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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檐上雪(4)-


    几度秋意浓,最是桂花香


    在幽幽的几缕桂花香中,那人探出手蒙住了谢韵的眼睛,谢韵看不见他,但又更加清晰而深刻地知道他是谁。


    他带着满腔醋意与愤怒疯狂地亲吻她,他没有给谢韵一丝一毫反抗的余地。


    谢韵要咬他,他便将拇指探进她的牙关抵住,任凭她想要下口咬,也只能咬到他的拇指。


    晏回南吃痛地闷哼一声,却仍旧紧紧抱住谢韵不放开。如何能放开?


    他以为自己可以配合着谢韵装相见不相识,但是当他看见温垚的手揽住谢韵腰、看见他低头亲吻谢韵时,晏回南心痛到难以呼吸,酸水灼烧着心脏,也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便可以无底线地忍耐,可是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从小就已经下意识认定了谢韵是他的人。


    任何人欺负谢韵,就是欺负到他的头上。他不能容忍。


    而现在温垚想要将谢韵从他身边夺走,那简直就是将他的心和脏器生生地从他的身体里剥离。


    谢韵,我好疼……


    他在心底疯狂地叫嚣着,身体却诚实地哀求她的垂青。


    谢韵整个人都被死死抵在墙上,不得动弹。晏回南的手指力气很大,她根本咬不下去。只能任由他的舌尖在她的嘴里肆意搅动,与她的唇舌交缠。而她口中分泌出的涎水,也被晏回南尽数掠夺而去。


    她只能抬手用力推他,可是他却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晏回南的吻虽然带着醋意与怒意,但他对待谢韵却虔诚又温柔,他轻柔地吮吸着谢韵的唇瓣,在与她的舌尖纠缠时,也如同六年前一般,引导她顺着他的节奏。


    此时桂花的香气将两人包裹其中,自然而然地将两人带入飘飘欲仙的仙境,让人□□。明明只是简单的亲吻,可谢韵的身体却像是泡了温泉水一样,酥软下来。


    一墙之隔有下人在府中行走、闲聊的声音,这些声音刺激着谢韵,她的心脏几乎要蹦跳出来了。她不敢出声大声叫喊。


    可晏回南却在此时,放下遮住她视线的手,顺着她的耳畔,滑到她的颈项处,渐渐往后往下,他炙热粗糙的指腹摸索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激得谢韵不禁颤抖。


    他的吻也顺势吻到她的耳垂,叼住她的耳垂一点点吮吸,用舌尖刺激她的耳廓边缘。


    时隔六年,没有经历这样的事。谢韵的身体也变得生涩敏感,禁不起他的这点挑逗。


    若是被人发现她与晏回南在此处纠缠,他一定无所畏惧,没脸没皮地承认也无妨。反而正中他的下怀。


    晏回南放肆的吻继续往下移,他用牙齿摩挲了一下谢韵颈项的肌肤之后,正当他埋下去要吮吸时,谢韵仿佛大脑被雷击了一般,立即抬手挡住了他的吻。


    这时,墙后的人声渐渐远去。


    谢韵才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她剧烈地喘息着,“滚开。”


    晏回南却没有说话,而是拥住了她,将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肩头,声音艰涩喑哑,“他刚刚亲你了?是吗?”


    谢韵愣怔,原来真的有人。


    真的是他。


    谢韵想到温垚的脸凑近她时,她心中毫无波澜。可是刚刚,她居然情不自禁地被晏回南牵着走……


    该死!


    她肯定道:“是。而且这只是你看到的,在你没看到的地方,还有。”


    晏回南闻言,心简直沉到了谷底,他仿佛一下


    子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他明明最擅长等待,擅长忍耐。为了复仇,他可以等待数年,只待事成之日。在冰天雪地里跋涉,等待敌人到来时,晏回南埋伏在厚厚的雪下,冰冷的雪冻不住他的血,林间的鸟儿落在他的肩头,啄他身上的枯枝,他也不曾动弹。


    他明明这么擅长忍耐……


    可是他现在却失去了全部的耐心。


    他的精神仿佛错乱,仿佛有无数的白蚁在啃噬他的身体一样难熬。


    晏回南的神情变得幽暗,他很想去杀了温垚,“琰琰,你是我的妻子,我们成了婚的。我不允许……”


    晏回南的话还没说完,谢韵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扇上去,“这是为你刚刚冒犯我,晏公子。”


    晏回南的脸上硬生生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但晏回南却一点不后悔。


    他用舌尖顶了顶被扇的那边口腔内壁,脸上泛起苦涩的笑。


    他倒是没有惊讶,自己这样,不被她扇才是怪事。


    而后谢韵继续冷漠地说,“晏公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说我们成婚,可是我们拜过堂拜过天地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有过三书六礼吗?我们曾对天起誓过吗?你叫的琰琰又是谁?我是云韵,不是晏公子口中的琰琰。或许晏公子自己该想想,你的妻子究竟去了哪里。”


    字字句句,字字诛心。


    晏回南一身的傲骨,在谢韵面前如坚冰融化一般。他知道谢韵在讽刺他,在责备他。


    他都认了。只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谢韵真的嫁给温垚。


    谢韵没有再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反问晏回南,“温家货船出事是不是你搞的鬼?”


    晏回南如月下湖一般清澈晶莹的眼中,只有谢韵,他没有反驳,“我只不过派人提前去查了温家这一趟出海的人员名单,又调查了这批货船。恰好查出了这逃犯有个亲戚在这条船上,两相递了个消息,即便没有我,在货船靠岸时,那逃犯得了温家货船即将靠岸的消息,也会找上门去。”


    晏回南的话音刚落,谢韵便愤怒地抬手,又是一巴掌,“你真是无耻!这船员是温家从外雇佣之人,你为何要因此连累整个温家?!”


    刚刚那一巴掌,晏回南认了。但是这一巴掌,他不能忍气吞声。她居然是为着温家,为了温垚扇他一耳光。


    晏回南的声音冷了下来,他一把抓住谢韵的手,再次将她抵在墙上,一字一句正色道:“他逃亡多年,妻女早被他暗中送回了大周,用的就是温家的货船!他到时候只要改头换面,一样会借着温家的货船回来。你当真以为你给自己找的新夫婿,就是什么好人吗?”


    他现在嫉妒地发狂,几乎失去了理智,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声调高了些,又连忙收敛,“就算这件事温家当真无辜,但也只是因为上有严峻律法的约束而已。若是没有律法,杀人越货、谋财害命温家也不是不敢。从前这样不干不净的事,温家从没少做,只要是能维护温家利益的,人命道义算得了什么?你要听吗琰琰,我可以往前翻五年,翻十年,能找出数不清的腌臜事来。凭什么温家可以打败那么多人,多年稳坐皇商之位,你想过吗?而温垚,若是不出意外,将来温家的掌舵人便是他,你以为他会多干净吗?”


    谢韵的眉头越皱越深,她自然知道商人重利,“那你呢?你做这样的事情,你又是什么好人?”


    “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我是罪人。我一生都于心有愧。”晏回南闭了闭眼,将胸中浊气缓缓叹出,委屈又可怜,“可是琰琰,拉偏架不是这样拉的。你不公平。”


    “我只是递了个消息,至于运不运人,不是我来决定的。”


    “人难道就不可能是你送上船的吗?”谢韵反问。


    很多事情,不是他说了实话,对方就一定会相信的。他不怪谢韵不相信。晏回南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她那里的信任值已经降为零。


    重新开始的前提,不仅仅要有爱。爱是最容易被消磨掉的,还要重新建立起对对方的信任。而这就像是一座高楼轰然倒塌成为一片废墟之后,重新复原这座高楼,这是很难的。


    这同样需要时间与耐心。


    所以他现在即便跟谢韵解释清楚了当年放火烧山一事,以她现在对他的恨意,即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也不一定会原谅他。


    所以晏回南要再等一等。


    等一个最好的时机。等到谢韵愿意相信他的时候。


    晏回南愿意慢慢去重建,可是他太害怕了。他太怕谢韵会在他们的信任重新建立起来之前,就已经彻底抛弃了他。


    所以这是他不得已而为之。必要的时候,他还是会以雷霆手段阻止温垚。


    晏回南:“我是可以。以我的能力,我一句话便能卸了温家的皇商之任。但我没有这样做,琰琰。你那么聪明,你怎么会不明白?我不想逼你,不想为难你。可我也是人,有血有肉,会心疼。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


    谢韵现在一点都不能放心温垚自己前去,若是有晏回南从中作梗,那么曹县尉必然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放过温垚。


    她冲晏回南甩去一记眼刀,提起裙摆抬腿便要走,连一丝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留给晏回南。


    晏回南却拉住她,低头深深地看着她,眼底蓄满哀求:“琰琰,我们之间有个孩子,他乖巧懂事,也很喜欢你。这六年间,他和我一样深深地思念着你。”


    谢韵闻言,她心头的坚冰又化成了一滩水。


    怎么能忍心?仅仅只是短短相处了这一点时间,她便难舍可爱的晏朗,这让她如何能接受自己再也不见晏朗。


    她养了那么多无父无母的孩子,可是她却让自己的孩子没有母亲。


    她该多残忍……


    可是她同样厌恶晏回南以这样的方式威胁自己。


    所以她恶狠狠地朝着晏回南的脚踩了一脚下去,“你还真是恶劣至极!”


    说完,谢韵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现在要去找温垚,尽力将风险降到最低-


    谢韵料到了码头上的情况不会太好,也对晏回南的恶劣有了一定的预估。但是她没想到情况竟然会如眼前一般糟糕。


    即便已经到了睡觉的时辰,但不知是谁散播了消息出去,说温家私藏逃犯。


    码头周围已经被民众围得水泄不通。


    距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时,谢韵就不得不下马车,自行走过去。


    在来的路上她已经通知了谢润和飞镜,他们比谢韵晚到一些。但是他们到时,谢韵还被堵在人群之外。


    是谢润亮出兵器,才为谢韵开辟出一条路来。


    码头上,曹县尉不仅拿住了逃犯,而且准备将温垚也带回大牢里等候听审。


    但温家的根基也不是那么容易动的。


    谢韵匆匆赶过来,温垚见她来了,立即走到她身边。


    只是他一低头便发现,谢韵的嘴唇异常得红润。


    就像是……被人亲过一样。


    但他只是抬手,为谢韵拿走了落在她发间的桂花。


    谢韵疑惑地看着他:?


    温垚微微笑着伸出手,“有桂花落在你发丝上。”


    谢韵看见那桂花便想起刚刚那一番事,忍不住咬了咬嘴唇,“你还有心思管这些。现下是什么情况了?”


