娘娘的意思是——”陆豫愣住。
容棠道:“陛下这些年的体弱,会不会与此药有关?为陛下配制此药的人是谁,是否可靠?”
陆豫惊疑地看着她:“娘娘是觉得,陛下所用的药中被人动了手脚,才会”
“无凭无据,我本不愿胡乱揣测,”容棠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可如今陛下病得这样蹊跷,容不得人不多想。”
“陛下年富力强,即便自幼底子弱了些,这些年精心调养着也该逐渐好转,何以反而愈发严重?而陛下一旦出了意外,又有何人从中获益?”容棠抿了抿唇,“况且,励阳王若真的为陛下着想,为大燕江山考虑,若他真的懂得什么是忠君,懂得顾全大局,便不该在陛下坠马后立刻便将此事宣扬出去,让朝臣们都认定陛下性命垂危。他如此大张旗鼓,让群臣忧心,朝野上下猜疑,而励阳王则于此时现身稳定朝局,平定浮动的人心,一面勤恳侍疾,一面为陛下分忧解难,博得一片赞誉,也让更多人对他信服。”
她顿了顿,道:“因此,我实在觉得励阳王的用意不纯,不能不对他心存疑虑。陆统领,我身在后宫无能为力,你能不能想法子好好查一查这背后的事情,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想暗害陛下。即便陛下真的那也不能随意轻纵了加害之人,更不能让那人坐拥一切。”
陆豫眼底泛起剧烈波动。他克制住面上神色,恭恭敬敬俯下身去:“娘娘放心,臣定会为陛下查清一切。”
他停顿了一瞬,又恳切道:“也请娘娘珍重自身,切勿太过伤怀。臣想,陛下吉人天相,定会转危为安的。”
容棠苦笑。事到如今,也只有用这样虚妄之话来彼此安慰了吧。她颔首,道:“有劳陆统领。”
待陆豫离开,容棠怔怔在心中思量:像萧磐这种心机深沉的人,他行事必然不会随意留下把柄。即便他对皇位有图谋之心,却也不会如史书上一些人一样做出逼宫篡位的事情。他只会不动声色扫除一切障碍,让群臣心甘情愿推举他为新帝,如此才算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况且,萧磐也不会蠢到直接犯上作乱。因为,萧凛无子,宗室之中也无出类拔萃的子侄,若要选择新君,萧磐是毫无疑问的人选,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与他抗衡。况且,他又有先帝的教养,又曾被太后抚养,身份上足够尊贵。
在这种顺风顺水的情形下,萧磐压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静静等着萧凛咽气,届时群臣自然会拥护他,他正好能不费吹灰之力,坐收渔利。
若想试出他是真的忠君恭谨,还是暗藏祸心,除非为他增加一个对手,让他没有办法如从前一样顺理成章继位。若萧磐没有任何异动,甘愿俯首称臣,那或许还能洗清他的嫌疑;若萧磐恼羞成怒,按捺不住,便说明他的所做所为,一直是在谋夺皇位。若是能在他身上撕开一个口子,或许便能查清更多的秘辛。
她需要一个突破口。
可她又能如何阻拦萧磐对皇位的觊觎之心,让他觉得受到了威胁呢?
容棠左思右想,觉得只有在萧磐胜券在握的时候给予他一重击,才能让他气血攻心,或许会一时情急激愤而做出一些举动。
她实在累极,却又不敢去休息,便又再度回到了内寝,靠在床榻边,怔怔瞧着萧凛,盼着他能忽然醒转。
可她盯得眼睛都酸了,那人却还是一动不动。
“陛下,”容棠捉住他的手指,“求你,醒来好不好?”
她望着他,忍不住眼底酸涩,便俯下头去,将脸颊贴在他的被子上。许是太过劳神,她只觉得眼皮沉重,睡意纷至沓来。
然而迷迷糊糊之时,容棠耳边却突然清晰地响起了一句话,眼前也仿佛浮现出了那人说此话时的神情。
“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相信朕。”
他的语气听起来平常,可如今回想起来,却好似暗含深意。
容棠霍然睁开眼,呼吸有些急促。
萧凛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瞒着自己?
她喃喃道:“陛下,你的话究竟是何意?”
可是却没人能够回答她。
*
午后,容棠疲惫地自内而出,却禁不住脚底一软,身子晃了晃。斜刺里伸出一只手臂慌忙扶住了她,容棠闭了闭眼,这才慢慢转头,对上了红着眼睛的萧娆。
她动了动唇:“阿娆”
“嫂嫂,”萧娆担忧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她,低声哽咽,“皇兄已经病倒了,嫂嫂万万不能再倒下,否则”
容棠勉强打起精神,说道:“放心,我无事,只是有些头晕罢了。”
“皇兄他还是不曾醒来吗?”萧娆向殿内看了一眼。
容棠点了点头。
“嫂嫂,皇兄是真龙天子,上苍一定会庇护他,他会平安无恙的。”萧娆说着,声音却禁不住颤抖。她们都知晓,这样的话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但只有这样,才能似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不至于让自己彻底沉入深渊。
容棠轻轻点了点头。
萧娆见她眼角带泪,身子也摇摇欲坠一般,愈发担心,紧紧扶着她的手臂,柔声道:“嫂嫂,你脸色不好,不如先去偏殿歇一歇吧。”
一旁程良全亦劝了几句。容棠站在原地缓了缓,道:“若是陛下醒了,立刻来回我。”
“娘娘放心。”
容棠这才转身往偏殿行去。
宫女倒了热茶,奉上点心,萧娆将装着点心的瓷盘往容棠面前推了推,道:“嫂嫂,用些吃食吧。”
容棠毫无胃口,然而却不忍让萧娆失望,只好勉强吃了几口,便开始发怔。一旁的萧娆看着她这样,心中亦是难受,说道:“父王在家中也是愁眉苦脸,盼着皇兄能早日醒来。”
容棠问道:“陛下病重之事,是何人告诉你们的?”
萧娆道:“丹阳堂姐派人给我们这些姐妹们传了话,说皇兄病重,我们理应入宫,在佛前祝祷,为皇兄祈福。因此,这些日子,凡是宗室中的姐姐妹妹们都纷纷入宫来为皇兄祈福。”
容棠淡淡冷笑了一声:“丹阳长公主果然与励阳王是兄妹,都迫不及待把这一消息昭告天下。”
她后面的话萧娆没有听清楚,只听见了前几个字,面上顿时浮起忿忿之色:“我们都在为陛下而悬心,唯独丹阳堂姐不仅毫无悲痛之色,还比平日更多了些趾高气扬。跪经间隙,我悄悄跟着她,听见她和身边的婢女说什么‘往后大小事务都是兄长做主’‘不必有所顾忌’。”
“她竟如此不顾礼法,如此不敬陛下?”容棠蹙眉。
萧娆点点头,忍不住道:“别以为我看不出她的筹谋。趁着皇兄病重,他们王府上下便借机作威作福,毫无敬畏关怀之心,枉皇兄从前对他们那般信任,真是毫无冷血无情!”
“更可恨的是,”她气得咬牙,“我还听见丹阳堂姐说,想去求太后主持大局,说陛下眼看着已经奄奄一息了,有些事情为何不提早预备着?”
容棠暗暗攥了攥拳
头,心底止不住恼恨:“她便如此不加掩饰,这般放肆?”
萧娆回想着丹阳长公主的话,依旧气得双颊发红。然而细细想起了,她又情不自禁黯然起来,问道:“嫂嫂,她说的是真的吗?”
“皇兄若是这天下真的会落到励阳王手中吗?”
容棠神情木然,缓缓道:“我不知道。可自从励阳王把陛下病重的事情宣扬出去后,只怕朝臣都开始唯他马首是瞻了吧。他就是这样用陛下的病,来为自己谋权的。”
萧娆神情惊痛,颤声道:“不,不!我不相信皇兄会真的醒不过来。嫂嫂,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好好惩治他们一番?治一治他们的蛇蝎心肠。”
容棠凄然摇头:“他们人前惯会装模作样,让人挑不出错处,我又能如何呢?”
萧娆一下子颓然了起来,喃喃道:“只可惜皇兄没有子嗣,否则怎能轮得到励阳王在这里指手画脚,处处主事?他便是仗着这一点而肆意妄为的!”
子嗣容棠暗沉的眼眸忽然闪了闪。是啊,萧磐之所以这样肆无忌惮,便是知道萧凛无后,无人能继承皇位,便只有他了。
若是他自以为机关算尽,运筹帷幄,最终却得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是不是会惊怒交迸,不择手段呢?
她缓缓收紧手指,心中忽然浮起了一个荒唐而又大胆的念头。
待萧娆离开,容棠派人去秘密请了虞怀平来。
“怀平哥哥,”她开门见山,“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虞怀平听完她的话,顿时惊愕万分:“你——为何要如此做?兹事体大,若是你没能利用此事达成目的,又该如何收场?”
容棠淡淡道:“你放心。即便没法揭露他的真面目,我也必得想法子败坏他的名声,让所有朝臣都知道,励阳王是个心狠手辣、不忠不孝之人,这样的人,怎能担得起储君之位?我既然想好了走这一步,那么便不会退缩。”
“棠棠,”此刻左右无人,虞怀平下意识脱口而出昔日称呼,“你似乎对励阳王憎恨无比,是因为陛下吗?”
容棠沉默片刻,说道:“不仅是因为陛下,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怎能不恨萧磐?这么久了,她没有一刻忘记过前世,是他害得自己血溅当场,害得容家遭逢灾祸。每当想起此事,她恨不得能把他碎尸万段。可惜她身在后宫,许多事情无法做成,只能利用别的方式,必得让他付出代价。
“所以,”她道,“我不仅要做此事,更要做得人尽皆知,无法遮掩。”
“怀平哥哥,只有你能帮我。”容棠恳切地望着他。
虞怀平心尖一颤,慢慢低下头去,说道:“好,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75章 喜脉
这一日傍晚时分,萧磐来到了福宁殿,准备如往常一样入内探望萧凛。
他沿着甬道快步走着,一个晃神,却见偏殿一间素日无人的屋子内隐约透着烛火,映在窗子上,影影绰绰。他不由得止住步伐,问道:“何人在那里?”
