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净一如此问。
隐蔽世间的佛门从不介入凡尘俗世,净一那时于佛门修行数载,亦不曾入世。
他生在佛门,长在佛门,平素修行便是跪于殿中静心诵经,不曾下过山,见过最多的人除殿中主持,便只剩下抬头可见的佛像。
可从有一年起,似乎门中变得有所不同起来。
隐蔽尘世的佛门倏忽来了一外来宗派修士,那宗派是曰四象宗,来人共七名,时日已久,其余六名日姓甚名谁净一已记不太清,他唯独记得玉流光,亦是这个扰乱自己修行之人。
七人来得低调,却也不甚低调,有的人生来便容易招至呐喊喧嚣,哪怕白衣清眉,言少孤高,可仅是走在路上,便颇夺眼目。
那时澜影还非如今名望颇高的澜影仙尊,两人见了面,一来二去莫名熟稔起来。
澜影偶尔会在殿中陪他诵经。
净一从未见过外来之人,同人交往的习惯可谓少得可怜,尽管面上不显,可同澜影交流时,他感到僵硬,澜影的一个停而盯的目光、偶然交碰的手指,衣襟的香气,都扰着他的清心。
他心乱,烦闷,又怀疑起自己究竟是否是主持口中的凌祝转世。
凌祝为上天诸佛,名姓贯彻修真界,若是这样的人,定不会为这些所扰。净一前去问主持,主持只看了他片刻,说:“这是你的劫。”
渡过去了,便是凌祝。
未渡过去,便是净一。
劫,是为劫难。
净一回到殿中,方在沉凝。
澜影道:“第一次见你皱眉。”
他回头,不知他是何时来这儿的,沉默几息,净一说:“我有一劫。”
澜影:“我也是。”
“你也是?”
“桃花劫。”澜影如此说。
净一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听着他解释:“这劫……多情道的必经之路。”
净一:“你上回说还未定修哪条道。”
“现下定了。”澜影淡淡道,“过些时日我要回四象宗,师尊教我入道后,便定了。”
净一怔住:“你要走?”
“我非佛门之人,自然要走的。”
净一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
这些时日有他陪着诵经,以至叫他忘却这回事,主持说这七人是来修心悟道的,过些时日,自然要走。
净一垂下眼眸。
那心乱烦闷之感倏忽又涌了上来,如同杂乱的线条,他按着指腹上的圆滚佛珠,终是不发一言,跪下闭眼诵经。
身侧人是何时离开的他也不知。
经文停息,他睁眼,从辰时萦绕梵音的大殿起身,走到外面听到议论,才知四象宗的修士都离去了。
一瞬间,净一心口仿若空了一块,哪怕打着手中佛珠,心中念诵再多经文,这心乱烦闷之感也始终散不去。
散不去,散不去,他只得回到殿中,闭眼听梵音,有人于他身侧放下一物,“玉仙人留给你的。”净一拨弄佛珠的手一停,未睁眼,等那人离去了,他方才不稳重地将东西捡起来。
竟是一颗上好的前年灵桡檀珠。
他捻在手中,将这珠用绳串吊起,佩于颈上。
再几年下来,佛门就如以往那般清净,净一有时以为自己早忘了那短暂的几月,可离了佛像,他取出颈部的檀珠,又陷入失神沉默中。
为何会如此?
他问自己,问佛像,问主持。
主持只道:“你的劫。”
净一便钻研渡劫之法。
几年之后,听闻四象宗又派人要来,净一听闻此事,觉着澜影应该不会再来了,他早已修心悟道。这次来的,大抵是新修士。
一大早,净一游荡在佛门外。
远远瞧见几张陌生面孔被人带了进来,他一一数去,只觉失望,人没来。
净一垂眸转身,将那些喧嚣之声抛去,他回到诵经大殿,甫一在拜殿跪下,便听得身侧传来拔剑之声。
剑与剑不同,澜影曾同他说过,每把剑的拔剑之声各有深浅,有的清脆,有的开剑便透着浓烈的杀意,就如名曲十面埋伏,是以这声一响,净一便滚动了喉结,站了起来。
他记得这剑声。
望去,这方大殿由四根大柱支撑,分别立于四个方向,澜影便靠着其中一柱,灯黄影暗,垂眸扫剑。净一只一眼便看出,他的长发同从前略有不同,一侧竟束了麻花状敛在后方,发冠银白,发带暗红,非轻飘白衣,而是束身的劲装,就凡尘如神无影去无踪的侠客。
净一站了起来,凝着他看了许久,良久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来了。”
“早来了。”长剑入鞘声落下,青年走到佛像下,净一才发现他衣上沾着点血,“干什么去了?等了你一个时辰。”
净一偏了下头,没回答,又移回来:“血是哪来的?”
“天珑城遇到个妖,它的。”净一未下过山,亦不知天珑城是哪座城,闻言不答。好在两人虽几年没见,如今见着了也不觉陌生,澜影问,“所以你刚刚哪去了?”
“……”净一见没法不答,只好说,“四象宗又来人了,想去看看你来没有。”
澜影:“想我?”
“……”
在表达情感上,净一向来有点吝啬。
就如同他当初心乱烦闷,也未曾同澜影讲过,怕他觉着自己怪。
净一不语。
澜影便自顾自道:“我很想你。”
心跳倏忽快了起来。
净一凝向他,跪了下去,澜影蹙眉后退,净一垂眸转向佛像闭眼诵经,诵了会儿,怕人不见了,又睁眼。
他问:“下次什么时候走?”
“明日。”
“……”
明日是明日,可再来又是后日,净一发现澜影如今当真是成了个侠客,隔一段时间回来时,身上总带点血,虽然他不曾知晓山下一切,却也乐于听澜影提起那些奇奇怪怪的恩怨。
有次讲到情之一字,净一碰巧在澜影颈上看到一道红痕,还以为他受伤了,于是用指腹去揉弄,揉得口干舌燥,还以为是殿中温度太高,却不见澜影瞧着自己的目光有些深思熟虑的思索。
那日,净一便做了个梦。
梦中,他用自己捻动佛珠的手去揉弄澜影的身子,浑身上下……几乎都揉弄了个遍,肿的肿,红得红,热得二人浑身湿汗,气氛都黏着起来。净一惊醒,喘息,他为佛修,忌淫忌荤,怎会做出这样不知羞耻的梦?
那日后,他见着澜影都眼睛闪烁,不敢直视。
在梦中,他那样欺他,将人欺得脸都红透了,怎好再面对他?
净一如此想,可却按捺不住日日同澜影在殿中诵经。
有时人下山行善,他还心神不宁,经文都诵不下去了。
他、他——
“接吻吗?”
这日亥时,两人于殿中一个跪坐,一个静坐,净一以为自己听错了,僵硬地转头看他,目光犹如黏在他唇上似的,短短几息,已经想到这唇要怎么吻才合适了。
净一频繁捻动手中佛珠,“……佛门禁欲。”
“那算了。”
净一不答,沉默几息,盯着他的唇。
佛珠掉在拜殿上,他在昏黄的烛火中将澜影拉入怀中,毫无经验地去碰他的唇,嘴唇和嘴唇的触碰不够,又试着用力道去挤压,吮吸,他在做什么?已然不晓,仿佛这么多年,这些时日,只有这个才能抚平他心口的情绪。
两人呼吸交织,净一毫无经验,澜影却经验十足,被他咬得蹙眉,不得不微微张开点唇齿,露出湿红的舌尖,回应他,带着这个吻的节奏。
净一将他按在拜垫上,被他露着舌尖主动给深入的艳丽模样勾到,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了,只想亲他,亲他,亲他。
一直亲,直到嘴唇发麻,理智回笼。
净一没有问澜影,为何忽然提出这种越界的要求。
许是修真界风俗开放,他如此想,这戒已犯,净一也没打算轻轻放下,那日后他便准备起离开一事。
凌祝道人或许是他。
但他非凌祝道人。
此事比净一想象中的,还要顺利许多。主持只问他三个问题。
“其一,你们可有口头确定关系?”
“其二,他是否心悦你?”
“其三,他所修多情道,你可知多情道究竟是什么?”
“其一,并未口头确定……但我心里确定。”
“其二,我应是心悦他。”
“其三,多情道为无情,无情为多情,是为大爱。”
净一都答了。
答案并不标准,主持也并未多说什么。
离去之前,只是道:“既心意已决,我便不多加阻你,只是有个要求,你需得再在这佛门修行满一年才能离开。”
净一顿了顿,“我要同他商量。”
“……”
那日他便问了。
澜影的反应有些平淡,“离去作甚?你修行这么多载,放弃得不偿失。”
怎会?他出生起便承着凌祝二字的命运,可他为何非要承这条命?
净一不要承运了。
“那我便再修行一年。”
他当澜影答应了,“一年后,我同你离开,去瞧瞧你所说的山河。”
澜影:“其实……”
净一:“我皆考虑好了。”
“……”
考虑好了,一年而已。
净一潜心修行,并未多想,以为澜影还会像以前那样,隔三差五便来。
可这一年,澜影竟统共只来了五回,不同以往一月来三四回,这次净一最长等了四个月。
长久得他以为澜影在外面出事了,险些要顾自下山去找。
也是这日,澜影回来了,找到他时他在和主持聊天,主持看见他,便对澜影点头,将空间让了出来。
净一站在他眼前,盯了他许久,“外面可有事脱不开身?”
“并未。”
“那为何不来?”
第162章
山下既无要事,为何不来?
净一那时当真不明白。
他们的关系既同从前不一样了,往后应是要更亲密才是,可那日后接触的时日反倒少了,状若回到最初认识时。
甚至比不上那时候,不似从前,澜影态度看似未变,言语却冷淡许多。他问他为何不来,澜影的回答言简意赅:“频繁过来做什么?”多的便一句也没再说,净一只是沉默,而后便不再深入探寻,目视他道:“一年之期已至,今日我同你下山。”
“……”
有时候,净一在想那时候澜影应该是想拒绝他的。
可第一回凑巧,被他打断了,澜影便没再提第二次。
于是便这样过下来,这一年不好等。
左等右等,好容易是等到这日,还需得拜别主持,临行前,佛门是青天白日,风声寂静。眼看他们要走,主持对净一道了一句:“若悔了,再来便是。”
悔? 为何要悔?净一自是盯着澜影的眼眸,回主持:“不会悔。”
主持只道:“但愿。”
净一确实未悔。
虽然他下了山后,方知主持待自己的欲言又止是为何意。在那之前,他在佛门太久,对山下之事丝毫未知,知晓的从来都是澜影主动讲述给他听的。
原以为他同澜影间早不是生疏的关系,就算不如凡间夫妻那样正式,可至少也算亲近。
可原来一切是错。
多情道,为大爱,大爱,怎会许他一人?悦他一人?下山后,净一才意识到主持那三个问题是为何以。
“净一”从不止一个,澜影的徒弟是一个,抓去昆仑峰的魔修是一个,那同澜影素有剑道双绝名号的引剑峰掌门之子是一个。
净一不是唯一。
“若悔了,再来便是。”
净一想,主持大抵是高看他了。
还是真将他当成心无旁骛的凌祝道人,觉得他无论走到哪条歧路,最终都会回归正道?错了,错了。
“不会悔。”
他不会悔,在佛门多年,他所学之道便没教过悔字是何物。
哪怕是要他摈弃从前所修之道,堕入深渊,生生死死走一遭,也要一直看着澜影,注视着澜影,也要问他一句,悔不悔。
“……”
而今时移世易,澜影身上也发生诸多事,二人有数年未再如此面对面谈话。
净一藏在黑袍下的墨瞳垂了下来,思绪回笼,凝着自己掌中锋利的剑刃。
他再度问澜影:“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玉流光看着他,无预兆地轻嗤了声,尾音透着如这双眼睛般的冷淡。说不清这声嗤笑是何意,他将剑从净一掌中抽出。
净一手掌松开,血刮过血肉的声音清晰可见。
而他面前的青年神色不变,只是垂眸看着剑上的血,这血先是深红,后又慢慢凝作漆黑的颜色,嘀嗒,嘀嗒,黑血顺着渐渐淌到地面。
“记不记得,重要么?”
秋风透过未合拢的大门吹拂而进,月光嘁嘁,玉流光终于抬眸,对他说:“在南戎城就拉我入幻境,到了昆仑峰还用这一招,凌祝,你只敢在幻境里做这些事么?”
“……别叫我这个名字。”
净一将手垂下,掌中濡湿的血液顺着指根流下。
玉流光轻轻偏头,说:“知道你不爱听,我故意的。”
当年在佛门,他偶尔会刻意叫净一凌祝,净一排斥这所谓的前世,所以次次都一本正经说他不是他,每次倒也能加一二的愤怒值。
演化至今,净一应是更厌恶这个前世了。
修真界都当净一是凌祝的转世,等净一离经叛道堕魔之后,又怀疑净一到底是不是凌祝,好的话坏的话都由外头说了,而净一始终未被当成净一过。
他厌恶这个称呼。
净一慢慢弯曲手指。
他按着掌心的剑痕,灼热的刺烧感让情绪平静了些,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你知道今夜是我。”
玉流光轻轻否认:“我不知道。”
净一恍若未闻,顾自问他:“既知是我,为何又要在门口拿着你师尊的剑?”
“说了,我不知道。”
净一抬手,无预兆地掀开了几乎遮挡住整张脸的黑袍。
他有一双墨色的眼瞳,黑而深,五官苍白毫无血色,像徘徊人间许久的鬼魂。
玉流光看着他。
“堕魔后,你未再找过我,我却看了你许久,我时常在想你偶尔会不会想起我,想你当初是否刻意接近我。”净一平静道,“外头那个叫段文靖的弟子,便是你再一次心悦的人么?”
外头。
玉流光顿住,敛眸转头,看向地面的月光。
大门并未合拢,秋风扫落叶的声音在夜间分外清脆,除此之外,还藏着道不明显的脚步声。只一听就叫人知道是段文靖那小子。
段文靖尚且不知自己被发现了。
他藏在门口,皱眉徘徊。今夜出门,他不是想来偷听的,真真不是,他哪知师尊会同人夜谈。
是这些时日那道视线实在叫人太过在意,段文靖也怕自己会因为这道视线始终无法沉浸练剑,若明日又分心了可如何是好?岂不辜负澜影仙尊的教导。
是以,段文靖深夜出来探寻到底有没有鬼了。
也不知是好运还是怀运,他探寻一圈,并未找到诡异之处,段文靖原本要失望回木屋,却在转身之际,三步之遥,看到一道虚幻朦胧的身影。
十分陌生。
不知怎的,哪怕从未见过衡真师祖,段文靖这一刻偏生就是认出此人的身份了,尽管他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他想也未想:“衡——”
“静。”
段文靖倏尔闭嘴。
“右转直行,推开那扇门。”
隐匿于朦雾中的颀长身影瞧起来很淡,很淡,落下的吩咐叫人不敢回拒。
右转直行,右转直行——段文靖转头瞧去,怔了怔,那是师尊所处之处,这么晚了,要去师尊那?不等他问个仔细,回头时衡真师祖的身影早消失得一干二净。
没办法,段文靖只得硬着头皮右转,直行。
他来到附近,风声喧嚣,忐忑之间,隐约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在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这门是推是不推?若是衡真师祖,应该是有要事找澜影仙尊。可真有要事,他何必吩咐他来知会?
