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春夜浓 > 90-100
    第91章 流光抛(5)


    半月后。


    薄雾蔼蔼的清晨,黑沉沉的密林中,倏忽间窜出一行人,残兵败将似的逃窜,踉踉跄跄,一个个手中握着带血的兵器,夜里温度骤降,山野中的小溪结冰,冰层下涓涓细流流淌。这行人的心脏被冷气侵袭,玩命地逃窜了一夜,心脏几乎要爆裂开来,喉头尽是血腥气。


    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这看不见尽头的密林中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常年盘踞这座山头,占山为王的他们此刻却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找不到一条生路。因为对方似乎也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紧追不舍。


    无论逃往哪里都会被赶上。


    房震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环出了差错,他甚至不知道这一伙追杀他的人是谁。


    追杀他的人一个个蒙着面,身上没有任何可辨识的物件。他房震在白下混了这么多年,整个江南几乎没人敢惹他。但他的确树敌众多。


    再往前跑一点,就是一片悬崖,后面追杀他们的人跟得实在是紧,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难道就要这么死在这里了吗?他房震上过战场厮杀,什么场面没见过?也做过逃兵,为了生,他什么事都做过。难道今天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得死了吗?


    他不甘心。


    “娘的!”


    房震一声暴喝,刹住了脚步。


    他好歹也是领着弟兄们闯到今天的一方霸王,如何能如此狼狈地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逃窜?就算是要死,他也要死个明白。


    不跑了!


    “奶奶的,追了老子一路了,你们究竟是哪门哪派,报上名来!”房震人高马大,稳稳地站在厚实的土地之上,仿佛一道城墙,有无穷的力量。


    他活了数十年,腥风血雨里出来的,再贪生怕死,却不能死得窝囊。


    为首的蒙面人眼中倒映着剑的寒光,冷冷地没有说话。他听命于人,目的就是杀人灭口。


    房震奸人或是好人,首鼠两端或是英勇无畏,都与他无关。


    他也不讲究什么道上的规矩。


    夜色朦胧中,高大的树木山峰遮天蔽月,蒙面人身形猛得向前冲刺,快到只见一抹残影。


    在真正的死亡面前,人有片刻的迟钝。


    当他们再睁开眼时,房震的身形不稳,直直地朝后倒去,脖颈处留下一道骸人的血痕。


    “大哥!!”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呼。房震一死,这群人失了主心骨。


    虽然那些蒙面人自始至终的目标都只有房震,但房震死后,他的弟兄们皆愤而举剑,向他们冲杀过来。


    “为大哥报仇!!”


    一时间兵刃相交,场面混乱。


    动手的那蒙面人染血白刃仍滴血,可他冲进阵去,抬手毫不留情地斩杀剩余残兵。


    晨光再次照耀大地时,熠熠光辉落在这片松林之中,雪纷纷扬扬落下,渐渐掩盖住了这一切,唯余一片白茫茫-


    “王爷,线索断了。”司文道,“我们的人找到房震时,他和几个手下的尸体已经被雪埋在了深山当中。看来是有人杀人灭口了。只剩下一个没被伤到要害的,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回来。”


    晏回南的神色变得难看,一是因为线索断在房震这里,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而且寻找的方向也错了。最重要的一点是,一日抓不到伤害谢韵的凶手,他就算要以死谢罪也不能安心。


    即便是他甘愿日日守在谢韵身边,看她同旁人成婚生子,他也不能时时刻刻保证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要害她。


    “王爷!王爷!那人醒了,房震的人。”


    晏回南立刻站起身来,“还能说话吗?”


    司武重重地点头,“能,但他一定要等见到王爷才肯开口,他担心有人再害他性命。”


    “去看看吧。”


    一年将尽,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如今晏回南已经是一个重病缠身之人,即便曾经再康健的体格,如今在天寒之时,也离不了暖炉。出门时太着急,大氅都忘记裹,还是司文记着追上来替晏回南披上。


    他也只是抓着大氅随意裹了裹便赶去追问仅剩的线索。


    那人在雪地里冻得都快硬了,若是司文的人再去得晚些,怕是没被杀死,也要被冻死了。如今跟着晏回南的医师是从前长公主府上的太医,后来年纪大了,告老还乡之后收了个徒弟,通过太医院考试作了几年太医,今年被晏回南收为心腹,便一直隐藏身份跟在晏回南身边。


    总得有个人吊着他一条命吧。


    这人妙手回春的本事不输当时名医,总算救回了这一条命。


    那人一见着晏回南,便知他是谁。想来是之前便得了令,知晓晏回南和谢韵身份。


    “说吧。”晏回南没工夫跟他多费口舌,“说清楚了,你的心可以暂时先放肚子里,在我府上还没人敢取你性命。但若有半句虚言,你必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那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被吓得重重咳了几声,才道:“不敢。久闻王爷名讳,不敢有半句虚言。但我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只知同大哥密谈的人操着一口北地口音,是位女子。”


    “女子?”


    “是,那人对谢姑娘的外貌过往知晓得一清二楚,点名了要谢姑娘的命,事成之后,承诺给大哥万两金,保他和兄弟们一世无忧。”


    晏回南的脑海里却没有一丝头绪。从前要害谢韵之人,多是与他有关,谢韵是受了他的牵连。只是誉王府不曾留有什么女眷,就连誉王妃也随誉王而去。晏回南想不出有什么女子对谢韵了如指掌,却又恨之入骨。


    或是那女子不过也是个替人传信的。


    但北地,也只有楼承了。


    可是楼承会因为战败,便迁怒于谢韵吗?-


    晏朗被接到温府生活了几日,却一直不曾见晏回南出现,反倒是那个一直缠着母亲的温家公子天天变着法讨他欢心。


    纵使晏朗再天资聪颖,可毕竟是小孩子,自幼便长在晏回南身边,几乎是由晏回南抱着长大的。连日不见父亲,重新见到母亲的喜悦也不免被思念冲淡了一些。


    如今晏朗同谢韵住一个院子,夜半时分,谢韵便听见晏朗连连的哭泣声,声音不大,但越是憋闷压抑着的哭声,越是痛彻心扉,也越是让人心疼。


    谢韵立即赶到晏朗的卧房内,掀开床幔,晏朗仍在睡梦中,倒像是被梦魇住了,啜泣不止,满面泪痕,泪水和汗水打湿了他的枕头。


    这幅样子简直要将谢韵的心都震碎了。


    她心疼不已地将晏朗轻轻唤醒,抱在怀中轻拍拍背,哄慰道:“母亲来了,母亲在朗儿身边呢。别怕别怕。”


    睁开湿润双眼的晏朗见到谢韵的第一瞬间,有片刻愣神,许是还在噩梦中不曾清醒过来。愣怔之后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母亲,这才扑在谢韵的怀中放声大哭,“母亲,朗儿想爹爹了。爹爹去哪了?他是不是不要朗儿了?朗儿梦到爹爹不要朗儿了,他赶朗儿走……”


    晏朗啜泣着诉


    说自己那可怕的梦境。


    几日的思念,他再也撑不住了。


    之前在感知到晏回南没来的时候,晏朗的心情已经有些不好,情绪低落,谢韵察觉到了,所以才会放任温垚想办法哄晏朗,与他亲近。


    只是这一点是谢韵没有考虑周全,贸然将晏朗带离晏回南身边,她只是问了晏朗愿不愿意。却忽略了,晏朗说愿意是因为与母亲重逢太过兴奋。


    这却不代表他可以完全忘记晏回南。


    这才酿成此刻的局面。


    谢韵懊悔不已,居然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忽略了。


    她的判断不可控地受到了晏回南的影响,她太急切地想要与晏回南撇清关系,也让晏朗与他撇清关系。


    她不禁思考,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连如此低级的错误都会犯,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有些无法保持理智了。


    哄了晏朗许久,谢韵答应带他去见晏回南。


    此时正是夜半时分,不知晏回南是否已经睡下了。但她别无他法,因为已经在心里憋了许久的难受,又做了噩梦,她无论如何哄晏朗都哄不住,只能带他先去晏回南身边了。


    谢韵着人开了角门,带着几个侍从匆匆出了门,往晏回南的府邸去。


    与此同时,这夜半的一点动静惊动了守夜的人,那人见谢韵半夜抱着晏朗,提灯出了门,心下起疑,立即跑去回禀自家主子。


    谢韵乘着软轿很快便到了晏回南购置的府邸面前,“母亲,父亲见到我们一定很开心!许久不见父亲,他一定想朗儿想念他一样,想念着朗儿!”


    谢韵温柔地摸摸晏朗的脑袋,点头道:“嗯,只是父亲前些日子出门办事,昨日刚回,此刻我们打搅了父亲休息,他一定很累,待会儿进去见到父亲后朗儿就乖乖睡觉好吗?”


    晏朗懂事地点点头。


    很快,晏回南便裹着一件灰狐大氅出来了。


    夜半也落了雪,一路从后院赶来的晏回南连撑伞的人都没跟上,落了满头白雪。


    见到谢韵时,两相对望,两人都因为有些尴尬而不曾开口。


    谢韵垂下目光却依旧能感觉到晏回南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半晌,她才开口:“朗儿想你了,外面太冷,你快接他进去吧。”


    晏朗兴奋地张开抱住谢韵的双臂,等着晏回南来抱他。


    晏回南抱过晏朗后,谢韵转身要走,却忽然被晏回南抓住了手,“外面雪太大,夜深路滑,回去不安全。”


    晏朗也抓住母亲的手,开心又不舍道:“母亲,你和父亲一起陪着朗儿睡觉好吗?朗儿不想离开你们……”


    陪着一起睡觉?


    谢韵从未想到晏朗会说出此话,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被晏回南抢了先:“好啊,父亲母亲陪着你一起睡。你睡我们中间。”


    第92章 流光抛(6)


    谢韵无法直接拒绝晏朗的请求,只得随晏回南一同入了府邸。这深深庭院,很快便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提灯照亮之处,便有鹅绒般的雪花飘落,夜,是极寂静的。


    一行人踏雪的沙沙声,声声入耳。


    大门紧闭之后,不远处的巷子里拐出几人。


    温芮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见到这幅夜间私会的场景,惊讶地脊背一阵冷汗,但她一路跟随谢韵至此,内心的鄙夷与愤怒油然而生。


    她既然已经同哥哥结为夫妻,却在半夜抱着孩子来私会外男,真是……真是,丝毫不知廉耻!


    温芮气恼地热血直冲大脑,脸色煞白,转身便要带着这些人证回去,加上哥哥来捉了这对奸夫□□,抓去送官,让她再无脸面苟活于世!


    “小姐且慢!万万不可啊!”温芮的贴身嬷嬷连忙阻止道。


    温芮愤恨地要甩开嬷嬷的手:“为何!他们既然行此苟且之事,将谢韵抓了活活打死尚且不够解恨!”


    “我的小姐啊!你还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这晏礼并非一般人。而是当今摄政王晏回南!是从前征战沙场,所向披靡的大将军!这可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人啊!”


    嬷嬷此言一出,让温芮的大脑又一片空白。


    “小姐,你细想想。此人姓晏,当今世上姓晏,却能驱使得了琅琊王氏,又能让白下县尉毕恭毕敬的人,还能有谁?”


    琅琊王氏是晏回南舅母的母家,这是满朝皆知之事。从前琅琊王氏也曾派人来收货,只是这位晏礼举手投足之间都不像是普通办差之人。


    “去接公子回府那日,奴婢瞧得真真切切的,这位晏礼就站在县尉府的暗处,公子之后还悄悄去同他说话,说了什么奴婢不知,但见公子出来的样子,脸色铁青。而且小姐,公子此次入狱,简直是飞来横祸。温家商船出海多年,怎么偏就是公子说娶了谢韵之后,这晏礼来收货这个时候出事,还是此等要命的大事?且既然县尉铁了心要拿人给朝廷交差,怎么又突然松口,人犯尚未缉拿归案,犯人亲眷不曾寻回,却又放了咱家公子,行事毫无定法。若非受人指使,怎会如此办案?”嬷嬷是从前服侍温芮母亲的,最是精明能干。


    如今快到温芮出嫁的年纪,便让嬷嬷跟在温芮身边教习,凡事都多替温芮打点。


    如今她这一番话,这晏礼的身份确实可疑。


    如此推断,若晏礼真是当今摄政王,可是她温家开罪不起之人。


    “夫人早便派人去了京城打探,如今摄政王已有月余不曾露面,就连上朝也不曾。小姐可知,摄政王有一位失踪多年的妻子,他苦寻多年也不曾得到其下落。两人有一独子,便是晏礼身边这孩子一般的年纪。岂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嬷嬷的意思是……这谢韵便是他苦寻多年的摄政王妃?”