程良全道:“贵妃娘娘为了替陛下祈福,特意在此处设了小佛堂,日夜诵经。”
萧磐微眯了眯眼,没再追问,径直往后殿去了。
如他所愿,床榻上的天子依旧毫无生气。若不是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和断断续续的呼吸声,萧磐几乎以为,萧凛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陛下,”萧磐低低道,“你是不是没想到自己也有今日?”
他靠近,嘲讽地打量着萧凛灰白的面容:“这天下终将是我的。而你,不过是一个英年早逝的君主,不值得史书工笔为你留下什么笔墨。”
“这一切,本就是你从我手中夺走的。如今,你也该还给我了。”
他冷笑,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向外走。
只是这一回,他没有沿着来时的路离开,而是转头看向偏殿那摇曳的烛火,拧起了眉。
恰在此时,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容棠搭着婢女的手,有气无力地自内而出。她模样憔悴,身形清减,却愈发如盈盈芙蕖,娇弱清丽。尤其是那双眼睛,含着泪,当真是我见犹怜。
萧磐肆意地打量着她,掩不住张狂和得意。
“贵妃娘娘。”他上前一步,拱手。
容棠微微一惊,随即面前镇定下来,回了一礼:“王爷。”
萧磐盯着她,淡淡道:“娘娘看起来脸色不好,身子可还妥当?”
“多谢王爷关怀,”她道,“本宫一切安好。”
话虽如此说,但萧磐却能看出她那虚弱外表下强撑着一口气。
他无声勾唇,道:“娘娘多保重。”
容棠低眸,看着男人的靴子自面前踏过,逐渐远去,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她知道这福宁殿中一定会有萧磐的眼线,因而她只需要做出一点异样的举动,便一定会被禀报给他。
容棠搭上烟雨的手,另一只手状似无意地抬起,覆在了小腹上,安抚般地轻轻碰了碰,随即转身往后殿走去。
第二日,她领着宗室女眷,一起在佛堂诵经祈福。许是跪久了,容棠起身时脚下一个踉跄,若非身畔的人及时扶住,只怕她便会摔倒。
“娘娘怎么了?”众人担忧询问。
容棠的唇瓣毫无血色,无力地一张一合,说道:“不过是略有些头晕,不碍事。”
众人又围着她关心了半晌,这才各自散去。萧娆却没急着走,而是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我陪嫂嫂回去。”
两人走出佛堂,四下无人,一片寂静。容棠忽而皱了皱眉,抬手按住胸口,似乎在极力克制那欲冲口而出的浊气,张口欲呕。
“嫂嫂没事吧?”萧娆不明所以,连忙替她顺气。
容棠缓了缓,摇头道:“无事,许是这几日不曾好好用膳,总觉得喉咙干涩,腹中隐痛。”
她说着,便继续向前走着,迈步出了宫门。
层层叠叠的树后,丹阳长公主沉着脸走了出来,盯着容棠远去的背影,眼底浮起思索之色。
容棠回到福宁殿,却在殿门外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喜娟?”她讶异出声。
那宫女闻声回过头来,顿时像遇到了救星般,哽咽着道:“贵妃娘娘,求求您救救太妃吧!”
“太妃娘娘怎么了?”容棠心中一紧。
喜娟啜泣道:“太妃娘娘得知陛下的事便晕厥了过去。奴婢正要去请御医。”
容棠当机立断,命岚月前去请御医,自己则随喜娟前去瑞安宫。
胡氏面色惨白,神色惊惧,更是于昏沉之中不断发出呓语,容棠凑近细听,心中愈发确信。
她唤的正是萧凛的乳名“筠儿”。
容棠望着胡氏,愈发不相信她是个铁石心肠的母亲。这般肝肠寸断,恍然便是为人母者的伤心和惊痛。
御医很快来了,为胡氏诊脉后道:“太妃是一时惊吓过度,气血攻心才会晕厥,宜静养,且醒来后情绪不可再剧烈起伏,否则只怕会复发。”
容棠低叹一声,深知无可奈何,只能期盼萧凛能醒转,也好让胡氏彻底安心。
她在瑞安宫守了胡氏许久,这才起身回福宁殿。
后殿内寝中,萧凛兀自沉睡着。容棠握住他的手,喃喃道:“陛下,我决定去做一件事。若你知道,应当也会同意的吧?”
“虽不知道你的病与萧磐到底有没有干系,但不论怎样,我都决意要报仇雪恨。即便没能要了他的命,我也要让他声名俱毁,再也不能垂涎皇位。”
“我没有一日忘记过他曾害我而死之事”容棠说到此处,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然而见萧凛无知无觉,不由得苦笑,“自然,陛下你是不会知道这桩往事的。若是知道,你又会不会相信呢?毕竟此事听起来着实荒唐。”
烛火昏黄,勾勒出她伶仃的身影,映在床帐之上。
*
接连几日,萧磐来福宁殿探望萧凛时,总会时不时遇到自佛堂内走出的容棠。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目光落向她那看起来毫无异样的腹部,眼底阴鸷一片。
容棠向他回礼后,便转身往后殿去了。萧磐走出几步后,猝不及防一回头,果然看见了她悄悄伸手支住腰身,又下意识抚了抚小腹,显得格外紧张和小心。
萧磐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很快回头,拂袖而去。
不远处,容棠盯着他离开的背影,暗自握了握拳。
这日晚间,容棠屏退众人,唤了程良全进来:“程公公,我需要找来一位御医为我把脉看诊,但不想大张旗鼓。”
程良全会意,道:“奴婢会为娘娘请一位靠得住的御医,不会被旁人发觉。”
“不,”容棠摇了摇头,“旁人也就算了,我希望此事能够自然而然传到励阳王那里。”
程良全一头雾水,问道:“娘娘为何——”
然而看着容棠笃定的神情,他想起了什么,没再多问,躬身道:“奴婢明白了。”
东耳房内,容棠坐在榻上,手腕上面覆着一方绢帕。
“贵妃娘娘这是怎么了?”匆匆赶来的吴尚正问道。
程良全看了眼烟雨,后者立刻解释道:“娘娘这些日子总觉得头晕乏力,胸臆间窒闷难当。”
吴尚正抬手搭上,凝神切脉,倏而面色变得十分古怪,欲言又止,又换了只手切脉。
程良全问道:“娘娘如何了?”
吴尚正张了张口,说道:“贵妃娘娘这是这是喜脉。”
“什么?”程良全惊得瞪大了眼睛,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喜色,“当真?”
“脉象圆滑如珠滚盘,是喜脉无疑,”吴尚正起身,“贵妃娘娘已有两月多的身孕。”
这无疑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将福宁殿沉郁的空气吹散了几分。容棠亦是震惊万分,颤声道:“奉御所言当真?”
吴尚正道:“臣有把握,娘娘的确是喜脉。”
容棠眸光轻轻一闪,旋即道:“如今陛下尚未醒转,本宫不愿闹得人尽皆知,否则只怕会招来祸患。”
吴尚正忙道:“臣明白。臣这就下去,为娘娘准备安胎药。”
程良全亲自送他出去,片刻后才回来,又喜又悲:“奴婢恭喜娘娘,兴许这预示着上天开眼,愿意眷顾陛下。为了娘娘腹中的小皇子,陛下也会拼尽全力苏醒过来的。”
容棠抚了抚腹部,轻叹一声:“但愿如此。”
程良全压低声音道:“娘娘,奴婢已经安排好了。但娘娘此举是否太过冒险?若是伤到了娘娘,该如何是好?”
“无妨,”容棠神情平静,“我自有把握。”
*
深夜,励阳王府内灯火通明。
萧磐看罢手中密信,随即捏着纸张边缘凑近烛台,目光阴沉沉地看着那火光一点点把信上的字迹吞噬,却始终一言不发。
一旁的丹阳长公主早已按捺不住,开口道:“兄长,果然被我说中了!容氏居然真的有了身孕!难怪前些日子她举止小心,跪下时总会下意识按住腰腹,原来是在护着肚子里的那块肉。”
励阳太妃亦道:“如今的形势原本于我们极其有利。吴尚正不是说了吗,陛下至多还有五六日的光景。到那时,天子龙驭宾天,又无子嗣,群龙无首,必然会顺理成章推选磐儿继位。那些不肯归附于你、只一心效忠陛下的人即便再不愿,也没有办法。可谁能想到,这贵妃却在此时诊出了身孕?”
丹阳长公主问道:“她这身孕是真的吗?怎么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诊出?”
萧磐冷声道:“吴尚正亲自诊的脉,自然不会有假。况且,她正是因为真的有了孩子,才会如此谨小慎微,生怕被人察觉。看来,这位贵妃娘娘也是要打定主意与我对抗了。”
励阳太妃道:“一旦群臣得知贵妃有孕,即便不知男女,那么忠于陛下的那些人一定会反对磐儿上位。尤其是丞相和礼部还有工部的人,一定会坚决要求遵守礼法,坚称等贵妃诞下孩子后,若是皇子,便该由他继位。”
丹阳长公主道:“那也未必。贵妃如今才两个月的身孕,至少还有半年多的时间才能生产,难道这半年多,大燕朝便没有新君吗?若是到了半年后,贵妃生下的又是公主,那又该如何是好?”
