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夏侯嵘自然并非真心悔过。
他只悔那夜没有一刀了结裴庭有,还多此一举将他带去刑狱,想什么刑罚折磨后再杀。
多此一举,平添事端。
殿下本就厚待裴庭有,失了这次机会,下次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夏侯嵘喘着滚烫的气,黑眸中翻涌阴郁之气。
倏忽在这时,他眼前的阴影往后撤去。
那股萦绕在鼻息间的药香,也随之变淡,夏侯嵘慢半拍抬头,视线像隔了一层什么,凝着殿下坐于正座上的身影。
天寒,东宫碳火充足,可仍然挡不住殿下畏寒的毛病。
青年颈边是质地上佳的雪白狐领,玉面冷眉,手中的长鞭沾着夏侯嵘身上的血,想来是被夏侯嵘这一出惹恼了,他下手没有保留。
可体质那样纤弱,挥出的力道又能有多重?
夏侯嵘感觉不到脊上的疼,兀自朝着他膝行几步,口中诉说着:“您要打要罚,臣都认着,只是殿下刚好一些,若要罚,也该等哪日风和日丽天晴朗。”
不知不觉,夏侯嵘膝行到玉流光脚边。
入殿之前,夏侯嵘换了身干燥的衣物,他微微弯腰,粗粝的指腹按住玉流光雪白泛红的脚踝。
夏侯嵘的体温很烫,掌心更是。
烫到他的脚踝刚被握住,就下意识往后缩。
夏侯嵘似乎预料到,手中的力道加紧,随后他握着手中瘦削的踝骨,引导着玉流光往自己腹部踩。
也并非是调情,只是想告诉殿下,他跪了两日身子发热,比平常要热许多,殿下脚冷,踩着舒服些。
“……”
玉流光低垂着眸。
他松开手中的长鞭,“啪嗒”一声,长鞭沉闷地落在铺满毛绒毯的地面。
夏侯嵘意识昏沉。
尽管他体质强劲,可到底凡胎□□,在冬雪中跪个两日未昏过去已是罕见。
如今他立处温热的礼正殿,鼻息中是殿下身上清淡的药香,冷热交替,强撑的意识便忍不住懈怠。
他知道殿下不会让自己真的死在这里。
“夏侯嵘。”
玉流光扯了扯颈边的狐领,冷声唤他,夏侯嵘昏沉之间抽出精神应了声,黑瞳看他:“殿下。”
“知道当年内务府中那么多要分去各宫的太监,为何我偏偏只带走了你吗?”
夏侯嵘怎知?
他出生贫农之户,天生带有残缺,是以年纪一到,便被家中人卖入宫中。
那时内务府众多净身太监,要跟着所谓的“师傅”,去各宫伺候主上,夏侯嵘来时名单已下来,他是多出的一个。
恰逢太子入宫,途径此地,那时刚入秋,年少的太子便穿得比寻常人多了,一张脸生得雪白,甚至是苍白,眉眼之间却尊贵不可言。
内务府跪了一地,夏侯嵘也跪了下去。
他天生顽劣,入宫并非他所愿,来了原本也是想逃的,哪怕被乱棍打死,也好过在这儿。
可年少的太子站在了他眼前。
夏侯嵘也听说过这位太子。
听闻此人身体羸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极为受宠。
是蜜罐里生出来的储君。
夏侯嵘在他身上嗅到了清淡的药香。
略苦,略涩,直往他呼吸中钻。
他跪得更低,心中惘然,直到太子开口,声音脆而沉稳:“我要他。”
那时,夏侯嵘登时抬起头。
此后他便被太子带回东宫,夏侯嵘并未做侍主的太监,反而得他重用,被他带去了刚组建好的暗卫营,过了两年又成为这暗卫营的统领,直至如今。
他既是殿下的刀,又是殿下的——
夏侯嵘许久才哑声:“臣不知。”
玉流光道:“因为你的眼睛。”
夏侯嵘眼睛一动。
“漆黑,坚定,有野心。”玉流光顿了顿,偏头咳嗽两声,咳得脸都红了些,可回头时,看向他的视线却带上失望,“我当你是忠诚的,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会忠诚我,以我的命令为首要。”
夏侯嵘跪直:“我自然——”
“可你要我很失望。”
“夏侯嵘。”
夏侯嵘心一沉。
玉流光说:“很久之前我便告诉你,不要动裴庭有,不要动裴庭有。你看似迎合我,私底下却阳奉阴违,如果前两日我未曾记起你,叫人拦下你,亦或是前两日我未转危为安,而你也杀了裴庭有——”
夏侯嵘:“殿下——!”
“这可算作我同裴庭有殉情了?”
夏侯嵘呼吸不稳,浑身发烫。
他心知殿下是故意的,转挑拣着他不爱听的话说,什么殉情,裴庭有也配?
夏侯嵘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他却是阳奉阴违,满心想着杀掉裴庭有。
可是——“当初那方士为您算命时,您也听见了,裴庭有克您。”夏侯嵘阴□□,像是想到裴庭有就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说不定杀了他,您的身体便好了。”
玉流光:“所以我需要杀一个无辜之人,让我自己活着?”
“……”
玉流光动了动腿,被夏侯嵘捂热的双足踩在毛绒毯上。
他站起身,叹了口气,微冷的手指轻轻贴住夏侯嵘的脸,“夏侯,我心知你是为我好。”
“可我有我的考量,有些时候,你也要控制控制自己的肚量,你最大的毛病便是冲动了。”
夏侯嵘侧头,用脸去蹭他的手。
他嗅到殿下指尖的药香,这次克制住了去咬的冲动。
“你发热了,这两日苦了你了。”玉流光说,“我也是气狠了,想惩罚你,让你长长记性。”
他用冷手去碰夏侯嵘滚烫的颈部,说不清是为取暖,还是为他驱热。
青年声音柔软:“我给你叫太医,这两日你便宿在东宫,直至身体恢复,再回暗卫营当值。”
夏侯嵘终于忍不住去吻他的手。
从他的指根吻到手心,声音喘喘,“是,殿下,我一直忠诚于您,从开始到现在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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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气运之子[夏侯嵘]愤怒值-10,现数值 70。】
**
玉岐筠这几日也宿在东宫。
每每夜时,他都会来礼正殿一趟,看看玉流光身子可好。
今日他来得晚了些,却是卡着夏侯嵘前脚离开的功夫,后脚便到了,好似心知里面有事。
正殿飘着药香,空中隐隐萦绕未散去的血腥气。
玉岐筠甫一踏入,眉头便皱了起来,再一看被青年扔到地上的长鞭,便明白这血气来源何处。
“这种事,下次要他人来。”
玉岐筠捡起长鞭,让宫人将东西收拾了,随后也没顾得上他人在场,便弯身去试青年雪白赤足上的温度,冷,但却带着另一人的温度。
玉岐筠垂着眼,神情微阴,起身时却看不出丝毫,他侧头吩咐宫人:“将殿下的鞋袜取来。”
“是。”
玉流光垂眸看了一眼,不甚在意:“一会儿便睡了。”
“你身子刚好一些,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玉岐筠接过双袜,将宫人都驱了出去。
随后青年坐在正座上,一手撑着侧边的扶手,支着脸,垂眸看自己的兄长为自己穿上双袜的动作。
他蹙着眉,咳嗽一声,喊道:“大哥。”
玉岐筠一顿。
两人自幼相识,今流光十九岁,这么多年来,他鲜少唤他大哥。
尤其感情变质后,更是不叫了。
这个称呼一起,他甚至感到些许陌生,为他穿上双袜,抬眸道:“怎么?”
“有些累。”玉流光伸手,玉岐筠起身将他搂进怀中。
怀中的躯体过分瘦削,抱起来很轻,他将他紧紧揽在怀中,手从他膝下穿过,抱起往侧殿而去。
玉流光道:“谢长钰何时回来?”
“……”
谢长钰,大将军府嫡长子。
幼时便随父亲在边关长大,取了个斯文的名字,行事作战上却颇有天赋,极为激进,今不过二十二,已是战功累累。
此番回京,谢长钰是带着击退燕国战功归来的,是又要升官了。
玉岐筠不喜此人,因而听他提起便皱起眉,想到他从前十六岁时单赴边关去寻谢长钰,心头更是千丝万绪,最终说出一句:“按上回书信往来时日,约莫一个月。”
“哦。”
玉流光被放在床榻之上。
他不困,刚用力鞭打了夏侯嵘,思绪过分清醒。
玉岐筠提起一事:“今日华霁进宫面圣了,你说他和父皇会聊些什么?”
“聊我。”玉流光压着喉咙咳嗽两声,“聊我还有多少时日。”
玉岐筠伸手,抚着他腕骨上微弱的脉搏之息。
这是实话。
圣上召华霁进宫,通常只为流光之事。
昨日圣上赏赐了不少东西到东宫,其中不少名贵药材,任谁看来,都是颇为宠爱储君的讯号。
可鲜少人知,玉流光实非圣上亲儿子。
此事知道的人少,圣上和蕙后是两个,玉岐筠亦是一个。
他为大皇子,朝中储君之位向来是立嫡立长,可玉流光的出现打破了这个规矩。
皇帝直接无视了大儿子玉岐筠,立了刚出生的九儿子为储君,他自然知道这孩子非自己亲生的,可只要蕙后高兴,他便也宠着。
玉岐筠原先自然不喜这所谓的九弟。
后来是什么时候变的?