不等段文靖想好,眼前大门突然毫无征兆动了,从里自动敞开。他心口一颤,刚上前两步,便讷讷停下。
直着眼睛,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段文靖视线里
青年颀长的身形沐浴在月光下,那双当初盲过的眼瞳彼时折射着一点微光,丝毫不像曾有过残缺的样子。
风吹过他的衣裳,衣袂小幅晃动,段文靖恍惚闻到了他衣上的香,一时之间动作比脑子快,段文靖一下便跪下请罪了。
他不假思索:“师尊,方才是有人——”
青年顺手接住从空中飘落到自己跟前的枯叶,往段文靖眼前一飞,没听完就道:“今夜别睡了,扫落叶去。”
“……”段文靖匆忙抓住这落在自己额前的落叶,重重道:“是!”
他稀里糊涂地来,稀里糊涂地走,这夜便如此寻常地过去了。
清晨,万俟翊一早来大殿寻师尊,却见着段文靖坐在外头,落叶在他前边儿被聚拢成一团。
而段文靖手里还拿着一片枯黄的落叶,神情恍惚地抵在鼻头前,出神嗅闻。
看着便不像正经宗门出来的正经剑修。
他皱皱眉,走入殿中,先行礼:“师尊。”而后才提起外头段文靖的事,“他这么早便过来了?”
玉流光昨夜没怎么睡,眉眼显得恹恹:“他昨日犯了错,我叫他扫了一夜的落叶。”
“什么错?”万俟翊抬头,本欲再问,却见青年垂着眼眸眉眼恹怠,唇口绯红,唇边还印着不明显的咬痕。
见着这幕,万俟翊脑子卡了一瞬,一下便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了,他缓了口呼吸,沉默几息,回忆了昨日同师尊的一切,片刻,万俟翊走到他脚步跪下。
玉流光下意识看他。
“师尊。”
万俟翊去牵他手,俯过去低头隔着衣物吻了吻他的膝,而后用额头贴着他的手,低声问:“我们何时离开四象宗?”
“过几日。”
过几日,是过几日?
如今宗内只一个岑霄还在,这咬痕莫非是岑霄?可师尊怎会愿意,除此之外,还能是外头那个段文靖?
师尊身边的人有很多,可能同他纠缠的人却数得过来,若真是段文靖,岂不是走的他当初的路子?
万俟翊面色一下便差了。
“师尊。”
他抬头道:“我去外头试试段文靖的剑法,看他这几日学得如何了。”
玉流光拧眉,盯着万俟翊看了几秒。
万俟翊抬着头面色不变地任他看,总之不论如何,这一试他是打定的。
玉流光:“点到即止。”
“自然。”
说完,万俟翊便立刻站起来了。
他转身朝外走,没两步又回了头,站在原地同黑发雪肤的青年对视几秒,上前小心地亲了亲他的唇,“师尊,冒犯。”
如此假惺惺说了几句,唇上力道却越发重,而且毫无章法,更像小动物间的互相舔舐。
玉流光被舔得烦,抓着他的衣领推他。
谁料万俟翊暗暗较劲,丝毫未推动。
万俟翊舔完了,才小心翼翼地去吻眼前这软红湿润的唇。
他在吻他的师尊,教他处世教他剑法的人,万俟翊脑中还有凡间的那些记忆,两重记忆碰撞,一个禁忌,一个似凡间眷侣,他心口不免滚烫,紧紧搂着怀里身形比自己瘦削许多的青年,缠着他的唇。
什么咬痕,全部都掩盖。
掩盖掉,师尊身上便只剩下他的痕迹。
第163章
万俟翊出来时,心情已经好上许多。
但这不代表他看到段文靖便不气了。
哪怕段文靖必不可能是冒犯师尊的人,可那又如何?他也不过同段文靖试剑而已,算作替师尊测测“新徒”近日可有进步,再正常不过了,不是么?
怀着这样冠冕堂皇理所当然的想法,万俟翊拿了柄新的剑,大步走出大殿。
昆仑峰上空万里无云,风停声息。万俟翊停下脚步,沉眸盯着段文靖的背影,下一秒手腕翻转,剑气瞬扬,“唰——”的一声,瞬息之间,段文靖捏在两指间的枯叶便听得咔嚓一声。
枯叶成了两半,慢悠悠飘落在地。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段文靖还没反应过来,怔然地坐在原地,两只手还维持着捏着叶子的姿势,可叶子早掉了。
良久,段文靖转动略僵硬的脖子,回头看着持剑的万俟翊,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挑衅了。他捻了下拳,压着心胸怒火,噌然起身道:“你做什么?”
“我们来比试一场。”
万俟翊不是来同他商量的,因而说完这句话,根本没等段文靖同意,他即刻便携剑刺去,段文靖也一看也没再强压怒火,顺势化剑而上。
“铮——”
两剑相撞,剑刃争鸣,刺耳的音透着磅礴之力,段文靖手腕被剑气震得一软,倏然抬头,震撼地看向万俟翊,脚下连连后退。
根本没给他缓和时间,万俟翊第二剑便又来了。
段文靖匆忙捏紧剑柄抵挡,万万没料到万俟翊招式快而杂,看得人眼花缭乱,根本找不到破口,段文靖只能抵挡,防守,却每次都被震得后退,明显跟不上万俟翊手中剑的速度。几个瞬息下来,他受了不少内伤,手腕和手臂酸得几乎连剑都要提不起,剑影寒光,他呼吸已乱,看着眼前逼近的剑,仓促喊:“等——”
“铮——”剑刃再撞。
万俟翊目不斜视,看都未看段文靖一眼,眼中似乎仅有手中的剑。眼见他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段文靖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去阻挡,本以为为时已晚,自己接下来必定要受重伤,谁料眼前人看着他,突然手腕一翻,力道突然一下少了许多,段文靖顾不得万俟翊是否在想什么阴招,用尽全力,趁机便趁着这个空档趁胜追击,往万俟翊剑上一砍。
万俟翊竟为抵挡,而是顺势丢掉手里的剑。
他站在原地,看着段文靖手中的剑朝着自己挥来,不躲也不避,古怪的模样一下叫段文靖从怒火中清醒,然而等他要收剑已然来不及了。
这一剑被愤怒充斥,力道和速度都是满的,若是挥上去——
剑将将要刺入万俟翊胸口。
段文靖脑中闪过诸多,这一剑下去,他会否被驱逐出昆仑峰、四象宗。
只剩下绝望闭住的眼睛。
一秒、两秒——这一剑怎那样长久?不,不对,想象中的血肉之声竟并未响起,段文靖迅速睁眼,咋舌地看着被澜影仙尊一脚踹地上去的万俟翊。
万俟翊捂着腹部,显然也没想到玉流光会在这时候出来,望向他的眼神颇为闪烁:“……师尊,您怎么出来了。”
“还敢问?”玉流光走到万俟翊身边,垂眸居高临下盯着他的狼狈模样看了几秒,方才弯腰矮下身,葱白的手指扯住他的衣领,“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理解我口中的点到即止的?”
矮下身的他离万俟翊距离只剩一条小臂。
原本落在身后的长发顺着弧度落到胸前,被风吹得不住往万俟翊眼前飘,白玉兰的香气无孔不入。
万俟翊原本打算使一招苦肉计,最好将段文靖赶下山,未想到师尊会及时出手……也不知晓他低劣的小计谋可有被看透。
万俟翊看着他,呼吸不稳,手捂着腹部被踹的位置,只觉得这个位置被那一脚踹得酥酥麻麻的燥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下意识张了张口:“弟子知错了……”
说罢撑着地面用力,顺势向着青年的位置凑了一些,青年在他身侧盯着他,抓住他的衣领一拎,万俟翊整个人便被推到段文靖跟前:“道歉。”
万俟翊顺从地对段文靖道:“抱歉,是我方才下手没轻没重,我这有些丹药,就当赔礼了。”
“不用。”见他如此,段文靖冷却下来的大脑又热了,丹药?他想讥笑,瞧不起谁?当他们天珑城段家缺丹药么?府上养的能人光是丹药师就有几十了。
他回想刚才一切,哪不知道这人抱的什么心思,别的段文靖也就算了,可他弄坏了师尊送的叶子。
段文靖道:“这件事看在师尊面上,我不计较,可你得赔我一物。”
万俟翊不甚在意:“什么?”
“方才我手中拿的叶子。”
段文靖转头对师尊规规矩矩行礼作揖,随后指着不远处那两片孤零零的落叶,“他将师尊昨夜赠我之物劈成了两半,理应赔我。”
玉流光看向他指着的位置。
“……”
不巧,风大,聚拢的落叶早将那两半叶子掩盖了。
如何还能分得清哪片是哪片?
段文靖回头,显然也意识到这点,于是上前去翻找。
万俟翊皱眉。
别的也就罢,段文靖要不提这是师尊所赠,他还能用点法子将他那叶子融成一片。
可他一提是师尊所赠,万俟翊便想起那时段文靖嗅闻这叶子的动作,神态。
简直不若是贴着师尊嗅闻!冒犯至极!
万俟翊瞬间翻脸,道歉那话如同从未说出口,朝他冷笑:“你倒好意思讲,既是师尊所赠,就得好好放着,你方才却拿着它……”
“再赠你一片便是。”玉流光还思索了下自己赠予过他什么,而后念随心动,将一叶飞到段文靖眼前,待他接下,这才拧起雪白的眉心,侧头面无表情扫万俟翊一眼,“过来。”
万俟翊瞬间什么都不气了,他同师尊才是一处的。
他跟着师尊走去,想到师尊方才那不冷不热的一眼,喉咙便紧致起来。
进来后,万俟翊被罚到角落跪着。
他毫无为自己开脱的意思,很听话便去角落跪着了,同方才对段文靖道歉那样。
他是师尊的弟子,除一些特殊情况,平日里自然要听师尊的话。
万俟翊垂着头,跪姿端正,却状若无事地侧耳倾听后头的动静。
***
“你到底哪天离开?”
岑霄环臂背靠着墙,侧头去看站在窗口的青年。
外头是段文靖练剑的声音,倒是说不清澜影这位好师尊是在观摩弟子的剑法,还是在放空出神了。
岑霄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于是放下环臂的手,走到他身侧。
他跟着去看外头,练剑之人显然知道自己被玉流光盯着,剑法僵硬得厉害,阻塞的模样根本不像什么世家出身的公子。
岑霄看了几秒,便收回视线垂眼,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过了会儿对他说:“你再看下去,此人怕是连一招一式也记不清了。”
玉流光慢慢收回视线,这才回答他之前那句你何时走,反问:“我走不走,你急什么?”
“我急?我哪里急?”岑霄哼了声,“只是觉得四象宗有些邪性罢了。”
“待不下去的话,你可以自己走。”
岑霄:“不是,你……”
“怎么?”
你一眼,我一语,莫名其妙好似又要吵起来了,他本不是这个意思。岑霄皱皱眉,别开头,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他靠着窗子,心头憋闷得慌。
这种情形最是叫人烦躁。
若岑霄不是他,是别人便好了,哪怕是蠢一点也好,只要不是岑霄,只要他晓得装聋作哑一不做二不休,何至于这会儿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当初还不如别说那些话。
岑霄靠着墙,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练剑之声渐渐停下来了,变得分外寂静。
再一看去,澜影仍然站在身侧,并未离开,岑霄这一刻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喉咙一松,突然有些冲动地冒出一句:“这些人中,你最喜欢哪个?”
玉流光看他。
说完,岑霄觉得自己本应要强撑着若无其事去直视澜影的双眼,可他竟实在抬不起这头,好像抬头便输了似的,可他不是早输了么?
岑霄头回如此厌恶自己别扭的性子,不由烦躁地按着悬挂在腰间的玉佩,每一瞬间都好似被拉长成无数份。
怎么还不答?
怎么还不答?
有那么难答么。
这世间怎会有人不通情爱至此,连他岑霄都晓得了,哦,别的不说,这一点上他至少是比澜影厉害的,哪怕是澜影也无法否认。
过了几秒,岑霄终于如愿听到了回答。
“我修多情道。”纷杂的念头之中,这清澈的嗓音如同一束光照着岑霄的眼,玉流光终于回答他了,“这种问题,如何答?”
岑霄道:“有何不能答的?你多情道修得再至纯至真,也是人,为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第一等和第二等,便有偏爱和不爱,这是舍不掉的……”
“你说句实话,就一句。”
岑霄逼近了他,“这些人之中,你到底最喜欢哪一个?”
玉流光微微偏头。
话音落下,周围便静得连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了。
岑霄镇定地抓住青年人的手腕,将他往后按,直到离开这扇向外的纸窗。
他看着他的眼睛,这却双眼睛却垂着,眼睫纤长,凝着他抓住他的手,岑霄瞬间张开五指,像被灵火烫伤似的,“你到底、到底……”
玉流光揉了揉自己被他抓过的手腕。
岑霄注意到他的动作,喉结不由滚动,只觉得他是故意的,揉得这样慢,指尖还贴着那红色的指痕,就像牵着什么在蹂躏似的。
“我想想。”
玉流光慢条斯理地拉长的尾部音调,岑霄的心跳声状似也随着这声音调变慢了,他压着呼吸,盯着他淡金色的双眼,良久,又或许是几个瞬息。
“很难回答,但我想,你应该会想听这个回答。”
玉流光掀起眼睫,慢慢靠近了岑霄的双眼,气息绵长,“若我说最喜欢你,你是什么反应?”
不信。
不信。
当然不信。
这根本毫无可能。
岑霄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他这些年同玉流光大事没发生,小事却“争端”不断,在他人早早上道时,他还在自以为是,哪怕是个正常人,也不会最喜欢他。
可玉流光为何要说这种话。
明明没那个意思,为何非要说这种话来扰乱他的思绪,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岑霄被他淡金色的眼凝着,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提示:气运之子[岑霄]愤怒值-15,现数值 10。】
第164章
“其实……你最喜欢你那个弟子对不对?”
“还是惊意远?这个害你背上通魔罪名的罪魁祸首,你以前经常和他在一块。”
“怎么不说话?难道都不是?不能是那个堕魔的凌祝吧?”
还不开口。
岑霄语气愈发躁动:“最后一个可能……难道是你师尊?我便知道,很早之前我就察觉你们之间不似寻常师徒了,你那时年幼,瞧起人来一副正正经经的冷淡样,一点儿也不尊师,他也不高高在上管教你,行了……玉流光,玉流光。”
岑霄止住声音,撇开头,颇有些待不住的意思,放低了声音:“你别再这样看着我了。”
不知何时起,青年便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讲话, 看岑霄欲盖弥彰地将可疑人物猜了一圈,看他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越来越没底气。
一双昳丽眉眼被窗头的光照得明晃晃,映出眸底折射的微光,脑袋还微微偏着。
这模样,同岑霄记忆里当年那个尚且年幼,瞧起人来冷冷淡淡的澜影小仙人别无区别。这么多年来,他一点儿没变,也不知他喜欢一个人究竟会是什么样。
岑霄终于是败下阵来,不再用余光偷觑,摆正视线。
他心知玉流光最喜欢的人不可能是自己,方才猜测的那些人中哪个不比他有可能?可也不知自己这会儿的心智是被哪路鬼神控制了,渐渐的,岑霄心念动摇,眉目隐动。
岑霄鬼使神差,缓缓开口:“若是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个人是……”
“你信了?”