萧磐道:“多年前曾有过旧例。那时先祖驾崩后,皇后产下其遗腹子,便由先祖之弟摄政,待皇子一岁后举行登基大典,正式册立新君,直到新君大婚后才归政。那数年之内,摄政王虽无皇帝之名,却也处处代行皇帝之权力,不过是差个名头罢了。”
丹阳长公主不可置信道:“兄长,你难道甘心只当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王?等新君羽翼丰满,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昔日夺走他皇权的摄政王,到那时,我们岂不是都要遭殃?依我看,得早做打算才是。兄长筹谋多年,又不是为了当摄政王,而是为了堂堂正正登基为帝的。”
萧磐沉声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丹阳长公主冷笑道:“自然是趁着贵妃月份尚浅,先下手为强!否则一旦孩子成形,便不大好动手了。”
“你说得轻巧,”萧磐不悦地看了她一眼,“若是此事泄露出去,本王岂不是声名尽毁?谋害陛下的皇嗣,这可是大罪!那些大臣本就对我虎视眈眈,一旦被他们抓住此把柄,那么本王就彻底与帝位无缘了。”
丹阳长公主低声道:“贵妃如此遮遮掩掩,便是不欲让人知晓她有孕之事。既然无人知晓,那么即便她真的没了孩子,也不敢随意声张,否则口说无凭。皇室血脉可不是她一人说了算的。到那时若贵妃想以此攀咬,兄长便令吴尚正矢口否认此事,一口咬定从未为贵妃诊出过喜脉便是。这样的话,贵妃即便一力申辩,也无证据。”
励阳太妃看了她一眼,说道:“难得听你出了个有用的主意。况且,咱们真的动手,也不会蠢到自露马脚,便让她自个出些意外而小产,即便想攀咬我们,也没人会相信。”
萧磐沉吟许久,说道:“容我好好思量一番。”
丹阳长公主不愿看到兄长与筹谋已久的帝王失之交臂,劝道:“兄长必须要顺利登基,否则岂不是白白准备了这么多年?”
萧磐颊上肌肉微微抽动,咬牙不语。
他当然知道,也不甘心在这个时候将皇位拱手他人,尤其是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孩。要他去做摄政王,永远屈居帝王之下?
休想!——
作者有话说:你别做梦了,等死吧[白眼]
第76章 意外
第二日,萧磐带来了太后的口谕,说是如今陛下始终不曾好转,女眷们便要从从前的半日诵经改成整日,如此才能显心诚,才能打动上天。
容棠得知此事,无声冷笑。她知道,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猜测发展。
她身为贵妃,自然不能推脱,于是便成日跪在蒲团之上,焚香祝祷,低声诵经。黄昏时分,她起身时,只觉浑身无力,腰肢酸痛,忍不住得扶着腰才得以缓慢走动。
待回了东耳房,容棠这才褪去那佯装的柔弱之态。她明白,萧磐定是想用
此种法子迫使她筋疲力尽,日复一日,最终“小产”,如此,他既解决了难题,又不会落下把柄。
可她偏不会遂他的意。
接下来两三日,容棠的面色愈发苍白,行走时的步伐也愈发虚浮。这副情状自然也落在了萧磐和丹阳长公主眼中。
但即便如此,她却并无其他异样。任凭如何劳累,如何虚弱,她却始终不曾倒下。
每每转过身去,容棠仿佛都能察觉到含着恨意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她知道,他们一定会心急如焚的。
就这样又拖了几日,萧磐再次召见了吴尚正。
昏暗房内,吴尚正低头垂眸,战战兢兢。
“本王的耐心有限,”萧磐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陛下的性命,贵妃的身孕,桩桩件件,你都没能给本王一个交代。吴尚正,本王看你是活腻了吧?即便你不在乎生死,也该想想你的爹娘和妻儿。”
吴尚正抖如筛糠,连忙俯在冰冷的地砖上:“王爷息怒!陛下……至多还有两日的光景。一切听从王爷安排。”
萧磐转着扳指,声音阴冷:“原本,本王愿意善待贵妃,许她后半生荣华富贵。谁知她人心不足,竟妄想着生下无知幼儿抢夺储君之位,如此妇人之见,岂不是置大燕江山社稷于不顾?若真如了她的意,让天下万民都等着黄口小儿长大成人,君王之位才能尘埃落定?荒唐!本王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先祖们打下的江山被如此糟蹋。”
“贵妃如此不顾大局,不识大体,本王可不能由着她兴风作浪!”萧磐盯住吴尚正,“你知道该怎么做。记住,行事利索干净些。”
“臣明白。”吴尚正道。
“事成之后,本王会对你大加封赏;可若是你办事不力……”萧磐冷冷一笑,“你知道后果。”
吴尚正浑身一颤,头愈发低了下去:“臣定会为王爷肝脑涂地。”
*
福宁殿。
容棠诵经归来,便听见程良全慌张来禀说陛下不好了,顿时如被重锤敲中一般,连忙赶去了后殿。
萧凛的情形愈发糟糕,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微弱得仿佛随时都可能彻底没了呼吸。
御医们跪了满地,颤颤巍巍道:“臣等无能,实在无法救得陛下。”
容棠只觉脑中一片空白,道:“昨日你们说陛下情形还算平稳,怎么……怎么会……”
御医低头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地,昨日许是……回光返照。方才臣等探了脉象,又看了陛下的眼瞳,只怕是……”
容棠只觉得天塌了一般,顿时落下泪来:“……为什么会这样?陛下已经捱过了这么多日,为何偏偏今日便不行了?”
她泪如雨下,只哭得浑身颤抖,连头都晕疼了起来。程良全连忙道:“娘娘当心身子啊。”
烟雨和岚月为她抚着后背,容棠却愈发觉得喘息困难,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她勉力向床榻边走了几步,却猝然身子一软,扑倒在了萧凛身畔。
“娘娘?娘娘!”程良全去扶她,却被她轻轻摆手止住,“让他们都下去吧。让我多陪陛下一会吧。”
若是他真的要咽了气,今夜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吧。容棠怔怔地看着他,不死心地唤他,哀声道:“陛下……求求你,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泪如泉涌。即便哭得头晕疲乏,脑海中却清醒得很,像走马灯一样不断回想着过往的一切。
她早已习惯了夜夜入睡前,身畔有熟悉的气息,也习惯了有人同她一起用膳,陪她一起骑马。他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的腰,那样温热而又可靠。他还会含着温柔的笑,轻轻地吻她,滚烫的吐息在唇舌之间交缠。
可是那个人,此刻却如枯萎了的草木,没有一丝生机。
她凑近他,抬手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眉眼,眼睫上坠着的泪珠滴落在他面上,恰好凝在了他唇畔。
她多盼着他能有所察觉,能动一动唇,将那滴泪抿去。可容棠等了许久,屋内只有她自己低低的哽咽声。
一颗心,彻底变得冰冷。
容棠艰难地起身,离开了后殿,在门外遇到了虞怀平。
“怀平哥哥,你再为陛下把一次脉,好不好?”她祈求地看着他。
虞怀平低垂着眉眼,声音很轻:“方才你回来之前,我已为陛下切了脉。陛下他是熬不过今夜的了。”
容棠怔怔看他,只觉得心口好似被利刃插入,遽然剧痛无比。她抬手按住心口,竭力平息着那一簇又一簇涌动着的痛楚。
“棠棠,你要保重”虞怀平低声道,“若陛下知晓你这样伤心,他一定也会为你担心的。”
容棠凄然摇头:“可他不会知道了。”
虞怀平想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她的肩膀安慰,然而他拢在袖中的手动了动,最终没有伸出。
“怀平哥哥,我没事,”容棠看向他,“你入宫不易,为免被察觉,还是快些悄悄离开吧。”
虞怀平轻点了点头,很快退了下去。
容棠在廊下站了会,抬眼看见萧磐自不远处迈步而来。
他已派人去传丞相和其他几位重臣入宫,暗中命人预备萧凛的身后事,同时封锁福宁殿,不准任何无关人等随意出入。他所掌管的京畿卫军也已待命守在宫城外——但那只是备不时之需,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动兵刃,也不想背上个怀有异心、擅自调兵的罪名。
想来,一切都会在今晚尘埃落定。唯一还未解决的,便是眼前这个女人了。
萧磐的目光落向容棠腹部,又看向她面上,见她满面泪痕,双目红肿,身子摇摇欲坠。
看着她安然无恙站在原地,他的耐心逐渐告罄。吴尚正已按照他的命令在她的安胎药中动了手脚,他也故意迫使她日日跪拜,可没想到这容氏的身子竟如此结实,时至今日都没能落胎。
那安胎药中的东西原本只需要些时日便能够起作用,然而却一再耽搁拖到了今日,竟对她没有半分影响。吴尚正说贵妃素来身子强健,因此那些药量才会对她无济于事。眼下她的胎象依旧稳稳当当。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下一剂猛药,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御医们说萧凛撑不过今夜,他愈发焦躁起来,再也顾不上其他,只想尽快办妥此事,免得夜长梦多。若是贵妃有孕的消息传扬出去,又会掀起一阵风波,因此务必要在众人入宫之前了结她腹中的孩子,让这件事变成一个永远的秘密。
这样的话,丞相等人入宫后,便可以静候萧凛断气,他事先安排好的朝臣也会顺势推举他主持丧仪,名正言顺。此刻,萧磐心中只有那唾手可得的皇位。
他眼底掠过一丝狠厉,吩咐道:“带贵妃娘娘去东耳房歇息。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准随意走动。”
宫人尚未答话,容棠却已经向他走了几步,含着森冷的笑,问道:“陛下危在旦夕,王爷却在此时把我遣开,意欲何为?”
萧磐淡淡道:“本王是为了娘娘的身体着想。您如今的身子——需要静养,不宜见人。”
他满意地看着容棠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慌,不由得大为开怀。这么久了,他早已厌烦了这位贵妃娘娘那总是冷静沉稳的模样,她不就是还妄想着萧凛能够苏醒,亦或是群臣能推举她腹中的孩子为储君吗?可笑至极!
她还自以为保守着这个秘密?
她竟然意识不到,如今的皇宫,早已尽数在他的掌控之下。
他想,以容棠的聪慧,一定明白她将会有怎样的结局。这么一个倔强而不肯服输的人,最终不还是要屈服于自己的势力之下?
萧磐微微冷笑,心情颇好地注视着她。他想,若是她愿意低声下气跪下求他,他或许还能让她少吃点苦头,痛痛快快落了胎。
他就这样想着,看着容棠拼命挣开宫人的搀扶,一步步朝着自己走过来。
她面上泪痕未干,原本苍白的皮肤被凛冽的寒风一吹,泛起了清晰的红色。
许久,她惨然一笑,道:“事到如今,我也唯有认命。只是,我还有一句话想同王爷说。”
萧磐大发慈悲地道:“贵妃有何话,便趁此机会说开了吧。”
容棠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物,举到他面前,说道:“王爷瞧瞧,这是什么?”