是九弟渐渐长大,是两人渐渐相熟,是他一退再退。
是他偷听到父皇同蕙后的争执。
方才知九弟非皇室血脉。
一时情感如野草疯涨。
玉流光单赴边关,去寻谢长钰那事,玉岐筠是第一个知道的,不仅如此,他还为其打掩护,告诉他人九弟去南山寺祈福了。
半月后,玉岐筠在城外抓住偷偷回宫的玉流光。
他看到他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心中颇为气恼,好似寻常长兄那样斥他若途中出意外了如何是好?边关条件凄苦,他又如何能住得下去?
恼得语气没了收敛,只见他眼前才十六的九弟好似被吓到,一动不动看着他,那时玉岐筠头脑一热,不知怎么想的,汹涌地去吻他唇。
“兄长,大哥——”
“我们是——”
“那又如何?!”玉岐筠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可实在恼,想到他胆子大成那样,从未出过远门的储君竟敢单身赴边关,便恼,便恨,恨谢长钰给他九弟灌了什么迷魂汤。
那时城门外,马车中,玉岐筠死死按着他挣扎的手,一双黑眸紧紧落在他的面上,“他人不知我还不知么?你根本不是父皇亲儿子,不是皇室血脉——可即便是,那又如何?!”
宫中乱/伦一事少么?!
他们生在皇家,便对这种荒谬之事司空见惯,更别提他们不是亲兄弟!
不想话音落下,四周陡然寂静。
方才气氛还那样汹涌急躁,热烈难言,可玉岐筠这话吐出后,他便看见流光面色冷了下来。
流光生了张玉面,十六的年纪尚还青涩,可冷脸时身为储君的威仪却丝毫不减,不仅如此,看着玉岐筠,看着他兄长的目光,甚至带有面对他人时的审视,冷意。
玉岐筠不可置信,缓缓吐出一句:“你防我?”
血亲一事事大。
玉流光不知晓他从哪知道这件事的,自然防他,可对玉岐筠而言,两人相识多年,根本无需所谓的血缘牵着,他们早可以交付后背托付生死了。
可玉流光防他。
原来一切是他单方面以为,所谓相熟,不过是皇家子生来懂得的逢场作戏。
想起这事,玉岐筠还略微有些介怀。
他难以释怀相识多年的九弟从未信任自己,可另一方面又心疼他,不知什么时候知道的自己的身世,这些年来面对皇帝,是否会不安。
更别提——皇帝,其实是想要他死的。
疼爱是真,盼着早亡亦是真。
玉岐筠吐出一口气,抓住他瘦削的手腕,忽然道:“父皇老了。”
“任他今夜如何同华霁聊起你,总之,最多再过一载。”
他看着玉流光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这江山都会是你的。”
【提示:气运之子[玉岐筠]愤怒值-10,现数值 90。】
**
翌日。
蕙后来到东宫时,玉岐筠进了趟宫,两人错开来,可蕙后却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见着玉流光便说:“昨夜玉岐筠过来,有没有为难你?”
流光摇头,她便拉过他冰凉的手,心疼道:“你这孩子,连母后也瞒着。”
蕙后说:“你兄长对你怀有怎样的心思,母后怎会不知?”
“竟不知他从何处得知了你的身世,总归是个隐患。”她喃喃,“若他伸手碰你,你只管打回去便是,莫要委屈了自己。”
玉流光:“……”
他顿了几秒,苍白的面容伴着两声咳嗽红了些,轻问:“兄长是好人,您怎么会这么想?”
“皇帝生出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蕙后提起皇帝便忍不住露出憎恶,可很快又收敛,像是担心在孩子面前露出丑态。
她喃喃自语:“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流光,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等皇帝死了便好了……”
最后,蕙后将流光揽进怀里。
她身上的气息温热,暖和,玉流光不太习惯,低咳着,好片刻才被松开。
***
那日华霁从宫中出来后,便来了东宫。
他告知玉流光自己昨夜同皇帝商议的事,皇帝提议,要流光前去华霁的故居,岭远南山寺为自己祈福。
岭远距京一天一夜的路程,实在远,提起这事,华霁罕见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温度。
说是提议,可其实是陛下在循循引华霁说出自己想要的话。
“听闻大人故居南山寺,十分灵验?”
“若流光去祈福,想必得天怜悯,也能好上许多。”
华霁折寿,算了一命。
他算出此行玉流光不会出任何事,这才顺着皇帝的意,说出“赞同”之言。
清晨一早,马车便备好在东宫府门。
暗卫营派了些人跟在暗处,马车后也遥遥跟着一行骑着马的侍卫,今日罕见风和日丽,雪也消融。
但还是冷。
华霁站在马车旁,为青年理了理颈边的雪白狐领,又为他戴上帷帽,遮挡风寒。
青年苍白的脸挡在清透的白纱之下,乌发垂在身后,看不太清表情。
华霁对他道:“此行殿下会一帆风顺。”
玉流光道:“大人的祝愿本宫收到了。”
一阵清苦的药香吹过。
旋即,青年转身上了马车。
华霁放下手,沉默地站在一侧,等待马车撵过雪地,遥遥出城。
忽在这时,一只苍劲的手按在马车撵窗之上。
玉岐筠手中拿着一支锻造上佳的匕首。
他是赶到东宫来的,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便将匕首伸入撵窗。
下一秒,帷幕掀开。
青年的双眸隔着轻纱看他,接过了这支匕首。
玉岐筠放下手道:“岭远山匪动乱严重,护好自己。”
玉流光垂眸看着匕首。
他道:“会的,兄长。”
第172章
岭远县地处奉灵国西南边,依山傍水而生,气候上佳。
凡是做生意的商人,大多会经过此地,因而岭远连赋税都远高它处,更别提此地还有闻名全国的南山寺,达官贵人都爱来这为自己祈福算命。
这也是玉流光此行的目的地。
出了京城,又行了一段路,天很快就暗了下来。
掌马之人握着缰绳,一路行得稳稳当当,马车只轻微摇晃。
幕帘微晃,偶尔被风掀开的一角能看见马车内铺满软铺,还点着一炉微火,温度温热,火光映在太子那张苍白的面容上。
难得有了些温度。
忽然间,马车停了下来。
青年抬起眼问:“怎么了?”
“回殿下,有只鹿挡路。”
林间昏暗,月光薄亮,车夫牵着缰绳和那只不到自己膝盖高的小鹿对视,他皱了皱眉,打算绕开这只小鹿,于是扯着缰绳往旁边牵引。
熟料小鹿跟着往这边来了两步,正正好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殿下……”
玉流光掀开幕帘,向外看去。
他吩咐:“把鹿抱过来。”随行之人立刻跳下马,将安分不动地小鹿抱起,走到幕帘前。
玉流光说:“好了,放下吧。”
手下照做。
车夫看了眼,立刻趁小鹿不注意驱马前行,很快鹿鸣便被远远甩在后头。
一行人中,无人将这小插曲放在心上。
野兽么,在这林间总是容易遇着的。
那小鹿许是饿了,渴了,找他们讨东西吃,可此行路程赶紧,他们耽误不得。
马车重新稳当下来。
唯有玉流光,大概能看得出方才那小插曲算是什么讯号。
前头有危险。
他半倚着窗,支手侧脸,垂眸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出行之前便有预感了,皇帝大概以为他会死在那日,熟料他活了过来,便打算亲自动手,在马车后安插了人手。
或许这些人此时藏在林中树后,也可能在前头埋伏等着……他的父皇,太心急了。
夜深,至晨光熹微。
浓浓的雾气遮挡了野林的方位,车夫不得已扯住缰绳,抬头辨认方位。
风声簌簌,吹得地上落叶盘桓飞扬。
除此之外,四周静得叫人彷徨,好似风雨欲来,车夫不知怎的,心头不安,紧着缰绳匆匆挑了条方向便要往前。
“咔嚓——”
马蹄踩碎一片枯叶,几乎同一时间,箭簇破空声骤响,“咻!”的一声,刺入马腹,血脉喷涌。
“吁!”马声痛鸣,挣扎起来,车夫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取出剑跳下马,还不忘回头提醒:“殿下,您在里面不要出来!”
玉流光舔了舔唇。
他拔出匕首,将鞘往小炉中一掷。
刀光剑影,凛冽风声,皆被阻挡在这马车之外。
渐渐的,所有声音不知何时静了下来。
有人背着月光,一手掀开幕帘。
玉流光手中的匕首,比思绪更快地掷入那人颈部。
那人眼神愕然,直直朝他倒了过去。
玉流光瞬间发现。
——此人并非皇家暗卫。
***
“唰!”