    “船一靠岸便被扣押了,但是那个私藏逃犯的人趁着夜色混入人群中逃了。现在在等,若是今夜能抓到那人,再使些银子,事情便能解决了。私藏逃犯,只要找一个私藏逃犯的人给县尉交差,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可。”


    谢韵连忙摇头,“恐怕只是这样是不行的。”


    她冷漠地看了一眼逃犯,附在温垚的耳边低声说:“这逃犯在自己回来之前,就已经将他的妻小偷送了回来,用的路子也是温家的商船。如今还需要找到他的妻小。原本此事罪不及子女,但是他的妻女已经是罪人之身,还跟着他逃亡,现下又偷渡回来,必定也难逃罪责。温家现在需要全力配合,只有将逃犯的家人及那位逃跑的海员全部寻回,才能将温家从这件事当中摘干净。”


    温垚和县尉都还没想到这逃犯的妻小之事,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谢韵是从晏回南那里听到的。


    她转移话题,“我猜的,既然他能用温家的货船回来,他的妻小必定也可以。”


    她居然不敢告诉温垚,自己是从晏回南那里听来的。


    第82章 檐上雪(5)


    温垚肯定了谢韵的推论,“的确,当务之急是协助县尉找到人。”


    “曹


    县尉,温家疏于管理才致此祸事,温垚请求曹县尉给温家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温家会全力协助你搜寻罪犯的下落。”温垚道。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围堵在码头外,被官兵拦住的百姓们并不知道两人之间说了些什么。但温垚的声音也不卑不亢,临危不惧,俨然已经有了当家人该有的理智。


    曹县尉看上去身材精瘦,瘦削的脸上却红光焕发,面露精光,蓄了一小撮胡须,在观察温垚和谢韵对话时,他时不时会抚一下自己的胡须。这样的人,一生精于算计,对外对己都称得上严厉。


    在谢韵与曹县尉为数不多的打交道的次数里,她也发现了他是这样的人。虽然背地里用各种手段敛了许多财,可表面上却总是装出一副清正廉洁的好官的模样。钱袋子里富得流油,却无口腹之欲。


    谢韵曾随温垚去曹县尉的府上参加过宴会。宴会上一应安排、食材皆朴实无华,曹县尉却吃得十分满足。


    他平日里的确饮食清淡,鲜少食荤腥,并且他常去登山望远,身体十分好。他不让自己过于肥胖,就是希望长寿,能多些日子享受自己所敛的财。


    曹县尉闻言浅浅笑道,满目精光:“温公子,俗话说不知者无罪。但此事非同小可。你可知你家的船运回来之人是谁么?五年前,他在京城一年之内连续作案,杀了四人,两年间总共杀害了十人。是三年前摄政王得胜归来,才抓到的人。若是就这么被温家的船弄了回来,在白下城内作案,遭殃的可是白下城的黎民百姓们,温家担不起,我更担不起。依大周律法,私藏逃犯,协助逃犯之人,与之同罪。温家虽然不知情,但也是促成此事的最大推手。”


    温垚点头,“是。那依曹县尉看?此事……”


    曹县尉:“当然,若是温家在此次捉拿窝藏逃犯之人的过程中尽力协助,本官定会为你们陈情的。但这条船和船上的货物,要暂行扣押,待找回窝藏罪犯之人,证明了温家是无辜的,才能把货物退还。而且温公子你要先随我走一趟。”-


    温垚被带走的事情刚一传到温家,便弄得温家人心惶惶。毕竟温垚是将来温家的家主,就这么被抓走了,若是罪犯抓到了还好,若是一直抓不到呢?难道真的要连坐,与罪犯同罪吗?


    但在谢韵看来,曹县尉此举就是明着从温家的钱袋子里抢钱。而且绝对不会是一笔小钱。


    而既然此事是晏回南间接促成的,虽然谢韵不知道晏回南在其中究竟推波助澜了多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晏回南不会轻易放过温家。


    那么即便曹县尉的手已经明目张胆地伸到温家的钱袋子里抢钱了,他也不会管。


    或许之后,晏回南手握曹县尉贪污的证据,正好能一举端了这个巨贪。


    消息是跟着谢韵一起回来的,年幼的温芮知道哥哥被抓走之后,内心慌乱又担心。众目睽睽之下,将火全部都撒在了谢韵的身上。


    “都是你!就是我哥哥说了要娶你,才惹出这么多事来!我们家商船往返波斯与大周之间这么多回,从未出过事,你一来就出了这样的事!”温芮怒不可遏地走过来,指着谢韵怒斥道。


    谢韵知道,此事……若是深究起来,的确与她脱不了干系。


    温英卓和詹思妍毕竟是多少年风风雨雨都经历过的,此时倒没有失去理智。詹思妍立刻呵斥道:“芮儿,不得无礼!还不到我身边来!”


    “母亲!”温芮已经是能出阁的年纪,詹思妍也教过她不少管家之道,教的时候少不了要用现实的例子说与她听,而且母女之间时常谈心。


    谢韵作为常年与温垚一同在生意场上合作的人,少不了会成为詹思妍母女俩之间谈论的话题。特别是在温垚宣布他与谢韵已经成婚之后。


    詹思妍自然将她对谢韵的顾虑说给了温芮听。


    温芮如今也拿这话来反问詹思妍,“母亲!你早说过她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若是将她留在身边必然要出事。如今不正是被你说中了,你干嘛拦着我?就应该把她赶出去!”


    詹思妍没想到自己用心教导的女儿会行事如此鲁莽,口无遮拦,“闭嘴!来人,还不带小姐回房!”


    谢韵没有理会温芮的无理取闹,“夫人,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先把温垚救出来。”


    詹思妍的声音冷漠而高高在上,“那是自然。云老板能想到的我自然也明白。但若是你没有更好的办法,也还请先回吧。”


    谢韵正要说话,谁知刚刚被呵斥回房的温芮自她身侧经过时,毫不留情地撞了一下谢韵。随之掉落的是原本拿在温芮手中的茶盏,里面盛着刚沏好的滚烫的热茶。


    秋夜凉,热茶暖胃。


    可是滚烫的热茶尽数泼在了谢韵的衣裙上,也烫到了她的脚踝。


    谢韵被烫得连忙蹲下身,却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掀起衣裙查看伤势。


    温芮居高临下地睨着狼狈而又痛苦的谢韵,摆摆手道:“抱歉,手滑了……”


    谢韵仰头,愤怒地看向温芮。


    她向来是不会忍受这种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的欺负的,从前在将军府,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现在她早已不是从前的谢韵了。


    更何况如今帮她的人是温垚,不是温芮。


    她可以看在温垚的面子上为温芮准备各种好的礼物,却不会因为她是温垚的妹妹就轻易原谅她如此欺辱自己。


    谢韵看向了温芮身后桌上剩下的热茶,她正要起身去拿。


    温芮却突然被一阵巨大的推力撞倒在地,“不许你这样欺负云老板!”


    温芮和谢韵同时看过去,只见是晏朗,像头小倔牛一样横冲直撞地冲过来将温芮撞倒在地。又因为不能在众人面前叫母亲,情急之下只好叫她云老板。


    真是,可爱极了。


    撞倒温芮之后,晏朗还要冲上去扯她的头发,好好教训一顿欺负他母亲的人,就被随后赶到的晏回南拉住。


    他摸摸晏朗的头,示意他站在自己的身后。


    此时夜色已深,闹得不可开交的正厅内灯火通明,晏回南和晏朗自外面的黑暗中出现。但谢韵也注意到,在那片黑暗中有两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也渐渐地走入光亮中来。


    她们的身影渐渐清晰,可是在刚看清来人之后,她们的身影又变得模糊。


    谢韵后知后觉地抬手,才发现遮挡视线的是她的眼泪。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艰难困苦不会让她流眼泪,疼痛不会。


    可是她尘封已久,努力想要忘记的过去,再次被打开,那里面不只有痛苦的记忆。在黑暗的日子里,同样有着萤火一般的光亮,照亮过她,也温暖过她。


    众目睽睽之下,晏回南情不自禁伸出的手又收回。


    他不想违背谢韵的意愿,只好配合她演戏。


    于是晏回南说,“绿松,寒真,你们先带云老板去上药。”


    红了眼眶之人又何止谢韵。


    绿松和寒真在听到晏回南的嘱咐之后,连忙走到谢韵的身边,两个人眼睛红红的,眼眶里蓄满晶莹的泪水,她们扶起谢韵,搀扶着她。


    “云老板,请随我们来吧。”还是绿松先开口。


    这个时候,绿松和寒真的感情都很激动。但相比于寒真从前对谢韵的感恩之情,绿松与谢韵之间还有的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寒真所见的谢韵,已经经


    历过了生命的最低谷,聪明稳重而又温柔的模样。她像是寒真的姐姐一样温暖。


    可绿松见过小小的谢韵的小心谨慎,见过谢韵的灵动可爱,她和谢韵经历过许许多多一样的事情。


    她们阔别多年,终再相见。


    其中各种情感,不是用一言一行便能表达出来的。


    绿松握住谢韵的手不自觉地抓紧,她紧紧抿着嘴,极力克制情绪,可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终于再见到了谢韵。


    十一年,她们分别的日子已经比相伴长大的日子还要长了。


    绿松在来之前,已经听晏回南说过了现在发生的事。她知道谢韵不愿意回到晏回南的身边。


    绿松明白,晏回南将她和寒真带过来的目的,有一部分也是为了用她们动摇谢韵。


    但晏回南也说过,她们不要逼谢韵。如果她们愿意之后一直跟随谢韵,她们也可以。


    她们带谢韵回到晏回南的院子之后,连忙检查谢韵的伤势,为她上药。


    “云老板……会有点疼,奴婢会轻些。”绿松开口道。


    一旁的寒真已经不忍心再看谢韵了,她怕自己会真的藏不住眼泪。而且她见过太多谢韵受伤,想不到重逢的第一面,又是见到谢韵受伤。


    仿佛一下将她们拉回了当初在将军府时,她和谢韵两个互相给对方上药。


    寒真以为离开了将军府,夫人会过得好。


    “绿松,寒真,你们两个叫我云老板,”谢韵又想笑又想哭,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道,“总觉得十分别扭。”


    晏回南赌对了,他用对谢韵生命中位数不多的,对她而言十分重要的人来动摇她。


    他得逞了。


    绿松和寒真忍了许久的眼泪,在谢韵叫出她们名字的那一刻,彻底如洪水一般决堤。她们像两个妹妹一样,扑过来和谢韵紧紧相拥——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为女孩子之间的深厚感情狠狠落泪的一天,呜呜呜我真的爆哭


    第83章 檐上雪(6)


    多年累积下的情感与思念已经厚重如山,重重地压在三人的心头。


    无论谢韵和晏回南有多深的仇怨,谢韵这些年都深深地思念着寒真,担心寒真在将军府会因为她而受到晏回南的诘难。


    而对于绿松,谢韵自觉自己亏欠的更多。


    当初绿松为她引开追兵之后,两人自此分道扬镳,再也不曾见过。


    谢韵被迫被谢青云带走,没有能等到绿松。多年分别,生死未卜,双方都对对方担心多过思念,思念重过一切。


    但她们深深地拥住自己的时候,谢韵心头的两块石头才彻底放下来。这么多年,再多的情绪都已经在这一刻冰释。


    “绿松,寒真……”谢韵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光是叫出她们的名字,她就已经泣不成声,“我好想好想你们。”


    “我们也是。”两人异口同声道。


    三人久久地相拥着,泪水化成墨,在彼此的心头一遍一遍书写着思念、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有得知对方还活着的安心。


    “小姐,咱们不能这么继续哭了。你伤口的药还没上完呢。”绿松哭完又忍不住为她们三人之间居然一直在抱头痛哭的行为而感到好笑,哭着哭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另外两人都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行为究竟有多幼稚,不禁也笑了出来,泪水泛成晶莹的花,盛放在三人姣好的面容上。


    绿松吸吸鼻子,胡乱地抹干净眼泪,蹲下来继续给谢韵上药,“小姐……我还是习惯叫你小姐。”


    “嗯。我知道。”谢韵哽咽道。


    这些年寒真一直自愿留在晏朗身边照顾他。照顾谢韵的孩子,也是寒真思念的一种寄托。而且这些年晏回南一直在寻找谢韵,一直留在府中,也是希望能第一时间得到谢韵的消息。


    将军府从原先的将军府变成了如今的侯府,她丝毫没有受到晏回南的任何为难,反而做了府中的管事侍女,阖府上下都敬她是夫人身边旧人,一直待她恭敬有礼,唤她“寒真姐姐”。


    寒真知道绿松与谢韵之间应该会有更多的话要说,所以她自觉为她们留出了时间与空间。


    自己则是去一旁为谢韵燃香,熏衣服。幽幽的一缕檀香伴着院子里的桂花香


    绿松试图打破刚刚悲伤的气氛,“小姐,你还和从前一样,所以我刚刚一眼就认出你了。”


    绿松的手非常稳,给谢韵涂药时动作轻柔,让她少受了许多痛苦。


    “能给我说说你这些年的事吗?”谢韵问。


    绿松笑着仰头看谢韵,彼时的绿松已经褪去少女的青涩,眉眼间都是已为人妇的柔情与成熟韵味,笑起来时也不再像谢韵记忆中那样稚嫩像朵清晨中含苞待放的花蕾一样,而是正值好时节的,盛放的花,芳香四溢。


    “好啊。小姐想听什么?”


