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佩佩从未经历过这种事。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地面的,手软,腿也软。
爹娘将她搂进怀里,她满脸泪痕,大脑嗡嗡,只想好好大哭一场,可嘴一瘪,哭声没出来,整个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追到那仙人哥哥身上。
看着他掠去的背影,带着风。
森亮的月夜之下,狼妖、虎妖、蛇妖,都足有三个成人那般高。
可转瞬之间,这样庞大的妖都倒在地面。
木剑刺入脖颈,刺入脑门,斩蛇七寸。
未见血,只见声,锋如寒冰。
剑剑利落,身姿清越,月光落在青年那雪白的侧颜上,鼻梁落下淡漠的阴影。
这一切在凡人眼中足矣致命的东西,全部死在青年剑下,那样轻飘飘,那样无足轻重。
衣摆甚至未沾鲜血,仍然干净,在风中微晃。
若世间有仙,当如他这般,救万民于水火。
惹人追矣,惹人……信仰。
这一夜倏忽的荒唐,便也这样荒唐至极地落幕了,村民们呆呆地看着,只觉得耳边还响着那惊惧的尖锐叫声,有多少人觉着自己今夜会命丧于此?
上一次出现这种事,还是在二十年前,万俟修他娘惹来的祸事。
大伙奔逃,逃那江湖中人,逃那不眨眼的冷刀,长宁村的人啊逃了大半,留下来的几个壮丁早几年活得小心,生怕那些江湖中人再来。
直到现在,那些刀光剑影之事才叫人渐渐忘却,可他们待万俟修,终是无法给予好脸色。
周遭无声静默了片刻。
莫过于一场默剧。
“你——!!”
最后最先出声的,竟是那狼妖。
不,不是狼妖,村民们才发现这狼妖落地后竟化作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长相普通的男人。
他身旁的虎妖、蛇妖,也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三个陌生男人,趴在地上惊惧不已地看着玉流光,像是想不明白他是从哪冒出来的,这儿又怎会有这样的高人。
没人注意到,万俟修看见这三人的面孔后神情变了一变。
他迅速挤出人群,看向那狼妖,“……李任?”
再看向虎妖,蛇妖,“柳天宇、贺齐?”
村民们觉出不对,看向万俟修,“你认得他们仨啊?”
这个猜测一出,周围人看万俟修的目光都不对劲了。
当年他娘惹出祸事,留下的万俟修又惹出祸事,他们生来便是来克长宁村的吧?若这事当真与万俟修有关,那——
“万俟。”
嘁嘁月色中,青年忽然出声唤万俟修。他手中拿着万俟修的木剑,顺手往地上一扔,遇巧,木剑竟直直插入尘土中,掀起飞沙,仿若入了剑鞘,吓得李任慌忙将腿一拔,才好险避开,没伤及要害。
他咬着牙,读懂青年这一举措的目的。
要想活命,就得谨慎说话。
该死,难怪万俟修不肯待在宗门了,这是上哪结识的真仙人?
柳天宇率先忿忿道:“谁认得这人?我们今日来是瞧你们几个不顺眼。”
手指一一指向几个村民,“你、你,还有你,讨碗水喝都不乐意!不是活该吗?”
村民想到白日之事,霎时怒道:“你们几个蒙头鬼祟,讨水跟抢钱似的,谁知来做什么的?!滚!你们也瞧见了,我们村可是有仙人庇佑的!”
李任忍气吞声,爬起身顺势就走,贺齐险些没忍住骂回去,若非两个同伴用力将他拽走,他非叫这些村人好看。
万俟修走过去,将木剑从土里拔了出来。
他低头看了眼,这木剑的木头是他在后山随意砍的一棵树所制而成,又花了些银子送予宗门,弄所谓的“附灵”,开光。
开没开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澜影今日使用了这柄木剑,那么木剑便当真已开光了。
思及澜影,万俟修心里头忽然涌上些沉闷的情绪来,心下滋生了隐秘的恐慌,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与澜影之间似乎不只是富贵与平凡的差距。
万俟修用袖子擦拭着木剑上的泥土,转头,怔然地望着被村人团团围起的青年。
“仙人哥哥!你能收我为徒吗?我给你跪下了。”
“仙人!敢问尊姓大名?今日家中杀了只肥嫩的鸡,您不若来尝尝?”
“走开,仙人怎会吃这等俗世之物,唉等等!佩佩你别挤过来,仙人怎会收凡人为徒。”
仙人。
仙人。
这世间当真有仙人么?万俟修幼时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人人说有,可他从未见过。
就像人人都说世间有妖,可他也只见过一次,便是当初入宗那日,所谓的宗主放出一只蛇妖,叫那“大师兄”表演一番,如何诛蛇。
那时万俟修不过十五六。
他向往修仙,向往那未触及之地,或许能解开心中的困惑,虽时至今日,时移世易,已不再有那些空想,但十五六的万俟修,见那蛇妖被诛灭,也是真真带着盼头在努力修炼的。
现如今一想,那蛇妖怕只是幻术罢了,就像今日的李任、柳天宇、贺齐。
这几位皆是宗门中心人物。
万俟修低着头,手指捻着衣袖,将这木剑擦得几乎泛了光,忽而一阵芳香袭来,他下意识抬首,瞧见澜影盲眼摸索的模样,迅速扶住他。
万俟修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天地浩大,月光森亮,万俟修凝着青年昳丽的容颜,有诸多想问的,可最后开口只道了一句:“我们……先回去吧?”
“好。”青年微微侧头,轻问,“方才可有受伤?”
“没有。”万俟修抓紧他的手往前,这条路越走越远,只剩下二人身后的幽幽倒影,行过一段路,万俟修的后半句才吐出来,“……应是我问你,我很担心你,澜影。”
“万俟,我想起一些事。”
“好,若你想说,便慢慢讲与我听。”
二人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这条小路上。
无人注意到,一双魔紫色的眼瞳正悄然凝视着这一幕,在那房瓦之上,月光之下,黑衣暗沉,叫人不敢直视。
“那是……万俟翊吗?”
黑衣男人身后的下属看着下方,惊讶道:“殿下,万俟翊不是死了吗?”
惊意远:“他不是。”
“那他……”
“是转世。”惊意远在瓦房上站起身,盯着那道离开的背影,眼底透露着深深的执拗,“今日来时我试探过……此人毫无灵力,若他是万俟翊本体,那时怕是早与我打起来了,想不到……连万俟翊的转世,他都能这般喜爱。”
下属听出最后一句话中深深的嫉妒之心。
他低着头一时不敢说话。
当初他也不解,魔尊为何会喜欢欺辱自己的人。
传闻魔尊当年夺位失败,流落四象宗被那澜影仙尊所带走,整整两年,澜影仙尊都在欺辱失忆的魔尊殿下。
只因四象宗向来与魔界不合。
按常理说,魔尊受到这等欺辱,应当复仇才是。
谁知他竟在日复一日中爱上澜影仙尊,时至今日。
下属当初不解。
后来亲自见了那仙尊,一切疑惑便都引刃而解了。
可惜……世事无常,后来也不知是谁传出,澜影仙尊与魔界魔尊有所勾结,以此抨击他,以至后来一系列发生的事,好端端的天之骄子忽而就陨落了,仙骨被剔,甚至了无踪迹。
惊意远可谓费了功夫才找到凡界,找到长宁村,找到……失了忆的澜影仙尊。
仿若因果倒置,当年是惊意远失忆,如今是澜影仙尊失忆,不过,从不会变动的是,澜影仙尊永远能影响魔尊惊意远。
“那您要如何做?”下属不由问,“左右这万俟翊如今没有记忆,神魂也未归位,我们不如将他杀了,失了一魂,万俟翊再归位也只能是痴傻儿,之后您可以将澜影仙尊带回魔界……”
“不。”
惊意远收回视线。
再回首,他在下属眼中看到惊惧之情,月光森然,惊意远那双魔紫色的眼瞳状似流露怪异的笑,他嗤了声,“既是失忆的万俟翊,我何不利用他的身份?”
下属万万没想到,魔尊转个身就化作了万俟翊的模样!
属于万俟翊的那张脸,露出惊意远惯常的讥讽表情,有些突兀,有些怪异,可偏偏……他此刻就是万俟翊,谁都无法否认。
“所以您是要取代万俟翊的身份,陪在澜影仙尊身边?”下属吞咽唾沫,“可是您不会介意……”
惊意远小心眼,当年在四象宗时,他尚且失忆,便整日与澜影仙尊的徒弟万俟翊不对付。
一有机会就动手,嘲讽,次次下死手。
眼里也容不得沙子,怎会心甘情愿当一个替身,而且还是,他最憎恶之人的替身。
惊意远未作应答,踩着房瓦飞掠而下。
他追上了二人离去的背影。
长宁村再次归入寂静,属于小孩的哄睡之歌经过今晚,再增添了一个版本,无人再敢出门。
森亮的月光终被云层所隐匿。
回到屋中,万俟修将木剑放回原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时辰很晚了,万俟修想说的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拉过青年的手检查,确保他没有受伤。
——其实本也是多此一举。
那些人,从始至终未近过青年的身。
万俟修却为自己找了个好理由,握着澜影的手,近距离凝视他。
看他的眉眼,看他雪白的鼻尖,想他那时在月下的风姿,远如天上月。
“澜影……”
尽管万俟修从不愿开口讲这些话,可此刻,他还是抵着青年的鼻尖,低声哑气说:“若你彻底恢复记忆,大抵会后悔同我在一起,与你相比,我实在普通,若你未经历这些事,我们或许一辈子都遇不着,也可能,你会与和你相配之人结缘。”
“可没有如果。”
青年声音轻轻,听了万俟修这番自贬的话,他未曾反驳,只是告诉他事实,“这是我的路,我走到这里,遇见你,是我们的缘分。”
“何必要想那些未曾发生的事?”
万俟修滚动喉结,“是我钻牛角尖……”
“你可知我今日究竟想到些什么?”玉流光打断。
“什么?”
“其实不是什么详细的记忆。”
“只是想到一些灵气功法,剑法,格外清晰。”
“若你想修仙,或许我能助你。”
——灵气功法,剑法。
话落到这,万俟修忽然不知该如何再往下想,不敢再想他究竟是何身份。
澜影说,何必想那些未曾发生的事呢?
是,他不能再想了。
“万俟。”
青年闭着眼,似乎感应到万俟修动荡的心情,手指不由抚过他眉上的疤,“不知该如何同你说了……你便,吻我吧。”
万俟修当真吻了上去。
一双手掌捧住青年的脸,用力地吻在他的唇上,青年眼盲,未曾觉察这一瞬间的举动,因而轻轻“唔”了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往身后的木桌上倒,万俟修环住他的腰,气息湍急,粗重地去□□他的唇。
他万俟修足够幸运了。
捞到月,哪怕只一个时辰,一炷香的时间,也足够了。
哪怕澜影最后放弃他,也是情有可原,他追随在他身侧终有白头那日。
凡尘俗世不过百年,他爱他百年,直到死,便放他再去爱另一人。
玉流光没想到万俟修吻得这样重。
他喘着气,只觉得唇瓣都是湿的麻的,外衫被万俟修那双手搓揉得落在肩头,露出雪白的里衣,还有交领处柔腻的肌肤、锁骨。
他的舌尖也被万俟修狗一样叼住,舔咬,喉咙里一些湿润暧昧之声被逼得藏不住,控制不住的水液覆在唇齿间被万俟修舔舐了个干净,活像百八十年未喝过水的凡人,要榨干净他身上每一处的水源似的。
原只是吻,后来这个吻从衣衫尽褪开始有了变化。
万俟修未曾细看过玉流光的身子。
平素为他沐浴,根本不敢多看。
那方帕子只敢往他身上擦,眼睛躲着,擦干净他身上的水,再帮他穿衣,从没有哪一刻像如今这时般,两人坦诚相待。
青年便撑着被褥,整个人泛着嫩红,长发散在身后,眉目情态,轻轻喘气。
那修长的手臂和垂在榻边的双腿,分布匀称,雪白细腻。
万俟修方才喝了很多水。
此刻却还是口干舌燥。
他跪了下来,在青年雾蒙蒙又显得可怜的盲眼下,几乎从他的双足开始吃。
炙热的唇舌掠过一处,便烫过一处,细嫩下的血管被热得清晰几分,看他去躲,却因为盲眼怎么都无法预判万俟修下一步的动作而轻颤。
青年原是习剑之人。
腰身劲瘦,浑身优美得处处恰好,薄而白,生了汗也发香,怎么舔都不够。
以至于彻底到顶峰时,万俟修控制不住用双掌紧紧捏着青年的饱满,低着头去舔他修长而仰起的颈部,舔去那落下的水珠。
他的力道极重,不论是抓着他的手掌,还是某一处,青年在他怀里几乎控制不住颤抖,所以最后,万俟修挨了一巴掌也觉得自己不冤。
他反而滚动喉结,想到那天亲吻他时,被他拍脑袋的力道。
那时万俟修未曾想明白其中的奥妙,如今,当下却是明白了。
原来这便是澜影的另一面。
万俟修拿挨了一巴掌的脸去贴他,摸索着将澜影的绸带往他手腕上挂,又觉得这样不便澜影着急时掌他,于是干脆攥在自己掌中,黏密地吻向他。
这一夜,折腾不知多久。
后来半夜起风,吹得窗户都哗啦作响,玉流光恍惚地看向窗外,漆黑的夜幕中,一道形状鲜明的灰影伫立于此,像在观摩,在偷瞧。
再看,又似是错觉,外头黑漆漆,风声遮住了亲密之声。
他低下头,蹙着湿热发红的眉眼无力道:“……够了。”
作者有话说:[黄心][比心][比心]
第142章
卯时,天见鱼肚白。
长宁村初晨的第一抹宁静,由此起彼伏的鸡叫声打破。
这一夜村中不知多少人未敢合眼。
怕那三人再来,怕当真有嗜血妖兽,战战兢兢一夜未敢睡。
好容易天亮,村民们默契地推开窗往外瞧,瞧见那刺眼的晨阳,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仿若昨晚那妖未曾来过,今日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佩佩率先推开门,天还未彻底大亮,外头雾蒙蒙的,沾着湿露。她却毫不在意,兴奋地指着村头大叫,“爹娘!我要去找仙人哥哥学仙术!”
“诶——等等!”
她娘一把抓住她的后衣领。
爹说:“少来!先不说仙人在刀疤修那,你啥都不会,人家凭啥教你啊?”
“别叫刀疤修啦……”
她爹表情变了又变,多少有些不情愿,可还是改口:“万俟修和仙人关系好,指不定怎么同仙人讲咱家坏话,等会儿我同你娘送些吃的过去,权作感谢,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听见没有?”
“我不——”
佩佩反抗无效,只能眼睁睁看着爹娘拿着新鲜蔬菜前去万俟修家,她一瘪嘴,踩着地上的泥画圈圈。
昨夜,便是在这一处,妖怪讲她掳走。
而后仙人哥哥救下她,在这一处……
树枝画了个圈,佩佩想着学仙术的事,没注意到自家院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等他回神,其中一人已然走到她身前,她惊得大叫,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到了泥地里。
“完了完了我爹娘该骂我了……!”
魔界下属默默回头看上司魔尊:“……”
惊意远站在院口,面无表情地凝着这小孩。既要扮作万俟修,那就免不得要打听有关他的事,到时再用借口将万俟修骗走,是死是活看造化。
若是死了,万事大吉。
若是活着……
惊意远表情有些冷,不知是想到什么,下属怕被波及,只好回头再次看向佩佩。佩佩在注视中警惕地往后挪了两下,直到隔了一段距离才敢拍拍屁股站起来。
“你们是谁?”
隔着安全距离,她眼睛不住左右乱瞟,“我们村可是有仙人的!你若……”
下属拿出一根新鲜的糖葫芦打断施法。
“我们不做什么,就向你打听一件事。”
佩佩瞧也不瞧糖葫芦,再往后退一步,越发警惕,“什么事?”
“你可知万俟修?”下属道,“我们打听他,把你知道的都说了就行。”
万俟修?
佩佩阅话本子无数,通常按照这种桥段,证明万俟修这位主人公要正式踏上成仙之路了。
不过,话本子归话本子,总归不好当真的,佩佩犹豫了下,“你们同他什么关系?”