夏侯嵘抓着剑柄,手腕一个用力。
被他一箭穿喉之人睁大眼睛双膝一软,跪着倒在地上。
夏侯嵘擦去脸上的血,阴郁着双眼回头看满山的尸首,声音沉冷:“可还有活口?”
“没有了。”卫鸿方才都补过刀,“杀了这些,殿下此行应该安全了吧?”
夏侯嵘没有说话,翻身上马去追殿下的马车。
这一路暗卫营跟在玉流光身后,解决了不少行迹可疑之人,这行人是最难对付的,着实废了些功夫。
不知这么会儿功夫,殿下的马车走了多远。
夏侯嵘想到这,心头忽然有些沉闷,想尽快见到玉流光,“驾!”他挥动马鞭,一路骑马疾驰,终于远远看见马车停在林中,一动不动。
夏侯嵘翻身下马。
他先是喊了声“殿下?”无人应声,又喊了声,夏侯嵘脸色倏变,三两步冲上前。
“唰!”他一把掀开幕帘,心头一抖,只见马车中空空如也,风灌入其中,吹得幕帘都在呼啸。
卫鸿跟在后面,脑袋都空白了。
他们分明一直跟在殿下身后,从未有过远离,至多是方才那些人跳出来时费了些功夫去杀,可卫鸿十分肯定以及确定,所有人他们都绞杀干净了,不可能有漏网之鱼,更不可能有人能带走殿下。
除非……有第三支势力在。
夏侯嵘一把松开幕帘。
他疾步回头,一双漆黑的眼瞳布满阴戾之气,一脚踹去:“看我作甚?!找啊!”
暗卫被踹得痛呼都不敢,匆忙爬起来“是!”,所有人四散去找太子,可小半个时辰过去,他们什么都没找见,只在路上看到了马车撵过的轮印。
所有暗卫重新齐聚林中,卫鸿沉凝道:“来之前我查过岭远,此地山匪横行,距此地最近的匪寨名曰赤月寨,取自岭远另称赤月一名,是当地最大的匪寨。”
“殿下极有可能,是被这赤月寨带走了。”
夏侯嵘一腔怒火。
他翻身上马,死死抓着缰绳,想到那日殿下说自己最大的缺点便是冲动了,于是竭力按捺着想杀人的冲动,沉声道:“秘密修书一封寄去京城,我去找殿下。”
卫鸿不敢耽搁,迅速取出纸笔诉说情况,派人前往时,犹豫几息才说:“寄给楚王。”
楚王便是玉岐筠。
其他王爷也并非不行,殿下同谁关系都不错,只是分个先后,还是楚王更为可靠。
“是!”
**
“大哥,那马车真不带走吗?”
“上面的黄金可是实的,我方才摸过了,若能带回寨中,库里岂不又多了一份底气。”
林中,晨光熹微。
岭远气候好,不下雪,哪怕正值寒冬也不算太冷,今日还出了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一行人走在回赤月寨的必经之路上,聊方才的战利品,被称作大哥的男人是赤月寨的新任大寨主聂珩。
聂珩听到他这样说,摇头道:“罢了,你没看见那头打成那样?这公子怕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出行带这么多随从,也是叫我们渔翁得利了。”
二寨主道:“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那我们就这样将人绑走……”
“有何可惧?”聂珩道,“我不害命,只谋财,到时问问他家住何方,叫他家人送些钱过来不就得了?即便要追究,也得掂量掂量我背后的岭远势力。”
他不甚在意,“来,将那公子带过来让我瞧瞧。”
玉流光:“……”
玉流光听他们说了一路。
他们毫无戒备之心,将自己身处赤月寨一事抖落个底朝天,想来也是不觉这瘦削的青年能掀出什么风浪。
彼时,青年在他们眼中俨然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了,这种少爷最是好欺负,未见过外头险恶,恐吓两句便能将人控制住。
玉流光偏头,蹙眉甩开来人拉自己的手。
那人像是意外他的气性,“嘿”了声,看青年帷帽白纱下那张若隐若现的脸,“你……”
聂珩走到玉流光跟前。
“脾气还挺大。”他说着,就抬手去掀这垂落的白纱帘。
恰好一阵风来,将这丝绸般的白纱吹拂到聂珩的手指上,先是一截雪白的下巴露了出来,紧接着青年偏过头挡风,眼眉拢住,半闭着眼。
风彻底吹开白纱帘,聂珩看清了这张明月风清般的皎皎容颜。
青年淡色唇微抿着,风吹得眼睫轻动,有些睁不开眸。
挺翘的鼻尖有些泛红,似是畏寒,脸格外白,苍白,眉眼之间都透着中药罐子似的羸弱之气。
四周不知何时静了下来。
唯剩下风声。
一切止于玉流光受寒的咳嗽声。
聂珩的手瞬间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倏忽放下,转身朝前走去。
二寨主同其他人面面相觑,又偷摸去瞧这病秧子的脸。
可惜风声停息,白纱帘重新垂了下去,将他的脸遮在其中,若隐若现。
二寨主当然可以直接上手去掀。
但他摩擦了下手指,想到聂珩刚才的反应,迟疑下,还是没有做这种冒犯的举动。
***
玉流光被关到了一间简陋的房中。
他扯下帷帽,微微喘息,蹙眉去看屋中的陈设,除去桌椅床榻,墙边还靠着一个木柜,他拉开柜门,被吹来的灰呛得咳了两下,随后取出放在其中的剪子。
“寨主,寨主?”
聂珩回神,去看二寨主。
他略微应了声,“二弟。”
二寨主一语道破天机:“在想那病秧子?”
“怎能这样叫他?”聂珩说。二寨主道,“可我又不知他的名字。”
“我也不知。”聂珩舔了舔唇,满脑子都是那时风中的惊鸿一眼,他拍拍手起身,回头去看寨主之位,“自当上寨主,你们都要我找个压寨夫人回来,原先我想这种事耽搁敛财,可这回……”
二寨主:“您要娶那病秧子??”
聂珩笃定:“我要他当我的压寨夫人。”
二寨主震声:“并非我阻止你,这病秧子看起来贵不可言,身份不凡,若他是什么皇亲国戚,我们赤月寨都要毁了!”
聂珩:“皇亲国戚?什么皇亲国戚不在京城享福,来我们岭远?”他并未在意,压寨夫人是取定了,“你也是提醒我了,避免夜长梦多,娶亲一事需得尽快安排下去,最好此月中旬,中旬同他成婚。”
聂珩看起来是下定了决心。
二寨主没了办法,只好说:“若他性子同您不合呢?这种娇气的病秧子最是难伺候了。”
“你说得有道理。”
聂珩若有所思,直至太阳落了山,他方才亲自端着饭菜前去寻青年。
“寨主。”“寨主。”
门口守着两人,看见聂珩恭声打招呼,聂珩道:“把门打开。”
“是。”
聂珩进屋,又让人将门关上。
随后他放下饭菜,转身看向坐在榻边的青年。
确实是病秧子。
青年坐着,背脊挺直,身形单薄,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帷帽被他扔到了地上,聂珩低头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听他们说,你一直不肯进食?”
玉流光看着他的动作。
他轻扯了下唇,不咸不淡,“谁知有没有下毒?”
“没有下毒,他们难道没有同你说那件事?”聂珩端起碗,当着他的面尝了一口饭菜,告诉他没有毒,随后才提那件事,“我要你当我的压寨夫人,婚期在此月中旬。”
他端着碗,拿着勺,送到他看起来柔软好亲的唇边,“尝尝。”
玉流光忽然侧头看他。
他当然可以直接告诉聂珩他的身份,聂珩就算再蠢,哪怕不信,也会先去调查清楚。
所以他无需和此人周旋。
可赤月寨地处岭远,朝中打击过那么多次山匪,赤月寨不可能次次都能躲过,也不可能在岭远做到只手通天,连富贵人家的公子都能想劫持便劫持。
只有可能,赤月寨和当地的官有所勾结。
玉流光垂眸看了眼聂珩递过来的碗。
他忽然伸手,“哗啦”一声打翻了碗勺,聂珩慢了一秒垂头,看着一地的泥泞,神色不明地看他。
“恶心。”青年苍白着脸,唇瓣启动,似讥讽地看他,“你尝过的,还给我吃?”言罢气狠了似的,偏头咳嗽两声,单薄的双肩都随着咳嗽轻轻颤动。
聂珩滚动喉结,没说什么,回头让人再送份新的饭菜过来,再叫人打扫干净屋子。
他将新的饭菜送到青年眼前。
“这回我没尝过了。”
玉流光照样打翻,不仅打翻还站了起来,朝着聂珩推了一把,聂珩被推得后退,微风涌动,他嗅到青年身上散发的清苦药香,像渗透进他的骨髓,还混着青年身上独有的一种幽香,叫人出神。
是以,聂珩被他用冰凉的手扇了一巴掌,都是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的。
他伸手碰了一下被扇的脸。
外头的寨民听到声音,匆匆跑进来,震声:“大胆——”
聂珩伸手一挡,喉口火热,一动不动地盯着玉流光。
玉流光擦着手指,“要杀了我吗?大寨主?”
