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亭亭楚楚,皓齿星眸


    迎面而来, 是少女秀挺的鼻尖,视线骤然变暗,嘴唇覆盖上一层陌生的温软, 姜悯感受到心脏的停滞。


    电流荡涤全身,头皮几乎蓬炸开, 她浑身僵硬, 动弹不得。


    姜悯的少女时代,也曾在网络文学作品中获取到关于“吻”的各种夸张描写。


    她当时只觉得好笑, 小作者们真的有接过吻吗?动不动就触电,变得硬邦邦又软绵绵,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搞笑呢。


    就算、就算她们说的是真的,想体会接吻的感觉, 那直接摸电门好了!还费心找什么对象。


    眼下,身入其境,她知道,是她肤浅了,傲慢了, 年少轻狂孤陋寡闻了。


    如蜻蜓点水, 一触即分, 在周灵蕴往后撤离的那0.01秒内, 姜悯心中竟升起一丝眷恋,几乎控制不住要去抓住她手,央求她别走。


    似有心灵感应, 或者说,是察觉到姜悯没有明显抗拒姿态,周灵蕴并未走远。


    唇瓣分离,不过寸余, 她再次覆上,无师自通去加深这个吻,笨拙地追咬。


    “唔——”


    姜悯实在不愿承认,这么不体面的声音是从她嗓眼里冒出来的。


    跟一个小她十岁的女高。


    起初的僵滞过去,她体会到小说里的“软绵绵”。


    她无法站立,如坠云端,身体不受控制朝后仰倒。


    她却毫无所惧,她完全放松身体,坚信她会托住她。


    果然。


    腰部有一条手臂在稳稳承托着她的重量,她是冰块,在亲吻中融化棱角。


    逆光,周灵蕴俯身投下的阴影中,终于,理智回归大脑,姜悯喘息着,手掌覆盖上她嘴唇。


    “等等……”姜悯紧闭着双眼,深呼吸,平息心跳。


    “姐姐——”少女黏软的呼唤。


    “你放开我。”姜悯哑声。


    扶她站稳,手臂撤离,周灵蕴乖乖站在她面前,两眼亮晶晶,眼底情绪仍沸滚,炙热粘稠。


    姜悯撑额,迅速背过身去,蹲到地上。她抿唇,那里还残留着少女的绵甜。


    “你……”她的声音好虚弱,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你头晕吗?”周灵蕴蹲到她对面位置,察觉到主人异常,像小猫用湿漉漉的鼻头来拱。


    “我扶你进屋。”


    “不要!”姜悯忽而拔高声调,朝前大力推搡。


    周灵蕴不防她突然发难,跌坐在门前地垫。


    姜悯抬起头,触及她眼中浓郁的委屈和不解,自责与愤怨同时在心底升起,交织着上涌。


    “你干什么?你疯了,有病吧!”


    眼底期待的光芒熄灭,周灵蕴垂下眼睫。


    挨骂了。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这是猥亵知道吗?”姜悯用词极端,不堪入耳。


    “对不起。”周灵蕴深深垂下头颅。


    姜悯倏地起身。


    也许是大脑供血不足,也许是气的,她一阵目眩,手扶鞋柜门,闭眼缓了好几秒,才大步从周灵蕴身侧走过。


    女人带香的衣角扑打在脸,周灵蕴扭头,目光本能追随。


    手心里全是汗,姜悯指纹锁试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她用力跺着脚气冲冲回屋,从客厅一路暴冲至卧室,“咚”一声砸上门,身体摔打在被面。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姜悯握拳,恶狠狠捶床,不断捶床。


    不是不可以亲,但不应该是现在!


    这小孩搞什么啊!胆子忒大了。


    让老太太知道算怎么回事?真成童养媳了。


    在床上打滚,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在热烘烘黑漆漆的被窝里,脑海中不断闪现的,却是几分钟前,周灵蕴近在咫尺的脸。


    余韵仍在回荡,搅动她五脏六腑,甜蜜与惊悚左右拉扯。着魔。


    姜悯好讨厌自己。


    因为她并不讨厌周灵蕴的吻。


    可她不应该不讨厌。


    身上闷出汗,呼吸也不畅,姜悯掀开被子坐起来,打开房间门。周灵蕴卧室就在隔壁,门敞着,灯黑着,人呢?


    姜悯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四处没动静,客厅灯也没亮,只有从玄关处投来的一片暖白调几何光块。


    姜悯走到门口,看见周灵蕴蹲坐在门垫,头抵在鞋柜与墙之间的夹角,肩膀一抽一抽,手臂正抹眼泪。


    “还不回家,树桩子似杵那干嘛。”姜悯走过去要扯她。


    周灵蕴提前察觉到,往旁边躲了下。


    手抓空,姜悯一愣。


    “不要碰我——”周灵蕴瓮声瓮气。


    “干嘛?”姜悯皱眉。


    “我脏。”周灵蕴说。


    姜悯起初没反应过来,“哪里脏了。”


    “嘴巴。”周灵蕴声音闷闷的,“我在学校吃屎了,又跑回家亲你,嘴巴是臭的。”


    姜悯扶额,险些昏厥。


    现在的中学生,学校里妈和爹,要么就是屎尿屁,说好的德智体美劳呢?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先恶心上我了。”


    姜悯气得不轻,连连点头,说“行”,“你就在这儿蹲着吧,爱蹲多久蹲多久,蹲到天荒地老,干脆别回来了。”


    说完就走,进屋“砰”一声甩上大门。


    周灵蕴就真有本事不回屋了,姜悯洗完澡出来,瞧见房间里还空着,打开门一看,她竟靠着书包直接在电梯厅睡了。


    姜悯走过去,踹了踹她的屁股。


    周灵蕴扭身发怒,“你踹吧,踹死我,看谁给你煮饭,以后你就没吃没喝了!”


    紧了紧外套,又威胁说要去公安局,“我告你家暴。”


    “我家暴?”姜悯指着自己鼻尖,“我还告你……”


    她刚才在气头上,口不择言,现在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出来了。


    落地窗外,城市万千灯火,默然璀璨,不开灯的房间,姜悯独自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再起身绕过玄关来到电梯厅,将周灵蕴搀扶起。


    “是我说错话了。我不应该那样说你,我用词不当。”姜悯弯腰拍拍她屁股,尽管那里并没有沾染上多少尘埃。


    周灵蕴满脸如见鬼。


    姜悯哭笑不得,摇头推着她往前走,“早点洗漱完休息吧,明天还得上学呢。”


    她会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姜悯面色如常回到自己房间,打开床头小台灯,熄灭头顶大灯,再掀开被子躺进去,拿出手机。


    跟舒颖的微信聊天界面,满屏黑绿。


    [啊啊啊啊啊啊——]


    [她亲我了她亲我了她亲我了]


    [要死了要死了,已经死了一会儿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舒颖早些时候应该在忙,姜悯还要继续跟她发疯,消息正好弹过来。


    [什么感觉?]


    [我很好奇,真的。]


    真的吗?姜悯立即被带歪,出神回味。


    [很软,非常软。]


    [像吃果冻,又像冰淇淋。]


    [却是热的。]


    [快爽死了吧。]


    [姜大老板。]


    舒颖字里行间竟有些咬牙切齿意味。


    [你没试过吗?]姜悯好奇。


    舒颖没应。


    [那现在怎么办?]


    姜悯服气。


    [我问你啊,你问我?]


    [我怎么知道,我家没养女高。]


    舒颖附赠白眼。


    真没用啊这女人,另外,她怎么有点酸溜溜的。


    “嫉妒我?”姜悯嘀咕。


    张口女高闭口女高的。


    姜悯没想过要解决,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周灵蕴说“喜欢她”,那怎么了,她姜悯何许人也,又美又飒,还幽默多金,小女孩不谙世事,天真懵懂,被吸引很正常。


    再说,她懂什么?像喜欢小猫小狗那样,亲两口怎么啦!


    别小题大做。


    姜悯给自己洗脑。


    周灵蕴昨晚没睡好。去年一整个冬天,把她捂白,今天刚过去的这个夏天,每日早出晚归也没怎么晒,洗漱台灯光下,她皮肤几乎透明,因此黑眼圈也格外的大而圆。


    面巾打湿擦脸,周灵蕴倾身靠拢洗手台,扒拉开眼皮看。


    昨晚偷偷哭过,红血丝尚未消退,她对着镜里的自己撇了下嘴角。不开心。


    回头看了眼姜悯房门,紧闭着,应该还没起床,周灵蕴梳好头发,回房收拾起书包,准备出门上学。


    刚出走廊,她愣住。


    姜悯全妆状态,端坐在客厅沙发,目光在她出现的第一时间锁定她,显然早已等候多时。


    姜悯是老板,不用打卡上班,她或许会早睡,但从不早起。


    今天这是怎么了?


    周灵蕴登时警惕,手撑墙面,“你要把我扭送去公安局吗?”


    小孩从不藏着掖着,有话就说。


    姜悯一时气笑不得,抓来手边一只彩虹小狗,砸向她。


    周灵蕴伸手稳稳接住,搂在怀里,朝她迷糊歪了下脑袋。


    在姜悯视角,画面的中心点,少女亭亭楚楚,皓齿星眸。


    这个家,自她来到,增添许多浓郁色彩。


    餐桌一侧墙面是她学校美术课上诞生的数幅抽象画作,搭配不同颜色和材质的画框,远看颇具艺术感。


    她动手能力也很强,放假在家无所事事,买黏土来玩,捏了好多奇形怪状的小东西,装上磁铁,晾干涂色后贴在冰箱门。


    常去精品店溜达,每次都要带几个娃娃回来,不知不觉,电视柜和沙发上堆了好多……


    荒芜的花园,在她们相识的那个春天,重新焕发出生机,绽放花朵。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昨天你不是还跟我要生日礼物来着。”


    明知,这是对她的鼓励,正确做法,说是审讯也好,谈判也罢,总归不该是如此表现。可姜悯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她对她没办法狠心。


    “我跟你们班主任老师请了假,你今天不用去上学,我们出去玩。”


    “真的?”周灵蕴狐疑眯眼,“不是骗我出门以后,把我丢掉吧。”


    暑期恶补《甄嬛传》,她自认闯下了滔天大祸,整夜惴惴不安,担心被发配宁古塔。


    这话说得,相处那么久,还没给够她安全感吗?


    姜悯心头涌起一阵难过,自顾摇头。


    周灵蕴试探朝前迈步,手指点唇,眼里贼光冒,“可是生日礼物,昨晚不是拿到了。”——


    作者有话说:给点阳光就灿烂猫


    蔫巴菇垂死病中惊坐起——


    第52章 姜老板,还沉醉呢


    ——“可是生日礼物, 昨晚不是拿到了。”


    姜悯纵横江湖二十多年,不说神通广大,博物多闻, 商场数年打拼,阅人多矣, 勉强也算老成历练吧!


    心湖泛起涟漪, 圈圈跌宕不休,姜悯实在不愿承认, 她被个小孩给撩了。


    小她十岁的小孩!


    而且、而且……


    该死啊!还真让她撩到了。


    “当然,当然,如果你觉得那也可以算作礼物的话,我没问题。”姜悯挺背沉肩, 毫不在意得非常用力。


    “你不生气吗?”周灵蕴斜肩将书包放丢在姜悯一侧的单人沙发,在剩余的位置坐下,怀里抱着那只彩虹小狗。


    姜悯微笑一耸肩,“为什么要生气。”


    “你昨晚还说我猥亵你。”周灵蕴提醒。话说得那么难听,害她难过整晚。


    “确实。”姜悯闭眼, 点头, “我承认, 我讲话难听, 我口不择言。”


    她真诚道歉,下一句“但是”,又转换了语境, “假如是你,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被路边窜出来的一只……”


    她下意识想说“狗”,又自顾摇头, 认为不太贴切。周灵蕴更像只原地左右扭屁股,预备跑过来叨你一口的邪恶长毛奶牛。


    长毛,会显得柔软,亲近,黏糊,而奶牛猫的神经质是众所周知的。


    这是姜悯心中,周灵蕴的动物形态。


    “好,我重新说一下我当时感受。比方说你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从树上跳下一只猫,跳到你怀里,在你脸上不轻不重叨一口,然后迅速逃跑,你是不是也很懵呢?然后破口大骂。”


    姜悯有在很努力把她往正道上引。


    周灵蕴随即陷入思考。


    半分钟后,她摇头,给出自己的答案。


    “我不会生气欸,猫猫是多么高傲美丽的生物,猫猫主动贴贴,是人类的荣幸,跑来叨人更是要感激不尽,猫猫喜欢你啊,不然怎么不去叨别人呢?是吧。”


    说着歪头,咧嘴笑出一排雪白的小牙。


    姜悯无言以对。


    怎么回事啊,好像说得还挺有道理。


    但她不能被洗脑,大力摆臂,“歪理,全是歪理。”


    “我们学校很多流浪猫,尤其在女生宿舍楼下,她们经常从外面带罐头和猫粮去喂,猫猫喜欢人,才会主动跟人贴贴。”


    “而且还有一种说法……”周灵蕴竖指,机智道:“猫咪很灵的哦,好人坏人,它们自有分辨。坏人的话,猫猫是绝对不会靠近的。”


    姜悯笑了,“那我还得感谢你?谢谢你看得起我,要不要发个红包奖励你啊?”