    嬷嬷慎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想来,虽然荒唐但又觉有迹可循。


    谢韵那神秘的过往,不似寻常女子的机智冷静与定力,的确像是见过大世面之人。


    “可是,她若是摄政王妃,为何又要同哥哥成亲?同哥哥成亲之后,又舍不下旧情人。这算什么?把我温家当什么了?”温芮心中恶气仍然郁结。


    嬷嬷却劝她冷静,“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轻举妄动。天寒地冻,小姐,先回府将此事禀明夫人,再做打算吧。”


    温芮被嬷嬷拥着转身时,目光仍恋恋不舍地望着身后那座风雪中的府邸。心中块垒不平。其实若论究竟是为哥哥感到不平,还是为自己感到不甘。


    或许是不甘更多些。


    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女子,却有摄政王这般痴情相随。她早便听闻过摄政王多年执着地寻妻一事,那时她便许愿希望将来能得一夫君如此。


    只是没想到这痴情人便在自己眼前,只是他想要的人却不是她。


    难免不甘,心生妒忌-


    如今她和晏回南在晏朗面前所维持着的一片平和模样,总有一天会被戳破。谢韵深知长痛不如短痛,她对自己和任何人都能狠得下心来。


    但唯独对晏朗不行。


    他不过几岁,便自幼与母亲分离,好不容易见到了母亲,要同母亲一起生活,却又要失去养育他长大的父亲,这一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将晏朗哄睡着之后,谢韵将晏朗的被角掖好,此时寒真已经将外间的小榻收拾好,晏回南今夜便在那张小榻上睡了。


    “我们不能永远用这种方式瞒着朗儿……”


    谢韵的意思很明了,何必如此自欺欺人。


    晏回南接话道,“嗯。我明日会主动和朗儿说京城有急事要处理,不能带上他。上次追杀你的那伙人有线索了,在北地,可能是楼承的人动了手脚。我亲去看看。我会铲除一切想要伤害你的人。你放心,我既答应要将朗儿还给你,便会信守承诺,之后只要我长时间不待在他


    身边,朗儿年纪小,时间一久自然便会忘记我。只是此事急不得,你不可告知他实情。”


    “我明白。”谢韵的手在朗儿身上轻拍着,“从前我只为自己而活,从生下朗儿,我也并未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我终究有愧于他。但见到朗儿之后,我越发感受到母亲这个身份的重量,我发现我再也没办法离开朗儿,不由自主地想把最好的都给他。我也不忍心他因为你我之间的恩怨纠葛而受伤。”


    次日清晨,在晏朗刚睡醒有些迷迷糊糊时,晏回南已经换上了一身战袍。晏朗对这身战袍有深刻的印象,每次父亲换上这身衣服,便意味着他要离开自己许久。


    于是晏朗立刻清醒了,他揉揉眼睛拉住晏回南的衣角,“父亲,你不是说已经平定四方,天下太平了吗?你不是答应朗儿再也不会离开我那么长的时间了吗?”


    晏回南心痛如刀绞。


    如果一切能重来……也许他与谢韵之间这道天堑一般的恩怨纠葛,可以有另一种解法。那么他再也不会一叶障目,再也不会忍心伤害她一分一毫。


    可是一切都无法回头,如今他只有拼尽一切,为谢韵扫清前路的障碍与危险。


    走到如今这一步,晏回南只怪自己,走错了路,错过了她的一生。


    晏回南揉捏着晏朗肉乎乎的小手,从怀里拿出一个有些旧的香囊,温声抚慰道:“朗儿还记得与父亲的约定吗?”


    晏朗迟疑许久之后,才下床去他书案的小盒子里拿出一个和晏回南一模一样的香囊,都绣有“平安”的字样:“嗯,记得。朗儿会一直戴着这个香囊,直到父亲回来。朗儿在母亲身边,会好好吃饭,好好用功习字练武,不给母亲惹麻烦,会照顾好自己。一直等到父亲回来的。”


    一旁的寒真心酸地看着即将再次分别的两父子。


    隔着漫长时间与遥远距离,父子俩人的心仿佛都系在这两只一模一样的香囊上,在心中默默为对方祈祷平安康健。


    多年来都是如此。


    谢韵也看懂了此刻的一切,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毕竟朗儿是晏回南抚养长大,朗儿对他有依恋之情是情理之中。


    等将来分别的时间久了,时间会冲淡一切。


    送别了晏回南,谢韵带着闷闷不乐的晏朗返回温府。晏回南在离开之前留了人手暗中护卫谢韵,他才放心离开。


    这些人都是跟随晏回南多年的死士,若非关键时刻不会出现打扰谢韵的生活,且除了生死攸关之事,也不必将谢韵的行踪汇报给晏回南-


    一月后,白下大雪纷飞,十年间不曾下过这样大的雪,纵使是江南地带,厚厚的雪也足以末过膝盖。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虽然天冷雪厚,但是许多人都欣喜这场大雪,人们趁着短暂的雪停时刻,蜂拥前往山寺祈福。


    谢韵下了轿撵,如往常一般前往医馆坐诊。


    接诊了一上午几十位病人后,临近中午,医馆外却忽然骚动起来,彼时谢韵正在为病人写药方,未曾关注前方的骚动,想是今晨扫过雪后又堆积了起来,有人划到了。


    她侧身嘱咐学徒:“叫张大哥再去扫一遍雪,免得又……”


    她的话音未落,猝不及防一把菜刀冲她冲杀过来!众人都被这把突然亮出的菜刀吓得四散奔逃,谢韵甚至未曾看清朝自己横砍过来的是什么东西,便被一道巨大的力气握住手臂,用力往后一扯,险险躲过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


    霎时间,谢韵的身侧便围站了几位身形高大,蒙着面的男人,几人身上满是肃杀之气。


    除了他……又有谁能安排下这样武功高强之人,这么久只留在自己身边做一个护卫。


    只是此刻来不及思考此事,谢韵立即稳住心神,从前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倒不至于被眼前这个人吓到不能思考。


    “你是何人?为何要突然现身医馆,而且竟然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那人瞠目瞪视谢韵,双目充血,身着粗布衣衫,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都在颤抖,行事疯魔不已,他想再次举刀甩向谢韵,却被晏回南留下的死士瞬间制住,压在地上不得动弹。


    若非谢韵在问此人话,刚刚他有抬手那个动作时,便已毙命当场。


    那人挣扎不已,嘶喊道:“你这该死的庸医!你还我娘命来!我要你杀人偿命!”


    此话一出,那些留下来围观的人纷纷以一种惊恐的目光看向谢韵。


    “什么?治死人了?!”


    “怎么会这样?”


    那人还在以头抢地,高呼冤屈,一口咬定是谢韵治死了他的母亲。谢韵一时间被这混乱的场景弄得摸不着头脑。她的医术多年不曾失手,药方也从未开错过一张!


    “到底怎么回事啊!老板,你这药是害死人的药啊!你居然敢开这种药来害人!”


    “庸医!你丧尽天良!刚刚真该让他一刀砍死你!”


    “这一看就是蓄谋已久啊!用害人的药材来谋财害命!她还怕死得很,连护卫都准备好了!”


    “是啊是啊,这几个看上去也不像什么好人!怕不是做多了杀人越货之事的暴徒啊!”


    ……


    一时间,众人纷纷恨不得群起而攻之。


    谢韵先安抚好了众人的情绪,而后冷着双目站在那疯子面前,道:“你一口咬定是我治死了你的母亲,证据呢?你母亲的尸身何在,我所开方子何在?你拿出来,我们一一对过。”


    第93章 流光抛(7)


    那人悲痛欲绝,此时此刻谁的话他都不会相信。


    “此刻她已入土为安,怎么,难道你还要去死者面前造次,难不成在青天白日下,还要去掘坟辱尸吗?!”他警惕地看了看谢韵周围的黑衣人,显然是被这些人吓住了。


    死因尚且不明,却如此草草地便将人埋了?


    “我有从你这里开的药方,也是从这里抓的药,这是我母亲喝过的药渣。”那人将药渣紧紧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展开给在场的人看,试图证明。


    谢韵冷哼一声,“你这根本证明不了什么,既不能证明这是在我这里抓的药,也不能证明你母亲是喝了我开的药才亡故的。你这只能证明,你买了一份药,煮了,留下一堆药渣,余下的,什么也证明不了。”


    那人顿时恼羞成怒,似乎被谢韵说中了心事,立即想要反咬一口:“你这是要赖账了?这味天山草,可是你的药堂独有?难道你要抵赖吗?”


    谢韵上前查看,那药渣当中确有一味天山草,可见这药即便不是全部从她这里抓的,但这天山草,的确只有她的药堂中有。这是每季天山草生长时,谢润亲自带人前往雪山之巅采集而来,因天寒地冻,地势险峻,鲜有人能采到。谢润自幼习武,雪山也是上得的。


    “这天山草是我店中独有不假。但你身为人子,母亲若是因喝了我的药而有不测,为何事发之时不说,现在才跑来喊冤?在你母亲有任何异常之时,你便该立刻前去寻医,即便你不信我,白下如此多医师,你自可去寻旁人,解了你母亲的燃眉之急。可是你却没有,究竟是谁居心不良尚未可知。”谢韵怀疑此人是想借机来讹诈一些钱财。


    若是他当真有委屈,有难处,他即便来朝谢韵开口要钱,或许她还会因他贫苦给些钱急用。可若是用这种为人所不齿的法子,她反而不会给钱。


    “你若是心有冤屈,自可去报官,县尉大人明察秋毫,想必定然会给此事一个交代。”谢韵补充道。


    她偶尔行事确有些冷血无情,可她毕竟历经生死背弃,又抛头露面在外谋生多年,行事自然是要多些杀伐果断与冷漠无情。否则如何活下去?


    她若是事事盲目待人好才是愚不可及。


    谢韵的话音刚落,弟弟谢润便带着县尉赶来:“不必去请了,我已将此事悉数告知了县尉大人,他已经来了!”


    他不过是外出一趟,随车队出去采药、购置药材,谁知刚回来便有人来传话说云济堂出事了。


    来闹事的人和谢韵一同被县尉带去了衙门,此事需得慢慢调查。


    县尉这次倒是对谢韵出了奇地客气:“云老板,闹事之人我会带去衙门看管,只是还需要劳烦你一同前往,录个口供。做完口供之后便可归家。”


    谢韵浅笑欠身:“辛苦县尉了。有劳县尉调查清楚事情原委,还我与云济堂一个清白。”


    “这是自然。”-


    两日后,此事的结果便有了眉目,原是那闹事之人嗜赌成性,连年累月输光了家财,就连仅剩的几亩薄田也变卖干净,母亲因为多年劳累染上了肺痨之症,已病入膏肓,到了无可救药的田地。


    可他身为人子,却毫无半点孝心,竟然为了钱随口编了个小病症,便去云济堂抓药,待母亲去世后便来诬陷谢韵。


    只是他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如今却尚未可知。那人是在赌场中遇到的,以为是放印子钱的。但是不曾想到,只是让他寻机污蔑谢韵,败坏云济堂的名声便可换来钱。


    如此他自然是乐意至极,在此之前他连谢韵是何面目都不曾见过,只听说是云济堂老板。只要痛不在己身,便不痛不痒,但凡有利于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会去做,世间之事,莫不如此,人心而已。


    只是让谢韵不曾想到的是,短短数日内,城中竟然出现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云济堂闹事,开始大骂云济堂的药方不管用。其实如此大范围的异象,倒不像是针对云济堂而来。


    因为其他药堂也出现了同样的现象,似乎是一种趋势,像是病来如山倒。顷刻间,整座白下城都沦陷了。


    近日看诊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是起初他们的症状与普通风寒并无二致,只是在度过了前几日,风寒眼见要好之时,却突然起高热,之后便是全身灼烧起燎泡,灼烧溃烂,速度之快,几乎无药可医。


    谢韵不曾见过这样的症状,因为这症状是连环发作。


    寻常治疗风寒高热与身体溃烂的药见效甚微,即便有效也是治标不治本,人的身体起初只是皮肤溃烂,可是紧接着便是体内脏器也受损,迅速衰竭,开始咳血不止。


    最为可怕的是,这种病症的传染速度极快,但凡是病人所用过的物件,再有人接触便会迅速被传染上,而且肌肤溃烂处流的脓水沾染在受有外伤处也会传染上。


    满城的医师都束手无策,就连谢韵也毫无头绪。


    这日,谢韵联络城中全部医师齐聚云济堂,共商对策。究竟该如何应对眼下的时疫。


    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病症缠得焦头烂额,许多不知名的小医者已经因为医术不精,又不想被这极易感染的病症殃及,早早地便逃难去了。