声音被打断,岑霄闭嘴停住,竟也也没恼羞成怒,反而一副就知道的样子看他。
玉流光用岑霄熟悉的轻讽语气,这般问他:“你竟这么……”
他找了个不适合安在岑霄身上的词,慢吞吞:“好骗啊?”
岑霄:“……”
玉流光还在道:“我不过随便一说,你要信也得找个依据,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可有发生过什么越线之事?”
“怎么没有?”
岑霄很快反驳:“怎么没有?”
刚才没恼,他这下是恼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一笔一笔跟他记这个账:“在凡间同睡一张床榻,嘴碰嘴接吻便罢了,这件事我不提,你记着就行,以前偶尔的亲密接触我也不说,只说当年我找你下战帖之前,外头称我们为剑道双骄,你不也没否认?”
玉流光难得不解:“否认干什么?”
“你不知这话的意思?”
“……”
看着他的反应,岑霄便知他确实是不知的,难怪那年这个称呼兴起,澜影始终未有任何反应,他难道不知么,修真界都说双骄相配,他们又都为剑道先锋者,年纪相仿,这如何不算越线之事?
若玉流光没那么难接近,他们当年或许还能因此成为至交好友,有些事情也会改变。
若他们那时是挚友,他定然要拦着他修多情道,更不要他四处招惹那么多人,何至于后来经历这些跌宕起伏。
岑霄见他当真不知,一时更恼了,做什么都无法收场。
他定要同他好好讲讲,一是弄明白他到底最心仪哪一个,二是问他到底对他是什么看法。
他就想弄明白。
岑霄想好了,要开口,玉流光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过了今日,我明日便离开了。”
“这个答案如何?还有要问的么?”
“……”
又回到最开始那个问题,岑霄像被浇了盆凉水,气焰一下低了,闷声:“没了。”
不问便不问。
往后离了四象宗再问也无不可。
总归这么点时日,也不至于再发生些什么事。
岑霄若无其事掸了掸衣上不存在的灰尘,片刻道:“那我便走了,明日再来寻你。”
玉流光“嗯”了一声:“要我送吗?”
岑霄转身动作一顿,“要,真送?”
“假送,自己出去。”
岑霄轻嘁一声,转身出了大门,脚步声消失得快,实则他并未走远,反而偷偷在附近徘徊了会儿,见玉流光未再现过身这才有点儿失望地下了山。
天有些暗了,雾影散去,岑霄一路往前,远远便见着一名四象宗的内门弟子往附近而来,他眯了眯眼,想到什么,偏头叫住此人:“昆仑峰上如今有几人?”
该内门弟子权限显然不高,对他摇头,说昆仑峰上如今无人在住,倒是可能有鬼,毕竟不止一位同门传言说在昆仑峰山顶看见鬼火。
岑霄一听,便将人放行了,继续往前,看来知道澜影回四象宗的人少之又少,倒也省得明日离开多生事端了。
他回到住处,随手抛了几个石子算卦,想算明日事是否大吉,可来来回回,卦没算出来。
岑霄分不清是不是自己思绪不清。
他脑中的事异常多,除了今日澜影靠近的眼神,便是他慢悠悠对自己说的那句“若我说最喜欢你”,明明是假话,可也招惹得他心神动荡,识海竟比练剑时还要活跃。
看自己实在无法冷静,这卦也始终是空,岑霄干脆提起剑到外头练了几个时辰,直至月夜散去,晨光熹微,他毫无倦意,识海反而越发精神。
时辰终于到了,岑霄迅速放下剑施法净身,朝昆仑峰去。
***
这一夜并不平静。
下午岑霄离去后,系统思来想去,问道:【真的明天走吗?】
玉流光合上窗扉,落下的阴影照拂在他纤长的眼睫上,于下眼睑落下一层灰影。
他回头,平静道:“当然是假的。”
谁在暗处偷听不敢见人,这假话就是说给谁听的。
系统闻言,几秒后方才反应过来,再一看后台几个气运之子的位置标记,果然属于衡真的标记就在这方大殿之中。
也就是说,这几日衡真一直在它宿主身边看着,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一直未现身。
“明日”是最后的期限。
天暗得快,随着最后那点艳红落下,四象宗归入寂静。
亥时,段文靖前来耍了套剑法,要师尊看看他近日的进步,得到对方温和的颔首后他才满意,拎着剑拱手,便要离开。
“等等。”
段文靖被叫住,期待地回头。
玉流光告诉他:“明日你就不用来了。”
段文靖表情一滞,“为什么?”他以为师尊要夸自己近日修行不错,进步颇大,未想到却是这样一句。
段文靖脑袋一空,下意识便想跪下。
膝盖刚弯一半,一股无形的力量便无形托着段文靖,段文靖再也跪不下去了,他抬起头,稍显沉默。视线中的青年坐在榻边,手中握着一柄长剑。
这长剑通身银白,镌刻复古纹路,青年修长葱白的手指扣在上方,更显得玉质般精致。
他便如此低着头,看都没看一眼段文靖的表情。
段文靖见他不要自己跪,便站直了身子,低声改口:“您明日离开?”
“嗯。”
“真的……不能带弟子一起么?”段文靖回想这几日。
他自小仰慕澜影仙尊,听闻过澜影仙尊许多事,却都没有同他亲身相处这些日子来得畅快。
练剑时,澜影仙尊会一直盯着他,虽叫人紧张,上手纠正他剑法时身上带来的香气也会让人无法静心,可还是惹人期待。
也是这几日,他发现自己对仙尊的了解太少了。
外头相传的那些故事,好的,坏的,都犹如镜花水月,隔岸观花,他也想同仙尊一起在外游历四方,想做他真正的弟子,行过拜师礼,喝过拜师酒。
为何师尊这些年来偏偏只收一人,还是一个炉鼎。
若他也是炉鼎体质,师尊也会……
段文靖隐约嗅到一股紫檀的木香,这股香犹如穿透识海的一束刺眼天光,刺得心口一疼,他倏忽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浑身一滞,急忙苍白着脸摆头。
有些东西想不得。
修仙之人最忌讳执着,他又是剑修,一旦杂念多了,便意味着修行要停滞不前。
若修行停滞不前,就是……生出心魔的开始。
“你摇头干什么?”
段文靖恍惚抬眸。
青年不知何时放下了剑,一袭淡色衣衫散在床榻上,乌发雪肤,眉眼微扬,问他的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段文靖总有种自己的想法都被看透的错觉,羞愧地低下头:“没什么……师尊,若您实在不愿带弟子一起走,可否告诉弟子您的去向?”
玉流光说:“去向不定。”
“这样……”段文靖干巴巴道,“那以后,还会见吗?”
还会见吗?谁知道呢。
段文靖最后只是躬身行礼,便退出去了,他捏紧手中的剑,不知是心境不同,还是这个秋要过了,今夜的昆仑峰意外地冷,拂来的风都是刺骨的。
玉流光拿着剑起身朝外走,衣摆和乌发被风吹得扬起轻微弧度。
“何不收了他?”
一道声音突兀地自身后响起,他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顺手将眼前的门挥上了,待门合拢,冷冽的秋风被阻挡在外,他这才不紧不慢,转过身子。
“师尊。”
玉流光轻声问:“收他做什么呢?让他跟我天南地北地走?这种世家出来的弟子只适合规规矩矩由宗门教导,让我教,从根就歪了。”
若修真界要考教资,他定然是不合格的。
衡真站在屏风转角,一身黑衣,发丝间掺杂惹眼的白,静站着不知来了多久。
两人相对,气氛自然,像从前的隙缝未发生过。
这也是那次之后,两人第一次这样面对面,看着对方。
“是仙骨离体太久了么?”衡真看着他,思绪偏移,顾自开口,“你瞧着同以前比较羸弱了许多。”
见人不答,良久,衡真垂下了眼眸,轻言反驳:“多收个徒弟是好的,磨一磨万俟翊的性子,方才那弟子瞧着也已弱冠,是非分明已明了,你教他剑法便足矣了。”
玉流光:“我可以多一个师弟。”
“……”衡真道,“当年收你便是破格,我原不打算收弟子的,若你实在不愿收他便罢,我不再提。”
玉流光平静点头,不同他说这个,转身往里走去,转而问:“师尊来这多久了?”
衡真转身,未回答,只看着他的背影。
有一个瞬间,他出了神,想到从前。
两百多年前,他未曾打算收徒。
其一,他身份不正,这一切本该是他的兄长宫御的,若收了徒按名义,世人也只觉得是宫御收徒。
其二,他喜静,不愿意昆仑峰有他人在。
衡真未曾打算收徒,便是深思熟虑真切地想好了的,哪怕掌门亲自来劝,也始终未曾改过注意。
他也以为自己这一生都是如此,孤家寡人,冷冷清清。
谁知见着澜影后,这想法却变了。
变得那样快,那样未曾犹豫。
他怕澜影入了他人门下,因而收徒仪式简了很多流程,好容易收了徒,孰料他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同小自己这般多的孩子相处,来来去去,最后澜影最重要的成长那几年,他们这对师徒说过的话两只手能数得过来。
若临终回首,此事应是能占据他首要后悔之事名头。
“师尊?”
躲不掉,衡真叹着回答他那句‘师尊来这多久了’:“很久。”从你回来那日起。
玉流光说:“那怎么不现身?”
“不知要如何见你。”
衡真说:“当初剜你仙骨,是我有错,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若那时……”
“是我让你动手的。”玉流光顿了顿,蹙眉看着衡真,“这话因果倒置了,师尊。”
因果倒置?
衡真未曾开口反驳,只是凝着他轻微摇头。
不。
于他而言,是否因果倒置并无区别。
最后的结果都是他亲自剜了徒弟的仙骨,剜去了澜影身上最重要的东西。
若那时他神志清醒,哪怕是用刀尖对准自己,也不该满手澜影体内温热的鲜血。
如此,怎能算因果倒置呢?
【提示:气运之子[宫衡]愤怒值-10,现数值 80。】
玉流光说:“你——”
“流光。”衡真轻微打断。
此行,流光既要明日离开,有些事情就应当早些下决断。
舍不掉也是要舍的。
衡真垂下头,再次喊了一次,“流光。”
他从前顶替兄长的命途,是以某些时候,性子向来也扮着兄长。按着父母当年的说法,是要叫那天道莫发现他是顶替之人,省得命被收走。
那时是遵循父母夙愿,后来却是贪恋人间,贪恋……流光。
说起来,他甚少唤流光这个名字。
这回,衡真便是如此叫了。
衡真掀起眸,定定看着他,轻声道:“你杀了师尊吧。”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章[可怜][可怜][可怜]
第165章
话音落下,大殿寂静无声。
像是没听明白衡真的意思,青年微微偏头盯着眼前人,狐狸眼瞳像剪着一汪水影子, 衡真也凝着他的眼睛,仿若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何种荒谬的话,语气再寻常不过:“杀了我,用我当初赠你的那把天光剑。”
“……”玉流光是第一次听见这种无理的要求,改变话音道,“我打算离开时将天光和你的剑都赠予段文靖,既然都不需要了,就给有用的人。”
衡真点头称好,又说:“不过在此之前,完成师尊最后的夙愿,可好?”
“……”
玉流光蹙起眉,将手中剑搁到桌上,朝衡真走近。
他加重语气:“先前那些罪名还不够,你还要我背负上弑师的罪名?”
衡真:“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衡真黑瞳倒映着眼前人雪白的面容,渐渐的,这些白又化作透着猩气的血味,他仓促地移开了视线,脑子里不断闪回那日的昆仑峰。
没有别的意思。
他只是走不出去。
走不出去,也活不下去,再活下去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那就一命换一命,他伤了澜影,是他有错,就得要澜影自己亲手拿回去。
“……为师知道,这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衡真缓了口气:
“你自小便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法则,流光,哪怕我像你当初那般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你也永远不会像我那时一样,痛苦到徒生心魔。”
“所以,杀了我。”
“我在殿中摆了阵,今日除你我,不会再有他人得知此事。”
“不会有他人知晓,便算不得弑师。”
衡真挥袖,静静搁置在桌上的天光剑便飞来他手中。他朝着始终不发一言的玉流光走近一步,没有丝毫逼迫之意,语气很轻,可行为却和逼迫无意:“——流光,了却师尊的夙愿。”
玉流光倏尔按过剑。
“唰!”
剑身出鞘,锋利的剑刃倒映他昳丽的一双眉眼。他垂着眸将剑鞘扔去,徒留一把锋利的剑,声音平静:“没得后悔。”
衡真道:“就像你当初要我剜你仙骨未曾后悔,我亦是。”
玉流光按着剑柄,手指雪白而细长,分明是连剑都拎不动的外表,手却比任何人都稳。衡真忽然想再多看他几眼,目光便不动不闪,这几乎是他第一次如此专注而认真地凝视他,他为师,为师者便不该用如此目光去看徒弟。
不过谁又能苛责将死之人呢?
“哐当!”
忽然,玉流光连剑都扔了。
在衡真的注视下,他转身便朝内走去,衡真想也未想,即刻便跟过去,往前去抓他的手腕骨,“澜影。”青年回了头,眉眼间映出的微微愠怒却是叫他一顿,再看这双近在眼前眼边含着水色的眼瞳,他整个人具然怔住。
也不知是哪来的冲动,衡真扣着他纤细的腕骨,仓促地将他逼着往后退了几步,用力去吻他的唇。
他气息很重,“流光”唤了一声,自知身份禁忌,便没再开口,只是仓促而毫无规律地去吻他的唇,时而吸咬,时而舔舐。
玉流光微微抬脸,唇上被吻得很热很麻,他勉强从这阵急促中找到后台响起的系统提示音。
【提示:气运之子[宫衡]愤怒值-10,现数值 70。】
【提示:气运之子[宫衡]愤怒值-10,现数值 60。】
【提示:气运之子[宫衡]愤怒值-10,现数值 50。】
仓促,频繁,一如衡真这个濒临绝境的吻。
谁都没有要打断的意思,更没有吻到一半就强行抽开的意思,更何况衡真如今情绪处于动荡边缘,因而剥去师徒这层身份,接下来发生的事理所当然。
玉流光微微喘着气,额上生了些黏密的水色,黏着他乌黑的发丝,连颈部也不可幸免。
一面是雪白的肌肤,一面是乌黑的直发,衡真那剑向来吻的手这时却不稳了,泛着轻微的颤动,去帮他将脸上和颈部的发丝捋开。
指尖触在上面,犹如过了一阵电流,衡真扣着他的手指,低头用力地吻他的唇,舌头吻开他潮湿温热的齿关,去触摸里面更湿软的一物。
他的鼻尖抵着青年潮热到有些泛红的脸,嗅着他身上清淡的白玉兰气息,某个瞬间意识到自己是在和徒弟做越界之事,可很快又顾不得那么多,反正——他都要死了。
“师尊……”
衡真气息很重,听到这个称呼忍不住低头去咬他的脸,咬完又怕他疼,在上面细细密密地吻了吻,玉流光半眯着雾蒙的眸,手指攥在衡真肩上。
他的声音带着轻喘,整张脸清冷又艳丽,又透着诱人的幽香,“……你会吗?”
