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谢相白这边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事态的整个发展。


    那天回到家后,玉流光就将所有的信件都整理好了,公平分配成五份,然后统一寄给了能帮他定期处理信件的机构。


    每个月定期给几个人寄信,一个月寄三次,寄满一年,机构还收到的叮嘱,说偶尔可以多寄一次信,当一个小惊喜。


    他们点头应下来,看着这些被封好的纸质信件略感好奇。这年头还选择寄纸质信的星际人很少了,这点从他们机构的盈利额就能看出来,很多年都呈赤字。


    一直没盈利,全靠联邦养着。


    联邦有意扶持信件这种象征古老的文明,所以他们机构才得以续存至今,然而这么多年来,寄信的人少之又少,他们这机构,基本也就是个摆设罢了。


    不过职业素养还是在线的,毕竟这工作是个人都能做,没什么技术含量。


    他们向寄信的漂亮青年作出保证,保证一定会将这些信件都安全准时地送达到目的地。


    玉流光才从机构离开。


    这天,军校为期几周的考试终于结束了,学生们统一放假,小部分留在学校,大部分都陆陆续续回到了自己的星球。


    学生陈书盎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后,一路疾驰狂奔,终于不带停歇地跑到了他们系的教师办公室。


    眼睛迅速往周围看了一圈。


    “老师呢?我老师呢?”


    陈书盎喘气,目光在熟悉的座位上落了一下,上面没有熟悉的书本,没有熟悉的植物,空空荡荡,显然基本都被人清空了。


    干净到仿佛没有人曾使用过它一样。


    陈书盎怔了一下,转头问:“林老师,我老师呢?”


    林老师正慢吞吞喝着保温杯里的水。


    刚咽下去,办公室另一个老师就说:“刚走啊,你不知道玉老师已经离开了,不在这工作了吗?”


    陈书盎是个好苗子,他们基本都认识。


    见对方这反应,多半也是猜到什么了,对他说:“刚走十多分钟呢,你要不然去校门口看看?说不定还能遇上,玉老师挺看重你的,你私底下可以给他发发消息,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陈书盎听完,想也没想转头朝校门口赶。


    看重?是看重。


    可他还是忍不住失落。


    再看重,玉老师也不是只看重他,这里那么多学生。而且玉老师连要走的事都没有特意跟他说,如果不是院长提起,他都不知道他要离开了,周围根本没有同学聊这件事,有这个风声。


    这哪里叫看重……陈书盎一边想着,脚步却更快了,没多久他终于匆匆忙忙赶到了校门口。陈书盎及时刹住腿,转头飞速看向四周。


    没有人,他捕捉着想找的身影,可或许是迟了,眼里全是陌生的身影。


    陈书昂跑得喘气,看到这一幕孤零零站在原地,心情几乎跌落谷底,他动作僵硬,再朝外走了几步,去看校门口外的这条路。


    这条大路通往军校之外的任何地方,车来车往,人来人往。


    忽然,陈书昂加快了脚步。


    他用力抬着头,看到了熟悉的车牌,是经常来接玉老师的一艘悬浮车,天蓝色的,他以前有缘跟玉老师坐过一次,记性好一次就记住了。


    陈书昂想也没想迅速跑到悬浮车下方,生怕他就走了,招手喊了一声:“玉老师!您在吗?”


    悬浮车内,听到声音的玉流光转头看了眼车窗外。


    他让司机停一下,随后和蔺际对视一眼,走到窗口,从这里往下看。


    “老师!”悬浮车的下方,陈书盎正在挥手,看见他更激动了,甚至还跳了起来,打招呼,“老师!”


    “……”


    司机将悬浮车降下去,蔺际朝外走,被拦住,他转过头,看着青年雪白的侧脸,“我学生,他应该是找我有点事,我等会儿上来。”


    蔺际停住脚步,沉默点头。


    等到青年的背影离去,他走到窗边,悬浮车此刻距离地面差不多有两米的距离。


    青年下去以后,陈书盎立刻就靠近了过去,Alpha听力好,蔺际能听见下面在聊什么,但听了两句后,他还是撤到了听不见的位置。


    不用听。


    他心平气和地想,一个学生能这样激动地跑过来,且不本能畏惧老师,能说什么、想说什么都能猜得到。


    这种场面太熟悉了。


    陈书盎这一路几乎都是跑的。


    从院长办公室跑到教师办公室。


    再从教师办公室跑到校门口。


    他跑得呼吸都不稳了,喉咙像被火烧了似的灼热难耐,见到玉老师才堪堪平息,勉强站直身子作出一副沉稳的模样。


    “老师。”


    陈书昂今年也就二十出头,年纪还小,本来想沉稳地问老师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走了还不告诉他这件事的,可开口时,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点伤心,“您要离开这里吗?为什么?您都不告诉我这件事。”


    玉流光原本要说话,可话到嘴边,他忽而扭头看了眼悬浮车的车窗。


    几秒后他收回视线,陈书盎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两人对视,玉流光若有所思地说:“打算之后在光脑上告诉你,这几天你考试,没什么时间。”


    陈书昂心情低落。


    在光脑上?那他岂不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陈书盎又问:“那为什么要走?”


    陈书盎根本忍不住,问题一个一个冒出来:“您不能留下吗?您要是不在这了……我都没心思学了。”


    玉流光训斥:“陈书盎。”


    “……好吧,我不是那个意思。”陈书盎低着头改口,“那以后我碰到不能问的问题,还能来问您吗?以后逢年过节我可以去您家找您吗?可我还不知道您住在哪,您能告诉我吗……”


    玉流光顿了顿,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然后摇头。


    陈书盎不知道他拒绝的到底是哪件事。是不能再问他学习相关的问题,还是不能知道他的家庭地址。


    偏偏这两样陈书盎都想要,缺一个都不行。


    “那……”陈书盎正好说话,被玉流光无形打断,“你要问的问题别的老师都能解答,你可以问林老师,也可以问李老师。”


    继续说:“而且这几年我不会在家,也不会一直固定待在一个地方,所以逢年过节你大概率也找不到我。”


    言下之意,就是地址也没必要知道了。


    陈书盎后知后觉知晓,自己这是两个请求都被他拒绝了,不仅如此,他还意外知道了玉老师以后甚至不会固定地待在某个星球。


    这代表什么?


    他怔然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最近天冷,风大,周围吹来的风将青年眉眼的碎发吹得稍微凌乱,露出里面细腻漂亮的眉眼,还有那双像点了一丝润光的清透眼瞳。


    有的时候,陈书盎看着这双眼睛,总觉得老师看起来像看重他,在意他这个好苗子,可实际上这双眼睛总透着无法言说的淡漠,他觉得他并不在意他这个学生,底子和其余老师也并不一样。


    他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同。


    只知道确实是不一样的,在别的老师面前,他能自觉把自己放在学生的位置上,但在玉老师面前,他总是言不由衷,有的时候还会产生些异样的想法。


    这些话,陈书盎不可能说给玉老师听。


    他怔怔看着他,随后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腿,低落道:“那以后,我还能再见到您吗?您离开后,我给您发消息您还会回复吗?”


    玉流光道:“或许。”


    陈书盎不知道从哪听过一句话。


    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


    通常这种中间态的答案,其实本质更倾向的答案是不是。


    第132章


    那些朦胧且异样的想法终究没有彻底生根发芽,就被人死死按在了土壤里,陈书盎这一刻心底异常寂静,他抱着玉老师给予的模棱两可的答案,最终没有再说什么,脸上浮着勉强的笑,和玉老师说了再见。


    说完后他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先走。


    陈书盎抬起头,目送他年轻而优秀的老师上了悬浮车,直到悬浮车往前开走,远离了自己的视野,也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往后的一切交集,他这才低下头,发怔地站了许久,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彼时,悬浮车正平稳地行驶在高空中,周围井然有序地并行着几艘悬浮车。


    玉流光回来后,看见蔺际坐在窗边,于是走过去坐到他对面。


    蔺际目光追着他走,忽然问道:“准备哪天离开?明天还是后天?”


    “明天要去一趟医院。”玉流光倦懒地将手放在桌上,垂眸托腮,否认了他的猜测,“至少要准备齐全再离开。”


    蔺际看着他垂落在桌面的乌黑发丝,不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差点忘了,青年在医院还有个职称。


    最近医院重症患者少,高难度手术也少,加上军校要忙考试的事,医院的同事都知道,所以玉医生已经很久没有被叫回去帮忙过了。


    这段时间放假,就更不会被叫回去。


    他们大概不知道,玉医生马上就要到医院去,告知离开的事。


    至少他不是明天离开,也不是后天离开。


    蔺际心平气和,转而道:“刚刚听到你学生问你以后还会回他消息吗,你是怎么说的?”


    “你都能听到这个了,没听到我的回答吗?”


    蔺际看着青年,否定性摇头。


    “……”


    “或许。就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就是我给他的答案。”玉流光放下托腮的手,往后一靠,转头看向悬浮车外。


    悬浮车行驶在高空中,这个高度能将主星的建筑物都一览无余,高楼大厦,悬浮房屋,特色景观。


    形形色色的悬浮车偶尔在视野内疾驰而过,他看着窗外,蔺际看着他,看着他的侧脸,听着他略显温吞的声音,“我给了模棱两可的回答,毕竟,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我自己也没法给他确定的答复。”


    蔺际静了静,目光跟着他落到窗外,片刻后问:“明白,那就是不会了,那我呢?我给你发的消息你会回复吗?”


    说完这句话蔺际就转回了实现,盯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那双长睫毛在窗外的白光照射下,明显地动了动,随后青年终于将视线从窗外移回来,朝着蔺际往前俯身,近距离对他说:“或许?”


    熟悉的两个字,没有温度的两个字。


    蔺际盯着他的眉眼,追问:“所以给我也是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吗?”


    “不,蔺际,你在我这里分量怎么可能会轻呢?所以我会主动给你消息的。”玉流光照着蔺际的黑眸,微微弯了下眼睛,语气不疾不徐,“不过那时候,不回消息的大概就是你了。”


    怎么可能?


    听到这句话,蔺际俊朗的眉眼微微皱起,否认道:“不会,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肯定会给你回消息。”


    彼时,他并不能理解玉流光这句话的意思,他分明从来没有遗漏过他的任何信息。而玉流光也没有解释,只是凑过去到他唇边,眉眼晃晃 ,没有多说,两人的距离慢慢拉近了,呼吸交织,蔺际低垂视线盯着他的唇,呼吸间是熟悉的白玉兰芳香,他压了一下视线,便往前吻了上去。


    吻的同时,他迅速伸手,将掌心贴在青年温热的后颈上,让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吻着他柔软的双唇,压着他柔软的双唇,细细磨擦,直到一点一点变热。


    然后,玉流光的后台响起了久违的提示音。


    【提示:气运之子[蔺际]愤怒值-5,现数值0。】


    【提示:恭喜!气运之子蔺际的愤怒值已清零!现任务进程为 4/5!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请宿主再接再厉!再创辉煌!】


    玉流光轻轻启唇呼吸,溢出的热气吐气如兰,唇上的触感痒而细腻,湿润缠绵,他被蔺际吻得有些热,倒是没躲,只是抬手,勾住蔺际的脖颈。


    蔺际逐渐将他抱到了自己的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揽着他劲瘦的腰身,一手贴住他的后颈,胸口贴这胸口,心跳碰撞,力道很重,几乎将人完全揉进自己怀中,揉进骨血里,好像这样就能把离开的人藏着,留下。


    这个姿势,吻变得越发缠绵悱恻。


    细密的接吻声不时响起,偶尔的对视,都是催情剂。


    蔺际粗粝的指腹轻轻抚着青年雪白的侧脸。


    他恍了一下,他阻止不了玉流光做好的决定。


    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开始盼望收到他的消息。


    ———


    第二天,玉流光到医院处理了工作的事,他要离开的消息惊动了院长,这位院长和军校的院长对他说的话几乎一样,总体是希望他能留下,继续留在这共事。


    “你其实还可以休假,这段时间联邦局势稳定,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复杂的手术需要麻烦你。”


    “或者先出去散散心?是不是最近精神上有些困惑?可以出去散散心思考思考,一定要离开吗?小玉,我们都需要你。”


    “哪怕挂名都行,你这样郑重其事地提交离职流程,小玉,我有些担心你。”


    诸如此类的话说了很多。


    不过最终,看出他清晰而理智的态度的院长,最终还是选择尊重了他的决定,不再像个死缠烂打的人一样苦苦劝说。


    “不在这,玉医生以后要去哪?”


    院长目送青年离开后,有人推开办公室的门,惆怅着一张苦瓜脸这样问院长。本来这段时间见不到玉医生,医院里就总有同事在问,今天玉医生难得来了,却带来这样一个惊天噩耗。


    他竟然要离开。


    院长对这个问题表示无能为力,“我问了,但我不确定小玉的回答是真是假,我以为他会走他父母的路,但他说他将来会离开主星,去别的星球。”


    对方听到这话愣了愣,表情犹豫,不确定地道:“去别的星球行医?”


    “当然不是。”院长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要是还走这条路,人家有什么必要从我们这离开?肯定是要换职业了,可他不从政,从商又有他哥在,我也不清楚他到别的星球是要做什么。”


    对方抓耳挠腮,“那听起来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是不是太累了?玉医生可能是想出去玩玩,放松放松。”


    “那也没必要离职……我听军校的人说,他把那里的工作也辞了。”


    院长叹气,“你看,说不清楚吧。”


    对方也叹气,一时闹不明白,“……是啊。”


    怎么就没有个人知道玉医生到底是要去哪呢?


    话说,蔺上将知道这件事吗?他和玉医生关系那么好。


    ———


    玉砚尘是在光脑上收到了母亲的信息,才知道流光要离开的。


    当天他就中断了剩下的出差行程,迅速乘坐私人飞船返回永曜主星。


    赶到家的时候一家人都在,玉砚尘提起的心迅速落回了实处 ,他转头,双眼匆匆忙忙落定在青年身上,看了他几秒才朝着他走过去,相安无事般地问:“你要去哪颗星球?出差吗?”