    “都想知道。你当年经历了什么,后来又是怎么生活的。”谢韵道,“好让我知道,我该从哪里补偿你。绿松,我真的……”


    绿松放下药,抬手握住谢韵的手,“小姐亏欠我什么?是当年能够侍奉在你身边,予我温饱,还是予我的那些足以傍身的钱财?”


    谢韵震惊又心疼。


    绿松真诚地看着谢韵,“小姐,如果不是你,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呢?我从不觉得你亏欠我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出自真心自愿。是我该偿小姐的恩。你心存大义,作为你的婢女,我难道会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吗?那岂不是太给你丢脸。我知道,当初我们都身不由己,小姐你更是。我从不曾怨过什么。我只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无比感恩上苍,为我们的重逢。”


    绿松一番话,让谢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余两行热泪。她紧紧地回握住绿松的手,用力得传递着她激动的情感。


    绿松将自己之后经历的一切都慢慢地告诉了谢韵。


    与寒真不同的是,绿松只比谢韵小几个月,她虽无父无母,但早在当年晏回南在谢府碰见绿松之后,便为她脱了奴籍。这些年,她也已觅得良人。晏回南便没有让绿松一直在府中做事。而是还了她正常的生活。


    晏回南为绿松在京城安了家,赏了她一间铺面,绿松与她的丈夫在经营着。明年开春,她的丈夫便要参加春闱考试。


    是这次晏回南终于找到了谢韵,她才和寒真一同赶来见她。


    但是这些事情当中,绿松刻意隐去了晏回南所做的事情。


    这是晏回南特意叮嘱过她和寒真的。包括他折磨自己的那些事。


    他不想用这些事情绑架谢韵的良心,他知道她是最重情义之人。告诉了她,她又会陷入自责的情绪当中。


    所以绿松只告诉谢韵,晏回南没有为难她。后来她和丈夫开了间铺子,现在日子也慢慢好起来了。


    而晏回南知道当年长公主之死真相的事情,谢韵早已从誉王处知晓。


    谢韵没有问绿松当初晏回南知道真相之后是何反应,绿松也就没有特意说。


    她知道,小姐的心结需要时间,慢慢解开。


    所以如果小姐不愿意去触碰,那绿松也不会逼迫她什么。其实在受了晏回南这些恩惠之后,绿松本来也想将这些告诉谢韵,她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但受了恩惠,这些事情无论怎么说,都像


    是在偏袒晏回南,在当他的说客。


    是晏回南让她不必做他的说客。


    所以绿松也期待着,晏回南究竟会如何做,如何挽回谢韵的心。若是最后小姐都不愿原谅他,绿松也只会支持小姐。


    和绿松谈心完,已是深夜,绿松主动起身去吹熄了蜡烛,让谢韵休息。


    绿松:“小姐,我和寒真候在外面,有事你便唤我们。”


    “不必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吧。这院子里有人候着。”谢韵又补充道,“你们知道的,我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而且我一直拿你们当我的妹妹。”


    她们这才被劝走。


    临走前,谢韵拉住寒真的手,感念道:“寒真,这六年辛苦你了。也多谢你,帮我照顾朗儿。”


    寒真:“夫人,我还是叫你夫人可以吗?”


    谢韵:“当然。”


    无论她如今是否是晏回南的夫人,她和寒真的感情不会因此而改变。所以寒真愿意叫她什么,便叫她什么。


    寒真继续道:“我不觉得辛苦。我觉得很开心,夫人你一定也见过了,朗儿非常可爱懂事,你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心中有着巨大的、无限的责任感,我就想着,我一定要守护好夫人的孩子,等到夫人见到他的那一天。这么想着,我只会觉得很幸福,觉得我终于也能为夫人做点什么了。”


    谢韵望着她们两个,心中无限感慨。


    她忽然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能遇见绿松和寒真。也十分庆幸,自己遇见了她们。这才让她以悲伤为底色的人生来路,也值得回望。


    “夫人,你早些休息。”


    “好。”-


    也许是因为重逢太过喜悦,让谢韵长久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放松。虽然忧心着温垚,但还是在熏香安神凝气的作用下,渐渐睡熟。


    只是更深露重,凉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吹进屋里,将她冻醒。


    半梦半醒间,谢韵起身去关窗。


    去在起身下床的一刹那,被人从背后拉进怀里,紧紧拥住。谢韵瞬间清醒。


    她的惊叫还未来得及漏出口,便被人用手捂住了。


    她惊恐万分地回头看过去,居然是晏回南。


    刹那,怒火和怨气从心头点燃,直冲大脑,她气得转身便要打晏回南。却见到他狼狈的、脆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的眼神。


    晏回南开口第一句便是:“对不起,琰琰。我太想你了。只要一闭上眼,我的脑海里全是你。”


    谢韵一时语塞。


    此时院子里只有温家的侍从,若是惊动他们,只怕会引来一场更大的风波。


    谢韵只得压低声音怒骂:“登徒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晏回南叹笑,声色妥协又哀怨:“是,我知道。我无耻,我不要脸,我是登徒子,我是世界上最可恨的人。可是琰琰,我睡不着……我已经很多个晚上没有合眼了。”


    晏回南继续道:“我费尽心思把温垚弄走,只想抱抱你。”


    说着,他从背后将脑袋埋进谢韵的颈窝。


    嘴上说着最可怜的话,可是舌头却一点都不老实。他温热的呼吸尽数喷在谢韵的脖颈,他在贴近那顺滑细腻的肌肤时,还是没忍住下口轻轻咬了一口,舌尖又在那片肌肤上舔舐了一口。


    像是受了伤的困兽,舔舐伤口一般。


    谢韵浑身一震激灵,止不住颤抖。


    晏回南得逞地笑,“你看,琰琰。你还是会为我有反应的,对吧。”


    谢韵顿时又羞又怒,抬手狠狠地在晏回南抱住她的手上拧了一下。


    痛得晏回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吃痛地低叹一声,“啊~”


    “琰琰,疼。”


    谢韵闭了闭眼,努力逼自己压下心头的火气,咬牙切齿地警告道:“晏回南,你给我从哪来,滚回哪去!”


    晏回南却像条蛇一样缠上了她,他还埋在谢韵颈窝的脑袋用力地摇了摇,“不要。琰琰,你的力气没我大,你赶不走我的。除非你叫人,那时正好温家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你和温垚的亲也结不成了。”


    谢韵气得快晕过去。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晏回南是这么难缠无赖的人?!


    不对……


    其实他以前也是这么难缠无赖的。只不过是在他当上将军之前,更早之前。


    也是在江南,他也是用这种无赖的方法,最后烦得她实在没办法了,和他闹着玩地签了一份婚书。


    只是那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她从未当真过。


    也许,晏回南也是。那份纸质的,他手绘的婚书,如今早已不知所踪。


    晏回南抱着她回了床上,谢韵抬脚要踹他。


    却被他用力捉住了她的脚。


    “别动,琰琰。”


    谢韵正疑惑,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时,她原本受伤的脚腕处,却有习习凉风拂过。


    月光下,晏回南捉着她的脚腕,贴得很近,用心地像是对待珍宝一样,轻轻地给她吹气。


    他问:“还疼吗?”


    谢韵不想回应他,却又见他笑得坦然,“我去杀了温芮,给你报仇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克制克制克制到彻底疯了的疯子晏回南,给我写爽了


    第84章 檐上雪(7)


    “你疯了吗?”


    晏回南默不作声。只是在心里默默回应着:是,琰琰,我早就疯了。我疯得厉害,我已经神智不清了。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要。


    “要吗?”他的神情格外认真。


    谢韵偏过脸不去看他那灼热的目光,“要什么?”


    晏回南因为谢韵这句话沉思片刻,忽而他轻轻放下谢韵的脚腕,摸过来躺到谢韵的身侧,用暧昧缱绻的语气道:“你说要什么?”


    气氛忽而变得旖旎,谢韵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嗔怒道:“你滚开。”


    晏回南撑起脑袋,侧着身子看躺在他身畔的谢韵,被他的琰琰逗笑。忍不住笑了,笑得烂漫,一如少时模样:“想什么呢琰琰。我是说,要我去杀了温芮吗?”


    谢韵忙道:“当然不要,你胡说什么呢!”


    晏回南的笑凝住,垂眸委屈巴巴地问:“就因为她是温垚的妹妹,你才不许的吗?他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比我和儿子在你心里还重要吗?”


    他从前倒是真的没这么多话。


    碎碎念碎碎念……好像她欠了他几万两银钱一样。


    “温垚有什么好?就因为他比我年轻,比我身强体壮吗?他还有什么比我好的?”晏回南愈发不要脸起来,他揽住谢韵,“琰琰,我只是看起来身子不好,实际上……”


    “晏回南,你再不闭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拿去喂狗。”


    晏回南顿时收住,缩进被子里,顺手把被子一起盖在他和谢韵身上,像捡到宝一样,要死死护住似的。


    “人命在你眼中究竟是什么?”谢韵问,“所有的一切你都要用杀人来解决吗?明明你最该是知道生命可贵的人。”


    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些悲天悯人的哀愁。其实这是她刻意在自己和晏回南之间划下的界限。


    她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话最扎晏回南的心窝子。她是最知道晏回南软肋的人。所以她用这样的话故意刺痛晏回南,故意让他以为,他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区别。


    她对上晏回南诧异又难受的眼睛,眼神坚定又倔强,仿佛在对他说:看啊,你现在做什么我都不会理解,你说的做的看上去为我好的,我也不理解。


    不要再靠近我了,晏回南。


    我们不要再有交集了,晏回南。


    但是晏回南只是阖上眼,慢慢地抱住了她。


    对她说:“你知道的,我是最坏的人,最自私的人,最无理的人。不要试图同我讲道理琰琰。这世上所有的人命,在我眼中,都没有你贵。刚刚那句是玩笑话,但如果温家人真的伤害你,我会说到做到。”


    他明明只是轻柔而温和地将谢韵抱在怀里,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仿佛有势不可挡的力量,狠狠地撞开了谢韵心中的高墙,野蛮地冲进去,告诉她。


    你就是世上最要紧的人,没有人比得过你。


    谢韵震惊地一时之间再没法狠下心来说些什么。


    可是她忽然很想问,晏回南,那六年前你干嘛去了?


    为什么六年前的你,不是这样?


    一定要有所失,才有所求吗?还是只是因为,你是觉得报了仇之后,你了无牵挂了,我才成了最重要的?


    所以其实我不是最最珍贵的,只是在此时此刻,你看上去更需要我,而你所承诺的,恰好是你


    权力范围内轻易便能拿出手给予的,所以才这样说的,是吗?


    谢韵的心中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但是此时此刻问出来,她又能得到晏回南最真心的回答吗?


    另一边,晏回南则是踏实地闭上眼睛,他担心谢韵再挣扎,所以对她说:“放心吧琰琰,我今晚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只想好好抱一抱你。”


    他是真的困了,太久没休息,紧绷的神经和身体,在这一刻终于松泛下来。


    谢韵见他睡着,便想挣脱出来。可即便是他睡着了,谢韵也根本打不开他的臂弯。


    努力尝试无果之后,只好放弃挣扎。她也实在太累,最终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晏回南清晰地听到谢韵睡着后清浅而规律的呼吸声,他才轻轻睁开眼。深深地望向她,无言地凝望着她安静的睡颜。


    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会这样乖。


    才不会说些戳他心窝子的话。


    人命当然可贵,可是旁人的命,与他何干?他并不很在乎。人各有命,上天不曾垂怜他,他也只想将整颗心都系在她这棵倔强的树上。


    哪怕风吹日晒,他也只想守着这棵树,在她的身旁。岁月荣枯,他决意一生都要守在这里。她的身旁就是他生命中最后一片净土了。


    夜色浓郁,他轻轻俯身,在谢韵的额头印下一个吻,才心满意足地抱着她睡去-


    一觉醒来,睁眼便见到晏回南笑着看她。


    谢韵清醒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温垚的院子里!屋外全是温家的侍从!