    “好啊!”周灵蕴爽快答应。


    辩不过她。


    姜悯辩不过她。


    于是,再一次不禁感慨——现在的小孩,真是不得了,脑瓜太灵光啦!


    但姜悯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气场微妙,跟周灵蕴在一起,她很放松,她可以畅快做自己。


    大概是一开始,周灵蕴就见识过她暴躁刻薄的一面,她在她面前,从来不用伪装,情绪显化鲜明。


    直言不讳,肆无忌惮,有屁就放。


    没有明确制止周灵蕴的出格,姜悯承认,她有私心。


    她孤单得太久,她贪恋这温存。


    她没辙地拉起周灵蕴,“书包放回去,换上我给你买的新衣服,我们出去玩。”


    一天时间,没办法走太远,就在市郊区的湿地公园,她们今年春天来过,但秋天又是不同的景象。


    桂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芬芳。菊园花类繁多,花瓣精巧卷曲似华丽的裙摆,凑近细致观察上面的纹路,不由感慨自然的神奇之力。


    树下有红黄两色的彼岸花,大片,见花不见叶,一旁竖有科普标示,学名叫石蒜,多年生球根植物,全株有毒。


    沿河植满高大的梧桐,在数个冷峭的夜晚和薄雾泛起的清晨,悄悄改变了叶子的颜色,随后脱离枝干,悠然而下,并不因离别而伤神。


    生日啊,每年都要过的,一开始,姜悯是想显摆显摆的,但周灵蕴对那些过于刻意的东西好像并没有表现得多感动。


    姜悯通过对她日复一日的观察得出结论,相比仪式感,周灵蕴更注重陪伴。


    用小孩的话讲———跟姐姐在一起,吃屎也开心。


    姜悯唯有闭眼叹息。


    她不会跟她一起吃屎的。


    也不准周灵蕴吃屎!


    吃完屎再来亲她,像什么话!


    “姐姐你看你看,我捡到一片好完美的银杏叶!”周灵蕴呼喊着跑来,树叶举到姜悯面前,展示。


    姜悯接过,点头表示赞许,周灵蕴找她索要手机,“装在你手机壳里,给你当护身符,怎么样?”


    “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姜悯本是随口,周灵蕴还真列举出几项。


    如长寿、永恒、爱情与坚韧。


    “银杏树是地球现存最古老的树种之一,二叠纪至今,也就是大概2.5亿多年前,它就存在了,在人类的祖先甚至连猴子都不是的时候呢,活化石呢!”


    周灵蕴掰开姜悯手机壳,金黄的树叶找好位置卡进去,再小心把壳子归位,递还给她,随后退步,屈膝,双手抱拳,“姜大炮姐姐,要长命百岁哦!”


    挑眉,姜悯翘首想象,“一百岁?希望我那时候牙齿还没有掉光。”


    “那我就活到一百一十岁。”周灵蕴蹦蹦跳跳。


    姜悯顿时不满,“干嘛!你凭什么比我多十岁!”


    “啊?”周灵蕴抓脑门,“因为你比我大十岁啊,我想活到跟你一起死。”


    姜悯都有点不确定了,“难道,不是九十岁?”


    大眼骨碌一转,周灵蕴慢慢转身走开,嘴里嘀嘀咕咕,“好像是哦——”


    快跑,迟了要被骂,花那么多钱上学,学了个寂寞。


    姜悯闭上嘴巴,低头翻转手机,似乎透过壳子抚摸到其下模糊又清晰的叶脉纹路。


    有点接近她们之间的关系,刻意被隐藏,却时刻存在,难以忽略。


    抉择,生活中无数不在,简单是同一款式不同颜色的衣物。更大些,高考填报的学校,一些关系的终结或延续,友情类。再大,是公司新项目的推进,新产品的诞生,要慎重,因为关乎到很多人的饭碗。


    单论感情,姜悯经验确实少得可怜。


    小皮靴鞋跟踩在铺满落叶的黄金大道,姜悯把手机揣进包里,慢慢往前走。


    周灵蕴已经跑出老远,河边弯腰埋着脑袋不知道看什么。


    ——“我想跟你活到一起死。”


    小孩姐不需要经过她的同意,小孩姐心中自有安排。


    心中感觉奇妙。


    很扯啊!


    算是情话吗?怎么就一起活到死了。


    又甚为奇特。


    姜悯当然有收到过别人的表白,内容大差不差,什么你很漂亮啦,很有气质啦,或会严肃考量她经济实力,甚至无礼冠以各种迂腐的传统女性价值……


    太过直白,让人一眼就看穿,不分性别,全在她雷点蹦迪。


    可非要她说出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答案也只是含糊的“感觉”二字。


    那些家伙啊,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女高中生。


    没发觉,一想到她,不自觉就堆高苹果肌,暗暗一阵傻笑。


    姜悯后知后觉,腮帮有点酸,随即内心严肃谴责自己。


    NO!不可以,她还是个孩子啊!


    另外一个声音却说道:对啊,她只是个孩子,所以你紧张什么?


    姜悯混乱。


    前方,小孩爬上路边一颗歪脖子树,使劲冲她招手,“姐姐快来,帮我拍张照片,尽量把我拍得威风些!”


    “毛病,也不怕摔跤。”话虽如此,姜悯仍是配合举高手机,并指挥周灵蕴调整动作。


    原相机直出,却丝毫不折损她光洁白净的脸蛋,那笑容璨若星辰,眼底倒映着头顶澄澈的蓝天。


    姜悯低头审视几秒,敲字发朋友圈。


    [小猫上树。]


    舒颖来得那叫一个快。


    [姜老板,还沉醉呢。]——


    作者有话说:发烧,加姨妈痛,蔫吧菇稍微少点


    今年确实不太好,情绪问题反反复复,很容易应激,手抖,上月洲找我玩时候,我跟她说,我瘦到92斤了,结果七月底,掉到86。没有食欲,吃饭只是维持生命体征。


    第53章 她想用力推开她


    我就沉醉, 我不能沉醉吗?


    这可是女高欸!


    小孩姐在河边滩涂地捡石头打水漂,起初不得章法,胡打乱打, 但很有钻研精神,跟旁边老大爷认真学习技法。


    姜悯坐在路边户外长椅, 敲字私聊舒颖。


    [怎么, 不许啊。]


    [你嫉妒。]


    [嫉妒,有用吗?]


    [女高欸, 可不是谁都有本事弄到的。]


    好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她心里想什么,舒颖全知道。


    姜悯洋洋得意,整张脸五官全在往上扬。


    [如何呢?]


    [眼看她起高楼, 眼看她宴宾客。]


    舒颖不慌不忙回复道。


    姜悯霎时变脸。


    她知道还有一句,舒颖故意不讲。


    ——眼看她楼塌了。


    [贱人。]


    姜悯咒骂。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舒颖丢来几个面带红晕笑脸表情。


    年底,周灵蕴准备期末考,学习忙起来,姜悯倒闲, 冬季是茶销淡季。


    姜悯每天接送小孩, 陪小孩吃饭, 空闲用来保养头发和皮肤, 确实,小孩胶原蛋白充足,吹弹可破的小脸让她很有压力。


    期末考之后就是放假, 放假就能回老家见奶奶,还有万玉。只是蛋挞和小哑巴一直没消息。


    天气很冷,教室虽然开了空调,但很臭, 男生的头油味,脚臭味和汗味混合,周灵蕴逢课间必要逃离,外出透气。


    趴在走廊尽头围栏,旁边几个女生聊天,话题还是那些,谁喜欢谁,递了情书但被拒绝,谁跟谁被家长抓包,导致分手。


    最后总结,好像冬天情侣很爱分手。


    “是吗?”周灵蕴脸蛋枕着自己的两条胳膊,偏头。


    “对啊,听说分手的不少,反正没有夏天那么热情了。”对方完全不认识她,仍热心回答。


    周灵蕴摆正脸蛋,眨巴眨巴眼睛,朝前呵出口长长的白气。


    谈恋爱被家长发现,就会分手,是的。但如果喜欢的人就是家长呢?她真是智慧啊,直接从根源解决问题。


    周灵蕴自顾笑出声。


    最近月考,年级排名有显著提升,姜大炮也很久没骂她了,周灵蕴每天心情都很好。


    只是最近跟奶奶视频通话变少了,学习任务忙是一方面,奶奶说手机看多了眼睛疼。


    “可以拿远些看。”周灵蕴想办法,“我看到你就好了嘛。”


    手机屏幕里是冬季青黄相接的开阔草坪,周灵蕴问在哪里,奶奶不说,只叮嘱她好好读书。


    “马上高三了,要考大学了。”


    周灵蕴手机架在书桌,向奶奶展示自己的最新月考成绩,担心她看不清楚,干脆一项一项报出来。


    “我现在很稳定了,考大学没问题的。”


    “可以的嘛,我们乖宝,脑瓜聪明的,咱家第一个大学生。”奶奶笑着,声音像冬天穿透云层的一束太阳光,从很高很远的地方落下来,照在身上暖暖的,感觉却稀薄。


    周灵蕴总觉得奶奶声音有点不对劲,好像没那么有活力了。


    她挂断电话,去找姜悯,女人歪在沙发看电视,也有些不明,“是吗?回头我打个电话问问老妈。”


    是老板,是主人,也是姐姐。有姜悯在,周灵蕴没什么好担心,“那我学习去了。”


    等到周灵蕴第二天早上背着书包进学校,姜悯才给老妈去的电话。


    老太太每隔段时间要回山上老房子看看,打扫卫生,说什么都拦不住,一定要去。说那是她家,也是跟娃儿的家。


    谷香岚不放心,每次都叫春梅跟着,可紧看着紧看着,还是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情。


    人年纪大了,身体机能老化,打个喷嚏都能骨折,老太太想把周灵蕴房间窗帘拆下来洗,踩着小板凳要上桌,没站稳,摔了,腰椎压缩性骨折。


    亏得还没爬高,离地也就二十来公分,不然这条老命真就悬了。


    人倒在地上,当时就昏过去了,春梅简直是魂飞魄散,姜爸听说消息,从厂里喊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上山去抬,山下救护车等着,下山直接拉县里医院。


    好在没有危急性命,只是动弹不得,苏醒后卧床制动,缓慢康复。


    “最近可以坐轮椅了,春梅每天推着她下楼散步,别担心,没大碍。”谷香岚安抚道。


    “怪不得最近打视频都不露脸,惹小孩起疑心了。”


    姜悯随后询问该不该告诉周灵蕴,谷香岚的建议是不要,“不是快期末考了,放假你想办法拖延一阵,过年回来差不多康复。”


    姜悯应好。


    谷香岚随后感慨,“你说人的身体真是奇怪哈,老了怎么伺候都不行,闲着吧,是指定要闲出毛病的,忙着呢,一忙过了,忙出头了,不说心肝肺,老骨头就先吃不消。”


    她也是奔六的人了,有这个担忧和想法很正常,好在自我调节能力强,又自顾说着什么凡事得有个度,要学会掌握平衡云云。


    这通电话,让姜悯倍感压力。


    人还没到中年,就体会到上有老下有小的强烈窒息感和压迫感。


    老妈老爸倒是还好,才五六十,正是拼的年纪,好好保养,后面还有好几十年活头。


    姜悯担心老太太,还有周灵蕴。


    周灵蕴每晚放学回来缠着她,问她打电话了没,姜悯都不敢在客厅坐,太显眼,成日躲在房间。


    可有什么用呢,她不能反锁门,否则更惹小孩疑心。


    抱着电脑躺在床上,空白文档一阵乱敲,姜悯故作懊恼,使劲一拍脑门,“对不起啊,今天工作太忙,我给忘了。”