下属在兜里摸了摸,干脆摸出一袋银钱出来。这些年人间变化无数,他不确定这银钱是否通用,好在佩佩这妮子瞧到银钱表情都亮了,他便知这事顺利了。
“万俟修呀,他没什么好讲的。”
佩佩揣着怀里的一袋银钱,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什么万俟修爹娘有多能招事呀,再是万俟修这些年是怎么入宗、怎么生活的,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讲的了,村中无人和万俟修有过多往来。
下属听完:“那么……”
“他带回来的那个人呢?”
惊意远截停了下属的声音,音调透着寒,佩佩瞧去,却率先撞入一双深紫的眼瞳,不知为何,她不敢直视他,讷讷道:“……这我不知道呀,前段时间我伯伯瞧见万俟修背着仙人回来的,之后他们一直住在一块。”
惊意远闻声气压骤低,拂袖离去。
没什么好问的了,下属将糖葫芦也扔给了佩佩,随后转身追去。
若要取代万俟修,先得将万俟修弄走。
至于为何不直接杀了……下属大概能猜到,殿下是不想亲自动手,毕竟再如何,万俟翊也是仙尊的亲传弟子,他若动手,将来仙尊会责怪,会生嫌隙。
不能直接,便只能间接。
这也需要好好谋划。
今日万俟修起得早,先是将院子屋子打扫一番方才去做早面,待他端着热腾腾的早面放置在木桌上时,抬眼一瞧,青年仍没起。
怪他昨夜实在太粗鲁,太没分寸,直直折腾到天亮才肯松开他,放过他。
万俟修未料到这种事会令人这样满足。
不止是身体,甚至是心智,灵智,紧紧与青年融为一体时,他才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有分量的,不止是他一人陷于情爱。
他还喜欢澜影低低的毫无规律的喘息,以及隐忍不住咬着他肩发出的媚声。
原来平素瞧着清冷喜静的澜影,这种时候是这幅模样。
他抚了一下侧脸,还记得那湿淋淋的手心打在上面的感觉,清脆,酥麻,以及酣畅淋漓的香味。
心悦澜影,莫过于此。
青年不醒,万俟修一个人吃完早面实在无事,便只能翻出医书,照例寻找和眼疾相关的病症。
这一瞧就是一个上午。
下午青年才转醒,那双盲眼微微润着水,眼尾的红意还未褪去,成人之事,谁都能发觉他做了什么。
除此之外,青年身上的肌肤也没有一处是原样的。
换上外衫时,那些香艳的痕迹被堪堪遮挡,却仍然挡不住颈部的梅红,如雪地上撒下的血。
万俟修为他系上遮眼的绸带时,瞧见他后颈的痕迹,仿若还能想到自己当时贴在他背脊上的一切,他滚动喉结,匆匆系好,将重新煮好的热面推到他眼前,哑气道:“快吃吧。”
玉流光稍一牵扯,便能感觉到异样。
他静默,摇头。
“那……”万俟修有点急。
“可有纸笔?”
“有。”万俟修不知他要这些做什么,但还是迅速起身去拿,回来放到他眼前,他才来得及问,“要写什么?”
“剑法,心法。”他摸了一下笔,轻描淡写,“教你修仙。”
万俟修一怔,联想到昨夜的对话。
他原先并未将昨日青年那句话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修仙这事是要看资质的,若非随意一个凡人都能学,那世间哪还有凡人?大家都去修仙得了,人人长生。
不想青年竟如此上心。
可他……并无资质,会否叫他失望?
万俟修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只能坐在一侧,听着青年蘸墨书写的声音。他想了一会儿,凑近再看,看他写的字,以及画的小人剑法。
倒是生动传神。
“先试试剑法。”
青年方才笔,指尖才那墨水上一拭:“心法需要时间悟……这些东西我应当没写歪吧,你瞧瞧。”
万俟修道:“没歪,字齐整,很漂亮。”
他最终没有提及资质一事。
万俟修拿过青年的手,为他擦了擦指尖上沾到的墨痕,越擦,这墨越是晕开,最后万俟修不知如何想的,竟然凑近,将青年的指尖含进嘴里,用舌头舔舐他指尖的墨。
有些苦,但又……有些甜。
玉流光短短一日被万俟修震到两次:“……”他闭着眼,手指上湿热的触感足足染了有好几息,才终于被万俟修放开。
万俟修滚动喉结,盯着他嗓音滚烫,“你教我这些,我是否应该叫你师尊了?”
“我不介意。”
“那……”万俟修便开着玩笑,用哑气声喊,“师尊。”
他凑近,亲了亲他的脸。
这玩笑一般的师尊二字,后来他也会在床上唤出,越唤,心里头越是能感知到一种深切的、无厘头的羁绊。
只是彼时,万俟修便真真只是喊着玩罢了。
这几日万俟修便琢磨剑法去了。
一招一式,于他而言不算太难,难在动作需要标准,而他的师尊眼盲,瞧不见他的动作,通常只能亲自上手,矫正错处。
那清凉的手指会从万俟修的手臂抚过,然后是背脊,偶尔是腰腹,确保他有足够的韧劲,身姿可有水分。
一招一式下来,万俟修总像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气息炙热,腹部燃着火。
夜里也会更折腾,年纪轻轻,唯有浑身使不完的劲。
又是一日过去,夕阳西下,橘光映于门扉。
佩佩和翠花手拉着手,气喘吁吁回家。
她们都是背着爹娘来万俟修这的。
那日发现万俟修在练剑,佩佩拉着翠花给仙人磕了好多头,求他教她们,可仙人哥哥太冷,系着绸带不曾看她们,也没叫她们起来。
佩佩哪知道仙人看不见。
翠花问仙人哥哥为何眼睛上戴着东西,她还说仙人都这样,话本子里的仙人也这样,因为仙人不需要眼睛,灵气就能感应天地万物了。
可惜最后仙人哥哥也没答应她们。
她们只能照猫画虎。
拿着树杈子,努力复刻那一招一式,每天都要多吃一碗饭。
仿佛这样,她们就是大侠了。
“那俩小孩天天来这里。”
万俟修也正提着佩佩和翠翠。
他低头收拾碗筷,“若明日她们还来,我都无法吻你,她们一待便是一整日。”
这几日他们接吻都少了。
万俟修只能在夜里统统补回来,可这样还是不够,他太渴望与青年亲近,嘴唇贴着嘴唇,恨不得时时刻刻,恨不得将他揣兜里到处走。
玉流光扯下绸带,闭着眼睛听声音,“不该整日想这些,要努力练剑。”
“好吧。”
万俟修将碗筷送去外头,打了些井水上来洗。
夕阳落幕,天暗了下去,只余下天际线的余光。
他在这惨淡的余光下将几只碗洗净,准备回屋时,忽然注意到院子外面站着一身着黑衣,遮着脸的男人。
男人身后还杵着一根柱子。
“算、命……”
万俟修垂下眸子回屋,将碗放回去,再出来时那男人还在,他不蠢,哪看不出这人有目的而来。
于是便上前,“准吗?”
男人动了动脑袋。
他的脸被遮着,只露出一双深到看不清色彩的眼瞳,瞧着竟比那月光森然。
声音生硬无比,“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不算。”万俟修面无表情道,“村子里头想必有人需要这个,若你缺生意,往里走便是。”
男人抬起手。
万俟修正皱眉,便见对方抛起一枚铜钱,月光从那铜钱的正方孔中穿过,折射的光冷而寒。
“——想知道他的眼疾怎么治吗?”
月光之下,一阵寒风堪比腊月冬雪拂过,万俟修浑身怔住,蓦然出声:“——你是谁?”
“一个算命的。”
万俟修转身就走,却在两三步之后停下脚步,他回头,那男人仍然站在原地,仿佛笃定他一定会为这个答案停留。
笃定他明知道这其中有异,却还是忍不住想为澜影好,想治疗澜影的眼疾。
最终,万俟修说:“到这边来。”
两人来到一棵树下,离那木屋稍远,万俟修急于结束这场对话,并不绕弯子,直直说:“要多少算命钱?”
“不需要钱。”
万俟修呼吸急促,听着他一字一顿道:“——要命。”
算命人告知,在那南戎城外的荒漠之地中,生长着一株名为目乌清灵草的药材。该药材稀有,迄今为止只在南戎城外出现过,而那个地方不受规则约束,相当危险,所以万俟修若要去,便像算命人告知的那样——要命。
“若你运气好,也并非无功成身退的可能。”
算命人道:“如何,赌吗?”
“……”万俟修久久无言。
他站在原地,“我如何信你?”
“没有人要你信。”
万俟修:“南戎城在哪?”
算命人:“若你决定前往,我可打开前往南戎的法阵。”
法阵——功法,剑法,修仙。
万俟修怔然回头,看向木屋。
他自然想澜影的眼疾能好。
可此人的话是真是假不知,且他若走了,谁来照顾澜影?便是这些解决了,他若回不来……
“这是含有部分目乌清灵草功效的灵丹。”算命人将瓷瓶抛向万俟修,万俟修匆匆接住,听他说,“一个时辰的功效,你便知我所说是真是假。”
万俟修将抓着灵丹,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去。”
“嗤。”算命人竟发出讥讽的嗤笑,“贪生怕死。”
“你懂什么?!”万俟修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若澜影想要,他将命送他都行!万俟修怒说,“你既知澜影眼盲!我若走了他怎么办?他如何行动?谁照顾他起居?不过眼盲而已,天下并非只有这一个法子!”
“若有另一个万俟修照顾他呢?”
惊意远也怒了,将全身那遮掩之法术撤去,露出和万俟修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装束。
他冷冷看着万俟修愕然的模样,“此刻我便是万俟修,你认为他对你的情足矣分清这些么?还是说……”
“闭嘴!”万俟修道,“你是他的谁?若你认识他,何不直接将他带走?何至于到我面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万俟修万分肯定,万分确定。
澜影被人找到了。
他的家人、他的友人、他来长宁村之前认识的人都找来了。
这人只是其中一个,并且……爱慕澜影。
他太熟悉那样的眼神。
那是他爱澜影时的眼神。
惊意远:“真不明白——”
他盯着万俟翊,嗤笑。
真不明白,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玉流光为何都能给予偏爱。
他待万俟翊好,他忍了,好歹是徒弟,天资也可以。
这万俟修算什么?一个村野里的凡人,凭什么那样好命?
万俟修没听见他的下半句话。
可他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他强迫自己冷静,一字一顿道:“你若有本事杀了我便是,我不会去的。”
惊意远冷笑:“我不杀你。”
“我会让他恢复记忆,让他回归他本应该有的人生,享尽荣华,锦衣华服。”
“让他做回他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受人追捧、敬仰,而非在这和一个粗人相伴,实在可怜,实在——”
惊意远止声,再开口时声音轻得惊人,“实在可怜。”
他这几日躲在暗处。
看着玉流光坐在院中,一次次抚向万俟修的眉眼。
一次次吃他递去的糕点——那些粗食,从前在四象宗他分明瞧都未曾瞧过一眼,如今却这样不嫌。
惊意远道:“我会让他恢复记忆,是走是留他自己选,若你有信心,你自然可以选择回去陪他。”
“可若是我,我会前去南戎城找目乌清灵草,至少做个于他而言的有用之人。”
有用之人。
有用之人。
惊意远分明是故意的,他看透了万俟修内心的惶恐,因仙与凡的差距,万俟修始终、也不可能完全相信澜影会选择自己。
如果说在此之前,青年的身份像一层雾般不清晰,只是众人朦朦胧胧的猜测。
那么惊意远的出现,已经坐实青年身份不一般了。
他是仙,是仙人。
是那话本子里高高在上,不染俗世的仙人。
万俟修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屋中的,这几日分明那样幸福,竟是镜花水月吗?
他手里还捏着惊意远给予的瓷瓶。
掌心生的汗太多,万俟修狼狈到甚至握不住这瓷瓶了,坐在桌边,他想到他们最后那两句话。
他问惊意远身份。
惊意远道:“他曾经吻过的人。”
万俟修慢慢将瓷瓶里的丹药倒出来。
散发着草药香的丹药在他掌中晕染着不凡的紫光,其实不用吃下去看效果,只是一看,谁都知道这绝非俗世之物。
一个时辰的功效么。
万俟修将丹药含进嘴里,然后找到正在画下一套剑法的青年。他弯身而去,吻吻他的脸颊,轻得唯恐一场梦。
玉流光回头,措不及防被他堵住双唇,手中的毛笔一松,他蹙眉,只觉唇瓣被濡湿挤开,接着是泛着苦的圆润之物,万俟修将丹药渡进他口中,见他咽下才退开。
万俟修左右瞧着,原来这并非会立刻生效的药。
他一时不知是如何滋味。
“……你塞了什么?”玉流光舌尖微抵,回味着那甘苦之味,“苦的,药?”
“不知道是什么还敢咽?”万俟修说,“万一是毒呢?”
玉流光意味不明道:“你下毒呀?”
“是草药,说是能治眼疾。”万俟修哑气道,“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或许能明目一个时辰……”
玉流光说:“那我能看见你了?”
万俟修没想到他的重点在这。
他都不知澜影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了,分明、分明……他咽下那些进退两难,说:“是,不过时辰不早了。”他取过毛笔,“先睡吧。”
万俟修根本没能睡着。
他不知这药效何时生效,也不敢睡,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人是说的谎话。万俟修翻身,闭着眼睛数羔羊。
不知多久,意识僵硬之际,他听到青年轻轻喊自己:“万俟,万俟。”
脸上带着清凉的呼吸,他们距离那样近。
万俟修便知道——药物,见效了。
屋中烛火早已熄灭,四下黑暗,万俟修闭着眼睛,咬着牙,他应该睁眼掌灯,给澜影看看自己的模样,看看万俟修究竟长什么样子。
可他如此普通。
就像那算命人说的那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人。
“万俟?”
万俟修不得已,假意清醒,“怎么了……?”
“我好像能瞧见了。”
玉流光大概知晓万俟修夜里那阵出门是遇着了什么,他偏偏若无其事,配合道:“模模糊糊,不太清晰。”
万俟修竟松了口气,“许是药效刚上来,这药竟如此有用,倒时我再去为你寻一些。”
“好。”
四下寂静,万俟修忽而道:“若有朝一日恢复记忆,你会回到你原先的家吗?”
“会。”
万俟修抿嘴。
“会带上你。”
万俟修一愣,翻身用力将他搂进怀里,声音竟有些哽,“你怎这样好。”
玉流光:“是你要求太低,我这不叫好。”
“不,这就是好。”
万俟修去吻他的颈部,这个吻湿润而细密。他搂着他,贪婪地呼吸着他的香味,像在做最后的道别,“澜影,我心悦你。”
“嗯,我知晓。”
万俟修去吻他的唇,拉着他做了一夜。
次日清晨,他在门口再看到惊意远。
“如何?”
万俟修垂眸,惊意远听见了毫不意外的回答,“嗯。”
“那便下午启程,他呢?”
“在睡。”
惊意远唇边的弧度顿住。
他意识到万俟修昨夜又做了什么,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只有即将能取代他这一事,勉强压下这些嗜血。
万俟修回屋做早面,青年醒时发现自己又瞧不见了,还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万俟修向他保证,要不了多久他的眼疾就能恢复。
相伴的时间总这样短暂,到了下午,万俟修无法再拖,只好取过放在墙上的木剑。
他来到青年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许久,从他们的初见,想到每夜的融合,最后他深深地吻住他的唇。
万俟修说:“我去河边洗衣了。”
青年被吻得失神,声音很软,“……嗯。”
“澜影。”
“嗯?”
“这段时间我若吻你,或者想与你做亲近之事,你可以推开我,或是打我。”
“什么?”