    “不是出差,流光把学校那的工作都辞了。”谷漪出声说,“他到别的星球玩,四处看看。”


    玉砚尘直觉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第133章


    父母还在,玉砚尘也不好当着他们的面问流光太多,他只能等,等到天黑,悄悄走到流光门前。


    玉砚尘站在黑暗中,看着眼前这扇门,人影倒映在门面,抬起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他在想。


    流光要去别的星球,为此放弃了目前的工作。


    虽然行医并不算流光特别喜爱的事业,但至少比起从政来说,他是会更喜欢行医这种环境的,所以玉砚尘想不明白,他去别的星球做什么,做什么要减少回主星的次数。


    玉砚尘在黑暗中盯着眼前这扇门。


    不知道流光睡了没,如果睡了又被他吵醒,大概会不高兴吧,可能最后吵起来,还会吵醒父母。


    或许他应该换个时间来,而不是现在这样着急忙慌。


    流光从小就独立,本来就容不得别人对他的选择指手画脚,就算问得再多——


    玉砚尘思绪熄灭,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放弃了刨根问底的想法。他缓慢垂下手,盯着这扇门看了会儿,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他们的房间隔着一条不算深走廊,玉砚尘站在自己房间门前,再次站住,眉眼之间还是闪过挣扎之色。还是想问——他回过头,加快步伐走到流光门前,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迅速敲下房门。


    这个问题如果不弄清楚,他想他这辈子都没法沉下心做事了。


    敲门声在这个寂静漆黑的夜里很突兀,玉砚尘敲门的手一动,生了冷汗,心跳也加快不少,站在原地等着门开。


    终于,眼前这扇门在他的目光下打开了。


    玉砚尘视线往前,下意识伸手将手臂拦在门边,像是担心他看到自己这张脸就立马关门,随后匆匆抬眸,玉流光站在门口看了眼他匆忙的动作,眉眼清冷:“怎么?”


    玉砚尘滚动喉结,盯着他目前的模样,终于将手放下。


    应该是要睡了,流光换上了单薄的睡衣,长发披散,眉眼迤逦,艳丽的面容雌雄莫辨。


    他不咸不淡地扫着他,玉砚尘声音卡顿几秒,才找回自己原本的目的,“你要去别的星球做什么?是有新的事业规划吗?”


    玉流光懒洋洋道:“妈妈不是说了,我去玩,怎么了?”


    玉砚尘立刻说:“这是妈说的,所以这也是你的答案吗?”


    他朝他走近了一步,将自己整个人都纳入这个房间范围,那之后,他很久没进过他房间了,玉砚尘微微扯了下唇,眼底流出悲色,低声说:“流光,至少我还是你的兄长,哥哥,家人,我也没有彻底犯下错,连这些事都不能和我说吗?我只是想知道你以后的路,仅仅是这样。”


    他向前,玉流光也没向后。


    他依然站在门边,抬眸看着靠近自己的玉砚尘,整个人倦怠恹恹,抬起的手显得不紧不慢,可伸手按在他肩口的力道却不小,直接一推,就将他推到门外。


    “嗯,妈妈当然没说错,这也是我的答案。”玉流光说着,困惑地看着玉砚尘,“所以我不太明白你现在的反应,我要离开,哪怕是去别的星球落地生根,住在那,对你来说也不应该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不是吗?”


    玉砚尘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又被打断。


    “假如有一天我要结婚,跟我的另一半挑个合适的地方住下,可能离这里很远,也可能离这里很近,你也会像今天这样问我?或者……劝我?劝我别离开?”


    玉砚尘看着他,彻底说不出话。


    他明明想否认,自己没有这些意思。


    可好像,他又似乎是有这些意思在,尤其听到后面那个例子,假如流光要结婚,他的弟弟要结婚,要和另一半到很远的星球居住,组成新的家庭——他如果真的面临这样的事情,要怎么保证自己不会劝他留在主星?怎么保证自己不会越线、不会讨人嫌地劝他留下?


    玉流光看玉砚尘不说话,于是恹恹道:“时间不早了,我要休息,你也去休息吧。”


    说着,就要将门关上。


    玉砚尘看着这扇门在眼底越来越近,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冲动伸手去拦,他急促问他:“那你以后多久回来一次?只是这个,我只问这个,这个也不能说吗?”


    玉流光松手,门就这样打在玉砚尘的手腕上,玉砚尘忍住砸在手腕上的痛,仍然固执地看着他,只想要个简单的答案,“多久回来一次?”


    “一年。”


    一年。


    门终究还是关上了。


    在玉砚尘的视线里,声音很安静地锁上。


    他倒情愿他是摔门的,而不是这样安静,安静到他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什么,残缺着无法补齐。


    玉砚尘低下头,拉起自己的衣袖。


    他看着手腕上被门压出淤青的皮肤,片刻沉默放手。


    一年。


    那他就等一年。


    ———


    该准备的事都准备完毕,玉流光将飞船的目的地定位在科蒙星——是的,他选择在科蒙星这颗遥远的星球离开。


    谷漪说什么也要他坐自家的飞船前往,还得带保镖,说什么免得像上次奥凯西做的那种事再次发生,态度坚决,玉流光静默几秒,盯着她,答应了。


    “记得早点回来,有什么事光脑上联系。”玉父絮絮叨叨,看他两手空空,身后也空空,不知道怎么的人顿了顿,心里头忽然觉得不踏实极了,忍不住说,“要不要带点什么?真的什么都不带吗?”


    谷漪忽然也觉得心里头不太踏实,她拧着眉,“只带钱也不行,要不然还是收拾点行李吧?然后我们再给你安排个管家,你过去以后让管家帮你处理那些琐事,住的地方之类的……”


    她说着说着,又意识到流光是个独立自主的性子,这些在她看来孩子会很难处理的琐事,对流光来说并不难。


    他这么独立,这么独立,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和帮助。


    谷漪说着说着,声音就熄灭了。


    玉流光看着她叹了口气,轻声说:“这不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了,妈妈。”


    “是,我知道。”谷漪当然知道,流光去过的星球不少,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她怔怔说,“就是这心里……”


    不知道怎么,堵得慌。


    她抿唇压下这些情绪,转头看了眼来送流光的几个预备役,每个人都面无表情,跟老婆跑了三个月似的,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都怪奥凯西开的那个头,以至于她才会莫名其妙生出这种不安的心情来。


    或许是担心有人学习奥凯西做这种缺德事。


    应该是这样,她才会潜意识不安的。


    谷漪想到这,丝毫不给面子地对几人说:“你们应该没像某人一样偷偷摸摸打算拐走流光吧?如果这种事再发生,就算流光对你们谁产生了感情,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破坏的。”


    某人奥凯西沉默不语。


    他牵着手里的牵引绳,看着努力想挣脱绳索朝流光跑去的小奥。


    几天前,玉流光亲自牵着小奥找到了哈里森宫,将狗交给了它的另一位监护人奥凯西。


    这一人一狗不太对付,在科蒙星是这样,在哈里森宫还是这样。


    这几天,奥凯西按照玉流光的意思和小奥培养感情,感情培没培养出来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快跟这条狗一样成为弃犬了。


    他没想到玉流光连狗都不带走,还扔给了他带。


    看着小奥可以肆无忌惮挣扎着往青年的方向跑,奥凯西沉默着收紧了手里的绳子,忽然觉得自己活的还不如一条狗。


    狗都比他有权利。


    谷漪讲话毫不客气,哪怕在座的各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看着他们低声承诺不会这么做,也没尽信,而是对流光说:“二十个保镖,十个另开飞船跟在你后头,还有十个藏在飞船内部,不会打扰到你的,到了记得给我跟你爸发信息。”


    玉流光点头,看了眼吐着气一直朝自己方向跑的小奥。


    小奥只是张着嘴哈气,狂摇尾巴,却没有吠叫,湿漉漉的狗狗眼可怜兮兮的。他走过去,弯身摸了摸小奥的头。


    小奥突然蹲下不动了,吐着舌头感受落在自己脑袋上的力道、温度,以及气味。


    它好想舔主人的手腕,好想追在他脚边跟他一块走路,一块散步,就像在最开始它被他带走的那个地方。


    虽然还有奥凯西总和它争抢主人的注意力,但还是在那个地方好。


    小奥发出了呜呜声。


    “不如把狗带走吧。”


    谷漪随口说。


    玉流光垂眸看着这条狗,逐渐松开自己的手。


    他直起身,“留在这比较好,在外面我照顾不好它……我该走了。”


    小奥似乎听懂了,没再蹲在地上,而是站了起来。


    玉流光和父母聊完,转头无形看了眼处于隐身状态的宁不非,而后目光一一扫过其余四人。


    谢相白朝着他走了两步,又立刻停下,盯着他突然道:“要给我新的,流光。”


    新的什么?其余几人没有听懂谢相白这句话的意思,当然,目前这种情况他们也无心再去在意了。


    玉流光知道谢相白要新的信件。


    他“嗯”了声,最终收回视线,发尾被忽然扬起的大风吹得摇曳,他没有停留,就这样踏上了前往科蒙星飞船的悬浮梯。


    清瘦的背影逐渐被飞船大门拦住,消失,连带着飘扬的发尾都彻底消失。


    几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在萌发。


    ——好似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了。


    ***


    “这下真的只有我们了。”


    飞船上,宁不非终于从隐身状态现形。


    他的本体触手从皮肤里钻破而出,可谓是现形显得乱七八糟,另一种程度昭示里宁不非此刻的心情。


    宁不非铜色眼瞳闪烁着,对未来的一切有了很高的兴致,他兴致盎然地对青年说:“第一站是到科蒙星么?再之后呢?我们去哪?”


    “哪都不去,我们来做个游戏。”


    宁不非还是很有兴致,“什么游戏?”


    “躲猫猫,再测一次你的锚点。”


    玉流光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宁不非。他在他专注的凝视下低头,主动去摸他的触手,柔软的指尖微微按在上面,声音柔软,“怎么样?我躲,你找。”


    宁不非本体的敏感度比人体多多了。


    像是神经细胞被一只手用力地攥住,他的触手轻微一动,将青年的手腕卷了进来,亲昵地勾着,状似抱怨性地对他说:“明明上次才玩过,流光,你还是不信我的锚点没边界吗?”


    玉流光直直注视着宁不非,“是啊。你要再试一次我才相信。”


    宁不非没说话,低头亲了一下他的手指,然后将他的手按在怀里,贴在自己属于人类的心脏上。


    感受了一下心跳声,他才抬头,和玉流光对视,“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开始,然后倒数六天,你可以开始找我。”


    宁不非顿了一下,检查自己放在他身上的锚点,没有任何问题。


    他牵着这只手,俯身凑近眼前的青年,亲昵地说了句,“好,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就像上次那样。”


    “一定吗?”玉流光任由他牵着,两人这一刻的距离很近,能看清对方眼底属于自己的倒影。他声音变轻,朝着宁不非更凑近了一些,唇瓣几乎要碰到,“确定,一定能找到吗?”


    宁不非直接亲了上去,“一定。”


    他力道不轻,这个吻很快就纠缠到座位上,玉流光虚虚抓握着他的触手,不轻不重地捏着,落在唇边的吻沾黏着热气。


    他注视着宁不非,声音轻轻,“所以我到哪里,你都要找到我。”


    宁不非本来想继续亲,但不知为何,他停了下来,注视着青年那双漂亮的狐狸眼。


    他的几根触手都缠绵地束缚着他,似乎真的拥有了他一般。不过现在,他也确实拥有他了。


    宁不非点头。


    点了头,他俯身缓慢地亲吻他的唇瓣,确定地说:“我一定能找到你。”


    【提示:气运之子[宁不非]愤怒值-5,现数值0。】


    【提示:恭喜!任务进程目前为 5/5!恭喜任务圆满完成!确定是否离开。】


    【目前选择了否,宿主可自行选择离开时机!】


    “那么现在,游戏开始了。”


    玉流光轻声说着,“去吧,我要藏起来了,六天后再来找我。”


    “可以再亲一会儿吗?”宁不非扣着他的手,铜色眼瞳闪烁地盯着他看。


    玉流光:“当然——”


    炙热的吻立刻落了下来,堵住了唇。


    他不紧不慢地松开宁不非的触手,在他怀里回应。


    ———


    作者有话说:这章应该会补,补完这个位面[猫爪]


    第134章


    玉流光离开的第一个月,主星罕见地落了一场雪,厚厚的一层雪覆盖在一幢又一幢的房屋上,满目皆白,嘁嘁冷清然,而整个主星的人文氛围却丝毫不受寒冬影响,反而热闹得像是过节。


    他们鲜少见到雪。


    百来年或许就那么两三场。


    原本奥凯西是要出门的,照例出门带小奥出去散步,可离开哈里森宫到了外边,才发现外面下了很大的雪,很厚一层,连机器人都在提醒今日不宜出门。


    奥凯西牵着狗绳狗绳往后回退了一步,看着外面这条白茫茫的街道,心里想的却是玉流光知道今天主星下雪吗?应该知道,这场罕见的大雪已经占据了星网的头条版面。


    他什么时候能发一条消息过来?