    “我给奶奶打视频,没人接。”周灵蕴耷拉着脑袋,忧心忡忡坐在床边,扭头,“要不你现在给谷阿姨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老这么糊弄也不行,姜悯拿出手机,说好的好的,现在就打,其实在微信提前报备,让老妈别接。


    “嘟嘟嘟——”


    姜悯向周灵蕴展示手机屏幕,“没人接,八成是睡了,老年人都睡得早。”


    起床哄着周灵蕴进房间,“明早我再打,我发誓一定打。”


    周灵蕴也没什么好办法,“那我提醒你。”


    一次两次,姜悯糊弄过去,三次五次,周灵蕴也不傻,“奶奶是不是出事了。”


    她表情认真,肯定的句式,列举姜悯近来种种反常,“你不是喜欢拖延的人,相反还有点急性子,而且你总借口说忙,虽然我不懂怎么开公司做生意,但我知道茶树在冬季是休眠期,再忙也忙不过二三月,那时候你还能挤出空闲刷剧打游戏呢。”


    姜悯确实不擅长撒谎,她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没有撒谎的条件和必要,除去本身性格里跳脱的部分,她为人一向坦荡。


    毫不夸张说,此生所有龌龊都给了周灵蕴。


    持续高压,姜悯实在难以抵挡,只能残忍告知真相。


    “我要回去看奶奶。”周灵蕴当即道。


    “马上期末考了。”姜悯提醒。


    周灵蕴说她知道,“可奶奶只有一个,我还年轻,学习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她是懂得感恩的小孩,知道奶奶一人拉扯她长大不容易,奶奶是她心里最重,超越一切。


    姜悯点亮手机屏幕,耐着性子安抚,“可是已经很晚了,你现在要走也走不了,我们只能坐高铁回去,高铁晚上不运营的。”


    周灵蕴先是问“为啥不运营”,很快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提出二套方案,“那我打车回去。”


    姜悯不允许。


    周灵蕴也知道不现实,太远了,也太晚了。


    她双眼泛起晶亮,一屁股坐在沙发,“那怎么办啊,奶奶生病了我都不知道,我好不孝,她养大我多不容易,她生病,我不在身边……”


    心底一片潮湿软烂,姜悯两三步上前,双臂环住她,“奶奶没事了,在康复了,就是不想让你担心,不愿影响到你的学习才叮嘱说不要告诉你。”


    姜悯懊悔极了,她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


    “你说她是去拆窗帘的时候才摔的,她肯定想我了,奶奶想我了。”


    周灵蕴嘴巴瘪瘪,眼泪掉下来,“奶奶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悲伤会传染,姜悯已经开始预想她将来会有多难过,可生老病死,非人力能抵抗。


    忍不住,偏过脸亲吻她咸涩的腮,姜悯郑重承诺,“我也是你的亲人。”


    她说,我们也是亲人,我是你的亲人,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我们相处那么久,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


    我需要你的陪伴,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周灵蕴紧锁的眉心缓慢舒展开,姜悯哄着她去洗澡,“今晚来我房间睡吧,我陪你。”


    那个吻之后,她们有好一阵子没一起睡了。


    “真的吗?”周灵蕴眼底火苗重燃。


    姜悯说完立马后悔。


    她为什么总在犯蠢?


    “当然。”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春蕾每一次期末考试,都会按照成绩重新分班,考试对周灵蕴来说非常重要。


    她需要安慰,鼓励,还有很多很多的爱。


    她也真的长大了,在她们携手走过的每一次清晨和日落。


    天气寒冷,被褥里却一片潮热,少女的吻在颈间持续升温,热烘烘软绵绵,若即若离,挑动她神经。


    姜悯紧闭双眼,努力装作无事发生,却无法抵挡,有可耻的贪恋和欲望破土,心底扭曲着生长。


    “姐姐——”


    她湿热的鼻尖抵靠在咽喉正中位置,手臂紧紧缠绕着腰肢,低声呼唤。


    “你说的,我们永远都是亲人,永远不会分开,对吗?你说。”


    “是。”喉咙泛起酥麻痒意,姜悯声音在发抖。


    她想用力推开她,不能,更不舍——


    作者有话说:今天菇好些了。


    昨天更新的那章,菇躺在床上呀,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年龄差,没算明白,真是昏头了,直到今早才恍然。


    哎呀,人家好笨!(握拳轻敲脑袋)(眨眼吐舌)(超绝夹子音)


    第54章 “笑起来就不像了。”……


    她黝黑的双眸在夜晚更显深沉, 像黑洞,无声把人往里拽,姜悯以前从来不知道, 周灵蕴竟有这样的本事,这样的魔力。


    太热了, 浑身痒, 好似有蚂蚁在爬,姜悯手撑在周灵蕴肩膀, 被窝里窸窸窣窣往后退,“我有点口渴。”


    是借口逃离,也是灼烧感到达界限,她难以承受, 担心自己失控做出些什么。


    周灵蕴一向以姜悯为圆心点,初始被推拒的迷茫消散,她醒过神来,手背擦拭过湿润而滚烫的唇瓣,率先掀被起身, “我去给你倒水。”


    也好, 只要能暂时把距离拉远些, 腾出空让她喘口气。姜悯点头。


    接过水杯, 小口抿,慢慢咽,姜悯掀眼, 看周灵蕴乖巧跪坐在面前,不由笑。


    “干嘛这么看着我。”


    “我也好渴。”周灵蕴目光锁定在姜悯红润饱满的唇。


    她眼神专注极其攻击性,姜悯被她盯住,又是不自觉一抖。


    “渴你就喝水呀。”姜悯声音闷在玻璃杯里。


    “我刚喝过了。”周灵蕴回答。本能而陌生的生理反应让她有些苦恼, 她使劲扯了把睡衣领口,“可我还是好渴,是晚上吃咸了吗?”


    水杯放置在床头矮柜,姜悯趁机挪远,“睡觉吧,睡着了就不渴了。”


    “真的吗?”周灵蕴将信将疑。


    “真的。”姜悯熄灭床头灯。


    黑暗中察觉到她的靠近,咳嗽了声,“早点睡,明天你去上学,我回去看看奶奶,具体情况回来告诉你。”


    老太太还是管用。周灵蕴不再继续她天真的侵犯,立即平躺,“好,那我不打扰你了。”


    姜悯长舒一口气,可算逃过一劫。


    但令人有些难以启齿的,是心底某处角落翻涌的失落。


    真不亲啦?


    姜悯闭上眼睛,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我真贱啊。


    老太太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每天进行康复训练,其实好得差不多了。


    她能下地,但还不能长时间走动,接回家每天被允许在院里溜达一小时,这都闲不住,给春梅种的小葱和白菜浇水除草。


    姜悯给老太太说了很多周灵蕴的事,说她成绩每次月考都会提升名次,照这个趋势,考大学肯定没问题,还能上个不错的学校。


    “老太太啊,咱自己也得保重好身体,别折腾,别让孩子担心。”姜悯告诫说。


    家里人劝了好多次,老太太固执得很,成天惦记她山上那小屋,隔三岔五去一趟。姜悯说事情没瞒住,周灵蕴受到影响,还扯谎说孩子学习成绩下滑,她立马老实了。


    “不去。”老太太直摆手,“不折腾了。”


    “这就对了嘛。”姜悯从包里摸出几张周灵蕴校庆和运动会的照片,“看看。”


    老太太赶紧接过去,歪过身子朝向窗户,就亮看,手不住在上面摸,“这是今年的?”


    “秋季运动会的,她们校庆也紧挨着。春蕾的校庆不是每年都有,所以今年格外热闹,因为她马上高三了嘛,再迟一年,就不能像今年这么玩了。”


    姜悯说周灵蕴体育也不错,个高腿长,跑得快,“小时候锻炼出来的吧。”


    老太太看着看着,开始抹眼泪,拉着姜悯的手说话,一个劲儿感谢。


    “你是她的恩人,大恩人呐——”


    “不说这些。”姜悯真心的,心里话,“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


    屋里一堆人,沙发上坐着,七嘴八舌,都劝老太太别哭了。


    姜爸说:“相遇即是缘分。”


    谷香岚说:“两个孩子的缘分。”


    春梅幸福合掌:“亲上加亲。”


    老太太点头,怀里掏出手绢,擦擦脸,然后抬头问:“她伺候得还行吧?”


    姜悯神色变得微妙。


    开车回去的路上,姜悯满脑子都是老太太最后那句“她伺候得还行吧”?


    姜老头当即变了脸色,事后追到房间,问她到底什么居心,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邪恶怪癖。


    要换作从前,姜悯必与他大战三百回合。偏偏,她底气不足,嗯嗯啊啊,半天讲不出来。


    姜老头笃定,“你心虚。”


    发根炸立,姜悯感觉脑袋都大了一圈。


    “小人之心。”她心孤意怯,气少无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姜爸目光锐利,横指她,“你就是找替身,满足你那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什么欲。”


    “什么欲?”姜悯反问。


    她只知道亲嘴欲,她很想亲嘴。天知道她有多想跟人亲嘴。


    “白月亮。”姜老头空闲也看过几部短剧。


    “我只知道蓝月亮。”姜悯笑着,松了口气,老头啥也不懂。


    “反正你自己知道。”老头最后警告,叫她谨言慎行。


    姜悯降下车窗,任由初冬的寒风涌入,冰冻脸颊。姜老头不知道,现在情况比他嘴里的“白月亮”糟糕一百倍。


    为了让周灵蕴放心,姜悯给老太太拍了很多照片,有比较正式坐在沙发上的,还有老人下地走动时一些较为生活化的。


    周灵蕴抓着手机,一张张翻看,再抬头看向姜悯,眼底泛起晶亮。


    “又哭。”姜悯赶紧去拿纸,“我给奶奶看你的照片,她反应跟你一样,也是哭得稀里哗啦的,哎呦,劝半天……”


    话没讲完,她撞来怀里。


    姜悯呆住,捏住纸巾的手,五指缓慢收拢。


    “一天一夜,你开车去开车回,我上课都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你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过分,都是我害的,是我害你那么辛苦。”


    周灵蕴紧紧拥住她,打底衫质地柔软,可以清晰感受到其下她纤细的骨骼,看起来超厉害无所不能的姐姐,原来是这般的小巧玲珑。


    还是我长大了。闻到她发间熟悉的馨香,周灵蕴暗想。


    稍分开些,手掌仍把握在她腰肢左右,周灵蕴与她面面相对,神色无比认真,“我们可以接吻吗?”


    有过上次的经验,周灵蕴这次变老实了,她有在征求姜悯意见。


    气氛为何扭转得如此之快。姜悯脸上还是那种大家长般的慈祥的笑,她愣在半途,面部肌肉持续收紧,嘴皮黏住上牙,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表情有多僵硬丑陋。


    少女目光炯炯,饱含期待。


    姜悯忽在这瞬间意识到,小孩是不能惯的。


    尚未建立起完整的人生观价值观,甚至基本的道理伦理标准,她一切随心而为,她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不应该。


    讲道理?


    她不懂人事,歪理却一套一套,姜悯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又被她套进去。


    笑意收敛,姜悯闭眼,沉了口气,伸手解开她马尾发圈,任由那凉滑的长发流泻,于指缝间细细梳理,“又长长了好多。”


    周灵蕴乖巧点头,“很久没剪过了。”


    她小时候留长头发是为了拿去卖钱,小学毕业那年卖过一次,五十块。


    “以后你不用卖头发贴补家用。”姜悯将她披散的长发分拨至两肩,身体后倾,笑盈欣赏片刻,“星期天,我带你去拍组写真吧?”


    “写真?”周灵蕴好奇眨眼,“那是什么。”


    预约了影楼和摄像,姜悯大概选定了照片风格,甚至等不及周天,周六上午补课结束,学校门口接到人,直接带过去。


    周灵蕴第一次拍写真,被要求一动不动坐在梳妆台前,大眼睛闲不住地转来转去。


    “我第一次化妆欸,原来有这么多步骤。”


    姜悯撑桌站在一边看她,略一扬眉,想起什么,“不对吧,应该是第二次。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蛋挞给你化的那大烟熏妆,不记得了?”