    不仅仅是医师,城中许多百姓见状,也开始有人收拾细软钱财逃难去了。如今仍旧留在白下城中的都是些世世代代绵延于此的百姓。


    如今能应邀而来的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实在是诡异至极。”其中一位鬓发花白的老者率先开口。


    “这不是简单的时疫,这是瘟疫啊!一旦染上,数日之内脏器便会衰竭。别说如今无药可医,即便是研制出药来,也为时晚矣。更何况这药要何日才能研制出来……唉……老夫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一日。”


    云济堂内一片哀叹连连。


    在病发之初,谢韵便察觉到了不对,孩童的抵抗能力弱一些。所以她早早地托晏回南留下来的死士带着晏朗离开了白下,北上返京。到了京城,至少还有人能照顾晏朗,留在白下实在危险。


    而济善堂的孩子,若是已经染上了病的孩童已经尽数被带来云济堂治疗,没有染上的,也被谢韵安排人送出城去。


    其实这几日,谢韵看了无数病人,为此她已经连日不曾睡个整觉,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便起来看诊,连日研究病症,让她熬红了眼睛,幸得多年行医,平日注意身体疗养,她的身体还算康健,能撑得比常人久些。


    而多日反复研究病症,她竟觉得这病症十分熟悉,虽不曾在医书中学到过,却觉得似乎曾经在哪见过。


    于是她这几日反复回忆自己医治过的病例,反复翻看自己的看诊手札,里面记载了所有她曾遇到过的不寻常的病况,并配上相应的诊治方法与药方。


    但是翻看了全部也一无所获。


    直到昨夜,她因翻看医书太长时间,就连自己也没有察觉,靠着小几便睡着了。也许是送走了晏朗,太过思念,她先是梦到了晏朗。梦中的晏朗似乎比现在的还要小两岁,身量小些,比现在更像个肉包子,可爱极了。


    手中握着纸鸢的线,在一片绿油油的平坦草地上无忧无虑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望向谢韵,嘴里喊着:“娘亲!娘亲!你看我的纸鸢飞得高不高!”


    谢韵不禁嘴角上扬,回应他飞得高极了。


    视线里,晏回南忽然出现,他牵着马去往晏朗的身边。


    谢韵的心忽得如坠火海,她恐惧不已,担心晏回南会抢走晏朗。


    她怕极了,连忙追上去。若是放在现实当中,她不会那般慌乱地应对晏回南,但是在梦里她十分慌乱,大声喊着晏回南不要,不要带走朗儿。


    可是没有人听见她的呼喊。


    她才后知后觉道,自己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措感如深渊一般深深地包裹住了谢韵。


    她拼了命地往前跑,眼看着晏回南将晏朗抱上了马,马鞭一挥便要扬长而去。


    谢韵痛苦又急切,眼泪抑制不住地往外流。嘴里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让晏回南停下。


    可是不知不觉,眼前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地消失,转瞬间便被熊熊的火海包裹。


    在火海里她见到了从前那个狠厉无情的晏回南,他的身边是谢青云,是当初想要夺走她性命的乌思,他满身溃烂几乎不成人样。若非那一袭黑色兜帽长衫,她几乎要认不出他来。


    那个白皙漂亮的苗疆少年。


    梦到此戛然而止。


    她被一阵惊呼声吵醒。


    梦醒后,她惊觉自己是否在梦中哭泣,抬手一摸眼角,那里湿润一片。


    但同时对于往事的回忆,对于乌思的记忆,让她将此次的病症与乌思当初死亡时的样子联想到一起。


    幼年时谢韵与晏回南同往江南游,记得当时皇帝微服私访江南的缘由是因为江南地区刚刚经历了一场鼠疫,经济回春,一切恢复了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皇帝带着晏回南,晏回南又缠着皇帝舅舅,将自己的两位好友连同谢韵,一道带去了江南。


    在其他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场面混乱之时,谢韵忽然开口道:“这的确不是一般的瘟疫,而是鼠疫。”


    “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我记得江南曾发生过鼠疫,但是那时在水患之后,整个江南地区刚刚结束水患,老鼠遍地跑,人与虫鼠争食,甚至以鼠为食,才引发的鼠疫。可是如今江南经济繁荣,百姓富足,衣食无忧,衙门也连连整治虫鼠,为何还会爆发鼠疫?如此突然,打得众


    人一个措手不及?”谢韵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同样,这个问题也勾起了几位医师从前的记忆。


    如今这症状,比当初那场水患后的鼠疫要更为严重,而且当初人们染上鼠疫只是脏器感染,却不曾出现溃烂之症。


    这次的情况要更加糟糕。


    第94章 流光抛(8)


    众人听闻谢韵的推断,多年在白下行医的医者们迅速回忆起了当年那场骇人听闻的鼠疫。将二者联系起来,的确发现了一些相似之处。


    只是这次的明显要比当年的鼠疫更加棘手。


    “前辈们可曾记得当初究竟是如何解决当初那场鼠疫的?”谢韵见有人回忆起来,立即向他们请教解决之法。


    若是能得到当年根治鼠疫的药方,也许能在那个药方的基础上,寻找到更适配眼下病症的方子。


    只是让谢韵没有想到的是,曾亲历过当年那场鼠疫,仅剩的两位医者绝望地摇摇头,一言不发。


    谢韵只好继续追问:“老前辈,何故摇头?既然已经知道了这是一场重新爆发的鼠疫,便是找到了一个治疗的方向啊!”


    两位医者面面相觑,最终其中一位转过身来,对谢韵道:“当年……无人寻找到解决之法。当初整座白下城都被封城,最先预感到瘟疫的人逃出城去,但是沿途都被朝廷派来的杀手杀死,尸体用火烧得只剩焦炭;没能逃出去的,全都葬身于白下城中。一直到瘟疫平息,百废待兴,朝廷才派人南下重建白下城。”


    谢韵和在场的余下几位医者,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当初他们随皇帝下江南,本以为是皇帝看中这一片地方,忧心此地百姓灾后的生活。


    没想到不过是演了一场掩盖悲剧的戏,扮演了一位忧国忧民的仁君形象。


    想到这里,谢韵不禁在心底冷笑。


    原来如此……


    其实他从来不是什么仁君,而是一直都是一位疑心深重、冷酷无情的帝王,以雷霆手段治理泱泱大国。无论是晏侯爷和一众被冤屈死的将士们,还是白下城的一城百姓,人不在乎多少,只要出现任何阻碍他的,他都可以毫不留情地赶尽杀绝。


    谢韵第一次认识这位君主,是从晏回南的口中,那时他是宠爱晏回南胜过他亲子的好舅舅。


    当初只是见到誉王那伪善、残忍的一面,便让谢韵恶心不已。


    可想而知,晏回南究竟有多恶心,多厌恶。


    “那前辈呢,你们是何时撤离的白下城?”谢韵只感觉脊背发凉。


    此言一出,那两人有些犹豫,但他们认为此刻也是说出来的最佳时刻:“不瞒你说,云老板,我们二人是在朝廷下令封城时,随着撤离的县尉一同离开。这才幸免于难啊……如今,当年的天灾重演,甚至比当年还要棘手,各位……还是早些逃命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几人听闻此言,心中恐惧愈演愈烈。


    “难道……朝廷会再度封城吗?!不,不对,是再一次屠城吗?”


    “慎言!屠城这话怎可胡说!瘟疫横行,封城是为了保全更多的百姓,是不得已而为之。静棠兄此话可千万不能说!”


    “是是是。是我妄言了。那,要不咱们也先逃吧?”


    “唉!只怕再不逃便要来不及了,半月前刚起祸端时,消息恐怕便已经传去了京城。若是再度封城,只怕快了!”


    谢韵看见这些行医多年的医者们,心中顿生悲凉之感。


    她本意是将大家聚到一起寻求解决之法,却不曾想让大家聚在一处,居然商量起了逃跑。


    “诸位,你们若是走了,这满城的百姓该怎么办?”谢韵问。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人,诸位,我们在此医治了这么久,可有一例好转的病例?一直待在这里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一旦染上这病便无药可医了!谁染上了,便只有死路一条,只能自认倒霉了!”


    此言一出,除了谢韵之外的几人神情大变,神色慌张,开始怀疑留在这里是否还有意义?同时,也开始忧虑自己的安危。


    其实几日前便已经有医馆的医者借故离开白下,一走便再也不曾回来。那些都是些闲散卖药的,学了点皮毛便在外面卖药看诊,治疗些小病谋生。


    他们几位不曾离开,一来是因为好歹算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医者,不好坏了自己的名声;二来是因为多年行医,仍旧怀着一些医者仁心,遇见疑难杂症也产生了攻坚克难的挑战心理。但若是真的可能危及自身性命,还是要思量再三的。


    谢韵见这些人明显是想离开。其实她为人处事的态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从来都是与人为善的。


    但是如今这局势,若是他们都走了,岂非就是留下这满城百姓等死。


    所以……


    谢韵语气平淡得仿佛她也要跟着大家一起离开一样:“诸位,是想走吗?”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若是再晚,便来不及了。”众人纷纷附和。


    她垂眸委婉道,“抱歉,白下城中的百姓们仍需要各位。若是你们也走了,便是彻底断了这些人的生路了。”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几人顿时戒备起来,他们联合起来站在一起,义正言辞又义愤填膺地指责谢韵:“云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能绑了我们不成。”


    但谢韵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必定是有把握的。她轻轻一抬手,晏回南留给她的几名死士乌泱泱地出现在她身后,将其余几人的退路尽数堵死-


    连日的劳累,让谢韵做完这些惊心动魄的事之后,再也没有体力继续没日没夜地看诊。


    只是作为医者,她也会继续留在这里,治疗那些已经感染了的百姓。


    今日从府衙内取出来的当年的卷宗,随府志一直被保存了下来。里面记载了当年瘟疫爆发时的种种,也包括当年的医者们留下的诊疗记录。


    的确,虽然皇帝心狠手辣,但是却不得不称赞他是一个治国有方,十分有头脑的皇帝。如此重要的卷宗必然是要保存下来,以待后用的。


    谢韵在看卷宗时,发现当年留在城中的医者们其实一直持续不断地在研究解决的药方,不断改进药方,对于病症的描述也越来越深入详细,将各个阶段的发病症状都写得十分详尽。


    毕竟是挟持了几人,用他们的性命做赌,换取一个拯救更多人的机会,这需要谢韵承受更大的压力。


    若是真如他们多说,此次瘟疫无解,那么所有人都会丧命,而这几人原本可以有机会逃命。


    无暇顾及更多,既然已经决定了与这些病患一同留下来,便只能坚持下去了。


    天色黑沉下来,看到眼睛酸痛,谢韵才准备熄灯休息。


    可就在她将要熄灯时,她听见门外传来温垚的声音:“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谢韵揉了揉太阳穴醒了醒神,这个时候温垚来,应当是有要事。正好,她也有话要对温垚说。


    自从温垚从牢狱里出来之后,他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不知为何,他身上的少年气似乎一下便衰退了许多,人变得深沉不少。


    谢韵这段时间忙碌,温垚不曾打扰她,也不曾闲着,偌大的温家,那么大那么广的生意网,他都处理得很好。


    突如其来的疫病,让温垚近来一直忙于将温家现在正在做的生意网迁去外地。需要给各路商船发信,令他们改道北上,先在琅琊卸货。另有一些内陆的生意,也需要重新规划往返路线。


    “进来吧。”谢韵随手点上一支香,清新淡雅的香味可祝她缓解疲惫,“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


    温垚一身月白锦服,轻摇摇头,道:“只是近来忙碌,许久不见你,总觉得心中不安。”


    按道理来说,谢韵很乐意听到别人说他需要她。但是这样粘人的话从温垚口中说出来,却让谢韵略感不适,但是她并未多想,只说:“又不是小孩子了,竟说这样的话。有事


    情做是好事,说明你已经逐渐成为温家的顶梁柱了。”


    温垚皱眉,似乎很不满谢韵这样生分地同自己说话。他略走上前几步,微微低头看向谢韵,“姐姐,近日城中患病的人越来越多了,父亲说这不是一般的病,是鼠患是吗?他曾经历过……”