衡真去吻他的红唇。
“教我。”
“教师尊。”
是夜秋风冷,昆仑峰更上异常冷。
屋中飘着的紫檀香被一股其他的味道所掩盖,幽幽而冷艳。
带着侧殿的温度也爬了上来。
湿润的水汽萦绕在青年长睫上,他微微咬着下唇,整个人往后带,腰身紧绷着,几乎反曲成弓。
此人说着要他教,到头来刚坐两下,便被搂着压住,几乎叫人紧绷到有些喘不上来气,指尖紧紧抓在衡真手臂上。
衡真低着头,只是不住去吻他当初被匕首剜过的位置。
灵丹蕴养后,这个地方未留下丝毫伤痕,可衡真无需看,便知是哪处叫他疼过,因而吻得珍之又重,小心至极。
时辰不知几时。
外头月亮散去,玉流光蹙着艳白的眉睡下,再醒来外头天光大亮,未见衡真的身影。
身上和榻上都干干净净,想来是清理过,玉流光起身穿衣时,脑中还想着昨夜“弑师”一事,不知衡真到底要干什么,连段文靖跪在外头等候也不知。
待开了门,他才看见段文靖顶着烈阳,手中捧着一封拜师信,是他亲手所写,字字真诚肺腑。
“师尊,求您看,便看一眼。”
段文靖朝前跪了两步,捧着拜师信到玉流光跟前。
他实在焦躁,想到师尊今日要离开便沉不下心,是以根本没注意到青年颇有些艳红的唇,以及微润的眼瞳。
玉流光用宽长的衣袖遮了下手腕,伸手接过,他垂着眼眸,从头看到尾,回了屋中。
段文靖探头去看:“师尊?”
玉流光回屋,原是打算取剑赠给段文靖,但到了这里,他忽而又想起件事,于是转而又出来,将信还给他。
“师尊……”段文靖期期艾艾。
“看完了。”
玉流光道:“我今日不走。”
段文靖小心:“那您?”
“过几日走。”玉流光平静道,“我说过,我不会再收徒了,这几日你可阅览昆仑峰的书,把该学的都学了,若宗内有其他想拜的师父,我可以引荐你去。”
“……”段文靖心说,可我从始至终只想拜您啊。
不论如何,今日不走,这都是好事。
他拍拍跪得酸疼的双膝,从地上起来。
岑霄刚上昆仑峰,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他不曾想昨日那空卦竟指的是这意思,三两步便冲了过去。
“你——”
玉流光转头看他。
岑霄憋闷地紧咬后槽牙,扫了段文靖一眼,玉流光说:“你先回去吧,我有些事。”
段文靖看了岑霄一眼,“是。”离去时还不放心,屡屡回头。
“你昨日不是说今日清晨便走么?”
人走了,岑霄终于能开口:“你昨日才说过的话,今日便不作数了?”
玉流光转身回屋:“你又不是第一日认识我。”
“……”
岑霄跟过去说:“你若今日不走,那要何时走?”
“你要跟着我?”
“那是……”
岑霄忽然声音停息,眼尖地看见他后颈上添的那抹红,他三两步加速过去,往玉流光眼前一挡,顾自去抓他的手,掀他衣袖。
冷风拂过,露在外的雪白小臂上遍布暧昧的红痕,岑霄只看了一眼,就倏忽将他衣袖拉下来,将这些痕迹遮得严严实实。
他仍然抓着他的手,一只还不够,还抓两只。
岑霄尚且冷静,只是问:“是谁?”
玉流光挣动自己的手,“你认为是谁?”
“是谁有区别么?”岑霄紧着后槽牙,“我可没有质问你,我没那个立场,我就是、就是……”
什么也不是。
他什么都不是。
岑霄慢慢松开手,“我……”
“师尊!”
万俟翊一来就看见岑霄抓着师尊的手,想也未想,登时提剑上前,岑霄回头看见万俟翊,只觉此人来得恰好。
正好他需要个理由理所当然揍人一顿。
玉流光后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岑霄拿走了自己的天光,到外头和万俟翊决一死战去了。他安静几秒,平静地想,岑霄是前辈,万俟翊是后辈,又死过一遭,定然不是岑霄的对手。
不能出人命。
青年走到门边,声音不大不小,却能飘到两人二中:“岑霄,分寸。”
两人齐齐回头。
岑霄在想:他护着万俟翊?
万俟翊在想:师尊觉着我不如此人?
于是两人更愤怒了,一招一式眼花缭乱,更加致命。
“……”
玉流光:“……”
玉流光将门拂拢,回到房中。
他微微按着眉心,露在袖外的雪白腕骨映着红痕,映着这场战役的源头。
净一说:“我便知你同你师尊也是不一般的。”
“……”
青年停住指尖的动作,放下手,抬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的净一。
净一藏在黑袍中的眼垂下,顾自走到他身侧坐下。
堕魔多年,他身上仍然覆着木檀的味道,同屋中的紫檀有些许区别,一个醇厚浓郁,一个清淡。
青年收回视线,平静道:“昨夜你也在?”
净一道:“嗯。”
净一道:“放心,不该看的我没有看到,衡真的修为……还是比我强。”他垂着黑瞳,忽而侧头去看身侧人的手,“他要你杀了他,何不动手?”
澜影道:“你会杀了方丈么?”
净一说道:“据我所知,他并未教过你多少,你们不算世俗意义上的师徒,你对他没有感情,不是么?”
他像是想得到玉流光反驳的答案,于是固执着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么?”
玉流光道:“若我对他没有感情,那么对你也是同样的。”
“……”
净一放下了袍帽。
他苍白着面色,一动不动地盯着青年雪白的侧脸。
良久,净一说:“我愚笨,总是听不懂你的言下之意。当年听不懂你的婉言,现在也分不清,你这话到底是对我有感情,还是没有感情。”
外头的打斗之声不知何时停了。
接着是脚步声,玉流光站了起来:“在换衣。”
脚步声停了。
是岑霄的念叨,“是么?别又骗我,你屋里是不是藏人了?”
万俟翊回说:“我师尊藏不藏人干你何事?”
又吵起来了。
作为被藏的人,净一仍然岿然不动地坐着,像当年跪在拜垫上念诵经文,一念便是一整天。
他望着站起来的澜影,抬手去按他的手腕。
“你可曾对我有过丝毫心悦之情?”
外头如何吵,他都没有给予分毫眼神,像被隔绝在另一个绝对寂静的世界。玉流光垂眸看着自己被按住的手腕,顺着他的力道坐回原位。
他道:“自然有过。”
净一说:“不能看着我说么?”
玉流光便看向他。
净一视线不闪不避,盯着他。
青年有双机敏的狐狸眼,微翘,眼尾覆着不一般的薄红。
面无表情时便透着难以接近的清冷,被情态占据时便好似眼里心里都是这人。
尤其眼眶湿润时,好似再真心不过。
彼时,这双狐狸眼便润着点软和的气息,青年用这双眼看他,语气自然:“我当然对你有过感情,否则当初同你在佛门做什么?自然是那时对你感兴趣。”
【提示:气运之子[净一]愤怒值-10,现数值 60。】
净一:“你的兴趣便只有那么点时日?”
“不。”
玉流光道:“我修多情道,而你所修之道不可破情戒,所以你应当知道我那时的顾虑。”
“后来我找你的次数少了,记得么?”
净一没信。
若此话是真,当年他为何不说?既如此有理有据,他便占理。
玉流光也没管他信不信,敛着清冷的眸子,“见得少了,也就不想了,所以那时我要你别下山,而你一意孤行。”
“那时我便对你淡了许多。”
“可见时日久了,一切便会变。”
“可我并未被改变。”净一忽然道,“你能淡下来,我却不能,若此话是真,你那时便应该问我,同你接吻那日我便算是破戒了,那日我便已然想好要同你走。”
他站了起来,声音一下低了下去,“你却是在那时谋划着同我分道扬镳,澜影。”
作者有话说:本章掉落红包[可怜][可怜]
第166章
其实时至今日,最初那些纠葛到底是阴差阳错,还是谁刻意为之,早无法分辨。
细究起来,也没有意义了。
佛修忌执念深重,其他修道者又何尝不是?既往前一步便是心魔,释怀这样的词便永远同净一沾不上边了。
殿中寂静无声,良久,净一再度开口:
“我如今已不再是佛修。”
话音落下他便站起身,向着玉流光走近。
净一身上的气息很凉,混着木檀的气息,手也冰冷,玉流光瘦削的手腕被他抓住,转眼间,两人之间不过半臂距离。
净一垂下眼,并未再看他,而是凝着青年人被自己抓住的腕骨,雪白伶仃,指中触感细腻,柔软,然而这只手的主人却远比谁都要矛盾,神秘,多情又无情。
有些时候,叫人觉得澜影才应该去做佛修,只有他做佛修才不会破戒,只有他做佛修才能真正心无旁骛,主持也不会时刻担忧澜影会堕魔,会行差踏错。
可他偏偏修多情道。
任人赴汤蹈火地扑过去,到了最后连句是非都说不得,因为这是他的道,澜影不过是遵循自己的道而已。
净一缓慢地握紧手中这截瘦削的腕骨,终于抬起视线同眼前青年对视,他窥着他的眸,像是要从中窥出他的念头,几息后,净一道:“若你所说句句真心,那从今往后,我们又是何关系?”
玉流光听得出净一的意思。
他仍然想要个名分,既然从前他们算“两情相悦”,分开又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如今他已不再是佛修,何苦不能再像从前那样?
玉流光没有很快回答,只是往外去抽自己的手腕。净一察觉掌中的动静,盯着他的瞳眸深而静,半晌终于松开他。
他以为这是澜影要他离他远些的讯号,却不想手刚松开,澜影竟然反按住他的手腕,隔着衣袖,净一甚至能感觉到他手指的柔软。
青年问:“你说这些,是想像从前那样么?”
净一答:“不止。”答完玉流光就朝他走近半步,将两人原本的半臂距离缩短到只剩几厘米,这个距离,净一深黑的瞳孔能清楚地看见青年雪白颈侧上,藏在乌发阴影下发红的吻痕。
暧昧,刺眼,毫无遮挡。
他移不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瞳孔隐隐渗出一丝红,直到视线被玉流光的另一只手遮挡。净一仿佛才从那种突如其来的桎梏中回神,缓慢地挪动自己的瞳孔,看着从自己眼前放下的手。
玉流光没有说话,只是往前一些,抬脸去碰净一的唇,显然他并没有要接吻的意思,轻飘飘碰了一下后,就分开了距离,净一反而低头去追他的唇,因为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个吻反而无所顾忌,吻得很深很躁,贴着他柔软的唇肉来回含吮,气息交织,直到玉流光轻喘着气按着他的衣领推开,两人间燥热的氛围才冷却下去。
净一呼吸热了,低头看着自己仍然被他按着的手腕,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回味刚才的吻。玉流光却看着净一,狐狸眼覆着些不明显的薄雾:“我说在一起便在一起,我说不行便不行,净一,你将自己的位置放得出人意料的低,还是说,这么多年来,你当真对我一点怨怼都没有?”
净一看他一眼,又移开视线。
他没有作答。
没有答案便也是一种答案。
怎可能没有丝毫怨怼?
净一也有过要他后悔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亦或是抓他到世人看不见的地方去,可当这种想法冒出来,他又会不由自主想到那时澜影会有什么反应,各种反应想了一遍,再多的怨怼都没用了。
虽已不是佛修,可净一背诵过那么多的经文,有的寓意早已深刻入骨髓。
他做不出那种事。
玉流光:“既然有怨怼,不见你报复?”
“报复?”净一听了这话盯着他,没有说什么舍不得之类的情话,只是道,“你何错之有?即便有错,这错微乎其微,又何至于遭人报复?”
“你只是不爱我。”
他平静说着这个事实,“你只是不爱我,这不是你的错。”
玉流光抬起眼眸看着他,狐狸眼微敛,倏忽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手去抚净一衣襟上的黑色,又垂眸按住他的手腕,将他从前给自己的佛珠串入他腕骨,佛珠微冷,净一伸手去取,又被人按住手背。
青年一点点牵住他的手,微微抬脸再次去吻他的唇,净一倏尔弯指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抚过他后颈的黑发,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什么都不想,只是吻他,用力而缠绵地吻他。
吻到最后,岑霄又开始在外头敲门了,万俟翊也不再阻挠,而是沉默等着师尊开门。
这个吻被打断,也必须要停止,净一冰冷的手从青年后颈的黑发上,一点点滑到他雪白的侧脸,指腹贴在上面,和他抵着眉首,恍惚分不清是谁的呼吸那样热。
明知道这段情从来都是他单方面的,偏偏像现在这样,好像他们就是被人阻挠的鸳鸯似了,净一终于打算松开手,唇上却又热了一瞬。
是青年抬脸吻了吻他。
“这些事情,等我离开四象宗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还有,我之前就说过,我那时候是心悦你的,虽担不上爱字,但凡事有个循序渐进。”
青年抬起狐狸眼,眸中的情绪分不清真假,让人只觉好似是真,透着柔情。
他轻声:“好了,你先走吧。”
“……”
【提示:气运之子[净一]愤怒值-10,现数值 50。】
【提示:气运之子[净一]愤怒值-10,现数值 40。】
程序音叮当作响,紧跟着便是大门被人推开的声音,青年转过身,看着岑霄朝自己走来。
“你屋里真藏人了?”
岑霄推开门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四处翻看,万俟翊跟在后头大步进来,沉脸看着他的背影,指责:“我师尊同谁往来,和你没有半点干系。”
“呵。”听到这话,岑霄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转头对万俟翊嗤笑,“这时候装大度了?方才屋中那样安静,你怕是也早想推门进来瞧个七八了吧?怎么,现在利用完我,你反倒装起贤良徒弟来了?”
万俟翊:“……”
万俟翊不说话,只是去看自己的师尊。岑霄再度嗤笑一声,也转移视线,盯着玉流光看。
屋里藏没藏人他是不知道,但澜影肯定是藏人了。
唇色……那样鲜艳。
比方才他来时还要更艳。
岑霄问:“昨日骗我今日离开,今日又要如何骗我?”