    周灵蕴大叫,不许她说。


    长大了,好面子了。


    唇边笑意自然流露,姜悯回想起那时,心中颇多感慨。


    其实她一开始就没打那主意,不是吗?虽然她们的相遇确实过分戏剧了。


    她被她吸引,初始动机确实也谈不上清白。


    想到待会儿要做些的事,姜悯心里有点难过。


    可她实在受够煎熬。


    场景早就布置好,日系少女风,环境整洁明亮,周灵蕴换上过膝白裙,微微缩着肩,榻榻米上小碎步挪。


    房间暖气充足,她倒不是冷,是害羞。这么多人看着她,还要凹造型,好不习惯。


    “为啥一定要拍写真呢?”周灵蕴按照摄影师要求,抻直双腿坐在蒲团,捧书假模假式在那看。


    “长大之前留下一些照片。”姜悯答。


    周灵蕴低头闷笑。


    她好开心!姐姐带她来拍照呢!


    “咱们可以放松些,大笑,说话都没问题。”摄影师耐心引导她更多动作。


    周灵蕴顺手抓来只毛茸小熊搂在怀里,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加自然,“梓涵也拍过,是古装的,我看过照片。”


    姜悯回头,屋内扫视一圈,“到钢琴那边看看呢?”


    周灵蕴听话过去,双手架放在琴键,胡按乱按,却发现没声儿,“这个坏了吗?”


    “那是道具。”摄影师笑着解释,又“欸欸”说好,“就这样,笑容大一些,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很明媚。”


    “她们都说我笑起来好看。”周灵蕴受到鼓舞,极为愉悦,眯起眼睛,咧嘴展示她两排雪白的标志小牙。


    “还是别笑了吧。”姜悯抬身走向她,双手握住她肩膀,把正身体,“手背撑起来,呈握球状,想象你手里抓个鸡蛋,弹琴的时候最好认真些,别笑。”


    周灵蕴认真掌握要领,尽管她面前只是一台道具钢琴。


    “可摄影师说我笑起来好看,明媚。”


    “别笑。”姜悯淡声重复。


    “笑起来就不像了。”——


    作者有话说:菇来惹——


    第55章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离开……


    ——“别笑, 笑起来就不像了。”


    周灵蕴后半程果然不再笑。


    也笑不出来。


    她后知后觉,身上穿的这条白裙子根本不是她的风格。


    她讨厌暗沉和寡淡,喜欢一切色彩鲜艳的东西, 她的外套,长裤和鞋子, 甚至内衣, 多是饱和度适中的清新马卡龙色系,白色当然也有, 但数量并不多。


    她喜欢的颜色,是她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


    不被困难打倒,永远热情热烈,乐观积极。


    可再明媚的小人, 也有心低意沮的时候。周灵蕴几次强牵嘴角,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书本上的“胸口像压块大石头”,是多么具体真实的感受啊,她快要无法呼吸。


    还有钢琴。是啊, 为什么是钢琴呢, 她从来没学过钢琴, 她毫无音乐天赋, 唱歌都跑调。


    她也不喜欢披发,好麻烦好碍事,她根本安静不下来, 长发一跑动就糊得满脸,黏在嘴唇,遮住眼睛,连路都看不清。


    这些与她格格不入的事物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身上?


    因为姜悯喜欢。因为相册里的那个人类似装扮。


    所以从头到尾, 她的身份没有改变过。


    是她得意忘形了。


    “怎么突然变得忧郁。”摄影师打趣,适应风格也很快,“好,来咱们继续保持,这样也很漂亮,不一样的味道……”


    周灵蕴忽就笑了。


    苦笑,恍然大悟的笑。


    所以,姜悯会带她来拍写真。一天一天,她长高长大,五官发生变化,很快就要不像了,只能用照片留住时间。


    那瞬间的念头,周灵蕴想跑,想回家去,找奶奶。


    可见到奶奶,她该说些什么呢?


    离开家的前一晚,奶奶千叮咛万嘱咐,要伺候好老板,说机会得来不易,老周家八辈子的祖宗骨头一齐冒青烟才换来的机会。


    她跑不掉,她花了姜悯好多好多钱。


    悒悒不欢,终于捱到拍摄结束,白裙子是姜悯带来的,周灵蕴也不打算换,穿上鞋就要往外走。


    “欸!”姜悯叫住她,示意她前往试衣间。


    “我不换。”周灵蕴套上鞋子,坐在小板凳上不动,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外面很冷的。”姜悯走过去推了下她肩膀,“你就穿这个出去?冻感冒了我可不给你治。”


    “你当然要治。”周灵蕴倏地抬头,用力看她,上眼皮瞪出两个小小的眼泡,“不然你上哪儿找这么像的,你以为好找啊。”


    “找什么?”姜悯一时没反应过来。


    话她说了,事儿也做了,但这是第一次,她同样陌生,忘性。


    周灵蕴冷笑,“你自己清楚。”


    这不是跟老板说话的态度,她恼羞成怒,也是被姜悯惯坏了,小任性。


    姜悯后知后觉,周灵蕴在问责。预料之中的结果,但她没想到周灵蕴反应来得那么快。她好敏锐。


    她没忘,她始终在意,只是装作不记得。


    “在说什么?”转变来得太快,姜悯反应不及,故作不解。


    “你自己清楚!”周灵蕴大声重复。


    影楼工作人员好奇投来视线。刚才不还好好的,其乐融融的,姐姐带妹妹拍写真。


    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回家。”姜悯弯腰扯她手腕,拉着她往更衣室走,“去把衣服换了,别让我说第二遍。”


    周灵蕴用力甩开,越过姜悯。


    她换回自己的衣服,白裙装进纸袋,因用力过猛,右拳直接把袋底掏个大洞。


    裙子捡起来,她使劲把它揉成一团,塞进书包,气不过还打了两拳。


    姜悯候在更衣室门外,看周灵蕴背着书包气鼓鼓走出来,大跨步往前,好像全世界都与自己无关,径直下台阶走到影楼外。


    暗自垂睫想了会儿,姜悯一声低叹,最后跟摄影师沟通几句,支付定金。


    室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猝不及防一脚迈进寒冬,冷意砭骨,毛毛细雨中,城市缄默,行道树下路人脚步匆匆,归家心切。


    周灵蕴吸了吸鼻子,下巴埋进毛衣领口,眼眶极速变热。


    她蹲在影楼门口,脸迈进臂弯,强忍着不掉泪,嘴里呵出的热气把两腮熏到湿热。


    不久,身侧传来动静,是影楼工作人员送姜悯出门。周灵蕴脸蛋左右在袖子上蹭蹭,抬脸深吸一口气,起身。


    晚饭都没吃,开车回家,期间二人一路无话。


    那句“回家”,让周灵蕴误以为姜悯会对今天这场拍摄有所解释。


    说漏嘴,还是口误?都没关系,她可以继续骗她。


    出电梯,换鞋,进门,姜悯拎包径直回房。


    周灵蕴目送她背影消失,期待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书包丢在地毯,不开灯的房间,周灵蕴脱力倒靠在沙发。


    她有反思,是姜悯对她太好,让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贪图得太多。她也承认自己近来得寸进尺,开始蹬鼻子上脸,无穷索要。


    是警告吗?周灵蕴更倾向自己内心的答案。


    真正的审判降临之前,她想尽力一试。撑身坐起,周灵蕴打开大门走出去,穿鞋下楼。


    她在小区楼下的超市买菜,像往常惹到姜悯冒火那样,用女人喜欢的菜式讨好,故意在厨房制造响动,吸引注意力。


    姜悯其实挺好哄的,有时闻到饭菜香味自己就憋不住先从房间里出来了。


    挥舞锅铲,奋力烹炒,好几次,似乎是她热热的呼吸吹拂起鬓角碎发,周灵蕴回头,却空空如也。


    直到最后一道小炒肉起锅装盘,周灵蕴发现是耳朵边有撮头发没扎好,挠得脖子痒。她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笑自己笨。


    解下围裙,打好米饭,饭后水果也洗切装盘,周灵蕴敲响她房间门。


    没有拒绝,姜悯来到餐桌旁。


    “姐姐吃这个。”周灵蕴讨好给她夹菜。


    姜悯视线低垂,不辨喜怒,闭口默默咀嚼。


    周灵蕴努力想从姜悯今日的反常中收获些什么,内心有不好的预感,却抵制,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饭后姜悯回房,周灵蕴把碗筷和砧板塞进洗碗机,丢了颗凝珠进去,擦桌擦地。她手脚不闲着,脑瓜也是,还有一个办法——侍寝。


    洗净自己,镜柜里偷了瓶姜悯的香水,偷偷喷在睡衣里面,周灵蕴再次敲响她房门。


    “进——”女人言简意赅,音色偏冷。


    双手搓搓脸蛋,搓出个乖巧的笑模样,周灵蕴压下门把手走进去。


    “姐姐,我来陪你睡觉好不好。”


    姜悯以为她知难而退了。


    谁成想,竟是完全会错意,越贴越近。


    冲动之下,选择的方式或许有些偏激,但效果立竿见影,整个下午,周灵蕴都没来黏她。


    直至此刻,周灵蕴似乎康复,卷土重来。


    细一挑眉,姜悯将周灵蕴上下打量。


    “确实我挺喜欢你的,你很懂事,也一直都知道我想要什么。但你现在确实太小了,我们之间即便要发生关系,也不是现在。”


    大概一直以来,满脑子龌龊的那个人是她自己,不当心,真心话讲出来。


    小脸迷糊,周灵蕴心跳骤然失序,“什么?”


    什么什么关系,是她想的那样吗?是书上写的那种吗?


    “你奶奶没告诉你?”姜悯已经是梦到哪句说哪句的程度,脑袋一团浆糊。


    面上茫然褪去,周灵蕴顿时醒悟过来。


    原来,原来,真是她搞错了。姜悯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想了那么多办法,花了那么多钱,把她接到身边,精雕细琢,怎么可能不喜欢。


    夜深人静时,耳边低柔的哄慰呢喃,带着醉意的模糊了界限的亲昵,慷慨赐予的拥抱,以及见惯的她唇边那抹宠溺笑意……


    所有所有,不是对她,只是透过这张相似的脸,抵达她记忆中的“她”。


    “发生……关,关系?”巨大的羞耻感如岩浆喷涌,周灵蕴每一个字都吐露得异常艰涩。


    她睡裙外裸露的小腿和手臂皮肤生起鸡皮疙瘩,她明明穿着衣服,在姜悯冷漠的注视下,却如同赤.裸。


    原来在她眼中,她不过是个玩意。


    她眼底的研判明明白白告诉她,货品尚未达到可使用标准。


    姜悯胸腔漫长起伏,“有什么好意外的,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这么快就忘了,小童养媳。”


    是,没错。


    周灵蕴点头,她没忘,她是姜悯的小童养媳,小时候暖床,长大了陪睡。


    “是我忘记了。”


    忘记自己只是一个用来承载她未竟情感和欲望的容器。


    鼻端香气缭绕,丝丝缕缕,从领口钻出,清新花朵香此刻变得无比刺鼻,像一层黏腻的油污包裹身体,提醒她刚才的举动是多么可悲又可笑。


    “你喜欢她,是吧?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喜欢她了,像我喜欢你这样喜欢着她,忘不掉她,是吗?”


    姜悯沉默。


    答案够明显了。


    “可惜她再也不能长大,你永远也无法靠近她,所以你只能,你只能……”


    周灵蕴双手捂住脸,她说不下去了。


    姜悯视线垂落在白底碎花的绵绸被面,模糊而痛苦的记忆浮现,她无法控制自己,眼眶泛起红烫的泪意。


    “是的,她再也不会长大了。”


    “你知道我喜欢你,你一直知道,你故意不推开我,就是把我当成她,对吧?”周灵蕴不禁嘶吼出声,视线模糊,眼泪大颗滚落。


    痛意翻搅,姜悯克制不住,也泪水汹涌。年轻生命的永逝,是她一生之无法释怀。


    她无力辩解。


    “我知道了。”点头,周灵蕴横臂大力擦拭过眼眶,“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就像你对我来说那么重要的重要。而且我们都一样的无能为力,因为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离开你。”——


    作者有话说:虽迟但到菇


    第56章 她再也不能做自己


    对峙的某个瞬间, 周灵蕴仿佛穿透时光的迷雾,猝然窥见了十五岁的姜悯。


    她身穿与那人相似的白色棉质睡裙,赤足站立在旋转楼梯拐角, 透过飘飞翻卷的纱帘,看向窗外不断炸裂的雨花。


    雨的尸液飞溅在玻璃窗, 在白亮闪电骤然降临的瞬间, 那张苍白浮肿的脸,泪与血混合着蜿蜒滴落。


    那是她的挚友, 她的亲眷,更是她心心念念倾慕崇拜之人。


    曾经,她们多么要好,却被生死阻隔, 此生缘尽东西,十五岁的姜悯,是否也曾像此刻的自己一样,心痛绝望到无以复加?