“我的意思是……”
万俟修最终离开了。
他拿着木剑,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悬于半空中的浅色波纹,足有三个成人那般高,中间是镜色,粼粼而动。
“进去吧。”
惊意远道:“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万俟修回头,“你与他若非亲近的关系,有些事情便做不得,他会不高兴。”
“你在说什么?我现在可是万俟修。”惊意远唇边露着讥讽的笑,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与他是何关系,我与他便是何关系。”
万俟修上前:“你——”
“你啰嗦了。”惊意远拂袖。
一阵强风袭来,万俟修被风刮着跌入阵法,最后的最后,他看见惊意远离去的背影,那样意气风发,像在宣告——从此以后,他将取代他。而万俟修,不复存在。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143章
回程途中,惊意远皱眉为自己换了身同万俟修一般无二的粗布装束,力求在玉流光那毫无破绽。
只是这粗衣到底难以适应。
他虽是先魔尊众子之一,前半生不起眼,那时也算不上多好的境况,可到底也没穿过这种粗麻的布料,一时又不由得想起玉流光,他是如此,澜影仙尊又何尝不是呢?
那为之更柔嫩的肌肤贴着这些粗粝的物件,几个月下来,是如何适应的?哪怕失忆,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不会因为一时落寞就丢了底色。
要在这乡野山村间生活,真真是委屈他了。
惊意远闭了闭眼,按照记忆寻去万俟修的小屋。
远远瞧见熟悉的身影,太阳正炙热,落在那坐在院中的青年身上,仿若渡了一层光。
青年尚且不知有人在附近瞧着,他坐倚着石桌,闭目托腮,乌黑长发柔顺地落在背后,这一幕于惊意远来说分外眼熟,逼得他一时忘了自己应该代入的身份,不知如何上前。
那是很多年以前,惊意远谋夺先魔尊、也就是他生生父亲的位置,行为冲动,理所当然失败。
再睁眼不知怎的落在了四象宗昆仑峰。
惊意远未曾与修仙之人有过过多接触,他那时前半生活在漆黑的魔界,只听过一些有关于修仙之人的刻板印象,什么嫉恶如仇,什么憎恶魔界,诸如此类。
似乎不是一路人。
因而睁眼时,年轻的惊意远宛如一头凶恶的狼崽子,要杀退这些羁押他之人,偏偏他运气向来不行,头一抬便见一轻飘飘的身姿从天而落,他的脊背被人踩了一脚,宛若凡间皇宫用来方便上马车的人形阶梯,奴仆。
惊意远竟被那一脚踩得跪了下去,膝盖顶着地,眉上青筋浮现,咬着牙。
他的视线里,是对方不染纤尘高高在上的衣摆。
随后,他被羁押着,同那清瘦的背影走入昆仑峰内。
惊意远才看清那人的脸。
眉如远黛,面若牡丹。
有人唤他澜影仙尊。
那样恣意地坐在一侧,手中拿着热茶,宽袖顺弧度落下,露出雪白皓腕。
最惹眼的还是那乌黑发丝,高高束起,意气风发。
而惊意远就跪在地上,跪在他面前,被他一盏热茶泼脸,语气不温不凉地问:“魔修?”
他却只来得及闭眼。
感受那热茶从脸上坠落,渐渐变冷的寒凉。
惊意远从回忆中抽出,深深看着这一幕,实在眼熟,只是如今澜影失忆,灵力全无,竟丝毫感知不到他的靠近。
若在从前,玉流光修长的手指早已扼住他的脖颈。
浑身带刺。
惊意远整理衣物,踏入院中。
“……澜影。”
他不习惯地用着万俟修的嗓音。
那样怪异。
闻声,玉流光倏尔睁眼。
——不知是该说他敏锐,还是这位扮的实在不到位,怎会有人一开口就暴露?
平白要他多几付几分心去演戏。
就是不知具体是哪位——青年放下托腮的手,状若无事地寻声回头。他伸出手,“回来了?今日衣裳洗这般快?”
惊意远从前与他相处时从未见他主动伸出手,因而当下看到他这样还愣了一愣,随后才敛去嫉妒地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哑声道:“嗯……饿不饿?我去为你做些吃的。”
修仙之人大多辟谷,无需进食。
惊意远自己自然是不需要吃的。
如今这条件反射脱口而出的话,还是他这几日观察他们相处得知,再过小半时辰也是人间进食的时间了。
青年失了仙骨,丢了灵力,无法辟谷,需得吃些好的才能温养身子。
看他点头,惊意远便紧握住他的手,送他回屋中。
【提示:气运之子[惊意远]愤怒值-10,现数值 90。】
【提示:气运之子[惊意远]愤怒值-10,现数值 80。】
提示音熄灭,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下,您会使这些吗?”
做饭就得生火,柴房中,惊意远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灶。而下属则站在一侧环顾这万俟修早已劈砍好的木头,相当怀疑。
“……”惊意远道,“没打算做饭,这些食物都不如一颗丹药有用,我变些出来,再用术法生个火,冒个烟。”
“若仙尊发现味道有异呢?”
“我自有理由。”
惊意远用术法生了火,一股脑将这木头往灶里塞。
都塞了这样多,总能燃大火了吧?谁知在惊意远皱眉的凝视下,这火竟然慢慢熄了,只有呛人的烟从囱里冒出。
惊意远神情难看地离开厨房。
“殿下,这……”
属下欲言又止。
……总觉得成为万俟修的第一天,魔尊大人就要因为没有生活常识而暴露了。
惊意远不与自己为难。
他心平气和,“站一会儿再回屋告诉他做好了。”
属下:“……如此,也好。”
惊意远回到屋中将早早变出的热菜端了进来,非万俟修常做的那些,而是修仙人士爱吃的带灵气的吃食。
他做好了被他询问的准备,然而坐下后青年却未发一言,自然而然接过他递去的筷子,咽下他夹的菜。
仿佛因为足以信任万俟修,所以连问都无需再问——感情便这样好?
惊意远紧抿着唇。
而他若再开口,倒显得怪异。
玉流光尝着这味道陌生的菜肴,只觉得这位演技实在不行,若是万俟修,此时他不该如此无言,他会开始讲述今日所做的一切,虽然聒噪了些。
而惊意远就说了两句话。
“味道如何?”
“眼睛难受吗?”
堂堂魔尊不知何时变得这样畏首畏尾,竟怕起多说多错,怕他发现。
一场晚饭下来静得不像自己。
惊意远未打井水洗碗,照例用的法术,包括沐浴的热水,也统统用法术完成。
他有预想青年沐浴应当需要帮助,毕竟眼盲,可却没想到他与万俟修已经娴熟成这样,嗓音轻轻柔柔又理所当然,叫他帮助解开腰绳。
惊意远木着脸。
他忽然想,若当初率先在这长宁村发现失忆的他的人是自己,而非万俟修,是否一切会不一样?
何至于他此刻扮演得满心妒忌,连自己都膈应起来,想到他将他当成万俟修,心里头就如同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偏生还得咬碎骨头应了这一声“万俟”手伸向他腰间,助他解开这一扯就松的腰绳。
渐渐,衣物褪去,惊意远的所有视线都被雪白占据。
青年踏入那温热的水中,浑身的肌肤都被蒸出绯色,两条腿修长笔直,尾椎以下饱满惹眼,惊意远盯着他,渐渐呼吸湍急,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
这些时日,他与万俟修便是如此?
亲近到毫无距离了。
“万俟?”
惊意远的手紧紧抓在木桶边缘。
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它按得裂开。
“万俟,你今日话好少。”
惊意远燥热到发麻的大脑渐渐冷却——他现在是万俟修,青年与万俟修亲近到毫无距离,便是与他亲近到毫无距离,因而——
惊意远俯下身。
他吻住他湿热的唇,急促的呼吸嗅闻他身上的气息,随后将掌心紧紧贴在澜影仙尊被水沾湿的后颈上。因眼盲,对方第一时间并未意识到,等到惊意远意图撬开他的唇齿时,他才将手从水中伸出。
“哗啦!”
水珠四溅,修长雪白的手臂出现在惊意远视线中时,他第一反应以为青年会环住自己的颈部,毕竟他和万俟修的关系……谁料,先是一阵透着凉的风袭来,随后这只湿润的掌心轻轻拍在了他脸上。
“你在做什么?”玉流光问。
惊意远松开他的唇,微微撤开一点距离,一时反应不过来,被他轻轻拍着脸。
他滚动喉结,盯着青年那双毫无光泽的盲瞳,“我……”
“万俟,白日你不是说,你若吻我,或是想与我做亲密之事,我可以推开你打你么?”
玉流光无辜地问:“虽然不知你为何忽然说这些话,但按着我的理解,我们这段时间应当不能做这些才是。”
“……”
万、俟、修。
去赴死还要留下绊脚石。
惊意远方才还当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推开他,那刹那血液都凉了,却不想原是这样,他又一次被当做万俟修,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白日那是随口一说,我怎能忍住与你亲近,那些话便不作数了,好不好?”
“唉。”玉流光说,“今日你不太像你……好罢。”
他伸出胳膊,湿润的手抓住惊意远的交领,而后热腾腾的气息扑去,透着缠绵悱恻的香,惊意远瞬间用力搂住他,掌心陷入他柔软的肌肤,低头啃咬他的唇齿,像是要将玉流光里里外外染上自己的气息。
沐浴沐到最后,这木桶里的水几乎全洒在外头了,将屋中沾湿一片,惊意远毫不在意,施个法术的事,他专注于眼前,将青年打横抱至床榻上。
这床不仅窄,力道重些还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实在委屈澜影,既然四象宗得寸进尺,他早晚要带他回魔界,享荣华,享敬仰,锦衣玉食。
澜影仙尊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澜影仙尊。
“万俟……”
惊意远低头贴着他潮热的额。
两人呼吸交织,已经不知亲近过几轮,都带着湿汗,青年浑身轻颤着,方得以有空发出哑气的声音,“……好像有些不太对。”
“什么不太对?”
惊意远的吻细细密密落在他脸上和唇上。
然而下一句话,直叫他掐着他的腰妒上心头。
“觉着有些胀,弄到……”
他含糊不清地说,“昨日还没这样,怎么这东西还能有变化的……”
惊意远:“那是昨日舒服还是今日舒服?”
“莫问这些……”
惊意远非要比,还咬着他的耳问具体差距在哪?
长度?力道?得到答案不高兴,得不到答案更不高兴,他简直要精分了,时而拿自己当万俟,时而拿自己当魔尊。
怕是当初在昆仑峰时他都没这么嫉妒万俟翊。
青年低低喘息。
被惊意远扣在怀中,不受控制挺着胸,抓着他伏在身前的头发,闭着眼,眼尾早已湿红一片。
这一遭直直跨越到第三日。
途中佩佩来过一次,敲门没人应又走了。
天昏地暗,地暗天昏。
欲望被过度满足。
惊意远是魔,非凡人,自然不止一夜,事后他精神抖擞,偷摸着给澜影渡了一颗灵丹,于身体有益处的。
做完这些惊意远起身,妒意渐渐退去,他理智地凝着青年的眉目,想起夜深时在他脊上瞧见的伤痕。
凡人瞧不见,唯有修仙人士能瞧见的伤。
那是仙骨被剔的痕迹。
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叫他盲了眼,叫他失了忆。
好在目乌清灵草确有其用。
惊意远早派魔去南戎城外寻了,只是至今无消息,足以见这药有多难寻。
或许那荒漠之地唯有一株。
这一遭,万俟修凶多吉少。
最好死在那里。
惊意远低头抚着流光雪白的侧脸,弯身吻在他发上。
珍之重之。
———
万俟修当然知道自己这一趟凶多吉少。
他是凡人,最多有两个拳脚功夫,还有澜影教的那些剑法,待到了南戎,他该往何去?又是否会在途中遭遇危机?样样不得而知。
但还是得去。
就如同算命人所说。
倒不如做个于他而言的有用之人。
若这一遭死在外头,也算为澜影而死,万俟修知道,也相信那算命人会待澜影好,会带澜影到另一界。
他可以放宽心。
跌入阵法,万俟修被那阵风刮得闭上眼,根本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再清醒时,他已然站在了陌生之处,于是心中再对那修仙之人的实感多了一分。
南戎城乃大城,地处魔界与冥界交界处,因而惊意远说这一处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十分危险。
只是往前走了几步,万俟修就已经不止一次看见有人御剑腾空,在那天上飞来飞去了。
他望着,想起自己曾向往修仙一事,心中竟毫无波澜了。
只是意识到,澜影曾也会是如此恣意潇洒的吧。
万俟修不认得路,也有些悔没多问惊意远两句,如今他只能沿途问人,找那南戎城外的荒漠之地。
这一路相当不易,先是问到那方位,原是在南边,再是鬼鬼祟祟混入他人的马车出城,下马车时被发现,万俟修逃了一路,狼狈至极。
实在惨矣。
好歹是到了城外,只是这荒漠之地同万俟修想的也不太一样,他以为大漠黄沙,不着边界,实际上人来人往,处处都是小摊。
“让一让,让一让!”
“小心,莫要挡道!”
万俟修转头,眼前竟直直跑过来一匹马!马上那人简约装束,挥舞着鞭,他险些来不及躲避,好险飞身踩着马头翻过,那人却不满意了,咕哝着敢踩我的马?于是便跃身而下,将那马鞭挥向万俟修。
马鞭阵阵带风,力道凛冽。
万俟修当真感谢起澜影。
他皱眉望着这马鞭,只觉得一切都被放慢,脑子里都是澜影教他的一招一式,他提剑一挡,往后撤步,那人疾掠逼近,再次挥鞭。
“陈尚风!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一道声音横插进来,陈尚风却没有停下动作,反而皱着眉反身对着万俟修再是一鞭,一招一式,皆被躲开。
不知是不是错觉,万俟修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怪异起来。
“陈尚风!”姜慎一脚将陈尚风踹开,怒道,“你再惹事!”
陈尚风脾气不好,从被人踩了马头就这样激动便能见得。
姜慎也做好和他吵架的准备。
然而陈尚风被踹翻在地后,却并未理会姜慎,反而捂着腹部紧紧盯着万俟修。
万俟修皱眉,姜慎回头:“抱歉,我们——”
他看清万俟修的脸,声音戛然而止。
“万俟翊?!”
“……”
万俟修耳边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他用生涩的眼瞳,一个个看过这些人,想分辨是谁在讲话,可却分辨不出,或许谁都在说,每一个人都在窃窃私语——
“这套剑法也……他是澜影仙尊的弟子?”
“不是说万俟翊那日走火入魔死了吗?还是澜影仙尊亲自动的手,血洒了一地,分不清是谁的。”
“不会吧……这人装束如此普通,还是个凡人!怎会是万俟翊?”
“可他和万俟翊长得一模一样啊!哦那条疤不同,不会是转世吧?”
万俟翊是谁?
澜影仙尊……他知道,是他的爱人。
他的爱人,他的爱人,他盲了眼,流落他乡的心爱之人。
“万俟翊?”姜慎宛若遭受什么刺激,骤然提剑指向万俟修,方才还指责陈尚风的他这一刻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怎在这?!”
“……”
万俟修紧紧抓着手中的剑,嗓音有些哑,“……我不是他。”
姜慎手一松,“你不是、你不是……”他望着万俟修的眼神,他当然不是万俟翊那个嚣张的家伙。
他难掩失望。
还以为碰着万俟翊,就能找到仙尊。
仙尊失踪数载,师祖都快陨落了。
他们四象宗原是第一大宗,如今却处处受限,人人指责。
指责他们逼走澜影仙尊。
——是,是他们的错,可原先是这样的吗?他们好像并未逼仙尊……那样多的人指责,他们应当是做了这样的恶事吧。
万俟修看着这些面孔,感到莫名。
他不得已压下心底那阵不稳的湍急,尽量平静,他来这里是要找目乌清灵草,治疗澜影的眼疾,和其他人无关。
哪怕遇着识得澜影的人了,也与他无关。
万俟修转身就走。
姜慎毫无反应。
陈尚风从地上爬起来,“站住!”
他大喊:“你不是他,你为何会澜影仙尊的剑术?”
陈尚风出生晚。
他没见过万俟翊,没见过澜影仙尊的亲传弟子,所以不对此人的样貌做评价,可他识得仙尊的剑法,这套剑法他从小学到大,此人一出手他就瞧出来了。
哪怕他不是万俟翊,他也定然与仙尊有关系!
姜慎也反应过来。
他站在万俟修身后,竭力保持镇静,友好问道:“你可见过澜影仙尊?若你能带我们去找他,必有重谢。”
万俟修停住脚步。
他不回头,声音干哑,“未曾。”
“当真未曾?”姜慎反问,“我有一术,可窥探低阶修士记忆,你是凡人罢。”
他点到即止。
未曾理会周遭同门不赞同的眼神。
这一术是禁术,可若为找到仙尊,他将来去那戒律堂受罚也是可以的。
许久,万俟修哑气道:“寻一处静地,就你跟我来。”
陈尚风着急:“我也要!”