被两道视线齐齐盯着,玉流光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他从万俟翊身前走过去。
屋外阳光正盛,秋风暖阳恰好。
走过的地方带起风,飘着身上令人熟悉的白玉兰香。两人的视线仍然追着他走,看他清瘦高挑的背影。
“不骗你了。”
他才回答岑霄,声音顺着风飘到两人耳里,“你也不要再问了,我给不出准确日期。”
岑霄:“那你——”
万俟翊:“师尊。”
却见青年自顾自走到昆仑峰下山的小路,一袭白衣被日光照得薄如蝉翼,宛若轻纱,勾勒得身形清瘦高挑。
一截雪白的脖颈微微低着,他垂着眸看路,直到身形渐远,也不知是要往哪儿去。
岑霄声音停止,万俟翊快速跟过去,两人都一言不发跟着,也没什么目的,也不再说话,就是跟着。
从昆仑峰下山的路很长,几乎是盘桓山峰而行。
不过,就算这条路再长一些,再长一些。
岑霄想,他也是愿意的。
***
这段时日,段文靖无法收敛自己的忧心,总觉得师尊会忽然离开,所以为避免自己一点准备都没用,他总是起得很早便在外候着,等听到动静才敲门请安。
这些繁文缛节于玉流光而言实在多余,叫他别来请安了,段文靖嘴上是是是,第二天照来不误。
惹得万俟翊偏要争一口气,也来得早,被玉流光冷冷斥责以后他就退而求其次,说想同师尊住在一块。
这几日有衡真在,玉流光自然不可能答应,万俟翊见没办法,只好白日里多和他待一起。
又是一夜。
将将深秋,夜里风冷,万俟翊离开后四周安静下来,一如从前死寂的昆仑峰,这个时候衡真才从暗中出来。
白日有人在,衡真向来了无踪迹。
而夜里出来,除了沉默地坐在玉流光身侧,沉默地牵他的手,衡真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杀了师尊吧。”
玉流光偶尔在想,衡真到底是认真的么?还是只是借这句话,要得到什么?
系统想了想问:【如果他是认真的,你会动手吗?】
玉流光只道:“看情况。”
这一夜,衡真也来了。
照例是坐在青年身侧,沉默地牵起他的手。
手指一根一根同他交缠,互相染上对方的温度,直到十指相扣。
任谁来都看不出他们是师徒关系,行的分明是爱侣作派。
衡真过来,为的仍然是上回那“弑师”一事。
而青年的答案仍然同上次没有区别,他拒绝做这样的事,衡真提过那样多次,得到的答案始终如一,如今他不知要再如何开口,两厢静了许久,衡真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缓慢道:“要怎样你才肯答应?”
青年道:“怎样都不行。”
“若是……”
“我明日便真的离开四象宗了。”青年截断衡真的声音,“我会将天光剑和帝方剑留给段文靖,即便哪天我被师尊说服,愿意完成你的夙愿,我也用不了天光剑。”
“……”
衡真是想死在天光剑下的。
死在澜影握着的天光剑下。
否则那日他不会特意提出“天光剑”三字,若是随意一柄匕首,随意一柄长剑,自然不行,再不济,用曾伤过澜影的那柄匕首也未尝不可。
可那日澜影失了仙骨负伤离去后,衡真早在疯魔状中生生折断了那柄匕首,扔进了九幽火中炼化。
如今那匕首早化作一捧四散的灰烟,了无踪迹。
如今只有天光剑。
唯剩天光剑。
衡真沉默地扣紧了掌中的手心,转头将青年揽进怀里。
动作突然,叫人没有预料,玉流光聆听着后台降至四十五的愤怒值,抬起的手顿了顿,接着攥在衡真衣襟上。
衡真按住他瘦削的脊背,垂眸抵着他的发丝轻轻闭眼,片刻后,这个吻不知是如何开始的,先是谁的呼吸乱了,紧跟着青年衣裳也被揉乱一片。
青年微微低头喘息,披散在身后的乌发被衡真一手捋着,露出整张雪白艳丽的脸。
眉微微蹙着,平素总那样冷静的神情彼时不复从前,透着旖旎的情态。
衡真看了他很久,再次去吻他,贴着他的鼻尖含吮他柔软的红唇,吻得湿漉一片,才继续往里探寻。
舌尖相抵,一片湿润缠绵,他嗅着澜影身上的馥郁香气,偶尔闪过两人是师徒,实在不该这样的念头,可仅仅只是闪过,衡真十指用力抓着青年的手,细密地吻他,情到浓处时才唤那么一声:
“流光。”
玉流光无法回应。
他偏过头,呼吸被掠夺得有些短促,长睫沾湿了水色。
衡真做起这种事来,总是显得矛盾,似乎有时受到二者身份限制,他会短暂清醒,力道慢而缓许多,犹疑着摩擦,可没多久这种清醒又消失,开始遵循本心,将他紧抱在怀。
没有规律,难以适应。
【提示:气运之子[宫衡]愤怒值-5,现数值 40。】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章[可怜]
第167章
只待清晨,天光大亮。
昆仑峰晨雾四起,温度湿冷,天际一片乌泱泱的灰。
显而易见,今日并非艳阳天。
玉流光辰时起身,推门向外去,四起的大雾萦绕在昆仑峰的山巅,朦胧地遮盖住了悬崖瀑布,他看了片刻,又扫向段文靖所居住的小木屋。
平时辰时不到,段文靖就会来请安。
今日却毫无动静。
青年舔了舔唇瓣,平静地回了大殿,再出来时他手中持着一柄天光剑,一路朝昆仑峰后山深处而去。
系统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即检测了四周的能量,再看气运之子们在图上的标点。
以它宿主为中心,五个标点几乎将青年围绕。
连惊意远都在附近。
走了一段路,青年停下脚步,抬眸。
一只青色灵鸟落入他漂亮的瞳眸中,青鸟盘桓扇翅,一圈一圈地空中打转,似是迷了路,不知该如何出去。
他抬手,青鸟看见他,扑扇着青色羽翼停留在他的指尖。
鸟爪小心翼翼搭着青年的指尖之上,它抖抖毛发,一物便从羽绒中掉落。
玉流光接住。
是一张被卷起来的信纸,外身以黑绳捆了一圈。
他垂眸张开这张纸。
【何时下山?】
【惊意远留。】
那日上山之前,玉流光便要惊意远在山下等着。
这里毕竟是名门正派,而惊意远为魔,又是魔中之首,出现在这里并不合适,尽管他并无半点破坏之心。
玉流光在纸的背面写下‘两个时辰’四字后,重新将纸卷起,送入青鸟羽翼中。
他抬起手,束起的乌发被风吹起弧度,映出精致却毫无波澜的眉眼。
青鸟低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他的指尖,在注视中朝山下飞去。
晨雾仍然浓郁。
昆仑峰后山悬着一条激流瀑布,再往后一些,是衡真从前的住处,玉流光拜师至今,鲜少来这里。
一是太偏,二是此地植精遍地,走一趟得听至少上百句的植精唠叨。
今天他却来了,步履不快,不紧不慢。
系统猜想道:【昆仑峰现在被宫衡布了阵,外人进不来,你拿剑……是想好要对他动手了吗?】
玉流光道:“他知道我今天要走,所以一定是要我给个结果的,那我就来看看。”
系统:【会动手吗?】
“或许。”
或许。
玉流光停下脚步,侧头环顾四周。
这里风大,吹得他的视线有些模糊,渐渐他不再往前,只是在此处等待。
寻死的,玉流光见过。
想活的,玉流光也见过。
偏偏因为这种缘故寻死的,他第一次见,实在难以分清衡真究竟在想什么。
只是因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过错,便用命来还,显得这条命那样轻贱。
叫玉流光还有些迟疑。
他思索片刻,狐狸眼抬起,问系统:【我应该没有记错,是我主动要衡真剔仙骨的吧?】
系统道:【当然。】
所以,明明是他主动惩戒的自己。
‘弑师’这个词一出,好似一切都是衡真主观意愿所为。
玉流光站在原地,垂眸去看手里的剑。
他按着剑柄,将剑从剑鞘中抽出。
锋利的剑刃折射着日光,透出一些冷来,他转过身,看见衡真站在距离自己两丈远的位置,不知何时来的,又站在此地盯着他看了多久。
衡真伸手,玉流光将帝方剑扔给了他。
“分明是师徒,我们却从未试过剑。”衡真垂眸看着自己曾许久不见的帝方剑,“或许,我也算不得你的师尊。”
他抬眸看去,青年并未回应,衡真便道:“今日便在此试试?”
青年仍未回应,只是平静按住了剑柄。
衡真做了那个率先出手之人。
若说师徒之间,最相似之处应该便是一身本事了。
就像万俟翊出门在外,只要使出剑法,谁都能看得出他师出何门,又是谁的弟子。
以后段文靖也会是如此。
可青年为衡真的徒弟,剑法和身法皆无他身上半点影子,便如衡真所言那样,他们从未试过剑,关系也说不出个亲疏。
“铮——”
此一试剑,渺渺晨雾,天光和帝方相抵,摩擦出刺耳的火花。
谁都未出全力,此试剑非当真试剑。
青年垂眸凝着相抵的剑刃,因早有预感,所以衡真收剑撤力道时,他持着天光剑及时向一旁而去,只是划伤衡真的手臂,并未伤及要害。
大风四起,两人对视,血腥味隐隐呛人,玉流光这下确定了,衡真是真的要他动手。
【提示:气运之子[宫衡]愤怒值-10,现数值 30。】
衡真垂头看着自己的左臂,鲜红的血迹渗透衣物。
他罕见地,轻轻笑了下,平和地看着自己的徒弟,“流光,你日后定能做这九州千百年来第一个飞升的修者。”
玉流光面无表情。
他注视衡真,目光带有审视意味,衡真道:“动手吧。”
每个位面死亡的气运之子不得超过三个。
诚然道,完成一个衡真的愿望,这并不影响他位面之力的取得。
甚至还可以加速完成任务。
衡真死时,愤怒值必然是可以清空的。
青年确定,以及肯定。
不知不觉,后山晨风更大了,由来路灌入秋风,再飘过湍急的瀑布,带起湿冷的气息。
浓郁的雾气渐渐四散,衡真左臂的血迹愈发多,几乎沾湿了整条手臂,濡湿的血液顺着指节坠入草地。
玉流光低下头,用指尖擦去剑身上冷去的血珠,长长的眼睫毛遮挡住玻璃似的眼眸,无人知道他这一刻在想什么。
衡真跟着他的视线看去。
看他修长的指尖沾上属于自己的血液,和他的唇一样鲜艳。
此行不过一刻,试剑不过两招,到头来, 只剩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言语,顺着风落入衡真耳中,“我只问最后一次——”
“动手吧,流光。”
“……”
***
【提示:气运之子[宫衡]愤怒值已清空。】
【提示:恭喜任务完成2/5!】
四象宗落在一片阴云中,气氛低沉。
今日本是一月一次,各峰长老同掌门议事的时间。
然而议至中途,掌管魂灯大殿的执事不知怎的匆忙闯入,喘着气弯腰撑膝,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执事长老来这通常只为生死一事,一看便是出事了,掌门刹那间脑中闪过好几个可能亡故的身影,不知是谁的魂灯有异,他迅速连同几个长老起身,齐问:“谁的灭了?”
“衡、衡——”执事长老喘着气,话都说不匀了。
无人催促,都沉凝屏息看着他,执事长老缓过气来,一口气悚然道:“衡真师祖的魂灯几乎灭干净了!”
“——?!”
风声喧嚣,落叶盘桓。
玉流光动手了。
他看着衡真,将剑上抛,反手去攥剑柄,往前送去时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噗嗤——’一声,剑尖稳稳刺破衡真衣物,利落没入他的心口,骨骼和血肉带来的阻力很大,可玉流光的手腕那样稳,稳得连停都未停过,抖都未抖,瞳眸便这样清醒地映着眼前人血色尽失的模样。
衡真微颤着低头,喘了口气。
几乎是同一时间,后台愤怒值清空的声音便涌了出来。
玉流光神情不变,眼尾微微下垂,溢着一点说不出的恹恹之色。
这把天光剑沾过很多人血,如今沾的是它的铸造者的血液。
剑魂在嗡鸣,而握着他的主人神情始终没有变化。
玉流光停住沉沉往前送的天光剑,去看衡真的眼神,衡真却偏开了头,避开了这个对视。
仿若一场无声的较量,谁都未再开口,只有咳血声。
渐渐的,剑没入越深,血液愈发无法控制。
衡真喘着气,高大的身躯在青年眼中一点点弯下去。青年放松手指松开剑柄,垂眸看去。
雪白衣摆沾上了刺眼的红。
昆仑峰下起小雨。
这是秋越过冬的第一场雨,细而缓地飘落在草地上。玉流光弯身,沾了点血的手指按在衡真肩处,用力拔出了他心口的天光剑,扔到一侧。
做完这个动作,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就这样同衡真对视。
仍然是谁都没开口。
彼时,昆仑峰山口。
从山口到大殿有约莫二十丈距离,中间穿过竹林,会见一拱形石门。
掌门使用瞬移术赶来,不知怎的偏偏就堵在石门这法术失灵了,他并未多想,看见段文靖站那,疾步上前,“你在这作甚?”
段文靖焦急回头,见是掌门如见救星,“掌门,昆仑峰不对劲,今日我辰起时便发现自己好似进了迷障,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师尊那。”
说罢,他回头给掌门演示。
只见段文靖朝前走去,不过小片刻,却是在掌门后头走来的,掌门转头看着他,凝神道:“有阵法。”
段文靖说:“是师尊布下的吗?师尊说这几日要离开,莫非是不想要我纠缠,才一早悄悄离开。”
“澜影要走自然会从容地离开。”掌门先澄清,随后才意识到他口中的不对,“你说澜影这几日要离开?”
段文靖顿了一下,抿嘴不语。
这事要管,衡真师祖的事也得管,事有轻重缓急,掌门沉声,“你先去找阵眼,我来破阵。”
段文靖道:“是。”
“悔吗?”