    小时候,奶奶在地里干活, 常把她安置在田坎边大树的浓荫下, 她睡醒揉着眼睛坐起来, 找不到人, 就会哇哇大哭,以为奶奶趁她不注意偷偷死掉。


    很长一段时间,周灵蕴以为那是一种恶毒的诅咒。她恐惧自己的“坏念头”成真, 黑白无常从地底下悄悄冒出来,把奶奶从身边夺走。


    直到后来,年岁渐长,从书本的字里行间汲取到知识的养分, 才为那段惶惑的童年找到科学的答案。


    是分离焦虑。


    周灵蕴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


    她太年轻,经历浅薄,搜肠刮肚,书本上囫囵吞下的字句东拼西凑,企图模拟出姜悯那个被血泪浸透的世界,分担那沉重如山的苦痛,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她不敢想象奶奶离开后的世界,姜悯却日日夜夜,浸泡在那片苦海。


    她永远也无法超越一个死去的人。


    “她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重复着,周灵蕴轻若叹息,语调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当然。”姜悯回答当然。


    猩红记忆如海啸兜头而来,她情绪彻底失控,双拳用力砸向床面。


    “你就怪我,你只会怪我,可你有亲身经历过吗?她就死在我面前啊,触手可及的距离,纵身一跃而下,快到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


    这是第一次,姜悯主动向周灵蕴讲述起那段往事。


    “我们所有人,下到悬崖底部,寻找她的尸体,她整个碎掉了你知道吗?!她碎掉了!凸起的石块上,树枝上,草叶上,到处都是血,还有红白颜色的碎肉,挂得到处都是,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残忍的画面……”


    姜悯双手不断抹去脸颊的泪水,声音低哑干涩,似乎要呛出血来。


    “她的脸完全看不清本来的样子,五官被血糊满……不,她甚至都没有五官了,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那双弹琴的漂亮的手,天呐……”


    仰天,姜悯喉咙里发出痛不堪忍的咆哮。


    “我一直以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可她却这样残忍地对待我,我有时候真的好恨她。”


    “她被装进尸袋,拉链上挂有她的发丝和碎肉,我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看到红色,一点也不能,还有蓝色,把她装进去的蓝色。”


    “我不能吃肉,我看到肉就恶心,想吐,我每天都在哭,眼睛都要哭瞎了。”


    “我在火葬场,看见她被推进焚尸炉,你知道吗?人烧出来的骨头还是好大块的,得借助工具细细研一道,否则根本装不进盒子。”


    “她已经那么碎了,还要碎到什么程度,我问他们,还要碎到什么程度啊?!”


    姜悯倒下去,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眼泪粘黏着发丝,糊在脸颊。


    周灵蕴倚靠门框,缓缓滑坐在地。


    房间里外,两个人的哭声高低交织着,如有实质,在地面凝聚成咸涩的泪海,倒灌口鼻,直至灭顶。


    心碎成一片一片,再难拼凑起。


    所有委屈和不甘都化作怜惜和内疚,周灵蕴扶着门框站起,慢慢朝她走过去,爬上床,从背后拥住她颤抖的身躯。


    “对不起,我不应该找你吵架的,勾起你心底不好的回忆,害你伤心难过。”


    周灵蕴闭上眼睛,听见什么东西,再一次被狠狠踩在脚下,碾碎的声音。


    “是她的替代也好,我愿意,我愿意替她活下去,带着她的那一份,还有你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长大,长到十八岁,二十岁,长到跟你现在一样的年纪,甚至更久,到九十岁……”


    这是她骨子里的善良与包容,却也掺杂着无法忽视的冰冷现实。


    钱。


    她花了姜悯太多的钱。


    吃穿用度,住所庇护,甚至此刻,她还在向她贪婪索取着那点可怜的情绪价值。


    还有奶奶。


    奶奶在姜家被照顾得很好。


    她欠她的,是这辈子都偿还不清的巨债。


    那么,再为她碎一次又如何?碎吧,碎到什么程度都可以。


    眼泪大颗大颗,顺着鼻梁滚落,融化在她的发丝,周灵蕴悲恸欲绝。


    姜悯在极度的悲痛和疲惫中沉沉睡去,周灵蕴用打湿的棉柔巾给她擦脸,又取来她常用的晚安面霜,细致涂抹,随后摆正她手脚,给她盖好被子,关闭台灯,轻手轻脚离开房间。


    外头漆黑一片,走廊感应灯在房门合拢的瞬间倏然亮起,橘光黯淡,似风中飘忽的火苗。


    周灵蕴背靠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脸深深埋进膝盖,血与泪的碎片仍在脑海中翻腾。


    感应灯光亮无声熄灭,将她重新投入黑暗。


    泪水无声汹涌,这一次不再是为了姜悯,而是为了自己,为身处哀悯与现实夹缝中,被自己亲手碾碎的,名为“周灵蕴”的未来。


    她再也不能做自己。


    周灵蕴接到蛋挞电话,是在三天后。


    蛋挞和小哑巴来到了她的城市,说要还她的钱,还要请她吃饭,周灵蕴不想让她们破费,约在快餐店见面。


    蛋挞变了好多,但打扮依旧前卫,戴造型夸张的银耳环,身上很多钉子,一百斤的体重可能有十斤都是铁。


    小哑巴不知是受她影响,还是被她操控,也差不离,穿一件很紧的大领口破洞毛衣,还涂黑色的指甲油。


    周灵蕴一开始没认出来,店里走来走去,举着手机看,消息说她们早就到了,点了个全家桶还问她要不要吃圣代。


    记忆中,蛋挞还是她们分别时,穿黑色卫衣素面朝天的邻家女孩,满身废铁叮铃哐当的瘦高女人上前拉扯时,周灵蕴吓了一跳。


    “我啊!我!”蛋挞指着自己鼻子尖,“周灵蕴麻烦你看清楚呢,唐书瑶。”


    周灵蕴定睛一看,大为震撼,“唐书瑶,你怎么变亚比了。”


    蛋挞大笑着推她一把,“你懂不少啊,周灵蕴,你可以。”


    老朋友见面,周灵蕴坏情绪一扫而空,但对蛋挞还是有些埋怨,“那么久才联系我,是不是把我忘了?”


    “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蛋挞捡起一根薯条插在汉堡上,挤了点番茄酱。


    周灵蕴大惊,“那你不早说,我们约个好点的地方。”


    蛋挞双手合十许愿,半分钟后睁开眼睛。


    “这地方挺好的,周灵蕴,真的,正合我心意,我跟小哑巴拿着你的钱,买票进城那天晚上就是在快餐店睡的,我们点了两个汉堡,服务生送了一杯可乐,我们在那过了一夜。”


    “生日快乐。”周灵蕴话没说两句,嘴一瘪开始哭。


    蛋挞起身坐到她身边,搂着她肩膀晃,“哭什么呀开心点,我听万玉说你过得挺好的。”


    吃穿不愁,还有学上,确实挺好的。周灵蕴用力吸了下鼻子,手背抹眼睛。


    “但那不是我的钱,是姜悯的钱。”


    蛋挞看出她不太高兴,“先跟你说件能让你高兴的事,好吗?”


    小哑巴去拿了圣代回来,周灵蕴选了个草莓味儿的,小勺挖着吃。


    蛋挞问她,还记不记得住她家客厅的那个残废男人。


    周灵蕴当然记得。蛋挞说他死了。


    “我爸把他杀了。他跟我妈告状,我妈拿走我跟小哑巴攒的钱,跑了。后来我跟你借钱,我跟小哑巴也跑了,我爸带着他在外面打工赚的钱回家,结果家里只有个残废男人……”


    她们走了以后,残废没人管,只能爬去楼道要饭。


    他没有家,也不肯上街,非守着那空屋,逮着人就不松手,死死抱住人大腿,求赏口吃的。


    楼上住户被烦得受不了,也是见他可怜,几家商量着,轮流给他送饭,拿点吃的换个清静。


    “我爸回家,家里到处都是屎,老婆孩子全没有啦,只有个忠心耿耿的残废,没穿裤子坐在楼道里,说‘你回来啦’,哈哈哈……”


    蛋挞笑起来,笑得双肩不住发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他就把他杀了。”蛋挞撩了把头发,挺直后背,手指头戳着心脏位置,“十三刀。”


    周灵蕴怔怔地看着她。


    蛋挞招招手,小哑巴立即把肩上挎的那个帆布包递过来。


    “你看。”蛋挞掀开包,她专门去银行取的现金,“欠你的,一分不少。”


    她把周灵蕴书包拉链打开,帆布包叠几下塞进去。


    “其实钱早就攒够了,不来见你,是没想好怎么跟你说,我爸最后居然变成一个杀人犯。”


    蛋挞说她准备干直播去了,当网红,跟小哑巴做情侣账号,利用他的残疾人身份。


    “他还是不肯说话了,我怀疑是治不好了。”


    蛋挞又叽里咕噜说了好多,周灵蕴默默听着,手里的草莓圣代早已融化,粉色的糖水在杯底积了浅浅一层。


    她还在想残废男人的事。蛋挞说,其实他爸没想杀残废男人,是残废男人求着他杀的。


    “他说他活得没意思。”


    周灵蕴抓起一根冷掉的薯条,塞进嘴巴,蛋挞撞她肩膀,“欸,那你怎么样,过得好吗?大老板的小童养媳。”


    似一道耳边雷,周灵蕴如梦初醒。


    第57章 你只是像她,你不是她……


    周灵蕴想起几年前, 跟蛋挞、万玉和小哑巴在县城聚会那次。


    在烧烤摊的红棚子底下,蛋挞不住用胳膊肘撞她,示意她角落共享一碗炒饭的两个女生。


    她们说姜悯是同性恋, 喜欢女孩子。


    她们说姜悯看上她了,想跟她好。


    她们也奇怪, 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是你周灵蕴呢?


    作为朋友, 她们当然希望周灵蕴能好,飞黄腾达过上好日子, 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嘛,也能带带她们。


    但她们更担心周灵蕴被欺负,被骗,有认真分析过其中利害。


    最后的结果是猛挥下胳膊, 说“不管啦”。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一致认为周灵蕴即使被骗,也是赚的。


    而且是大赚。


    周灵蕴于是又想起来,姜悯其实一早就告诉过她的。


    关于为什么是她这个问题, 是有原因的。只是后来姜悯忘了说, 她好日子过昏了头, 也忘记去问。


    “我跟她小时候喜欢的那女孩子长得像, 但那个女孩已经不在人世了。”周灵蕴终于可以完整又清晰地说出这句话。


    蛋挞坐在她旁边,两手抓着自己的生日汉堡,呆呆看着她, 半天咬不下去。


    周灵蕴朝她笑一下,“所以我是那个女孩子的替身。所以,姜老板帮我找学校,把我接到她的家, 供我吃喝,也许只是为了弥补遗憾。那个女孩子十五岁就跳崖自杀了。”


    心平气和说完,安静两秒,自顾摇头,“不是也许,就是。是事实。”


    蛋挞咬下一口汉堡,默默咀嚼一阵咽下,转头看向她,“周灵蕴,你是不是喜欢你老板。”


    周灵蕴往嘴里塞了根软绵绵的薯条。


    “周灵蕴。”蛋挞严肃叫她。


    周灵蕴抬起头。


    蛋挞皱眉看她一阵,叹了口气。


    “我跟小哑巴在服装厂打工的时候,厂里老板的儿子也喜欢我。他以为小哑巴是我弟弟,觉得我带着个残疾弟弟,很不容易,经常给我买东西,还给我钱花。但他长得特别丑,特别丑,我跟小哑巴一样变成残疾,变成瞎子也不可能喜欢他的,他有钱又怎么样呢?我跟小哑巴以后也会有钱。”


    蛋挞说,她没有拒绝那个丑八怪,小哑巴也是。


    “我们得活下去,我们需要钱,吃他买的东西,就不用自己花钱买,哄着他骗着他,反正是他心甘情愿,他喜欢撒钱就撒钱喽!”


    蛋挞说,得罪他没好处,他是老板儿子。所以她经常带着小哑巴跟丑八怪约会。


    “小哑巴在,他也不敢对我做些什么。后来我们离开了,我说要带小哑巴治病,他说治不好就回来,走的时候另外给了我一笔钱,我们没有跟人闹僵。他花钱,我给他提供情绪价值,我们双赢。”


    最后的最后,蛋挞勾着周灵蕴的肩膀,说你明明知道她是你老板。


    “你怎么可以喜欢自己的老板?老板只是用来搞钱的工具,我们现实一点,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好吗?”