    雪已经落在了头发上,奥凯西碰到手指上的冰凉,最终还是牵着小奥往回走。背影远去,所过之处留下了狗爪印和人的脚印,又被哈里森内的家政机器人推平扫净。


    其实这一个月,奥凯西有尝试过对玉流光发信息,只是消息最终都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应。


    不仅如此,这段时间小奥也越来越萎靡不振,爱吃的狗粮不吃了,散步时也不到处乱跑了,有时候会忽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在大街上,被人来人往地盯着也不害臊。


    奥凯西走在前面发现狗绳拉不动了,只能沉默地回头看它,对这个像是流光“遗产”的玩意儿没什么办法。他走回去,拽着狗颈部的项圈将它拖回去,然后将狗绳一解,一扔,拿了流光的衣服到它面前,给它闻闻。


    衣服很有用,看着这条狗像Alpha一样疯狂嗅闻这件衣服,甩动尾巴,变得有精力起来,奥凯西喃喃自语,“这是我仅剩的几件了,你最好能活着到流光回来的那天。”


    小奥顶着衣服嗅,它听不懂。


    它只知道主人的味道回来了。


    可是主人呢?它钻进衣服里到处挣扎,一条狗都快把人类的衣服穿身上了,那样滑稽,却始终没有看到主人的人影。


    它汪呜了一声,狗狗眼垂了下来,慢慢趴在地上,尾巴再度卷进双腿里。


    似乎终于意识到,它见不到主人了。


    一人一狗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开始出神。


    玉流光离开的第二个月,奥凯西突然收到电话,说有人给他寄了一封信。


    信?这种东西在他的人生里鲜少出现,历史书上学过,本人没收到过,这样的字眼对他来说相当陌生。


    奥凯西放下电话时还在拧动眉头,想是谁寄的?没一会儿却又忽然扬眉起身,霎时紧绷了面容,匆匆忙忙往外赶。


    寄信的人站在哈里森宫外的待客厅,看到来人才将信件交出去,解释道:“对方说必须亲自交到您的手上,所以我没有配合您的人。”


    哈里森宫有人专门处理这些别人寄来的东西。


    按理来说,是无法亲自交到奥凯西手中的。


    但寄信人自有办法,好吧其实就是耍无赖,顺便拿出了工作证,他所在组织来自联邦一个闲散部门,虽然闲散,也至少有些影响力,也是官方组织。


    奥凯西没计较,他迅速从送信人手中抽出信,先看了一眼信封,才抬头往送信人身边看,来来去去没有一个眼熟的人,他这才失望地收回视线,问对方,“寄信的人呢?”


    “抱歉,信是定时送出的。”送信人摊手说,“这封信的写信人目前在哪我们也不知道,他没说过去向,我们的工作内容也不包含了解送信人的去向。”


    其实看到这封信,奥凯西心里基本确定信的主人是谁了,但眼前是人唯一和对方有过联系的工作人员,奥凯西沉默几秒,还是忍不住多问:“什么时候定时的?”


    “抱歉,这个是客人隐私。”


    听到这句话,奥凯西终于死掉从对方那知晓玉流光去向的心,没再多说,让人送他离开。随后奥凯西匆匆回了房间,迅速拆开这封信。


    这段时间,人和狗都萎靡不振,如果情绪有味道,难过时大概就是干涩的苦味。


    小奥这次嗅到了开心的味道。


    和雨后晴天差不多,是一闻就很有生命力的青草的气息。


    它灵敏地爬起来,甩着尾巴到奥凯西身边,奥凯西被它跳起来咬着衣袖,于是干脆坐地上给狗一块看了。


    “你又看不懂。”他将衣袖从狗牙里扯出来,目光沉默地落在这封信的信息上。


    “汪!”


    “我现在在衡月星……”他嗓音干涩地念给狗听,“这颗星球和科蒙星很像,建议你有空可以来看看。还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别的星球去了,所以别抱着找我的想法来。”


    “其实刚在科蒙星落地的时候,我经常想起你。”奥凯西看到这句哽了一下,觉得他真是个很会欺负人的性子,明明……他捏着信,说,“骗人。”


    小奥其实听不懂,但小奥爱听。


    它又“汪”了声,奥凯西却不肯再念了。


    下面的内容,他甚至舍不得再看。


    舍不得一次性看完。


    他将信件折叠起来,打算明天再看。


    这时候,奥凯西没有想过将来还会有信再进来。


    所以到那天的时候,他意识到玉流光的计划,这次干脆一次性将两封信都看光了,看着他从科蒙星到衡月星,再到另一颗星球,就像旅游一样。


    看完这些,奥凯西着期待下一次。


    就这样,定时一封,一直到一年后。


    奥凯西总结出了寄信的规律。


    按照以往的规律,今天本来应该是又一次寄信的时间。


    可这一次他坐在哈里森宫等待,一直到傍晚,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哈里森宫的收件人员都没有任何动静。


    奥凯西终于按捺不住,带着狗找到那个人。


    “信?”送信人彼时正在局里摸鱼,所有信都送完了,他们又回到了无所事事的状态,看见奥凯西时对方表情还怪异了一瞬,不知是想到什么,对他说,“抱歉,所有定时信件都已经寄完了,时间停止在上一次的五月八号。”


    信寄完了。


    奥凯西没有料到这件事,隐约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他的嗓音哽了一下,才继续开口:“那送信的人呢?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你要多少钱肯卖这个信息?”


    送信人:“那个,先生,他已经给了我们很多钱了,所以抱歉,这是客人的隐私。”


    “……”


    奥凯西最后带着小奥回了哈里森宫。


    他沉默地坐在房间里,一张张拆开完好的信封们,逐帧阅读。小奥仿佛也能读懂信号,趴在这些信面前,发出呜呜的声音。


    奥凯西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这些字迹。


    看到眼睛干涩,他转头,僵硬地盯着小奥。


    看了一会儿,他说:  “你知道吗,科学馆新年推出报告,说今年狗的寿命平均是四十岁。”


    奥凯西喃喃,“所以,走吗?跟我一起去找他。”


    小奥坐起来:“汪汪!”


    “那就打起精神,再厌食下去,你的寿命就要回归古时候的十几年了。”


    小奥听到食物这个关键词,转头跑到自己房间,对着狗粮猛猛吃。


    奥凯西站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自顾自拿出笔,在一张纯白的纸上写下文字。


    留下这些文字,这一夜,他带着小奥离开了哈里森,离开了主星,离开了帕洛神星系。


    走上崎岖的路,去找那个看不见踪影的青年。


    或许直到小奥寿终正寝。


    他也会死在那时候。


    ———


    “上将!这里有一封您的信件!”


    联邦总部,风平浪静的一天被士兵匆匆忙忙的声音打破,蔺际从出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看向站在门口打报告的士兵。


    他揉了揉眉心,“嗯……什么?”


    “有您的信。”士兵将信件拿进来,双手递过去放在桌上,略好奇地问,“这年头还有人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您看看,是谁寄的?”


    蔺际接过信,俊朗的眉眼没有什么起伏,连拆信封的动作都显得机械。


    士兵退到门口。


    这两个月,蔺上将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常常出神,甚至脾气都好了一些。


    这对他们来说,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精神力强大的Alpha本就容易出现精神问题,已经不止一例这样的事发生了,概率惊人,如果连蔺际上将也这样了……


    “送信的人在哪?”


    士兵吓了一跳,都没意识到蔺际什么时候到自己面前的,他看着蔺上将难得带着湍急之色的神情,蒙然道:“是……联邦信局的,对方说要亲自送到您手中,但我们都觉得不合适,所以纠缠之下,对方让步了,让我们送进来,务必交到您手中。”


    蔺际听了这些话眉头一松,却再度沉默下来。


    他看着这封信,这封玉流光寄来的信件。


    为什么不发消息,偏偏采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蔺际回到房间,出神地望着上面的文字。


    两个月没见到他了。


    没有任何信息,没有任何踪影。


    恍惚令人意识到,他又一次说了谎。


    他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留下了一切牵绊。


    蔺际将这封信好好收着,几乎每天都拿出来看一看。


    又隔了一段时间,蔺际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来自联邦信局的工作人员。他立刻意识到什么,那一次他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了信局,本来是想碰巧,看还会不会再有信,出人意料地真又来了一封。


    他挂了电话立刻外出收了这封信,还盘问了信局的人,没盘问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能回到悬浮车里,慢慢阅读这封信。


    “……我在特奇纳星球,这里……”他念着,又熄声,心里更为怅惘。


    接下来这段时间,蔺际隔三差五,总能收到信件。


    偶尔光脑上也会收到青年发来的消息。


    刚开始,他还以为一切都和原来没什么两样了,除了不能见到本人外,他们依然能联系,依然能聊聊最近发生的事,或许还可以在某个星球约见面。


    可是很快他又发现,自己所有发出去的消息收不到回复,他似乎只能被动地看着那边发来的消息,就像是——定时发送。


    不仅如此,信件也不再有人送来。


    信局的人说:“……都送完了,上将,对方不希望我们暴露任何信息。”


    从信局回来这天,蔺际看着桌面的这些信封,安静了许久。


    从白天到黑天,他打开光脑。


    他打了个电话给谢相白。


    谢相白没接,他面无表情地拨打了第二次。


    “流光给你寄信了吗?”


    这回拨通了,蔺际没有开场白,直接切入正题。


    谢相白没说话,光脑那头安静得死寂。


    “换一下。”蔺际仿佛笃定他一定收到了,自顾自说着,“把收到的信换一下。”


    “……”良久,谢相白说:“好。”


    蔺际又一一给其余几个打了电话。


    最后——终于看完所有信件的他耗费了很长时间处理自身的身份,还受了蔺家的家法,终于卸下了身上的所有头衔。


    第三年这一年,在主星的一场大雨天中,他离开了帕洛神星系。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


    浴室里,雾气腾腾,血蓝的颜色漂浮在水面上,血腥气浓郁得几乎令人难以呼吸。


    谢相白靠在湿冷的墙面上,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鲜血,长长一条刀疤从手腕的边缘蔓延到另一边,狰狞而醒目,他面无表情地凝视了许久,等到这些血蓝的液体停止了流动,便将手再次伸入水中,溶解停止的血液。


    刺激性的疼痛引得谢相白脸色苍白,整条手臂几乎都快要失去知觉了,他却反而舒心地呼出一口气,挣扎地抬起手腕,打开光脑的相机,将这些拍下来,一边打字一边发给玉流光。


    谢相白:【图/图/你不管我了吗?】


    发完,谢相白将脑袋靠在冰冷的墙上,知道不会收到回复,所以闭着眼睛,表情平淡地将手从水中抽出来。


    站起时因为失血过多,脚步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他不在意,只摸着黑回到房间。谢相白知道自己还不能死,所以手在医药箱上摸索了几下,将其拆开。


    他应该是要上药,不……他应该做什么来着?谢相白做到这一步时,仿佛忘记了什么,跪在桌边怔然地盯着光线昏暗的桌面看了很久,终于,他恍然似的直起背脊,拖着发冷的手伸进药箱拿东西。


    光脑忽然在这时闪了闪。


    谢相白扭头看了看,手指在上面点了几下。


    “您好,这里是联邦信局,请问您是谢相白谢先生吗?这里有您的信件,麻烦您出来拿一下。”


    什么信?


    谢相白又发呆了。


    “谢先生?谢先生?您还在吗?这里有您的信件,谢先生?”


    谢相白被频繁的提示音叫回了声。他迟钝地啊了一声,嗯道:“来了。”


    说完,谢相白站起身,后知后觉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带着血迹的,脏污的衣服,他不得不从衣柜里找出身干净的换上。


    原本还想给伤口包扎下,但做到这一步时,谢相白脑子就像打结了一样,他又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于是就这样拖着还在溢血的手腕出了门。


    送信人在大门口等着。


    对整个送信流程他已经很熟悉了,毕竟也给好几个人送了,送信人吹着口哨哼歌,猜这次出来这个人会是什么表情?僵硬?还是厌世脸?


    他想象着,可真见了人还是免不得被吓了一大跳。


    只见推门而出的年轻人脸色苍白,活像死了半个月没被下葬的男鬼,头发潮湿凌乱,遮住了看不清颜色的眼睛。


    垂在右边的手还在滴血,深蓝色的血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血腥气。


    送信人吓了一大跳,脏话都到了嘴边,硬生生止住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谢相白这幅狼狈的模样,往他身后看了两人,忍不住委婉说:“请问…… 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谢相白慢半拍看他一眼,“不、不。”


    “好的……这是您的信!”


    送信人赶紧将信递了过去。


    谢相白慢吞吞接过来,垂头看着这封信,忽然,他将信封递到鼻子边嗅了嗅,不知道是不是送信人的错觉,他总觉得谢相白经过刚刚这个动作以后,整个人好像都亮堂了不少,鬼感少了很多,有点活人气了。


    “好的,再见。”谢相白自言自语,用染着血的手紧紧捏着这份信件,转身就要走。


    转身那个刹那,谢相白仿佛突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希冀地问对方,“寄信的人现在在哪?”


    话又说回来,送信人对流程确实很熟了。


    每个守信的人都会说出这句话。


    他不禁对玉流光产生了更多的好奇,可面上不显半分,送信人微笑地说:“抱歉,这是客人的隐私。”


    “……啊,哦。”谢相白没有为难对方。


    他拿着信,推门回了房间。


    拆开信封之前,谢相白很有仪式感地打扫了整个房间。


    浴室的血全部擦干净,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套,手腕包扎,撤回自己发出去的伤口图。


    然后他坐在桌边,对着信封看了几秒,将它拆开。


    ……是不一样的。


    谢相白看着这些信封,是不一样的内容,和以往他看过的任何一份都不同。


    玉流光对他,还是有些好的。


    谢相白喃喃,看着这封信,想到那天在他桌上看到的一沓信,心想,他还会再寄几次?


    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


    他原本都想离开这里了。


    这些信……还能牵绊他多少时间呢?


    谢相白将这封信攥在手里,趴在桌上闭上眼睛。


    他恍惚做了个梦,这个梦时效一年。


    这一年他收到十几封信。


    直到一年后的固定送信时间到来,他空等一天。


    没有收到本应该收到的信。


    这一年浑浑噩噩,梦到底是要醒了,谢相白意识到,玉流光应该不会再给他送信了。


    所以,眼前这一切就是全部吗?


    谢相白低头看着桌面的信封。


    他将信拿到手中,整理好。


    光脑闪烁时,他迟钝地看了眼来电显示,选择无视。


    蔺际,他不认识。


    蔺际第二次打电话来时,谢相白放下信件,恍然地接通了。


    “换一下。”


    对方说:“把收到的信换一下。”


    蔺际说出这句话时,谢相白无法说服自己拒绝。


    可他也舍不得这些流光的亲笔信流出去,流到别人手中。


    谢相白找到打印机,将复印件交给了蔺际,然后又花了三个月时间,慢慢看这些自己没看过的信件。


    他没法等了,他得离开了。


    第一站是科蒙星。


    然后是衡月星,特奇纳星……


    信上的最后一站是荣光星。


    谢相白父亲的家乡,他出生的地方。


    是巧合,还是刻意的?谢相白不清楚,当他一路来到荣光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已经退化到很严重的地步了,有时候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来这里又是有什么目的。


    迟钝地打开光脑,谢相白只在上面看见三个字。


    ——找流光。


    对……


    他还在和流光谈恋爱。


    流光到陌生星球支援,他们只能电话联系。


    他有时候会在电话里听见流光那边有别人的声音,那人似乎是流光新救的病患,和流光关系很好——可流光从不和患者发展过多感情的,这个人,是威胁。


    所以他才控制不住自己的安全感,忍不住一直给流光打电话,导致流光生气。


    所以流光现在是生气了,不让他找到吗?