“不。”
“不。”聂珩摇头,想到二弟那句话。
——若他性子同您不合呢?这种娇气的病秧子最是难伺候了
怎会不合?
赤月寨的压寨夫人就要这种有脾气的,他聂珩的夫人也就要这种任性的,这样才能管得住他聂珩。
“你叫什么?”聂珩反问。
青年掀起眼眸,恹恹地看他一眼,不言。聂珩也不强迫,告诉他一会儿会有人带他去更好的房间休息,明日他再来寻他,随后便离去了。
聂珩的脾气,比玉流光想象中要好,他那句状似威胁的“你可知我是谁”都没机会说出口。
第173章
小半个时辰后,如聂珩所言。
有人轻轻敲门,恭声说出聂珩的指示,要带他换间更好的房间休息。
像是怕屋中人拒绝,门口之人还好声劝慰:“你便跟我来吧,总而言之,顺着点寨主也好过些,况且寨主还说……”
门口的声音很近,可有瞬间却好似很远。
青年苍白着脸,低声压着力轻咳了两声,去拢颈边的雪领,眉目有些漠然。
岭远天气再好,可冬天总是寒冷的,更别提如今是夜里,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凉意。
蠢货才在这屋里没苦硬吃。
门忽然开了。
寨民愣了一下,没来得及看清青年的脸,便被一阵风拂过,迷了眼,只闻到了清淡的药香。
他忙不迭将门一关,转头跟过去,没想到他会这样配合。
听闻老陈子说,这位刚前不久还扇了寨主一耳光,可谓是病秧子身,火似的脾性。
寨民三两步跟上带路,也没敢同他对视,只一个劲儿在前头犹豫,低头对他说:“我知你想离开,可整个岭远都在我们赤月寨的势力中,所以……你不如先同我们寨主成亲,之后寨主定然会和您一起回家中看看的。”
这一路不远,又是夜里,赤月寨处处灯火通明,灯笼敞亮。
似乎建在半山腰,从这往下看能看见如梯般层层盘桓的木房,一阶一阶往下,几个高高的瞭望台最显眼,有人站在上方巡视整个寨子。
寨民还在说:“我们寨主是上一任寨主的亲儿子,继位赤月寨刚三载,还从未对谁感兴趣过,这还是寨主第一次对——”
玉流光突然打断:“整个岭远都在赤月寨势力中?”
寨民顿了下,被打断也没多想,只觉得应该将寨主实力摆出来,说不定真能促成对姻缘,他迅速道:“是,想来公子你还是外地人?也是,否则怎会不知我们赤月寨?”
“我们赤月寨同那县令关系好!嗐,你若跟我们寨主成亲了,在岭远横着走都行。”
话音间,目的地也到了。
寨民停下脚步,为他点燃了烛灯,又烧了碳火,屋中事物一应俱全,他说:“若有事您唤我一声便得!我就在外候着。”
玉流光除了刚开始那句有关赤月寨的打探,就没再开口说过第二句话。寨民也不在意,恭恭敬敬退了出去,觉着他能成为赤月寨的压寨夫人估摸着八九不离十。
他们赤月寨悠久,在这岭远的势力盘根错节,积压太深了,即便真是绑来了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被发现了,也不见得就要被抽去半条命。
这也是寨民不在意地将赤月寨信息告知他的原因。
天高皇帝远,除非他们招惹的是什么皇亲国戚,否则什么不能转圜?
寨民嗐了声,搭着旁兄的肩喝酒,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夜渐渐深,很快露水冬寒,天际升起鱼肚白。
天亮了。
聂珩大清早又来了一次,这回是带着大夫,要大夫好好给玉流光瞧瞧。
玉流光顺手将藏在袖中的剪子扔了出去,没叫人察觉,随后倒也配合,任人搭脉,大夫是皱着眉搭完脉的。
外头,聂珩问大夫:“如何?”
大夫皱眉,想到方才那脉象便心绪复杂,叹声连连:“这位公子脉细无力,阳气式微,若非出生富贵人家,哪来的钱吊着这条命?寨主,你当真要同他成亲?”
聂珩听明白了,一时不答。
聂珩想到了青年身子差,是病秧子,却没料到竟伤成这个地步,听大夫的意思,这条命基本就靠药吊着了。
稍不留神,便会伤及根骨,回天乏术。
他皱眉站在原地,却并非在犹豫是否还要成婚,聂珩要做成的事,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他只是在想,青年还能活多久?
这羸弱之体,便无法根治了?
聂珩这样问大夫,大夫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观脉象,这位公子甚至无法奔波此行,可他却能如寻常人般活着,也是奇特的脉象。
最终,大夫只道:“一切皆有可能。”
或许是明日。
或许是下个月。
或许,是下一秒。
聂珩便不说什么了,叫大夫开了些药,他亲自送去。
除去昨日两人间的龃龉外,接下来几日,玉流光的态度倒还行,也可称之为平淡。
这日,聂珩要为他衡量婚服尺寸。
玉流光伸手时,倏忽攥住量尺的另一端,聂珩的目光从他修长的指间划过,舔舔唇,问道:“怎么了?”
“我若不愿成婚呢?”
聂珩看得出他不愿。
可时日这样长,先成婚,后培养感情,又有何不可?
他自然会用钱堆着他的命,时日一长,青年再厌他,也总是会生出些复杂心绪来。
聂珩分外自信。
他自小要什么,还没有要不到的,记得幼时刚学习摸弓涉猎,有头鹿格外狡猾,带他在林中绕了半日都未中箭,回去后聂珩苦练箭术,又花了十日找到上回那只鹿,亲自射穿鹿的头颅带回了寨子。
那时候聂珩十一岁。
聂珩便学会了,凡事坚持。
没有他得不到的。
聂珩不甚在意地笑笑,顺着这量尺要去摸他手,被避开了也不在意,只是温情道:“一切成亲后再说,放心,若你家人找到这,我会亲自向他们说明一切,求得原谅,即便他们找不到这,再过些时日我也会派人去找他们。”
他看着玉流光,眸中透出对他的怜意,“我是真的心悦你。”
岭远距京一天一夜路程。
若夏侯嵘反应迅捷,这封信此时早已送到京城,收信之人行事再快些,彼时大抵已身处岭远。
玉流光只消再拖个几日。
玉流光冷冷放下手,藏在袖中的指尖触着冰凉的剪子。
他冰冷道:“换个人来。”
聂珩无奈:“我有些不愿他人碰着你身子丈量,但你都这样说了。”
他叫了个人进来。
要聂珩来说,他已经足够周到了。
什么都顺着,好言好语,即便是木头,也该有些动容。
他是真心的,那日惊鸿一眼后就如此想了。
又是几日,聂珩看了眼寨中女子赶制出的婚服,思量穿在青年身上会是何等的艳丽。
想着,他便笑了,片刻后又想起另一件事,问道:“前日叫你们去查他的身份,可有查到眉目?”
提起这事,二寨主颇为谨慎。
“没有。”
他沉声,“什么都没查到,我们从他来时路一直查,可到了岭远城门处便一切都消失了,就好像……有人刻意抹消了他的身份。”
聂珩虽急着娶青年,可也不是全无警惕心。
在此之前,他想着若查到青年身份,说不定还可邀请二老一块来参与姻亲宴,至于可能查不到这个选项,他还从未想过。
“此事要不要先放一放?”二寨主提议,“先查明他的身份,再准备这些。”
“不。”聂珩想也未想便回绝了,“定下的日子就在三日后,不过三日,能发生什么?”
他自信到自负:“先成婚,再深入探查。”
二寨主:“大哥,你真是……”
叫人无话可说。
***
前几日,信件一路快马加鞭送到京城。
玉岐筠幼时被封楚王,虽还兼任各州都督,可不过虚职,平素他还是在京中办事。
这封信由卫鸿送来,他也是楚王府的熟客了,侍卫并不拦,卫鸿顺利进入楚王府,将信交给了楚王信任之人。
随后卫鸿也未敢走,焦急地等了小半日,终于等到了下朝的玉岐筠。
“大人!”
卫鸿没来得及行礼,立刻说明那日发生之事,“我们随殿下深入岭远一带时,果然遭到暗杀,这些人倒是都解决干净了,可等我们要去寻殿下时,发现马车中空无一人!”
玉岐筠今日隐隐有些预感。
从早朝时他便心头左右,好似有什么事要发生。
要说他同流光分明并非什么亲生兄弟,可竟当真同亲生兄弟那般有了共感。
如今回府看到卫鸿,玉岐筠反倒有种果然如此之感。
他身形一晃,压着怒道:“有第三支人马在?”
“对……”卫鸿低声,“恐是岭远的山匪,殿下入岭远一事是秘密,这些山匪不长眼劫走了殿下。”
玉岐筠一把取过悬挂在置剑台上的剑。
他匆匆出府:“备马!跟上。”
一天一夜的路程,在玉岐筠的压缩下,生生一日便感到了岭远县府。
马匹累到一停便倒了下去,被人喂了些干草才好一些,被牵去休息了。
彼时,岭远的县令正在房中同他人议事。
随从匆匆跑来时,他还悠哉悠哉告诉他,不要急,有话慢慢说,可当随从说出那句“大皇子楚王来了!”县令口中悠哉悠哉的那口茶霎时喷了出去,轰然一起:“什么?!”