    蛋挞反复强调,姜悯只是她的老板。


    “你给老板做饭,打扫卫生,晚上陪睡,你是老板的人形玩偶,你代替那个死掉的女孩子活着。老板花钱供你吃喝上学,老板替你照顾家里的老人,天经地义。”


    蛋挞说,别觉得你欠她的,互惠互利罢了。


    “你当她傻?真做慈善啊,知道那些有钱大老板为什么喜欢捐款,因为可以少交税,你把天底下的人都当观世音菩萨啊!”


    蛋挞噼里啪啦说了好多,她喝干所有人的可乐,摸着肚子仰靠在座椅,说“好爽”。


    “今天说得好爽,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上次还是跟服装厂老板的儿子。”


    小哑巴只能听,不会说,她平时都懒得张嘴说话,吵架用手语,太累,胳膊酸。


    听到服装厂老板儿子,小哑巴生气了,两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好像拧了把大鼻涕,朝人用力地甩过来。


    周灵蕴不解,蛋挞翻译,是讨厌的意思。


    蛋挞抓了下自己的脸蛋,也朝小哑巴用力地甩回去。


    周灵蕴看出来了,“丢脸?”


    蛋挞连夸她聪明。


    分别前,周灵蕴学了好几个骂人的手语,蛋挞穿得很少,快餐店门前,抱着周灵蕴,浑身瑟瑟在抖,却仍不住抚摸她发顶。


    “替身就替身嘛,不管了。活着,吃饭,睡觉,好好上学,听我的,人这一辈子还长着,别因为眼前这点小困难就屈服,就想不开……”


    蛋挞跟周灵蕴差不多高,但鞋底比块砖头还厚,她穿件黑皮衣,周灵蕴眼泪在她肩膀淌成两条河,用力点头,说“知道了”。


    “走了,拜拜。”蛋挞和小哑巴在地铁站入口,用力挥手道别。


    周灵蕴跟在她们后面一起下楼梯,蛋挞回头发现,“舍不得我啊?”


    “我也要坐地铁回家。”周灵蕴说。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在电动扶梯上笑出鸡打鸣的声音。


    蛋挞和小哑巴要去高铁站,周灵蕴在中途下车,这次是真的拜拜,周灵蕴提前站起来,跟蛋挞抱了一下。


    “记得给我发消息。”


    要分开的时候,周灵蕴察觉到阻力,她惊讶抬眸,蛋挞认真地看着她,“你会嫌弃我吗?害怕我吗?因为我爸是个杀人犯。”


    周灵蕴摇头。


    “杀人的是你爸,不是你。我们是永远永远的好朋友。”


    车门开,蛋挞笑着推开她,“回家去吧。”


    车龙呼啸而去,周灵蕴拿出手机,给蛋挞发消息,把没说完的那半句发出去。


    [对于残废男人来说,死或许真的是一种解脱。]


    周灵蕴走出地铁站,外面天黑透了,下起毛毛雨,蛋挞回复说“好”。


    除此外,没有一条新消息。


    脸埋进高领毛衣,周灵蕴走在被雨淋湿的灰黑色人行道地砖,还是忍不住哭了。


    五颜六色的周灵蕴,在这个冬天变得黯淡。


    她没有刻意去模仿谁,模仿那个叫黎双的安静的女孩,她变得沉默而忧郁,她不再没心没肺只会傻乐。


    周灵蕴回到空荡荡的家,那天,她给姜悯盖完被子出来,哭了会儿,然后回房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直到现在。


    周灵蕴在厨房给自己下了碗面,碗底是昨晚的青椒炒肉,她只开了一盏餐厅灯,灯下混着眼泪慢吞吞吃完,洗碗,回屋写卷子,到点洗漱上床睡觉。


    姜悯离开的这些日子,她都是这么过的。


    其实好几次,她想打电话给姜悯,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走,该走的明明是她。


    却没有勇气拨通。


    那天的姜悯哭得很厉害,几乎死去,她不愿看到她的眼泪。


    姜悯回到家,是在周灵蕴期末考试结束。


    周灵蕴在房间用洗地机清洁地面,噪音太大没听见门响,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姜悯,捂着心口,半天没缓过来。


    女人依旧精致漂亮,即便是臃肿的冬装也不曾削减她分毫的美丽,她妆容完美,那日的狼狈失控全不见踪影,好像还新做了头发,皮肤也更加红润通透。


    “你回来了。”周灵蕴张开嘴巴,喉咙发出干哑音节,才发现自己感冒了。


    她欣喜若狂,不禁喜极而泣,眼眶急速泛红,“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呀!”


    姜悯“嗯”一声,好似没听见,“期末成绩出了没?成绩单给我看。”


    周灵蕴蹭着眼泪,赶紧去书包里翻。


    姜悯低头查阅。


    化悲伤为动力,周灵蕴成绩又提升了。


    “还行吧。”姜悯把成绩单递还,转身离开房间。


    周灵蕴赶忙追去,“你吃饭了吗?我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不当心,膝盖撞在门框,她忍痛一瘸一拐,几乎是哀求,“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保证以后都乖乖听话,不要丢我一个人在家。”


    姜悯转身,眼底有厌烦。


    “周灵蕴,其实我对你成绩一直都不是很满意,但我知道这种事强求不得。我的建议是,把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到学习上,别整天东想西想尽做些无用功。”


    泪珠滚落,分不清膝盖和心脏哪处更痛,周灵蕴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强求不得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够聪明是吗?我没办法像她那样考年级第一,是吗?我想照顾好你,想回报你,让你吃好睡好,怎么也成罪过了,你一开始不是很享受吗?”


    她的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


    “我不是找保姆!”姜悯忽而拔高音调。她转身,细长手指连戳在周灵蕴肩窝,眼尾和嘴角勾起讥诮弧度,“你觉得我是没钱请保姆吗?我请你做了?谁稀罕你做饭了?”


    “那你别吃啊!”周灵蕴赤红着眼,大声。


    倒吸一口凉气,姜悯震怒,对她的抵抗情绪反应极为强烈,“周灵蕴,我警告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大吼大叫!”


    “我当然有。”由爱生痴,由痴生嗔,周灵蕴昂起下巴,目光挑衅,“我是黎双的替身,我任性的资本就是我这张脸。”


    姜悯面上震骇久久不散,她微张口,不可置信。


    “我说错了吗?”周灵蕴向前一步,逼近她。


    她的一反常态并不是毫无由来,心底的声音在默然对峙间愈发清晰。


    求求你了。


    求求你。


    不要。


    长久的静默。


    最后的最后,真真假假,所有伪饰狡诈,化作口不择言的滔天之怒。


    “你没说错,你有任性的资本,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希望你搞清楚一件事情。你只是像她,你不是她。”


    话毕,姜悯摔门而去。


    第58章 她会小心恪守本分


    周灵蕴不想再跟姜悯吵架了。


    她想给她做饭, 看她大口快乐地吃,眯起眼睛竖起大拇指夸奖说“我的小猫真棒”,然后拉开一罐果啤, 举高跟她碰杯,庆祝这美好而圆满的一天。


    周灵蕴想回到从前, 但她知道回不去了。


    姜悯总借口加班, 留在公司,跑去朋友家或酒店过夜。


    导致她们之间距离拉长的是她的任性妄为。


    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偏离原本轨道,甚至想贪婪索取更多。


    没错,是姜悯对她太好,把她惯坏了。


    “漂亮姐姐好像很久没来学校接你了。”连朵朵都察觉到周灵蕴与姜悯之间的异常。


    周灵蕴埋头写了会儿题, 从抽屉里摸出一罐薄荷鼻通,凑到鼻端猛吸。


    教室里太臭了,空调机把人身上所有的气味吸进去,搅拌成一团又吐出来。


    毫不夸张讲就是吃屁,无时无刻不在吃屁。


    “借我闻一下。”朵朵搁笔, 伸手讨要。


    周灵蕴拧开瓶盖递过去, “我们吵架了。”


    朵朵吸猛了, 浑身一抖, 闭着眼睛半天才缓过劲儿。


    “为什么?”


    每想起那个夜晚,那场血泪交织的控诉,还有她离去时巨大的摔门声, 周灵蕴都忍不住眼眶发热,鼻头泛酸。


    她接回鼻通盖好盖子,小绿瓶手中把玩,摇头, “她不喜欢我。”


    朵朵意外,“之前不是都允许你亲她了,为什么突然说不喜欢。”


    “可能只是把我当成别人。”周灵蕴闷闷说。


    朵朵“啊”一声,“对哦,我都忘了,忘记你是……”


    忘记你是被包养的小童养媳一枚吖。周灵蕴心底自动补全了朵朵未完的话。


    她的事情,朵朵都知道,当时还给她出主意,说要不直接上嘴亲。


    周灵蕴听话照做,开始效果还不错,后续发展却完全超出她们预料。


    连爱情军师朵朵也束手无策,周灵蕴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死翘翘了。


    姜悯一定很讨厌她吧。


    她勾起她的伤心事,学不好好上,还整天想东想西。


    期末考后,周灵蕴又补了两个星期的课,春蕾直到过年前一周才放假。


    姜悯在电话里通知她,今年不回去了,要跟家里人出国旅游。


    “家里人……”


    周灵蕴默默咀嚼着这个词,显然她被排除在这个温暖的范畴之外。


    没多问,周灵蕴自己买票坐车回家。


    山上的老房子奶奶早就打整好,电话里喜滋滋说今年还熏了腊肉,周灵蕴手机里听着就口水流。


    她提大行李箱,另背个书包,扛着箱子吭哧吭哧爬到一半,路边大石头上一坐,觉得自己有点忘本了。


    山上路人空手都难走,更别提带个大箱子。


    过几天城里日子,真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出门车接车送的,体力也大不如前,周灵蕴端碗猪油鸡蛋饭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好半天手还在抖。


    奶奶笑话她笨,回屋给她拿了个勺出来。


    周灵蕴把碗搁在大腿,换勺挖着吃。


    奶奶高兴,说“金窝银窝,怎么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她提把扫帚,院里东扫扫西扫扫,走过摸摸周灵蕴的头,欢喜得很。


    “回家了。”


    “回家了。”周灵蕴重复。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沉默的黛色山峦,风清冷,云缥缈,眼前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原始而真实的贫瘠与宁静,周灵蕴满嘴喷香的猪油鸡蛋炒饭,默默看一阵,往嘴里塞口饭,视线回落在门前布满裂隙的青灰色水泥坝,忽然就想通了。


    她吃完饭,拿出手机给蛋挞发了条消息。


    [你说得对。]


    山上没信号,对话框徒劳地转着圈,最终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发送失败。


    “没关系。”周灵蕴对自己说。


    反正她想通了。


    腊月二十八晚上下了场雪,山上海拔高,雪化成冻,压断了电线,三十晚上只能靠煤油灯和蜡烛照明。


    周灵蕴一点没觉得不习惯,跟奶奶一起写了春联,祭了祖宗,吃完年夜饭,守着噼啪作响的柴火盆说了会儿话,不到八点,祖孙俩就洗漱钻进被窝。


    山里的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被现代文明污染的,最为纯粹的夜,像一汪平静的湖,容纳所有未解思绪沉入梦乡。


    梦里,周灵蕴是田埂边树荫下无忧无虑的小女孩,馒头就水也吃得很开心,吃饱两手搭在圆滚滚的小肚子上,脑袋一歪,睡过去。


    梦中梦,甜美怡然。


    高三了,学习紧,初八就得返校补课,周灵蕴计划是初五走,到那边自己安静待会儿,写几套卷子。


    她没想到姜悯会来,在初四的上午。


    她穿黑色短款羽绒服,宽松的短绒外裤,雪地靴,没化妆,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长途跋涉的疲惫清晰可见。


    正是晌午,天气还不错,周灵蕴坐在屋门前的小板凳,面前是张饭桌,桌上铺了块干净的蓝布,上头堆着她的习题册和书,她正埋头写。


    解题专注,周灵蕴毫无所觉,直到对方站定在桌前,桌面投下大片阴影。


    低矮的土坯房,四处烟熏火燎的痕迹,门前少女穿一件臃肿的旧棉袄,脸颊和手背被冷风吹得通红。


    姜悯视线低垂,神色复杂难辨。


    “姜,你怎么……”周灵蕴惊讶万分,声音有些干涩。


    她匆忙起身,腿肚撞倒板凳。


    “来接你回去。”姜悯声音同样沙哑,视线凝固在对方依旧清润无害的黑眸。


    “你不是出国了。”周灵蕴每天掰着手指头算,跟她有一个多月没见。还以为此后再也见不到。


    摘下手套,姜悯手掩唇,转身背对她,咳嗽两声,回头,“不请我进去坐坐?”