    就算温老爷不曾经历过,温家的关系在白下城中盘根错节,那几位医者多半会将这消息透露给温家。


    谢韵本也不打算隐瞒这个消息,她点点头,“是。我原想告诉你,只是我也是今日才推断出来,还没来得及。”


    “温家打算去往琅琊避祸,姐姐,和我一起走吧。”她告不告诉温垚,他倒不在乎,只是他想让谢韵同他们一同离开,“姐姐,我不想失去你。”


    即便他似乎从不曾拥有过她。


    谢韵却摇摇头,“我不能离开。”


    “为何?难道这些人的性命比你自己的还要重要吗?”温垚急着追问,急得一把抓住谢韵的手腕,稍稍用力,拽得谢韵的手腕生疼,“现在趁疫病还没蔓延开来,还来得及,再晚,就来不及了。而且这样大的疫病,朝廷会派医术更厉害的太医来,你可以不用为了这些人留在这里的。”


    相比刚刚的不适,温垚的这番话确实真真正正让谢韵感受到冒犯,这令她十分不适。


    从前温垚肆意张扬,生在富贵窝里,不曾经历过这样的生死关头。因此,谢韵并没有见过这样一面的温垚。


    她初见温垚时,只觉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后来觉得他和晏回南有些像,都同样是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少年。


    但是眼前的温垚,却让谢韵有些不认识了。


    “温公子,我或许的确微不足道,医术不足以和宫中太医相比。但是我想留下来,陪那些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拼命乞求一丝生机的人在一起。况且,远水解不了近火,你怎知朝廷究竟是封城的官兵来得快,还是救人的太医来得更快?就依你所言,朝廷即便真的派太医来了,太医也需要时间研究病情,至少我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太医们浪费的时间。还有,太医能冒生命危险,太医的命也是命,为何我不行?”谢韵用力地挣脱开温垚的手,语气冷静到极致,心里也愤怒到极致。


    温垚见谢韵的状态不对,连忙道:“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太过担心你,说错话了。在我心里,你就是医术最厉害的人,我也知道你有悬壶济世这样高洁的理想与品质,但是眼下这个情况,并非一时半会儿便可以解决的。”


    温垚眼中的担心不假:“我很在意你,也很担心你。我太希望你可以好好的。”


    “而且你难道不为朗儿想想吗?他刚刚见到娘亲,你难道忍心与他分开吗?”——


    作者有话说:现实生活中工作内容太多,我高估了自己的创作能力,也低估了互联网公司的工作强度。很对不起各位读者们,工作消磨了大部分我的创作热情,导致我时常面对电脑却不知道该如何延续这个故事,但又不想草草结尾,所以最近的状态是一章内容需要多次打开,拼接着写完。我会努力好好完结这个故事,也会尽快。再次抱歉,留评的读者们会给红包~


    第95章 流光抛(9)


    温垚的话的确击中了谢韵的软肋,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了软肋的人,甚至抛却晏朗时,她也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从自己身体里剥离出来的小生命,从被孕育出来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成为她的软肋。


    但人不是因为有了软肋就会软弱,而正是因为有了软肋才会更加坚强和勇敢。


    “若是我眼见着一个难治的疫病爆发却不去想办法解决,同样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谁又能真的断言,有一片净土是绝对安全的?”谢韵无比坚定,她不指责那些逃难之人,但是她既然学医,有这个本事便无法真的丢下那些患者不管。


    温垚没想到他就算搬出晏朗,也无法改变谢韵的心意。


    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出于不肯放弃的心理,还是什么旁的心意,他脑海里想到一个人,并最终试探性地问出了口:“那晏回南呢?你不想再见他一面吗?”


    也许是因为晏回南出发北上之后,温芮告诉他,谢韵曾于夜半去往晏回南府上待了一夜的事。


    让温垚不再深信不疑,又不由得联想起之前他与晏回南的对峙,他自以为胜算在握,却仍旧落下风。这都让他的心开始摇摆不定。


    也许之前晏回南此人并未出现时,他可以十分自信地伴在谢韵身边,并相信终有一日他会打动谢韵,或者安慰自己,即便打动不了谢韵,也可以一直陪伴在谢韵身边。


    向父母宣告自己与谢韵成婚时,也是含了私心的。


    但是在草木皆兵的此时此刻,今夜出了温府,也许很快,外面便会尸横遍野,哀嚎连天。天已经不是之前的天了。


    他怎能仍旧坚定不移?


    谢韵似乎猜到他会问晏回南,心中对温垚的鄙夷再也藏不住,不免同情地回答:“温垚,我心坚如磐石,不会轻易改变,无需多言。我很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温垚无力地垂下手,点点头,留恋不舍地退出去。


    明日,已经没有明日了-


    谢韵没有明白昨夜温垚的失魂落魄,是今日晨起才明白,为什么昨夜温垚那般急迫。原来他说避难,是如此快的事。


    温家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只剩下些带不走的没用的大物件。


    往日里照顾谢韵起居的丫鬟也都闻风而逃。


    谢韵能理解,而且既然她做出了留守白下的决定,便没有指望会有除了患者之外的人能留下,所以也就不存在失落。


    她真如她所言,心如磐石。


    温府的人既然已经走了,谢韵也不便再住在这里,她径自洗漱收拾好行囊和药箱,将昨夜翻看过的手稿一一整理好,一并带去了医馆。


    出了温府,往南门大街的方向走便是云济堂。但是现在街上已经有部分人听到了些风声,匆忙收拾行囊往城外去。


    牛、骡子、驴这些能用上的牲口全都用上来拉着板车,板车上面挤挤挨挨地堆放着布包裹,又坐着老弱妇孺。曾经得到过谢韵医治,认出她来的人,还会好言相劝:“云大夫,想必你已经诊断出来了吧,这是瘟疫!!快走吧!!!”


    谢韵心中五味杂陈,她没法阻止如此大规模的逃难。


    只能摇摇头,仍旧往医馆方向去-


    北地若的风雪是白下那点柳絮般的雪花没法相比的,晏回南带人顺着线索一路追到了博州,却在半途得知了楼承病逝的消息。


    晏回南遂以摄政王的身份,前往大梁吊唁。


    进入那座暴风雪中的城池时,城内一片死气沉沉,雪厚厚地盖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楼承死了,由他与谢韶华唯一的儿子继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楼承在病重之时便已经为自己的幼子做好了打算,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也是为了大梁的子民,他向京城传了一封书信,表示大梁从此甘为大周的属国,岁岁朝见。


    从此这座城池里的百姓不会再有战争,只有安稳祥和的日子。


    所以,楼承的葬礼也是依照大周藩王的礼制操办。


    楼承与大梁的大将,曾经是他多年的对手,也曾是他最最痛恨之人。但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也许是因为晏回南已经找到了他生命中更加重要的存在。


    所以过往的仇恨,他已经逐渐放下了,此时此刻面对楼承的死亡,他心中也没有了快意,只有对一个亡国之君的怜悯。


    在葬礼上


    ,他见到了谢韶华,身为曾经的大梁皇后,谢韶华这么多年也已经褪去了当初的跋扈,变成了一个狠辣的女人。因为若她倒下了,那么她怀中抱着的婴儿,在未来的日子里,将依仗谁?又将如何主持大局。


    晏回南却不在乎,他只在意究竟是谁派出的杀手要杀害谢韵。


    晏回南的兵重重围住了谢韶华的宫殿,谢韶华却有一种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坦然,道:“我已经嫁给了楼承,从前是大梁的皇后,现在也是属国的国母,即便没有得到楼承的心,但爱是最没用的东西。我已经得到了除了爱以外的一切,我为什么还要去陷害谢韵?从前在谢府也是一样,我是府中最尊贵的嫡女,得到的都是谢韵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从前年少,还会因为情情爱爱或是脸面的事情与她争风吃醋。但现在我已为人母,行事只会考虑我与我的孩子。”


    谢韶华因为担心孩子被晏回南的铁骑吓到,所以命人将他带去了偏殿,她说到孩子时,下意识往偏殿看了一眼,周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晏王爷,我知道你的。从来都是事事以谢韵为大,若真是我害了谢韵,你必然不会放过我。我怎会赌上自己与孩子的前途来谋害谢韵?”


    谢韶华的话不无道理,晏回南从头到尾,只是坐在高座上静静听她说。他此刻轻轻一抬眼,司文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顾宫人阻拦,闯进偏殿,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了出来。


    晏回南冷冷道:“你若是一句虚言,从此你都见不到你的孩子了。”


    “晏回南!你敢!”谢韶华猛地站起来,“他即便不是大梁之主,也是大周属国的国君。怎容你胡来?”


    晏回南挑眉:“我不在乎他是谁。”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没有什么不敢的事情。屠龙之事,他不是没做过。


    皇帝嘛,死了一个再立一个就是。


    他也不怕背负骂名,或是遗臭万年。他什么都不怕,只怕失去所爱之人。


    谢韶华的心都系在了孩子身上,自然也顾不得体面了,她知道,若是自己不给晏回南吐出真相或是吐出一点线索,晏回南必然是不会放过他们母子的。


    “你说那女子对谢韵的容貌和过往知晓地十分清楚,连我都是你今日来说我才知道谢韵在白下。那人必定是对谢韵的行踪十分关注,又有一口北地口音……”谢韶华绞尽脑汁,脑海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谢韺。”谢韶华说出这个名字时,忍不住一阵胆寒,“不知摄政王是否还记得此人,我的二妹妹。”


    “姐妹三人之中,唯有谢韺相貌平平,身份既不是嫡女,也不是不受宠的。从前少女时,我的确对谢韵不好,但害人的鬼点子从来都是谢韺出的。”谢韶华说到这段事时,眼中的恨意陡增,“我从前以为她死了。但是几年前,我曾经在大皇子的府中见过一个丫鬟,与她的身形十分相似。当时我不曾在意,认为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谢韶华的话音一转,声音也变得哀伤起来:“事情发生在五年前,我怀上第一个孩子时,当时的我十分高兴。以为不论多么不圆满的人生,在那一刻就要圆满了。但是有一天我意外遭人陷害摔到,三个月的孩子,胎尚未坐稳,便滑胎了。我当时恨不能死过去。不过后来我察觉到不对,便派了人去查,最终查到了真凶,便是谢韺。她是回来报仇的,她要报复谢府的所有人!”


    “何出此言?”晏回南问。


    借谢韶华之口,晏回南才了解到当年谢家逃亡路上的另一段骇人过往。


    原来,当初谢青云仓皇出逃,并未做好周全的准备。不仅仅在半途中谢韵的母亲染病去世,尸骸被随意埋葬,被丢弃的人还有谢韺与她的姨娘。


    谢韺出生时曾经带了弱症,多日奔波,沿途辗转被人传染了风寒,重病难行。彼时追兵追得正紧,谢青云的行程耽误不得,带着个病秧子累赘必然无法逃,便将她谢韺母女二人丢在了客栈,只带走了嫡女谢韶华与棋子谢韵。


    “所以她恨谢青云,也恨谢家那些过得比她好的人。我不知她是如何接近的大皇子,但是我在调查她时,还意外查到了一桩往事。从前大皇子的府上有两位苗疆少年,便是谢韺为大皇子寻觅到的。后来听说这两兄弟都死了。我调查到谢韺时,她已经不在大梁,也许就是报复完我,她又去寻谢韵了。摄政王,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知你了。”


    谢韶华道:“她人已不在大梁,此刻极有可能就在白下。”


    谢韶华想到的东西,晏回南怎么可能想不到。


    他的心立刻如坠冰窖,幸而他临行前给谢韵留了跟随自己多年的死士护卫。


    晏回南立即动身返回白下,沿途又听闻一件事。


    白下爆发鼠疫,朝廷已下令封城!