后山,衡真一点一点抓紧玉流光的手,将这玉白的手染上肮脏的血液。他低下头,气息不稳地去吻他的手背,没有回答,仍然没有开口。
玉流光挣脱他的手:“不明白你。”
衡真哑声:“不明白才好。”
不明白才好。
他闭了闭滚烫的眼睛,能察觉身体在迅速失温,忽然想到那日澜影变为凡人时,是否便是如此感受。
不知怎的,心底畅快许多。
他也尝过澜影那时的感受了。
视线倏忽变得有些模糊。
他的呼吸声很沉,很沉,他自然不悔,可却忽然生出些眷恋来,衡真抬眸,用手背擦去自己唇上的血,去吻玉流光的唇。
吻了一息,他即刻松开,用沾了血的手去揉青年的唇,将不小心沾上去的血液揉开。
本应该放下,可衡真停顿了几秒,去捋他耳畔的发丝。
青年平静地看着他,雪白的容颜沾了些许血迹,衡真一一为其擦去,擦不干净,便垂下手。
“你修多情道,如今这样便很好了。”
他最后道:“好了,回去吧。”
“……”
……
阵法终破,段文靖匆匆跟在掌门身后。
倏忽见大殿的门开,段文靖惊喜,“师——”好似看到什么惊人一幕,声音又陡然止住。
掌门的声音也卡住,愕然注视着稍显得凌乱的澜影。
青年推开门,双手未放下。
他白衣上沾了鲜红的血迹,乍一看,像绣在上面的瑰丽红梅,可空气中隐隐漂浮的血腥气又清楚地告知着掌门和段文靖。
这不是什么绣纹,而是——血。
掌门又朝上看。
澜影投射而来的视线有些冷恹,眉目冷淡,好似隔着云端,分明不是俯视,却透着上位者的审视,叫人平生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退却之感。
他雪白的面颊上沾了血迹,被人用手指揉开,像施了脂粉,唇色也过分鲜红,像雪白花丛中唯一生出的异色。
“出事了。”看到他,玉流光说。
掌门说:“是,我知道,我也是为此事而来,方才掌管魂灯的执事长老找来,说……师祖的魂灯快灭了。”
段文靖愕然看向掌门。
不远处,刚走来的岑霄听闻这句话也登时定住。
他迅速看向玉流光。
“嗯。”
玉流光道:“是这事,师尊被心魔所控,走火入魔。”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顿了顿,继而轻声道:
“师尊为不受心魔所控,散尽了灵力。”
“待我发现时,为时已晚。”
“……”
“衡真师祖,仙陨。”隔了小半个时辰,掌门仍然恍惚地念着这几个字,他望着眼前这条下山路想,任谁今日听闻此事,都会觉得是不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尽管衡真师祖最初的身份来历不正,可他到底坐镇四象宗千百载,在修真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如今,澜影说他死了。
那样突然于言μ,叫人毫无预兆。
连他这样知晓师祖来历的人都一时难以置信,更遑论其他不知晓的人。
此事不小, 掌门取了师祖熄灭的魂灯后便匆匆下了山,先是通知各峰长老来殿中议事,再是准备将此事公之于众。
长老们得知此事哗声一片,都不敢置信。
他们同师祖接触很少,也因为少,所以总认为像他这样的大能是不会死的。
“魂灯。”
掌门将熄灭的魂灯推到众人眼前,他的声音略显疲惫,“此事需尽快公之于众,还有收徒大殿便作罢吧,待到下一个十年再议此事。”
长老们倒是并无异议,只是提起师祖仙陨一事,他们心中盘桓有太多犹疑。
有人说:“当年澜影仙尊下凡时,便相传师祖走火入魔,此事可是真?”
这件事在那时传得沸沸扬扬,可却没多少人真正看见衡真走火入魔。
不巧,掌门是那个知晓内幕的,那日澜影独自负伤入了凡间后,衡真便几乎将整个昆仑峰封印了,里面的植精活物不知死了多少。他揉着眉心,点头:“是真。”
“那师祖的后事……”
掌门道:“澜影说师祖交代了,后事由他一人处理,我们不得插手。”
长老们静默,仍然有种恍若身在梦中的错觉。
他们心中都生出些怅惘。
世人都道修仙长生,是以 凡人向往修仙,修仙向往飞升,可千百年来,任人天资如何聪颖,到头来仍然一场空。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掌门走到门口道:“虽然师祖交代我们不得插手,但也不可真的什么都不做。”
他吩咐下去,撤掉四象宗近三个月以来的任何活动,上下不得大声喧哗。
不多时,在有意的散播下,四象宗衡真师祖仙陨的消息很快传遍修真界。
外头轩然大波,不敢置信,几乎每个宗派都派了人来,掌门忙了两日,还不忘关注尚在昆仑峰的澜影。
为何说尚在?因为那日段文靖说澜影要离开四象宗,掌门一直没忘。
如今师祖仙陨,那澜影便是新的镇宗之人,四象宗需要他。
掌门看向被雾气包围的昆仑峰,深呼吸一口气,朝山峰走去。
忽然,“掌门。”
掌门一顿,回头,是千丹峰的长老。他看出他有事要说,停下等待。
长老紧皱着眉,想了许久才低声问道:“你那日可有亲眼看见师祖的遗体?”
“没有。”掌门道,“师祖消散天地,留了金丹给澜影,金丹我看了,却是师祖的。”
长老说:“你便不觉得此事有蹊跷吗?”
掌门沉默。
他回头看向昆仑峰,良久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长老道:“好端端的,走火入魔?况且师祖修为强盛,即便是走火入魔,也不可能没有自保的能力,那么……”
“你也说了,即便是走火入魔也不可能没有自保的能力。”掌门打断道,“若按你想的那样,师祖的死有蹊跷,那么又有谁能对他动手?”
长老挺直了脊背,沉凝。
掌门便说出他的猜想:“你觉得是澜影?”
长老道:“我未曾这样说。”
掌门道:“但你是这样猜的。”
“……”
掌门转过身,朝着昆仑峰山巅看去。
他的声音透着对澜影的信任,“即便真是他,你又有何证据?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玉流光将天光剑和帝方剑留予殿中,给段文靖留了封信。
他回头去看岑霄:“我准备走了。”
若是以往,岑霄听闻玉流光说要走肯定是要质疑真假的。
但今日他一言不发,异常沉默。
他看着青年留下的两把剑,垂眸,还记得前两日澜影推开大门时的模样。
脸上带着明显的血迹,衣摆上也都是血。
那时状况太乱,他不好问,后来就更没机会问了,昆仑峰上上下下一直来人。
惊意远也来了。
乔装而来,彼时靠在门口,沉寂地等待着玉流光出来。
岑霄却是在想玉流光这两日的反应。
从衡真仙逝起,他总显得那样恹恹,似乎有些提不起精神。
偶尔还会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这时候他们间的距离似乎很遥远。
岑霄不怕玉流光同谁有感情纠葛。
怕只怕——他会真的心悦谁。
哪怕是对谁产生兴趣。
岑霄突然伸手拦在他眼前。
青年转开视线,朝他看来,岑霄叙述他那日的话:“走火入魔,散尽灵力?”
玉流光:“怎么?”
“那日你身上的血是怎么来的?”岑霄问。
“师尊的。”
他的话倒不掺假,也难得没有同岑霄作对,声音散漫:“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岑霄道:“我不问,他是如何死的同我没有干系。”
“我只是不解,你这两日在想什么。”
“……”
这话由岑霄来问不对。
应当他来问才是。
问问岑霄这两日到底想干什么,总盯着他看,话又不说。
以为是要谈谈衡真的死因,可岑霄却说这些和他没有干系。
玉流光垂眸看了眼岑霄拦在自己身前的手,往下一按。
岑霄反握住他的手。
玉流光忽然顿住。
【提示:气运之子[岑霄]愤怒值已清零。】
【提示:任务已完成3/5,恭喜!】
他蹙眉,去看岑霄。
“玉流光。”
“我想同你说,其实我并不求同你能有什么结果,还在南戎城时我便是如此想的。”
这厢,岑霄盯着澜影一字一顿道:“哪怕你当着我的面同他人好,同他人成亲,我也成全。”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也能这么豁达,他是小气的,小气到当年还不认识澜影,便能因为此人超越自己而心生不悦。
可这时候,他的字字句句都是从心而发,绝不掺假,岑霄看着他的双眼,“我就希望你活着,像从前那样,风风光光的活着,不要像你师尊如此……”
如此什么?他想了很久,才对玉流光说:
“既是多情道,那你就该爱一人,再爱一人,再再多爱一人。”
爱任何人,而不偏爱一人。
作者有话说:这个位面快结束啦[摆手][摆手]
可恶,一定要恢复日更了,一鼓作气朝着完结冲过去[爆哭][爆哭]
本章掉落红包[猫爪][猫爪]
第168章
岑霄扪心自问,自己实非这种爱将情爱挂在嘴上的性子。
甚至再往深究一些……他是有些赧于聊这些话题的。
所以那时在南戎城发觉心意,岑霄未彻底同玉流光讲明。
毕竟玉流光这样通晓情爱之事,世间真情早看过万万千,哪怕他不讲明,也定能看得出他心中所属。
可这回不同了,岑霄感应到一些危机,加之这两日青年格外异常的反应,他也顾不得那些扭捏了。
他怕玉流光被衡真这一出吓住,以至于对衡真生出些不一样的感念,所以仓促之下,岑霄将这两日心中所想全部说了出来。
要爱任何人,而不偏爱一人。
话音落下,岑霄便紧紧盯着青年那双微垂的狐狸眼,不错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反应。
甚至于连呼吸都微微屏住,想看他回如何回应——
下一秒“——你同我讲这些干嘛?”
孰料,玉流光一言打破岑霄好容易凝聚起的肃穆氛围。
他扫向他的双目,视线颇为意味不明,语气还是那样不留情面,“你吃错药了?”
岑霄:“……”
岑霄:“……”
岑霄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他生平没这么气过,咬着牙说:“我是认真同你讲的!否则你解释解释,你这两日为何频繁出神,我可一直看着,否认无用,你心里定然有事。”
玉流光:“然后?”
“你便说一句,你待你师尊当真一丝情也没有?”
“……”
空气倏忽安静下来,原本倚在门边未曾踏入的惊意远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他一袭黑衣,乔装打扮,因是混入四象宗的,所以用的还并非自己的脸。
彼时,惊意远无声看着玉流光。
显然这两日他心中也有此疑虑,只是他向来不爱逼问玉流光。
所以若非岑霄今日开口,他怕是能一辈子将这疑虑压在心底。
太明显了。
实在太明显了。
熟悉澜影的人皆知道,澜影修多情道,可性子同寻常人相比起来,却是清冷许多。
他不爱驻足同自己无关的事,又因世人的爱慕唾手可及,所以有些时候总显得不够珍惜眼前人。
可这不是错,澜影当然没有错,若一份份爱慕皆要他珍视,反倒为难澜影,哪里顾得过来?
所以这样的澜影,心境比谁都要澄明。
又怎会因为师尊的骤然离世,而将自己囿于那种难以言明的境地?
半晌。
玉流光终于听明白了岑霄的意思。
他以为岑霄会在意衡真离世的真相,毕竟八卦是人类的本能。
却不想他这两日在意的却是这件事——真情?
他静了几秒,看见惊意远也盯着自己,于是偏头问他:“你心中也这样想?”
惊意远顿了顿,不知如何回答,便不答。
“真情……”青年慢吞吞念着这两个字,很想知道岑霄是怎么推出这个答案的,“你问我这两日为何频繁出神,我便告诉你,我这两日在想衡真死的那瞬到底后不后悔。”
这世间,有些情谊确实超出玉流光能理解的范围。
只因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过错,以至心生心魔,堕入深渊。
死的那瞬,悔不悔?
岑霄不知道衡真死因,自然也不知晓玉流光口中的‘后不后悔’究竟是何涵义。
他也不在意衡真是如何死的,不论是世人皆知的走火入魔灵力尽散,还是玉流光亲手所为,他都不在意。
他从这话中找到症结,霎时道:“你可知对一个人产生真情的第一步,便是从好奇开始的?”
玉流光若有所思看着他。
岑霄抓着这一点说:“你想他悔不悔,想多了便一直记着他了,若时日再长一些——”
“我师尊已逝,岑霄。”言下之意,他在同已逝之人争什么?
岑霄沉默下来,闭嘴。玉流光说:“所以你心悦我,便是从好奇开始的?”
“……”
岑霄紧抿着唇往外走,又骤然停步,踱步回来到玉流光眼前。
他被青年一双细眉晃了眼,又过了两秒才仓促道:“——好了,不是说要离开四象宗么,快些吧,我在外头等着你。”
“……”
万俟翊这两日很忙。
昆仑峰每个时辰皆会来人,有时是内宗人,有时是外宗人。
他要替师尊同这些人说明师祖仙逝之事,再引他们往灵殿而去拜礼。
衡真虽消散天地,也交代过后事由澜影处理,可四象宗定然是要为他立牌位的,这牌位便放置在昆仑峰的灵殿。
掌门赶到时,昆仑峰来往的人还有五六,放眼望去皆是大宗的有名子弟,他看着那些人的身影,想到衡真师祖从前喜静,如今却来来回回这么多人参拜,一刻不得安宁,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你师尊呢?”掌门远远走来,问万俟翊。
万俟翊顿了下,看向他身后:“师尊。”
掌门愣了愣,回头。
昆仑峰这两日下了两场小雨,天尚阴,雾渐浓。
掌门遥遥便见青年从不远处走来,一袭白衣,长发由素色发绳缠绕,发冠亦是银白状。
很素的装扮,却更衬得澜影那艳丽的脸夺人瞩目。
不多时,青年便行至掌门眼前。
他身后跟着岑霄,掌门颔首同此人招呼,再看向站在澜影另一侧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
未见过,只一双黑瞳似魔般,发邪。
不过既是澜影带来的,身份应当无异。
掌门没有多做在意,想到自己此行来昆仑峰的目的,便开口问澜影:“你何日离开?这一行又要何时回?”
“此即便离开了。”
“……”掌门听到这个回答怔了一怔,“怎么这样匆忙?那师祖的后事……”
“师尊喜静。”
玉流光说:“两日足够了。”
“……”掌门自是想劝的,可他心知自己劝不动澜影,便只能问他何时回?青年想了想,只是回答“若得空。”话已至此,掌门便低声叹叹。
“我送你。”
小雨渐浓,大雾四起。
身影愈见愈远。
与此同时,段文靖看到师尊留给自己的信了,再抬首,便得见置放在悬剑架上的天光剑和帝方剑。
他何德何能,能继承师尊的剑?段文靖心中惶惶,连手中的信纸被揉皱都未发觉,只是一股脑往外冲。
“段——”掌门叫住他,可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不稳重,“澜影已下山。”
段文靖脚步一下停住,心中倏忽涌起巨大空茫,“师尊……走了?”
“嗯。”掌门想到澜影走前对段文靖的安排,对他道,“你也算澜影半个弟子,如今有三个选择。”
“其一,留在昆仑峰,继承澜影衣钵。”
“其二,拜入四象宗,可从各峰挑个长老做你的师父,当然,我门下你也可选。”
“其三,回天珑城,由你自己定夺往后的修行之路。”
段文靖如鲠在喉。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信纸,回头去看这座萦绕在大雾中的山峰。
从前他如此向往这,却从不敢做梦能拜入澜影门下,哪怕侥幸拜入,有万俟翊这位大师兄在前,师尊的衣钵也是绝对轮不到他来继承的。
如今发生这些,竟有隔世之感。
前后分明不过半月。
“师尊带走了万俟翊……”段文靖喃喃,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这自然是理所当然,万俟翊同师尊相识多年,若要游历,自然也一起。
可是、可是——
掌门看着他的反应,不知怎的,叹了口气,“如何,你要如何选择?”
段文靖低头,一点一点将被自己揉皱的信纸捋直。
他发了会儿呆,道:“师尊将天光和帝方赠予了我。”
在掌门惊讶的目光下,段文靖道:
“我要留在昆仑峰。”
“往后我便是师尊的二弟子了。”
他跪下,对着山下拜了三拜,当是拜师礼。
从今往后,他便是师尊的二弟子了。
仅次于万俟翊的二弟子。
***
这一行,谁都不赶时间。
要往哪去,要往哪停,一概不知。
因而他们脚程很慢,到了天珑城,还在这宿了几日。
离开四象宗,惊意远便褪去那副乔装,换回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同玉流光道:“不如去魔界?”