    “哦!哦!”周灵蕴急匆匆往屋里跑,去叫奶奶,又碰掉几本书。


    姜悯弯腰捡起,放回原位,抬腿迈过门槛。


    晚饭是蒜薹腊肉,香肠和米饭一起蒸,米香跟肉香混在一起,勾得人肚里馋虫爬,周灵蕴另烧了个汤,解腻,三人坐屋门口吃的。


    奶奶吃完饭就出去了,笑呵的,说去找邻居玩,不打扰她们说话。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周灵蕴洗了碗,问姜悯要不要在山上过夜,得到肯定答案,回屋去收拾床。


    周灵蕴的单人床躺不下两个人,她抬了两根板凳架在床边,上头铺几块木板,翻箱倒柜忙活一个多小时才算把床铺好。


    姜悯洗漱回来,脱下羽绒服扔到周灵蕴的书桌上,穿着毛衣躺上去。


    周灵蕴想出去,跟奶奶睡,姜悯叫住她。


    “那你铺床干嘛?”


    周灵蕴手搭在门框,“床小,我担心你半夜掉地上。”


    “那你走吧。”姜悯扯来棉被盖住身体。


    被子晒过,有暖融融太阳和洗衣粉味道。这个家穷归穷,到处都打整得很干净。


    周灵蕴去找奶奶,结果发现老太太从里面把门闩上了。


    “你不去陪老板睡觉,来我这儿干啥?”奶奶说啥都不开,甚至把灯熄了,说要睡觉,让她别吵人。


    周灵蕴只能回房间。


    姜悯挪到了床里侧位置,面朝墙躺,周灵蕴耷拉着脑袋在床边闷闷坐了会儿,脱下外套,在她身边小心翼翼躺下。


    床拓宽了些,还是窄,两人侧身躺着,背对着背,身体不可避免紧挨,可以清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


    黑暗中,谁也没有说话,刻意回避着之前所有的不快,空气近乎凝固,唯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山风。


    姜悯睁着眼睛,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感受着身下硬邦邦的床板硌着骨头。十好几年,周灵蕴都是这么过的。


    “冷吗?”姜悯轻声问道。


    她不在她身边这些日子,有没有不习惯呢?


    “还好。”周灵蕴声音蒙在被子里。


    “三十那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了。”姜悯继续说道。


    胸腔漫长起伏一下,嘴里吐出的热气闷在被窝里,反扑到眼睛上,弄得眼眶潮乎乎。


    周灵蕴摇头,“山上没有信号。”


    “我知道。”姜悯又是两声低咳,“所以我来找你了。”


    她是什么意思,示好吗?


    “我不会跑的。”周灵蕴打开手电,坐起来重新点上灯,“你可能感冒了,我去给你弄点枇杷膏,奶奶熬的,止咳。”


    “周灵蕴!”姜悯忽而一声高喊。


    门边驻步,周灵蕴惊愕回头。


    烛光摇曳,女人眼底有温润的珠光闪动,是泪吗?她不确定。


    “其实我没出国,我一直在朋友家。”姜悯掀开被子坐起来,起身朝她走过去。


    “我领养了一只小猫。在朋友家的地下停车场遇到的,它躲在我的车下,那只小猫就是我理想中的你的样子,是一只很可爱的奶牛猫,长毛奶牛猫,真的,我从来没想过,它真的会出现在我面前……”


    就像你。


    像你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


    “那很好啊。”周灵蕴背对着她,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


    “小猫很可爱。” 她就在身后,近在咫尺,周灵蕴却不敢回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小猫很可爱。”姜悯重复。


    她难道忘了吗?她就是她的小猫呀。


    周灵蕴当然没有忘记,姜悯无数次,把她比作小猫。


    可她同样没有忘记,姜悯曾经是有过一只小猫的。


    ——“不想养了,就送人了。”


    是姜悯当时原话。


    “我去给你拿枇杷膏。”周灵蕴打开房间跑出去。


    晃动的手电光柱切割黑暗,周灵蕴背抵在门板,张开嘴大口喘息,拼命压抑着汹涌而上的泪意。


    她绝不会忘记,女人曾疾言厉色警告,“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她会小心恪守本分,绝不越雷池一步——


    作者有话说:今天去医院了,所以迟了点


    第59章 她好没骨气


    姜悯最近过得很不好。日子像团被水泡过的旧报纸, 皱巴巴,沉甸甸,透着股霉味儿。


    她对烟其实没什么瘾头, 寄居在舒颖家的这段日子,大概是无聊, 总有种焦躁感, 像细小的蚂蚁日夜啃噬着神经,嘴里干得发涩, 手边也空落落的,欠缺点什么。


    她想抽烟,但忍住了。


    毕竟是寄人篱下,整日吞云吐雾的, 实在不像话。况且抽与不抽改变不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还是解决不了。


    姜悯总是控制不住地搓手指,舒颖看出她的异常,下班绕道去了趟超市,回来给她带了个吹泡泡的小玩具。


    姜悯哭笑不得, “什么意思啊舒老板, 我又不是小学生。”


    她上下晃晃, 塑料管里的泡泡水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试试吧。”舒颖脱下外套, 身体陷进沙发,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最适合你这种窝囊废。”


    姜悯到来后, 舒颖发现自己喜欢上看电视了。


    不一定非得看些什么,就这么放着,听个响也行,让家里不至于太空, 太静。


    她们都太寂寞了。


    “我以前也抽,后来觉得没意思,戒了,我知道你瘾犯了,又不想复吸。”舒颖说。


    姜悯想解释一下,其实她从来就没瘾,对什么都没瘾。


    但这话现在说出来,有点站不住脚。她完全可以预想到舒颖会如何嘲讽。


    ——“对烟或许没有,对人就未必了。”


    没多说,姜悯道了声“谢”,走到阳台,打开窗户。


    深冬时节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空调风吹热的脸颊略散去几分干热,她呵出一口白气,泡泡棒举到嘴边。


    一连串透明泡泡飘出来,被风推着挤着,呼啦一下就跑远,沉沉夜色中,悄无声息,快速破裂消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香精混合着洗涤剂的甜腻气味,取代了记忆中烟草的焦苦。


    姜悯在窗边站了一个多小时,吹完了罐子里全部的泡泡水。


    “感觉怎么样?”舒颖回头。


    姜悯一屁股坐沙发,“我好想小孩。”


    不怎么样,没有用。


    其实姜悯有去学校看过,在周灵蕴放学的点。


    围巾,墨镜,棒球帽,姜悯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好比通缉犯,远远看周灵蕴从校门口走出来,两手插兜,表情酷酷的。


    在她们常见面的位置,周灵蕴会习惯性默默地站上一会儿,搓搓脸,跺跺脚,实在等不到,才颓然抬步离开。


    她在等她。


    学校周六上午补半天课,下午不忙,周灵蕴不坐地铁,选择走回去。


    姜悯跟过一次,走了快两个小时,到小区门口,腿肚子累得直打颤。她不敢回家,最后又灰溜溜打车去找舒颖。


    年前,老妈给她打电话,说今年过年想出去玩,问她要不要带小孩一起,姜悯不敢说她们吵架,借口周灵蕴学习任务紧,拒了。


    过年前一周,姜悯给小孩发短信,胡扯要出国,小孩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自己买票回老家了。


    在舒颖家的那段日子,时间黏稠而缓慢。


    舒颖冰箱里塞满速食和饮料,姜悯没什么胃口,常常是饿急眼才胡乱往嘴里塞点东西。舒颖有时候会带外卖回来,她吃几口就放下筷子,说预制的,没小孩做的好吃。


    舒颖有时候觉得姜悯很烦,有时候又庆幸她在。


    两个人拌嘴,总好过一个人流泪。


    姜悯看出舒颖不开心。舒颖从早到晚垮个批脸,姜悯问她是不是有故事,她不想说,姜悯故作惊恐抱住自己,“那你不会是暗恋我吧!”


    舒颖闭眼,吸气,说“你好贱啊”。


    姜悯“哈哈哈”笑,“那你就是被人甩了,还没走出来。”


    舒颖最近迷上便利店自制鸡尾酒,她举杯浅抿,冷笑一声,“金主文学嘛,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


    有故事。姜悯愿意用自己的跟她交换,舒颖又一声冷笑。


    “你的故事,不用说,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那你呢?跟你的小童养媳be了?”姜悯不想步她的后尘,打探其中经过。


    “你小心点吧……”舒颖也没盼她什么好,“翅膀硬了,终究是要自己飞的。”


    过年前两天,舒颖回老家,姜悯无处可去,窝在客厅沙发,连灯都懒得开,遥控器按来按去,无聊的相声小品节目怎么都躲不过去。


    十二点,开始唱《难忘今宵》,姜悯忍不住给周灵蕴打了个电话,手机却提示说无法接通。


    山里没信号。


    那只小猫是姜悯在地下停车场遇到的。她想开车出去逛一圈,寻思过年城里人都走光了,路上肯定不堵。


    出电梯的时候又想,真不堵就回家吧,趁小孩不在家,去她床上睡。


    床是我买的呀,枕头也是我买的,我还不能睡啦!姜悯努力说服自己。


    刚出电梯,她就看到一团小小的黑白影子嗖地钻进车底。


    她急吼吼追过去,双手撑地,撅着屁股,歪头朝车下张望。小猫在车底下规规矩矩坐着,穿白靴,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


    姜悯捏着嗓跟小猫说话,让它别动,她现在就去买吃的。


    她跑去便利店买了一包火腿肠,回来的时候发现小猫竟然还在。


    命中注定,这只小猫就是她的。


    之前养过,姜悯有经验,提着小猫后脖子翻过来看,笑了。


    “你是小女孩呢。”


    小猫三四个月大,之前应该是有猫妈妈带的,身上很干净,冬天出生,身上也没什么虱子。


    姜悯把小猫带回家,头两天喂煮熟的鸡胸肉和鸡蛋,初二初三陆续有店铺开门,才把小猫的吃喝拉撒一套置办齐。


    她们的眼睛很像。


    姜悯看着小猫,总想起茶厂门前与周灵蕴的初见。


    小孩黑黑圆圆的大眼睛一瞬不瞬把她瞧着,好奇得很。


    有小猫撑腰,再见周灵蕴,姜悯有了底气。


    “它起初有点认生,跟你一样,总缩在门边看我,我想朝它走过去,它调头就跑。晚上熄灯以后它悄悄出来活动,你猜我怎么知道的,踢脚线旁边的感应灯一直在亮,它还喵喵叫呢。”


    姜悯入乡随俗,学周灵蕴,也端个大碗坐在门口吃炒饭。饭里是昨晚剩的蒜薹腊肉,香得要老命了。


    “第二天,它就开始玩我给它买的玩具,我在房间,听到玩具叮铃叮铃响,它好开心。它什么都能玩,外卖送的一次性筷子和勺子,甚至只是一个破塑料袋。”


    姜悯喋喋不休,讲述关于小猫的一切。


    周灵蕴吃完饭,捧着空碗坐在姜悯身边,没有急着离开。


    “回家看看小猫吧。”姜悯最后说。


    周灵蕴扭头看她一眼,又低头看看她碗里的饭,催促说“快点吃”。


    姜悯大口往嘴里塞,含糊说“好香啊”,中途又想起她的小猫,“哦对了,它可能是一直流浪的缘故,吃饭很快,每天要吃五六顿,几乎无时无刻不守候在碗边,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我们要早点回去,不然小猫会饿肚子。”


    周灵蕴无声叹气。


    “我走的时候没放多少粮,我担心它心里没数,把自己吃撑,回头撑死了。”姜悯眼巴巴看着周灵蕴。


    “那你还不快点吃!”周灵蕴忍无可忍。


    吃完就下山吧,回去了。


    周灵蕴发现自己变得娇气。


    往年冬天,屋檐下挂的冰溜子是她最爱的玩具,她掰下来拿在手里滑来滑去,有时还会好奇塞进嘴里嚼。


    她喜欢玩冰,玩雪,常常冻得双手通红,每次都是实在受不了才跑回屋,把手伸到火上烤。


    冷热交替,最多也就是手背干裂起皮,从未生过冻疮。


    这才回来几天,才写了几张卷子,都没怎么干活呢,手指头竟然肿起来了。


    周灵蕴的手又痛又痒,她希望被发现,又不要被发现。


    她们吃完了饭,但还没有洗脸,因为奶奶从她们一起床就把饭端过来了。


    姜悯去拿周灵蕴挂在墙边的洗脸毛巾,发现它冻得硬邦邦,这点破事就让她兴奋得不得了,举着毛巾跑过来,在周灵蕴后背不停地打。


    周灵蕴缩着肩,旧棉袄被打得“邦邦”响。


    姜悯还是那个姜悯。幼稚姐姐。


    “有完没完!”周灵蕴大喝一声。


    姜悯惊奇,“冻硬了!好厉害。”


    有什么厉害的,少见多怪。


    她们用一块毛巾洗脸,周灵蕴把手伸进水盆里泡着的时候,姜悯终于发现异常。


    “你长冻疮了。”


    姜悯把周灵蕴的手从盆里捞出来,用毛巾擦干水,扯开自己的羽绒服拉链,把她的手塞到胳肢窝底下。


    “不能骤热,知道吗?”她声音低下来,“得慢慢暖。”


    周灵蕴手指摸到姜悯羽绒服里面穿的那件毛衣,触感细腻温柔。


    姜悯身上还很香,那种热烘烘暖融融,从皮肤底下散发出来的,只属于她的香。


    我好生你的气啊!