    谢相白关掉光脑——那他得找他,向他保证,他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


    谈清峥不太老实。


    其实玉流光离开的第二天,他就立马上私人飞船去找他了。


    谈清峥以为只隔了一天,又知道他会在科蒙星落地,所以肯定不难找的,可事实上科蒙星的几个大型停靠站,都说没接收过牌号为p1166668 的飞船信息。


    找了几天,谈清峥后知后觉意识到,玉流光骗了所有人。


    他没有在科蒙星落地。


    他失踪了。


    他会在哪?谈清峥想了很久答案,还给他发了消息,却始终两眼摸瞎,找不到人,收不到信息,宇宙那么大,那么大。


    这一天,谈清峥接到一条电话。


    “您好,请问是谈清峥先生吗?这里有一封您的信件。”


    “……”


    谈清峥回到主星,收了这封信。


    他心有预料地拆开信封,全程寂静地阅读着其中的内容,在看到利尔玛星这样的字眼时,他甚至扯唇笑了一下。


    委屈他,还特意编造一条这样的见闻敷衍他。


    这也算他仅有的一点情分了。


    谈清峥联系了送信人。


    “还有信吗?”


    送信人讶异,他是几人中唯一一个问出这样的问题的,其余几个都以为这些定时信件是提前几天送来,可实际上早一年就全部送来了。


    送信人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谈清峥片刻道:“我明白了,下次寄信是什么时候?”


    “……七月一号。”送信人说。


    谈清峥道:“好,我等着。”


    挂断电话,谈清峥摩挲着这份信件。


    他望着外面的圆月,听说今天是古时候的团圆节,这个时代还有一支种族在遵循这些传统节日,玉流光还会有回来的那天吗?


    他安静地望着,直到有人敲了敲窗户。


    谈清峥看到了宁不非的脸。


    “……”


    宁不非仿佛没有看出谈清峥一言难尽的表情,他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看到他了吗?我找不到他了。”


    谈清峥面无表情,“还能有你找不到的人?”


    “事实上,我也这么认为。”


    事实上,宁不非当然是这么认为的。


    至少玩那个游戏时,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找不到他。


    一如游戏开始时,他发现自己的大锚点失踪时一样,一切都不可置信。


    “你找错人了。”谈清峥道,“如果我能找到他,他现在应该在我怀里。”


    “呵呵,想也知道。”宁不非说,“我去问问别人。”


    “……”


    谈清峥收回视线,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盯着虚空,寂静地、平静地,开始等待七月一号。


    那些信会送多久呢?


    他会在信件中断那天,再次去找他,直到死亡。


    ———


    宁不非的光脑只加过一个人。


    一个异种,无法彻底融入进人类世界,真正认识的,也只有与他羁绊最深的人,玉流光。


    除此之外,他没给过任何人他的光脑信息,哪怕是诈骗广告都播不到他这里。


    所以这个寻常的一天,宁不非收到电话时,还以为是玉流光打来的,以为他会说游戏结束了,判他输。


    然而,那头开口却是一道陌生的声音,


    “您好,请问是宁不非宁先生吗?这里是联邦信局……嗯,是的,有您的信件,您方便什么时候来拿一下?”


    “……”宁不非,“送错了。”


    “没有,我们核对过,是您的。”


    宁不非甚至不太明白“信”是什么东西。


    他理所当然认为,是送错了。


    联邦信局没料到这位会是这种反应,还在说,“您要不来看看?确实是您的光脑号。”


    “……”


    宁不非没有去。


    他不知道什么信件,他只想找到玉流光。


    锚点怎么会失灵?锚点怎么会失灵?


    是距离太远了?还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他找不到的地方?


    这颠覆宁不非作为异种的认知。


    偏偏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联邦信局号称使命必达,宁不非不肯收信,他们就想方设法将信交予他手中。


    这位宁先生……现身的地方太犄角旮瘩了,他们在一颗偏远的星球找到他,将信交到他手中。


    “您的信!”


    “……”宁不非盯着这些人看了几眼,铜色的眼瞳相比以往更显得死寂,诡谲,送信人莫名觉得空气冷了一度,搓搓手说,“这颗星球温度真低哈。”


    “……”


    宁不非当着送信人的面拆开这封信。


    手段相当粗暴,可谓是送信人在这几位中见过的最粗暴最不知珍惜的一位了。


    就像,不会拆一样。


    “您要这样,拼起来……”


    宁不非寒着脸皱眉看字。


    “这字念什么?”


    送信人一瞅,“说,他现在在热勘星,这里……”


    宁不非忽然将信攥紧。


    这时候他才骤然反应过来“信”的含义,再蓦一回首,“还有吗?还有吗?”


    “……”这反应才对味嘛!


    这段时间宁不非的位置经常换来换去,按照寄信时间,多了四封还没到他手里,所以送信人点头,从包里拿出信,“还有还有,这个——”


    被宁不非一把抢了去。


    “……”


    “还有吗?”


    送信人讪讪,“有、哦不、不对,这我们也不清楚,或许将来他还会再寄。”


    差点穿帮了,送信人冷汗直流。


    宁不非不知起没起疑心,只盯着送信人看了会儿,就挥挥手让他走。然后自顾自走到角落,盯着上面的字做阅读理解。


    遇到不会的字,还到光脑上搜,拼拼凑凑拼出一个《流光历险记》


    宁不非摸着这张纸,转身看向漆黑渺远的宇宙。


    他伸手,指着黑洞,自言自语,“你在那吗?”


    没人回应,只有呼啸得像在哭的风声,哀哀戚戚,宁不非慢慢垂下手,转身对着角落,重新看一遍这些信。


    到底在哪,能找到他?


    宁不非没有放弃一个星球一个星球地勘测锚点距离,一次又一次力证锚点无边界议题。


    联邦信局也没有放弃一个星球一个星球地找宁不非,他们绝不放弃每一封信都要交到主人手中。


    再次找到宁不非时,已经是第二年,个中坎坷暂且不提,这一次他们这次终于可以将所有信件交到他手中,可以完美结束这次和玉先生的合作。


    “还记得我吗?这是您的信。”


    送信人擦汗,身后是巨大的飞船,漂浮在空中,他随时准备离开,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星球。


    “全部都在这了。”


    “上次不是说没了吗?”


    送信人支支吾吾。


    “……”宁不非,“哦,那还有吗?”


    送信人道:“没了!这次是真没了!”


    “他在哪?”


    “……不知道。”


    “什么时候寄的?”


    时间也这么久了,送信人没想到玉先生还没和这些人联络,他犹豫了下,说:“嗯……两年前。”


    宁不非又“哦”了声。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送信人没太明白,也不好多问。


    他点头,“那我先走了?”


    “嗯。”


    送信人愉快地回了联邦,宁不非也愉快地看向天空,看向漆黑深远的宇宙。他立处在最偏远孤寂的星球,甚至没经过多少开发,周遭那样冷。


    万千星河散落,他盯着乌黑的虚空,手指从黑洞划向另一端,自言自语地笃定道:“我知道了。”


    两年前,青年欺骗他去至深之地沉睡,告诉他将要离开。


    他的大锚点曾有过一瞬间的失效,仅仅一瞬,比眨眼无声,比呼吸无形,仿似错觉。


    两年后的今天,他不再欺骗他,只是无端消失,仿佛消失在这个世界,无处有他的踪影。


    宁不非盯着虚空,无声无息之中,整个人逐渐脱离人类文明的躯壳,触手卷动,扭曲成深色一团,朝着宇宙飞去。


    “我找到你了。”


    宇宙最深处,无光,漆黑,他飞跃无数载,一次一次撞上这道墙,这道无法越过的界限,就像所谓的“真相”,一次次闯,直至异种的颜色越来越黯淡,到最后几乎化作了无可察觉的空气。


    宁不非好像终于看见眼前裂了一道缝,有刺眼的光从中泄出,迸发,灼得人只能闻见灰烬。


    “——我找到你了。”


    他用尽最后力气,发出声音。


    捉迷藏,宁不非胜。


    作者有话说:补完了![猫爪][猫爪][比心]


    第135章


    酉时,长宁村附近的野竹林光影蹁翩,树梢之间有翠鸟盘旋飞过,留下鸟鸣。


    玉流光清醒之时,第一眼所见是无声无息的黑暗,分不清天地所在,他下意识抬手抚过眼前,指尖却碰到一片丝绸般柔软的冰凉。


    没怎么犹豫地摘下用来遮光的丝绸后,玉流光睁开眼,发现眼前还是暗的。


    似乎是……眼盲。


    他想,他明白这是哪个位面了。


    竹林光影倾斜,黄昏的颜色照得这一带被涂上旧色,溪边水流潺潺,折射的光影倒映在岸边的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身着深色粗衣,低着头,拿着一柄木剑在水中洗了又洗,直到木剑被彻底润湿,他这才拎着剑一抖剑身,转头往竹林深处去。


    夕阳西下。


    天晚看不清路,万俟修看着越来越模糊的竹林,心想应该早些从宗门回来的,不至于现在深陷迷雾,几乎分不清去路。他拧着眉,脚步匆匆,又忽而停滞,凝望着远方一袭惨白的衣裳。


    相传野竹林夜里总有妖怪横肆,长相奇特,最爱幻化人形吞吃三岁大的稚嫩孩童。


    这个故事,长宁村的人从小听到大,说什么的都有,万俟修却从未见过。


    今日他似乎有缘得以一见。


    远处,凄惨阴阴的青色混着白雾,倒映出那一袭白衣的修长身姿。


    夜里大风四起,吹得那白色绸缎翻飞,乌发撩人,连带着一股异香顺风而来——万俟修无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木剑,还未想好应该怎么应对,耳边便突然传来两声咳嗽,那白色的身影忽然低头,手掩着唇,咳嗽声显得隐忍而羸弱。


    善用苦肉计的妖?


    不——


    “四下……可否有人在?”


    万俟修否认猜想的同时,还听到那“妖”清凌凌的嗓音,问得轻轻,柔得仿若和周围的青雾混合,尽显弱势,他彻彻底底确定他是人,于是将木剑负于身后,三两步上前。


    “有。”


    万俟修顿了下,还是去扶他手,“可有受伤?附近……难道有妖?”


    说时,他还注意到对方眼上戴着白纱般的绸带,因低着头,天又黑,万俟修不太看得清他的脸。


    下意识往前,他想再看清一点,可就在这时,手中扶着的力道忽然重了许多。


    几乎像是被人塞了一捧软绵绵的花,万俟修双手张开,怔愣在原地,就这样被“昏过去”的青年靠住了,他从没想过是否要带青年回屋中休息这样的问题,自小他便不是热心肠。


    这一次破格上前询问一个不识之人是否有受伤,已经相当出格了,万俟修知道按照自己以往的性子,此时应该将人扔下,扔在竹林里,任由其自生自灭。


    可手扶在了对方腰间,他将他抱下去的动作迟迟没有落下,万俟修将脸别开,沉默几息,弯身将他背在背上,匆匆往长宁村赶。


    长夜寂静,木门吱呀作响。


    说巧也巧,刚踏入屋中,万俟修便感觉到背上的人有所动静,他转头想与他说话,顺带将人放下,这时放在自己颈部的手忽而动了,青年下意识搂紧了他,脸贴着他的颈,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万俟修感到耳畔被一抹温热贴住。


    万俟修整个人骤然像是烧起来一样,从头到脚都被激灵地颤栗所控制,他迅速将人放在塌上,转头一捂耳朵。


    喉咙里的惊问都要出来了,又生生被对方这幅容颜所遏制。


    万俟修脸红了个透。


    他不应该一进门就点燃烛火的。


    现下这艳艳的火光燃烧在四周,倒映在青年那苍白绝色的面容上,鼻梁悬着火光,倒下的阴影衬得清冷嘁嘁。


    系在眼前的丝绸、身上雪色单薄的衣物被火光的颜色所占据,几乎显得妖冶,当真就像是一只妖,一只……以吞噬情感为食的妖。


    “……怎么了?”床榻上的青年启唇,白衣生生被火光映得像嫁衣,他侧着头轻咳两声,“叨扰了……我双眼尽盲,分不清眼前的事物,若有冒犯……”


    说着,便起身。


    万俟修一瞬间就意识到他是要走。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万俟修意识到他反应的第一瞬间,竟然是大步上前,紧紧按住他单薄的肩。


    “没、没冒犯!”万俟修说,“万万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会……可是家中遭遇了什么?若不嫌弃,你可在我这暂住几日,你可知你方才还晕了?”


    青年抬手,抚了下眼前的绸带。


    他沉默不语。


    万俟修后知后觉,热意渐渐褪去:“是我冒犯了,你若不想说便不说,只是现下已是酉时,若不在此住一晚,你当何去?”


    “……多谢收留。”青年放下手,“并非有意隐瞒,方才我在想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该如何解释,可脑中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万俟修张了张口,安静了。


    是遇到什么祸事,甚至刺激得失忆了?


    他看着他苍白的脸,心中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情不自禁问:“那你叫什么?”