楚王来做什么?
岭远不大,离京亦远,尽管出了南山寺这样灵验之地,可因地势不大,向来非朝廷重点看照之地。
楚王怎会来这里?
县令心头焦急万分,连衣物也没来得及换便赶了出去,熟料一见到楚王,他还没来得及下跪行礼,一柄长剑便悬置于他颈间。
县令整个人僵硬。
他能感受到剑上的寒冷,杀气,可这都不如楚王身上释放的气势,那双眼睛锐利阴沉地望过来,县令要跪了,又怕被剑划伤,一时颤颤巍巍:“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
他咽了口唾沫。
玉岐筠紧紧按着剑柄。
他用剑刃按着县令的颈,控制刺穿的冲动,冷声:“你犯下了杀头之罪。”
苍天见的!他怎就犯下了杀头之罪?!
县令恸道:“殿下明鉴!臣、臣什么都没做啊!”
“太子前几日深入岭远,要去南山寺。”
楚王道:“但本王前日收到信件,说九弟失踪,至今杳无音讯,你是岭远县令,整个地方都是你管辖,太子在此失踪,你说自己犯下何罪?!”
“……”
县令浑身一软,跪倒在地。
“臣、臣……”
他浑身颤得厉害,不敢想自己听到了什么,头脑空白一片。
当今太子出生不足一月便被立为储君,受皇室上下宠爱,又因体弱,可谓是被人当瓷娃娃对待,哪怕远在岭远,也无人没听过太子的名号。
相传当初一官员之子不过私下说了太子几句,便被人检举,后来下场凄然。
这也就罢。
就算太子不受宠!可到底也是皇亲国戚,是天底下第二尊贵之人,若在他们岭远失踪出事,县令哪怕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好好想想。”
玉岐筠剑指着他,声音平静却暗含压迫:“太子是去哪了?”
县令跪伏在地,抖如筛子“臣、臣……”
“好好想。”玉岐筠垂着眼眸,“我便在这好生等着你。”
“……”
县令第一时间自然是想到山匪。
岭远山匪横行,那是春风吹又生,剿也剿不完,他上任不过四载,最初也抱过为国为民的念头来办事,可时日已久,金银在前,谁人又能把持住。
尤其赤月寨。
钱多,势力多。
县令额头布满汗珠,“我得去查一查……”
夏侯嵘在后大步而来。
他将一物扔到县令身上,声音阴沉:“有人在太子失踪之地捡到这个。”
县令用余光觑,霎时冷汗直流。
木质令牌,上面写着“赤”字。
是赤月寨!
***
许是婚期渐近,这两日聂珩不知怎的,心头颇为敏感,略有些不快。
二寨主说他:“就该查清楚再办这些事,你这样急作甚?”
聂珩道:“就是要急一些,省得他不见了。”
二寨主道:“整个岭远都是我们赤月寨的地盘,跑又能跑哪去?”
话是如此。
可事情不办下来,夜长梦多。
聂珩捏捏眉心,“许是明日就要成婚了,我心里头想得多,毕竟也是头一回。”
他想到什么,朝青年所居之处而去。
***
聂珩是带着大红婚服来的。
夜半,他不知如何想的,偏要青年穿上这婚服给他瞧瞧,玉流光有些困顿,狐狸眼盯着他看了几秒,不知道在想什么,蹙眉冷声:“要穿你自己穿。”
聂珩说:“当是提前试试,若不合身,婚期再延后几日,我叫她们再赶制一件。”
玉流光:“……”
玉流光扯过聂珩手中的婚服。
他垂眸看了眼,修长雪白的手指放下,开始解腰间的绳,半点没有要避着聂珩的意思,反倒是聂珩看到他的动作,像被什么烫到,陡然转身过去,出了门。
“换好了再叫我。”
“……”
事多。
没多久,门内传出青年冷淡的嗓音,
“可以了。”
聂珩推门时不知怎的,迟疑了几秒。
“吱呀——”
他推开门。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
第174章
明日要成婚了,这几日寨中有得忙,处处布置,尤其聂珩所住四处,门前皆挂着红灯笼,贴着囍,任谁来看都知赤月寨这是有喜事。
虽然聂珩那日吩咐得匆忙,成婚也匆忙,可抵不过赤月寨人多,他有条不紊安排下去,叫寨中人各司其职,如今也算妥当,只等明日拜堂成亲。
彼时夜半。
屋中烛火摇曳,两门敞开,风拂得青年身后披散的乌发微晃,像一团剪不断还理还乱的思绪,直直坠入聂珩眼中。
聂珩一眼看去,心头跳动,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瞬间便站着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只知看着他。
青年换好了婚服。
这婚服非女子样式,也非男子样式,而是采取两种方式融合设计,袖口长而宽,腰身却收束,点缀着玉珠和繁复精巧的纹路。
艳红的颜色映衬着青年雪白的肤,在黑夜中亦是灼目得惊人,唯有一双眉目被风吹得过于漠然冷淡了,乌黑长发垂肩披散,他身形本就高瘦,骨架还比寻常男子要纤瘦些,即是站在那,便衬得贵不可言。
按理讲,若是富贵人家生出的药罐子少爷,即便是未被宠成无法无天的纨绔性子,也大多拿不出这身从容冷淡的贵气。
可眼前的青年却不一样。
看得出是受宠长大,却给人高高在上的掌权感,而非匿于羽翼下的雏儿,他的家人定然是有好好培育他,而不是看他病弱,便只知一应顺从惯之。
聂珩忽然有种预感,要同他这样的人成亲,必然不能一帆风顺,反而要几经波折,倾其所有,都未必能得偿所愿。
这种预感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简称没过脑,聂珩很快便回神,不知是吹多了风还是怎的,凝着他,嗓音竟过分喑哑,“待你成为赤月寨的压寨夫人,你便会知道,这一棋没走错。”
他会给他权利。
会给他数不尽的钱财、匍匐的奴隶。
要他在这赤月寨过得称心如意,绝不会比原来在家中的差。
聂珩这话说得分外真诚,他本就是真心的,“时候不早,换了这身衣服歇息吧,明日要起早准备。”
“到那时,我可否知道你的名字?”
聂珩深深凝着他。
婚服略单薄, 玉流光站在门边,受了点寒风,脸微微苍白。
他压着喉咙呛咳的痒,对聂珩的耐心一降再降,开口时温度近退,嗓音磁哑,“会。”
那时也是聂珩的死期。
聂珩不知他心中所想,当他是渐渐接受自己了,于是略松口气,便笑着道:“今夜我便不睡了,等着天亮,你进去吧,我在外头守着你,或者若你愿意,我也可以在你房……”
“大寨主!”
“不好了大寨主!出事了!”
寨民气喘吁吁跑过来,满脸惊惧,聂珩声音被打断,神情微微不快。
好好一出风花雪月的氛围这样荡然无存,最好真是有大事!
聂珩看向寨民,本要不耐一句“赤月寨要死了吗这么急”话未出口,他忽然看清寨民惊惧中夹杂方寸大乱的脸色,聂珩一顿,霎时意识到事情不一般,心头涌现一股不好的预感,“何事?”
寨民气喘吁吁,“山下、山下来了好些人、他们——”
聂珩忽然看玉流光一眼,打断道:“走,过去说。”
“去哪说?”
天地一静。
这是一道陌生的声音。
清晰低沉,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隐隐还能听得出加重的咬字,像是已达怒火边缘。
在深更半夜,凛冽刺骨的寒风中,从聂珩身后响起,一步一步,愈来愈近。
好似世界沉静了一瞬,将人的思绪拉得格外远,可现实不过瞬息间的距离。
等聂珩终于回神时,腿上倏忽传来钻心的痛意,他被人一脚踢得跪倒在地,低哼一声,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
一只脚突然踩住他的肩。
聂珩这一跪,恰恰是跪在了青年身前。
他的余光能看清屋中烛火,青年艳红的婚服衣摆,所以踩住他的人——
***
“赤”字令牌一出,县令再也说不出其他可能。
当天下午,县令被玉岐筠命人锁在偏房中,整个县令府都被楚王的兵包围,围得水泄不通。
玉岐筠点了些人出来,打算半夜造访赤月寨。
深更半夜,天黑雾中,人本能困乏,即便赤月寨发现又何妨?硬闯,杀进去在玉岐筠的计划内。
当天夜里,几人便出发了。
有人混入赤月寨的巡视队伍中,摸偷了寨中这几日的情况,包括青年是否安好,那人回来找玉岐筠时,按理来说要说清楚赤月寨中的不对,可玉岐筠看他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个一二。
还以为是九弟出事了,玉岐筠一瞬间杀人的心都有。
那人跪伏在地,惊声连连:“赤月寨近日似有喜事,好像、好像还同太子殿下有关……”
一路而上,玉岐筠杀了不少人。
他看清了沿路的囍字帖,可都不如彼时亲眼看到玉流光身穿艳红婚服给人的感觉来得冲击,若是他再晚来一日,怕是二人连堂都拜了,洞房也入了!