    她腾的一下坐起来,检查自己的衣衫,还好,都是完整的。


    只听身后人笑道,“这么不放心我啊?琰琰,我说了,不会对你做什么,便会说到做到。对你,我是最言而有信的了。”


    谢韵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张口就是胡说八道。


    她警告他,“你最好知道怎么悄无声息地从这个院子里出去。”


    晏回南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旋即又换上了刚刚那副无赖的样子道,“我是人,又不是神仙。外面这么多人,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偷摸着出去啊。”


    说完他也坐起身来,贴近谢韵,低声问道:“而且,我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吗?我好歹也是从前大周的战神,如今的摄政王。全大周都得谢我守了大周平安无虞这么多年,我自幼行得端做得正,光明磊落。我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嗯?琰琰,你告诉我……”


    谢韵此刻完全是一副看无赖的神情,眉头深深皱起,她从未见过能有如此厚脸皮之人。


    她正思考该如何反击回去,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道稚嫩的童音传来,“姐姐,我父亲在这里吗?”


    这间院子的婢女尚且不认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娃娃,便问:“谁是你的父亲啊?”


    是晏朗!


    晏回南唇角勾起,正要出声,便被谢韵一把捂住了嘴,她咬牙切齿道:“你不许出声!”


    说着,便随便找了个箱子,那箱子是搬来给她放衣服的,但是她的衣服还没有尽数拿来,所以里面几乎是空的。


    她打开了箱子,命令晏回南进去。


    晏回南正要开口辩驳什么,便被谢韵的眼神瞪了回去。


    最终他透过窗户心疼地看了看儿子,又委屈地看了看谢韵,最后又无奈地看了看那个狭窄逼仄的箱子,无奈之下还是迈开腿踏了进去。


    想不到他堂堂摄政王,从前龙椅给他坐,他都是嗤之以鼻的,现在居然要挤在这么小的箱子里。


    他刚要咳嗽,便被谢韵警告的眼神逼了回去,只能用手捂着,极力克制地咳嗽了两声。


    “琰琰……”


    话音未落,谢韵便毫不留情地把箱子盖上了。甚至为了防止他逃出来,还给箱子落了锁,只随手拔了一根自己的木簪子抵在箱子边缘,留出一道透风的缝隙。


    “你先在里面待着。”


    晏回南的声音透过箱子说,声音是闷闷的,很重的屏障感,甚至有点远的感觉:“那你别忘了回来放我出去。”


    谢韵说完转身出去,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箱子。


    待会儿把人遣散了,她就来打开箱子放他出去,只一会儿应该没事。


    那箱子其实很大,晏回南坐在里面,靠着箱子睡觉都不成问题。


    谢韵刚一出去,晏朗便发现了她,惊喜地冲过来抱住她,“云老板,你的腿还痛吗?”


    “不痛啦,昨晚谢谢你,朗儿像个小英雄呢~”谢韵一把将他抱起来。


    她从前并没有抱过孩子,晏朗看上去并不胖,抱起来却是沉甸甸的。但抱着又让人有种踏实感。


    果然晏朗闻言笑得十分开心,他又探头看向屋里,疑惑地问谢韵,“我父亲在这里吗?”


    谢韵想都没想,便否认,“你父亲?没有啊,他不在。”


    晏朗皱着眉头,“可是父亲也不在我们院子里,那父亲去哪里了?”


    “你父亲也许是有事出门了吧。”


    晏朗又说,“可是从前父亲去哪里都会告诉朗儿,若是没法当面说,也会给朗儿留信。昨夜父亲没有说。朗儿找不到父亲了……”


    说着说着,晏朗自己的心里也开始发慌,也越想越严重,嘴巴一撇,顿时有种要哭的样子,“……可是,可是父亲去哪里了啊?他不要朗儿了吗?”


    谢韵连忙说,“没有没有。”


    “你带我去找父亲好不好?”


    谢韵本想将朗儿骗过去,再遣散下人,之后就放晏回南出来。


    可是现在朗儿不肯走,她若是带他在这里找到了晏回南,在自己儿子面前撒谎还被揭穿,岂不是很不好。


    谢韵只好让下人先不要进去打扫,她则是带着晏朗去外面转了一圈。到时候找个借口再回来放晏回南出来。


    晏朗因为跟在母亲身边,心里高兴,也觉得父亲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有时候在府上,父亲若是去密室,倒是不会告诉他。


    因为每次父亲从密室出来,都十分痛苦。


    朗儿知道父亲是不想让他为他担心。


    所以他沿途一直跟谢韵说话,说他从前出去玩的趣事,在学堂上学时候功课好被老师夸奖的事情,跟谢韵嘚瑟邀夸呢。


    谢韵也十分好奇朗儿的成长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走到花园,听到下人闲话。


    “听说大公子在牢狱里被打了?”


    “好像是。夫人和老爷这会儿正在县衙呢,不知道光用钱能不能把人保回来。”


    “曹县尉也真是贪,他的钱袋子有一半都是靠着我们温家在养,现在竟然如此白眼狼!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谢韵走上前去问,“你们说什么?谁告诉你们的?”


    两个下人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们没说什么”。说完便落荒而逃。


    谢韵立刻命人备轿,赶去了县衙——


    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评也发红包~


    第85章 檐上雪(8)


    谢韵就这么带着晏朗出了门,临上马车之前,谢韵忽然想到,若是那人想要逃出白下城,走正道必然是行不通的。


    若是走歪门邪道,谢韵心中忽然想到一个人。


    房震。


    他也许会有线索。房震当年便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逃兵,烧杀抢掠什么都做,偷渡一个罪犯,只要钱到位,那么便一切都好说。但他这样的人,想来就是情报的交界地带,只要有钱,那么便没有永恒的秘密。


    只是房震这人,虽然收了温家许多年的钱,却并不能算得上温家的朋友。若是想要从他手中换取情报,必然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谢韵派人去找谢润,谢润这些年与房震打交道的次数不少,由谢润先去探一探房震的口风,之后再做打算。


    谢韵的马车还为到衙门,便碰到了返回的温家马车。


    对面自然也认出了谢韵所乘坐的马车。


    谢韵下车去见,来人正是吃了闭门羹的温英卓与詹思妍。


    谢韵走上前去问:“温老爷,温夫人。情况怎么样?”


    温英卓只扫了谢韵一眼,便让人放下了马车的帘子,不欲与她说话,眼神里也满是鄙夷。好像谢韵是什么晦气一样。


    谢韵从前没少受过这样鄙夷的目光,只是眼下正事当头。她也同样不欲与目光短浅之人多辩驳。


    是詹思妍回了她的话,她掀开帘子的一角。因为担心温垚而一夜未眠,向来精致貌美的詹思妍此刻也不


    可避免地显出一丝倦容,再华贵美丽的衣服也挡不住她满身满脸的疲惫与憔悴。


    詹思妍摇摇头道:“曹县尉直接称病,拒不见客。我们纵使有十八般武艺也无处可使。”


    连钱也不要?


    看来这就是晏回南的命令了?


    称病,倒是一个拖延时间的好办法。


    “夫人可派人留在县衙那守着了?”谢韵问。


    现在既然见不到县尉,又不能硬闯,只能派人时时刻刻候着,等曹县尉一出现,便第一时间赶到县衙赎人。


    詹思妍点头,“那是自然。当务之急是需要先找到那名船员,再从他口中获知那罪犯妻小的下落,尽快将人送去县衙了。”


    这话不假。


    谢韵道:“温夫人放心,我也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协助温家寻找这几人的下落的。”


    “有劳。”詹思妍隐约也觉得此次事发突然,温垚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说与谢韵已成婚。琅琊王氏突然派来一个人验收货物,从前这是没有的。向来都是温家亲自派人将货物送去,此次却意外地派人来。又突然查出来温家的货船上有潜逃罪犯。


    一连串的事情,实在是巧合。就连温芮都能察觉出来异常,詹思妍也没办法不怀疑到谢韵的身上。


    但又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或线索指向谢韵。


    而谢韵说要协助找人时,詹思妍听得出她话语里的诚意。


    此刻也只好相信她不会再给温家插一刀了。


    但詹思妍却没有将希望全部寄托在谢韵的身上。温家早已派了温家的人手,出去探查线索,也委托曹帮和镖局的人四处寻人,不放过任何一点线索-


    出来的一路上马车晃晃悠悠,折腾了这一段时间已是午时,马车经过热闹的街市时,谢韵给晏朗买了些点心,吃过点心已经到了晏朗该午睡的时刻。


    此刻他已经靠在谢韵的怀中安稳睡着。


    谢韵想着将他送回温府之后,再去寻谢润。


    但是马车穿过望春楼时,却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是望春楼的掌柜,谢韵怕吵醒晏朗,但是马车刚停,晏朗便被这阵异动吵醒了。谢韵只好先安抚好晏朗,让他乖乖在马车上等待一会。


    谢韵不知道来人要同她说什么,若是些不好的事情让晏朗听去了反而不好。


    所以她是下了马车同那人说话的。


    “云老板,我家老板邀您上楼一叙。”


    此人是望春楼的掌柜,却不是真正的老板。望春楼的老板是周闻亭。若说温家是白下第一的商贾,那么周家便是唯一能与温家相抗衡的商贾。只不过温家因着琅琊王氏的那层关系,成了皇商,才能压周家一头。


    多年来,周家与温家都是表面和谐,背地里却不对付,互相使绊子也是常有的事。


    谢韵立时便拒绝,“回去告诉周老板,今日我有事,没办法上去见他。改日再叙。”


    “这……”掌柜面露难色。


    谢韵却不想管,而是命令车夫重新驾车回温家。


    谁知谢韵刚转身,便有人声从望春楼上方的露台传来,“云老板真是贵人事忙。连喝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吗?”


    谢韵抬头望去,只见周闻亭半凭栏,手中抓着一把瓜子,慢条斯理地磕,正吊儿郎当地看着下面。


    谢韵来到白下之后,没几天便遇见了周闻亭。


    周闻亭比她大了两岁,若不是谢韵的身边跟着飞镜与谢润,或许她就像那些无辜的良家女,被周闻亭强抢回了府中。


    这么些年来,周闻亭因为强抢民女闹出的官司可不少。


    他是个典型的十分恶劣的花花公子,手中少说也有几条人命。


    谢韵厌恶极了他。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在最初合作时,谢韵选择了至少人品看上去还算端方正直的温垚,及其背后的温家。


    “实在抱歉,马车上有孩子,当真是喝一口茶的时间都没有。”谢韵道。


    周闻亭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以为又是济善堂的孩子。他倒是不着急,于是笑着说,“云老板人美心善,不仅要忙着照顾济善堂的孩子,就连温家出事,也要亲自跑。无妨,今日没时间,或许之后有空,我们可以再叙。”


    谢韵心中白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冲他点头致意,复又上了马车。


    一上马车,晏朗便问:“是什么人呀?”


    谢韵不假思索:“是一个十分十分十分讨人厌的人。”


    谢韵连用三个十分来强调厌恶的这句话将睡得迷迷糊糊的晏朗逗笑了,他附在谢韵的耳边悄声说:“我父亲身边的司文打架十分厉害,若是云老板真的真的很讨厌他,我可以让司文帮你揍他一顿。”


    谢韵总是会被晏朗的这些偏心的举动感动到,于是她笑着把晏朗揽进怀里,“谢谢你,但我今天心情还不错,所以我们先回去,等之后若是他实在是太讨厌了,我再跟你告状如何?”


    “嗯嗯!你完全可以相信我!尽情向我告状!”


    谢韵笑道:“好~”-


    返回温府时已经过了午时。谢韵让寒真和绿松带晏朗去午睡之后,她遣散了温垚院子里的下人。


    将门关好,才去放晏回南出来。


    谢韵去梳妆台那拿钥匙,边走边问:“你没有被人发现吧?”


    若是她离开的时候,晏回南故意出声让人发现,那他轻易便能得逞。


    不过刚刚她回来时,下人见到她时的神态举止一如从前,应该是没有发现谢韵的房中还藏了一个人。


    谢韵问了一句话却没有得到回应。


    是不高兴了?还是什么?


    不知道晏回南若是真的心里不痛快,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是,生死她都已经经历过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蹲下身开锁时,先往缝隙里看了一眼,但缝隙太小,实在是看不见里面。便又不确定地叫了他的名字:“晏回南?”