“你们在这等着。”姜慎头也不回,“我去去就回。”
他追着万俟修的背影,原本只是用术法威胁,可当下他却实实在在动用金瞳,隐晦地窥探万俟修身上的记忆。
少时父母早逝,青春拜入邪教宗门、弱冠以后遇着澜影,与之、与之……
待寻到寂静之处,姜慎的脸是木然的,青一阵白一阵,手握成拳,气到发抖。
就像沸腾的水,在铁锅边缘滚动,万俟修甫一开口,他便粗声道:“你与澜影师尊是何关系?”
万俟修怔了一下,“……若用凡间话来说,我们是夫妻。”
“哈。”
姜慎气极反笑。
“哈,夫妻,好一个夫妻。”
“你真敢说,你真敢,师尊可心悦你?”
“自然。”至少此刻,万俟修足以自然地说出这句话,他盯着眼前这怪人,强调道,“我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别发梦了!”
姜慎猛地拽住万俟修衣领,伪装的镇定终于不在,他气到双眸喷火,怒道:“师尊可有亲口说过心悦你?师尊可有为你做过什么?我瞧什么都没有罢!师尊乃诸世天上日月,而你——一介乡野村夫凡人罢了!上上下下也就这颗真心能称得上几两钱,可师尊缺吗?”
想到在万俟修记忆中看到的一切,姜慎忽然感觉浑身失力,踉跄后退几步,悲悯问:
“你可知师尊所修何道?”
“师尊所修多情道,至今已有二百三十六载,乃修真界第一天才。”
“你凭什么认为,师尊独独钟情于你。”
“又凭什么认为,师尊当真会放着个顶个的同行人不顾,选择你这样一介凡人?”
姜慎状若疯了似的,“你怎敢、你怎敢……”
他离去了。
一切的一切来去匆匆,宛若大风,徒留万俟修一人怔然站在原地,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修仙界,南戎城外。
黄沙漫漫,吹得他嗓子像被刀刮过,粗粝非常,尝到了血腥味。
宛若天地都为之抛弃。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144章
——你可知师尊所修何道?
——师尊所修多情道。
至今二百三十六载。
多情为无情,无情为多情,大道三千,偏偏师尊选择此道,做那至尊之人。
这是姜慎自入门起便知道的道理。
因而 ,仙尊眼中不可能只会容纳一人。
上至人道,下至畜道,花草树木,一视同仁。
万俟修并不特殊。
只是师尊多情,将他纳入眼中罢了。
姜慎从万俟修那回来后,顾自去牵那踢着蹄的马匹。
待到了凡界,受天地规则管制,修仙之人轻易无法动用术法,御剑不得,便只能用马匹赶路了。
回想那记忆中的深林,不知有多难走,师尊在这种地方待那般久,若是……姜慎顾自皱眉,深陷其中,连耳旁有人在说话都未曾发觉。
直到陈尚风怒了,急了,冲他大吼,“姜慎你聋了??他到底与你说什么了?你说话啊!”
“……”
吵得姜慎面无表情揉揉耳朵。
“我去找仙尊。”
言罢一扯缰绳,翻身上马。
“吁——”
马蹄高高抬起,他根本不欲与周遭人多说,挥鞭而去,陈尚风要追,却吃了口黄沙,他面如菜色地弯腰呸呸吐,再抬头只见那一路的马蹄印,姜慎早不见踪影。
陈尚风气到踹马。
同门人瞧着陈尚风的脸色,无一人敢触霉头,只得小心私语。
“万俟翊师兄必知道仙尊的位置。”
“姜师兄这样急,肯定也是问出位置了。”
“真是的,也不等等我们。”
另一头,姜慎正围绕南戎搜刮,终于叫他找到一处适合摆阵的静地。
他画了一个下午阵法,大功告成之时长舒一口气,凝向城外那狂卷的漫天黄沙。
接下来便是去凡间。
——他定会带回师尊。
———
“四象宗的事可有消息?”
“未曾。”
下属道:“衡真尊者行踪莫测,听闻早已不在四象宗,仙尊的仙骨恐怕也……”
惊意远表情未变,下属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低气压,头压得更低了,一时忍不住腹诽。
也不知衡真尊者到底是何意思……
既动手剜了徒弟的仙骨,又何故状若疯魔?既毁了那戒律堂,还携澜影仙尊的仙骨离去至今,毫无踪影。
既不愿动澜影仙尊,又为何非要顾那四象宗的戒规?
真不如他们魔修。
他们魔修就远不如那修仙之人虚伪,心里想着一套,手里做着一套。
良久,惊意远吐出一句话,“继续盯着,若寻到衡真的踪影即刻告知我。”
下属:“是!”
下属化紫烟离去,惊意远想到自己从前为与澜影显得亲近,还刻意叫他的师尊衡真尊者为师尊,一时便如吞了苍蝇,眉头都皱起了。
早知这衡真将来会对澜影不利,他那时应当杀了他才是,哪怕以命换命,也好过被他拿了仙骨,害玉流光身子大不如前,盲了眼,夜里甚至会咳嗽。
若有朝一日寻到他……
“万俟?”
院中传来呼唤,惊意远即刻应了一声,立刻前往。
如今他对万俟这一名字是愈发习以为常,踏进院中见青年坐在石桌旁,惊意远便到他跟前往他膝下一屈身,与之平视。
“怎么了?”
“该练剑了。”
玉流光挥着手里头的纸,声音幽幽。
他画的东西,哪怕眼前已经不再是万俟修那个凡人,也不能浪费。
既然这人要演,那万俟修的一切都得演了去,包括日日的提剑操练,否则岂不叫他白画了。
惊意远顿了下,顺手接过他手中的纸。
他用指腹摩着纸上干涸的墨痕,比起将事情浪费在这上面,惊意远更想与他恩爱,他预备借口,“其实……”
“你不想练了吗?”
玉流光截停他的声音。
他低下头,眉眼被那绯红绸带所遮掩,这绸带还是惊意远所赠,布料上乘。
绯红的布料贴着高挺的鼻梁,格外招眼。
惊意远:“不是,我……”
“你那时是如何说的?”青年继续截声,朝他俯过去,手指摸索般停在他眉眼上。
惊意远屈膝在他身前,怔然地看着他,只觉这一幕如此眼熟,那时在他这个位置的是万俟修,而短短不过几日,他就已经取代了他。
微凉的手指抚在惊意远眉眼上方的位置,惊意远从未注意到万俟修这里有块疤,因此化身时也未刻意划上一道。
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暴露,仍追着他问,“我那时说什么了?”
玉流光:“你说……”
惊意远再忍不住,抓着他的手往上一顶,便吻住他柔软的双唇。
直将他吻得气喘吁吁,惊意远才哑声说:“我练,我练。”
“……你那时说,怕自己太平凡,配不上我。”青年腮颊微红,唇瓣湿润,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黏,说一句缓个气,温吞道,“这便是最快的路径了,你再练些时日,便可修习那些功法,到时你也是修仙之人。”
惊意远:“好,好,你说的我都记着。”
他当即化出一剑,眼睛一撇纸上的剑法,在院中练起来。
“……你拿的什么剑呀?听声音过分凌厉,你的木剑呢?”
惊意远手腕一转,将剑往后收起,忙不迭换了木剑,“方才是竹条。”
“原来如此。”
要扮演一人当真不易。
不仅要继承他的性子、他的木屋、他的爱人,还需注意他的人际关系。
练到一半,佩佩翠翠两个丫头就来了,这俩丫头手中拿的才是真竹条,她们打了声招呼“仙人哥哥好!”又磕了几个头,像拜师那样,便拎着竹条开始学万俟修的身法。
从前万俟修与她们同样是这剑法新手。
虽然万俟修天赋上佳,学得快,但那时顾念着多和澜影有肢体互动,因而一挥一收之间,这剑法竟也叫佩佩翠翠看得清晰分明,足以完美复刻。
可今日不知怎的,佩佩学得泪花都要飙出来了,怎会这样快——
万俟修的一招一式都凌厉带风,流畅自如,竟有几分仙人那日剑指狼妖的身影,她和翠翠的竹条刚举起来,万俟修就已经开始第三式了。
待万俟修收剑,佩佩翠翠不知何时扔了竹条,在嘀咕自语。
“万俟修好奇怪……”
“他眉上的疤……”
惊意远收紧剑柄。
他倏尔看向佩佩,眼瞳出现刹那的深紫色,危险压迫,佩佩吓得往后一跌,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的眼神、他的眼神——
同那日那人好像!
“仙人哥哥!”
惊意远陡然上前,“澜影,要去外头走走么?”
青年伸手,惊意远顺手接过。
“去哪?”
“河边走走。”
佩佩怔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忽的,那清瘦些的身影停了一下,回头对她道:“第一部剑法在屋中木桌上,万俟练完了,你们可以拿回去。”
佩佩下意识说谢谢,等两人走远了她方才如梦初醒,和翠翠抱在一块害怕道:“那是万俟修吗?万俟修怎这样厉害!”
翠翠眼冒泪花,“他眉上的疤都没了,没听爹娘说过万俟修是双生子呀……”
佩佩道:“我们得告诉仙尊!”
可要如何告诉仙尊?
两人犯难。
万俟修看仙尊看得紧,几乎时时陪伴在侧,她们怎么也找不见空隙。
倒是再见万俟修的时候,他眉上的疤痕又出现了,叫佩佩和翠翠怀疑了下自己的眼神,莫非是那日她们没瞧清楚?
可万俟修的剑法还是不太正常。
她们不能掉以轻心。
佩佩翠翠这几日不练剑了,光在院外偷瞧,就想找个时机告诉仙人这件事。
左等右等,她们终于找见一个机会。
万俟修今日似乎要去小镇赶集,买些东西。
这样仙人就是一个人在屋中。
佩佩翠翠一早便等在外。
两个小崽子那样明显,惊意远为魔,如何感觉不到?
只是他未曾在意。
左右是凡人孩童,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惊意远立于桌前,垂着眸把玩手中的匕首。
他今日确要出门,然而并非为了赶集。
只因玉流光的师尊、衡真道人的踪迹终于出现了。
他要去一趟,为玉流光抢回仙骨。
“咻!”惊意远手一动,便将刀插入鞘中。
这鞘深红,其上镌刻着龙样纹路,因材质特殊,还流淌着寒铁浸染出的深绿色。
他回首,将匕首塞进青年手心。
匕首微凉,青年抬首,微微歪头,“什么东西?”
“匕首。”惊意远补充一句,“我买的,比那木剑利多了。”
称木剑为剑,他甚至有些拧眉。
“怎么给我这个?”
“我要出门,不太放心。”惊意远在他眼前屈膝,握住他的手,“这个可以保护自己。”
“万俟。”
惊意远:“嗯?”
“那日起,你便有些不对。”
玉流光低垂脑袋,手指抚在匕首上方。
惊意远的目光随之垂下,凝着他的动作,“唰!”的一声,青年拔出了匕首,雪白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握于上方。
惊意远凝着这只手,不知想到什么,过了会儿才说:“变化很大么?还是你不喜欢变化后的我?”
“非也。”
青年握着这匕首,手指灵活地将尖锐一端对准惊意远,惊意远下意识滚动喉结,刀身寒芒刺眼,他抬头,注视着青年眼前的绸带。
如此凌厉的动作,偏偏玉流光又像是随意为之,低声道:“只是不太习惯,心里不安。”
惊意远道:“不要不安,我的任何变化都是为你,我心悦你、爱你,命都是你的,你要如何待我都行。”
“那这样呢?”
玉流光握着匕首,抵向他的颈部,他盲着眼,声音也无辜,“我瞧不见,匕首有碰到你么?”
“没有。”
惊意远的呼吸忽然急促得紧。
他想也未想,单膝跪在地上往前俯身。
悬有一段距离的匕首便如此抵在他的颈部,他凝着他的表情,一点一点往前压紧,“现在……”
喉结滚动,“现在碰到了。”
青年松手,“哐当”一声,匕首应声掉在地面。
惊意远垂眸擦拭颈部,看到手指上鲜红的血,呼吸滚烫。
“是不是伤到你了?我闻到了……血的味道。”那双微凉的手手忙脚乱抚向惊意远的脸,被惊意远用力一抓,放于唇边吻住了。
“没事,没事,不疼,只是一点小伤口。”
惊意远疯了似的,这一刻忽然心动得厉害,不住亲吻着青年伤到他的手指,又起身将他往怀中拉,紧紧抱住,亲吻他的发丝,闭着眼说:“若我们能一直如此,一直如此……便好了。”
【提示:气运之子[惊意远]愤怒值-20,现数值 60。】
【提示:气运之子[惊意远]愤怒值-10,现数值 50。】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145章
若非必要,惊意远只想寸步不离守着玉流光。
可衡真踪迹难寻,失了这次机会又不知要等上多久,他倒是等得,玉流光却不行。
青年如今是凡人之躯,身子情况大不如前,还有旧疾,尽管有惊意远刻意渡去的大把灵丹妙药支撑,可终究只可解一时之苦,凡胎□□从根本上无法吸收灵药中蕴藏的灵气。
他很怕时间长了,这样一捧清雪会融化在炎炎烈日里,不留一丝痕迹。
所以仙骨非仙骨,而是那续命的法子。
他要为玉流光寻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温存片刻,惊意远到底是得离开了,他沉沉呼吸了声,松开青年瘦削的身躯,掌心握住他的手,将那匕首递去,“我会早些回来的,等我。”
玉流光接住匕首。
他闭着目,眼前虚无,叫惊意远为自己松开眼前的绸带,惊意远顿了下,抬手环去他脑后,手指一挑,绸带便到了他掌心。
“记得买百花糕。”
玉流光睁开眼,瞳孔却毫无光泽,语气亲近且依赖,“我要吃。”
惊意远:“好。”
他忍不住上前,吮了吮他的唇瓣,嗅着他的气息,再多的欲望都得克制。
这一转身,莫过于一步三回头,毫不夸张。
人离去,玉流光直将匕首往桌面一扔。
【提示:气运之子[惊意远]愤怒值-10,现数值40。】
“他终于走了!”
院子外,佩佩翠翠两个小妮子躲在树后见惊意远背影远去,忍不住兴奋出声。
终于叫她们找到和仙人哥哥单独相处的机会!
她们迫不及待朝院门跑去。
“仙人哥哥!”
玉流光还没清静多久,两道叽叽喳喳的声音就穿透而来,他将匕首收好,循声侧头,闭着目尾音翘起地“嗯?”了声。
俩丫头看着他,恍惚间似乎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温暖清香,一时忍不住出神几秒,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声道:“……仙人哥哥!你觉不觉得万俟修有点奇怪啊?”
“他怎么了?”
“万俟的剑法忽然变得好厉害!”
佩佩努力回想那天:“他之前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明明看起来才刚练没多久,现在却和之前完全相反……还有他眉头上那块疤也不见了。”
翠翠插嘴:“那天看是不见了,但这两天我们看又有了,好奇怪,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
玉流光轻声:“继续。”
“我们就想着,万俟修是不是变成妖怪了?”佩佩举起手生动地描绘自己看过的话本子,“话本子里有种妖怪就可以化作他人,特别厉害,万俟修现在很像妖怪!仙人哥哥你可要小心呀。”
玉流光说:“这样呀,我会小心他的,你们那卷剑法练完了?”
“还没有……”
佩佩嘀咕着,又很高兴帮到了仙人哥哥,全然没想到她都叫他仙人了,那仙人怎会怕一只妖怪呢?只是玉流光声音轻柔地配合,她们便也稀里糊涂觉得自己是做了好事,于是一块被打发出去练剑了。
玉流光避开桌椅,来到门前将门关上。
他闲来无事,只好托着腮在纸上继续画剑法,预备随机抓个倒霉蛋来练。
不知不觉,时已致酉时,天色不早,而惊意远尚未有半点消息。
凡间这时候已是第三餐了,姜慎从那阵法出来一路南下,不知自己走了多远,问了多少人,马都累了,他才找准长宁村的位置。
整个人是又急又躁,急是一刻都等不了,想早早带仙尊回四象宗,莫在那乡野间受苦。
躁是不知仙尊如今是何境况。
万俟修记忆中那算命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姜慎将马放在驿站,沿途重新买了一匹继续赶路。
“吁!”