    鼠疫,封城?那谢韵呢?她在哪?谢韵,谢韵……


    第96章 春归处(1)


    此刻传信,远不如晏回南亲自回一趟白下来得快。他一刻也不能耽误,也不管逆着逃亡人流的路线,他全然没有想过,他即将回去的是一座被疫病包围的城池。


    心里只有谢韵,担心见不到谢韵。


    所以他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晋城时,已经跑死了两匹马。


    明明马上即将进入一马平川的平原,可偏偏山岳横在眼前,大雪封山,通往荥阳的路已经被堵死,进不得也出不得。只能等待雪小一些后,人工清理出可供通行的道路。


    跟着晏回南一路奔袭的司文也提醒,若是再冒着风雪前进,两人都有被冻死的风险。因为他们中途只在换马时歇脚,其余时间一刻也不敢停歇,所以沿途一口热水也没喝。


    他们在山脚的一家驿站暂时歇脚。这座驿站常年为翻山越岭的游人提供歇脚之地与补给,是个十分热闹的大驿站。


    此刻驿站内外挤满了从南方逃亡而来之人。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场雪封住了不安,仿佛这场大雪阻隔了白下那蔓延开来的疫病。


    半月过去,封城之前逃出来的人,有些人在半路便已经病发,现在除了白下城封城之外,其余许多城池都封城,严禁白下城出来的人进城。


    这些人只能加紧往北方逃,因为有人发现,越是寒冷的地方,病发的越缓慢。虽然不知为何,但至少往北方走,是如今唯一的生路。


    晏回南和司文花了大价钱才订到一间房,与晏回南同样花了大价钱才订到房的一家人,就住在晏回南的隔壁。


    夜半之时,忽闻驿站外一声巨响,仿佛雷鸣震怒。


    又过没多久,便听见有人在客栈外面喊,“大雪压死人了!”


    原是山上一处厚雪自山腰处坍塌,一道雪墙如洪水般滚滚而下,压倒了山道上的几个行人。


    需要有人去把人从雪里挖出来。


    原先落后于晏回南和司文的那一队士兵,也在不久前赶到,就驻扎在距离驿站不远处。晏回南好心,也当是行善积德。着司文寻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出去帮忙挖人。


    晏回南的手指在雨雪潮湿天气便会阴阴作痛,一夜未眠。只站在驿站楼上借远处的灯火观望。


    那被砸的一行人中,有几人侥幸逃脱。


    司文去了现场之后折返回禀了晏回南一则令人意外的消息。


    “王爷,是温家人。”


    “哪个温家?”晏回南一听见是温家,心中的弦不由得绷紧。


    琅琊温家还是白下温家。


    “白下温家。”司文知道晏回南想问什么,“王妃和小王爷不在其中。”


    晏回南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大步迈出去,迎着猛烈的风雪,如地狱里走出


    来的鬼魅。


    抵达现场之后,温芮正瑟缩地躲在哥哥温垚怀里哭泣,两人坐在一旁的木箱上,惊魂未定。被压在雪中之人是他们的父亲。温夫人撑着意志力,临危不乱地在一旁指挥人挖雪。


    司文提着飘摇的灯笼跟在晏回南身后半步距离,灯光所至之处,温垚自下而上地看上去,震惊地看见晏回南冷漠地站在自己眼前。


    他不曾想过,会在逃难的路上遇到晏回南。


    温家本打算逃亡琅琊,但早在他们抵达之前,琅琊便已封城,无法进入。驻扎在琅琊的守城军备,正是彭野那支军队。因为琅琊曾是谢韵生活过的地方,所以在谢韵离开琅琊之后,晏回南便派兵驻扎在琅琊,在当时以为谢韵已死的晏回南眼中,琅琊这片土地跟谢韵的遗物有着同等的意义。


    他也怕谢韵某一天会回到琅琊,所以自那之后,琅琊守军便一直都是由晏回南从前身边的亲兵统帅。如今正是彭野。


    彭野此人,并非利益可动之人。为了城中百姓,彭野不会轻易开关。


    所以温家一行人也被迫北上。


    “你为何会在此处?”温垚震惊地问,声音不由得有些发虚。他从白下北上而来,那晏回南此前出发往北方的大梁而去,两人为何会在此处相遇,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毕竟晋城这条道是最短的路程。


    晏回南咬字清晰:“我倒是要问你,你温家带着全幅身家逃难,却把谢韵丢了是吗?”


    于此事,温垚的确百口莫辩,他的确是将谢韵丢在了危险的白下城。


    但少年人不愿承认错误或是心中不肯服软的倔强,让他下意识开口辩解,“这并非我本意!我问了她,我是问了她的。我恳求她跟我一起离开白下,但是,她执意要留下!我也没办法。”


    晏回南也许是见多了首鼠两端、自私自利的人,所以此刻的温垚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个无知的小儿,遇到了困难便只会推诿责任。所以刚刚那些怒火,此刻反倒被浇熄了一些,只觉得怜悯这个蠢货。


    “我也不想失去她。我搬出了晏朗,我就连你,我都问出来了,可是她说她心坚定如磐石,要留在城中寻求疫病的解决之法与城中百姓共生死。”温垚急切地说道。


    “所以你就离开了是吗?”一贯冷静淡定的司文也忍不住怒火,想不到谢韵满心都是白下百姓的时刻,温垚这个贪生怕死之辈,竟然就这么离开了。


    温芮听了几人的话,停止了哭泣,愤怒地站起来,“不然呢?难道还要让我哥哥和她一起守在白下城中等死吗?我哥哥若死了,那我们的父母,我们温家该怎么办?!”


    此刻的温芮刚刚从娇生惯养的小姐沦为难民,又刚刚失去了父亲,她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口无遮拦道:“我哥哥也说了,他劝过她了,也恳求她了。不是我们不带她走,是她自己要留下。我们不可能跟着她一起等死的!王爷,你也是人,你会选择跟着这样一个疯女人一起等死吗?”


    晏回南并不想搭理她。只是多费口舌罢了。


    司文在一旁替他回答了,“我们之所以会在此地相逢,正是因为王爷要去白下。”


    若是回京城,必然不会走此地。


    温垚和温芮闻言都觉得晏回南疯了,此刻白下已经封城,他是王爷自然可以进去,但是这无异于送死。


    但是众人皆知,晏回南的父母至亲都已故,现如今身边最亲近的血脉之人,便是晏朗。


    刚刚司文那句不温不火的话,令温垚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践踏,他从那句话与两人的神情上,看见了深深的鄙夷:“晏回南,你父母双亡,自然无牵无挂,所以可以如此轻松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堵我。可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可以无所顾忌的!”


    晏回南闻言不禁低头冷笑。


    司文也彻底被此话激怒,他愤怒地拔剑要去斩杀了温垚。


    但是在他拔剑出鞘之前,晏回南就已经先他一步伸出手,死死掐住了温垚的脖子。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自责又懊恼,他沉声道:“是我错了,温垚。我错误地认为若她选择你,我可以退出来,让她选择自己想要的。是我错了,我以为你虽然无能又愚蠢,但至少对她有情,若我死了,你将来可以照顾她,陪伴她。是我错得太彻底了!”


    此刻晏回南的眼眶再也控制不住地泛红,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温垚脸上立即露出痛苦的表情,忍不住挣扎,想要挣脱晏回南的桎梏。


    晏回南咬牙切齿道,“你的命是命,旁人却也并非蝼蚁。是她执意不肯走,还是心存善意,难以舍弃?温垚,就凭你,你如何能配得上谢韵?”


    温芮见哥哥快要被掐死了,眼泪又簌簌地往外流,“你放开我哥哥!”


    说完她抬手要去捶打晏回南的手臂。


    但司文根本没有给她机会,刚刚出鞘的冷刃迅速抵在温芮的脖子上。


    温芮立即被吓得动弹不得,只能一味得嚎哭。


    晏回南正如他所言,徒手轻易便能杀了温垚,而温垚毫无还手之力。


    但他在温垚即将气绝的前一刻,松开了手。温垚立刻如脱了水的狗,沉沉地摔倒在地,猛烈地呼吸着。


    那边温老爷的尸体还有温家的部分行李被挖了出来,晏回南放过了温垚转身离去,温垚和温芮心脏剧烈跳动,既担心晏回南会突然折返回来杀了他们,又悲痛欲绝地心系着父亲,最后直到司文下令,几个过来帮忙的士兵都离开之后,温垚和温芮才敢跑过去查看父亲的尸体。


    离开后,司文问:“主子,就这样放过他和温家吗?”


    晏回南简单地嗯了一声。


    谢韵没有责备温垚的离去,她并不痛恨温家的抛弃,只是因为她对温垚从没有过期待和爱。


    这只代表谢韵不恨他,所以晏回南也不会真的对温垚不利,这是遵从谢韵的意愿。


    但是她不依靠温家,对温垚无所期盼,不代表此刻的谢韵,不需要一个人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


    这一次,即便谢韵推开他,他也不会再放手。即便要他陪谢韵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天光大亮之后,晋城的雪终于停息。


    昨夜的那场天灾,也被雪厚厚地掩埋,温垚一家天一亮,便要出发去往晋城城内。晏回南的人此刻也往反方向进发,趁着雪停的时候去通路。


    温垚似乎从昨夜的悲伤中清醒了过来,脖子上晏回南掐出来的痕迹十分明显,昨夜晏回南的那一击让温垚濒死,那一刻也重重地打醒了他。


    驿站门前分别时,温垚丧父后,脸上挂着仿佛丧家之犬一般的神情走上前来,对晏回南说,“白下鼠疫严重,你既然是摄政王必然有许多方法可以解救黎民百姓,多备些物资药材,还有太医带去白下吧。”


    说了一通废话之后,温垚憋了半天终于在愧疚之中憋出一句有用的话:“我与谢韵并未成婚,更无夫妻之实。晏回南,她与我初相识时,曾经说过我身上的意气风发,很像她从前认识的一个人。我想,她说的那个人应该是你。”


    “只有想念,才会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所念之人的影子。”温垚道,“我也许从未了解过她,但我猜,在她心里,你的份量应当比我在她心里的份量重。”


    晏回南第一次正视这个年轻人,年轻的,骄傲的,犯错后会如此落寞的,年轻人。


    第一次动了愿意与他对话的念头。


    从前都是带着鄙夷与无奈,与温垚说话。


    但这一次不一样。


    晏回南勾唇:“把应当去掉。她就是更在意我,更爱重我。”


    但他的确认同温垚说的:只有想念,才会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他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进入收尾阶段啦[彩虹屁][彩虹屁][彩虹屁]


    第97章 春归处(2)


    朝廷下令白下封城已有半月,白下城如今宛如一座死城。


    晏朗被护送回京城之后,卢龄玉和喻霰自然也知晓了谢韵在白下城中,喻霰第一时间便拿着晏回南留下的令牌去太医院调人,与卢龄玉一齐奔赴白下。


    新帝登基以来,晏回南摄政,喻霰擢升为镇国大将军兼刑部尚书,自晏回南离京后,喻霰监国,李巍任帝师,辅导幼帝。有这三位中的一人在,便可保朝政稳定。


    京城到白下路途遥远,所幸有晏回南的亲兵快马传信,两队人马总算在进入白下之前汇合。两股奔腾不息的河流聚合一处,汇聚成了更为磅礴的力量,一起奔赴白下,挽大厦之将倾。


    彼时,白下城中的物资与药材均处于非常紧缺的时刻,城中当初被谢韵强留下来的几名医师,有两位医术高超的医师,却因为年事已高,一时之间又未寻到解决之法,撑不住倒下了。


    如今白下城中疫病情况复杂又严重,即便县尉知晓谢韵与晏回南关系匪浅,没有上面的指令也不敢随意放任何一个人出城采药,只能通知别的州府送来支援的物资。


    但等了多日,迟迟不见物资送到。


    如今城中医馆内已经没有那么多病床,只能简单地将从前云济堂一条街道的屋舍全部收归官府,暂时征用,开辟出一个专门的隔离区,将所有染病情况严重之人都集中在这条街的屋舍之内,再单独进行隔离。


    其余刚染病,症状不严重之人,自行隔离在家中。日日会有专门的执法队沿街每家每户进行熏蒸药材的方法祛除病气,减缓疫病传播的速度。


    只是若是物资和药材再迟迟不到,白下恐无力回天。


    三日后。


    “城门开了!”


    什么?!


    有人沿街高声呼喊,“城门开了!摄政王带着太医和物资来了!我们有救了!”


    “我们有救了!!”


    “太好了!!皇城没有放弃我们!摄政王没有放弃我们!”