    但里面依旧没有回应。


    谢韵的心里隐隐不安。


    他不会在自己开锁的一瞬间,冲出来掐住她的脖子吧?


    但是,这诡异的安静让谢韵实在不确定。


    她指尖紧张地微微发颤。


    尝试了两三遍才终于把锁打开。费力地掀开厚重的箱盖之后,映入眼帘的是脸色惨白的晏回南。


    他虚弱地靠在箱壁上,痛苦的汗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眉头痛苦地皱在一起,惨白瘦削的脸棱角分明。惨白的唇被他咬破,渗出的暗红色血液干涸在嘴角。


    谢韵多年行医,面对这种场景倒是习惯性地临危不乱。


    只是,她只是一时忘记了要来放他出去,只是在箱子里,怎么会这样?


    “晏回南?!”谢韵连忙捞出他的手,搭在脉上为他把脉。


    只是他向来炙热的手,此刻从指尖到掌心都是冷的。


    谢韵的手都比晏回南的手温暖。


    雀啄脉。


    此脉象紊乱,频率不齐,忽快忽慢。跳动几次之后便有片刻停止。


    这是中毒的迹象。


    谢韵又掰开晏回南的眼睛和嘴巴仔细看。他不是刚中毒,而是中毒已深!


    所以此刻更像是余毒未清,又复发了。


    晏回南痛苦得意识模糊,此刻他睁开迷蒙的眼睛虚弱无力地看向谢韵,却因为她的到来而露出一丝疲惫不堪的惨淡笑容。


    他的声音虚弱喑哑,“你回


    来了。”


    谢韵惊讶于他此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你是什么时候中的毒?为什么会这么深?”


    晏回南却轻描淡写道::“忘了。”


    说什么忘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明明他满脸写着“此话不可信”几个大字。


    谢韵只好先拉他起来,但他虽然不比从前健壮,但他终究身形高大,也并没有真的瘦得皮包骨,而且他此刻身体虚弱,大半的重量都靠着这箱壁支撑,谢韵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支撑着他起来。


    一直搀扶着他到床上躺下。


    晏回南:“放心,死不了。”


    我要吊着这条命,等着你来收呢。


    “药在我那间院子里的桌上,有个匣子。琰琰,你帮我拿来可好?”


    谢韵上一次见晏回南如此虚弱,还是他为了救她中蛊的时候。


    人之一生,在见到某些画面时会不由得觉得熟悉,也许是在梦中曾见过。


    可她却是真真切切地亲眼见过晏回南命悬一线的时刻。


    “好,我帮你拿。”谢韵将床帘轻轻放下来,转身便往外走。


    她的脚步不禁变得慌乱。心也是乱的。


    匆匆出了屋,穿过院子里那一片桂花树时,浓郁的桂花香钻进她的鼻腔。


    她与晏回南昨夜在此的记忆再一次钻入了她混沌的脑海之中。


    她努力逼退脑海里这些记忆,可记忆却是不受控制的,越不愿想起什么,便偏偏会想起什么。


    混乱间,她拐出院子,好不容易走到了晏回南的院子前,却碰见了在门口徘徊的温芮。


    对方抬头时自然也瞧见了谢韵。


    温芮本就因为温垚之事对谢韵心有芥蒂,心生厌恶。


    今日哥哥所受牢狱之苦,她父母吃了曹县尉闭门羹之事,温芮打心眼里一并都算在了谢韵头上。


    所以此刻见到谢韵自然是没有好话的,语气很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你来晏礼的院子做什么?”


    这是晏回南的院子,温芮不会不知道。她在见到谢韵来的一瞬间,心中便警铃大作。


    第86章 檐上雪(9)


    “我到哪里是我的自由,轮不到温小姐来过问吧?”因为温芮突然出现,妨碍了谢韵去拿药救人,谢韵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火。而且晏回南虚弱、满头大汗的痛苦模样又显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内心不由得有一丝焦灼。


    所以此时此刻的谢韵对温芮没有一点好脸色好语气。


    温芮骄纵跋扈惯了,在这府中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谢韵是第一个,而且她现在十分讨厌谢韵。


    温芮横起眉毛,气恼道:“你这是什么话?晏礼是外男,你突然来他的院子,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况且这是我家,你不过是寄住我家的外人,温府的事情我自然是什么都可以问的。”


    谢韵冷笑道:“温小姐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但你既然也知道这是外男的院子,那敢问温小姐在这里又是做什么呢?若是被人知道了,温小姐当如何呢?”


    温芮莫名被反将一军,更是怒火中烧,况且温芮的确不是无心溜达到这里的。而是有意。


    自昨日第一次见到晏回南,温芮的眼睛便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这是她长这么大见到过的最俊美无俦的男子,她如今正是议亲的年纪,温家的门槛都快要被媒婆踏破了,除了是为温垚议亲,还有一个便是今年刚及笄的温芮。


    只是这白下城中的人家,没有哪一户人家是比得上她温家的,那么自然这些人家中的男儿也没有温芮看得入眼的。


    詹思妍本就有意托舅父在京中为她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原本温芮还对此不以为然。只是谁知琅琊王氏便派来了这位“晏礼”。


    温芮对他一见倾心。


    只是昨夜她才知晓晏回南居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不过后来在他与父亲母亲交谈中,温芮又得知他的妻子失踪了。虽然他如今正在寻找,但是已经失踪了六年的人,怎么可能说找到便找得到?而且他这六年间坚持寻找妻子的举动,倒是让温芮觉得他是一位有担当的可靠郎君。


    若是能与他结亲,将来她不怕不能得到他的心。


    温芮今日便想来探一探晏回南的底。


    心思被揭穿的尴尬与愤怒让温芮更是气急败坏:“这是我先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休想搪塞过去。”


    正争论间,绿松带着睡得迷迷瞪瞪的晏朗从院子里拐出来,绿松向两人欠身行礼。


    晏朗揉揉眼睛跑到谢韵的身边,拉住她的手指,“云老板,你终于来啦!朗儿等你等得都睡着了。”


    温芮惊讶地看着晏朗,晏回南的孩子怎么会认识谢韵?


    谢韵立即瞥了一眼绿松,瞬间便明白过来,应当是绿松听见外面谢韵与人的交谈声,当机立断想的借口。


    于是谢韵也很快反应过来,她拉住晏朗的手,在他面前蹲下,对他说:“抱歉朗儿,我刚刚出门有些事耽搁了,才耽误了来给你上课。”


    温芮歪头问道:“上什么课?”


    绿松顺势接话回答道:“温小姐有所不知,我家主子在京时便为小主子请过一位师傅教他医术,如今来了白下,师傅不曾跟在身侧。但见到医术高明的云老板,便想着不能耽搁了小主子的课业,便委托云老板来教导小主子医术。今日约定好了要来为他上课的。”


    温芮因为温垚总在家里提起这位“云韵”,她未来的“嫂子”。倒是的确知道前些日子谢韵还特意举办了为孩子们普及医术知识的讲坛。


    晏朗因为昨晚温芮泼伤母亲的事情,心中对温芮厌恶至极,但是绿松姨娘刚刚说了,他是来帮助母亲的,不能在这个时候为母亲添乱,于是晏朗适时向温芮作揖道:“温小姐,我父亲此刻不在院中,还请先回吧。而且我们要上课了。”


    一个小孩子都能猜到自己的心思,温芮简直尴尬极了。她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死孩子,真是鬼精鬼精的!


    将来怕是十分碍事。


    而且温芮看见谢韵那么自然地站在晏朗身边,谢韵落在她身上的神情格外冷漠,即便她是蹲下的,这眼神落在温芮的眼中又是另一种味道,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胜利者既视感。


    温芮内心又气又尴尬,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笑道:“那你们好好上课吧,我就不打扰了。”


    晏朗自行礼维持最基本的礼仪之后,再没正眼看过温芮一眼。


    直到温芮离开之后,晏朗才对着她的背影“哼”了一声,还冲她做了个鬼脸。


    谢韵不解:“怎么了?”


    “她昨夜欺负你了。”晏朗撇嘴,“而且……”


    见晏朗欲言又止,谢韵疑惑道:“而且什么?”


    晏朗很不高兴地一头扑倒在谢韵肩头,委屈地趴在她的肩头:“而且她一看就是想趁着朗儿母亲不在身边,来抢走父亲的坏女人。”


    “你怎么连这都能看得出来?”谢韵惊讶。


    晏朗连声叹气:“因为之前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啊,寒真姨娘和绿松姨娘都知道。还有人表面上装作对朗儿好,其实是想利用朗儿,让朗儿在父亲面前为她们说好话。”


    说完晏朗又站直了身体,冲着谢韵连连摇头:“但是朗儿都没有答应她们,我一眼就看出来她们是假意的。父亲也能看出来,父亲也都拒绝了。父亲经常很是生气地赶她们走。”


    “是吗……”谢韵喃喃道。


    晏朗抓住谢韵的手,表情别提多真诚了:“是啊!云老板你不知道,父亲在京城可吃香了!好多大人都想把自家女儿嫁给父亲,当朗儿的后娘。”


    晏朗越说越离谱了,越说越委屈:“朗儿的母亲不见了,要是父亲给朗儿娶了后娘,朗儿肯定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谢韵忍不


    住被他这委屈巴巴的样子逗笑,“你从哪听来的这些,朗儿这么讨喜,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朗儿,怎么会忍住不疼爱你呢?”


    晏朗道:“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没母亲的孩子就是会受人欺负,没好日子过的,只能吃人家的剩菜剩饭,穿破衣服,住破房子……”


    虽说童言无忌,可是晏朗的这番话倒是真的刺痛的谢韵的心。


    她不敢想象,如果晏朗真的过了这样的日子,她会有多心痛。


    而且晏回南……


    万一将来他真的娶妻生子,晏朗还会受他这样疼爱吗?


    谢韵又想到了温垚对她说的,将晏朗接到自己身边来。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被另一件事情占据,她今日来晏回南的院子是为了取药的。不能再耽搁了,若是真出了人命,可不是小事。


    大周的摄政王若是在温家出了岔子,那么怕是温家要被株连九族了。


    她连忙抱起朗儿起身,去了晏回南说的地方取药。


    她拿到装药的匣子之后,晏朗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父亲装药的匣子,他立刻问谢韵:“我父亲又生病了吗?”


    谢韵点头,“你怎么知道?”


    “父亲之前常常生病,经常吃这个药。每次生病都要睡好几天。朗儿很担心父亲。”


    谢韵安慰地摸摸晏朗的小脑袋:“别怕,我不会让你父亲出事的。”


    说完谢韵不想让晏朗跟过去看到晏回南那副痛苦的模样,还是将他留在绿松身边,由绿松和寒真一同照顾晏朗。


    谢韵则是一路小跑跑回去。


    赶到房中时,晏回南已经痛苦地蜷缩了起来。


    谢韵打开木匣子里面放着的几粒药丸,她闻了闻,能闻出药丸的成分。这里面有几味药是用来治疗毒虫毒蛇的毒素的。


    为什么这种虫蛇的毒素,会在他体内积得如此之深?