萧磐定睛看去,面色微微一变。
“这是内廷一味珍贵的补药,名唤‘七琼膏’,也是陛下多年来一直服用之物,原本此物能够让陛下龙体康健,可偏偏
他的身子却每况愈下,以至于到了今日的地步。”容棠道。
萧磐面无表情:“此药乃宫中尚药局所制,先帝和太后都曾服用过,并无任何问题。”
容棠攥紧药罐,说道:“先帝和太后服用的自然是完好的药膏,可陛下服用的七琼膏却是不同的。只因……”
她盯着萧磐,一字一句道:“其中一味药材被加重了剂量,变成了害人性命的毒药。”
她没有错过萧磐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异。很快,他便紧紧蹙起了眉头,语气颇为焦急:“本王不通药理。娘娘此话有根据否?若真如此,本王定会好好彻查,看看是谁在陛下的药上动了手脚!”
此话一出,萧磐便见容棠面上缓缓露出一抹冷笑。
她道:“王爷表现得如此关切,可当年,你对陛下下毒手时,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良心发现?”
萧磐眉心一跳,冷笑道:“娘娘怕是糊涂了,竟对本王说起这等胡话,还用莫须有的事情来诬陷本王?”
她靠近他,道:“王爷有没有做过,您心里最清楚。我手中这罐药膏便是证据!不妨告诉你,我早已派人查出了前因后果,也拿到了所谓动过手脚的‘药方’,更查到了励阳王府上经手此事的下人!陛下所用的药皆是奉御吴尚正所制,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难道还怕他不承认吗?”
萧磐眉心一动,这才意识到今日自己一直没有见到吴尚正。容棠见状,冷然道:“吴奉御早已被看管了起来,只等着用刑了。”
“贵妃娘娘不必用这种话来哄本王,”萧磐面色无波,“你一介女流,哪里有这样大的本事?若娘娘是想借此诬陷本王,那么您真是大错特错了。”
“诬陷?”容棠冷笑。
她眼眸一抬,极迅速地看了眼福宁殿前殿的地方,随即抬手指着萧磐,恨声道:“励阳王,你用毒药害了陛下还不够,还想谋害本宫腹中的孩儿!这是陛下的亲生骨肉,你却为了权势地位下如此狠手……”
萧磐没想到她这般毫不顾忌地嚷了起来,顿时怒从心起,喝道:“贵妃胡言乱语,怕是疯魔了吧?来人,还不快把她带下去!”
下一刻,容棠却将手中那药罐高高举起,说道:“我要把此物拿给丞相和朝臣看,让他们都知道你多年来是如何调换了陛下的药,害得陛下虚弱至此,又是如何在陛下刚一病便迫不及待散布消息——”
萧磐咬牙切齿,上前一步劈手便去抢夺她手中的药,然而容棠忽然对着他讥诮一笑,放缓了动作,任由他手指搭在了药罐边缘后,忽然卸了力道。
他一愣,便见她顺着他争夺的力道猛地后退几步,脚下一滑,猝然倒下,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地。
“娘娘?娘娘?”婢女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惊动了原本守在殿内的程良全。他连忙快步小跑出来,见状也是大惊失色:“贵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这一下变起仓促,萧磐也没料到,不由得惊异万分,下意识退开一步。
恰在此时,本不该这个时辰入宫的朝中几位重臣却正好转过回廊,往后殿行来,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们看见励阳王与贵妃争执不下,听见了贵妃那番慷慨陈词,正震惊到无可复加之时,却见励阳王似被戳破心事一般恼羞成怒,竟不顾体统,对贵妃推来搡去。
而他急怒之下,竟伸手狠狠把贵妃推倒在了地上。
若只是如此,倒也不至于掀起轩然大波。然而后殿廊下的灯笼照得清晰,众人惊愕地发现,他脚下有一汪深红色,缓缓地蜿蜒流淌,汇成一条细细的血河。
沿着那血迹,他们看见了贵妃被染红的裙角和她痛到扭曲的眉眼。幽幽暮色之中,她委顿在地,意识全无。
“来人,快去请御医!”程良全惊恐的声音响彻在殿前,在一片死寂之中分外清晰入耳,“贵妃娘娘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掐指一算陛下已经躺了好几天了,明天苏醒!
第77章 苏醒
后殿外间,丞相抬起一张带着皱纹的脸孔,说道:“恕臣多嘴。方才臣等前来觐见时,听见了贵妃娘娘的一番话,事涉陛下和王爷,令人惊骇不已。贵妃身为妃嫔,断不会出言无状,随意议论宫闱之事。臣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陛下此次病重本就让人心生疑虑,该趁此机会好好彻查一番。”
礼部尚书素来与容肃文交好,又是个直言不讳、敢于谏言的人,立刻拱手道:“臣附议。臣斗胆问一句,王爷和娘娘究竟起了什么冲突?竟致使娘娘晕厥,此刻还在由御医诊治。”
萧磐眉心突突直跳,说道:“本王不过与贵妃说了几句话,并不知晓她为何会忽然晕厥。”
此刻容肃文亦在此处。他原是被召进宫回禀皇陵修建之事的,却见到女儿遭遇如此触目惊心的意外,伤心惊怒,上前一步道:“臣亲眼所见,娘娘与王爷起了冲突,正是王爷的推搡致使娘娘倒地而昏迷,如今尚未醒转,腹中龙裔安危尚不可知。娘娘腹中所怀乃是陛下的子嗣,王爷为何要在陛下病危之际行此举?”
他们接连发难,萧磐面沉如水,恨不得将这几人的嘴堵住。自然,依附于他的朝臣跟着也争辩起来:“荒唐!王爷和娘娘分明相距数步,你们怎能诬陷王爷?”
“后宫女眷干政乃是大忌,仅凭她几句胡言乱语,你们便想攀扯起王爷?王爷乃天潢贵胄,岂是你们能随意议论的?”
容肃文毫不退缩,朗声道:“臣爱女心切,今日即便被王爷问罪,也决意要为娘娘讨回公道!娘娘自入宫以来,勤恳恭肃,从未有过任何逾距之举,今日遭受不白之冤,臣不会坐视不理!”
礼部尚书立刻接上:“若是娘娘真的因此而失子,王爷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陛下吗?这可是陛下唯一的骨血!”
萧磐冷冷一笑,说道:“贵妃心机叵测,妄图以此诬陷本王,如此蠢的计谋,你们竟看不出来?”
丞相摇头道:“子嗣乃是事关江山社稷的大事,贵妃娘娘身为女眷,绝不会如此。”
有人出来打圆场:“如今御医尚在诊治,或许龙胎还能保得住。诸位,我们还是先商议正事吧。”
萧磐这才勉强找回神智,淡声道:“御医说,陛下已在弥留之际,因此今夜,尔等便须彻底守在宫中,同时准备好一应物件,就当是为陛下冲一冲喜吧。若是陛下能熬过今夜,进而好转,那便是大燕的福气。”
“如今皇陵尚未完工,务必要加紧动作;若是赶工不及,还需设一处暂时安奉之地。同时,须从宗室中推选一人主持丧仪,才不至于忙中生乱。”
眼看陛下尚未咽气,励阳王却已语气笃定,众人各怀心思低头不语。便在此时,寂静的殿内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拊掌声,一声声叩击着,在不大的殿内显得格外明朗。
一个熟悉的声音猝然响起,带着浅淡的笑意,尾音却又透着森冷:“真是朕的好王兄啊,竟将桩桩件件都安排得如此妥当。”
萧磐闻声如遭雷击,猛然回过头看了过去。只见内寝门帘掀开,那人迈步而出,步伐不紧不慢,却透着无边的威压。
晃动的烛火将他的眉眼和神情映照得清晰无比,他高高在上,眼眸清冷,唇角虽含笑,却散发着令人屏息的杀意。那冰雪般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让一切阴谋无所遁形。
原本应该垂死之人,此刻却安然无恙站在了面前,他那淡淡而讥诮的笑,像是一面镜子,倒映出萧磐一片死寂的面孔。
众人大惊之下旋即是大喜,顿时黑压压跪了满地,齐声高呼:“陛下!”而萧磐的党羽,则个个面色惨白,浑身颤抖。
萧凛缓步踱至萧磐面前,说道:“王兄为了朕的身后事如此
呕心沥血,朕心甚慰。你说,朕该如何褒奖你?”
原来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萧磐用尽毕生意志力,才勉强维持起面上的喜色,开口道:“陛下痊愈,乃是大燕之幸,臣臣心中实在欣喜激动。”
萧凛冷冷一笑:“在朕面前,不必再说这些惺惺作态之语。朕没能咽气,王兄一定很失望吧?”
“臣惶恐!臣日夜祷告,只盼着陛下能早日苏醒,如今夙愿得偿,心中只会万分喜悦啊!”萧磐慌忙跪下,砰砰叩头。
一旁的丞相上前一步道:“不知陛下何时醒转的?臣等竟懵然不知,真是罪该万死。”
萧凛摆手,哂笑道:“朕只是好奇,励阳王究竟想掀起怎样的风浪。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着实令朕大开眼界啊。朕也没想到,原来所谓手足之情在权势地位面前不值一提。”
丞相看了眼萧磐,难以置信般开口:“陛下是说,这一切都是励阳王所为?是他暗害了陛下?”
萧凛抬手,程良全不知从何处现身,低声喝令侍卫们押着一个人上前。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直为陛下诊脉的奉御吴尚正。
他此刻正抖如筛糠,下意识看向萧磐。
“说。”萧凛惜字如金。
吴尚正磕了一个头,很快换上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开口道:“多年前先帝在时,陛下生母胡太妃有孕,当时的励阳太妃担心励阳王地位不保,便派人暗中找到我,命我在胡太妃的安胎药中下药,妄图毒害陛下。使得太妃屡屡被惊梦所扰,辗转难眠,进而忧思成疾,产育时九死一生,又在生产后被药所毒,而变得神智失常,狂躁难安,同时,陛下也因在母体中被毒侵体,以至于幼时始终体弱多病。后来,先帝命太后抚养陛下,陛下与励阳王一同长大后,先帝开始看重陛下,以储君之标准培养,励阳太妃便与王爷共同密谋,先暗中命人进献‘七琼膏’,让先帝对其药效深信不疑,进而再使得先帝亲自下旨为陛下赐药。而我则将药中一味成分加量,使得陛下多年来一直被其毒害,常缠绵病榻。励阳王此举,便是欲让陛下以多病的由头崩逝,天衣无缝,而他则可取而代之。”
群臣惊骇,相顾无言。
萧磐面色剧变,说道:“陛下明鉴!此乃他一面之词,臣实在不知情,这一切都是都是他蓄意构陷!臣和臣的母亲并未做过此事啊!”