    青年道:“澜影。”


    “澜影。”万俟修说,“我姓万俟,名修,万俟修。”


    “好,万俟修。”


    万俟修舔了舔唇瓣,匆忙道:“你休息片刻,我去准备些吃的。”


    青年微微弯唇,点头。


    万俟修离去的那个瞬间,他听见后台响起提示音。


    【提示:气运之子[万俟翊]愤怒值-20,现数值 80。】


    ———


    澜影,玉流光在这个位面的字。


    师尊宫衡为他所取。


    这个位面分为几界,其中修真界以四象宗为首,也就是玉流光所在的宗门。


    他为师祖宫衡亲传弟子,众人眼中的澜影仙人,却勾搭世人憎恶的魔界中人,还强迫徒弟当炉鼎与自己双修,连西天佛修都未曾放过,以至有望飞升归位的佛子跌入尘世,堕为了魔。


    这些一周目必须过的剧情,完成起来并不算简单。


    有些地方出了差错,导致他的徒弟万俟翊不仅不憎恶他,反而待他相当小心翼翼。


    以及他的师尊,在明知他强迫万俟翊当炉鼎这事后,不仅拒绝剔除他的仙骨以全门规,还妄图将他藏在镜外山一世。


    所幸,山路弯弯,终有出口。


    他有无数的办法成全任务。


    所以最后,他亲自杀了走火入魔万俟翊。


    万俟翊转世为万俟修,气运之子的剧情正式开始。


    而他的仙骨,必须遵循剧情由宫衡剔,所以他按着宫衡的手,强迫他全了这场剧情。


    疼痛屏蔽全程开着。


    他并未感知到任何的苦楚。


    所有任务完成,就是离开位面的时候,这一趟回来,玉流光察觉眼盲时,第一反应是想个办法把放在宫衡那的仙骨弄回来,融回去。


    ……他无法忍受在这种世界观下,不能使用一点法力的感觉。


    其二,是尽快将万俟修的愤怒值降低到零。


    等他恢复记忆就不好降了。


    “澜影,我来了。”


    万俟修拿着碗踏入门中,他是个粗人,平时能果腹就好,并不计较是否要吃得好,所以食物通常是白菜馒头这样简单的东西。


    万俟修去柴房将中午剩下的馒头重新蒸了一遍,拿进来前觉得还好,白嫩嫩,可真到了青年面前,他看着这馒头,忽而觉得叫他吃这个是委屈了。


    家中还养了两只鸡,应该将鸡杀了才是。


    “……什么味道?”


    万俟修回神,转身欲走,“没什么,我给你熬个鸡汤吧。”


    “等等。”


    青年向前起身,万俟修怕他摔了,赶紧迎过去。


    一只手仓促扶在他胳膊上,万俟修一僵,低头看向他雪白的手背,和他的粗衣比较,不像吃过苦,或许是什么大家族的世家公子,一朝遇了难才被他遇见。


    “不是弄好了?”青年扶着他,一手碰了碰还在散发热气的白面馒头,拿了起来,“就这个吧。”


    万俟修滚动喉结,“可能有点硬,不知道你吃得惯不惯,如果不习惯我再……”


    青年当着他的面,轻轻咬了口馒头。


    ……确实有点硬。


    他嘴巴停了一下,才缓缓动腮帮子,将这干巴巴的馒头咽进去。


    与其吃,不如饿着。


    青年侧头咳嗽一声,“习惯的,我们萍水相逢,不好打扰你太多。”


    万俟修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否认他这句话。


    他们确实萍水相逢。


    或许明天就分道扬镳了。


    万俟修看着他的鼻尖,“那你吃着,吃不惯再叫我,不用客气。”


    “好。”


    万俟修转头解决了中午的剩菜剩饭,去柴房看了看热水,回来的时候青年已经放下馒头开始发呆了。


    馒头吃了一小半,残缺的位置被咬出小小的月牙印,他忽然有些想笑,上前拿过他手里的馒头,“我去杀只□□。”


    “……不用。”玉流光说,“我不饿,真的。”


    万俟修迟疑了一下,见他重复点头,便应答了,他拿着这大半的馒头回到柴房添柴,扔了也是浪费,不如吃了?万俟修盯着馒头上的牙印,低头一口一口吞吃干净了,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比平时甜一些。


    他拍拍手,舀热水沐浴。


    “你在做什么?”


    万俟修沐浴完回来,正在整理床铺,打算在地上将就一晚。


    反正他是修习之人,身体抗造,而青年看起来……像是世家养出的娇贵公子。


    听见澜影问,他答:“整理床铺,我在地上将就一晚,你睡床榻上。”


    玉流光说:“这怎么好?”


    万俟修说:“总不能叫你睡地上,而且……”


    “我们都睡床上。”青年坐在床边,手指在腰间轻挑,解开了腰绳,拍着身边的位置,歉疚而轻声问,“怎好为我委屈你自己?”


    万俟修看着他呆了呆。


    第136章


    红得发艳的烛火,粼粼倒映于青年雪白的衣裳上,就像红色血夜下于崖边铮铮而开的花,被染成妖冶的形态。


    那腰绳被他轻而易举挑开,轻纱灿灿,连带着上面的玉佩都跟着晃动,直晃得人头晕眼花。


    若非对方苍白着脸,又盲着双眼,万俟修怕是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遇着狐妖了,否则他怎会觉得澜影的一举一动,都勾人得紧。


    不好再想更多,万俟修红着耳根稀里糊涂就点头答应了,“好”,说完后跟着到他跟前,机械性脱了外衫,直到吹了蜡烛双双躺下,万俟修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张床过于窄小,不足以留给他与澜影一个手臂的空间。


    所以现下,他们只能被迫贴着肩。


    万俟修还能嗅到青年身上散发的幽香,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直叫人耳廓发热,手都不知该往哪摆。


    “万俟。”


    万俟修闭着眼睛,后知后觉:“怎么了?”


    “我身上带的东西不多。”


    万俟修耳边传来轻微的窸窣之声,他意识到,青年应当是侧过来正对了自己。


    “只有这枚玉佩值些钱,便赠予了你,权当今日谢礼。”


    万俟修的手被人抓住,一枚冰凉的玉佩塞入他手中。


    他睁大眼,霎时还了回去,“不用!小忙而已,这玉佩说不定是什么信物,你如今什么都想不起,只有这玉佩能证明你的身份,或许你的家人将来会找到这。”


    玉流光问:“那我该如何谢你?”


    “天不早了……”万俟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总之玉佩是万万不能收的,烛火亮着时他看过几眼,哪怕对这种贵重玩意儿完全不了解的他也能看出玉佩是非凡之物。万俟修按着他冰凉的手,将玉佩按回去,这一打岔,他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想法总算平息,劝道,“该休息了,有什么明日再说,今日之事当真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


    青年将玉佩扔到木桌上。


    “铛——”


    玉佩滚了一圈,安稳倒地。


    “好。”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羸弱,闷在被褥中,“那就明日谈。”


    这个夜,终于平息。


    万俟修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若说刚开始是念着那如狐妖摄人心魄的一幕,现下,他却是后悔自己方才的反应,是不是应该收下玉佩?


    澜影如今失忆,本来便前后无依,性子许是也脆弱,不知何故流落到这穷乡僻壤的长宁村,遇着他,也只有这玉佩能赠予。


    他还回绝,他是否会多想?


    万俟修闭着眼睛,思绪越发清晰越发后悔,这下当真是整夜整夜睡不着了。


    第二天,万俟修天没亮便早早爬起来劈柴做饭,他爹娘早亡,这么些年东一餐西一餐也不觉有什么,如今屋中多了个人,这样的习惯当然得暂时中断。


    万俟修杀了一只鸡。


    杀时,他一面抓着鸡翅膀,一面对它喃喃自语,“别叫,吵醒他可不好。”


    话时手起刀落,鸡血便落入碗中。


    “呦,这不刀疤修么?”


    万俟修转身要进柴房时,村中熟人扛着锄头路过,盯着他刚杀的鸡嗤笑说:“大清早的杀鸡呢?这你可得请乡亲们尝尝,等会儿我喊上你婶婶过来,都来尝尝。”


    万俟修转身,将刀往村人那一扔,眉上的疤痕衬得眼神不好招惹,“再吵?”


    “……嚯哟!”村人吓得往后一躲,看着被万俟修扔入泥土的刀,心说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平时他们路过说几句,万俟修都没这反应,今儿个哪来的那么大气性?


    村人嘟哝,看着万俟修将刀拔出来,状若无事地离开,忽而福至心灵:“你该不会当真要娶亲了吧?”


    娶亲?


    万俟修转身,皱眉看着那村人。


    村人挥手,“你可别装了!昨儿个乡亲都看见了,见你背着人回来的,天仙似的,衣着不凡,大伙都议论呢说你走运了,怎么,你同人说了你的抱负了么?哈哈,修仙,赶明儿是不是又要去你那所谓的宗门修习啦?别说,在这俩事儿上你跟你那爹还真是一个样哈。”


    万俟修不理会嘲讽,左右早已习惯,只是实在难忽视他口中的“娶亲”二字。


    “若你眼拙,我可以为你开开眼。”万俟修一手拎着菜刀,一手拎着毫无气息的鸡,一字一顿道,“我与他皆是男子,再胡说,这刀就往你身上扔了。”


    “男子?”村人听着这话,又看了眼他手中的刀,提溜着眼往后退了两步,不知想了些什么,竟然也不还嘴,头也不回便离开了。


    万俟修来到柴房,将刀往案板上一扔。


    他沉了沉气,开始添柴烧水。


    鸡汤熬了一个时辰,放了些野林里的大枣入味,十里飘香。等它熟时,万俟修便在这个空档回了木屋,才发现青年正端坐在桌边,一袭白衣,手里把玩着昨日那玉佩。


    门口的日光倒映在他身上,一尘不染,绸带遮着眼,万俟修不确定他知不知道自己在门口。


    这就醒了,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方才外面的对话……


    万俟修如此一想,抬步进来,“醒了?”


    “嗯。”玉流光停止把玩玉佩的动作,“方才听见你在与外面的人吵,出什么事了?”


    果然听到了……万俟修脚步顿了下来,站在他面前,身形遮住了刺眼的青光,“没什么事,一些邻里间的纠纷,这些年都习惯了,你可有听到什么?”


    “有。”


    万俟修心一紧。


    他刚要作解释,叫他不要将娶亲那话往心里听,就见眼前的青年抬起脸,分明看不见他,却仿若在专注地凝视他,“听见他唤你刀疤修,为何?”


    万俟修说不清是松口气更多还是失落更多,他摸了下额头上的疤,“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幼时父亲带我时遭遇不测,贼人在我眉上划了一刀,好歹没伤到眼睛。”


    “所以,你眉上有道疤?”


    “嗯。”


    “可以让我看看么?”


    看……?万俟修滚着喉结,望向青年眼前雪白的绸带,双眼盲盲,要如何看?正如此想着,他的胸口忽然被一双手贴住。


    万俟修低头看着,几乎浑身僵住,脸色刹红,血液倒流。


    青年抬着脸,专注地在他胸前摸索,待摸到他的交领,便轻轻攥住,往自己的方向一扯,柔声说,“过来一些。”


    万俟修稀里糊涂地朝他弯下了腰,脸被一双冰凉的手捧住,昨晚这只手便是冷的,今日怎么还这样?如今分明是炎夏。


    他神思不属地低头,呼吸里不要钱地灌入阵阵芳香,这下连转都不知该如何转了,只知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面容。


    双眼藏在绸带之中,那绸带柔软而清透,其余之处皆雪□□致,那双唇还在轻轻问他:“摸到了……是这刀疤吗?”


    好端端,怎就如此了。


    万俟修眼角抽动,眉上的疤痕被一只手抚住,很轻,很轻,这么些年,他从未有过如此感受。


    万俟修凝着他的脸,一动不动,该如何说话似乎都忘记了。


    “……万俟?万俟修?”


    万俟修才会神,想也不想抓住他的手。


    “我……”


    他仓促地松开手,头也不回道:“我去瞧瞧鸡汤好没好,你且在这坐着,莫要走动,有事再唤我,记得唤我!”


    走到门口,万俟修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他狼狈地扶住门槛,冲进柴房,脸上的烫意如野火燎原。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万俟修双眼空空地往灶里添柴,今年他二十有三,这些年来他对情之一事并无兴趣,也从未想过成亲,若非今日那人提起娶亲二字,他几乎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况且,都是男子,又昨日才相识……友人都不算,他怎能如此?


    万俟修,你又怎能发了昏似的脸红?


    【提示:气运之子[万俟翊]愤怒值-10,现数值 70。】


    万俟修花了几刻来平息心中的动荡。


    接下来这一个时辰,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屋了,万俟修老老实实添柴,熬鸡汤,终于熬够一个时辰,他用粗布端着鸡汤回屋,刚一放下,便见青年不知何时取下了绸带,睁开的双眼润亮多情,眼尾狐狸般勾人,却毫无光泽,也无聚焦,生生让万俟修品出一丝落寞来。


    若非眼盲,澜影该是如何风光的世家公子。


    万俟修放下粗布,上前想给他系回去,可又怕弄脏他的绸带。


    “闻到了,很香。”


    青年动了动眼睛,虽然目不能视,但他闻声面向万俟修,“你厨艺很好吗?”


    “……不知道,我也只给你做过。”万俟修说,“你等我会儿,我去净手。”


    玉流光点头。


    万俟修匆匆洗完手回屋,给他舀了碗鸡汤,“还有些烫,得等等……我帮你系回去吧,不是说光对眼睛不好。”


    玉流光再次点头。


    他将绸带交了出去,万俟修擦了擦手,匆匆接过。


    绸带比想象中更柔软,比他身上的衣服更软,他小心翼翼将绸带贴住他的双眼,在后头系了个容易解的绳。


    做好这些,他回到了青年身前,正欲说话,忽而被门口的声音打断。


    “刀疤修,我跟你婶婶来了!”


    原是那扛着锄头离开的大男人,带和他的妻女都来了。小女儿看着约莫十一二,躲在娘身后。


    三人一进屋,这不算宽敞的屋子便霎时显得逼仄许多,万俟修转头看见他们脸色一下沉了下去,还以为他当真来蹭饭来了。


    想也不想上前,却忽然感觉衣摆一沉。


    他下意识转头,顺着衣摆那只手看见青年苍白的脸,青年抿着柔软的唇,目不能视,听力便好上许多,他听着嘈杂之声,不知发生了什么,轻声问:“发生何事了?”


    第137章


    万俟修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不想眼前的嘈杂影响到澜影,或许潜意识里觉得这样邻里间的纠葛太上不得台面。


    况且澜影如今身子不适,眼睛也不知何时能恢复,自然需要清静。


    万俟修低下头用力抓了一下青年冰凉的手指,罕见没有脸红 ,反而定眼看着他认真说:“没什么事,有人找我。”


    便转头去看男人,“出去谈。”


    男人眯着眼,目光在万俟修身侧的公子身上停留几秒,像是在权衡什么,他点头了,却嚷嚷着将十一二岁的闺女留下,到外头和万俟修直白说:“这公子一瞧便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你运气好,跟你爹一个样一救便是达官贵人,不若让我女和他接触接触,若有缘分,将来你也算媒人,这桩事若成,咱们这些乡里乡亲这么多年的纠葛便一笔勾销!如何?”