    难怪这次再见到晏回南,她能明显察觉出他的身子大不如前,明显虚弱许多。若是普通人体内聚集这么多毒素,怕是早就一命呜呼,归西去了。


    晏回南从前中过毒,身体便能抵御一部分毒素,再加之多年习武,身体强健。但竟也被折磨成这幅模样,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谢韵确认过药丸无误之后,才给晏回南喂了一粒,和水喂他服用下去。


    之后谢韵又命人打了些热水来,为晏回南擦去了脸上和脖颈上的汗水。这是照顾病人最基本的做法,这样的事情谢韵也为无数病人做过,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所以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这不过是她的医者仁心。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韵转身准备离开。她打算去找司文来,想办法把晏回南弄回他自己的院子里去。


    却被身后的晏回南拉住手指,只听他声音很低很虚弱道:“琰琰,别离开我。”


    他的力气不大,只是虚虚地握住她的指尖。


    就像是刚刚晏朗靠近她时,拉住她的指尖一样小心翼翼。


    从前晏回南拉住她时,总是力气很大地攥住她的手腕,攥得她手腕生疼。好像一定要她痛了,他心里才会痛快。


    但是这一次,晏回南那么虚弱,只有那么一点力气。


    那么乖顺……


    谢韵却不知为何,轻易地被他挽留了下来。


    她坐到床沿,晏回南就像是一个冰冷的人找到了仅有的一片温暖一样,缓缓地靠了过来,依偎在谢韵的身畔,他的手指依旧那么握住谢韵的手指。


    其实此时的晏回南已经在疼痛的折磨与药物的作用之下,意识已经十分微弱,几乎陷入了沉睡,但即便是在飘忽的梦中,他也在喃喃道:“琰琰,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真的错了……”


    “求求你,求你原谅我。”


    谢韵闻言心头一颤,低头去看晏回南,他的眉头紧锁,脸上满是不安与痛苦。


    第87章 流光抛(1)


    谢韵俯身,扯开他拉住自己的手。但还是没忍住,为他掖好被角。


    她便当作没有听见他所说的“原谅我”,转身离开了。


    两日后,谢韵得到了房震的回复。


    因为她答应将云济堂今年一年的收益分一成给房震,他才舍得将消息给谢韵。云济堂近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今年的收益更是十分可观,房震所得的那一成便比温家往年给的过路费都要多了。


    房震自然乐呵办事。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谢韵便带了人跟着房震派给她的人出发,去寻找那罪犯的妻小下落。另一边,温家人也倾尽全力在寻找那名船员的下落。


    好巧不巧,那罪犯妻小的下落不在白下,却偏偏在两国曾经的交界——青州。也是她和晏回南多年前重逢的地方。


    当初她想借青州偷渡回白下,只是命运之手翻覆之间,她和晏回南狭路相逢。如今却是她从白下拼命地赶往此地。


    只是如今的青州已经不是两国的交界处了。经过晏回南六年征战,早已将当初被谢韵父亲丢掉的失地收复了回来。


    但青州依旧是一个管理十分松散之地。


    他们逃到那里倒不算太蠢。只是真的害人不浅-


    晏回南服用了解药之后,迷迷糊糊地昏迷了两日,但是第二日即便醒来之后意识也并不清醒。


    只是在昏迷的时候,他潜意识里能够感受到有人将他搬离了原本的地方,而且有人在照顾他。在他昏迷的梦里,是谢韵在照顾他。


    只是几日后等到他彻底清醒过来,才发现是寒真在一旁端着药碗,晏朗坐在床头,拿着勺子一点点给他喂药。


    说实话,他心里的失望不是一点半点。


    落差太大了。


    一个是爱人,一个是豆大点小不点儿。


    晏朗终究是个小娃娃,即便心里担心父亲。但是给父亲喂药似乎也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一样,一定要四平八稳地盯着勺子里的药一点都不洒,然后对准了父亲的嘴巴,轻轻地掰开父亲的嘴,把药投喂进去,漏出来一点又连忙拿小帕子去擦。


    就像是射箭蹴鞠这样的事情,得有个准头。


    若是十分准了,内心则是十分高兴。若是不准,没中,便免不了要垂头丧气一番的。


    今日药喂了一半,见父亲醒了,晏朗还和旁边的寒真嘀咕:“这次是真的醒了吗?”


    寒真也不知,摇摇头。


    晏朗就放下勺子,凑过去捧着父亲的脸,贴得特别近地看,“这算不算是彻底清醒了啊?”


    说完还准备探出手去扒拉晏回南的眼睛,但是被晏回南及时制止了。


    他咳嗽了两声,一把将晏朗捞进怀里抱住,伸出手挠他痒痒,边逗他便说:“你看看为父醒了没?”


    晏朗被他逗得咯咯笑个不停,嘴里求饶似的喊:“醒了醒了。”


    “小崽子,居然把你爹当成你的玩具了。”逗了一会儿之后晏回南便停住了。


    晏朗顺势缩进晏回南暖洋洋的被窝里蜷缩着,抬起圆溜溜的大眼睛,“朗儿才没有。朗儿很听话的,一直好好照顾父亲的。”


    晏回南立即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问:“听的谁的话,母亲的吗?”


    朗儿点头,“是啊,母亲临行前让朗儿好好照顾父亲。”


    “临行前?”晏回南的眉头顿时皱起,谢韵去哪里了?而且听朗儿这么说,应该是很远的地方。于是他连忙让寒真带晏朗出去,并召来了司文。


    晏回南问司文:“王妃去哪了?”


    在他的心理,谢韵永远是他的妻子,从前是将军夫人,现在是他的摄政王妃。


    这个事实从来都不会改变。


    “回主子,夫人是跟着房震的人一同出发的,应当是去找那罪犯的妻小了。这些日子夫人一直在探寻这几人的下落。他们前日出发,出了白下城往西边去了。属下已经派人跟着保护夫人的安全了,他们每隔一日便会把王妃的行踪汇报


    回来。”


    “房震是什么东西?”晏回南问。


    “他是白下城这一带附近的土匪头子,势力不小,盘踞白下城已久。是十几年前战场上的逃兵。”


    司文又将谢韵是如何拿到这些消息的过程告知了晏回南。


    听完一切的晏回南脸色黑沉地吓人。刚刚晏朗说的那句谢韵让他好好照顾自己所带来的好心情,在此刻已经全部一扫而空。


    她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温垚,居然做到了这个地步?


    居然敢什么都不问,就这么径直跟着土匪的人去找人。她到底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安全放在心上还是把温垚实在看得太重?


    “谢润呢?”


    司文道:“在王妃出发的前一日,他已出城北上,似乎有什么急事。”


    晏回南还要说话,屋外便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惹得他心情更加不好。


    屋外,温芮正在和护卫院子的滕野说话。


    “晏公子的身体如何了?这是我亲手煲的汤,送来给他。我就进去瞧一眼。”


    滕野却堵在外面像铜墙铁壁一样,他既不搭理温芮的话,也不放行。只是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弄得温芮毫无办法。


    晏回南以晏礼的身份出现在温家,在谢韵不想说出一切的时候,他决定还是继续装下去。


    他病恹恹的一副样子,从屋内走出来,温芮见了,连忙带着丫鬟从滕野的胳膊下面钻了进来,凑到了晏回南的身边。


    “晏公子,你好些了吗?”温芮道,“前些日子听下人说你病倒了,可把我们吓坏了。若是舅父派来的人,在我们家出了什么岔子,可实在说不过去。”


    她一顿连炮珠一样的话说出来,晏回南也只是平淡道:“无事。无需温姑娘挂心。”


    “这怎么行?还是要挂心的。”温芮刚要抬手去搀扶晏回南,便被一旁的司文冷冷的眼神吓住了。


    她悻悻地又收回手,命人将汤端到了屋里的桌子上,她又见这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连茶水都是冷的,将屋里的下人,甚至连带寒真也被骂了一通。于是她又命人去备热茶来。


    做完这些她转身要招呼着晏回南来喝:“那你尝尝这个汤,里面放了人参,你大病一场身子亏空,需得好好补补才是呢……”


    可谁知转身过去一看,晏回南的人已经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剩下一个滕野,冷漠地走过来对温芮道:“温姑娘,请你出去。”


    “你!”温芮的大小姐脾气再也压制不住了,她咬咬牙,冲着滕野一通骂,骂完又说:“这是我家!你在这里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家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来的?!这个院子,连云韵这个女人都能进来,她进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拦着?”


    滕野顺势道:“她与你自然不同。”


    言语里皆是理所应当。


    这更是把温芮气得不轻。


    “你再说一遍!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哪里比我高贵?”


    滕野却再不答她了,说多错多。他一个武夫,还是少说话为好。


    晏回南出去之后,让人给他和晏朗收拾了一些衣物,循着司文派出去人留下的一些标记,带人去追了谢韵-


    只是谢韵他们的脚程也快,比晏回南早几日便抵达了那罪犯妻小藏身的地方。在青州山脚的一个小镇里。


    谢韵和飞镜身上的衣物已经尽量低调,但是在进入这座小镇之前,从镇子外的道路上遇见一些村民,谢韵一行人的衣服与此地的人都有些格格不入。


    谢韵牵着马走在路上,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不过此行的目标已经十分明确,她从房震那得到了那对母子的地址,又在镇子上打听了一番,询问当地是否有一个女子带着孤儿寡母,毕竟若是一个女子只身带着孩子,总是容易受到人的关注的。而且得到了他们的画像,找起来也更加方便。


    所以刚到这里,谢韵便直奔那对母子的住址而去。


    他们住在更靠近山脚的一间破屋里,只有一间木头和茅草搭成的小院子,在镇子的外围。院子里种了一些菜,这里位于山脚,温度较白下城要暖和不少,即便白下城下雪,这里的温度依旧宜人,所以这些菜倒长得不错。


    地里的韭菜,明显被割过了几茬。可见这里的确有人住。


    听乡民们说,这母子二人倒是不常出门。初问时,乡民没什么印象,一直到谢韵拿出画像,又问了些更细致的,才有人想起来。


    “之前几乎不怎么见,但是这几日似乎是想让孩子进学堂,找了几回学堂的先生,但似乎是因为给不起束脩,便还没定下来。”


    又问了一些店铺的老板,在一家刺绣店老板口中得知,她这几日有来接过几次绣品。


    证实了她应当是想通过刺绣换钱送孩子进学堂。


    只是今日在镇子上一直不曾见到人,在他们家的外面也没有见到人。


    谢韵让飞镜潜进去看看屋子里有没有人。


    飞镜的轻功好,悄无声息地进去之后,发现屋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平时的生活用品倒是都在,正在他要离开时。


    却注意到了屋子里的水桶倒了,在地上汪成了一摊水渍。


    第88章 流光抛(2)


    这桶放在屋子里的水应当是生活的日常用水,像这样用木板搭建的房屋,地板也是木板的,若是往常像这样水倒在地上必然要立刻擦干的,否则时间久了,地板易腐坏。


    但是这都已经汪在地板上成了一滩,也无人来擦。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主人家自己弄倒。可是若是主人弄倒的,必定第一时间擦干净。那么有可能是主人知道这桶水倒了,但是她已经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来擦干净了。


    二是,旁人弄倒的。趁主人不在家的时候。


    若是普通小贼,飞镜已经探查过一圈这屋子了,可看屋子里的陈设整齐,不像是遭窃的样子。


    此时,一个想法在飞镜的脑海中形成……


    难道,除了他们,还有别人在找这对母子?


    难不成,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有人提前将这对母子带走了,目的是不想让他们寻到人。若是寻不到人,便救不出温垚。


    究竟是谁想要阻止他们找到温垚?


    飞镜心中默念:摄政王吗?


    想及此,就连飞镜也忍不住摇摇头。直到如今,他居然还在试图用这种方式挽回小姐的心。


    唉,只是摄政王也早该知道,这样是根本毫无用处的。


    在屋内毫无收获之后,飞镜又原路折返回去,将屋内的情报汇报给谢韵。


    只是在飞镜出去之后,眼前的一切让飞镜始料不及。


    谢韵被人拿刀架在了脖子上,除了飞镜和谢韵他们带来的人之外,还有几位蒙面人在与挟持谢韵的那伙人作战。


    飞镜立刻拔出腰间一柄利刃,一记飞刀掷出去,飞刀划破山间阴冷空气,紧接着一声闷响,刀直直射中了挟持谢韵之人的面门,很快血液便从额头顺着鼻梁两侧滑落,滴滴往下滴落。


    飞镜拔腿冲上去,接过谢韵,迅速带她脱离战斗范围。


    这些攻击和挟持谢韵的人应


    当就是带走那对母子之人。这些人居然会攻击谢韵,由此推断,并不是晏回南派来的人。


    若是晏回南派来的人,绝不可能伤害谢韵。


    倒是那几名蒙面人,他们身上的衣服绣有精致暗纹,且看上去便价值不菲。手持长剑也是上好的宝剑。当今这世上,用得起这样的配置的人……


    这些人应当才是晏回南派来的。


    其中一人曾见过常年护卫在谢韵身边的飞镜,便对飞镜喊道:“这里交给我们,你带着王妃先走!”