“咳、咳。”
一声压抑的咳嗽声,混在四起的寒风中。
玉岐筠取过鹤氅,瞥了眼被九弟踩着的聂珩,压着怒意上前。
他摸了摸玉流光冰凉的手,低声:“把这个穿上。”
跪在地上的聂珩在这时倏忽抬头。
他一眼同那双如水般冰凉的狐狸眼对上,下一瞬,青年脚下用力,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聂珩又闷声一声,心口火烧似的抬头,这才看清四周穿盔戴甲的侍卫们,目光所及之处的寨民早被控制按着跪在地上。
聂珩一瞬间心里什么也不想。
他只是问玉流光:“你到底是谁?”
何等的势力,何等的富商,才能在短短几日内找到赤月寨,甚至是直接杀上他们赤月寨。
赤月寨本身地势高昂,易守难攻,山下那些人是废物吗?!
玉流光要说话,却又咳嗽了声。
玉岐筠将他拉过来,鹤氅伸过他颈后,捋起柔顺的黑发,为他穿上。玉岐筠低着头在他衣襟处将两根绳结起,语气平静,却恰如风雨欲来,“玉流光之名,听过没?”
聂珩脑袋一翁,一瞬间浑身失力。
“当今圣上第九子,奉灵国太子玉流光,尊贵无双,却被你囚在这小小的赤月寨,甚至强迫储君同你成亲。”
“——你,该当何罪?”
聂珩喘了口气。
玉流光,陌生却又不陌生的名字。
陌生在他未曾同此人接触过。
不陌生在,奉灵国应该无人不知太子之名。
哪怕是孩童,也知太子是病弱之躯,当今国师和几位皇子年年都自发以太子之名施善,对民间而言,太子凝聚力极其之高。
甚至某些时候超越天子。
聂珩只觉这几日是梦。
他们在山下劫富,正正劫上当朝储君,还将其带了回来,要同他成亲。
聂珩想到方才自己还同他说什么“这一棋未走错”,整个人便烧得厉害,他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忽然被一只靴重重踩在地上。
是赶过来的夏侯嵘,他一脚踩住聂珩的头颅,“唰”一声拔出剑!
“便是他要强迫殿下成亲?”
夏侯嵘满脸阴沉,胸口起伏得厉害,气狠了,“殿下,让臣来解决他!”
“等等。”
玉流光松开玉岐筠的手,“把他和当地县令带回京城,关入狱中再行处置。”
远远一行人走来。
是暗卫营的人,二寨主被扣在其中,看玉流光的眼神夹杂震惊和悔不当初,未曾想过当初一句戏言“皇亲国戚”,便当真招惹到了皇亲国戚,还不是旁的,而是当今最最尊贵的储君!
夏侯嵘很想杀了聂珩。
一个山匪,占山为王,还真当自己是土皇帝了,敢娶太子殿下?
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可殿下不许。
这种人向来是要交给相关官员处置的,要先定罪、再量刑……直接杀了反而是麻烦,背后牵扯甚多。
夏侯嵘忍了。
他收剑,猛踹聂珩一脚,直将人踹晕过去。
回头时夏侯嵘一顿,见青年苍白着脸被楚王扣紧在怀,下一秒,楚王甚至直接将青年打横抱起,往山下走。
玉流光吹了有一会儿的风。
这会儿头疼得厉害,浑身没什么力气,也没同玉岐筠计较了,他轻轻喘气,冰凉的脸贴着玉岐筠的心口,长睫垂覆,半是睡半是醒。
一直到山下,玉岐筠将他抱入马车,准备了几个袖炉,又去摸他冰凉的脸,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外头,侍卫问:“王爷,要往哪去?”
玉岐筠头也不抬:“南山寺。”
“为何不回京?”玉流光闭着目,嗓音很低。
玉岐筠侧头看了眼,才发现他并未睡着,道:“要休息几日,我再给你找个大夫。”他去碰他的眉首,想到他这几日不知受没受苦,心里头忽然压抑得厉害,又带起些戾气,想将涉事相关之人通通杀了。
玉岐筠闭了闭目,咽下那股浊气,过了片刻,说:“为何前些日子不告诉那山匪,你是当朝储君?即便他不相信,也会恭敬待你。”
玉流光没说话。
玉岐筠以为他睡着了,或是累了,不想过了会儿,马车中回响着他轻细的嗓音:“如果说了,不就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了?他们会将我送走,随后举山迁徙,到时再去找就麻烦了。”
听到这些话,玉岐筠眸中翻涌暗沉,扣紧他的腕骨沉声:“是将他们一网打尽要紧,还是你的身子要紧?你是当朝储君,将来还要做天子,剿匪一事让朝中派人来不就行了?”
“若你出事了,你让兄长怎么办?若是——”
玉岐筠的手腕忽然被冰凉占据。
他低垂眼眉看去,发现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许是病得厉害,眸中还夹带点水色,不知是酸了鼻腔溢出来的泪,还是实在难受,玉岐筠伸手去拭他眼尾,指腹沾上了湿凉的温度,他看着,只是沉默。
玉岐筠抬头盯着微微摇晃的幕帘,不知在想什么。
玉流光则抓着他的手,叹气说:“兄长,我是储君。”
“这些事我自有分寸,你过于担心我了。”
“不过……”青年半闭着眼睛,薄薄的眼皮上映着脆弱的血丝,他轻声,“若换角度想,我也会担心你。”
玉岐筠回头看他。
“兄长,我累了。”
玉岐筠短促地呼吸两下,重重抓住他的手,“睡吧。”便靠过去,盯着他看了会儿,用唇去碰他苍白的眉心。
一个带有爱怜意味地吻,一触即分。
【提示:气运之子[玉岐筠]愤怒值-10,现数值 80。】
【提示:气运之子[玉岐筠]愤怒值-10,现数值 70。】
【提示:气运之子[玉岐筠]愤怒值-10,现数值 60。】
***
到南山寺后,玉岐筠便派人找来了当地最有名的郎中,为青年把脉。
好在只是有些受凉,像那夜东宫之事并未发生,玉岐筠一颗心便放松许多,郎中开了药,玉岐筠给他熬煮了些,两日后,马车遥遥启程回京。
这回不赶路,马车跑了两天一夜才驶入京中范围。
与此同时,玉流光在岭远遭遇一事也暗中传开了,两人还在南山寺的时候也商量过这件事要不要隐瞒,最后是玉岐筠说:“记得当时有三支队伍么?夏侯嵘、山匪,还有一支是谁,我们心中都有数。”
“这山匪来得巧,可为那支神秘的刺客定罪。”玉岐筠凉凉道,“那便送信回京城,叫父皇也有些准备。”
于是事情便传开了。
回京当日,圣上送了些上好的补品到东宫,还差人告诉太子,近几日就好生在东宫歇着,不用来请安。
因病缘故,玉流光是不怎么上早朝的,皇帝也早免了他的早朝。
蕙后听闻消息也来了,在玉流光面前抱着他哭了好一场,最后走的时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夏侯嵘还未回京。
他负责押送聂珩一行人回京定罪,两队走得相差不远,按理来说,也该回京了。
可大理寺还未来请示玉流光。
这日难得天晴,温度升了一些。
青年在礼正殿看书,手边是飘着热气的药汤,格外浓郁,将空气都沾染上清苦的气息。
卫鸿是匆匆踏入殿中的,他迅速跪地请安,提起收到的消息:“殿下,统领传来消息,说赤月寨寨主和县令离奇死亡,身上多处是伤,他们已赶到城门处了,大抵一个时辰就能赶到。”
“……”玉流光掀起眼眸。
他放下书,缓缓开口:“死了?”
卫鸿吞咽唾沫:“是。”
玉流光第一反应是怀疑夏侯嵘。
经由夏侯嵘押送的罪人,倏忽离奇死亡,一是夏侯嵘办事不利,二多半是夏侯嵘刻意为之。
夏侯嵘自被他带去暗卫营以来,还没办坏过一件事。
偏偏这次的罪犯,又是夏侯嵘想亲手手刃之人。
“殿下。”
太监李尚忽然在门口道:“裴公子拜见。”
玉流光一瞬福至心灵,面无表情道:“进。”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亲亲]
第175章
正值晌午,东宫一派寂静。
裴庭有站在礼正殿门口,静静地注视着里面那张暗红色座榻,直到太监李尚出来躬身说:“殿下让您进去”,他这才回过神,动了动僵硬的眼睛,慢慢吐息纳气,整理衣冠,踏入殿中。
两人好一段时间未见了。
自殿下那夜偶感风寒以来,裴庭有便没有再见过他一次,一是那时他被夏侯嵘带去刑狱受了些刑罚,虽然有殿下及时派人赶到阻止,但仍然养了几日的伤。
二是殿下要去岭远,裴庭有因消息滞后,也没来得及去送,好险如今人回来了,他们才得空能见上一面。
这和裴庭有想的不同。
他们从前日日见,再不济隔两日也总会一起办事,亦或是聊些什么,怎么忽然变得那样生疏了?