    “纠葛?”


    万俟修冷笑,他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心里头不知怎的涌上一股烈火,他神情沉了下来,“人家是天上月一朝沾了泥,咱们长宁村穷乡僻壤的,你当人家这等见惯了风花雪月的公子瞧得上么?白日发梦也要有个度。”


    “你这小子,讲话忒难听!”


    同村嫂嫂说:“患难与共最能出真情!话本子里不都这么说么?你且说说那公子是落了什么难,原先又是何人?你可不知,那年大师可是为我女看过,是修仙的料,待她真走上这条路,和那公子——”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男子瞪了妻子一眼,他们一直说万俟修异想天开,整日整日想着修仙,还去了什么宗门修习,要是万俟修知道他们还给女儿找大师算了命,那不是自打脸么?


    妻子被一打岔,显然也想到这件事,登时闭嘴了,男子粗声说:“你爹当年不就如此么?一介村人,若不是运气好救了落难的武林盟主长女,哪能生情?哪能有你?哼,那几年村里被你娘搅和成什么样了。”


    万俟修面无表情看了男子一眼,转头往柴房去,男子立刻意识到他是拿斧头去了,赶紧往屋里喊闺女,“佩佩!佩……”


    最先出来的,是那蒙着眼的青年。


    身长如玉,白衣无尘,系在后脑的绸带顺着风飘,几乎飘到雪白的面容上。


    接着,佩佩才从里头跑出来。


    “爹。”


    男子一把搂起闺女,“走了走了,刀疤修这小子又要砍人,你将来可别学他。”


    “等等。”


    男子和妻子一愣,回头时才发现唤等等的是那落难公子。


    他站在灰扑扑的木门跟前,手扶着门边,风吹衣袂,声音很冷,像雪,“我听见你们的谈话了。”


    男子:“……”


    “我瞧起来,很好骗么?”青年垂下手,“还是瞧起来很容易因恩以身相许?”


    男子:“……”


    男子尴尬得将佩佩放下。


    他还以为女儿在里面和对方聊天,这样就不会让他再注意外面的动静了呢。


    嫂嫂搓手,“没、没有,其实是误会,我们方才……”


    “家中长辈很早便为我订了门当户对的姻亲。”玉流光打断道,“过不了几日我就会离开这里,听见了吗?少日日来万俟修这里扰我清静。”


    “……”


    这和万俟修他爹的故事不一样啊!


    男子赶紧携妻女溜了。


    待走远了,他才不平道:“方才在屋中,佩佩你怎不与他讲话?”


    佩佩抬起头,脆生生问:“爹,你不知道我怕生吗?”


    “……”


    “爹娘,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村子这条路,越走越远。


    “话本子上说,咱们这样的都是小喽啰,若将来刀疤修得势了,咱们就要完啦。”


    “你可少说两句吧。”


    “话本上就是这样说的嘛……”


    “爹娘,咱们不要再当小喽啰了,我更想当大虾!我还要修炼,大师不是说……”


    *


    万俟修站在柴房门口,连男子一家三口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斧头掉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他,也惊动了站在门口听风的青年,万俟修仓促地弯腰捡斧头,匆忙回应青年的询问,“在,我在这,你站着别动,小心摔了,我过来带你回屋。”


    说着将斧头放回原位,擦擦手匆匆回到青年身边,去抓他手。


    不知因何缘故,万俟修觉得自己的心口阵阵发闷。


    脑子里一直循环听到的那几句话。


    ——我瞧起来,很好骗么?


    ——还是瞧起来很容易因恩以身相许?


    ——家中长辈很早便为我订了门当户对的姻亲。


    ——过不了几日我就会离开这里。


    这些句句没错。


    他们不过昨日相识而已,别说情分,连所谓的恩都少之又少。


    万俟修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他沉闷地端起鸡汤,被这么一打岔,鸡汤正好变得温热,可以入口。


    万俟修将碗端到他面前,“你……能自己吃吗?还是我来喂你?”


    玉流光抬起脸。


    每当这时候,万俟修就格外想扯下他的绸带,看看他的眼睛,不过很快,这种冒犯的想法一出来,他自己都被自己下了一大跳。


    “我自己试试。”玉流光往前伸手,简直毫无准心,眼见要打翻汤勺,万俟修赶紧避开道,“还是我来喂你吧,我坐你前面,这样……”


    他将勺子送到青年唇边。


    青年张嘴时,能隐隐看见藏在里面的一截红舌,很快唇便含着汤勺边缘,遮挡了风光。


    越是喂,万俟修越是心乱如麻。


    手都有点抖。


    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何心绪会这样震荡?左右不过相识一日,万俟修,你到底——


    许是察觉到他的心神不宁,青年忽然握住他捏着汤勺送来的手腕,手指还是那样冰凉,“你怎么了?从方才起就心不在焉。”


    万俟修被抓着手腕,深呼吸一口气。


    他还是忍不住问:“方才你对他们说的话……”


    青年琢磨了下,恍然大悟。


    随后他便笑,湿红的唇瓣轻轻弯起,笑得万俟修耳根都红了,放下碗说:“我只是问问,你、你——”


    “我明白,万俟。”青年目不能视,却端端正正地面向他,能看出真诚,止住笑正色道,“你忘了么?我失忆了,那些话——自然都是我编的呀?我连父母都不知是谁,又何来门当户对的姻亲?那些话,全部都是编的。”


    全部都是编的。


    包括那一句么——我瞧起来很好骗么?还是瞧起来很容易因恩以身相许?


    “如何了?”玉流光问他,“还有疑问么?”


    万俟修摇头,“没了,继续吧。”


    他端起碗,一口一口喂他。


    鸡块都用筷子弄碎,弄成容易入口的状态,吃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喂完了。


    万俟修却隐隐有些遗憾,说不清是遗憾什么。


    他深呼吸,勤快道:“我去洗碗,你坐会儿。”


    “好,万俟,这段时日麻烦你了,将来我会报答你的。”


    万俟修挑着今日要洗的衣物和碗来到河边。


    他仍琢磨着,想来这段时间他们都得在一块了,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万俟修自然不需要。


    只是有些东西得思考,他一会儿要不要去镇上采些东西?家中的米快见底了,可将澜影一人放在这又不好放心。


    万俟修回来时,说了自己的想法,才发现青年不知何时又拆了眼前的绸带,闻声转向他,那双本该流光溢彩的眸子此刻毫无光泽。


    “无需顾虑我,我也得习惯这样的日子。”他道,“放心去吧,我不会乱走的。”


    万俟修上前,先是拿过他的绸带说:“怎么又摘了。”随后才绕到他身后,为他系上,低声问:“你这眼睛还能好么?记得是如何伤的吗?”


    “不记得了,我确实只记得自己的名字……”青年沉默几秒,忽然转头看他,手指抓着绸带边缘,两眼空茫,“万俟,我不喜欢戴着这个,别戴了吧。”


    不知是不是万俟修的错觉,他甚至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些许难过。


    只一下,他的心口霎时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酸酸麻麻的,万俟修立刻给他摘了,“好、好,依我看这眼盲应当是后天出现的,能治,一会儿我去镇上问问大夫,你在家中等我。”


    玉流光:“好,我等你。”


    【提示:气运之子[万俟翊]愤怒值-20,现数值 50。】


    万俟修抓着掌中的绸带,忙活了一阵也不知自己具体做了什么,好容易出门,他才发现自己掌中还抓着绸带。


    前往小镇的这条路至少有小半时辰,万俟修跑了一阵才慢慢放慢步子,低下头,于他们相遇的野竹林中出神地望着自己掌中的雪白丝绸。


    望着望着,他犹如被什么附体,鬼使神差地低头嗅了嗅。


    香暧暧的,和青年身上如出一辙的味道,有些冷,但又给人一种此刻便将他拥在怀中的错觉。


    不知想了些什么,万俟修整个人烧起来一样,脸发热,手更是发热。


    汗津津地,弄脏了这条丝绸。


    他手忙脚乱地将丝绸揣入怀中,抬步继续赶路,小半个时辰,一分不差,万俟修到镇上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药铺的大夫。


    “可有治眼疾的药?”


    掌柜摸着算盘,“有,你也得往细了说呀,是眼睛被虫蛰到,还是什么?”


    “眼盲。”万俟修这话一出掌柜就语塞了。


    万俟修抓抓头发,“只是如何眼盲的我也不知,许是后天形成的,这样的能治吗?”


    “……难。”掌柜道,“这样吧,我先给你开几味药试试,这眼盲是哭出来的,还是中毒了?连这些都不知么?”


    万俟修摇头。


    他心底出神,能是哭出来的么?


    澜影瞧着……不爱哭,可若是家中真遇着什么事了,再不爱哭的人也会流尽血泪。


    想到这些,万俟修霎时紧抿了唇,若硬要选择一个病因,还不如中毒。


    “五十文。”掌柜拿好药。


    万俟修回神拿药,放下五十文就走。


    他沿街买了些吃食,以前自己瞧都不曾瞧上一眼的零嘴这回都买了一遍,买完也该回程了,万俟修惦记着家中的人,不敢耽搁。


    他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正欲疾跑,余光忽而落在一处花花绿绿的成衣铺上。


    要长住,自然少不了衣裳。


    万俟修摸了摸怀里的钱,不知带没带够,他没犹豫,转头便进了成衣铺。


    “只有这些了吗?”


    万俟修看了一圈。


    这些料子怎么摸,都不如澜影身上那件柔软,若买了回去,不知澜影穿不穿得惯。


    “就这些了。”成衣铺老板隐晦地瞧了眼万俟修身上的粗衣,她这里的哪件比不过?也是挑起来了,估摸着也不会买。


    没别的选择了,万俟修只好说:“那就这些吧。”


    老板哎呦了声,赶紧过来收拾打包,笑眯眯说:“一共一千文!”


    万俟修一顿。


    他掏出剩下的钱,在掌心里数了数,过了会儿全部扣在桌上,“这些够了吗。”


    “够了够了,客官慢走呐!”


    万俟修带着东西回到长宁村时,已是夕阳时分,橘色的光洒在木屋上,略显刺眼。


    他穿出野竹林,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打一眼便看见站在门前的青年,夕阳光晕照拂在他身上,白衣几乎染成红衣,妖冶得像山间修炼成型的狐妖,连那随风飘扬的衣袂都仿若化作狐尾。


    万俟修:“澜影!”


    他匆匆上前,恰逢青年听见呼喊,转头看向了他。


    那双毫无光泽的双眸含着湿润的眼泪,偶然一眨,泪便顺着眼睑滑落,坠落在地面,偏生青年仿若未觉,往前伸手,“万俟。”


    万俟修放下东西,心尖颤颤,用力地抓住他。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138章


    怎的哭了?这些眼泪怎止不住似的?


    万俟修手忙脚乱地为青年擦眼泪,却不知怎的这泪越擦越多,泄如瀑布,这双近在咫尺的黑睫濡着湿润,伴着他拭过的粗粝指腹,眼皮轻轻颤动,天可怜见的。


    万俟修手又僵住了。


    他看着他含着泪的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觉着自己的反应是过于大了,终是只能弯了手指,局促地将手垂下。


    “发生何事了?怎么……哭了?”


    玉流光轻轻“啊”了一声。


    他闭了眼睛,这一刻,那些脆弱那些可怜尽数像万俟修方才的错觉,青年的语气分明还是那样柔和从容,他用手背拭过自己眼尾的湿润,轻叹道:“……我也不知,若非你来了,我都没发现自己掉眼泪了。”


    万俟修想到自己方才被他眼泪吓到的模样,心有戚戚焉,“眼疾畏光,我给你买了治眼疾的药,试试有没有用。”说罢弯腰迅速捡起包袱。


    “所以这东西还是得戴,不然见了光对眼睛不好。”万俟修擦了擦手,摸着这块丝绸,“……我还是去洗洗吧,左右天黑了,明日就能干,我还给你买了新衣裳,我们先进屋。”


    他随手将这重包袱往屋里一扔,便扔到了木桌上,随后扶着青年踏过门槛。


    “怎好为我买这么多东西。”青年声音遥遥,低头,手在腰间碰了碰,“我这玉佩……”


    他抚着玉佩上的凹凸痕迹,继续道:“还是赠予你吧,你将它拿去当了,应当能卖不少钱。”


    万俟修将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听到这话顿了顿,没作声。


    三件衣服,凑齐红白黑三种。


    他觉着澜影适合穿红衣。


    肤白,红衣,想必更显风姿。


    澜影适合这种招摇的颜色,若只是白衣,便显得他犹如天上月,遥不可及,距离太远,连幻想都是亵渎……万俟修摸了摸这红衣的布料,犹豫道:“镇上的成衣铺只有三家,布料定然是比不过你身上那件的,不知你是否穿得惯。”


    “我如今这样,如何都可以的。”玉流光将玉佩摘下来,朝着万俟修声源方向递去,“玉佩你便收了吧。”


    万俟修一声没吭,接过他的玉佩到他身前,青年原闭着眼,微微讶异,感应到自己腰间的重量。


    万俟修将玉佩系回了他的腰间。


    “上回便说了,这玉佩说不定是什么信物,我不能收。”


    万俟修回退一步,“我去烧水,这里有吃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可以都尝尝。”


    握着他的手碰了碰吃食后,万俟修便去柴房了。


    耽搁这么会儿,天彻底暗了下去。


    月亮高挂,光影落在柴房门口,混着灶火发出的滋滋烧柴声。


    烈夏正热闹,晚间虫鸣不断。


    万俟修却静静坐在灶前,火光掠影,映出放空的双眼。


    昨日今日这一切,盘桓在识海之中,他缓缓吐出一口热气。


    哪怕对情之一字再不解,他也知晓,自己对澜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太不应该,太不应该,不过两日而已。


    万俟修往灶里添柴,出神地想,澜影来历未知,何时恢复记忆也未知,什么时候离开,家中又是否有婚配……统统未知。


    最重要的,澜影待他又是如何感受?