    与此同时,其中一人丢出几发信号弹给飞镜。飞镜抬手稳稳接住,之后便立即带着谢韵上马往青州方向逃。但是这里距离青州城即便是快马也有两个多时辰的路程,中间还需翻过两座小山。


    晏回南一共派了三人来,但是对面似乎是要将谢韵置于死地,所以派了数十人之众。那三人拖住了一大半的人,但还是有十几人追了出来。


    谢韵被飞镜护在身前,她没想到只是来找个人却被追杀。


    此刻她毫无头绪,究竟会是谁想要她的命?


    “飞镜,你有猜测到可能是谁吗?”


    飞镜摇摇头。


    他们在白下平静地过了六年,都不曾发生什么事。


    但是自从晏回南一出现,便有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难道这又是为了利用她来要挟晏回南吗?可若是要利用她,便不会下死手了。


    但是这些人很显然不是要活捉人质的意思。


    究竟会是谁,想要置她于死地?


    马儿在山间道路上疾驰,忽然身后十几支箭如雨一般纷沓而至。


    飞镜听到羽箭破空的声音,立即推着谢韵向前伏倒,自己则拔剑转身挡住朝着他们飞来的箭。


    此地山路蜿蜒,身后追赶的人箭术不精,反复几次都被飞镜挡下。


    最后为首之人放弃射飞镜,而是将箭对准了他们座下的马匹。


    一箭射中马儿,马受了惊吓,一路向前猛冲,已经不受控制。


    飞镜当机立断抱着谢韵跳马,跌落地上之后他们顺着山路旁的陡坡滚落了下去。一路往坡下滚去。


    那伙人见状也跳马跟着追了下来。但他们的速度跟不上谢韵两人滚落的速度。


    杂乱的草木、树枝、石块打在身上,幸而有飞镜护在谢韵的身边,她才没有受伤。


    但飞镜的后背已然伤痕累累,衣料被刮破,露出里面满是血痕的肌肤。


    虽然不知道这里究竟能不能召来晏回南的人,但飞镜还是拿出一发信号弹点燃。


    “咻”得一声,一发炮弹穿过密林,直直地射向广袤天空,在空中炸开,爆出一团浓烈的烟雾。


    飞镜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势,拉着谢韵就往密林深处跑。


    谢韵心脏剧烈跳动着,一路跟着飞镜狂奔。此刻借助密林的遮挡,他们的希望反而更大一些。


    跑了一段之后,谢韵四下环顾,他们总算顺利甩开了身后追踪之人。


    “飞镜,那里有一处隐蔽的山洞,”谢韵发现了一颗大树后面藏了一个小山洞,“先去那里躲藏起来,我身上带了药,先给你上药。”


    飞镜点头。


    到了这山洞之后,谢韵才反应过来。当初他们在青州与晏回南相遇时,曾经来过这片山。


    这就是当初那片密林。


    所有一切的转折点,都是在这里。


    想不到今日她又一次来到了这里。


    而这个山洞,她曾经也来过。


    她刚刚并不是眼尖,而是下意识认为这里有,所以留心看了一下,想不到果真有。


    谢韵不禁感叹命运的无常。


    进洞之后,谢韵又在洞口布上了草做遮挡物,若不戳破这些遮挡物,外面根本发现不了这里是一处山洞。


    谢韵随身带着药物,因为伤在后背,所以她让飞镜脱了衣服,她要为他上药。


    飞镜却执着地摇摇头,他是一个活得十分粗糙之人,给后背上药这种事,他背过手抹一下就行了,不必谢韵帮忙。


    谢韵知道飞镜的性子,也没坚持,把药给他之后自己就坐去了一旁。


    她一直将飞镜看作兄长,飞镜也拿她作妹妹,两人之间多年相处融洽,合作默契。不存在尴尬局面。


    这洞穴并不大,所以若是在这里生火,外面很容易发现。只好静静等着黑夜降临。


    到那时,黑天蔽日,敌人不容易发现他们的行踪,到那时再伺机离开这里。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谢韵因为奔波一日,居然在这种时刻靠着墙睡着了。


    此刻飞镜对她打手势已经看不清了,他只好在谢韵的手心写了个“走”字。


    “嗯,此刻那伙人应当已经因为找不到目标而离开了。”


    飞镜先走到洞口,扒开草丛往外看了看,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他才转身回去拿衣服。


    他背上涂过药的地方,此刻已经差不多干涸,此刻穿上衣服也不会再蹭破伤口。


    只是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熟悉的声音:“谢韵!”


    紧接着还有许多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王妃!”


    “娘亲!”


    晏朗?


    谢韵对着飞镜道:“这是朗儿的声音!他怎么也来了?!”


    应该是飞镜之前放出的信号弹,被晏回南看到了。


    可是……


    她离开白下时,晏回南还在昏迷。


    他是如何如此快便能赶过来的?


    谢韵简直不敢想,若是仔细想,她心中答案便要揭晓出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飞镜知道此刻他们已经安全了。而且刚刚谢韵脱口而出的那句晏朗来了。


    很明显,她想在此时此刻见到晏朗。


    谢韵醒来后,此刻已经适应了黑暗,能在黑暗中看见飞镜的手语。


    飞镜:要出去吗?


    谢韵犹豫着。外面的脚步声重了,透过草丛,外面星星点点的火光也露了出来。


    如果她不出去,应该连晏回南他们也不会在夜色下发现这个隐蔽的山洞。


    而等他们离开,其实她和飞镜也能逃出去。


    最终,她点点头。


    正好,她也有些话要对晏回南说。


    飞镜毫不费力地推开了遮蔽山洞的草丛。


    外面的晏回南听见动静的一瞬,立即抬手,命令众人停下脚步。


    外面月色清明,穿过密林的树叶枝干,斑驳地落下。


    晏回南第一时间看见了站在洞口的谢韵,还有一旁赤裸上身的飞镜。


    晏回南第一时间挡住晏朗的视线,并将他交给司文看着。


    晏朗不高兴地嘟囔:“啊,父亲为什么挡住不给朗儿看!”


    晏回南只沉着声叮嘱:“在这乖乖等父亲。”


    说完,他翻身下马,一步步朝着谢韵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飞镜和谢韵之间没什么。


    但是他还是觉得胸口、心头、喉咙都酸涩发胀。


    为什么他的嫉妒心那么重?


    可他还是嫉妒,嫉妒谢韵宁愿和飞镜单独共处一室,宁愿出了什么事都告之飞镜,愿意无条件相信飞镜。


    尽管满心都是嫉妒,可走到谢韵身边之后,晏回南还是第一时间检查谢韵是否无碍,他急急道:“那些追杀你的人已经全都被我杀了,现在安全了。”


    等到他确认谢韵无虞之后,他才重重地舒了口气,想要拉她进怀里抱住。


    却被谢韵退后一步,躲开了。


    他诧异地看着谢韵,自嘲地笑道:“琰琰,现在连确认你平安之后的拥抱都不行了吗?”


    谢韵点头。


    “多谢你来救我。”谢韵的声音异常冷静,“你大病初愈,还是先回去修养吧。”


    “那你呢?”晏回南问。


    谢韵:“那对母子还没找到,我要回去找人。”


    “就凭你和飞镜吗?”晏回南极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翻腾的醋意与怒火,保持着理智。


    “是。”


    听到谢韵回答的晏回南忍不住嗤笑一声,良久,他开口:“琰琰,你看着我,你爱温垚吗?爱一个男人的那种,爱他爱到愿意为他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救出他吧是这样吗?”


    此话一出,谢韵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心头竟然也猛得一颤,随之而来的是隐隐的恐惧。


    不知是对什么的恐惧。


    但这异样的情感,让谢韵忍不住鼻头一酸。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视线缓缓对上晏回南的。他背对着月光站着,月华在他的周身勾勒出洁白的轮廓,干净明亮。


    他的眼睛黝黑,中间一点晶莹的亮点。仔细看,她完整地倒影在那里面。


    可谢韵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轻轻笑起来,满足又坚决地说道:“是。我爱温垚,爱一个男人那样爱他。愿意与他共度余生,所以此刻即便拼尽全力,我也要救他出来。晏回南,算我求你,你放过他好吗?看在你放弃过我一次的份上,你放过温垚,我们之间就扯平了。好吗?”


    第89章 流光抛(3)


    锦州的那场山火,已经过去了六年,可彻夜的汗水、忧惧与后悔,仍旧如同毒液一般淬在晏回南的心里和骨髓里。他心知自己一生都要为那一刻他所发号的命令而后悔。


    他早已做好了自己一生都要为此而赎罪的准备。


    他的一生并


    不十分信任神明与天地,他的信仰在父母亡故的那一年已经全然崩塌。可是火烧锦州山的那一夜,他满心都在嚎哭,在乞求神明。


    可怜他一次。


    不要让谢韵死。


    想来是真的世有神明,在怜悯世人。谢韵真的还活着,这对晏回南而言就是一生仅有的一次奇迹。他万分感念,也十分庆幸。


    可是奇迹一霎,幸福也注定短暂。是他有罪,他也许注定此生都无法挽回谢韵的心。这一刻的晏回南没有不甘,但是他在痛苦地思考,究竟如何才能让谢韵幸福?


    他究竟是否应该自私地将谢韵绑在自己身边?


    可是她是上天赐给他的珍宝……一生再难有。


    他原本早在为父母报仇雪恨之后,就已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但是是谢韵和晏朗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与念头。


    富贵名利,于他而言都是虚无的。


    只有谢韵可以拯救他虚无的后半生。


    若是他从此失去了这个念想,他的一生还剩下了什么呢?


    在谢韵厌恶又痛苦的视线下,晏回南迎着她紧皱的眉头,缓慢地走到她的身前。这一次,谢韵也许也是做好了彻底决断的念头,所以她没有躲避。


    就像是回光返照。


    他们之间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


    他抬手贪恋不已地将谢韵紧紧抱在怀里,瞬间,他和谢韵从前的一点一滴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闪过。那些幼稚的、快乐的、心酸的、痛苦的,拉扯纠缠的全部记忆……几撑起他的大半生命了。


    “琰琰……”晏回南缓慢地开口,诉说着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心事,“在京城时,我沉浸在父母双亡的悲伤与怨恨当中,没有想到给母亲送信之人是你,误会你不告而别,痛恨你的父亲连带着也恨你;在王府时我没有看穿誉王的伪装,将你丢在了危险旋涡中,是我的错;在锦州……在锦州时我没有接到你父亲传来的信,我,”


    说到火烧锦州山时,晏回南的几度哽咽,“我不知道你在山中……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满心都是报仇。这也是我的罪过。可我从不曾放弃过你。若我知道山中人有你,我杀了我自己我都不会放火烧山。琰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一生来偿还这个过错。琰琰……我不能没有你。”


    说到最后,高傲的晏回南也发出了卑微的哀求。


    原来这便是,高位者卑微。


    可是得知了事实真相的谢韵,她难以置信地良久都没能说出话来。一个已经在她心中盘桓了很久的事实,如今却被推翻了。


    “你说什么?”她颤着声音问。


    那场山火烧起来之前,父亲是如何用绝望的目光看着她,如何字字句句写下求和的信,如何让人将信送出去,最后的最后……山火又是如何烧起来的。


    这六年间,她一点都不曾忘记。


    但是他现在居然告诉她,他根本没有收到那封信。


    “你怎么会没收到?”


    晏回南用尽力气抱紧了她,当年失去谢韵的恐惧至今依旧萦绕在他的心头。他生怕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继续解释:“是宋鸿煊,他不希望我因为你而收手。所以拦截了那封信,下令放火烧山时,我以为你在琅琊等我。琰琰,我怎么会选择放弃你?”


    这些话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又太有冲击力。


    谢韵的脑海里一阵嗡鸣。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不该相信晏回南说的话。如果当年没有放火烧山,晏回南真的看到了那封信,选择了放下仇恨。


    她会如何?


    也许她真的会和晏回南走到一起。


    毕竟当初的她……在听到晏回南已战死这条假消息时,心痛地昏厥了过去。


    怎么会没有情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


    晏回南如果真的为了她放弃过往种种,又曾经舍命救了她。她怎么会冷若冰霜,丝毫不动摇呢?