马蹄疾驰,泥土飞扬。
——就怕仙尊已被那算命人带走。
———
姜慎赶了一夜路。
赶到天光大亮,他来到记忆中的竹林,扔下马匹预备步行走这最后一程。
待太阳升起,他便可以见到仙尊,想到这里,姜慎下意识整理起仪容来。
他虽非仙尊座下亲传弟子,可也曾有过一段受他教导的时期,心中的孺慕始终胀然。
姜慎闭了闭眼,抬步往深林走去。
凡间尚要入秋,清晨的风都透着凉意。
竹鸟盘桓,树影婆娑,姜慎走着走着,忽然停了脚步,耳朵一动,眼神霎时锐利,闪身一避。
一片凌厉的竹叶堪堪擦着他的头发飞过,刺入那竹竿之中。
“谁——”
姜慎甫一转身,便被眼前的凌厉地剑意打得个措手不及,他连忙化剑应对,格挡、刺去、对面竟都轻松化解。
双方都未动用丝毫灵力,偏偏剑法的磅礴之势已然惊动整片竹林,叶片散了一地,姜慎心下大惊,咬着牙后撤步,想看清对方的脸。
然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说:“——是玉流光教的不怎么样,还是你天资实在愚钝?”
“不许说仙尊!”姜慎脑袋一热,怒而提剑刺去,眼前人闪身一避,彻底露出真容。
“——岑霄仙尊?”
姜慎愕然,没料到是他,匆忙收剑,对其作揖。
要说这岑霄,可大有得说。姜慎不大喜欢他。
其人于澜影仙尊是为一辈的天之骄子,曾有一段时间,修真界称二人为绝代双骄,为什么说是有一段时间呢?因为那时岑霄仙尊不满这个形容,当即来了四象宗对澜影仙尊下战帖,势要分出个胜负,一较高下。
那一战可谓漂亮——四象宗昆仑峰澜影仙尊胜。
不仅胜,还胜得漂亮,声名大噪,其修真界一时出现无数以澜影为主人公的话本子,主讲他如何传奇,剑法如何精妙,又是如何踩着岑霄仙尊的胸口,将剑悬于他喉口问他还打不打的。
那时姜慎其实还未出生。
但这并不影响他不太喜欢岑霄仙尊,不止他,四象宗都是如此,只是面上还过得去罢了,作为小辈,称对方一句敬称是为尊重。
姜慎放下手,拧眉:“您怎会在这?”
岑霄同样也瞧他不顺眼,不若说他瞧玉流光身边的谁都是如此,横眉冷对,瞧着便欠揍,“不明显么?我跟了你一路,一点警惕性都没有,难怪玉流光当初挑选弟子选了万俟翊,而你落败。”
姜慎:“……您没必要这样。”
“所以,您跟着我是要去找澜影仙尊?”
“我找他?”岑霄将剑插入剑鞘,“我找他作甚?你走你的,我出手试试你高低罢了,这剑法……哼,玉流光当年白教你了。”
姜慎:“……”
也是怪矣。
这些年来,岑霄仙尊见了澜影仙尊便不对付,总要占口头上风。
可他偏偏从未占到过,澜影仙尊总是随意几句,他便能气得暴跳如雷。
都这样了,还总要往前凑。
话说澜影仙尊出事离去四象宗那日,岑霄倒未趁机来落井下石过,不仅如此,还跟着消失许久,他有些意外。
真真怪矣。
姜慎扫他一眼,抿唇,觉着岑霄再刻薄,应也不会在澜影仙尊这样时做些什么。
怎么说也是名门正道的大师兄。
于是他收剑转头,朝长宁村而去。
竹林深深,太阳渐渐冒出云层。
长宁村便坐落在这样一处偏僻的静地,越近,那些似有若无的禽声便越发明显,姜慎加快脚步,远远眺望,终是叫他瞧见飘起的木烟了。
正要再往前,肩上忽然传来剧痛。
姜慎睁大眼,倒地之前,只来得及看见岑霄抱着剑垂眸扫来的模样,他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能吧。
岑霄仙尊乃名门正道剑法宗之人,修真界的佼佼者,不能干那些龌龊事吧。
他们仙尊如今……
心中悔恨,意识却抵不过袭来的消沉。
姜慎昏死过去了。
“真是蠢,玉流光就教出这样的……果然师父是什么样,徒弟也是什么样。”岑霄以剑作石,于竹林画阵,嘴里怪腔怪调地念着,小一刻钟后,他终于在姜慎周围设完了阵法。
岑霄抱着剑,转身看向长宁村的人迹。
玉流光如今便是在这?
他皱着眉,唇角下压,心里头不知为何堵得慌。
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地位,那样的天资——他何苦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仙骨被剜,黄土作伴,他便甘心如凡人般如此潦潦一生?
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岑霄沉沉呼吸,踩着泥地迅速走去。
———
惊意远一夜未回。
若说起初玉流光不确定是谁替了万俟修,那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然确定这位的真面目。
既不如岑霄那般讲话刻薄;又不如他师尊那般克己守礼;同样也不如归因佛门的净一大师心里藏着一头困兽。
便只剩下一人了。
魔尊,惊意远。
他一夜未回也好猜,大抵是去寻宫衡了。
玉流光虽然如今为凡身,但这几夜眉间总隐隐发烫,他与师尊宫衡命途绑定,宫衡若寻到附近了,他会有反应。
现在二人大抵还在打。
谁会胜?
玉流光在桌面旋着匕首,托腮看戏。
“左,惊意远胜。”
“右,宫衡胜。”
修长的手指悬停在匕首上方。
匕首指着左,他道:“那我押惊意远胜。你押宫衡。”
系统唉声叹气,知道他无所事事,便陪他玩:【好吧。】
是输是赢,且得看惊意远回不回得来。
大抵又是清晨了,佩佩翠翠又来了,见家中无万俟修,她们还愣了愣,问万俟翊人呢?
玉流光骗她们,说万俟修今早又出去了。
“这样呀。”两个小丫头求他看她们练剑,玉流光没事,便轻飘飘应下来,也不知这两个丫头又朝着他磕了几下,他顺手扯过绸带绑上,轻车熟路来到院内。
岑霄本以为自己要好找。
毕竟这村子瞧起来不小,挨家挨户不知要找到什么时辰。
未料到刚出竹林,一抹熟悉的身影便撞入眼帘。岑霄一时之间竟完全来不及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青年推开木门而出,眼眉被绸带所遮,身姿清瘦许多。
同他身前的还有两个十一二的小姑娘,各执一根竹条,在院中有模有样地挥舞,状似练剑。
等岑霄想躲的时候,方才意识到青年竟完全没发觉自己,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事。
他身形单薄坐在那石桌旁,白衣黑发,垂首不动。
哪怕岑霄刻意走近了,也未曾有动静。
岑霄忽然如有实质。
没了仙骨,从前惊才绝艳的澜影尊者,现下竟当真变成凡胎□□,如此可怜,如此羸弱。
岑霄眉头控制不住抽动,看着他这样,忽然有些喘不上气。
他本不该沦落至此的。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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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提示:气运之子[岑霄]愤怒值-10,现数值90。】
提示音响起时,巳时已过。
刺眼的烈日悬于头顶,佩佩翠翠俩丫头累了一上午,彼时也停下练剑,正抱着竹条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嘀咕悄悄话。
玉流光放下托腮的手,从那些微的困顿中回神,轻微侧头,等这俩丫头嘀咕完了才问:“……院外有人吗?”
佩佩擦擦汗,闻声下意识看了眼四周。
“没有呀仙人哥哥。”院子外空空如也,佩佩回首老实道,“这里就我和翠翠,还有仙人哥哥。”
玉流光:“这样。”
时候不早,佩佩翠翠两人从地上爬起,决定回去吃个饭,若回去晚了,爹娘又要说。
走时,佩佩回头看了眼坐在桌边的青年。
石桌上摆着茶水,她们给仙人倒的,他就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在话本子里,这可是叫拜师茶。
佩佩也未敢称为他的弟子,能被他教一教便是顶好顶好的事了,小声一句,“仙人哥哥,下午我们还可以过来吗?”
玉流光:“下午……”
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摇头道:“下午万俟应该要回来了。”
提到万俟修,佩佩只好讪讪表示那明日。
不知怎的,从前她们虽也与万俟修关系一般,可却未曾有过这种感受,仿佛此万俟非彼万俟,分明长相一样,疤痕也在,可偏偏——
她竟害怕万俟修。
就如那日被狼妖抓在爪子里悬空一般,避之不及,丝毫不敢再一同练剑了。
“祈祷明日万俟修也要去小镇赶集,祈祷明日万俟修也要去小镇……”
一路往回,翠翠家离这边儿近些,早早回了屋,而佩佩要多走一段路,她边跑边祈祷,若明日万俟修也不在家,她便可以得仙人亲自指导,修正那歪歪扭扭的姿态,祈祷万俟修明日……“哎呦!”
佩佩眼前一黑,往后跌倒。
她捂着额头,大叫:“谁啊!”
便睁眼瞧去。
只见一青年站在她眼前,一袭黑衣,居高临下,持剑之手抬着,方才她便是撞到这剑柄上了,好险未磕出印子来。
怎么这几日村里总出现外乡人?
先是狼妖,再是那两个奇怪之人,现下又来一个,莫不是仙人哥哥的熟人?
佩佩不敢妄自放松,有了前两次经验,这回她想都未想就要跑,谁知耳旁“唰”的一声,岑霄握着剑鞘,那利剑从中划出,柄处径直抵住佩佩肩膀,“站住。”
他轻啧,“跑什么?问你点事。”
佩佩:“怎么总是我呀!”
她欲哭无泪,“你不会也是要问仙人哥哥吧,我如今算仙人哥哥半个弟子,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什么都不会……”
岑霄只一下便确定,他口中的仙人哥哥指的是玉流光。
他表情一下晦涩,一时心境难明。
总是这样。
玉流光总是这样。
走到哪都是万众瞩目,走到哪都是人群中心。
他分明非善人,也非世人口中流光皎洁的澜影仙尊,偏生走到哪救到哪,就没有他救不下的人,一次又一次,总惹些风流债回来,如今成了凡人还这样,心那样冷,做出的事却总是这样留情。
“——那我还真要问他了。”
岑霄朝着佩佩走进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她,压迫感十足,“他何时来到此处的?和谁关系最为亲近?如今状况可好?他眼上戴着那东西做什么?”
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砸向佩佩,佩佩被砸得连怕都忘记了,恍惚想着对方似乎不是坏人,这些问题比起逼供,更像是关心。
她只一犹豫,岑霄便再度出声:“说话。”吓得佩佩一股脑全回答了,“仙人、仙人哥哥来这里有几个月了,和万俟修关系最亲近,状况、状况应该还行,眼上那东西我也不知是什么,爹娘说仙人哥哥眼盲了,但我和佩佩觉得,仙人不需要用眼睛,话本子里不是说仙人自身便可感应天地万物吗,平时也没见……”
“万俟修,和他是什么关系?”
岑霄嗓音很沉,佩佩敏锐觉察到他好似生气了,结巴着答:“爹娘、爹娘说是夫妻……”
“唰!”
岑霄将剑一抖,利剑便回了剑鞘,他绕开佩佩冲那木屋走去,佩佩担心自己闯祸了,连忙去追,却被岑霄一张符纸推得往回走,竟径直回了自己家。
——万俟修,万俟翊。
谁人转世名字还这般相似?生怕有人瞧不出其中的关联似的。
玉流光又是何意思?当初既一剑了结了逆徒,如今又何必再与他搅合到一块?
还眼盲,不过失了仙骨,他怎会可怜成这样,他怎会甘心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
岑霄心口火焰直烧,大步流星。
所有问题,待他到了门前见着本人,忽而都迎刃而解。
岑霄站在原地,看着青年撑着石桌起身。
这道身影从前最是孤傲,一身风姿从来清冷,多情无情,只有他,真将那条多情道修得无人可及。
岑霄几乎从未见过他狼狈的模样。
至少此时这副样子——身形瘦削,支着那石桌起身时的孤寂,还有伸手去探眼前障碍物的模样,确是眼盲了,甚至还失了忆。
因为岑霄听见他在唤自己。
“万俟——”
岑霄心想,玉流光不仅听到这里的动静,还将他当做了万俟修,他如今的眷侣,一个凡人,一个乡野村夫,一个……他从前的徒弟。
岑霄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过去的。
又是如何压着嗓音,逼自己发出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嗯。”
从修真界到凡界,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握上他的手,柔软,修长,冰凉,他不受控制一点点收紧力道,简直像抓着仇人那样。
玉流光道:“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
“外头风大。”岑霄压着嗓音,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荒谬——何必要装作他人?按他的性子,此刻应当松了玉流光的手,然后即刻表明身份,再斥他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当真要一直待在凡间再不回修真界?
可岑霄不知怎的,握着他的手一动也不敢动。
看他靠近了自己,那副昳丽的容颜便忽地近在咫尺,馥郁的气息几乎落在岑霄脸上,某个瞬间,他以为他要吻他。
要不要躲?被当做万俟修接吻实在不是他岑霄能接受的事,应当躲。
但玉流光只是用微凉的指抚向他的脸,点头,“确实有些冷。”
岑霄:“……”
玉流光忽然掀起唇。
他拍拍岑霄的脸,道:“去吧。”
岑霄一时都计较不上他这颇带侮辱性的动作,只以为这是他和万俟修的情趣:“……去哪?”
“柴房。”玉流光道,“你怎么回事?忘掉我的百花糕便算了,回来还不做饭。”
做饭?哦,做饭。
岑霄简直不似自己,当真来了柴房。
入眼的一切都叫他皱眉,灶台上的碳灰,能用一个季节的柴堆,还有空气里飘着的烟尘气息。
后院还有鸡在叫。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无法说服自己去碰这些东西,偏生一转头,他就瞧见青年不知何时拎了个木椅过来,坐在柴房门口。
应当是陪伴他。
陪伴万俟修做饭。
岑霄沉默几秒,当着他的面施法,修仙之人到凡间虽有规则压制,无法动用特殊力量,但这些不伤人的便捷法术尚且能勉强一用,他又踢了踢柴,作出认真办事的声音给他听。
玉流光幽幽道:“万俟,我要吃清淡的。”
岑霄:“哦,清淡的,我知道,这个是吧。”他抓了把青菜,假装翻炒,转头便用术法变了些清淡的菜出来。
来到屋中,岑霄还在皱眉观察周围陈设,屋中仅一张床榻,两把木椅,一张木桌。
还有,这是……
床榻边挂着两件衣物,质地瞧着非凡间之物,岑霄正觉古怪,下意识去摸,衣袖却蓦然传来重力。
他下意识回头,望着青年后脑的绸带,以及他抓着自己的手。
“怎么还站着?”玉流光说。
岑霄以为他叫自己坐下吃饭。
他走过去,玉流光却说:“还不跪下?”
岑霄:“??”
岑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转头凝着他的脸,青年抬首,扯下眼前的绸带,睁开那双目无光泽的眼瞳看他。
“怎么了?”
岑霄:“……”
岑霄扮着万俟修,还以为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那是一个字都不敢问,也不敢质疑。
若被他发现自己不是……其实也不会有什么,只是他无法再理所当然在他身侧,欣赏他如今的落寞样罢了。
岑霄为自己找好了理由。
他站在玉流光身侧,低头看着地面,青年睁着盲眼望他,无声催促,岑霄滚动喉结,一面觉得荒谬,抗拒,可另一面又不受控制地弯曲双膝,竟就这样跪在了他面前。
他曾也跪过玉流光。
那是一百多年以前,岑霄到四象宗对澜影仙尊下战帖,他想过自己可能会输,却没想到会输得那样狼狈,支撑着剑,不受控制单膝跪地,呼吸里都是血的味道。
澜影未出世前,是岑霄担得那不世天才之名,澜影出世后,一切不同,因而他对澜影观感复杂,心知人外有人,自己是不如他,可又自负于少时风光,不愿承认自己会输给他。
总而言之,那时岑霄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这样轻而易举地,跪在澜影仙尊身前。
他抬眸凝着他,眉头紧绷着青筋,生硬道:“跪下了。”
玉流光:“真的呀?”