萧凛讥讽一笑,摆了摆手,又有人奉上一样样证据:被动了手脚的药,他详细的脉案,吴尚正以及励阳王府部分人的供词,励阳王府的银钱往来和账簿铁证如山,萧磐顿知大势已去,不由得瘫倒在地。
“朕既知你的谋逆之心,便索性将计就计,一面故作病重,一面将朝中诸事纷纷交给你,王兄果然没有让朕失望,你积极联络朝臣,发展自己的势力,”萧凛道,“而朕甫一病倒,你便命人大肆宣扬此事,好让所有人知晓朕命不久矣,便于早早向你投诚;同时,你在今夜之前,又密令京畿驻军向皇城靠近,安的是什么心,想必不用朕说了吧。”
丞相听得心惊,说道:“犯上作乱,谋害圣上,意图篡位谋逆,其罪当诛!”
萧凛最后看了眼萧磐,疲惫地道:“先带下去押进地牢,待过完年再处置。吴尚正一并收押,励阳王府上下人等均看管起来,逐一审问,励阳太妃、丹阳长公主一同下狱。”
此事告一段落,然而丞相等人却仍然欲言又止。萧凛摆摆手道:“众卿先回去吧,有事明日再议。朕去看看贵妃。”
众人闻言,便知陛下定然十分伤痛,便不好再多言,各自退开,唯有容肃文多留了片刻,面上满是担忧和心疼。
待群臣离开,萧凛后知后觉,有些纳闷容肃文为何会露出那般神情。
他“苏醒”时,恰好听见的是萧磐那番安排丧仪的话,至于前言,并未听到。可看众人的神情,似乎先前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此刻萧凛无暇他想,只想快些去见容棠,便向程良全道:“贵妃呢?”
这些日子他虽假装昏沉着,实则对周遭的一切都敏锐至极。容棠日日伏在他身边的那些哽咽哭诉、呢喃絮语,他都听得真切,只能强忍住想要睁开眼安慰她、拥抱她的冲动,一动不动听着那些话。时至今日,他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去见她。
这些日子,他骗了她,让她白白流了那么多泪。光是想着她泪盈于睫的模样,萧凛便觉得心尖一阵刺痛。
一旁的程良全道:“娘娘在东耳房,刚传召了御医。”
“贵妃病了?”萧凛闻言眉心一紧,立刻加快了步伐,刚迈步进殿,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
他心口剧烈一跳,连忙欲拂开帘子踏步入内寝,却恰好遇上了闻讯赶出来的萧娆。
“阿娆,御医怎么说?棠棠她怎么病了?”
萧娆眼眶通红,缓缓道:“皇兄,嫂嫂不是病了。”
她吸了口气,说道:“是小产了。”
萧凛猝然抬眼,眼底泛起晴天霹雳般的震惊:“什么?”——
作者有话说:萧:啊??[害怕][害怕]
第78章 剖白
若不是萧娆亲口所说,萧凛几乎以为自己一定是在病榻上躺太久了,以至于耳朵也出了问题。
小产他与贵妃从未行过那事,她何来的身孕呢?又为何会小产?
他觉得额角隐隐作痛,连忙拂开帘子迈步进了内殿,却见帷帐外并无其他御医,唯有虞怀平沉默地站在那里,向他请安。
“贵妃怎么回事?”萧凛抬手拨开床帐,却见容棠似乎正昏睡着,并未被他的声音惊醒。她面色无甚血色,唇瓣更是被咬得发白。多日未见,她好似又清瘦了许多。
“陛下,娘娘这些日子劳累过度,才会暂时沉睡过去,并无大碍。”
他心中微微一疼,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生怕惊扰了她,便复又拢好了帐子,向虞怀平睨了一眼,随即来到了外间。
“陛下,臣有罪,以莫须有的事情欺瞒了朝臣和励阳王。”虞怀平俯身请罪,“贵妃娘娘不知陛下的计策,只一心想扳倒励阳王,却又苦于身居深宫无可奈何。臣便为娘娘献计,假装有孕,借机激怒励阳王,迫使他铤而走险对娘娘动手,再让他的真面目暴露在群臣面前。娘娘实则并无身孕,更不曾小产,娘娘的脉象乃是因为服用了臣准备的药材会产生变化的。至于那血也是臣事先准备好的,并非人血。”
他一口气说完,萧凛彻底怔在了原地,转头看向内寝,眼底神色复杂而疼惜。他没想到,这些时日容棠并不单单只是在伤心,她竟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只为了能给萧磐迎头痛击。他可以想到,萧磐得知此事后,该是如何费尽手段意欲对她下手的。可她却硬生生扛了过来。
萧凛头一回感到了后悔。若他当初没有为了怕走漏风声而刻意瞒住了容棠,她又何须如此担惊受怕,甚至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
他沉默良久,沙哑着嗓音问道:“那药”
虞怀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陛下放心,臣所配制的药对娘娘的身体并无影响。”
萧凛看着他道:“事既已成,你有何打算?若是你想留在宫中,朕也可以从你之请。毕竟,此次你帮了朕大忙。”
虞怀平摇头,深深低下头去:“臣此生只愿走遍山川湖海,寻百草,望陛下成全。”
萧凛颔首:“如此也好,朕也不愿勉强了你。正如贵妃所言,你的抱负该在广阔天地而非深宫内苑之中。”
虞怀平眸中掠过一丝震颤,如石子投入湖水,漾起一圈圈波纹后旋即恢复平静。他躬身道:“按师父的嘱咐,陛下如今体内毒素尽解,接下来只需再服用半月的补药,便可彻底恢复,与常人无
异。”
萧凛点点头:“朕明白了。药方你只需交给尚药局,他们自会安排。如今尚药局已被朕整肃过,再无半点问题了。”
“臣遵旨。”虞怀平再度行礼,随即恭谨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平静。萧凛呆坐片刻,这才起身向里间行去。
他在床榻边坐下,执起容棠的手轻柔地握住,感受着掌心中纳温热的柔荑,只觉枯寂了数日的心重新又跳动了起来。他终于能够毫无顾忌、光明正大地牵着她的手,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呼吸,安心陪在她身边。
萧凛凝望着她的眉眼,神情柔软如一汪春水。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看了她许久,直到夜色渐沉,才吹熄了房内烛火,和衣躺在了她身侧。
她呼吸均匀,颊上却犹带泪痕,眼下更是显而易见的青黑。萧凛靠过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随即抬手把她搂进怀里,缓缓闭上眼
容棠这一觉睡得如同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她有些恍惚无措,觉得自己好像迷途之人寻不到方向。
她在梦中怔然许久,忽然意识到自己心中还盘旋着一件极其要紧的事情。
她不是在福宁殿外与萧磐对峙吗?当时她为了让自己的表现毫无破绽,便佯装晕厥,谁知竟真的睡了过去。
容棠懊恼不已,连忙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她一愣,下一刻便感觉到一双手正紧紧箍住自己的腰,灼热的呼吸均匀地落在她后颈。
她动了动,慢慢转过身来。殿内一片昏暗,她却隐约辨认出来眼前人的轮廓。
他合着眼,正沉沉睡着,眉眼舒展,姿态放松。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就那样呆呆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他是有呼吸的,是活生生的人!
这个认知让容棠先是一惊,连忙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唯恐是自己的幻梦。她慢慢伸出手,沿着萧凛脸颊的轮廓一点点描摹着,感受着那温热的皮肤和轻缓的鼻息。
他他没有死!容棠的手有些发颤,混沌的脑海中却又乍现一丝清明——他是不是真的苏醒了,脱离了险境?
她的手忍不住下移,沿着他的胸膛,摸索到了他的心口,感受着掌心下勃勃的心跳声,正欲细细感受,却忽然觉得手腕被人捉住。
萧凛的嗓音带着倦意,低沉而幽微,热热地扑在她面上:“怎么醒了?”
“陛下——”听着他这如往常一样的语调,容棠几乎要哽咽了,“你你痊愈了吗?你没事了吗?”
她揪住他的衣襟,这些时日的担惊受怕尽数溃散,化作源源不断的思念,最终尽数变作眼泪,濡湿了他的衣裳。
萧凛抬手轻轻抚着她后背,说道:“放心,朕没事了。前些日子的事情皆是事出有因,明日朕再对你细说。棠棠,虞怀平说你这些日子心力交瘁,身子太弱,莫要再大喜大悲,先好好歇息,好不好?”
他柔声道:“朕不会再离开了,也不会再让你再经历那样的事情了。等到明日,你睁开眼时,朕一定在你身边。”
容棠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问他,但这些时日的殚精竭虑确实让她疲惫不堪。此刻依偎在他怀中,嗅着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她顿觉眼皮一沉,困意上涌,便如他所言,沉沉睡了过去
第一抹晨光跃上窗纸时,容棠睁开眼,盯着帐顶的花纹发了会怔,睡前的事情涌入脑海中。她连忙转头,却见身边空空如也,并不见萧凛。
殿内一片安静,安静到让她情不自禁有些慌乱。难道,那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梦吗?
容棠掀开衾被,险些便要直接踏上地面。恰在此时,萧凛自屏风外转了进来,正与她四目相对。
“醒了?”他道,随即走上前,看了眼她赤着的双足皱了皱眉,从一旁拿过罗袜,替她穿好,这才道:“虽然寝殿内烧着地龙,但还是要穿好鞋袜,否则——”
剩下的话哽在了喉咙之中,因为容棠怔怔盯着他片刻后,便毫不犹豫地伸手紧紧抱住了他。许是怕他会再度消失,她甚至半边身子悬在床榻之外,把全身的力道都压在了萧凛怀中。
萧凛动作一顿,抬手抱住她,听见容棠委屈而低低的声音道:“陛下你不是说,我醒来后一定在我身边吗?”