    可是我也好想你啊。


    周灵蕴心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靠倒在姜悯怀里。


    她觉得自己好没骨气,好好哄,人家随便说几句话她就扛不住了。


    “好痒好痛!”周灵蕴脸颊红红,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


    姜悯收紧手臂环抱,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周灵蕴想,姜悯应该也是有点喜欢她的。不然干嘛大老远到山上来找呢。


    即使不来,她最终也是要回去的。


    她是给人做替身,但从书本汲取的知识,终究是刻在自己脑子里的,谁也夺不走。


    可是当姜悯用力抱住她,把她手塞在咯吱窝暖着,说“我们回家吧”的时候,周灵蕴又忍不住开始幻想。


    她心底酸痒一片——


    作者有话说:虽迟但到菇


    第60章 来我房间


    周灵蕴以前一直听人家说, 下坡路是最好走的。


    实则不然。


    扛着大行李箱爬坡很累,中途要停下来休息好几次,到家两条胳膊酸得连饭碗都端不起。


    但那种感觉很踏实。


    周灵蕴站在坎坡边低头往下看, 山路崎岖陡峭,每一步都得万分小心, 看准了再起步, 前脚踩实了后脚才跟,否则啊, 连人带箱滚下去,那滋味可不好受。


    太阳出来,头顶明晃晃,白金的一团, 周灵蕴后背起了层薄汗,停在路边喘气的时候,感觉这条下山的路很像她和姜悯现在的关系。


    好累,她每一步都走得好累。


    双手沉甸甸,更要管住自己的脚, 留神别打出溜, 滑了, 摔了。


    她开始对姜悯疑心, 对方未必会接住她。


    姜悯早都自顾不暇了。


    “我帮你拿吧。”姜悯走到下面一个相对平缓的小坎上,转过身,仰脸朝周灵蕴伸出手。


    她来得匆忙, 两手空空甚至洗漱都没带,跟周灵蕴用同一把有点豁毛的牙刷,以及冻得硬邦邦带破洞的洗脸毛巾。


    但她一点也没嫌弃,跟周灵蕴有关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有趣。


    “你不行。”周灵蕴摇头拒绝, 扶着树干把行李箱降下放稳,随后蹲身迈腿。


    她身上的负担,就如同手边这只笨重的大箱子。这次山路之行,让她尝到了深刻的教训,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有些东西,该搁置了。不能再让它拖累自己前行的脚步。


    好几次,周灵蕴在心里恶狠狠发誓,要好好念书,考大学,可当她回到姜悯那个飞在半空中的家,打开门看到那只瘦小的猫咪时,她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将这只毛茸茸的小生命抱进怀里,低头亲吻它冰凉的鼻尖。


    “它好小啊。”周灵蕴蹲在地上,小猫温顺窝在她臂弯,没有表现出害怕,而是充满好奇睁着大眼睛看她,好像她们前世就认识了。


    姜悯蹲在周灵蕴对面,小孩姐傻乎乎的大朋友一枚,两手按在自己毛茸拖鞋的鞋面,“你喜欢吗?”


    “喜欢!”周灵蕴用力点头。


    她捏起小猫还没修剪过指甲的小爪子,粉肉垫软乎乎的。


    “它好乖,都不抓人……”话没讲完,怀里的小东西开始不安分扭动身体,尖细的小爪勾住她毛衣袖口,拉出一根长长的毛线。


    小猫很活泼,细细长长四条腿,每天在家里跳来跳去。姜悯觉得它长得特别像刚认识时候的周灵蕴。


    周灵蕴返校那天,一进教室就迫不及待把小猫的照片拿给朵朵看。


    照片里还有姜悯,她捏个小瓶正在给猫咪喂奶,小猫一只前爪搭在她手背,两条后腿撑在瓶底,可乖。


    “叫什么名字呀。”朵朵问。


    “小猫。”周灵蕴继续给她划拉照片,疯狂展示。


    朵朵点头说“知道”,“我是问你,你的小猫叫什么名字!”


    “我的小猫就叫小猫。”周灵蕴回答说。


    朵朵半张嘴,无言几秒,“好特别的名字啊真是,好特别哦!”


    周灵蕴笑得东倒西歪。


    “我是姐姐的小猫,小猫又是小猫的小猫。”


    “什么绕口令。”朵朵说不懂你们的情趣。


    朵朵其实很喜欢猫咪,但她说自己是个没家的人,可能要等到大学毕业,开始自己租房才能养猫。


    “首先,必须要有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赶我走的地方,然后是一份工作。”


    “梓涵呢?”周灵蕴记得梓涵家养了好几只猫咪,“你可以去她家玩猫,还有我家。”


    朵朵从书包里拿出笔袋,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摸了摸周灵蕴的头。


    “你真的相信爱情吗?我不相信爱情,我更不想跑去别人家里撸猫,我只撸自己的猫。如果没有,我可以一直忍住不撸。”


    话音刚落,旁边突然有人出声:“为什么不相信爱情。”


    周灵蕴抬头,竟然是梓涵来了。


    朵朵一愣,眨巴眨巴眼,反应也快,“爱情又不能当饭吃。”


    梓涵在她桌上放了碗打包的牛肉面,还有满满一大口袋零食。旁的半句没讲。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后桌男生跳起,兴奋尖叫,“爱情可以当饭吃的韩朵朵,可以的!”


    朵朵拆开一包溜溜梅,散给前后桌同学,对周灵蕴比较特殊,让她自己挑一包。


    周灵蕴拿了包小熊软糖,撕开包装,塞进嘴巴。


    她发现自己总能从朋友们身上学会一些道理。


    朵朵说,爱情不能当饭吃;蛋挞说,我们现实一点,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好吗?


    就连总是没心没肺傻乎乎的万玉也提醒,你不要被人骗了哦!


    没有人骗我,我没有被骗。


    周灵蕴心里对自己说,我是自愿的,


    跟姜老板莫名其妙的战争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


    日子变回从前,姜悯工作不忙的时候会开车去接周灵蕴放学,她们一起找地方吃饭。


    姜悯饭桌上照例吐槽客户,周灵蕴附和说对呀对呀,那些家伙真是太不识抬举了。


    非要说有什么跟从前不一样的,是周灵蕴不再缠着姜悯侍寝了。


    她对自己的生活很有规划,每天放学,十分钟陪小猫玩耍,一分钟铲屎,十五分钟洗澡,完事回房写卷子,闹钟响直接上床,倒头就睡。


    起初姜悯还担心小孩故态复萌,又缠着她这啊那的,要亲,后来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日子久了,她察觉到冷落,心里挺不是滋味,发信息向舒颖求助。


    [她都不理我。]


    [只跟小猫玩。]


    舒颖倒是难得好脾气。


    [那你不会主动?]


    [你在骄傲什么。]


    [过来人经验?]


    [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啊,当初没有挽留。]


    姜悯忍不住犯贱。


    [你屎吃多了?]


    [恩将仇报?]


    舒颖反问。


    姜悯笑得前仰后合。


    她丢开手机,下床轻手轻脚摸到门边,拉开条门缝往外看。


    尽管超绝不经意,还是被灵敏的小猫捕捉到动静,从周灵蕴书桌跳下,跑来门边,仰头看她。


    臭小猫,诡得很。


    姜悯冲它挥拳,打开门走出去。


    小猫一路跟到厨房,姜悯打开冰箱,提了串葡萄出来,小猫撑身,急切挠她裤腿。


    “馋猫,臭猫,什么都想吃。”


    姜悯去柜子里给小猫找猫条,她没有周灵蕴那么好的耐性,撕开塑封,把肉酱挤进小猫的饭碗。


    这招果然有效,小猫不再缠着她。


    又切了个苹果,一并装盘,姜悯端去周灵蕴房间,桌上搁。


    题海中抬头,周灵蕴怔然,“过年了?”


    不是预想中的反馈,姜悯装贤惠装不到三秒,垮脸,“你什么意思。”


    “哇哇,好感动——”周灵蕴连连拍巴掌。


    姜悯气笑不得,忍不住打了她一拳。


    周灵蕴痛叫一声,反手摸后背,脸埋进臂弯。


    姜悯顿时紧张,“不是吧,我没用力,我真的没用力。”


    周灵蕴抬头,手背抚去脸颊碎发,粲然一笑,“骗你啦!”


    “混蛋!”姜悯又打她一拳。


    这次是真打痛了,周灵蕴“嗷”一嗓。


    姜悯嘟嘴,给她揉揉胳膊,“那对不起行了吧。”


    一语双关。


    尽管姜悯之前已经道过很多次歉。


    她之前一直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明明先推开的人是她,为什么还那么难受。


    舒颖给出的答案,十分高深莫测。


    ——“被爱与爱,都同样重要。”


    姜悯后来有认真思考和复盘。


    周灵蕴很爱她,不论是员工对老板的爱,还是妹妹对姐姐的爱。


    她亦然。


    爱是相互的。


    说出来有点肉麻,还显得挺自作多情。


    但事实如此。


    她们彼此相爱。


    周灵蕴不搭理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沉甸甸的,像一朵积满了雨珠的乌云,随时随地,要掉眼泪。


    她们的关系里,她显然是被爱的那一个。


    失去爱,好不适应,简直要不能呼吸。


    于是,忍不住再一次靠近。


    好矛盾,姜悯讨厌这样的自己,却无法控制自己。


    哪怕是饮鸩止渴。


    在姜悯脑袋里乱七八糟想着这些的时候,周灵吃完果盘里最后一块苹果。


    这个姜大炮在想些什么呢?周灵蕴轻推一下果盘,在桌面制造出细微响动。


    姜悯吸气,回神,视线回落盘中。


    “好家伙,你全吃完了,是一块没给我留。”


    周灵蕴无言。


    是谁说已经刷牙,还装作煞有其事,说什么果糖太高,会造成皮肤氧化。


    “老板的爱心小水果,千载难逢,当然要光盘。”周灵蕴耸肩,发尾摇晃,撇嘴。


    姜悯发现她脸上开始出现那种城里小孩惯有的,超欠扁的笑。


    得意什么?姜悯端盘起身。


    小猫吃完零食,回到门前,不住舔嘴。舔着舔着,突然一屁股坐地上,翘起腿来,埋头清洗自己。


    “吼,你跟她一样哦,就会吃,整天就吃吃吃。”姜悯训小猫,无端迁怒。


    周灵蕴右手握拳,抵唇低笑。姜悯将要转身离开时,她“欸”一声,叫住她。


    “又干嘛?”姜悯没好气回头。


    “你晚上要不要跟小猫睡啊。”周灵蕴感觉自己一下就热起来了。


    “小猫?”姜悯开始没反应过来。


    “它好像并不是很喜欢我,它不是一直都跟你睡,大概也觉得我是一个很讨厌的家伙吧?对啊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人,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身边的各种关系。养的两只小猫都不黏我,吃我喝我,还合伙孤立我……”


    在怪她哦!周灵蕴简直要翻白眼,欸这个姜大炮真的好不讲理。


    “我的意思是在我房间!”


    不管了,周灵蕴大声说道:“小猫当然不会去你房间啦,我让你过来……”


    嗯,来我房间——


    作者有话说:本来早该更了,丢稿了,怎么都找不回来,气得我浑身冒汗,这章写了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