“嗯。”岑霄道,“你可以摸。”
玉流光于是当真伸手。
他摸了摸岑霄的头,又抚向他的脸,他的眉首。
指尖最后下移,停在他衣前的交领上。
岑霄从他手指上嗅到了好闻的清香,他拧动着眉,下意识低头,抓住他的手。
玉流光:“不是说了,跪着的时候不许碰我?万俟。”
又是下跪又是不让碰,他们到底是怎么恩爱的,如此不平等——
岑霄光是对他下跪便面红耳赤了,这样弯折膝盖在他跟前,他对他爹都没这样跪过,还听到这句话,新仇旧恨加起来,一时便什么也不顾上,朝着他便恶狠狠咬了上去。
他咬住他的唇,却未料到那般柔软,带着湿热欣甜的汁水,力道不由得下意识放轻,等自己反应过来时,便已然接吻般含着他的唇肉摩挲起来,红着耳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尝着他的滋味与他鼻尖相对,不住吞咽水液。
“……你。”青年抓着岑霄的发丝,喘了口气,唇瓣被他含得湿红。
岑霄恨恨望着他,呼吸发沉。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吻万俟翊的眷侣。
他在吻他人的眷侣。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147章
岑霄曾最负盛名,年轻一辈中鲜有能与之一敌的人,因而也养出骄傲自负的性子,后被澜影遮盖光芒,难以甘心。
所以他一向认为,自己和澜影大抵一生都要如此,毕竟一山不容二虎,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逼吻上澜影的唇,还觉着甜,觉着软。
而彼时,澜影甚至是他人的眷侣。
话本里常言的爱恨情仇,修真界也当真有不少以澜影为主人公的故事,而岑霄在其中,向来扮演那对他求而不得之人。
岑霄也是瞧过这样的话本子的。
当然,是偶然。
那时他不屑,还扬言自己绝不会如此。
谁知如今便稀里糊涂地搅合进来了,吻了他,吻了不属于自己的人。
这个禁忌的认知叫岑霄一时灵力震荡,方圆百里大抵都是他身上外泄的灵气,偏生此刻他还跪在他眼前,想起来,又僵硬着不知该如何起,似乎此时此刻他做什么都是怪异的。
岑霄额首密布燥热的薄汗。
他低着头,耳畔是青年轻轻喘息的换气声,仿若勾兑着甜,他意识到他是不会率先开口了,终是不得已咬牙,生硬道:“方才……你要如何罚我?”
玉流光摸索般朝前伸手。
他按住了岑霄的肩,岑霄下意识抬首望向他,忽而觉着他哪哪都透着情态,连那吐露出的恶劣言语,都似调情——
“到门前跪着,直到我唤你起来。”
“……”
岑霄道:“一定要跪在门前吗?就跪在这里不行吗?”
“嗯,是谁曾说要句句听我的?若你不应,那我……”
“没说不应!”
岑霄发燥地打断,心烦意乱撇头转向门口。
午时艳阳高照,这会儿乡里乡亲都在家里头饱餐,无人会路过此处,可到了下午,谁都会瞧见大名鼎鼎的岑霄仙尊跪于门前,他的一世英名会尽毁于此。
虽凡间无人认识他……
岑霄这下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了。
他慢慢起身,憋屈地跪到门口。
来这里不是要瞧一瞧澜影的落魄么?怎么到头来澜影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反倒是他自己……
一个时辰后。
“可以起来了吗?”
“我未说可以,便不能起。”
岑霄为仙躯,如此跪着双膝倒是不酸,他瞧见晌午自己威胁的那丫头瞪着自己,于是挥挥手低声威胁她走,佩佩走是走了,心里的疑问却越发离奇。
“现在可以起了么?”
“万俟,你诚心与我对着干是不是?”
岑霄立刻闭嘴,竟觉着他这句话有些娇嗔,仿若他们真的是什么凡人夫妻似的,他躁动地扯了下衣领,喉口干涩,继续跪着,直至天暗了下去。
他终于得到应允,得以起身。
一转头,岑霄瞧见掉落在地的衣物。
视线缓慢而僵硬地上移,撞入眼帘的是一具颀长雪白的身躯,瞧着干净利落,衣物尽数脱落,岑霄也彻底将青年的身躯看个完整,那泛红的两点,漂亮的腰腹,岑霄声音突兀道:“你做什么?”
玉流光:“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岑霄只觉一股气血从鼻腔涌至天灵盖。
难不成、难不成要……
他呼吸粗沉起来,眼睛落在青年身上,具体要如何做?岑霄虽未曾有过,可基本知识是明白的,第一步应当是接吻,而后抚摸、调情,再然后……
万俟翊便这样幸运么?
岑霄体内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撕扯着,一面沉溺于次,一面又古怪地嫉恨万俟翊,他为徒,澜影为师,他怎敢对师尊做那些以下犯上的事?
四象宗的戒律堂应当增添一条规矩。
欺师者,当天诛地灭。
好在,他非万俟翊。
他用不着天诛地灭,他只消……
“放热水没有?”
岑霄一顿。
他滚动喉结,仓促回神,“什么?”
“我要沐浴。”玉流光幽幽道,“你在做什么?”
“……”
沐浴。
哦,沐浴。
岑霄施法热了水,好一阵忙活,最后被赶出门外。他抬头望月,心思净明地等待着屋里的水声消停。
这一日当真是荒谬且莫名。
他干脆什么都不再想,等玉流光唤他上床了,他这才在他身侧躺下。
【提示:气运之子[岑霄]愤怒值-10,现数值 80。】
“万俟。”
岑霄过了会儿才应声,“怎么了?”
玉流光闭着目,躺在里侧。
他垂在身侧的手抚着惊意远送的那柄匕首,声音温吞,“今日叫你跪了那么久,腿可疼?”
岑霄侧头看他,沉默的那几秒不知在想什么,“……不疼。”
“骗人。”
玉流光说:“凡胎□□,怎会不疼?唉……要吻我么?”
岑霄滚动喉结,吻?不吻?他又不是万俟翊,他是岑霄,他怎能吻他。
那时冲动一次便算了,这次他如此冷静、理智,若还吻他,那叫什么?难不成要叫他说……他心悦澜影?
玉流光:“那便睡吧。”
岑霄原本都要直接吻他了。
谁料时间不等人,他不过象征性想一想,脑子都开始幻想吻住他唇瓣的滋味了,玉流光竟一点时间都不给人的。
岑霄反而有点怒,反身去压他,低头便吻去。
“嘶……”玉流光没料到他这样,藏匕首的动作颇为仓促,往腰下一压,便咯着了。
他轻轻拧眉,抬手去挡岑霄的吻,岑霄只吻到他的手心,又听见他吃疼般的气声,于是抬了点头,“怎么了?”
“……没什么。”玉流光说,“睡吧,一会儿若折腾,不知又要折腾几日,昨日才来过,我吃不消。”
岑霄:“……”
岑霄松开他,躺了回去。
他隐忍地咬着牙,所以那时他们便是在这张床上?怎能这样。
澜影来凡间,不会是为了转世的万俟翊而来吧?不,他那样多情冷心之人,怎会为寻一人做到这样的地步,况且失忆了,哪还记得那个逆徒。
怕是失了忆,被人骗来的。
定是被骗来的,万俟翊转世都不放过澜影,真真晦气。
岑霄恨恨地闭上眼。
岑霄意识消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疑问,万俟翊既住在这,今日为何未出现过?倒叫他占了他的身份,顶了这一声声的万俟之名,玉流光念着时,唤情郎似的。
入了秋,现下夜里也有些冷了。
玉流光避开岑霄的手,将藏好的匕首翻出来,“唰”的一声拔出。
寒光倒影刀尖,他想到自己过会儿要说的话,便觉着岑霄蠢,叫他做什么他还真做了,从前岑霄也没那么愚笨,如今是顶了万俟的身份,所以连底线都跟着抛了么?
他垂眸轻啧,将刀划入鞘中。
秋夜如水,一片宁静。
天将将大亮,玉流光起身,换上衣物。
岑霄倒一直未醒,不知是太信任,还是太愚笨了。
他拿着匕首,倚在床边,垂眸盯着他。几乎是同时,岑霄便也梦到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无声无息盯着自己,眼尾沁水,摄魂心魄,像山里靠吸□□气为生的狐狸,这个梦实在太可耻,他竟压着玉流光,将那白日未做之事做了个尽。
这会儿他不似岑霄,倒真像话本子里那所形容的求而不得之人了,岑霄梦着自己吻青年的唇,那样急色,而青年去躲,躲不开便叫他跪下,要他跪着为他……
可他却毫不觉屈辱,反而乐在其中似的,觉着看似孤高的澜影根本不冷,反而浑身都是甜的软的,怎么含怎么吮都不够。
一场梦下来,岑霄浑身燥热。
又逢晨时,他睁眼时还在想今日要如何待澜影,万俟翊还会回来么?若不回来了,那岂不是……
他滚动喉结,手下意识伸向身侧。
却抚到一片冷。
岑霄一怔,睁眼突然迎上一双毫无光泽的盲眼,恰如梦中澜影不冷不热凝着他的模样,只是那时含泪,带着情态,而彼时,眼中竟带着冷。
岑霄移动视线,慢一拍看见他手中的匕首。
刀尖锋利,对着他。
岑霄脑袋一热,倏尔翻身躲避,一跃而起,他尚且还未反应过来眼前是何状况,青年手中的匕首便朝着他刺来,岑霄顿时叫道:“澜影!”
岑霄先扯过木椅一挡,后祭出本命剑,可这剑实在锋利,他的视线仓促划过青年瘦削的皓腕,手一颤,干脆也化了一支匕首,抵挡他的刀刃。
“万俟。”玉流光喊。
岑霄手臂一震,未料到他这一刀如此重,混乱道:“是、我是。”
“你不是。”
青年手中的匕首一翻,哐当弹在他手腕上,岑霄格挡失力,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不是?什么不是?他大脑嗡然,意识到什么,眼中唯有青年朝自己刺过来的刀尖。
寒光倒影,和他那双目无光泽的瞳孔。
“唰!”
岑霄再次格挡,后终于与他交手起来,他不动用任何灵力,而玉流光如今凡胎□□,也未有任何灵力,匕首碰撞间,恍如战帖那日长剑争鸣。
四下具是后辈欢呼,台上刀光剑影,血腥涌动。
而岑霄,再一次输给他。
岑霄喘着气,捂着被他划了一道血痕的手臂,头脑冷静下来,事已至此,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哪还有什么看不清楚的。
他红着眼眶,手中匕首滑落在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哑声震道:“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是我岑霄,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失忆。”
“你故意叫我下跪,故意对我说那些话,你故意……辱我。”
玉流光:“是。”
他轻而易举、轻描淡写地承认,换来岑霄蓦然的粗喘,岑霄脑子里浮现昨日的一切一切,梦中的一切一切,那些旖旎的颤栗尽数退却,他看着眼前青年。
白衣雪肤,乌发披散,他未有丝毫灵力,却仍然孤高冷淡,眉眼间斥着对他的戏谑。
大抵是在嘲他蠢。
他太蠢了。
是太蠢了。
岑霄只觉得自己仿若回到下战帖那日。
被他踩着胸口,剑指咽喉,眼里只有那双居高临下的眸。
而如今澜影盲了眼,却依然居高临下。
岑霄道:“……何必?我什么都未做,是你先将我认做万俟翊,是你先叫着我万俟勾我,是你……什么都是你。”
“是我。”玉流光道,“若我不这样,昨日你会做什么?岑霄仙尊平白无故来凡间总不至于是来寻乐子的?啊,不对。”
他闭着盲眼,淡淡改口,“对,你是来寻乐子的,我便是那个乐子,对吗?”
“……”
岑霄觉着可笑。
从前只听闻别人评他刻薄。
未曾想有朝一日,他也想叫澜影莫要那样刻薄。
他没有这样想,他并非来寻乐子的。
虽然他与澜影的关系是龃龉,可那日听闻澜影出事,他并未感到丝毫痛快,只是想找到澜影,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为何要离了四象宗,为何要剜了仙骨,那得——
岑霄喘了口气。
——那得有多疼啊。
玉流光道:“我杀不了你,你也不敢杀我,滚吧。”
“你既没失忆,何不回四象宗?若你厌弃四象宗,那就去剑法宗,这修真界多得是地方能容你!”听着他的语气,岑霄不知哪来的力气,对他怒道,“偏要在这凡界,这过的什么日子?”
他指着周围的一切,尤其那窄小的床榻,“这是什么?我未见过,你见过吗?这茶壶你也用?那东海麟珠产的壶你都嫌,娇气放纵到没边了,到了凡间你倒都好了,情能饮水饱吗?还是说——你当真,同万俟翊心心相印?”
玉流光将匕首往木桌一扔。
“哐当。”
岑霄起初未反应过来他这一举动的意思,直到理智回笼,他听见长剑破空之声袭来,瞳孔一动,倏尔侧身。
“哗啦!”
长剑劈空,岑霄转身,看清了惊意远的身影,他的怒容,还有,眼底的杀意。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比心]
第148章
岑霄来不及去想惊意远怎会出现在这,只见那剑气纵横,不遗余力地朝着他劈来,狂风作涌,势有一副定要杀了他的决心。
岑霄瞬间跃出窗外,转移阵地,以免伤及无辜。
同时调动自身灵力,眼瞳发红地持剑掠去,同惊意远血拼起来。
倒叫他找到宣泄出口了!本来被玉流光当灵兽耍着玩便恼,若今日他能杀了惊意远,岂不算为修真界除害?
长剑寒光,剑气凛冽,岑霄注意到惊意远不知为何动作慢了一拍,于是乘胜追击,手中剑一翻,朝着他劈去!
“轰!”
栅栏被剑气劈得四分五裂,轰然倒塌,而惊意远这一闪避又慢一拍,被剑气所震,他眉眼之上的青筋崩着,紧握长剑,侧头凝向那从自己袖口中滚出来的吃食。
荷叶包裹的百花糕被剑气劈成两份,沾了灰,孤零零地映着白日青光。
岑霄匆匆一扫,便收回视线。
几次交手下来,岑霄十分肯定,惊意远身上必然带着旧伤,否则不会接连两次都行动迟缓。
若有命数,他今日不定真能杀了他。
岑霄青筋紧绷,握剑再去,“铮!”剑气争鸣,这一回,倒像是告诉岑霄方才那猜想只是他的错觉,只因惊意远的攻势忽而大增,四溢的魔气几乎浸染整片竹林。
天空大暗,不死不休。
**
那日临行前,惊意远料到过自己这一遭不会太顺利。
无论如何,宫衡都是活了九百年的衡真道祖,四象宗的开山之人,而他惊意远是后辈,若要成功拿到玉流光的仙骨,凭二者悬殊,至少要搭去半条命。
即便如此,他也为自己设了时辰限制,定要在那夕阳落幕前赶回来。
还得莫忘百花糕,要买了百花糕再回长宁村,搂着澜影喂他灵丹,变着法弄些味道不错的吃食。
融仙骨也得挑个吉日,为他滋养体魄,要他做回高高在上的澜影仙人,而后是去是留,由他抉择。
这些惊意远早都考虑好了,只是不料衡真那般执拗,不问缘由开打,毫无理智,倒像是堕了魔,被那心魔所控。
二人昼夜交手,天将明,惊意远心里头有人,还是个羸弱之人,不由急着回去,所以这一战打得是越发心浮气躁,一时不甚伤到多处。
剑身染血,夜月嘁嘁。
那时硝烟弥漫,惊意远握着剑捂臂沉沉看去,却见衡真道祖恍若倏忽从那魔状中清醒,问惊意远:“你要他的仙骨,对么。”
惊意远:“对。”
“我给你,但有条件。”
“……”
衡真没有说是什么条件,再大也不过是惊意远的命了,惊意远亦没有开口问,只是拿了仙骨便走。
“殿下,这非回长宁村的路。”一路走,属下越瞧越不对。
惊意远无心开口解释。
他咽着喉咙里的血,终在天亮时寻到小镇上,为玉流光买了那百花糕。
这几日同他做那凡人夫妻,倒也沉浸,什么乾坤袋都忘了,他将百花糕小心塞入袖口,一路往回,本心绪宁静,却不料在竹林中撞见一道束缚法阵,而那阵中之人也相当眼熟——姜慎,四象宗之人。
长剑劈向岑霄那瞬,惊意远只怕他对澜影说些有的没的,杀心凝聚,二人交手起来。
岑霄奔着杀他的想法。
他又何尝不是。
“铮!”