    霎时间,沿街都是大家喜极而泣的欢呼声,原本死寂的空气瞬间被点燃,严寒仿佛在这一刻消解,满城百姓心中唯余信念之火,在熊熊燃烧着。


    而点燃大家心火之人,是晏回南。


    他再一次成为大周的战神,那个战无不胜,为国为民舍生忘死的将军,成为了他们的王,再一次从死亡的深渊拉住他们。


    此时此刻,听到这个消息的谢韵,也不禁露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微笑。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全城的百姓,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晏回南身上。似乎她可以反复相信他。


    不知为何,因为晏回南的到来,她犹如有了靠山一般,更加有底气。


    城中官兵在维持着隔离区的秩序,谢韵放下手中笔,脚仿佛不听使唤似的,匆匆往城门口跑去。


    她需要药材,需要能够为白下城带来生的希望的东西。


    沿途便能看见鱼贯而入的马车,装载着慢慢的物资,正往云济堂的方向行进。谢韵有些急迫地奔跑起来,还没到城门口,半途便与晏回南的人相遇。


    晏回南同样,坐在马上一眼便认出了这戴布巾遮住口鼻,身着轻便布衫,乌黑长发被高高挽起挽成一根发髻。这般简约的发型,应当是为了节约时间想出来的。


    只是无论多朴素的装扮,晏回南还是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她。


    他立即翻身下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谢韵面前,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久违的拥抱,久违的药香,日夜兼程,他终于见到了谢韵。几十个日夜的担惊受怕,终于在见到谢韵的那一刻消散,她好好的站在了他的眼前,那么一切辛苦、一切危险都算不得什么。


    谢韵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措手不及,开口想让他放开自己:“晏回南,如今疫病肆虐,你,你先放开我。我不想害你。”


    晏回南早在进入白下前的几个城池,便已经在太医的指导下做好了万全的防护工作。但他根本不怕染病,也不怕死,否则他现在就不会在此。


    “好久不见。”他抱着谢韵,却只说了这么一句。很符合他的性子,不腻歪,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的思念。


    谢韵张了张口,最终却没发出声音。她仍旧吝啬给予晏回南一句好话。


    晏回南却仅仅因为这一个简单的怀抱就得到了满足,餍足地浅笑着,只抱了一会儿以解相思后,便依照谢韵的意思,放开了她。


    他们还有许多正事要做。


    而在晏回南身侧的两匹马上,分别坐着喻霰和卢龄玉。他们已经有好几年不曾相见,再见时,彼此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谢韵!”卢龄玉下马,不疾不徐地朝谢韵走来,英气勃发。


    许久未见,可刚刚看见晏回南一行人的一瞬间,她的目光便紧紧追随着卢龄玉。一身墨色骑装,高高的发髻以竹纹玉冠束住,干练又英气。


    卢龄玉:“我们也好久不见。”


    谢韵连连点头,“是,久不相见。姐姐还是那般美丽动人。我原以为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了,没想到竟还能再见到。”


    纵使她多么冷静理智,此刻脑海里也只剩下当初卢龄玉对她的帮助。


    她自幼便崇拜欣赏的姐姐。


    谢韵和卢龄玉两人彼此心心相惜,眼眶不约而同地泛红、湿润了起来。


    “先无暇叙旧,琰琰,你先将城中的情况一概都告知太医,我们来共商对策。”卢龄玉换上了一副严峻的神情,拍拍谢韵的肩头。


    谢韵点点头:“嗯,诸位请随我来。”


    谢韵领着太医们前往云济堂,在平日谢韵办公的房间里,书案上堆积着许多书卷,里面记载了上一次疫情,以及这次疫情从开始到现在的案例,还有谢韵对病情的思考,与她想出来的诸多解法。


    “我试过许多手段,但也许是还欠缺些见识,迟迟未能找到根治之法。”谢韵不免为此有些遗憾,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些年岁比她大了许多,见识阅历也更加广博的太医们。


    此次晏回南还想去请当初为他治毒的老医师,只是他早些年便退隐,如今年事已高,实在是经不起奔波。


    便派出了他的得力弟子,如今也在宫中任太医。


    谢韵用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将眼下的种种情状给大家梳理清楚,说完太医又随谢韵一道去病区,为大家号脉诊断。


    弄清楚情况之后,谢韵与几位太医们聚在一处商讨病情何解。


    药材和各项物资由司文司武两兄弟指挥着运送分发。


    卢龄玉则率领御膳房带来人为大家准备了吃食,原先染了病气的衣物全部运往无人处烧毁,换的全部都是熏过药物后的干净衣物。


    喻霰和晏回南去了府衙,商讨周边流民的安置对策。在赶来的途中,晏回南已经遇到了不少因避祸而逃难流亡的难民,这些人需得及时得到安置,否则很有可能爆发战乱、疫病,危机国之安全与利益。


    众人忙碌一日,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众人便歇在了晏回南此前在白下购置的那间房产内。在来白下的途中,卢龄玉已听晏回南说过可能有人要害谢韵的性命,故而出于安全考虑,卢龄玉同谢韵商量了来与她同住。


    既是卢龄玉的意思,谢韵便没有拒绝。


    她曾在此,与晏回南同床而卧,为了哄晏朗睡觉的那次。


    用过晚饭后,谢韵被晏回南叫去庭院中。


    “我此去大梁,从谢韶华那得知,可能此番想要谋害你性命之人是谢韺。”晏回南说。


    谢韵不曾想到会是她。


    因为她与谢家其他人一样,曾一度以为她死了。


    毕竟,在那样的情况下被谢青云抛弃,很难有活下去的机会。


    不过,谢韵仔细想想,以谢韺那般骄傲的心性,她也会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


    没有得到她想要


    的,那她必然会不择手段,为了报复她想要报复的人,谢韺也必不会心软。


    “她如果活着,想要报复谢家也正常。”谢韵说。


    晏回南问:“你还记得乌思吗?”


    谢韵自然记得,那是差点亲手葬送她和晏回南两条命的人。


    “自然。你我当初都差点命丧他手。”


    晏回南:“当初乌思临死时,便有与如今白下城中十分相似的症状。当初跟随我们的那位医师,曾对乌思的情况进行过研究,便是一种人为创造出来的鼠疫毒素。我猜,这场鼠疫也许就与谢韺脱不了干系。当初她曾流亡到大梁,蛰伏在大梁的大皇子身边,为他搜寻各种可用之人,乌思两兄弟便是她亲手寻得。”


    谢韵立即明白晏回南此刻的猜疑是什么:“所以,你推测也许谢韺此刻就在白下附近?”


    晏回南点头:“不错。你之前可感觉身边有什么异样之人?”


    谢韵摇摇头:“不曾。如今鼠疫盛行,也许她不会冒险留在城中。但倒是有可能在不远处等待收获自己的成果。”


    “与我所想一致。如果她不现身,或许我们需要引蛇出洞,方能抓住蛇的七寸。这也是为何让你住在此处,此处距离我们近,更安全。她若是就在离白下城不远之处,白下城中情形她应当都知晓,那么我的人马带药材和太医来城中之事,她一定也能知晓。若是我们能解了这忧患,她的计策便无法实现了,想必她会再次出手。


    第98章 春归处(3)


    与晏回南的一番对话,令谢韵久违地想到自己的这位姐姐。


    她与谢韵一样,同是姨娘所生,但谢韺的姨娘更为受宠,谢青云对这位姨娘的宠爱程度有时更甚谢夫人。


    所以将谢韺养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比较并非是她能力或美貌,而是心气儿。


    在谢韺之上,有个嫡女谢韶华,她虽得父亲宠爱,但谢韶华的母族强盛,可为她撑腰,谢青云总要顾及谢韶华母族,所以谢韺平日里虽瞧不上谢韶华,却仍听从母亲的吩咐,不可与其争辉过甚。


    在谢韺之下,有个看似好欺负的谢韵。但是自从谢家入了京,从前最好欺负的谢韵,竟得了晏回南与长公主为她撑腰。


    自此,谢韺在姐妹中从此成了最卑微之人,她心比天高,即便无法忍受,却也只能憋在心里。


    最让她恨极了谢家众人的事,便要数谢青云独独抛弃她,却带走另两位女儿这一件。


    她是在扭曲嫉妒的心理中,终被抛弃。


    “是谢青云作孽。”谢韵缓缓说道,她的眼神清明,心更清明,“如果他和那些谋划一切的人,没有贪欲,一切不会如此。”


    谢韵和晏回南并肩站在明亮的月光下,皎洁的月光如清泉,洗去一切尘埃。


    谢韵垂眸,借着月光寻找晏回南的手,他的手垂在身旁,仔细看来,晏回南的手指并不如从前如玉雕刻般好看,第一道指关节处有怪异的突起,不明显,但仔细看是能看出来的。


    因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无辜丧命的长公主……


    两个同样失去至亲之人,在经历了数次险境,又一次站在了一起,共同对抗眼前的困难险阻。


    谢韵渐渐抓住他整个手,将其在掌心摊开,在月光下,她的指尖缓缓抚摸勾勒着他那怪异的指节。


    这凸出来的骨节,就像是健壮的树干上凸起的树瘤沉疴,将它的病痛与脆弱显露无疑。


    晏回南一个孔武健壮之人,如今却如病入膏肓的病树,他身上的毒与伤,究竟从何而来?他已是摄政王,谁能伤他如此之深?


    “此行,你可经过京城?”谢韵问。


    距离她让寒真和绿松带着晏朗返回京城,已有一月之余,坚持了如此之久的谢韵,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周遭是浓浓的病气、死气,还有藏在暗处,随时想要治她于死地之人。


    她坚如磐石的心,因为晏朗产生了一丝动摇,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产生了怀疑。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有机会再见一眼晏朗。


    此刻,她深深地思念着自己的孩子。


    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心灵的一部分。


    晏回南:“你是想问我有没有见到朗儿?”


    谢韵迅速回答,迫切地想要知道:“嗯。他怎么样?”


    晏回南却说:“没有。在得知白下疫病爆发那一刻,我便飞书传信回京城,让喻霰带人与我一同赶往白下,我并未回京城。只是中途与喻霰汇合,一道赶来。这是最快的方式。”


    说完,他的视线落在旁边谢韵的身上,明显她有些失落。


    于是,晏回南又补充了一句:“想朗儿的话,就活着回京城去见。”


    “他一直在等你,等了你许多年。”


    谢韵知道,他们都亏欠这个孩子太多。


    晏回南:“我们都不要再让他的等待落空。”


    谢韵心中那个肯定的回答迟迟没有说出口,是因为她也不确信。甚至还将更多的人牵连进来。


    直到撞上晏回南灼灼的目光,仿佛在告诉她,无论如何他们都会一起活着离开这里。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嗯。”


    谢韵不想晏朗的等待落空,她忍不住地想到晏朗小小的笑脸,那么坚韧,那么可爱。


    她曾经缺失的,后来成为她心中的一个永远的缺口,无论多少爱都填不满,一直在漏风。


    她不希望晏朗像她和晏回南一样,过那么苦的日子。


    “晏朗的字是什么?”谢韵问。


    “春序,晏春序。”晏回南说,“春是岁之首,序是文之始。”


    春是岁之首,序是文之始。


    一切的一切都将在春天重新开始,一切的一切都将翻开新的篇章。


    晏回南包含了很大的私心,但也寄托了固执的期盼。


    他渴望着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谢韵自然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语,她喃喃道:“是个好字。春回大地时,我想带朗儿去京郊踏青。”


    晏回南反手用力回握住谢韵的手,坚定道:“好。”


    谢韵刚刚一时的失神,抓住他的手看伤口,却被晏回南钻了空子,用力握紧她的手。此刻她想挣扎却挣扎不开了。


    只是,只是因为晏朗,他们才拥有此刻的安宁。


    对,只是因为晏朗-


    滕玉是当初唯一经手过乌思病情那位老医师的弟子,只是当年老太医也并未有机会彻底研究出疫病的解药。


    五日前由滕玉率领太医院众太医,在老医师手札的基础之上研制出了一道药方,选了一位处于中期症状的病人,煎熬后喂他服下。


    服用后这位病人的症状不仅并未加重,还明显有了转好的迹象,这让眼下死气沉沉的氛围,瞬间峰回路转。


    像是一道神迹的曙光,笼罩白下城,照耀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众太医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才敢有所放松。


    而晏回南这边,除了要时刻关注谢韵的安危,白下的危情,还有源源不断地来自朝中的奏章。这都是小皇帝无法定夺的奏章,走最快的水路,驰往白下,经由晏回南批阅定夺后再送回京城。


    入夜时分,晏回南查看完厚厚一摞奏折后,发现谢韵还未归。


    这些日子她总是因为太过忙碌而忘记吃饭,忘记回家休息。


    晏回南着人点了灯,他换上大氅,戴上防护口巾,亲自提着灯笼沿街走着去接谢韵回来。


    只是今日他刚走一半,走到竹里桥时,便远远见到几个人朝他走过来,疫病笼罩下的白下城的夜晚,在防护区常常彻夜点着烛火,以便照顾病人。


    其他地方便一片冷清,满是混沌死气。


    会在此刻经过这里的,也唯有谢韵、卢龄玉、喻霰几人。


    还没等晏回南开口,几人中为首一人便兴奋地朝他跑来。


    那是谢韵。


    她三步并作两步,在还覆着薄雪的街道上奔跑过来,兴奋地朝晏回南大声说:“晏回南!成了!我们成了!”