他哑然失笑,说道:“是朕的错。朕只是以为你一时间还未醒转,便去外间斟了盏茶。”
“乖,莫要着凉了,朕帮你把衣裳穿上吧。”萧凛说着便要把容棠放回床上,却无济于事。
她不由分说死死扒住他的身子不肯松开,说道:“臣妾怕一松手,陛下又不见了。”
萧凛从未见过这样孩子气会撒娇的容棠,心中明白她的后怕,便也由着她,抱着她在床上坐下。
他就这样任由她抱着,也不催促。过了许久,容棠听见一声异响自自己腹中传出,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这才松开手,起身去了一旁更衣。
萧凛低笑:“既饿了,那便收拾一下用膳吧。”
容棠脸颊微微泛红,点点头。
待她洗漱梳妆出来,早膳已经摆好了。容棠想着食不言寝不语,便按捺住心底的情绪,安安静静用了膳。待宫人们退下,殿内只剩他们两人,萧凛看向窗外,这才缓缓说了起来。
他从自己幼年时的旧疾说起,再到那“七琼膏”,又说起他与萧磐多年来看似和睦实则暗流汹涌的关系,最后说起为了解毒,为了把励阳王的势力一网打尽,不得不联手做戏,以此让萧磐中计,自以为胜券在握,然后在他最得意之时给予他重重一击。
容棠沉默良久,道:“原来,那‘七琼膏’当真是有毒之物,也当真是萧磐的手笔。”
萧凛已听程良全说起了昨日之事,闻言问道:“朕从未将此事告诉过你,为何你会在萧磐面前如此肯定地说出那番话?”
容棠明白他的意思,顿了顿道:“那些只是臣妾的猜测。臣妾当时是想激怒他,便想着诈一诈他,谁知萧磐的神情却真的变了。从那刻起,臣妾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萧凛看着她,眼中的情愫如狂狼拍案,久久不能平息。他想,在当时的情形下,恐怕所有人都认定自己命不久矣,而萧磐则是最后的赢家。但凡是想要活命、想要有个好下场的人都不会再冒着这样大的风险,直截了当对着下一任储君发难。这不是在断自己的后路吗?
而她,若真的认命,接受了一切,本分老实地扮演好一个妃嫔,想来萧磐顾忌礼法,也不会把她怎么样。可她,却宁愿拼上性命,也要与萧磐抗争,也要拼尽全力为自己的“冤屈”而声张,将那尚未浮出水面的真相呼喊得人尽皆知。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有及时现身,萧磐又会如何对她?
“至于小产”饶是假装的事情,容棠也有些赧然,“臣妾是想着,若是让春风得意的励阳王知道陛下有嗣,他一定会恼羞成怒,心急如焚,欲除之而后快。这种情形下,他一定会露出什么破绽。即便只有一点,臣妾也要声张出去,让朝臣知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一星半点不利于他的事情传扬出去,就会兴起风浪。”
她说着,却忽然觉得眼前一暗,却是萧凛起身坐到了她身边,抬手把她揽进怀里。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容棠听见他低沉的嗓音:“棠棠,朕很欢喜。”
“起初几日,朕夜夜听着你的啜泣,一面心疼,一面却也只能强忍着情绪,无可奈何。因为此事唯有连你也瞒过去,才算是毫无破绽;后来,朕听见你毫不迟疑地说要去做那些事情,心中除了感动和无穷无尽的震惊。朕本以为,你会陷入在那种伤心之中,为此还特意提前嘱咐了程良全,让他务必要常提醒你当心身子。”
“朕只能自我安慰,等一切尘埃落定,朕会好
好对你解释,往后也不会让你再如今日这般伤心欲绝。可朕没想到,你会如此坚决和不顾一切。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呢?”
他抚着她的头发,喃喃道:“朕听见你说的那些话,多想睁开眼对你说,不必为了朕去以身犯险。可朕却只能趁着你睡着的时候悄悄睁开眼,替你擦泪。”
容棠双颊微微一烫,问道:“陛下自始至终都是醒着的?那臣妾说过的话……陛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凛松开她,见她面色泛红,不由得轻轻一笑,说道:“自然。朕听见你说了许多……肺腑之言。”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说道:“半梦半醒之间,朕听见有人说她离不开朕,还说要与朕白头偕老。不知朕听得真不真?”
容棠想起自己伤心时伏在他身边的絮语,那时真情流露,现下回想起来竟有些赧然,便小声道:“那时臣妾以为陛下昏睡着,便无所顾忌起来。”
“棠棠,那些话不会是哄朕的吧?”萧凛轻勾了勾唇,玩笑道。
本以为她会红着脸含糊其辞,然而容棠只沉默了一瞬,便抬起头看着他,认真道:“当然不是。”
“我喜欢陛下,不愿和陛下分开。”
“这些话皆是真的。”
她眼眸中漾着微光,坚定地、不闪不避地直视着他,一字一句说道——
作者有话说:[红心]感谢:读者“没有流量的悲惨日子”,灌溉营养液+52025-09-1817:01:41
第79章 相见
虽然早知容棠对自己的心意,可这样当面听着她直白而真切的剖白,萧凛还是觉得胸腔里的心剧烈震颤着,像是在水中沉沉浮浮,被她的一颦一笑、一字一句牵动着,也为她的话而欣喜若狂。
他不由自主呆滞起来,唇半张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讷讷不言,显得有些犯傻。容棠从未见过这样孩子气的萧凛,想笑,然而看着他时,回想起这些时日的一切,又觉得心中又酸又软。
还好那些噩梦般的往事都已经过去了,她开始满心欢喜期盼着与他一同度过的无数个以后。
许久,萧凛才猛地抬手把她拥进怀里,气息剧烈起伏,贴着她耳畔喃喃道:“你的心意,朕一直都明白。棠棠,朕的心意,你也会明白吧?”
容棠在他怀里抬头,心怦怦直跳,说道:“陛下可以亲口告诉臣妾吗?”
他捧起她的脸,道:“朕向你保证,往后这后宫之中不会有别人。这一世,朕只守着你一人。”
她心弦一颤,感受到他话语里真挚而恳切的情愫。
或许,她应该相信他。
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也算是患难与共了。她不该再心存疑虑,不如就直面自己的心,顺意而为吧。
容棠心念已定,不自觉扬了扬唇,复又投进他怀里。
两人温存了一阵,她想起什么要紧的事,问道:“如今陛下的身子算是彻底恢复了吗?”
萧凛摸了摸她的脸:“再调养半个月,朕便无事了。待年节过后,朕处置了励阳王一等人,便带你去温泉行宫小住一些时日,祛一祛寒气,养颜补身。”
他想了想又道:“今日召你父亲母亲进宫一趟吧。那日你和萧磐对峙时,你父亲亲眼所见,后来又不惜顶撞萧磐,要求给你一个交代。他们定以为你元气大伤,心中担忧不已,不如趁机和他们说清楚。”
“爹爹他……瞧见了?”容棠错愕万分,心中不由得愧疚起来。爹娘一定以为她真的被萧磐所害才会如此,尤其是娘,不知会暗自流多少眼泪。
“臣妾明白了——”容棠刚说出口,却被萧凛蹙眉伸指抵住了唇。
她诧异地眨了眨眼。
“其实朕很久之前便想说了,”他眉眼轻抬,“往后在朕面前,不必守着什么妃嫔的规矩,不必时时刻刻自称‘臣妾’。”
容棠心中一软,很快道:“好。”
*
容氏夫妇接了宫中传出的旨意,顿时又是担忧又是感伤,午后便入宫了。
进宫的路上,徐翡不断自责:“棠棠回府那些日子,我竟没有看出来她有了身子,否则……”
容肃文安慰道:“即便那时我们知晓了,可害了棠棠的罪魁祸首是励阳王,你我又怎能未卜先知?说到底,还是他的罪过。”
徐翡用帕子揩了揩泪,哽咽道:“女子小产最是伤身,可怜棠棠竟吃了这样大的苦头。”
容肃文眉头深深蹙起,沉沉叹了口气,说道:“夫人待会见到棠棠后,一定会缓缓劝她,让她不要总是伤心,这样于身子恢复也无益处。”
徐翡含泪道:“我晓得。”
按照宫规,容肃文前去觐见萧凛,徐翡则去了长乐宫。
她揪着一颗心,本以为进了长乐宫后会看到女儿一脸苍白、虚弱无力地躺在床榻之上,然而甫一进殿,却见女儿正颇为惬意地半靠在炕上,伸手拈着盘子的点心吃。殿内暖意如春,她便只穿着单薄的家常衣裳,甚至只穿了罗袜,盘膝坐在那里。
“娘!”容棠听了通传,连忙起身下炕迎了过来,把徐翡惊得脸色一白,急忙道:“棠棠,你怎能怎能随意走动?”
徐翡说着,便要扶着容棠坐回去,却见她步伐轻快,面色红润,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哪里有半分小产后的憔悴?
“棠棠!”徐翡以为是她仗着身子健壮而毫不在意,不由得又是担心又是气恼,“你”
“娘,我没有小产。”容棠见徐翡面色严肃,忙解释道。
“你你说什么?”徐翡愣在原地,只觉得头有些发晕,“你没有小产?可那日你父亲亲眼看见,是励阳王下毒手把你推倒在地,还说流了许多的血”
容棠扶着她坐下,递过去一盏茶,这才道:“我自始至终都未曾有孕,自然不会小产了。”
徐翡只觉得愈发错愕:“没有身孕?”