岑霄斜眼看他,“魔界邪气多,不如来我们引剑宗。”
万俟翊则未开口,师尊不论去哪,他都是要跟着的。
玉流光没说话。
他低着头,指尖擦过茶杯边缘,抹去上面溢出的水。
“去凡间吧。”他才开口,“长宁村,如何?”
惊意远蹙眉。
显然他想到长宁村那贫瘠的条件,还有万俟修那座空空的木屋。
澜影眼盲时在那吃了不少苦。
不过转瞬,惊意远又松开眉:“好。”等到了长宁村,他叫些魔来修缮屋子,总之过去那些日子,是必不能叫澜影再过了。
岑霄听到长宁村三字,想到自己那时装作万俟修,却被澜影戏耍罚跪一事。
他脸色一僵,“那儿有什么好的……”惯性说了几句,他又道:“不过你想去,那就去吧,我在旁修缮个屋子。”
若说这两人各有异议,万俟翊就全无异议了。
他有万俟修的记忆,怎么说都对长宁村是熟悉的。
万俟翊舔了舔唇,原先因为此行有燃油灯跟着,他心中颇为躁郁。
如今师尊说要去长宁村,他倏忽开始期待起此行。
***
入凡阵已布下,离开天珑城这日,青年要回客栈包厢取个东西。
穿过长廊,包厢在倒数第二间。
玉流光停在门前,正要推门,指尖还未触到,便见木门自行往里敞开。
他掀起眼睫,同一双黝黑的眼睛对上视线。
净一盯着他,放下手,侧身往旁边让出位置。
作者有话说:下章应该能结束[猫爪][猫爪]
下个位面就写太子流光吧[加油][加油]
写完这个还剩个西幻,四月应该差不多就完结了[猫头][猫头]
第169章
玉流光要取的是一柄锻造到一半的剑。
他偏头看了净一一眼,随后越过他走进包厢,去看置放剑的木桌……
四下寂静,木桌上空空如也,别提剑,连盏茶壶都没有。
忽在这时,净一在一片寂然中取出剑:“在这。”
他将剑递过去,目光始终停留在青年的眉眼上。
待剑被接过,净一方才垂下手,缓慢道:“近日我一直跟着你。”
“我知道。”
玉流光将剑收起,忽然说:“要跟我下凡么?”
这自然是净一的目的。
从前他便暗中跟他许久,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没道理天各一方。
只是净一垂下眼,并未即刻承认,反而道:“他们也一直跟着你?”
几人还在法阵处等候。
若耽搁太久,一会儿客栈怕是会被围得水泄不通。
玉流光想到净一身上剩下的愤怒值,静了几息,才走到他身侧。
净一抬眸,漆黑的眼瞳追着他,倏忽一顿。
他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心执起。
再度垂下眼眸,他凝着这只玉白的手。
青年轻轻叹气,柔软的指尖轻轻搭着净一腕口的佛珠,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同他道:“我知道你是如何想的,可你既知我所修多情道,便应该清楚,有些事不是我想就能做成的。”
净一反抓住他的手。
他的力道渐重,将这只手紧紧扣在自己掌心,像是要将他彻底独占。
可不过几息,净一手中的力道又慢慢松了下去。
或许他们本就不般配。
一个佛修,一个多情道,也不知是如何搅合到一起的。
可事已至此——
哪怕是孽缘,他也要续下去。
净一垂下眼未再多说,侧头道:
“走吧,他们要等急了。”
“可以再等片刻。”
听到这句话,净一下意识回头,手臂上传来重力,是青年按住了他,俯身朝他靠近。
净一黝黑的眼瞳霎时一固,他嗅到属于澜影的气息,同佛门清净凝神的檀木香不同,这是一阵很清淡的花香,隐隐摄魂。
紧接着,便是青年唇瓣的温度。
柔软而温凉,像那年在庙殿初尝他的滋味时,一瞬间时辰仿佛被拉得很长远。
待反应过来时,净一早反按住澜影,重重朝着他的唇吻去。
不论今日此行有多少人绕在澜影身侧,至少此时,拥有澜影的是他,吻住澜影的亦是他。
两双唇缠绵紧贴,吐息的温度近乎模糊了人的感官。
净一攥着青年的手腕,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现,他用力地吻他,描摹着他唇上的柔软和馥郁,愈是吻,愈是不想放开,偶尔松开他要他换气时,净一会沉沉凝着青年湿朦的双眸,然后再度用力含住他的唇。
一开始只说是片刻。
可吻到如今,究竟过了几刻也无人知晓了。
【提示:气运之子[净一]愤怒值-10,现数值 30。】
【提示:气运之子[净一]愤怒值-10,现数值 20。】
青年被吻得唇瓣湿红,眼尾洇开艳丽的水色。
他微微启唇喘息,净一低头用高挺的鼻梁抵住雪白他的脸,闭眼听他情动的声音。
良久,在法阵处等候的几人果然等急了。
门口响起他们的声音。
“流光?”
“师尊,我能进来吗?”
“吱呀——”
木门忽然敞开,在场几人凝着从里走出的青年,神色各异。
玉流光松开门走出来。
虽开门时他有刻意擦去脸上的痕迹,可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还是那样明显。
过分鲜红的唇,水色明显的瞳眸。
更别提,明晃晃跟在他身后的净一。
青年倒若无其事,眉眼淡然,仿佛未曾在里面同谁亲密过。
“走吧。”
“……”
岑霄也是学会克制了。
他前几日才说过不介意玉流光在自己面前同他人亲密,同他人成婚。
若这下因为嫉妒去阴阳怪气,倒显得他说话毫无作用,岑霄只能竭力压着醋意,沉着脸,剜净一一眼。
净一平静回视。
岑霄轻嗤——呵!
法阵地处天珑城边界,半个时辰左右,天将暗,也是启阵之时。
几人入了阵,惊意远在阵起效时,倏忽去牵玉流光的手。
他静了一路,这时才将声音压低,忽然述起曾在凡间时两人间发生的事:“记得么,那时你记忆不全,同说我,你从前好似有个情郎。”
“我问你情郎是谁,你说,好像叫惊什么。”
玉流光侧头看他。
惊意远道:“我那时便想,我从前分明是你的阶下囚,如何成了你的情郎?只想你是记忆混乱了,而如今……”
阵法见效,四周涌现一股蓬勃的灵力,视线变得幽暗。
惊意远在这幽暗中愈发用力地牵紧了他的手,继续道:“如今呢,我算是你的情郎吗?”
玉流光道:“算。”
惊意远抓紧了他的手指,魔紫瞳一瞬不瞬注视着他。
“若这还不算,便要成亲才算了。”
玉流光侧头,慢吞吞道:“所以你算。”
成亲——
惊意远原先只是因净一的出现,心里而不痛快,还从未想过这事。
如今澜影不经意提起,他心头忽涌现一股冲动。
拜堂、成亲、天地见证。
惊意远垂下眼眸,只是抓紧了掌心的手。
谁说没有可能?
修仙之人寿命长久,而今一切不过刚开始。
谁又知,澜影最后不会同他成亲?
【提示:气运之子[惊意远]愤怒值-10,现数值0。】
【提示:气运之子[惊意远]愤怒值已清空,现任务进度为4/5!】
***
人间界同修真界流速不同,修真界彼处深秋,凡间却历经几轮,正值寒冬腊月。
他们在长宁村附近那片野竹林落地,此地恰好大雪纷飞,举目雪白。
这个季节村中百姓皆在家过冬,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开始辛勤播种。
是以,长宁村一时见不到人。
万俟翊赶在前头快步推开残破的木门,门开后,叫人惊讶的是这座木屋分明久无人居,里头却未落灰,一桌一椅立于墙边,排列齐整井然有序。
从旁去柴房,里头堆放的柴火亦是一根不少,只有些陈旧的木柴气息扑面而来。
除此之外,院子里外皆很干净,显然有人常来打扫。
惊意远看到这熟悉的环境便皱眉了。
岑霄在旁双手抱臂,哼声撺掇,“你徒弟转世后过得真不怎样,这哪还能住人?不如还是来我们引剑宗,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取。”
玉流光没理岑霄,只是去看惊意远,清丽的狐狸眼微眨。
惊意远同他对视几秒,沉声不语,虽心里头也不大想澜影住在这种简陋之地,可心知自己拒绝不了他。
几秒后,惊意远上前,开始施法整改这座简陋的木屋。
不知多少年份的桌椅床榻自是要换掉的,再在这木屋周遭几侧建几幢新的房屋,院落撤去,种上几棵树。
有惊意远在前表现,岑霄再也无法说什么风凉话了,生怕被他比下去,岑霄往外走了些,随即在附近掐诀施法,落了座新的屋子。
距离澜影约莫二十余丈,他瞧来瞧去,皱眉,怎么瞧都觉着距离太远。
可更近的位置又都被占了。
岑霄轻啧,眉眼郁郁。
所以,他就说澜影应该来他们引剑宗住,这样澜影岂不是要什么有什么,铸剑要多少千百年的材料他都给,就算没有他也上刀山火海给他找。
何必在此地,要什么什么没有。
岑霄深呼吸。
——罢了。
他认命地想,澜影高兴就好。
***
雪愈来愈大了。
佩佩刚敞开点门,便被外头夹雪的寒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忙关上,发愁地左右踱步。
自那年仙人离去,迄今已有四年。
这四年佩佩并未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反而日日抱着仙人留下的剑谱认真学习,时至今日,那剑谱都被她学得皱巴巴了,墨迹被汗水渗开,有些字迹隐去。
佩佩总想着,若有朝一日仙人回到这里,发现她学有所成会不会夸她几句。
可也只能是想想了,四年来,别提仙人,连万俟修都不见了。
“等雪停了你再去也不急。”
爹说她:“屋子就在那,又不会跑,你打扫那样勤快做甚?”
“雪这般大,万一压塌了房梁呢?”佩佩忧虑。
她爹看她两眼,不是很明白她那样勤快打扫那屋子做甚。
就算仙人曾在那小住几月,可到底也并非仙人的屋子啊?
不如给仙人上供些吃的,若仙人感应到,说不定还会来长宁村增她一段仙缘。
佩佩没管爹如何想的,数着日子等雪停,三日后终于见天放晴了,佩佩大清早便急匆匆出门。
她往那小屋行了一段路,意外发现伯伯婶婶们都在,虽然今天放晴,可天还是冷,照理乡亲们都不出门才是……
佩佩感觉有些奇怪,凑过去问他们发生何事了。
“你瞧——”
一位婶婶将佩佩拉过去,佩佩一头雾水看她,婶婶哎道:“不是瞧我,是瞧那!”
佩佩下意识转头,随后心跳加速,眼睛睁大。
——她总担心这几日雪大,会压塌仙人曾住过的木屋房梁。
可并没有。
木屋还是那个木屋,完完整整摆在那,可却又和从前不同了。
院落撤去,不知从何而来多出几棵大树,树荫重重,门前连一丝积雪都无,清扫得干干净净。
而在这栋熟悉的木屋四周,不知何时多了几幢新的屋子,打一眼看便和朴素的长宁村格格不入,非一日能建成,除非……仙术。
佩佩心跳愈发快。
她想也未想,朝前而去。
***
佩佩的出现要万俟翊还担心了把。
他有凡人万俟修的记忆,自然也记得佩佩,这个在他同师尊恩爱时总来打搅的燃油灯。
是以佩佩见了心心念念的人欢天喜地离去后,万俟翊便找到师尊,轻轻按了一下他的手:“……师尊。”
玉流光的手过分冰凉,任他牵着,汲取滚烫的体温,半闭着眼“嗯?”了声。
万俟翊问:“你会一直在长宁村吗?”
换句话说,会在此收佩佩为半个徒弟么?
听到这话,青年睁眼看了他一眼,半晌后给予了否定的答案。
一旁万俟翊松了口气,可转眼看见师尊另一只手上散着微光的金丹,便又微微沉下心。
这颗金丹是师祖的,分明只是修为炼化之物,偏生像有了独立意识。
他看着这颗金丹,脑中闪过诸多不好的念头,最后只是牵紧了师尊的手,俯身缠着同他接吻。
青年雪白的脸原先有些冰,这下便不冰了,带着点绯色,温热如水。
他将愈发滚烫的金丹放入袖中,沾了湿露的长睫毛微动,偏头按住万俟翊的脖颈,启唇喘息。
***
净一平素话少,心思难辨。
是以属于他的那最后二十点愤怒值,降得零零散散的。
偶尔减一,偶尔减五,有时又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降。
如此过了约莫一年。
一个深夜,青年才久违听见后台响起的提示音。
【提示:气运之子[净一]愤怒值已清空。】
【提示:恭喜!任务已完成 5/5!请选择是否脱离世界?】
玉流光被吵醒,恹恹盯着【是】和【否】两个选项,暂时没有选择。
彼时正值深夜,外面下起小雨,他合衣起身,推开门,便在主殿看见闭目静息的净一。
听到动静,净一微动,侧头看他。
夜已深,外头有虫鸣。
青年坐在他身侧,问:“怎么不在房中休息?”
净一垂下眼,先兀自去牵他的手,随后才道:“无法静心。”
“那到我这便能静心了?”
“是。”
从前在佛门念诵经文时,只要澜影在他身侧伴着,他总能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
到了现在,依然如此。
两厢静了片刻,在这宁静的夜中,净一说起一事:“昨日我脑中忽然有了凌祝的记忆。”
“想来,我确实是他转世,只有些古怪的是,我在这些记忆中还看到些别的东西。”
玉流光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这恐怕便是净一今夜忽然降愤怒值的契机。
否则他不会提这件事。
玉流光便问:“看到什么?”
“你。”
净一凝着他,竟这样答:“还有各种不同的我,因为这些,作为凌祝的我选择轮回转世,想试试看能不能遇到你。”
倏忽间,他声音又低了许多,“这些记忆很模糊,无法具体想起发生的事,唯有……你在其中很清晰。”
“……”
这些话确实过于虚无缥缈。
净一说不出具体,可心中却能感受到具体的情感,深重如海,玉流光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平静道:“或许以后就知道这些是什么了。”
想来也是,净一微微松开青年的手,去搭他瘦削雪白的手腕。
他低头凝着这截手腕,按在上的指腹渐重,突然问:“你房中可有他人在?”
玉流光:“有。”
“……”
净一唇侧下压,便要松开他的手,说明日再来打扰,岂料青年又不紧不慢接了句:“你随我进去,这个他人不就是你了?”