    她一直在说,成了。


    一直说,说到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在提灯的火光照耀下,格外晶莹。


    说到哽咽,说到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绪,一头扑进晏回南的怀中抽泣,激动地说:“成了,我们真的成了。白下城的百姓,还有我们,都有救了!”


    那一刻,晏回南恍惚间仿佛听见了远处传来同样激动的声音。


    那是生命的回音。


    希望,是死亡弃暗投明的时刻。


    晏回南紧紧抱住怀中这个瘦弱的女子,她比从前更瘦了,瘦得仿佛只剩下一身不屈的骨,


    抱在怀里只小小一团。


    他真怕再用些力,要摧折了她。


    但就是这样一个瘦小的她,在死亡与恐惧如排山倒海的浪潮一样朝她扑来时,坚定不移地选择站在这里,抗住一切。


    率领众人一直撑到太医们赶来,一直撑到现在,天光大亮。


    “是,我们胜利了。也是你的胜利,琰琰,你辛苦了。”晏回南垂眸道。


    说完后,晏回南却迟迟没有等到谢韵的回答,她也停止了哭泣。


    他急忙查看怀中人,却发现她晕了过去。


    “琰琰!”晏回南惊呼,惊魂未定地去探谢韵的鼻息,发现还有均匀的呼吸,他才松了口气。


    她已经累到极致,在终于放下心头那颗大石头时,才撑不住晕了过去。


    只是她突然这般晕过去,仍让晏回南忍不住揪心,生怕她出现一丝一毫的意外:“司文,去唤太医!”


    “是。”


    “跑起来!”晏回南喝道。


    司文做事一向如晏回南的心意,这是第一次,只是慢了一步便被晏回南呵斥。


    晏回南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扯过大氅拢紧了她,将她带回去。他不放心再带谢韵去病区。


    此时,夜空中飘下静谧的雪。


    远远落在他们身后的卢龄玉,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不禁想:这场雪,究竟要在眼前这两人的身上,堆积多久、多深厚,才会停止?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得长-


    夜深,窗外的北风紧。


    两个太医仔细为谢韵把脉后,再三同晏回南确认,谢韵只是辛劳过度。


    “王爷可放宽心,王妃身子无碍,只是近些日子她为了能解决疫病,操劳太多所致,多加修养便能恢复过来。不过很快,雪就要停了。”


    “有劳太医。”


    两位太医收拾好了医药箱便要赶回病区,与人交班。


    却突然风声大作,门被人撞开。


    喻霰眉头紧锁,一脸严峻地进来。


    “子游,那个用药后,情况转好的病人,死了。”


    在场众人顿时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两位太医更是惊呼,“怎么会这样?”


    喻霰摇摇头,“就在刚刚,那人忽然浑身抽搐,呼吸急促,不消多时,便口吐黑血,来不及施救便已经气闭而亡。”


    一切发生地太快。


    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还有一件事。”喻霰道,“果然如你所想,疫病的源头便是谢韺。她自称手中有治疗疫病的解药,想要见你。”


    晏回南轻嗤一声,“想见我,她找死吗?”


    第99章 春归处(4)


    虽然不知为何谢韺想见之人是晏回南,但既然她说她有解药,晏回南也不惧走这一遭。


    “她应该是想同你交易什么东西,只是不知她所求究竟是为何?”喻霰说。


    晏回南点头:“她想要什么,本王都给得起。但有一样,她想都别想。”


    说此话时,晏回南的眼中满是狠戾阴郁之色。他见过谢韶华,自然知晓谢韺此番苦心针对之人,必然是谢韵。若是她想利用这场疫病,利用谢韵的善心向晏回南索取财富、权势、地位,晏回南给她又何妨。


    但若是她想伤谢韵,那晏回南必然不会留她。


    “眼下先去看看,那病人究竟是什么情况。”晏回南命人拿来披风,趁着夜色又走进了寒风之中,凛冽的寒风穿过树枝猎猎作响,挡风门帘被掀开的一瞬间,冷风吹进暖洋洋的屋子里,伺候谢韵的丫鬟被吹得头皮凉得发疼。


    驱马前往病区的途中,雪更深了些,马蹄踏在雪上深一脚浅一脚。中途,经过一段结了冰的路面,马蹄猝然打滑,喻霰眼疾手快扯住缰绳,才险险控制住马。晏回南却未及出手,马身瞬间侧倾,幸得司文飞身下马双手抱住马身,才稳住晏回南的马,不至于摔下马。


    喻霰适才发现晏回南不对劲的地方,神色凝重地上前查看,晏回南的额头发烫。


    果然……


    喻霰语气严肃:“子游,你多久未吃释心丸了?”


    司文忧心忡忡地回答:“近来两月,主子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赶路,此前备下的释心丸早在北地时就吃完了,如今算来,已经有近两月未曾服用释心丸解毒了。”


    “胡闹!”喻霰得了晏回南的手信带太医与药材赶往白下,晏回南在信中却只字未提释心丸一事,“晏子游,你是想这一遭过了,便死在白下是吗?”


    晏回南却只是淡然一笑,拂开喻霰靠在他额上的手,“忘了而已。喝几副解毒的汤药也是一样的。张太医知道方子,待会儿让他给我煎一副。”


    “忘了?性命攸关的事,你说忘便忘!你在博取谢韵的同情吗?”喻霰愤怒不已,亦为老友经年的经历感到痛心疾首,“你看看你如今病成这样,还有几分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闻言,晏回南的眼色暗了暗,不禁苦笑。


    他强撑着翻身上马,只道:“如今我所求的,不过为她平安,以慰我心安。至于其他,我不再奢求。”


    喻霰脸上满是震惊与悲伤。


    当年之事,真正在惩罚的人究竟是已逝之人,还是活在世上之人?


    晏回南与谢韵承担的痛苦,远比逝去之人要更多。


    病区内。


    太医见晏回南一行人折返,上前向晏回南说明情况:“此人名齐九,家中行九,故名九。因为疫病,如今家中只剩他一人,却也……”


    疫病形势每况愈下,实在是令人心忧。原本的一点希望也就此熄灭。


    晏回南问:“死因呢?”


    太医正预开口,却被谢润拉住,谢润神色自若地屏退旁人:“晏回南,我有话同你说。”


    晏回南并未在意谢润直呼其名,“嗯。”说完便跟着谢润走。


    “司文,严加看管尸身和病区,将姚仵作请来协助太医查探死因。”晏回南吩咐。


    他随谢润来到一处无人处。


    “此人并非全然病死,而且被人下了毒。”谢润说,“在这病区中混进了些手脚不干净之人,他们并不希望此次疫病结束。”


    晏回南也猜到了。


    他刚刚询问太医之时,注意到人群中原本在进进出出送药之人,在他进来之后便刻意放缓了步伐,似是在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应该是你二姐。”晏回南冷静道,他从怀中拿出一套打造好的袖箭递给谢润,“这是我此前命人为你所制的袖箭,本想从北地回来便赠予你,只是突发疫病耽搁了工期,昨日才完工。”


    谢润错愕地看向晏回南。


    “这算什么?”


    晏回南思忖片刻:“成人礼吧。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想来你未曾办过冠礼。待回了京城,我同你姐姐为你正式举办冠礼。”


    这些年风雨飘摇,父亲母亲俱不在,谢润确实不曾办过。


    此时此刻的晏回南,身影与从前那个神威无限的兄长重叠。幼年时,谢润什么也不懂,只知跟在晏回南身后,他的父亲品阶低,在学堂中总有人不待见他。


    但自从晏回南张牙舞爪地出现之后,再也没人敢明着瞧不起谢润。


    那些懵懂岁月中,谢润什么武功都是晏回南所授,亦师亦兄。


    今日,他仍旧是当年那个兄长。


    谢润接过袖箭试了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多谢。”


    不好意思是因为,他的确十分喜欢这袖箭。但心中又十分挣扎,不知该不该收。


    “送你袖箭也是希望,你可以保护好你所珍视之人。”晏回南替他想了个答案,“不必心有芥蒂。你是朗儿的舅舅,这袖箭的点子,也是朗儿提出的。”


    自从事事都搬出晏朗这一招在谢韵身上屡试不爽之后,晏回南随时随地都能厚着脸皮借朗儿的名义了。


    反正他远在京城,不会知晓如此多之事。


    晏回南如是想。


    谢润点点头,旋即想到:“你刚刚说是我二姐,你找到她的踪迹了?”


    “嗯。她约我相见,我已应


    下。”


    说完,晏回南又走近谢润,低声说了句话,话毕,才一同返回病区-


    翌日,有人往晏府门上射了一支箭,上面写明相见地点在:望春楼。


    司文取了纸条回禀晏回南。


    谢润也在一旁,他对这地方倒是十分熟悉:“此为名冠江南的酒楼,老板名周闻亭。此人除了经营酒楼生意,也干贩卖私盐的生意。今年被推举为江南商会的会长,往年温家因着皇商这一名头,一直稳坐江南商会会长之位。四年一换届,今年评选时,温家已然出事。便被这周闻亭捡了漏。商会中人人皆知,周闻亭实为笑面虎,为人八面玲珑,可行事心黑手狠。因着姐姐与温家合作,与姐姐也算多年对手。姐姐在江南行医多年,素有圣手之名,许多走方医慕名而来成了云济堂的的坐堂医生,他一直想方设法拉拢姐姐。”


    晏回南率人应邀前往望春楼。因为疫病,望春楼如今门可罗雀,楼中十年如一日地摆设精致,即便在冬日,楼内景观树依旧丰茂如往昔。


    唯一不同只是楼内严阵以待了不少壮汉。


    在掌柜的指引下,晏回南、谢润、司文一行人上了楼,右拐后沿着回廊往廊道尽头走,许是此楼装修内部陈设时,选用了上等的黄花梨木,行于其间隐隐可闻见一股木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这望春楼果然名不虚传,比之京城中的酒楼也不逊色。


    掌柜停在一间包厢门口,这包厢上挂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笼,示意此间有贵客驾临。


    为晏回南推开门之后,掌柜便下了楼。房中暖气熏人,和酒楼里散发着相似的香味,只是此间味道更为浓郁些。


    门内端坐一位锦衣美妇人,乌黑发髻上缀满琳琅珠钗宝饰,谢润一眼便认出此人的确为谢韺。


    多年不见,她的眼神一如从前般凌厉狡黠。只是较之从前少女时,饱满圆润的脸颊如今瘦削非常,脸色浓浓的妆容遮盖了她苍白的肌肤,只是她纤瘦的手指即便再雕饰,也能看出掌心的茧子,手背的道道疤痕。


    想来被谢青云抛弃后,走到今日,谢韺的日子也并不容易。


    “好久不见,弟弟。”谢韺笑脸相迎,摆出一副亲人旧友久别重逢的欢喜假象,眼底的冷意却犹如一条虚与委蛇的毒蛇,“晏世子也是,如今已是摄政王了。日子还真是走得快啊~”


    “好久不见,二姐。”谢润冷声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蛇蝎心肠。”


    谁知身后突然一道声音闯进来,“谢小公子,这般同你姐姐说话,你还当真是不懂事!”


    说时迟那时快,司文的剑也应声而出,瞬间便架在了身后来人的脖子上。


    谢润回过头:“周老板?”他又两相看了看谢韺,心中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晏回南命令司文收回刀,淡定地坐了下来,“从谢韺能在本王的层层驻兵下,悄无声息地进入城中,约我们在望春楼相见,我便猜到周老板必然参与其中。只是本王没兴趣了解,你们究竟是在何时勾结的。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皇商?盐铁使?还是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听起来的确十分诱人。阿音同我说当今摄政王为了谢韵愿付出一切,我还不信,我以为世上痴情人有我一个已是难得,想不到当真如她所言。就连皇亲国戚这样的身份,都能随口许诺。”周闻厅叫谢韺叫得亲昵,只言片语似乎证实了二人的身份。


    只是他又继续道,“只是我并不了解王爷为人,自然不知王爷是否会守诺。若是我们真的交出了解药,出了白下王爷的重兵想杀了我们,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谢润冷笑:“王爷为人光明磊落,你这个市侩商人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韺看着对面的谢润:“就算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是亲人,弟弟,你也从未将我当做家人。那姐姐也不同你们再废话了。不知王爷料事如神,可曾料到,从踏入这间酒楼之后,便是走进了我的圈套?”