    也未知。


    万俟修抓着掌中的绸带,心知自己应当从此刻开始克制了,莫要多想,点到为止,对谁都好。


    可他……能办到吗?


    柴火炙热,水烹烹响。


    万俟修回到木屋时,看见青年正捏着一块糕点一动不动,他赶紧上前,“怎了?是不合胃口么?”


    “不是。”青年转动角度面向万俟修,长发柔软地垂在肩颈前,显得雌雄莫辨。万俟修千想万想,这应当不是他的错觉,他觉着澜影面对自己时和平素是不太一样的。


    “味道很好。”青年微微弯了下唇,将糕点递给万俟修,“只是想等你回来,让你也尝尝。”


    万俟修又开始脸红了。


    从脖颈开始,一路到头顶。


    发热,发麻,心口颤动。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接过这糕点,又是如何塞入口中吃下的,总之食之无味,什么都没品尝出来,眼里只有眼前人,烛火烧烧,映得青年的眼睫都覆着热红。


    究竟是火光,还是,他也脸红了?


    “万俟?”


    万俟修拍了自己一巴掌。


    回神了,清醒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看着怔愣地像是被吓着的澜影,学着他放轻声音,“对,好吃,这里还有很多,要不要……先去沐浴?水烧好了。”


    玉流光点头,“也好,不过得麻烦你。”


    “不麻烦,怎会麻烦。”万俟修早往浴桶里倒好了水,温度适宜,他转身想叫澜影,却呆在原地。


    青年正在脱衣。


    柔软的白衣状似丝绸般顺滑而下,里头是一件素白的里衣,交领口肌肤雪白,锁骨精致。他勾着肩上的衣服,甫一松手,便彻底露出那一片的肌肤,在烛火下像上了一层上好的脂。


    万俟修迅速转身。


    他闭了闭眼,闭不过火烧一般的大脑,燥热的喉咙,分明方才便想好了要克制自己,点到为止,可这分明做不到,只要他们日日同居屋中一日,他对澜影的心思只会越来越透明,越来越无法掩饰。


    “万俟?”


    许久没听到他的声音,青年疑惑问:“衣裳放哪?”


    万俟修睁眼,视死如归地转身。


    “我来。”


    他抓过青年手中的衣裳,置放在一侧,随后牵住他的手。


    浴桶分明就在眼前,万俟修却觉着这条路是他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了,他抓着他的手,掌心不住冒汗。


    “哗啦!”


    温水溢出浴桶,有的溅在万俟修脸上。


    万俟修缓慢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水。


    玉流光松开他的手,“幸好遇到了你,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了,这样下去,我欠你的会越来越多……”


    “那不若再多欠一些,欠得多了,也就不欠了。”


    万俟修欺着青年眼盲看不见自己,近距离凝着他,也不知忽然从哪生出的冲动,脑里再没有所谓的点到为止。


    “澜影,我不知你对我是何种感受。”


    “但我对你、对你……实在不像我自己。”


    万俟修说:“不知你能否明白,我的意思是……”


    心悦你,见到你实在欢喜。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万俟修动着唇,竟难以开口,他的冲动似乎到了尽头,凝望着青年垂眸的模样,再也不知要说什么。


    青年静静聆听了会儿。


    他未表达出任何倾向,只是将手从温热的浴水中探出,伸向万俟修。


    万俟修心乱如麻,不明所以。


    青年自顾自摸索,抚到万俟修的脸。


    他叹了口气,柔软的指尖抚在万俟修眉上的刀疤处。


    万俟修心忽然定了。


    他觉着他现在实在温柔,于是凑近了些,好叫他摸个透。


    “我也对万俟好奇,想知道你长什么样……”


    玉流光沾着水的手指,一点一点从万俟修的眉眼,落到他的鼻头上,再往下就是唇,可他点到为止。


    万俟修忽然口渴得紧。


    他滚动喉结,“将来你眼疾好了,便能看到了。”


    玉流光弯唇:“是哦,那我很期待那一天。”


    万俟修红着脸直起身,声若蚊蝇地嗯了声,青年慢慢没入水中,发丝黏在脸上,原是艳色,这一刻又添了别样的色彩,衬得眉眼清丽纯洁。


    万俟修稀里糊涂为他擦拭着身子,这手总想避着不该碰的地方,却如何也避不开,惹得最后他自己身上落了一身汗,反倒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了,而青年已然穿上他今日所买的红衣,果然如万俟修所想的那般,红衣白肤,身长玉立,眉目烈烈,艳丽风姿。


    只是,这红衣的布料不算柔软,虽和万俟修的粗衣比起来算上好的了,可和青年自身所穿的柔软丝绸相比,便犹如河流净水与山野瀑布,天差地别。


    青年摸索着捋开衣袖,碰了碰小臂上的肌肤,雪肤在烛火下一片光滑。


    他没有说什么,但万俟修知道,还是布料过于粗硬了。


    他不适应。


    万俟修吐出一口热气,到柴房舀水。


    他盯着热水,头一回生出后悔之心来。


    这么些年,被乡村邻里嘲讽时未曾动摇,这一回,他却真切地后悔自己当年为何要一心空想所谓的修仙。


    与其发梦,倒不如多挣些钱补贴家用,何止如今。


    万俟修将木瓢放回原处,沐浴完回到房中,他睡在外侧,澜影睡在里侧。


    吹熄了烛火,蝉鸣声格外鲜明。


    一些细而小的聊声,随着夜渐深敛去。


    鸡鸣响起。


    天亮了。


    这几日万俟修都在家中,他买了些医术回来看,想尽量弄明白澜影的眼疾有什么忌讳。


    除了畏光,是否有禁食?


    万俟修看来看去,仍然一知半解。


    无可奈何,他打算再次去小镇,找那大夫多问些,不过在此之前,万俟修先是收到一封飞鸽来信。


    宗门问他这几日为何无故消失?


    正巧,万俟修也在想离宗的问题。


    人人嘲讽这所谓的宗门,他又如何不知这宗门是骗子?这么些年什么也没学到,什么引气入体皆是空想,只是,心里总有些莫名的念头,执念,驱使着他走向修仙那条路。


    如今遇着澜影,万俟修发觉自己这种执念小了许多。


    他提笔回信,告知他们离宗一事。


    飞鸽离去,万俟修拍拍手回到屋中,同青年说,自己要去小镇一趟。


    玉流光动转头,眼前覆着绸带,点头,“好,早些回来。”


    万俟修怕他摔着,叮嘱了好几句莫要随意走动,走时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直到再也看不见,万俟修才不舍地离去。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除夕快乐![红心][红心]


    第139章


    正值晌午时分,离万俟修离去已有两个时辰有余,玉流光一人在屋中无所事事,便摘了覆在眼前的绸带,攥在手心里。


    他闭着双目,手在木桌上轻轻擦过,分不清天南地北,只摸索着于空洞的黑暗中往前,按住了那有了些年头的木门。


    “吱呀。”


    木门朝里拉开。


    刺目的日光照拂而入,落在青年闭着的眉眼之上,他似是觉得不适般轻微颤动了下眼睫,抬起手挡住日光,微微斜倚在了门边。


    他有些疑问。


    【愤怒值为什么不降了?】


    好比后台的提示音,玉流光基本能判定愤怒值降低的时机。


    按着经验,那夜那一遭万俟修的愤怒值不应该还停留在五十的。


    偏偏如此岿然不动。


    他从不怀疑自己。


    那么只有规则没摸清了。


    系统道:【因为……这位气运之子的魂魄不完整。还记得吗?当初你离开时曾刺了他一剑,后来他到地府转世,主魂徘徊在黄泉路不肯投胎,如今的万俟修只是他魂魄的一部分,所以愤怒值也只能降低一部分。】


    玉流光幽幽问:【所以我还得到地府找万俟翊?】


    【或许万俟翊会来找你。】系统比较倾向这个答案,【等他好了。】


    玉流光眉眼不变,放下遮光的手。


    也是这时,他听到了几道脚步音,相当嘈杂,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个,仙人哥哥。”


    是那天那个女孩的声音。


    佩佩。


    玉流光随手将丝绸戴回眉眼之前,挺直背脊,后退关门。


    “哎别关呀!”


    佩佩带着几个小伙伴迅速涌过来,齐心协力往门前站。随后她眨着眼抬头看青年,有些怯怯,但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我好不容易挑着刀疤修不在的日子来的……我们来聊天好不好?哥哥你是外地人吗?是不是像爹爹说的那样,是富贵人家的少爷?”


    玉流光松开门。


    他垂手,雪白的绸带顺着发丝落在肩上,恍像一缕柔顺的白发。


    视线里空茫茫,声音听起来便格外清晰,“刀疤修是什么好称谓么?”


    佩佩抓了下衣角。


    她身后的小伙伴们看起来比她更小,八九岁的年纪,两男两女,其中一人热情道:“当然不是!是因为爹娘说万俟修眉上长了疤,好长一条嘞!不好看,就像话本子里吃小孩的妖怪,所以给他取了个绰号,你也别和刀疤修玩了好不好?小心他吃掉你!”


    佩佩赶紧捂住伙伴的嘴,紧张地看着青年,生怕他听了这话不肯跟他们玩了。


    青年果不其然作势要关门,看来和万俟修真是很好的一对友人了,佩佩赶紧冲过去,“别关别关!”然后想到此行的目的,回头对小伙伴们说,“别忘啦我们是来求饶的。”


    小伙伴们挠了挠头,突然对着青年扑通一声跪下了,“我们不是话本子里的小喽啰……将来万俟修若修仙成功,你可以帮我们说说话吗?”


    几个小孩不知道在话本子上看了些什么,认定万俟修将来会一朝龙飞天,还把自己代入了被打脸的小喽啰的身份,连同佩佩呜呜说:“我们都劝爹娘了,但是爹娘不懂事,骂我们看话本子把脑袋看呆瓜了,不肯和万俟修玩。”


    玉流光:“……”


    他看不见,但听声音,隐约能想象出此刻自己眼前的局面。


    青年往后退了一步,静默几秒,声音轻柔说,“可以呀,不过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佩佩:“好!”


    “万俟修在什么宗门修炼?”


    此话一出,几个小孩七嘴八舌回答起来,“不知道诶!爹娘说万俟修在的宗门是骗人的,不然万俟修早就修炼成功离开我们村子了。”


    甚至无需青年再多问,他们便一句接一句,将万俟修的事全抖落了个干净。


    “万俟修真的很像话本子里的主人公,从小父母双亡,一直被大家排挤……他爹娘也很厉害呢!听说他娘是武林盟主的女儿,性子特别厉害 ,当初他娘和万俟修他爹成婚后在咱们村住了一段时间,扰得大家都不安宁,还害死了几个人……”


    佩佩说着,又怕这是万俟修的坏话,说了青年就不肯帮忙了,于是匆匆捂住嘴。


    她眼巴巴看着他,青年聆听片刻,“将来他若得势,我会劝他向善的。”


    “那还可以叫他放过我们的爹娘吗?虽然爹娘不懂事,但他们其实没什么坏心的……”


    青年微微掀唇,堪称玉面冰心,“关门了。”


    佩佩:“诶,哎!仙人哥哥——”


    门当着她们的面闭上。


    佩佩将小伙伴们扶起来,只好回家。


    “虽然他没有答应也放过爹娘,但是……”


    佩佩觉得,这位仙人哥哥是很善的。


    长得也善,虽然上次见面时他都没正眼瞧过她,但佩佩自己可是偷偷瞧了他好几眼,变着花样瞧。


    还偷偷摸了摸他的衣服,很神奇的手感,柔软如丝,层层叠叠,她还在上面看见了细碎的小玉珠子,衣袂翩翩,当真就像话本子里仙气飘飘的仙人,容颜绝色,风姿从容。


    若世上有仙,当是如此了。


    彼时,万俟修也已回程,正穿出竹林,遥遥看见那几个小孩从家门口离去,相当招摇。


    从来没有交集,何必要来?他想到家中还有人,面色一变,几乎立刻抬腿,一路风驰闪电推开家门,日光照拂,尘埃飞扬,“澜影!”


    他几乎惊了声,却见澜影好端端地坐在桌旁,脊背挺直,丝绸遮眼。


    他被万俟修这忽如其来的一声惊住,尚未反应,万俟修便扔下手中的东西前来握住他手腕,“可有事?”


    青年歪头:“我能……有何事?”


    万俟修稍稍冷静,目光瞥到自己紧攥着他的手,灼伤一般飞开,耳带热意,“……方才,我见那几个小孩从门前离去,还以为他们……”


    “他们什么都没做。”青年含着笑,分明盲了眼,万俟修却觉他在笑他一般,那些心思也不知是不是彻底藏不住了,他自暴自弃“嗯”道,“什么都没做便好。”


    “都是很有意思的孩子。”


    万俟修一声没吭,将地上的包袱捡起来,一样样拆。


    有意思?他才不觉。


    这些小孩都被爹娘教怀了,讲话毫无顾忌,他怕澜影听见什么不好听的话。


    万俟修随口说:“那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青年道:“聊了什么呀,自然是聊了万俟。”


    万俟修拿糕点的手一顿。


    他竟紧张起来,庆幸青年看不见自己的反应,尽量故作无事,“我有什么好聊的?”


    “知道了万俟很多事。”青年叹了口气,“原来你这样不易。”


    听见这话,万俟修手里头的事是彻底做不下去了。


    还从未有人这般说过他,不易,不易,他回首,只觉这二十几年不过普通人而已,不苦,但也不易。


    “万俟是修士吗?”