“那只不过是我为了对付励阳王而派人散布出去的谣言,”容棠道,“我让信得过的御医为我开了一副药,服下后可以短暂地改变脉象,使得旁人诊脉时诊出滑脉,便会认定我有孕。唯有这样,我才能让励阳王急怒攻心,进而出手想要谋害我‘腹中的孩子’,从而露出破绽。我便是想让他彻底身败名裂,无法夺走皇位。”
“至于那血亦是御医设法寻来的,并非人血,我是为了让所有人对此深信不疑,才布置了这样的假象,”容棠说着,在原地转了一圈,“所以娘放心吧,女儿并未小产,身子也是好好的。”
徐翡半晌没说出话来,显然被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震得回不过神。她从不曾想到,女儿竟会用这种方式参与到宫廷的暗斗之中。
“棠棠,你——”徐翡欲言又止许久,“你怎么会想到用这种事情做文章?此事可不是能轻易玩笑的。”
容棠沉默片刻,说道:“因为我绝不能让励阳王得逞。即便当时陛下真的不好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坐收渔翁之利,将大燕江山占为己有。”
徐翡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彻骨的恨意,不由得愣了愣,想问什么,最终还是顾忌身在宫中,只轻叹了口气道:“棠棠,既然你一切无恙,娘就安心了。娘原本想着,你失了孩子定然会伤心欲绝,打算好好安慰你。幸好这件事没有发生。”
容棠心一软,说道:“娘,你放心,若是日后我真的有了身孕,定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好好保护自己,不会让自己受那般罪。”
徐翡犹豫了下,说道:“棠棠,你进宫也快一年了,陛下待你如何?”
容棠不明所以,不自觉带了些笑意,说道:“陛下待我很好。”
“那你为何
一直没有动静?”徐翡压低声音问道。
她知道后宫妃嫔必得有个孩子才算是有了依仗,才会有此一问。
容棠窒了窒,不知该如何说。难道要她说,入宫这么久了,她还始终不曾侍寝,自然也不会有孩子了?
不过说起此事,她确实也觉得费解。若是说从前,萧凛是因为对她并无情意,所以不愿行此事;那么后来两人心意相通之后,他为何还是如此?
容棠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揣测起来,难道他是因着体内所中之毒导致身子虚弱,以至于于那事上有难言之隐?
她想着,面上神色十分精彩,把徐翡看得愣怔,忍不住问道:“棠棠?你在想什么?”
容棠回神,脸上一红,遮掩道:“子嗣乃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兴许是女儿缘分尚不够吧。”
徐翡嘱咐道:“即便不为了子嗣,你平日也要多让御医请平安脉,好好保养身子。娘瞧着你似乎又清瘦了些,这小产之事虽然莫须有的,但你一定也耗费了许多心神吧?”
容棠不愿让母亲悬心,便笑了笑道:“我不过是每日待在宫中,倒也不至于殚精竭虑,娘放心。总归这样的事情,日后不会再发生了。”
徐翡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娘只盼着你往后能在宫中平平安安的,若是万事遂心自然是好,若是遇上什么不合心意的事情,也要记着好好开解自己,莫要钻牛角尖。”
容棠顺势依偎进母亲怀里:“我记着了。”
*
容氏夫妇离开后,容棠歪在榻上打了会瞌睡,迷迷糊糊之间忽然想起一事。
——胡氏。
当日萧凛病重的消息传开后,胡氏紧接着也病倒了,幸而并无大碍。只是她年岁渐大,经受了如此打击,定是有伤心神。
而如今既然已经尘埃落定,不知萧凛对生母之事又是如何想的呢?容棠思来想去,打算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她始终还是不肯相信,胡氏真的对自己的孩子毫不关心。否则,胡氏又怎会伤心惊惧之下而病倒呢?
正欲起身时,她却听见外间通传声,下一刻,萧凛大步走了进来。
他微微喘了口气,说道:“棠棠,陪朕去趟瑞安宫吧。”
“有些事情,朕要亲自问一问母妃。”
冬日的瑞安宫显得愈发萧瑟凄清。萧凛屏退众人,与容棠一路沉默着穿过回廊,踏过甬道,来到了后殿门前。
他抬手,想要去掀开门帘,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手腕不自觉一颤。容棠悄悄看他,见萧凛神色怔忡,眼底微微泛红,不由得轻轻一叹。
许久,萧凛大约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然而他的手尚未触碰到门帘,便见帘子被人自内拂开。他对上了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孔。
那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让他黯然神伤而又挣扎难言的人。
他年幼时曾最渴望从她那里得到疼爱和关爱,可惜最后却落得个母子疏离多年、彼此冷待的结果。
此刻相见,胡氏神色剧烈一震,眼底似有泪花闪过。然而她很快撇过了脸,便欲极迅速地放下帘子,似乎借此便能够避开萧凛的目光。
可她尚未动作,便听见了萧凛的声音。那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模糊而又不真切的声音,每每让她醒来后恍惚许久,泪湿枕头。
他轻轻启唇,如年幼时那样唤道:
“母妃。”——
作者有话说:[害羞]感谢:
读者“细辛”,灌溉营养液+12025-09-1900:26:12
第80章 温泉
胡氏闻言双肩一颤,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先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萧凛,似是没料到他还会这样主动地唤自己,随即缓慢眨了眨,蓦地滴下泪来。
她松开手,任凭门帘落下,转身回了殿内。萧凛抓住帘子一角掀开,也迈步跟了过去。
容棠在外间停下脚步,轻声道:“陛下,和太妃娘娘谈谈吧。”
她的意思显而易见,不会涉足其中,更想把内殿留给这对生分多年的母子。萧凛凝视着她,轻轻点点头,握一握她的手,随即入内。
容棠在外间坐下,透过半开着的窗子去看瑞安宫院中的景致。一草一木皆染上了浓重的寒意,萧索清冷。她伸手托腮默默想着,或许自今日起,瑞安宫便能彻底恢复如春吧。
内殿,胡氏许久不曾说话,只默不作声盯着面前茶盏冒出的热气。萧凛抿了口热茶,缓缓开口:“励阳王一家皆已入狱,朕也不会给他们东山再起的机会。母妃还打算对昔年的一切缄口不言吗?”
胡氏垂眸良久,方才轻轻叹了一声,说道:“筠儿,这些年,是母妃对不住你。”
陡然听见她唤出孩提时期的幼名,萧凛眼底泛起一丝波澜,放在膝头的双手下意识紧攥成拳。他面容平静,说道:“这些年,其实您一直在苦熬,对吗?”
胡氏的手一颤,茶盏跌落桌案。她虽没有说话,可答案昭然若揭。
“朕一直不明白,为何您会对朕那般冷漠无情,难道是朕的出生给母妃带去了太多痛苦,才令您厌恶朕,不愿看到朕,”萧凛低低道,“朕一面不肯相信,一面却又无法面对您的冷眼,因而总是避之不及,似乎唯有这样,朕便能自欺欺人。”
“这不是你的错,”胡氏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打断了他的话,“筠儿,是母妃没有本事保护你,便只能用这种法子,让你离我越远越好。”
她顿了顿,苦笑道:“当年,励阳王养在宫中,备受先帝疼爱,所有人都以为先帝命中无子,百年之后皇位便会由励阳王接任。偏生后来,我被诊出了身孕,宫内宫外不知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我。励阳王一派,必定是盼着我能生下一位公主,让先帝彻底断绝了传位给亲子的念头;而朝中其他老臣和信奉宗室血脉的人,则盼着先帝能后继有人,否则皇位传给励阳王,先帝这一脉岂不是就要断了?”
“那父皇呢?他又是如何想的?”萧凛问道。
胡氏说道:“先帝起初自然是欣喜若狂的。我入宫多年始终默默无闻,并不得先帝的欢心,然而一朝有孕,先帝因此也对我多了几分眷顾。那时,我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熬了这些年,终于得以过上舒心日子。什么名分尊荣我并不在意,只盼着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往后的漫漫长夜便也不会孤单了。”
“然而后来,”她叹了口气,“宫中御医说我这一胎八成是女儿,先帝从最初的喜悦很快变得失望,对我也随之冷淡了下来。我并不在意男女,只要是我的孩子便是。只是先帝如此态度,我不免心生惶恐,担心我的孩子尚未出生便已失去了圣心,往后又该如何是好?”
“六个月后,皇后做主安排了一批有过接生经验的年长妇人进宫陪侍,便于照料我。便是在此时,我无意间听见了其中两人的对话。原来她们竟是励阳太妃的人,潜伏在我身边也是另有目的。先前那为我诊脉的御医也是得了励阳王府的授意,故意说我怀的是女儿,好让先帝不甚在意,便于她们安插人手进来。而她们已经在我日日的安胎药中下了慢性毒药,意图让我在生产时九死一生,一尸两命。”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如遭雷击,第一反应便是向先帝和皇后告发。可我别无证据,安胎药的药方没有任何问题,另一位御医为我把脉后也说胎象无碍。仅凭那两人的话,根本不足以定罪。先帝本就对我心生不喜,经此一事后更是觉得我在肆意妄为,仗着身孕想兴风作浪。他虽将那两人打发走了,但却也很少再踏足我的宫殿。”
“自那时起,我便屡屡心悸多梦,常于夜半时分惊醒,白日里也萎靡不振,浑身困乏。可任
凭多少御医来把了脉,都说我一切无恙,只是心病。先帝愈发不悦,觉得我如此猜忌,莫非是对他不满?可我有苦难言,没有人相信我的话,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神智失常了,才会总被噩梦侵扰。”
“我心惊胆战地捱到了生产之日,起初一切顺利,可后来迟迟生不下来,我浑身脱力,大汗淋漓。便在此时,接生宫人捧来了一碗汤药服侍我喝下。那药下肚后,我只觉得腹中剧痛万分,整个人险些晕厥过去,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勉强支撑到顺利生产。先帝得子,转怒为喜,对我再度和颜悦色起来,说待皇子满月后便要晋封我。然而此时,御医却说孩子先天不足,是自胎里带来的病弱,只怕要自小病痛不断,得精心调养。”
“我心知肚明,不论是我有孕时,还是生产时,励阳王一派从未放弃过毒害我的念头。包括生产时那碗汤药,我认定一定有问题,先帝拗不过我便派人彻查,然而那只是一碗再寻常不过的补气之药。可我分明能感觉得到,那药险些要了我的命。”
“我知道自己无根无基,势单力薄,更没有什么家世和宠爱能够作为依仗。即便有了孩子,怕是也根本无法保护他。而先帝本就因此而迁怒于我,认定是我不好生保养身子,才连累皇子如此病弱,辜负了他的一番期望。”
“因此我开始愈发频繁地被怪梦侵袭,夜夜无法安睡,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和举动。幸而有燕贞在,她时常会帮忙照顾你,才不至于让我失手伤了你。”
“我每一日都沉浸在无尽的恐慌之中,我不相信任何人,我觉得身边的这些宫人,或许每一个都暗藏祸心。直到你平安长到了几岁后,一次奇怪而又可怕的风寒,险些要了你的性命。从那时起,我决定,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我不能再让你留在我身边。”
“于是我开始装疯,在殿内摔摔打打,对你也冷若冰霜,甚至让你对我这个生身母亲畏惧而远离。这样的消息传到先帝耳中,他恼怒万分,贬斥了我,把你送去了皇后那里。我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皇后虽与励阳太妃交好,又对励阳王有抚育之恩,但她最是重视名声和中宫职责,先帝唯一的子嗣养在她那里,她一定会格外小心谨慎地照顾你,否则便是皇后失职,也会让她失去陛下的信任。”
胡氏说到此处,转过了头,声音微带哽咽:“可我大约还是迟了一步,那时你的身子已经被我连累得病弱不已,直到在皇后膝下长大才渐渐好转。筠儿,这些年,母妃愧对你。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护佑。”
萧凛浑身发僵,心中痛楚难言。母妃不知道的是,他体内的毒,正是被皇后抚养之后才有的。皇后确实不曾牵涉到励阳王的阴谋之中,但她的漠视和不关心无疑更有利于他们下手。
可这个真相,他不会告诉母妃的。否则,只会让母妃惊怒交加,愈发陷在悔恨之中无法原谅她自己。母妃这些年,已经过得够苦了。
他会让这件事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母妃。”萧凛起身,扶住了胡氏的手臂,“这些年是儿子不孝,误解了母妃。”
“若不是贵妃时常劝解,加之励阳王一派认罪,朕只怕还会继续不忠不孝下去,”他眼底隐隐泛红,“是朕太过愚钝,竟”
“筠儿,不必说这些话,”胡氏泪眼朦胧,如从前一样,温柔地开口,“那些过去都是事出有因,母妃不会计较的。这些年你我母子虽甚少见面,但我却打心眼里为你高兴。我的孩子,他终于长大成人,成了一个受人敬仰的天子。”
“母妃”他低下头去,语气中是深深的愧悔。
“好了,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何必再提那些事情?”胡氏拭了拭泪,很快展露笑意,“你方才说的贵妃,便是容家的女儿吧?”