难道真像是夏侯嵘说的那样……
礼正殿侧房中,窗子半敞,从外折射进温热的阳光光束。
屋中光线透亮,微微吹散了空气中浮动的清苦药香,裴庭有踏入殿中时,自然而然便看见了坐在桌案前青年。
他今日着一身素净的白衣,乌发散在身后,肌肤苍白,眉眼间却艳丽得夺人心魄。
因裴庭有的进入,青年便也抬起了目,同他对视。
裴庭有在距他半丈之处跪了下去:“殿下。”
玉流光起身,“以前不是说过,你见了我无需行礼?”
“殿下。”裴庭有看他要过来,便舔唇叫住,直直看着他说,“我做了错事,下跪是认错,殿下先坐着,听我慢慢说。”
玉流光脚步停住。
他盯着裴庭有,却并未再回去坐下,裴庭有知道玉流光见着自己,恐怕一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可还是主动向他解释:
“夏侯嵘押送的那行人中,聂珩和县令皆为我所杀,是昨夜办的事,走的时候我仔细检查过,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和线索。”
“我在京中听闻了殿下那几日在岭远的遭遇,心中不快,一时忍耐不住才对其痛下杀手,但终究不合礼法,殿下要如何处置我我都认。”
这便是裴庭有的优点之处。
他从来不会隐瞒玉流光任何事,是他做的,他就原原本本说出来,不会顾左右而言他。
可即便这样是好,也抵不过他因一时之快杀了聂珩和县令。
玉流光站在桌案之旁。
一双玻璃珠似的眼瞳微微垂着,凝注跪地的裴庭有,看不出在想什么,裴庭有低下头,过了会儿才听青年低声道:“你既都这样说了,我还能再说你些什么?”
“殿下。”
裴庭有抬起眼眸看着他:“你要如何处置我,我都认。”
玉流光没有说话,只是不着痕迹地思量几秒。
他转而走到裴庭有跟前,裴庭有呼吸微轻,嗅到了青年身上的香,还有令人心思发沉的清苦药味。
这药香自裴庭有认识他起,就一直存在。
他们相识于六年前,那时候裴庭有不过十六,就已是江湖中冒了头的有名杀手,反正父母双亡,裴庭有什么都不在意,是以每接一次暗杀单,都是抱着回不去的心态去杀的。
那次他接到一单天价悬赏金。
神秘人指名道姓要他去杀如今住在东宫的那位病秧子。
还制定了详细计划,告诉裴庭有那位今日会到哪家酒楼,何时出何时归,只消裴庭有做好准备蹲人便可。
这么无需操心的单不多,裴庭有接了,早早便等在那酒楼,不消几刻,酒楼下便响起吵嚷之声,他在暗处窥探,发现京中几位达官贵人之子皆来了,将那羸弱的少年储君围在其中,众星捧月般,裴庭有甚至无法从众多人中看清他的脸。
酒楼掌柜和几位店小二亲自下来迎接,将人带去了预定好的厢房,裴庭有那时掂量了一下被这些达官贵人发现后逃走的几率,便握着腰间利器追了过去。
他总疑心自己今日是否能活着出去。
却不想来了以后,那神秘人竟然早有安排,用了些计谋将达官贵人都引了出去,裴庭有扮作店小二顺利进入房中,看清了那张雪白昳丽的面容。
储君那时不过十二三,少年模样,容貌过分糜丽。
他碰着酒樽,喝下去的酒水很少,连看都未看裴庭有一眼,是以裴庭有将匕首抵住他颈部时,都还在疑心自己是否找错了人,否则暗处怎会没有暗卫出来阻止?
少年储君察觉到颈间的冰凉时一顿。
他终于肯侧头看裴庭有,一双狐狸眼含着水色,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如何,问裴庭有:“你要杀本宫?”
裴庭有也不过十六。
他心知自己应该直接动手,可看着这双眼睛,不知怎的,忽然咧起嘴笑起来,裴庭有就这样不太正经地说:“是,有人买你的命。”
少年储君:“那动手?”
裴庭有却摇头,紧紧按着手中刀柄,“我杀了你,还能走得出这间房门吗?”
少年储君:“或许呢?其实本宫早就不愿活了,本宫自幼身体羸弱,即便没有你,也未必能活到明日,动手吧,暗处没有侍卫,你能活着离开。”
关于储君的一些情况,裴庭有当然听说过,却不想他竟然已存死志,裴庭有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这下彻底愣住了,反而轮到他这个杀手来劝慰,左一句“你是储君将来要当皇帝的怎能这样想?”右一句“你应该反抗我,威胁我,用你聪明的大脑设计要我放弃杀你。”
却被还回来一句:“父皇并不想我活着长大”“你怎知我现在不是在设计反抗你?”
来来回回几句,把裴庭有给弄了个不知如何是好,刀也愈发偏离少年的颈部,最后少年储君像是觉得他有意思,举起酒杯送到他唇边,要他喝了这杯酒:“别当杀手了,跟本宫走吧?”
裴庭有未喝过酒,下意识抗拒地偏头,可一抹清苦药香凑来,他被少年储君按着下巴,强迫地喝完了这杯酒,因挣扎这酒还顺着裴庭有下颌落到衣襟上。
少年储君清丽的眉目渐渐带笑。
裴庭有稀里糊涂地,就问他“我跟着你能做什么?”储君说,“侍卫?随从?什么都好,跟着我就是。”
裴庭有同他喝了几杯酒,莫名其妙便应答下来,后来几个达官贵人之子回到厢房,看见裴庭有还讶异了一下,储君轻飘飘几句解释,他们信了,看着裴庭有的目光却暗含打量,排挤,好似在担心裴庭有要抢走储君似的。
最后要走,储君让一行人先出去,又要裴庭有过来些。
不多时,厢房只剩他们二人,裴庭有过去,“唰”一声,看见少年储君抽出了他腰间悬挂的匕首,裴庭有不明所以,正要问,下一秒颈间却被冰冷的刀刃抵住。
十六岁的裴庭有还是第一次被人反威胁性命。
他整个人呆住,回忆酒桌上储君那几句“我对你感兴趣”“当杀手风餐露宿,好可怜”再含带的一些怜悯目光,他当是自己中招了,却不想储君告诉他:“你用匕首抵住我的喉咙,我其实有些不高兴。”
“先前那些话是真的,只是我记仇,在此之前,我要先在你颈上划一刀,还回来。”
“你可愿意?”
谁会愿意平白受伤?
也只有裴庭有脑子空白,闭着眼睛要他快些动手了,呼吸间的药香清苦,他的手腕被少年储君抓着,隐隐之间,颈侧上冰冷的刀刃稍微一摩擦的动静,都格外明显。
一秒、两秒、三秒。
却响起储君的轻笑。
他收了刀,塞回裴庭有腰间的鞘中。
“骗你的,你怎么这么无需好骗?”
是好骗。
裴庭有自那以后一直怀疑,玉流光说的那几句“不想活了”,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只是用了计谋要他卸下防备,好达成目的。
不过,说来说去,这些也不重要了。
这六年来,裴庭有没有在他那谋个一官半职,既非他的贴身侍卫,也非他的随从,不像夏侯嵘得他器重成了暗卫营的统领。
裴庭有嘴上什么都没说,看起来并不在意,可实际上谁知道呢?除了他自己以外,外人是猜不出了。
***
回到当下,裴庭有跪在青年身前,任他处置。
他杀了聂珩和县令,逞一时之快,心中却毫不后悔。
好像只有这样,他对太子而言还存有一丝可用之处。
裴庭有看见青年抬起的手。
这只修长的手指尖还泛着微微的粉,裴庭有以为他要动手,眼睛都闭上了,怎料侧脸被一只冰凉的手心盖住,抚住。
青年低垂着头看他,叹气声带着裴庭有读不懂的怅惘,“处置你?你要我如何处置你?”
“我只担心他们查到你,将你带去大理寺。”
裴庭有一下睁眼。
他偏过头,贴着这只冰凉的手,听玉流光说:“我会为你隐瞒下这件事,但只此一次,往后你若再行非法之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若有一次被发现了,便是我也救不了你。”
【提示:气运之子[裴庭有]愤怒值-10,现数值 90。】
【提示:气运之子[裴庭有]愤怒值-10,现数值 80。】
殿下……实在太心软了。
裴庭有又想到六年前殿下将匕首抵在他颈间,明明可以直接杀了他这个刺客,却偏偏只是稍作吓唬,还将他带回东宫,不怕夜长梦多。
“殿下。”
裴庭有道:“其实还有一事。”
玉流光说:“什么?”
裴庭有慢慢道:“那日夏侯嵘将我押往刑狱,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
在玉流光的注视下,他一字一顿道:“权利是重要的。”
***
那日夏侯嵘动手时,嘲讽了裴庭有诸多句。
他向来看不惯这个江湖出身之人,是以叫人将他扣押下时,讥讽一句又一句:
“武功高强又如何?手中无可用之人,便挡不过千军万马,也挡不过三五长剑。”
“你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明白这个道理?殿下身边不留无用之人,现在是,将来登基更是,等殿下做了皇帝,你又是他的谁?难不成还要入他后宫?”