剑身争鸣,天空大暗,青年立在窗口,手按在窗框边缘,乌发被风吹起,于忽然落起的小雨间轻喊:“万俟?”
这儿哪有万俟翊——?!岑霄忽然意识到什么,陡然看向惊意远,但见惊意远蓦然收剑,一道瞬移之法到了窗前,“我在。”
岑霄厉色,蓦然:“玉流光,他——”
“你们别打了。”
玉流光打断岑霄,“你冒充万俟之事我便不计较了,以后也莫要来打扰我们,明白吗?”
冒充?惊意远紧了紧抓着玉流光的手,倏尔回头看岑霄。
岑霄看到他的眼神,明白什么,一时怒极反笑,拂袖道:“荒唐,真是荒唐!”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惊意远自己都是冒充的万俟翊,怎么敢理直气壮用这种捉奸的眼神看他的?
大家都是假的,谁也别说谁。
谁也别说谁!
空中飘着细细雨丝,这雨来得出奇,走得自然也出奇,没多久阴云便撤去了。
尚在田野间的村民扛着锄头原要避雨,未曾想刚跑两步便见了晴天,他们用衣摆擦汗,嘀咕:“稀奇了,方才还见雨……”
姜慎好容易冲破阵法出来,根本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此时一屋四人,他站在岑霄仙尊身后,一会儿看看惊意远,一会儿捏着拳去看澜影仙尊。
他险些脱口去喊。
被岑霄制止,“事已至此,你们当如何?”
玉流光:“什么如何?”
惊意远未发一言。
岑霄紧着神情,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想的,沉声:“他根本就不——”
“咚!”“哗!”
岑霄凝着玉流光放在桌上的酒樽,又侧过目光,扫视陡然起身的惊意远。
一个威胁在明,一个威胁在暗。
倒是心意相通,如此默契,独他一个没事找事的外人。
可是凭什么?
同样是假的,他待惊意远是如此顺势而为,待他岑霄便是刻意羞辱,要说他流落至此,数一数几人罪状,惊意远分明也脱不了干系,若非他与此魔勾结,到头来不会败坏了名声——
岑霄捏着剑,拂袖离去。
姜慎不知发生何事,不敢贸然开口,冷静之下还是追了出去,不提被他打晕之事,只凝声问:“岑霄仙尊,师尊他……”
“他可不是你的师尊。”
岑霄心里头负着气,语气自然不行,“他是万俟翊的师尊,独他万俟翊一人的师尊,你不过是借昆仑峰修行而已,按辈分,你应当叫他小师叔。”
“……”
姜慎勉强冷静:“到底发生何事?”
“这话应当我问你。”岑霄转身,目光毒辣,“你怎知他在这长宁村?若非那日我碰着陈尚风多问了一嘴,竟不知是你率先找到他。”
姜慎只得将那日所见所闻说出来。
使用禁术一事是开端,不好隐瞒,因而姜慎也坦白了,觉得岑霄仙尊非四象宗之人,应当不知道四象宗戒律堂的规矩。
或者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
总不会告到四象宗去,要戒律堂严惩他。
“看相貌,万俟修应当是万俟翊转世,他在这长宁村长大,几个月前所遇澜……小师叔。”
“而后他们……”有些话姜慎不好开口,只得省略再省略,到头来竟也说不了多少,总结一句,“他们成了恩爱的眷侣。”
这些事同岑霄所想八九不离十。
只除了惊意远冒充一事,他皱着眉,表情很臭,“那惊意远怎会在这冒充万俟修?万俟修人呢?”
姜慎愕然:“竟冒充——我想起来了!我曾在万俟修记忆中看见一算命人,那人应当便是惊意远假扮的,他将万俟修骗去南戎城寻那目乌清灵草,此事是早有预谋!”
听闻这些,岑霄表情黑得能滴水,对自己迟来一事耿耿于怀,若是他先找到这——岑霄凝神,转首看向后头的木屋。
他们在里面会说些什么?
姜慎在旁思索道:“小师叔既失忆,那我们得同他说清楚,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若他……”
“你不如想想,怎么同他解释你使用禁术一事。”
姜慎一怔。
他看向岑霄,岑霄道:“不用问,我当然会告知他这事。”
“!!”
既是禁术,惩罚自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
那真会叫他褪去一层皮的!
“况且,你既看了万俟修的记忆,想必不该看的也都看了。”岑霄胸腔翻涌嫉色,凉凉道,“若他知道……”
姜慎脸色一白,匆匆道:“我自会去戒律堂领罚!望您莫要多说!”
言罢飞一样离去。
岑霄闭了闭眼:“哼。”
他不高兴,都别高兴。
**
屋中,青年正坐于塌边,乌发披散,眼瞳盲盲。他身上外衣尽褪,只余下里衣,交领敞开,袒露锁骨处雪白一片的肌肤。
惊意远难得未起旖旎之心,只握着他手,翻来覆去为他检查身上可有伤处。
哪怕澜影说没有,他也始终未信,浑身检查一遍,澜影倒幽幽说了他句:“你到底是在检查,还是趁机为自己牟利?”
惊意远滚动喉结,凝眸朝他望去,才发现青年被自己捉弄得衣衫凌乱,眼睫低垂夹着水色,不成正经样。他干哑道:“自然是想为你检查……我回来时瞧见他拿匕首对着你,屋中又乱得打过一场似的,哪怕未见明显伤痕,我也怕你哪里疼到。”
“真的?”
惊意远:“这怎能有假?”
“那日后便不能做那档子事了。”青年低头拢起衣衫,悠悠道,“毕竟做那些事时身子也有些不舒服,你什么表情?还不服呀?”
“……”惊意远心说,我哪有什么表情,你都看不见,就找着借口故意说我。
他无奈地为他披上外衣,心里却觉着心满意足,待青年一身外衫尽拢,他抓着他的手到一旁坐下。
桌上摆着昨日的剩菜,那是岑霄用法术所变,惊意远掠下视线,想到岑霄,便又想到方才青年口中的冒充之事。
因自己也是冒充,难免觉着不对,他滚动喉结,“那人……可有同你说什么?”
“未曾。”玉流光道,“他昨日冒充你,好险叫我识破。”
惊意远:“很明显么?一下便发现他不是我了?”
“自然。”
玉流光道:“语气不像,眉上没疤,还总与我对着来,问他买的百花糕呢也没有,而你不可能忘记这些,所以你说,他怎会是你?”
“……”
惊意远无声变出眉上疤痕,随后握住他的手去抚摸,低声道:“对,他怎会是我?”
这万俟修扮一辈子,扮得多了便也成真的了,再者,只要万俟修死在那南戎城,哪怕转世,也只会成为一个空有天资而无脑子的痴傻儿,而他永远无需担心澜影会偏爱一个痴傻儿。
男人低着头,蹭着眉上温度清凉柔软的手,而后将他搂进怀,去追他柔软的唇。
亲了两下,玉流光忽然说:“所以我的百花糕呢?”
“……”
被剑气劈裂了。
“你是不是也是冒充的,百花糕呢?”玉流光掠着盲瞳,垂下的长睫根根分明。
他柔软的气息一点点落在惊意远面上,暖暖凉凉,透着暧香,惊意远滚动喉结,禁不住往前去蹭他的鼻尖,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只得低头从袖口取出方才匆匆捡起的百花糕。
荷叶有些干了,糕点裂口均匀,剑气凛冽,里头的还没掉出来,飘着香,勉强倒也能吃。
就是惊意远不愿他吃这些,放置在桌上道:“方才你也听见了,我与那人打斗时这糕不甚掉出,被劈成两半,若要吃,下回我再去买可好?”
“脏了么?”
“里面的倒未曾。”
“那便是了,你买的,我又不嫌。”
【提示:气运之子[惊意远]愤怒值-10,现数值 40。】
【提示:气运之子[惊意远]愤怒值-10,现数值 30。】
惊意远定定凝着他,胸腔情绪翻涌,忽然不知自己该妒谁。
若要妒万俟修,也是,他如今顶的他的身份,一切都本该是他的。
可这话是澜影对他所说,他为魔尊惊意远,那便是澜影对他惊意远的情,这情话自然也是他的。
干万俟修何事?
惊意远闭了闭眼,终是没许他吃这糕,将将午时,他准备了些蕴养体魄的丹药。
玉流光当然只是说两句好听话,若惊意远不阻止,他自己也是要找借口的。
拧着眉将这糕推去,他散漫地倚着惊意远,慢吞吞咽下微涩的丹药。
几乎立刻,身体忽而隐隐燥热起来,似有灵气从四面八方向他凝聚。
玉流光微掀眉,他感应到了仙骨。
在惊意远身上。和系统的赌约他胜。
**
若要融仙骨,首先得养好身子,否则有灵气暴增承受不住的风险。
惊意远如此谨慎,自然知晓这件事,怎会贸然动手?需得全须全尾地了解一通才好开那阵法。
深夜,青年早早上塌休憩,惊意远还在看仙骨相关之古籍,直到月的倒影从窗台离去他方才起身,准备休息。
合窗之时,一道黑影静静伫立在门前,惊意远手一顿,眉眼沉沉地落窗,开门走了出去。
衡真道祖垂着眸,来得悄无声息。
他的声音也似是和夜融为一体:“——这便是还予仙骨的条件。”
“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来看看他。”
“看上一眼,我便离开。”
作者有话说:啊啊来晚了[摆手][摆手]
第149章
弯月悬空,长宁村伏在朦胧嘁嘁的淡影中,几近成了一个偏僻桃源。
惊意远侧身回首,目光沉沉地凝着屋中。
屋中未点红烛,一派寂静无声,衡真驻足于床榻边缘,声息尽敛,而惊意远则按着剑,眸光阴冷地刻着他,只待随时刺去——
他实在不信任衡真道祖,毕竟澜影变成如今这幅羸弱的样子,和他脱不了干系。
那时既下得了手,何必再来装模作样,好似不是他剜的仙骨似的。
“澜影……”
衡真凝着青年恬静的睡颜,时隔许久,终于再喃出这二字。他的目光犹如化作实质,从青年皎洁的眉眼滑落至他淡红的唇上。
不似那日沾着殷殷红血,而是极淡的,恍若回天乏术的颜色。
听闻你失忆了。
那日你离开时,可曾知道会有这一日?你天资这样高,竟甘愿成为凡人?盲了眼,是否不便?
他失神地垂首,坐于他身侧。
为师向来不了解你。
衡真向来不了解玉流光。
哪怕青年的字为他所取,澜影,澜影,对应流光,可他待他这天之骄子般的徒弟,仍然一知半解。
澜影年少选择多情道这条修仙之路时,他也曾与他促膝长谈,并非是这一道不好走,而是澜影剑法卓绝,他更适合剑道,应当取代他衡真,做这九州第一剑尊。
可那夜长谈未曾改变澜影主意。
定下多情道这条路后,澜影也如剑法天资那般找准了自己应当走的路,他心善,救人无数,心怀多情,却也冷情,于他这师尊鲜少往来,还是那日澜影收徒大典时,他们多言了几句。
那时,衡真一眼瞧出万俟翊的异状,蹙眉告诉澜影,“你这徒弟体质特殊,确定要收他?”
“收徒大典已过,他的魂灯都已入我们昆仑峰,已然是我的弟子,我还能再弃了他不成?”澜影这样答,“我自然知道他体质特殊,是炉鼎。”
衡真:“那你还……”
“师尊,我心中有数。”
此言一出,衡真什么便都说不得了。
他只当澜影还是心善,只不过是像以往下山除魔卫道那样,收留一个颇有天资的弟子。
那时哪知他这徒弟,竟做出了荒唐事。
炉鼎体质生来特殊,可凝聚灵气,于修仙之人有益,若双修可大幅增涨修为。
只是这坏处也很鲜明,若自身跟不上成倍增涨的修为,易有走火入魔反噬的风险,因而修真界向来视炉鼎为邪魔外道,谁如此,都要被唾弃。
那日却见澜影衣衫半退地被万俟翊揽在怀中,眉眼之间具是他这师尊从未见过的情态,唇上斑驳,凝着暧昧的痕迹。
衡真那时震怒,心中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斥问万俟翊:“你在对你师尊做什么?!”
万俟翊:“师祖,我——”
澜影却道:“万俟翊,你出去罢。”
便是摆了明要护。
“炉鼎实非捷径,你自小天资聪颖,怎会——”
“师尊,叫你失望了。”
“……”
失望?衡真想,不。
定然是那万俟翊心思不正,攀附澜影。
他虽未曾沾染过情事,却能瞧出万俟翊看澜影眼神不对,那般痴迷、那般黏腻,好似要将澜影整个吞入腹中!
衡真私下责罚了万俟翊。
叫他罚跪四象宗登云梯,足足四千阶,跪了三日。
此事不好同外人讲明,对澜影名声无益,因此面对他人诘问,衡真始终未发一言,只是私下同澜影讲:“不可再如此了。”
“师尊,我瓶颈了。”
“……”
“你知岑霄总与我作对,暗暗较劲,什么都要比一比,我若输给他,岂不是丢了颜面?”
澜影分明不是看重这些的性子。
他怎会在意虚名,怎会争这一二,又怎会将岑霄的挑衅放在眼中?
所以衡真想,他一直不了解澜影。
不知晓他究竟在不在意这是非虚名,不知晓他同万俟翊之间到底谁先越界,不知晓他上一趟西天佛门,为何要骗得那佛子堕魔。
不知晓他在想什么。
不知晓……他为何要他亲自剜了他的仙骨,以全戒律堂的规矩。
衡真道祖伸手,指腹轻轻蹭了蹭塌上青年柔软的唇瓣,他记得那日昆仑峰染尽了血,从这里,到这里,血淌了一地,淌得他视线模糊。
是谁先发现澜影将万俟翊充作炉鼎一事的?
这个消息来历未知,仿佛有一天所有事都瞒不住了,纷至沓来。
那一日,澜影刚从戒律堂回来。
昆仑峰冷清,一共也才三人。
他来这一路四下无声,衡真道祖听闻了些不好听的话,在准备镇压这些琐碎之声,澜影却取了匕首,“哐当”一声,置于案桌,抬眸凝他。
衡真道祖:“做什么?为师要找替罪羊遮掩你这些事,你先——”
“我做了错事,按戒律堂的规矩,当剜仙骨弃凡尘。”
衡真道祖倏尔看他。
“师尊,他们都说你最是刚正不阿。”澜影道,“你口中的替罪羊勿要再说,我不需要替罪羊,我做的事情我自然认。”
“你——”
实未料到他这番话,衡真道祖轰然起身,厉声诘问,“你可知仙骨为何物?”
“自然。”
澜影的声音始终很轻,白衣飘然,乌发披散,望着他,倒衬得衡真这位前辈不够冷静。
看啊,澜影分明从不在意这样的身外之物,这些虚名,他甚至认罪。
可既是如此,何必要犯下那些事?
衡真道祖自然不可能应允。
他拂袖,“我再想个法子,你也莫要再提仙骨一事,我——”
“东西都拿来了。”
澜影不敬师尊,直直打断,“我认罪。”
“我认罪,师尊。”
他拿了匕首,放入衡真掌心。
“若用法术也可以,省得流血,脏了这地。”
看他冥顽不灵,衡真头一次对他心生怒意。
转身便走,衣袖却被抓住。
他未敢回头,浑身僵硬,澜影竟将手放在他掌中,低低诉说,早已厌倦这样的生活,便全了他的心愿吧。
不,不,衡真道祖活了几百年从未做过后悔事,这一次他自然也不会作出错误决定,他想放开澜影,掌心却再度被掷入冰冷的匕首。
“师尊。”
衡真回头。
他看着澜影。
白衣雪肤,乌黑长发,面容昳丽得像只精灵。他像做足了准备,浑身朴素,宛若凡间白事,为自己定好了去处,他说:“师尊,动手,我说累了。”
澜影少时修的当真是多情道吗?