她微微笑了笑道:“昔日,她能不顾太后的责难和你的误解,愿意不顾一切帮助我,看望我,我便知道这孩子心地纯善,重情重义。后来,我们在御花园碰面,她却并未被我刻意表现出的异样吓走,而是发觉了我留在亭柱上的印记。”
“贵妃是个好孩子,筠儿,你要好好珍惜她,好好待她。”
萧凛喉头微涩,说道:“母妃放心。儿子这一生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册立妃嫔,只要她一人。”
胡氏愣了愣,随即叹息道:“只要你二人能琴瑟和谐,便足矣。”
话至此处,暮色渐渐漫卷而起。橘色的夕阳染上了瑞安宫的窗子,在这瑟瑟冬日之中透出微弱却真切的暖意。
胡氏转头看向窗外,释然一笑
年节一过,励阳王一案的处置也正式提上日程。
按大燕律令,凡犯上谋逆者,该处以极刑。然萧凛顾念昔日手足之情,只判了萧磐自尽,励阳太妃在狱中惊吓过度而猝死,至于丹阳长公主,萧凛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免了死罪,但夺去她一切尊荣富贵,终身幽禁。
至于吴尚正,早已在狱中服毒自尽。其余曾参与过此事的党羽,皆按其罪论处。
萦绕在朝堂上的阴云终于散去。萧凛很快又下了一道旨意,尊生母胡氏为太后。而原先启祥宫的太后则因礼佛避世,愈发深居简出。
萧磐死讯传来的那一日,容棠只觉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彻底粉碎。她再也不用担心这一世会重复前世的遭遇了。重活一遭,她总算是避开了那场灾祸,也得到了圆满。
了结了这桩事,她开始期盼着萧凛所说的温泉行宫。天寒地冻之时,那里一定温暖如春。
*
十日后,圣驾率领王公大臣、皇室宗亲等抵达了昌山温泉行宫。
自从萧磐倒台,萧凛将朝堂上残余的其党羽尽数剪除清理后,从前那些看不惯励阳王、不屑与之为伍的臣子面上神色都为之一松,也多了不少真心实意的笑容。因此,此次随驾前去避寒的路上,众人兴致盎然,谈笑风生。
时至傍晚,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抵达了行宫。宫人们各自打扫空置宫室,将一应衣物器具归置。
容棠住在吟香院,与萧凛所居的松竹轩相距极近。两处宫殿的内殿都建了汤池,只不过略小些。
而行宫中也有专门供天子及其他宗亲女眷泡汤的池子则更加阔朗,各自分隔开来,专人看守。
月色温柔,容棠正魂不守舍地坐在榻上,便迎来了兴冲冲的萧娆。
“嫂嫂,晚间我们一起去泡汤吧,”萧娆挽着她的手臂道,“这昌山的温泉行宫是去岁翻新修建的,我也是头一回来。嫂嫂定也不例外。今晚我们可以一边泡汤,一边欣赏风景,再用些点心,好不惬意。”
距离“小产”之事已经过去了许久,萧娆一心想着多与容棠说说话,好让她早些走出阴霾,不再伤心。容棠知晓她的好意,便顺着她的劝慰渐渐露出了笑意,点头道:“好。”
她们所去的汤池名叫莲花池。汤池雕琢成了莲花的形状,自内殿前往池子的路上也铺着莲花纹样的氍毹,即便赤足踩上去也会觉得一股暖热之意缓缓上涌。
这片汤池极大,两人泡在水中,可以随意地戏水玩乐。宫人奉上温酒和茶点,容棠正要接过,却被萧娆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嫂嫂,你如今要好生调养,这酒还是莫要饮了。”萧娆说得吞吞吐吐,容棠却很快反应了过来,便佯装粗心地道:“原是我忘了,竟险些贪杯,多谢阿娆。既如此,我便用几块点心吧。”
萧娆这才放下心来,端起了酒盏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得一股热意自两颊蒸腾而起。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靠在身后的池壁上,喃喃道:“这样的冬日,泡在温泉之上饮酒吃点心,可真是惬意啊。”
容棠失笑,也同她一样向后靠了靠,身子下沉了沉。她一仰头,恰好能从汤池上方那窄窄的缺口处看见夜空。这几日天色甚好,这个时辰,银白的月光恰好从头顶处倾落下来,落在水面上,泛着粼粼幽光。四下俱寂,宫人们皆守在外,一时间只听得见水波晃动的轻微响声。
那酒烫得温热,入喉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萧娆略饮了几杯,一时间不知自己是醉了还是倦了,便懒懒地闭上了眼。只不过她尚存着一丝理智,没忘了喃喃叮嘱容棠:“嫂嫂,你可千万不能饮酒。”
容棠觉得心中很是酸软,为萧娆这样的关心而感动。她正要答应下来,又听见萧娆絮絮开口:“嫂嫂,我知道你和皇兄这些日子都郁郁寡欢。但你们还年轻,时日还长,一定还会再有孩子的。”
“嫂嫂不必难过。”
孩子?容棠听了这话,忽然觉得自
己的面颊也像吃醉了酒一般滚烫了起来。她倒还不曾想过此事,但萧娆此话却让她不由自主思绪飘荡,想起今日来泡汤前的一桩事。
萧凛来吟香院和她一同用膳。用罢晚膳后,两人便依偎在一处说了会话。她靠在他怀里,颇有些昏昏欲睡,耳边听着他低声说着这温泉行宫有哪些值得一看的景致。
昌山行宫不单单有温泉,一应的马场、戏园都很是齐全,甚至还豢养了些珍禽和兽类。行宫附近也有不少城镇州县,有几处的风景很是值得一去。再者,再过两日便是上元节。在行宫过节,一定别有一般意趣。
她打了个哈欠,又朝着他靠近了些,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他身上。萧凛身上的气息总是清冽的冷香,如今再也闻不到那股药味,她心中很是满意,便伸手搂住了他的腰,手掌恰好搭在他腰间的玉带扣上。
半梦半醒之间,容棠忽然觉得紧贴着的身体变得灼热起来,连带着落在耳畔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她尚有些困,便没睁开眼,只手胡乱探了探,摸索了片刻,喃喃问道:“陛下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握住她的手腕,不动声色移开,同时又换了个姿势,离她稍微远了些。那股热源陡然离开,容棠有些不习惯,便循着记忆,再度朝着他靠了靠。
他身体一僵,却没再动,似乎怕扰了她的好梦。
容棠小憩了片刻便很快醒了过来。她的头脑还有些发蒙,压在身下的手有些麻木。她便有些吃力地抽出手臂,随意地伸了伸,而后缓缓垂下。
她放下手的力道有些突然,也有些重。容棠只觉得掌心处骤然贴上了一处异常的滚烫,她一怔,有些奇怪这是何物,便顺势按了按。
下一刻,她听见一声极压抑的喘息声。一只手探了过来,颇有些用力地攥住她的手腕。
萧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棠棠”
“你在乱动什么?”
容棠一惊,连忙睁开眼看了过去。待看清之后,她只觉得耳根处轰的一声,觉得好像握住了个烫手山芋,忙不迭地想要甩脱。
这般动作于萧凛而言真是甜蜜的折磨。他眸光暗了暗,一抬手便把慌慌张张想要起身的容棠重新扯了回来按在了怀里,不待她说话,便俯下了身子
“嫂嫂,你脸红什么?”醉意朦胧的萧娆凑了过来,奇怪地看着她,“莫不是在池子里泡久了,有些热?”
容棠用力摇了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绮念赶出脑海。她见萧娆眼睛都睁不开了,便道:“阿娆,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宫人们服侍两人换了衣裳,晾干了头发,这才各自回宫。容棠正欲回吟香院,却见萧凛身边的内侍急匆匆赶来,说道:“娘娘,陛下他泡汤时吃醉了酒,这会子头有些昏,请娘娘前去瞧瞧。”——
作者有话说:[害羞]下一章要干嘛,好难猜啊。明晚九点不见不散(疯狂暗示)
感谢:读者“没有流量的悲惨日子”,灌溉营养液+12025-09-1923:3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