    青年再度开口,声音慢吞吞:“听他们讲,你在宗门修炼。”


    万俟修没料到还有这茬,原本任由众人嘲讽他自岿然不动的事,不知为何从青年口中说出,他忽而觉得整个人烧得厉害,他本就不是这块料,却给了澜影这样的错觉,若他发现他只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凡人,若……


    “万俟。”


    万俟修双手发麻,怔然地低头看他。青年抬手,修长雪白的手指贴在万俟修的心口,脸也抬起,琼鼻挺翘,绸带被日光照着,仿若在和万俟修对视。


    “不论如何,我都觉得你是这尘世独特之人。”


    “就像不知为何,每每面对你,我都有种熟悉感,有种……特殊的感觉。”


    铛的一声,万俟修不知天昏地暗地抓紧了他的手。


    什么抑制,什么点到为止,这一刻通通都不作数,他整个人烧得厉害,掌心冒汗,却还是用力抓紧了玉流光的手,弯下身,用力将他抱在怀里。


    情谊溢满出来,整个人都被他几句纯粹的示好招惹得分寸全无,他紧紧地抱着他,几乎想吻他,说话颠三倒四,“……我不是修士,我是个蠢笨之人。”


    “整日想着修仙,实际上什么都没做到,连执念从何而来,又该如何入门都不知道,我也并非你想的那样。”


    “时至如今,澜影,我对修仙一事已无向往,从遇到你起,我便只想同你在一起,我还想……吻你。”


    他说完这些,整个人几乎要爆炸,却还是转头看向澜影。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极近,近到只消悄悄往前,便能吻住那看起来极其好亲的软唇。


    哪怕青年眼盲,万俟修状似也看见了他的惊诧之情,他一不做二不休,俯身,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的唇。


    青年抓着他的手臂,手指一紧。


    他困惑而茫然道:“我方才那些话,其实并非……”


    “我明白。”澜影失忆,又如何懂情?只是万俟修觉着,若澜影一定有心爱之人,那这个人怎么不能是他万俟修?


    至少此刻,澜影瞧着对他是有意的,哪怕只有一丝。


    “我们便试试,好不好?”


    万俟修滚动喉结,低头贴着他的鼻尖,“试一试,若你接受不了,我们再回到原来的位置。”


    青年轻轻呼吸。


    他用鼻尖迎面碰了碰万俟修的,万俟修霎时收紧双臂,将他搂在怀中用力亲吻。


    他未曾敢肖想他的唇,吻时也只觉得柔软,可真正这样亲密地黏在一块,可以尝尽他的味道,万俟修才发现同心爱之人接吻会是这样好的滋味,他几乎上了瘾,直将青年抱起放在自己腿上,扣着他的后腰用力嘬吻他的唇,吻得发出面红耳赤之声。


    青年轻轻喘息,眼前一片漆黑空茫,只能坐在万俟修腿上,宛若江上漂萍,如何都不稳,他只能寻着万俟修这块浮木,被吻得唇瓣湿红,眼睫湿润,有了情态。


    绸带不知何时到了万俟修掌中。


    他抱着他吻了很久,很久,才舍得将人放下。


    关系的转变分外突然,但万俟修却觉得,他们能走到最后。


    今日这趟出行万俟修买了不少吃食,还有医书,他对照着医书上的内容,结合和大夫商讨的那些,同澜影说:“这些药得常吃,你放心,这些年我攒了些钱,足够了。”


    玉流光配合道:“万俟,若我双眼当真恢复,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你,你会是如何模样呢?”


    万俟修心跳错了一拍,可下一瞬又垂下了头。


    他抚了下自己眉上的疤痕。


    他从不觉得自己样貌有异,哪怕多了条狰狞的疤。


    可心悦一个人,似乎就是会怀疑自己,样貌是否足够,若那日来了,澜影见到他的样貌,会不会失望?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加油][加油][红心][橙心][黄心][绿心][青心][青心][粉心][玫瑰][玫瑰]


    第140章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些想法抵不过相爱的那抹甜,万俟修情窦初开,患得患失之心尚且还在可控之中。


    如今他每日睁眼,想的都是澜影。


    澜影的眼,澜影的胃,澜影的身子。


    想他吃得好,身子康健,眼疾病愈,什么都好。


    若情况稳定了,再之后他们可以一同离开这长宁村,左右他对这村子毫无所谓的留恋,澜影也并非长宁人,若往后离开,说不定还能为澜影寻得亲人,找回记忆。


    那时便是真圆满,恩爱不疑。


    想到这些,万俟修便前所未有地有了奔劲。


    他数着家中剩下的银子,心里头有了数,后挑着换洗的衣裳来河边,河岸旁还杵着几位妇人,她们瞧着万俟修,边拍打着手里的衣裳,交头接耳,不知又是在对万俟修嚼什么舌根。


    万俟修习以为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作反应。


    左右这些年来他爹娘在这长宁声名尽毁,死后留下他来承担流言蜚语,什么难听的没听过?该想想今夜为澜影做些什么菜好,医书上说要忌辛辣,不知澜影现在在做什么?他一人守在屋中想必孤独,万俟修想回去了,不由自主加快了洗衣的动作。


    河流潺潺,忽而湍急,险些将衣裳顺着下河飘走,万幸万俟修眼利手长,往前一探好险抓住。


    他松了口气,皱眉抬眼看向四方,原是觉得古怪,这河流怎会莫名其妙湍急?不想这一抬眼整个人便下意识站起来了。


    雾隐竹林,整条河和那青青竹林不知何时被那雾气所缠绕,连先前在这洗衣的几个妇人也无影无踪,此刻本是未时,雾却暗得仿若戌时。


    当前光景,不亚于他与澜影初见那日,似有妖盘桓在林中一般。


    万俟修将衣物统统塞进木盆之中。


    他顾念着澜影,想也不想往林中走,只想快些回屋,却不想这一走就是数不清的时分,万俟修抬起头看月亮,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他环顾四周,目光倏忽顿在林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似有一道灰影从林中掠过,装束与长宁村格格不入,就像……当初遇着澜影时。


    河流潺潺,林中乌鸦咕咕,那消失的几个妇人在万俟修怔然的视线中,收拾衣物准备离去了。


    不知何时,雾尽散去,又回到了青天白日。


    万俟修快速上前几步,缪然道:“……你们方才不是离开了吗?”


    几位妇人古怪地瞟他一眼,“什么离开?我们一直在这!倒是你,不知怎的在那走来走去,青天白日见鬼似的,骇死人了!”


    “……”


    万俟修带着衣裳回到屋中,这一路倒是平常,再没见方才那古怪的异象,不过万俟修却没不当回事,他匆匆回屋,甚至没来得及将衣物挂到亮堂之处晒,便迫不及待将所见之事告诉澜影。


    “澜影,方才在渡横河清洗衣物时,我……”


    青年摘了绸带,闻声睁眼。


    万俟修才发现他眼眶有些不明显的绯意,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眼瞳衬得他可怜又羸弱。


    万俟修倏尔闭了嘴,蹲在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方才脑袋有些痛。”他不知万俟修蹲下了,仍然盯着门口的位置,“或许是记忆在松动,你方才说什么?”


    听闻是记忆松动,万俟修不明显地抓紧了他的手,这是好事,可他忽而踟蹰起来,归根结底还是那个问题——


    澜影恢复记忆,可还瞧得上他?


    “万俟?”


    万俟修回神。


    这下子,连带着对那异常一事他都不甚在意了,万俟修低头请问眼前这截雪白的手指,然后抬眸去看澜影的反应。


    青年先是愣了下,随后低头冲他弯唇笑了笑,目无光泽的眸子倒影着他的身影,竟也显得温柔。


    万俟修滚动喉结。


    他不该这么想的,澜影是顶好的人,便是恢复记忆对他无意,也会想着与他好好相处,培养感情,又怎会一下放弃他,抛弃他?


    万俟修将这些念头压下去,同他说起自己方才在渡横河的见闻。


    “十分诡异……天忽然暗下去,又忽而亮起,再是那消失的几人又出现在河边,你说,会是妖吗?”


    玉流光若有所思,“这里应当不会有妖。”


    万俟修也没注意他口中的“这里”是何意味,只是想了想,“若非妖,难道是我的幻觉?说起来,我还看见一道人影从林中穿过,这倒真像是幻觉了。”


    他低下头,用额头贴着青年的手。


    青年顺势用指尖抚了抚万俟修眉上的疤痕。


    万俟修闭眼。


    他喜欢澜影抚摸他的疤,总能从这亲近的动作中品到一丝澜影对他的亲近之意。


    依偎一会儿,万俟修才去晾晒衣物。


    夕阳西下,衣物晒干一半,在外犁田的村人也都回村吃饭了,直到最后一缕橙色夕阳消逝,夜晚降临。


    长宁村夜里不算安静,哪怕万俟家住得较偏,也仍然能听见那些孩子们捉闹的声音。


    通常伴着咿呀嘻笑,从村这头到村那头,接着便是大人催促回屋睡觉的声音。


    这些声音叫人都习惯了,偶尔听不见还觉稀奇。


    今夜便是如此。


    整个长宁村莫名寂静。


    万俟修准备同青年休息了,铺好了床,便凑过去为澜影解下眼前的绸带。


    解时还不老实,一会儿盯着青年的侧颈忍不住凑过去亲一亲,又黏糊糊地去亲他的侧脸,嘴唇,品着香甜的味道,稀罕地抱着他,说些甜蜜的话。


    玉流光往后摸索,将他攥着的绸带扯过来,然后拍拍万俟修的脑袋,让他不要乱亲。万俟修也早发现了,他和自己亲近时偶尔会不太温柔,例如拍脑袋的动作,但万俟修偏偏觉得这样更心猿意马,可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也想不出个答案来,便只能抓着青年的手,牵他到床边。


    早早歇下,万俟修环着青年瘦削的脊背,隐约听到几声哭喊。


    当是发梦,他未曾在意,直到这哭喊愈发尖锐,此起彼伏,间或夹杂成人的求救之声。


    霎时像被拉回竹林那雾气森森的氛围之中,万俟修睁眼,正好对上青年微拧的眉,他便知道不是错觉,外头出事了。


    青年看万俟修一眼,起身。


    万俟修下意识抓住他,“去哪?”


    “去外面看看。”青年叹了口气,“好多人大叫。”


    好多人大叫,不是更不能出去吗?谁知外头有什么,万俟修咽下这句话,随他起来。


    他匆匆穿好外衣,未点亮烛火,左右外头月光森亮,“你在这坐着,我去看看。”


    说罢推开门,他住的偏远,那叫声也隔得远,倒是有人匆匆忙忙往这里跑,也不是来寻万俟修的,那瞪大眼踉跄奔逃的模样,像是逃命。


    “快跑!”


    跑得最快的男人转头撞见万俟修,原不想管,可透过他看见他门内那白衣翩翩的青年,还是没忍住说:“有妖!快跑!”


    妖?


    万俟修登时想到今日未时所见的异状。


    那并非幻觉!


    现下天黑,对盲着双眼的青年来说和白日也无异处了,他耳力好,闻言避开桌面,摸索着走到门边。


    手被万俟修用力抓住。


    “我们——”


    “你那时修炼,总有剑吧?”


    万俟修原是要说,我们一块离开的,他还算冷静,尽管所处宗门为假,可也习了一身武,尚且有自保的本事。


    不想青年却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万俟修想带着他先走,路上再说,可见他抿着双唇的模样,只得匆匆说:“有,可只是木剑,那宗门样样要银子,铁剑银剑卖价都很不合常理。”


    “那便将木剑给我。”


    万俟修转头拿了木剑给他,才来得及问一句,“你要做什么?”也不敢想他是否要前往那尖锐之声的源头处,偏偏青年瞧着就是这意思。


    月光泛滥,落在青年一袭白衣上,他微微垂着头,闭着双目,捏着万俟修递来的木剑,忽而轻轻一句:“万俟,我想起一些事。”


    如此一句,万俟修再说不出阻止的话。


    他站在原地,看着青年朝着村中央走去的背影,夜里风大,拂过他宽大的袖袍,过腰的长发,他还盲着眼,身子又羸弱,若是出了意外,怎能、怎能——


    万俟修鼻腔一哽。


    他转头回柴房拿了劈柴刀,然后疾跑着朝青年而去,“澜影!”


    ———


    佩佩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原是和朋友们玩话本子里的故事,她扮演大侠,狗蛋扮演小喽啰,铁柱扮演大恶人,翠花扮演可怜之人。


    谁知刚扮到一半,她都快将翠花解救出来了,头一抬,便见着一狼头人身的妖怪抬着爪子看她,背对月夜,眼瞳猩红,状若林中的恶鬼,吓得甫一尖叫,佩佩便觉自己整个人都悬空数米,她被这狼妖抓在爪子里,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几乎喘不上气。


    佩佩哭着喊:“爹!娘!叫你们欺负万俟修,报应来啦——”


    “你这妮子!”


    爹娘急得要死,徘徊在下面不敢走又不敢留,所幸那狼妖及其同伙未曾注意到他们,可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被抓着遛狗一般驱赶,时而迫近,时而给出喘息时间,眼见尖叫的惊恐之声越来越大,那狼妖似乎终于玩尽兴了,目光落在爪子里的佩佩身上,红瞳闪烁。


    佩佩吓哭了,不停挣扎,“走开!别杀我……你完了!你会有报应的!就像我……哇呜呜!”


    佩佩看着狼妖的血盆大口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似乎都闻到了那腥臭的肉沫味,绝望和惊恐交加,佩佩呼吸不上来了,蓦然闭眼,发着抖等待死亡降临。


    不知仙人哥哥跑没跑。


    她爹娘走了吗?


    铁柱翠花狗蛋还好吗?


    她是不是被咬碎了?怎么都不疼的,周围为什么忽然这么安静?


    难道她已经死了吗?可为什么还有意识……呜呜她还不想死,她真的想当大侠,爹娘不是说大师给她算了,她有修仙的天赋吗?


    “佩佩!”


    爹娘的惊叫吓得佩佩骤然睁开眼,脑中懵然,只闻到一阵好闻的风扑来,下一瞬,天旋地转。


    她尚且不知发生何事,可周围人却看得真真切切,大风四起,电光火石之间,那被万俟修藏在家中的公子不知何时来到这处,御风腾空,本是极钝的木剑在他手中仿若开了灵智,变得极其锋利,只消往那狼妖的颈部一插,狼妖便整个人往后倒。


    扑通,狼妖跌落在地。


    风猎得青年衣袂都在翻飞,他接过迅速降落的佩佩,宽袖几乎将佩佩完全笼罩,一片黑暗之中,佩佩整个人蜷缩,蜷缩在这个小天地间,抽抽鼻子,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听见对方的心跳,还有呼吸间,属于他衣袂的幽幽芳香。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