    其实她的心底早已溃不成军了。


    只是,只是当年她是真的差点死在了那场山火中。当年她以为自己被晏回南放弃时的痛苦心境,犹如烈火烹身。


    至今她仍旧因为六年前那场山火而心悸恐惧不已。她又怎么能忘记当年九死一生时的险境与痛彻心扉?


    最后,她没有挣脱晏回南的怀抱,只是用着异常淡薄的口吻道出一个难以改变又难以释怀的事实:


    “可是……晏回南,你该知道的。如果当年不是谢润及时出现,我就真的死了。”


    晏回南痛苦地沉默着。


    他当然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亲手挖过山上的土,挖到指尖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他当初真的以为谢韵死了。


    他也要跟着去死的。


    可是上天垂怜,神明怜悯,给了他一点希望。


    他才能再次见到谢韵。所以他才不愿放手。


    谢韵继续说:“世上没有如果。现在的结果,已是既定的、最好的结果。我们都无法回到那一天,将一切重新来过。我无法忘记那一天的种种。我也不能替当年那个濒死的自己,原谅你。”谢韵继续道,“放开我吧……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别再回首了。”


    晏回南却固执地不愿放手,“不是的,这还不是最好的结果。你还没有同我和朗儿在一起生活,我们还没有好好经营我们的家。这怎么会是最好的结果?琰琰,求你,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谢韵却偏过头,不愿意再听。


    “晏回南,我已经遇到了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那个人不是你。从前不是你,现在也不是你。而且跟在你身边,总是杀机重重。我过够了逃亡的生活,过够了胆战心惊的生活,太累了。在你来白下之前的六年,我过得很好,我发展了自己的事业,重塑了自己的理想,可是你一来,这一切都变得十分糟糕。你以为我今天想在这荒山野岭里待着吗?这是谁造成的?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需要再来这里。”谢韵的字字句句都重重砸在晏回南的心头。


    他无可辩驳。


    这无妄之灾,的确是他给谢韵带来的。


    可是他听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却不愿意接受,“不是的。琰琰,我们之间是有情义的。”


    谢韵轻叹了一口气:“那是从前。我很早之前便说过,我们的情义,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翻篇了,尽管我们同在一页书卷里出现过,被彼此记录书写过。可是那一页已经过去了。就算一直翻开,经历那么多的风吹雨淋日晒,字迹也模糊了,纸张已经烂了。我不爱你,子游。从始至终,我没有爱过你。些微的爱慕都没有。”


    她唤他子游。


    她鲜少唤他子游,总是带着敌意的,直呼其名。


    可是今日她却唤他子游,如同幼年时一样。她心情好的时候,以礼相待的时候都会唤他子游。


    今夜的她语气温和平静地不带一丝波澜,温柔刀,刀刀致命。一句子游,将晏回南整个人钉在原地。


    晏回南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他知道,此刻乃至今后,无论他做什么,谢韵都不会爱他了。他无论如何做,都没有用了。


    晏回南一直没有说出真相,也是内心恐惧,惧怕即便他说出事情的真相,谢韵也不再要他了。


    远处的晏朗被司文带在身旁,他听不清父亲母亲在说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地回头问:“司伯伯,母亲在同父亲说什么呀?”


    司


    文却看出了不对劲。


    他安抚地捏捏晏朗的小薄肩,“他们在说小秘密。”


    “朗儿好想知道啊。父亲都抱了母亲了,朗儿也好想抱抱母亲啊。”


    说完这一切,谢韵感受到晏回南抱住她的力气渐渐松懈,才缓缓抽身出来。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晏朗身上,此刻她还有一件事想说。


    “子游,回到白下之后,可以把朗儿还给我吗?”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像是又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晏回南的心口。


    现在他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全部的精神支柱。


    没有谢韵,没有晏朗。


    他真的成为了一具空壳。


    他张了张口,拼命地想让自己说出“不要”“不可以”“不行”“我不愿意”“不想”诸如此类的任何一句话。


    可是他只是动了动干涩的喉头,却吐不出一个音来。


    他之前的愿望是找到谢韵,看到她过得好,然后在一旁守护她就好。他的目的是希望她幸福。


    朗儿从出生便没有感受过母爱,他那么想见到自己的母亲,见到母亲之后他又那么喜欢她崇拜她。


    他怎么能说出拒绝的话语来拆散他们母子?


    所以肯定的话语,先一步他的大脑从嘴里蹦了出来,“好。”


    殊不知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不已。


    谢韵有些不相信,她本以为这件事会很困难,至少要回到白下之后,再与他多番谈判纠缠才能行,她刚刚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真的吗?”


    晏回南转过身去,点头:“嗯。”


    第90章 流光抛(4)


    “琰琰,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晏回南垂眸遗憾道,“朗儿思念你,也喜欢你。他同你生活在一起,很好。”


    比和他这个罪孽深重的人生活在一起要更好。


    其实晏回南这些年的内心早已被仇恨、悔恨所腐蚀,他的心阴郁肮脏,所有教给朗儿的那些正面的,都是他努力装出来、拼凑出来的。


    朗儿只有跟在谢韵的身边,才能接触到真正的好的东西,才能知道何为光明正大。


    他走回到晏朗的身边,将朗儿从马上轻轻抱在怀里,勾着他软糯糯的小手指问他:“朗儿,今后和娘亲一起生活好不好?”


    晏朗以为是娘亲愿意要他和父亲了,喜出望外,却没有听出晏回南的弦外之音。是他和娘亲,而非他们。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了一眼谢韵,又转过头来看晏回南:“真的吗?娘亲要跟朗儿生活在一处了吗?娘亲也像父亲一样喜欢朗儿,像朗儿思念她一样思念我对不对?”


    后半句倒是不假,这些年谢韵对晏朗的思念不比晏朗思念她少半分。


    晏回南道,“是啊,娘亲也很爱朗儿。所以朗儿愿意吗?”


    晏朗用力地点点头,“嗯嗯!朗儿非常愿意!父亲,你快放我下来。”


    晏回南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这一放手,也许之后都要分别了。可是等在远处的人,是谢韵。是晏朗的亲生母亲。


    他记得卢龄玉说过,晏朗是谢韵的第二条命。


    他已经险些葬送了谢韵一命,如今在她怀孕乃至生产时什么痛都没能替她受过的人,有什么资格霸占她辛辛苦苦生出来的孩子?


    晏回南顺着晏朗的意思,放他下来。晏朗一被放在地上就开心不已地朝着谢韵的方向跑过去,晏回南来不及出声提醒一句“慢点跑。”


    便看见不远处的谢韵已经很担心地朝着朗儿快步走来,并且越走越快。好像朗儿是一个蹒跚学步,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他还没开始跑几步,便被赶来的谢韵稳稳接住。


    晏朗一把扑进谢韵的怀里,略微有些陌生,并且一时之间身份的转换也还没来得及破除他们之间的一点点隔阂。但近些日子的相处,以及对彼此的思念,很快就让朗儿放下隔阂,亲昵地伏在母亲的肩头,小声叫着“娘亲”。


    谢韵所救过的济善堂里的孩子,有些与她亲昵的,也会叫她母亲,但仍带着怯怯的感觉,只尊敬又贪恋地唤她“母亲”。


    “嗯。娘亲在。”她一遍一遍地回应着晏朗一声声的母亲。


    晏朗高兴地说:“朗儿不是娘亲不要的小孩。我也有娘亲,太好了,朗儿也有娘亲!娘亲,我好想好想好想好想你,特别特别想。我好想见到你啊。”


    晏朗对谢韵的思念,说也说不完,他用了好长好长的句子来表达自己对娘亲的思念。


    谢韵闻言不禁眼泛泪光。


    她当年究竟是如何狠下心,才舍得丢下他的?


    晏朗一句一句亲昵的娘亲,几乎要把谢韵的心一刀一刀割下来,可又会被可爱讨人喜欢的晏朗拼凑起来。他用一句句软糯的“娘亲”和重复强调的思念,把她的心又一次拼凑了起来。


    也正是在这一刻,她才有了自己是一个母亲的实感。


    这个鲜活的小生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说话,会走会跑,他刚刚扑向自己的一瞬,谢韵接住的仿佛是自己后半个生命-


    返程途中,晏回南派人从锦州城内调来了马车,累了一天的晏朗幸福地趴在母亲怀里睡觉。


    晏回南一行人骑马前后护卫着。刚刚晏回南来的时候见到了有人在追杀谢韵,他将那波人解决了。但不知那藏在暗中之人是否还留有后手。


    司文得知了晏回南的决定,他难以置信地问:“主子,你真的决定让小主子跟着谢小姐生活?你要放弃了吗?”


    此时为了尊重晏回南的决定,也是尊重谢韵,司文已经改口唤谢韵为“谢小姐”。


    毕竟他是亲眼看着晏回南和谢韵相识,走过其中曲折,最终又走到今天这个局面的人。


    他们行了一夜,锦州城已经尽在眼前,他们出了深山,崎岖的高山已经被甩在了身后,此刻眼前是一马平川的平原。


    拨云见月,月亮跟着他们一路走。


    晏回南闭了闭眼,良久道:“嗯。”


    难道此刻还有什么峰回路转的道路可以让他去走吗?强硬地把人留在身边,他当然可以做到。可是这样做的结果,他不是已经验证过了么?


    那场山火是意料之外,可也是天注定要让谢韵离开他的禁锢。


    这是一条横冲直撞也无法破局的死路。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这也本该是他需要去做的。


    “查清楚,今天这些究竟是谁派的刺客,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谋害谢韵的性命。看来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晏回南的眸中满是狠戾的杀意,“那就都别活了。”


    司文重重点头,“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晏回南嘱咐道。


    “属下明白。”见多了晏回南对谢韵和晏朗温柔体贴的一面之后,时隔多年,司文又看见了那个狠戾果决的晏回南。


    晏回南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马车,那里面坐着的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只要是他们想要的,他都会给,哪怕是他的性命。


    所以谁也不能伤害他们-


    自锦州回来之后,谢韵没能带回那贼人的妻小。但令谢韵意外的是,县委将温垚放了出来。


    人出来时,谢韵和温家人一同去接了。带着晏朗。


    围观在外的百姓乍一看这一幕,谢韵站在温家人当中,真真好似是温家妇一般。可是顶着这样一群目光,令谢韵十分不自在。她不喜这样的目光。她可以被人看做孤独的谢韵,谢老板,却不愿意是温家妇。


    仿佛她独立的人格再次被捆绑,被屈辱地捆绑为某人的所有物。


    温垚从小锦衣玉食,他爱干净,此刻却满身沾的都是牢狱之中的脏污,脸上还有被严刑拷打过的干涸血痕。可见他此番必定是受了罪了。


    温垚见谢韵从来都是一副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意气风发样,此刻却如此窝囊、肮脏的样子出来,他并未第一时间接近谢韵,生怕自己身上的肮脏气


    沾染了她,只遥遥地对她说让她不要担心先回去休息。


    谢韵长他几岁,一眼便看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于是点点头。


    温垚看着她与家人先行上了马车。直到她亲手掀起的帘子抬起又落下,谢韵的目光只落了温柔的一眼在温垚身上。


    而从头至尾,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晏回南。


    此时温垚才转过身,对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县衙大门内的晏回南说:“看见了吗?你与她的缘分尽了。无论你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过去,现在的谢韵,都是偏向我的。你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尽管晏回南心中十分瞧不上眼前这个狂妄的少年,可是他心痛如刀绞。


    琰琰,你是见识过广袤天地的女子,你是你自己的天与地,无人会真正成为你的依靠,因为你不需要。你有远见,不浅薄,所以我至今不愿意相信你会爱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可是我悲哀地知道,此刻的你,心中眼底也再无晏回南。


    晏回南不卑不亢地扬起嘴角,“温垚,你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蝼蚁。是因为谢韵,你才有机会站在我面前同我说话。”


    “在我想杀了你之前,滚吧。”他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转身在低眉顺眼的县委的陪同下进了县委府。


    独留温垚一人狼狈地站在县衙大门处,脸上神色十分难看。


    明明这一着是他胜了。


    可为什么他心里却一点都不觉得快意。反倒跟堵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