    谢韺的话音刚落,角落里一根线香染尽,晏回南、谢润连同他们带来的几名士兵纷纷感觉头格外眩晕、浑身无力。


    在场除了谢韺和周闻亭,片刻间全部昏厥倒下。


    谢韺强撑着的一口气,也在众人倒下后泄了下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周闻亭连忙上前扶住她,喂给她一粒药丸-


    与此同时,昏睡了许久的谢韵醒来,床边守候着卢龄玉。


    这间是晏回南的卧房,谢韵只来过一次。便是二人陪晏朗一同睡觉那日。


    卢龄玉常年在宫中当值,睡眠浅已成习惯。谢韵稍稍一动,她边能感觉到。


    “你终于醒了,你这晕倒,可吓坏我们了。此时晕倒可不是开玩笑的。”卢龄玉伸出手探谢韵额间的温度,“还好,不发热了。我命人送汤药来。”


    卢龄玉亲自去盯人熬药,又命人进来扫洒消毒,正好今日天晴,下人打开窗棂一角通风。却不曾想将一个小木匣撞落在地,打开的盒子掉在谢韵床边。


    谢韵没有偷看旁人东西的习惯,只是刚好这打开的盒子里是一册手札,扉页题“春序札记”


    想来是晏朗的日记。


    睡了许久,睡得人也昏昏沉沉,但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身心俱好。难得闲暇,看看儿子的日记也是一桩美事。


    谢韵顺手便捡起了盒子。


    只是拿开手札,下面还放着两张销金笺。


    开头便是:素仰名门,久钦世德。谨凭媒妁,以通盟好。男,晏氏回南,年十二……恭闻谢府韵小姐,德容兼备,温良娴淑。愿接秦晋之好,永携伉俪之欢。谨以微物,纳采定盟。


    因为并非正式婚书,所以并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只在结尾草草落款晏回南谢韵。


    便是当初在江南时,两人的儿时玩笑之举。


    但是在这张销金笺之下,还有一张空白的。按礼这一张该是女方家回复的文书。


    两张文书合在一起,才是一份完整的婚书。


    但是,当初的一个玩笑话,晏回南竟然留到现在,甚至随身携带。


    晏回南……你呀……


    第100章 春归处(5)


    销金笺的边角起了皱,金粉所书文字也被反复摩挲至色淡。


    谢韵的手也忍不住在两人的署名上轻轻摩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言却澎湃激烈的情感,而后整个人都变得熨贴,像是来到一片令她身心都格外愉悦的开阔之地,凉风、暖阳、花香,一切一切美好的记忆都在此刻纷至沓来。


    将销金笺妥帖地放回木匣子之中,谢韵翻开朗儿的日记,扉页的右下角被朗儿画了只可爱的小乌龟。


    其中一篇为:


    【盛明三年仲春既望晴光满窗


    晨赴书斋,先生授《诗周南桃夭》。其辞灼灼,如见芳华,余深慕之。


    归询于父,父抚卷曰:“汝母平生亦最爱此篇。”言罢目色温然,复道:“伊昔年风致,恰似初春第一枝夭桃。”


    午膳后习射于庭。父亲授弓法,未及半刻,指节肿起泛红,遂退而敷药。司文继教之。余心恻然,问其故,司文低语:“此旧年沉疴。”闻之胸中滞涩。


    暮随父入宫筵宴。玉脍金齑列案,尤爱江南蟹面,其膏腴甘美,齿颊留香竟夜。


    是日注:


    父手伤事当谨记,每值阴雨輒发,来日觅良药


    蟹面味佳,可命庖人试仿】


    朗儿待事认真,日记中不仅有文字,还配上了手所绘制的图画。例如桃花,便画桃枝于侧;蟹面,他便依样画了碗面与螃蟹。在来日觅良药的旁边,后还用朱笔批注,增加了父亲敷药的周期。


    寥寥数语,谢韵似是也窥见了曾经朗儿小小身影逐渐长大的样子。


    往后接着读,还有许多日常琐事,令朗儿开心的、难过的、恐惧的都有,被人关心的朗儿,被人欺负的朗儿……


    从京城到漠北,再到江南,足迹遍布各地。


    其中除了朗儿的生活,也离不开晏回南的生活。


    谢韵没想到,晏回南不仅手有沉疴旧疾,朗儿在密室外听见的晏回南那一声声克制痛苦的低吼声,又是什么?他在做什么?他又为何体内毒素累积那般深,竟连她也不得其法?


    晏回南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为何一个康健之人,身体竟会差到现在这般?


    太多的问题,她猜不出答案。


    朗儿的日记是从他初学习字时,夫子让他学着写的,既可以记录童年意趣,学习困惑,亦可通过书卷排解情绪,寄托思念。


    晏回南预感此次离别久,晏朗便将自己的札记留给晏回南,以寄思念。


    今日阳光正好,中庭的雪也被扫净了,谢韵换好衣服后便起身去庭院中晒太阳,睡了许久,骨头都快要睡软了。步入中庭后,却听见小厮们到谈话。


    “门外还闹着呢?”


    “是啊,说是夫人与太医们研制的药方无效,治不了这疫病。”


    “啊?”一名小厮失声惊呼,“那我们该怎么办?不会都要死在这里吧?我不要!”


    但是这几人见谢韵出现,便赶忙住口。


    谢韵问:“你们说什么药方无效?门外又是什么人在闹?”


    小厮们沉默,因为晏回南离开之前特意叮嘱过此时不可透露给谢韵。


    但谢韵一着急便急火攻心,剧烈咳嗽,第一次用权势威压。


    几人这才老实交代事情的全貌。


    于是,来不及等到卢龄玉的汤药熬好,谢韵便冒着寒气匆匆出了门。


    怎么会这样?明明齐九的病情已见大好,为何会突然病故?难道是药材中还缺少什么吗?


    来到府门口,果然有许多人围堵在门口闹事,讨要说法,场面一度失控。幸得有喻霰亲兵守卫,才不至让人群闹进府中。


    “夫人,请随我从角门走。那里尚且无人闹事。”一名小厮出来为谢韵指路。


    此人之前谢韵并未见过,多留了个心眼,越是在眼下这个紧要关头,谢韵越发不能慌乱。她仔细观察了下眼前这位小厮,并非之前那几个担心眼下情况中的一个。


    虽然穿着府中小厮们的衣服,但反观他镇定的神情,不像是普通下人。


    谢韵镇定自若,像是没有看出他的异常,但藏在袖下的手悄悄摸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不必。喻将军派人护送我去即可。”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那小厮却固执地俯身行礼,指引着角门的方向,淡定道:“奉劝夫人还是随我走一趟为好。否则摄政王和谢二公子便要没命了。”


    牵扯到晏回南与谢润的性命,谢韵不得不谨慎对待:“你究竟是何人,竟然能混进这里。”


    “摄政王终归是久居京城的王,手即便能伸到白下控制知府,却实在难以管到天下每一个人。我家主子世代居于白下,想要在这府中安插一个人,也并非不可能。相比夫人知晓,摄政王出门已有两个时辰,却一直未归。按理你重病,若非紧要之事,他必然是会守候在你身侧的。或者是他此刻无法来此。”说完,此人自怀中拿出一个摄政王的玉佩,见此玉佩如见王爷亲临。


    这玉佩不会轻易丢失,必然是晏回南出事了!


    “好,我跟你走。”


    “还请夫人屏退摄政王留给你的暗卫。”那人也是十分谨慎,自从疫病爆发之后,暗卫频频出手保护谢韵,已经不算是秘密。谢韵一声令下,几人便飞檐走壁,从四面八方出现,跪在谢韵面前。


    “此行不必跟着。”


    “王妃……我等受王爷之命保护你。断不可离开你身边。”


    “你们王爷那边我会保你们。”谢韵跟随小厮从角门离开,上了一辆四面封闭的马车,坐在车上无法看见外面的情形,也就无法知晓他们究竟去往何处。


    行了约莫三炷香的时辰,马车停了下来。从晏回南的府邸出发,三炷香的时间,依照正常时辰算已经出了城。但如今各处城门均有重兵把守,途中并未有过长的停顿,也无人交谈。


    想来是在带着她绕圈子。


    先前那小厮掀开帘子的一角,递上一根约莫三指宽的布带,“夫人先系上吧,我再带你去见王爷。”


    既然来了,退无可退,也只能先将计就计,看看这群人究竟是想打什么主意。


    “我来吧。”


    “行,仔细些别让她看见路。”小厮厉声叮嘱。


    听声音是女子。而后便有一只纤细软滑的手牵住谢韵的手,引着她往前走。这一段路可谓长,最先是进入了室内,走在上面能听见鞋底踩在木地板上的闷响,而后弯弯绕绕,来到一处楼梯处。


    那女子低声嘱咐:“当心台阶,随我的指引走。”


    谢韵:“你待我倒是客气。”


    那女子闻言脚步微微一顿,没有言语。只是停顿一瞬后,又默默搀扶着谢韵往前走。


    这楼梯走了许久,相比是很深的地下。原先室内的温暖在进入这楼梯后也渐渐消散,渐渐变得潮湿阴冷,仔细听的话甚至能透过墙壁听见微弱的水流声。


    白下本就地处江南,水道纵横蜿蜒,地下暗河也交错纵横,不辨其道。难怪能悄无声息在白下城中行事,原来是将家中密道连通了地下纵横交错的暗河。


    难道这群人便是谢韺的人?随不知她这些年究竟是如何积攒下这些势力,但通过这种种行为,想来除了她也无旁人了。


    毕竟白下生死存亡时刻,还能有谁不想这疫病早些结束。


    只是不知为何她先抓了晏回南和谢润,可以他二人的身手,又怎会落入谢韺手中?


    沿着潮湿的密道走了许久,总算是听见了机关启动的声音,轰然悠长的隆隆声后,谢韵感觉眼前的光亮了许多。


    下一瞬,她被人重重的推进了密室内。


    谢韵感觉是到地方了,冷静地发问:“可以摘下了吧?”


    “请便。”这是一道女声,熟悉又陌生。


    摘下布条后,谢韵的面前赫然是手脚被绑在石柱上的晏回南和谢润,两人显然被折磨过了一番,看上去已力竭且呼吸微弱,身上衣服都被鞭子打烂,露出道道血痕。谢润从小不曾吃过什么苦,故而身上除了此次造成的血痕外,并无其他外伤。


    但是晏回南却不一样,他身上千疮百孔,新伤旧痕几乎遍布全身,疤痕如同跗身藤蔓般蔓延。仔细看他左胸心口处,有十分深重的烙铁痕迹。


    视线一转,便是坐在一旁悠闲品茶的谢韺与周闻亭。


    “别来无恙,妹妹。”谢韺说。


    谢韵暗暗攥紧了拳头,眼眶泛红,走上前去想要先检查两人的伤势。


    却被身后的人拉住。


    谢韵愤怒道:“谢韺,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谢韺愤然放下茶盏,茶盏顺便被砸得破裂开。


    “我想要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的好大姐没有告诉过你吗,我就是要报复所有当初无情抛弃我和我母亲之人!现在轮到你了谢韵!”


    谢韵:“害得谢家流亡,抛弃你的人,害你至此的人是谢青云。我也一样恨他。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制造这一场疫病,害了白下这么多人!”


    “我当然没有恨错人。你对我的故事,知道得太少了。谢家人最该死,白下城这些人也并不无辜。他们都该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记忆,谢韺整个人变得暴怒,情绪瞬间被点燃,而后又在周闻亭的安抚下稳定下来。


    她冷笑着说:“我最讨厌你谢韵,你应该知道。但你应该不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吧。谢韶华这个蠢货,生来就拥有一切,荣华富贵,身份地位,父亲母亲的宠爱。但她自私自利,也十分蠢。我只会觉得她可笑,被我利用了却不自知。韦并没有那么讨厌她。可是你不一样。你我同为庶女,你的母亲甚至不如我母亲得宠。我被谢韶华压得难以翻身,我不想认命,但我忍了。因为有你被我压在脚下,可是你为什么要打破这样的平衡呢?”


    说完,谢韺眼中满是不解,“当年的你究竟有什么魅力,你究竟哪里比过我了,被晏回南喜欢上的人却是你?有了他和长公主的庇护,从此你


    这个丑角,就好似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你只是一只草鸡而已!一夜之间你拥有了一切,连谢韶华欺负你都要被指责。你究竟凭什么?我尤为讨厌你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高高在上地悲天悯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令人生厌!就连现在自身难保了,还要指责我不该伤害白下这些无辜之人。”


    “我来回答你。”晏回南喘着粗气道,“因为她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