若非无情道,怎会冷心到叫他的师尊动手,“师尊。”衡真呼吸逐渐急促,被人贴住了唇,他霎时想起自己几百年前的少时时光。
衡真从来都不是衡真。
他是宫家二子,真正天资卓绝之人是他大哥宫御,只是宫御空有天资而命途短暂,到头来早亡,叫他嫡亲的弟弟宫衡捡了便宜。
宫家要维持地位,宫御一死便再无崛起之日,因此他们取出宫御的仙骨融入宫衡体内,叫宫衡顶替宫御,直至如今,他彻底成了衡真道祖,仿佛天意发觉命途错位,要叫他还回去。
可为何要他徒弟来还?他徒弟未顶替过任何人,为何要他徒弟的仙骨?公平否?
不,不,衡真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动手的。
可是——
这一吻柔软得像一捧滚烫的鲜血,衡真眼底映着青年那双仿若蛊惑般的狐狸眼瞳,他发现他竟真是那样坏,叫这一吻勾出他这两百多年来想都未敢想的事,他骤然按着玉流光的腰,将他扣置案桌上用力撕吻,尝尽他的滋味。
该恨,可又不知恨谁。
想留,可又不知如何留。
这一吻吻得天昏地暗,心魂尽失,待衡真回过来神,视线早已猩红模糊得一塌糊涂,青年在他怀里沉沉喘息,脊上血肉模糊,匕首轻颤。
仙骨静静飘在一侧。
衡真识海空白,甚至回忆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动的手,是被他蛊惑,是被他哄骗?还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双手发抖地去擦玉流光唇上的血,却越擦越多,“你、你——”
他喉咙几乎窒息,抬手便要施法为他止血,却被他按住手。
“拔出来。”
衡真根本不知道,在系统的痛觉屏蔽下,玉流光根本不疼。只是他的生理反应实在严重,喘气声泣血般,喉咙里都是血,白衣尽红,看着叫人几欲心碎。
衡真的视线也早就模糊。
是血?还是泪?分不清,他将他扣在坏,掌心攥着那刀柄,好容易才拔出来,却被他一把推开,眼睁睁看着他负伤离去。
那天四象宗大乱。
衡真道祖堕魔,万俟翊魂灯熄灭。
而澜影仙尊,从此失踪。
衡真道祖如今回忆起这些,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平静,他落在青年脸颊上的手在发抖,倏尔收回,负在身后转头。
惊意远不知何时入了屋中,沉沉注视着他,注意到他的动作,冷声,“上手就不必了吧。”
“……”衡真道祖敛眸,“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他就离开。
惊意远往身后一坐。
半个时辰,便当真是半个时辰。
衡真离去前留下一乾坤袋:“里面是治愈盲眼的灵丹,日日一颗,一个月可见效。”
惊意远未作声,待他离去方才打开乾坤袋一扫,检查真伪。
确保无误,他起身走到澜影身侧,去抚他侧脸的发丝,而后弯腰吻了吻他的脸。
这一夜,惊意远未曾上塌休息。
【提示:气运之子[宫衡]愤怒值-10,现数值 90。】
**
惊意远身上还负着伤,说严重也不尽然,可确切麻烦。
他低头为自己上药时,玉流光大抵是嗅到药味了,问他:“在做什么?”
惊意远顿了顿,放下丹瓶。
他说:“为你弄些药,这个吃了对眼睛有用。”说罢递去衡真留下的灵丹。
玉流光“哦”了声,“当真?”
他不信,惊意远滚动喉结。
他正欲改口,青年忽而撑着木桌探手,碰了碰他身。好巧不巧,正好碰到被灵力灼伤之处,惊意远颈部青筋绷起一瞬,去牵他手。
“你是不是受伤了?”
便如此猜出来了,惊意远哪还能再撒谎,沉沉:“嗯。”
“仗着我眼睛看不见。”玉流光抬手,拍拍他的脸,“骗我呀,万俟?”
“不想你担心。”惊意远滚动喉结,侧头去吻他的手心,“小伤。”
“昨日伤到的么?”
“嗯。”
他指的应当是和岑霄那一战。
衡真一事也在昨日,四舍五入便也是昨日,他未曾撒谎。
玉流光便散漫地哦了一声,思及昨夜那响起的提示音,他轻捻手心白瓷瓶,有了想法,“万俟,我今日想起一些事,或许要恢复记忆了。”
惊意远蓦然一怔。
青年悄声,“我不想再待在长宁村了,你带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比心]
第150章
惊意远是打算带他走。
可远不是在今日,也不是在这种情况下。
这长宁村不知不觉当真成了偏安一隅的世外桃源,若回那修真界,保不得有数双眼睛盯着,发现澜影的动向。
惊意远去牵他手,哑气,“都想起些什么?”
“一些模糊的人影,想不起姓名,我原先好似有个师父?还有个……”
玉流光随意坐下,任由他掌心包裹着自己的手,“还有个不好说的,我若提了,你可别不高兴?”
惊意远:“我何时对你生过气?你做什么事我都能接受。”
“好,那我便说了。”
惊意远话是如此讲,却也怕他提出万俟翊这徒弟一事,一时目光凝聚,落在青年雌雄莫辨的容颜上。
青年的语气再再无辜不过,他说:“我原先有个情郎。”
惊意远凝目,抓着他的手无声一紧。
“你瞧,叫你莫要不高兴。”
“那情郎是谁?”惊意远问。
“这个呀,不清楚。”玉流光语调懒散,假意思索,“记起来的不多,都模模糊糊,好像叫惊什么?”
——惊意远。
任谁都想不到,他口中的情郎竟然会是惊意远,惊意远方才以为他就算不提万俟翊,也会提净一那佛门之人,怎么都未料到会是自己。
满打满算,他在四象宗为他“奴”一事只两年,这两年有万俟翊在,他从来只能靠自己争抢,才争得到一些与他亲近的机会。
他们碰过唇,亦双修过,可每每如此之后,澜影仙尊总会再冷淡斥他一句,没有下次。
惊意远从来非情郎。
只是玉流光所厌憎的魔而已。
惊意远垂眸盯着他的手,料到他这记忆不全,许是想错了,可这错处到底于他有益,不若将错就错?这万俟修的身份他能披一世,却不能甘心一世。
“真不高兴了呀?”
惊意远久久无言,玉流光用指尖勾着他的掌心,慢条斯理道:“你怎这样善妒?方才你应当叫我不要提才是,如今听也听了,可要怎么办才好?”
“是啊,可要怎么办才好?”
惊意远重复他这句话,随后抓着他弯起的手指,凝着他的盲瞳,“那便给予我些情意,这样我就能忘却情郎一事。”
青年在他的凝视下,微微歪了歪脑袋。
随后他轻笑,将手从惊意远手中抽出。
“来罢。”
情意,情谊。
惊意远要的情意太多,心底的要,外在的也要,青天白日,他抚着青年微凉的侧脸,吻一路从他眉心往下,温度湿润,厮磨舔吻,终于衔到那欣甜的滋味。
青年微微仰颈轻喘,修长双腿被惊意远那双握剑的手紧紧抓捏着,时而紧绷,时而轻颤,他的手支在身后,情到深处禁不住发软,往前抓着惊意远的头发。
惊意远粗沉地喘息,放松喉口,往下舔吻时,偶尔抬眸去瞧他失神的情态。
灼热的气息彻底将这初秋的冷气驱散。
真真是青天白日,做了不该做之事。
**
翌日,二人才有空细细聊起离开长宁村之事。
显然青年昨日非随口一说,惊意远也不拒绝,便与他商讨要去哪,澜影支着下颌,说自己脑子里只有“南戎城”三字,或许这应当是他的家乡?惊意远当然知道这不是,可他如今是万俟修,便只能点头,微妙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错感。
有的时候,惊意远也会想澜影究竟记起多少?怎么那么多地方,他偏偏不偏不倚地记起南戎城?
还是说,他知道真正的万俟修早被骗去南戎了?
这些细的想法惊意远未能深想,也无法深想,两人如今相处融洽,也藏着些微妙的情意,若说多了说破了,这个局面便也毁了,他宁愿装聋作哑。
惊意远便同意了:“那便去南戎城。”
“先收拾包袱吧。”玉流光道。
万俟修这屋子里没什么值钱玩意儿,根本无需收拾,但惊意远听到他说日后或许还会回来,便陡然对此地生出些类似定情之处的特殊感来,短短几月恍若一生。
惊意远象征性收了些东西,叫下属去摆开山阵,入修真界。
“是!”下属领命,“不过殿下,您如今扮演着万俟修,算作凡人,其实可以直接告诉仙尊您不知南戎城在哪的。”
惊意远怎会不知这点?
可他没解释,只是淡淡说:“开阵。”
“是!”
凡界同修真界天然隔着一层屏障。
打破屏障的唯一办法是开山布阵,因而凡人终其一生无法打破这层壁垒。
下午酉时,阵眼启动,晴天转暗。
岑霄仙尊不知何时来到阵眼之处,沉默抱剑站在一侧,秋风吹得衣袂猎猎。
这几日岑霄一直未曾离开,想私下找澜影谈一谈,好好谈谈。
澜影究竟是如何所想?这失忆之戏便当真如此有趣?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仙人哥哥!”
佩佩为凡眼,自然瞧不见那粼粼波动的阵法,她只见万俟手拿着深色包袱,而仙人哥哥伫立于木门前,眼见那木门落锁,一下便忘却要学剑一事了,匆匆跑来。
“仙人哥哥!”佩佩跑得喘不上气,瞪大眼说,“您、您要去哪?”
玉流光扯下绸带,面向声源方向睁眼。佩佩张了张口,本要再问,这下却发不出声音,只知失怔地望着他。
她没见过仙人的眼睛,向来只见他的绸带。
原来绸带下这双眼这么冷,毫无波动,毫无光泽,看着她,却又不像在看她。
仙人不将凡人放在眼中,她明白的,可为何叫她想起村口盲了眼的表哥?表哥也是如此眼神,望着她,却眼中无她,
可是仙人怎会盲眼?
佩佩晃晃脑袋,努力将那些荒谬的想法剔除,仙人自然不会盲眼,他们不需要眼睛便可观世间方圆!佩佩好容易找回声音,小声问:“您要去哪啊?”
“南戎城。”玉流光道,“今后或许不回来了。”
“啊,啊?”佩佩怔住,不回来了?
她脑中空白,赶紧跪下,“我给您敬了拜师茶的!每每学剑都磕头,您可以带我一起离开吗?”
“不可以。”惊意远伸手拦在澜影身前,“他有亲传弟子了。”
佩佩喃喃:“仙人的规矩是只收一位徒弟吗……”
“万俟。”
惊意远皱眉,放下手。
玉流光将剩下的几张剑谱递了过去,佩佩脑子空白地接过,冲动:“师父……”她想这么叫,又不敢,惴惴不安地将剑谱抱进怀里。
“你还有爹娘,不能跟我走。”
“里面除了剑法,还有悟道谱,若真有机缘,我们会再见的。”
“师父……”
佩佩喃喃,跪着转向,去看青年白衣背影。
她有爹娘,她还有爹娘,走不开。
可她真的好想跟过去。
佩佩抱着剑谱沮丧,未注意到远处一人正臭着脸觑这边。
正是岑霄。
岑霄耳目能力好,站得远也能听到方才澜影那温柔的嗓音。他心道澜影这样多情冷心之人,到底从哪学的这些?竟也会哄一个凡人小姑娘?
真是——
岑霄拂袖,踏入开山阵中。
自此凡尘俗世,皆成身后影。
——
南戎城多为牛鬼蛇神,因地理特殊,各界妖魔容易经过此地,所以谁人踏入城中,都会第一时间感应到数不尽的异族之息。
惊意远来到此地第一时间便是盘下一间酒楼,布下魔修眼线,以强硬手段清空周遭的妖魔。
“到了么?”青年闭着目,侧头问惊意远,“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叫?”
“到了,是有人在叫。”惊意远回头看了眼属下,深紫色某瞳藏着冷意,要他将那惹事妖精的畜头提远些,而后回首继续道,“南戎城太热闹了。”
“原来如此。”
这一路算是“舟车劳顿”
开阵只一瞬的事,可要到南戎城便不能再轻易起阵,否则岂不是在澜影面前败露了?所以惊意远将落阵之地定在北洲,北洲往南戎不算太远,也算赶路。
玉流光刚坐下,勾着白瓷瓶的手便是一顿,他抬眸,听见后台倏忽响起一道停滞已久的提示音:【提示:气运之子[万俟翊]愤怒值-10,现数值 40。】
万俟的愤怒值分为两个五十。
万俟修占五十,已早早清空。
万俟翊占五十,便是现在这清掉的十。
——他同万俟修融为一体了?
玉流光拧眉,绸带之下的盲眼动了动,去扯惊意远的衣袖:“饿了,你去外头看看,看看南戎城有没有什么特色吃食。”
惊意远回头为他倒了温水,叮嘱记得将白瓷瓶里的药吃了,便应声而出。
关门声轻轻落下。
青年坐在软榻上,一身白衣不染纤尘,他慢吞吞拿起惊意远倒的温水,抵于唇边啜了口。
被清空的酒楼异常寂静。
初来之时的吵闹之声不止何时消失了,他咽下苦涩的药,“咚”的一声放下茶杯,不过半刻功夫,紧闭的门便响起被人推开的轻微“吱呀”声。
意料之中——来了。
青年于寂静中悄然抬头,双瞳遮在雪白绸带之下,闻声轻问:“万俟,你这般快便回来了?买什么了?”
他如此无知无觉,不知站在推门而入的早不是惊意远,不是那个冒牌货。万俟翊眼瞳猩红,将手放在身后,门重重合上。
他呼吸粗沉,贪婪地望着软榻上师尊的身影,黄泉路太暗,鬼魂多为森寒的冰冷,他想念他太久,太久,不愿离去,天天发着他来冥界寻他回人间的梦。
可是太久,太久,久到他记忆都快被黄泉水腐蚀,都未曾见师尊的一片衣角。
他杀他,不救他,只能他自己从冥界枯骨中爬上来,寻他。
“万俟?”
万俟翊深呼吸。
是他,他回来了。
“师——”
不,他如今不再是师尊之徒。
他是万俟修。
这凡间短短数月的记忆,叫他明白原来师尊喜欢万俟修这样的废物,是了,他应当装作万俟修,装作另一个自己。
万俟翊咽下那些哽涩,朝着他走近,“澜……影。”他从未这样目无尊长地唤过师尊的字,嗓音未免生涩卡顿,“我回来了。”
玉流光说:“我知道你回来了,东西呢?”
万俟翊走到他身侧,熟练地跪在他脚边,“东西……没有东西。”
他忽然想起什么,匆匆从袖中取出万俟修拼死夺到的目乌清灵草,“是说这个吗?我拿到了,煮一煮便可服用。”
玉流光伸手,摸到一把沙土。
“……”
他抬首,将这沙土尽数擦到万俟翊脸上,佯装愠怒,“叫你去买吃的,你拿的什么东西给我?”
“……”
推拒之色溢于言表。
万俟翊慢半拍低下头,看着被他嫌弃推开的灵草。
为了这个,他的分魂险死在那净一手上,若非他从冥界出逃及时,融合了魂魄,便真着了惊意远的道,万世化作痴傻儿。
永无再接近师尊之日。
——可他还是爬回来了,天命终归是站在他这边,还有幸同师尊在凡间有了一段痴缠的情。万俟翊将灵草放入袖中,恍惚地扯起唇。
所以,如今惊意远是冒充了他的身份。
一个赝品,一个赝品,一个赝品。
一个赝品。
万俟翊抬起头,慢慢将头伏在师尊膝上,贪婪地汲取熟悉的气息。
“对不起,对不起。”他道歉,心里头压的事太多,眼里竟慢慢淌出泪,话语也变得颠三倒四,“对不起,是我做了错事,你的眼睛可疼?那日我看见很多血,方才杀错了人,做了错事,你这样待我是应当的,惩罚我是应当的,我是万俟修啊,你摸,这里有疤。”
作者有话说:补完了[比心][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