未松完的手霎时一紧。
一阵力道带着青年起身,门被风拂得紧闭。
细密的吻很快落了上来,玉流光微微仰着脸,伸手搂着净一的颈部。
宽袖顺着弧度落到他的臂弯处,一截雪白的小臂袒露在外。
很快会有更多袒露在外。
而这一夜夜深露重,春光正好。
作者有话说:本章掉落红包[猫爪][猫爪][猫爪]
第170章
谢小将军凯旋前一月,京城下了场罕见大雪。
这场大雪封了京城外的路,哪怕有官兵天不亮便勤恳清雪,也赶不及下雪的速度。
雪很冷。
彼时,东宫。
今日辰时,天还未亮,东宫上下一片匆忙。
储君殿下自幼体弱,是当年后宫斗争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已是常事。
宫人们早已习惯,所以总是格外小心,殿下的吃穿用度一应都要最好的,简直作易碎的瓷器来相待。
可都这样小心了,殿下昨夜还是倏忽体温升高,高烧不退,这一夜间太医都来了七八,连奉楼的国师华霁大人都惊动了。
这不,华霁大人此即便在房中为殿下掌脉。
殿下也不是第一回突发高烧了。
每每华霁一来,殿下都能安然无恙,想必这回——几个宫人未敢再思,不约而同的双手合十,对那隐匿在云层中的银月许愿,愿殿下安然无恙,平安顺遂。
忽然,有宫人小声啜泣起来。
她受殿下恩惠才得以在东宫享受太平,想到殿下可能会过不去今夜,便泪水涟涟,话音颤抖,“我端水进去时……看见了好多血,殿下从前从未如此过……”
另一宫人也再无法宁静,跟着啜泣起来。
他们有的是从小跟在殿下身边,有的是后来才入东宫侍奉在侧,殿下待人大方,脾性温和,哪怕他们是奴是婢,也从未受过冷脸。
其他主子身边的宫人,都羡慕他们,他们想,殿下这样好的人,应长命百岁才是,为何偏偏命运多舛。
“华霁大人——!”
屋中骤然响起盥盆打翻在地的声音,宫人们惊忙回头,他们都守在门口,里面一有动静就要进去。
这动静好似什么讯号,可随着这声华霁大人落下后,屋中竟忽然安静下来。
安静到,有些死寂了。
只剩下雪落下的簌簌声。
***
玉流光闭着眼睛。
他并未陷入睡眠,反而思绪过分清晰,只是无法睁眼。
有温热的东西抵住他的唇。
紧跟着,是带着药味和血腥味的液体,从他的唇中泊泊落入喉咙。
这味道有些呛人,他蹙着眉偏头吐了些,猩红的液体顺着苍白下颌落到颈上,咳声可怜。
“华霁大人……”
太医为难地看向华霁。
站在他眼前的,是奉灵国受人敬仰手段神秘的国师,华霁。
先皇在世时华霁便是这幅模样了,如今几十年辗转,他容颜竟丝毫未变,更让人忌惮。
在太医迟疑地注视下,华霁轻叹了口气,取过一旁的匕首。
锋利的刀刃割开左腕皮肉,他连眼都未眨,垂着眸待血和汤药混为一体,他这才亲自端着碗到青年身边,扶着他喂下。
这回喂得顺顺当当,华霁取过干净的手帕,轻轻擦过青年淡色的唇,眉眼不变,回头道:“他身子变冷了,再添些碳。”
太医:“是。”
华霁又道:“准备身干净衣裳来。”
太医吩咐下去,宫人们便知道殿下这是转危为安了,纷纷松了口气,又忙了起来。
中途,殿下的生母蕙后,和他的长兄玉岐筠皆收到消息赶来东宫,但因华霁说殿下要静养,所以几人一时都坐在偏殿等候,待殿下醒来再去探望。
不知过了多久。
外头的雪停了下来。
玉流光这才感觉到身子温热了些。
他动了动手,薄薄的眼皮微颤,紧接着,照入眼瞳的是模糊一片的金丝帐,再偏头看去,是白日里的光,照得眼睛微微刺疼,生涩地滚落了些生理性眼泪。
这些眼泪没入发丝,眼前忽然暗了暗,华霁取过干净的手帕,给他擦擦脸。
近距离下,玉流光能嗅到华霁手腕创口渗透的血腥味。
虽还未重新接收剧情,但他已经回忆起大半的记忆,认出此人应是气运之子之一,奉灵国国师,华霁。
华霁忽然顿了顿。
他按着手帕,将青年莫名伸出的手按回被褥中,又为他紧了紧四角,生怕进风。
“风寒,殿下。”
华霁对他说:“要什么同臣说便是。”
“我不要什么。”玉流光微微偏着头,闭着眼,眼皮很薄,能看得出羸弱的血丝。
他的声音弱而哑,仿佛说出这几个字都用尽了全力,“……华霁,我是不是要死了?”
“殿下。”华霁眉头青筋微跳,看着他苍白的脸,加重语气,“金口玉言,谨言慎行。”
玉流光便不说话了。
华霁当他没了力气,大病得以转圜,最好静养为上。
这里还得有人照看着,他人他不放心,华霁为他重掖了被角,随后闭上眼,要等他第二次醒来。
华霁突然睁开眼。
他看着青年执意伸出被褥的手,这只手修长,雪白,甚至是苍白,带着点微薄的温度,拉在华霁手腕上。
华霁听见他问:“疼吗?”
“……”华霁心中微惑,“不疼。”
“真的吗?”
华霁眼一动。
他看着青年偏头,将淡色的唇印在自己手腕处放血的位置,他的唇很软,呼吸微弱,落在皮肤上几不可察。
那双狐狸眼垂着,似是歉疚又似有些别的怜悯意味,慢慢地,将昳丽却过分苍白的脸靠在他指上。
“我疼。”
玉流光说。
刹那间光华流转,雪声大作。
华霁心颤。
***
蕙后是当今陛下第二任皇后。
先皇后生出大皇子玉岐筠后七年,因病亡故,而后又两年,陛下下南微服私访,相传他便是在那时对蕙后一见钟情的。
没多久陛下便将蕙后带回了宫中,排众难将其立为了后,再之后,蕙后生出如今的九皇子玉流光,陛下对其大为疼爱,尚不足月便将他立为储君,外头都说要不是储君本身立得住,怕是要被宠成纨绔了。
不过尽管如此,皇帝还是没能顾全到后宫斗争。
以至蕙后孕期被下药,腹中胎儿出生便是体弱。
这弱症难以根治,只能药物抑制,所以这么多年来,玉流光身子越来越差,从最初只消药物就可压制,到后来需要华霁身上的血。
太医研究过华霁的血,却什么有用的都没能研究出来,没有草药有类似功效。
幸而华霁同殿下关系好,甘愿付出些血肉,供他使用。
这一遭好歹是缓过来了。
玉流光松开华霁的手,便娴熟地开始等愤怒值往下掉的声音。
然而半刻过去,华霁已然拉下金丝帐,坐在他身侧陪伴。
后台哪有什么提示音。
玉流光:“……”?
玉流光皱着眉,一下就推开华霁的手。
华霁垂头看他,自然不知殿下为何忽然换了副态度。
不过为君者,叫他人分辨不出喜怒,是好事。
华霁看着他苍白的冷脸,将他手放入被褥,起身道:“臣便在帐外候着。”
“……”
礼正殿,玉岐筠同蕙后是同时来的,两人共处一室,除最初客气地称了两声“母后”“岐筠”外,便再无其他言语。
他们实在不相熟,准确说,蕙后同后宫大多数人都不熟。
后宫那些女子,除了死在斗争中的,剩下的都不爱走动,蕙后眼中又只有自己的孩子,大多时候连后宫辰时请安都省了。
蕙后眼中无聚焦,只频繁地喝着茶水。
外头不知何时又落起大雪。
有太监端着盛满血水的盥盆来来去去,行迹匆忙,空气中隐隐散发的血腥气叫人神经不由自主紧绷。
玉岐筠手边的茶冷了半晌,突然出声:“这血皆是九弟的?”
太监脚步匆忙停住,“回王爷的话,殿下并未吐太多的血,这些大多是国师大人的,因调制汤药需控制火候,坏了几次,加之殿下咽不下又吐了些,所以这里面大多是水。”
他身子弯得更低了,恭恭敬敬道:“王爷,娘娘,殿下如今身子平稳下来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好。”
蕙后爱听这话。
她终于放下茶水,对自己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大宫女便拿着金叶子行至太监跟前,“这是娘娘赏你的。”
太监诚惶诚恐道谢,虽说这话他是真心的,绝不为主子的赏赐,可娘娘既赏赐,他要拒绝,倒显得这话不真诚。
是以太监收了,又连连道谢方才退下。
天快暗了下去,玉岐筠在此也等候了半日,他回头扫一眼闭着眼假寐的蕙后,起身朝内殿走去。
不想九弟正好在睡,玉岐筠只好停住脚步,站在他帐便神情不明地盯了会儿,不知是何时离去的。
翌日。
玉流光好了一些,脑袋有些迟钝,他饮了小半碗汤药后,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蹙眉问太监:“夏侯嵘呢?”
太监摇头,“奴去找找。”
片刻后,一身着黑衣的暗卫来到殿中,朝青年附耳,说着什么。
华霁进来时,青年苍白的脸明显透着冷意。
淡色唇覆着湿冷的汤药,连带着身上的薄衫,都好似透着清苦的药香。
华霁将第二碗药放下。
玉流光吩咐暗卫,“叫夏侯嵘过来,尽快。”
暗卫:“是!”
待人离去,华霁才走到他面前,道:“殿下身子刚好一些,莫要操心这些事。”
玉流光看了眼这第二碗药,还烫着,飘着热气。
他别开眼,也有些热,脑袋和手,口腔和喉咙。
听到华霁这句话,他指尖将碗一点,眉眼病恹恹:“那你来喂我,可好?”
华霁没说什么,端起他未喝完的那半碗汤药,坐在他身侧。
好似是故意来作他难似的,这汤药青年张嘴喝了半勺,便用舌尖推着勺子往外推,招惹得华霁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腕不稳,将这半勺汤药撒了一身。
他有洁癖。
这汤药很快会渗透外衣,沾上里衣,黏在腹部。
黏腻之感叫人难以平静。
华霁却只停了几秒,便接着去舀第二勺,贴在青年淡色的唇上。
这回是故技重施,又惹得他弄脏了外衣。
*
华霁犹记得,太子刚出生那日,空中多出一颗星辰。
此星名为紫薇,有帝王、社稷之象。
而他亦会折在这颗紫微星下。
那时华霁只当是诸如生死之类的劫难,却不想是如今这幅……却也差不多了。
**
储君手中握有一支精英暗卫营。
暗卫营的暗卫,皆是他亲自所挑选,各个忠诚于他,而夏侯嵘特殊些,是后来才被殿下带去暗卫营的。
听闻,夏侯嵘似是——天阉。
当年被带去内务府,甚至连净身都免去了。
不过到底是些传闻,是真是假除了殿下,其他人也只能听听了。
卫鸿得了殿下指令,前去寻夏侯嵘。
他一路赶来暗卫营刑狱,被关在此地的皆是有罪之人,甫一进入,便能闻到一股血腥腐烂之味,墙面斑驳,光线昏暗。
夏侯嵘是殿下亲点的暗卫营统领,卫鸿自然也算他下级,可他今日得了殿下口谕,一路匆忙而来,自然顾不得恭敬。
打一眼,他便看见站在各式刑具前的黑衣男人,陡然一喊:“夏侯嵘!”
*
夏侯嵘是连夜离开东宫的。
殿下病重,识人不清,来往的太监皆说殿下回天乏术,夏侯嵘怎会认?
华霁来了,他便去找裴庭有去了。
当年圣上身边的方士为玉流光算过一命,他身边的人同他是什么缘也都算过,只有这裴庭有,江湖出身,被玉流光带在身边,碍人得很。
那方士也说,裴庭有克太子。
夏侯嵘情急之下,自然想不得那么多,只想杀掉裴庭有,说不定杀了他一夜过去殿下便都好了,什么回天乏术?庸医之言罢了!
若殿下问责,罚他便是。
哪怕罚了这条命。
“夏侯嵘!”
卫鸿再喊,打断了夏侯嵘满腔混沌,他于昏暗的牢笼中回首,天窗照进来的光束落在俊朗的五官上,看卫鸿的眼神很阴冷。
好在卫鸿有些近视,看不清他的表情,喊道:“殿下他——”
夏侯嵘耳边一嗡。
他还没杀了裴庭有,一夜过去,难道……
“殿下他……”卫鸿闻到血腥味,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夏侯嵘将牢笼之门踹开。
他身后被捆于十字架上的裴庭有眼睛一颤,跟着去看卫鸿。
夏侯嵘伸手去拽卫鸿衣领,正要逼问。
卫鸿屏息道:“殿下叫你回去!”
夏侯嵘陡然失力。
想来殿下无事,无事。
夏侯嵘双手一放,头也不回往外而去,卫鸿赶紧吩咐人将裴庭有松开,裴庭有低声“多谢”,随后又急问:“殿下可好?”
“好了,好了。”卫鸿说,“有华霁大人在,殿下不会出事的。”
裴庭有按了下发麻的双手。
他道:“好,好,那我……我也去看看。”
夏侯嵘一回东宫,便被罚在外跪着。
外头下着雪,地上的积雪宫人也尚未来得及清,他一跪下,双膝便陷入雪中,沾上冰冷的湿。
夏侯嵘却并不在意这些。
当年他被殿下挑出来扔去暗卫营训练,暗无天日,浑身是伤,如此都过来了,如今只是罚跪,又有何惧。
夏侯嵘跪得笔直,这一跪便是两日。
两日后,夜间,殿下身旁伺候的太监李尚走出来,恭恭敬敬对夏侯嵘道:“您进去吧。”
夏侯嵘眼睛黑得惊人。
*
礼正殿中烛火明亮,温度适宜。
与外面飘着雪的冰冷,是两个极端。
夏侯嵘跪在殿中,一热一冷两个极端,又跪了两日,极其容易高热,但坐于主位之上的储君,却看起来并未在意他的死活。
他身上飘落的雪,早在入殿前便拍干净了,以免将寒气过给殿下。
进来后,夏侯嵘又受了鞭刑。
他跪在地上,任由那条长鞭甩在自己身上,舌中暗暗数,一下、两下、二十下……足足二十下。
看起来是病厉害了,一点儿也不疼。
他恍惚着双目,低垂着头,看着殿下驻足于自己眼前的雪白赤足,这双赤足生得极其好看,脚背上青筋明显,藏在薄薄的肌肤下,骨感干净。
殿中铺满毛绒毯,哪怕是赤足踩在地上也不会受凉,可夏侯嵘却禁不住想,殿□□弱,不着鞋袜怎好?
玉流光拿着长鞭,看夏侯嵘半点反应都没有,疑心他是不是跪了两天两夜跪痴了。
他蹙着眉,走到夏侯嵘面前。
夏侯嵘眼前一暗,脸被粗糙的鞭子划过,紧跟着,青年俯身用指尖勾起他的下巴,端详。
夏侯嵘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
从这只手上散发,像是渗透入他的骨髓。
夏侯嵘忍不住低头,对着这根苍白的指节一咬。
下一秒,便被玉流光冷着眸掌了一耳,落在耳畔的声音清脆,不留情面。
夏侯嵘舔舔唇,侧过头,气息滚烫:“……殿下,臣知错了,臣不该妄自动裴庭有。”
作者有话说:[猫爪][猫爪][猫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