裴庭有向来不在意这些。
什么权利,什么身份,他毫不在意。
因为玉流光跟他说过很多次。
只要他跟在他身边就好了,他身边有用之人那么多,要防的人也多,只有裴庭有是他可以全身心信赖的。
可那一晚,他被夏侯嵘带人羁押,又骤然得知殿下病情危重,却挣脱不出去看个一二。
无力之感侵袭全身,裴庭有突然恨自己为什么真成了个只有武功的废物。
“权利滋生欲望,欲望是得不到满足的。”
殿中只余下他们二人,青年干脆不在意身份地弯身,同不肯起来的裴庭有平视。
他再次说出以往同裴庭有说过的话,“谢长钰掌兵马无数,难以控制,夏侯嵘虽是我亲手点拨,可也暗藏不少心思,我的大皇兄更不用说,若我没了,便是他继任帝位。”
裴庭有:“殿下——”
“只有你,裴庭有。”
储君一双漂亮的狐狸眼中,流露对他的信任和依赖,似真似假,嗓音变得很慢很轻,“只有你,我可以无所顾忌。”
“只有你,能让我说这些话。”
一瞬间礼正殿外响起席卷的风声,树木摇曳,叶声簌簌,这风好似吹到裴庭有心间,让他方寸尽失,喉头滚烫:“殿下——”
他实在忍不住,握住青年的手腕,俯身朝他淡粉的唇吻过去。
玉流光有些没有防备。
他抓着裴庭有的衣襟,扶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也任他去吻了,只在亲吻间隙轻喘地知会他一声:“我不能发热的,只能亲一会儿。”
声音很快被吻吞进肚子里。
裴庭有冒犯储君,还冒犯了个大的,手臂将青年牢牢禁锢在坏,气息紊乱,唇上用力地吻他。
他尝尽这双唇的柔软,汲取着唇中的温度和馥郁香气,咬舔着青年上唇间饱满的唇珠,沉沉喘息,恨不得丢了那些想法,沉溺其中。
可夏侯嵘的话犹如心魔,贯穿在侧。
裴庭有闭着眼低头,含着唇中温软,缓慢去舔舐那湿软舌尖。
【提示:气运之子[裴庭有]愤怒值-10,现数值 70。】
【提示:气运之子[裴庭有]愤怒值-10,现数值 60。】
***
奉楼居于皇宫北部,其间有一座六层高的虹塔,通常用以国师观星。
皇帝今日便来了这虹塔,同华霁坐在此间用茶,因华霁身上有先帝口谕,地位极高,是以连皇帝都对他几位礼待,说话语气显得分外和蔼:
“大人可否再为我儿算算?这段时日我儿身上出了太多事,竟是连老天都在同他作对。”
皇帝叹气连连,“朕盼他活得再久一些,再久一些。”
华霁忽然有些厌倦了皇帝这幅虚假之象。
他放下茶盏,沉闷地一声“砰”,便如他意,淡淡道:“太子出生时天降异象,是有福之人,是以不管遇到什么事总能逢凶化吉,此次也是,他定能活得长长久久,陛下不用担心。”
皇帝当华霁是在顺着自己这表面话说,虽心中略有不快,但并未表现出来,反而回头去看天上的星星,“大人不如给朕算一卦?朕怕到时候护不住他了。”
华霁回绝,只道天子之命不可参悟,哪怕是他也看不出,皇帝也不为难,放下茶客气几句,就摆驾回了太极宫。
夜冷风凉,华霁看着夜空那颗紫薇星,忽然想见他想见得紧。
他右指碰着腕上疤痕,垂眸回想那日吻在这里的温度,吐出一口热气,离了虹塔,往东宫去。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亲亲][加油]
第176章
已是子时,明月皎皎,深宫回廊俱是佩剑巡视的侍卫,森严冷寂。
华霁到东宫时,响起此起彼伏地几声“大人”,他目光扫过这些侍卫的面孔,颔首回应,未有架势,不多时便来到玉流光所在的礼正殿。
殿中烛火幽幽,青年还未睡下,正坐在桌案之前,苍白眉眼静静地垂着凝视,手中是几份竹笺。
太监李尚在旁研墨,他先看见迎面来的华霁,迅速躬身去拜:“大人。”
华霁道:“这儿有我,你先退下吧。”
“是。”李尚知道太子信任国师,是以简单应下,便放下墨锭,离去时还带上了门。
玉流光这时去看华霁。
子时了,他慢吞吞问:“华大人怎么这个时辰来?”
华霁未答,只是走到他身前蹙眉去握他冰凉的手腕。
淡淡的药香浮动在空气中,青年顺着抬起脸,他今日束起了乌黑的长发,垂于身后,额前脸颊边落下的碎发格外显眼,衬得乖觉。
华霁原是要为他把脉,子时不睡,亏欠的是本就孱弱的身子。
不料刚靠近,他的视线便同青年明晃晃的一双狐狸眸对上,华霁错开了视线,青年却扔从容自然地看着他,嗓音透着倦意:“大人,我身子如何?”
“……尚可。”华霁垂眸去看他手中的竹笺,是大理寺呈上来的,聂珩和县令离奇身死一事不可能作罢,他们已派人下去探查,若有事可能还需殿下帮助。
除此之外,还有些太子党递来的问候。
要说皇帝暗地里做了那么多针对储君之事,可面上他确是挑不出丝毫错处,权利给玉流光了,他从不刻意离间臣子同太子的事务,偏爱也给玉流光了,连民间都知太子受尽宠爱,若身子适合,早晚登基。
一切都给了,除了……想要他死之外。
华霁想到今夜同皇帝那番对话,沉闷几息,于玉流光身侧坐下,替他研墨。
“现已子时,殿下往后应当早些歇息。”
玉流光放下手中的政务,“大人不也是子时来寻流光?你那日放了那么多血,怕是没比我好多少,也应当多多歇息。”
“……”被他反劝,华霁一时说不出话,玉流光于是又说:“所以你子时过来,可是想我了?”
“……”
华霁侧头看他。
玉流光反而不看他,只是去抓他手。
他低头,冰凉的指尖触碰在华霁当日割开的手腕处。
华霁放过不止一次血,只是那日格外多。
这疤痕新伤添旧伤,早斑驳可怖得不成样子,狰狞地泛着皮肤的颜色。
华霁怕吓着他,将手抽了回来。
他捋过袖子,藏于其中,说道:“臣非寻常人。”
“大人活了多少年岁?”
华霁略作思考,诚实道:“不记得了。”
“大人又能再活多久?”
华霁放下墨碇,看向青年那双映着烛火的清瞳,
这个他倒能答,只是不合礼数,也不该那样答,是以华霁不知不觉成了个一问三不知的庸人,唇线抿成一条直线。
好在殿下并未介意。
他重新执起眼前的竹笺,声音在寂静的殿中那样清晰:“……大人今夜便宿在东宫罢,你非常人,可我确是常人之心。”
“我也会担心大人的身子,若因我再毁了你,怕是死了也不得安心。”
华霁忽然听到风声,落叶声。
还有他的心跳声。
***
华霁的愤怒值是一点不降。
软话,好话,坏话,一遍接一遍。
最后流光微微支了下侧脸,不知是时辰太晚,看多了政务,还是被华霁这一遭给招惹了,眼前忽然有些晕眩,长睫覆上零星的水色。
他轻轻喘气,华霁发觉他不对,去握他脉搏,发觉又有衰弱之象,于是想也未想将他打横抱起,步履聪明却沉着稳重,语气加重:“殿下?”
玉流光被他放到榻上,盖上柔软温暖的被褥,他闭着眼眸,手指紧紧抓在华霁袖口,等那阵眩晕劲过去了,才哑声说:“大人。”
华霁说:“我今夜在此候着殿下。”
“本宫想问你一个问题。”
华霁顿了顿:“臣知无不言。”
“你可有什么心愿未完成?”
华霁以为他要问什么政要上的事,不料却是这,他真真切切怔然了几秒,“……没有。”过了两秒,华霁又想起什么,改口:“若硬要算一个,臣盼望看见殿下登基那日。”
“……”
夜已深。
系统在后台排查一遍,悄悄说愤怒值统计程序真没有出错,或许是华霁想法异于常人,需要另外找个办法。
玉流光侧身,闭着眼睛,【算了。】
系统问:【不管他了吗?】
【暂时不管了。】他压着咳嗽声,在心底和系统道,【我这个位面精力有限,先处理其他几个人,最后再试华霁。】
系统想了想:【也好。】
它给他检测了这个位面的身体情况,程序紊乱了几秒,才说出这句话:【辛苦你了流光。】
【不辛苦。】
玉流光闭着眼,长睫毛在下眼睑映出一层灰影,叹气道:【命挺苦的。】
系统说:【下次……】
它悄悄:【下次我偷点位面能量给你,就不苦了。】
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倦得说不出话。
青年没再回应他,如此直到天蒙蒙亮。
华霁还不知道自己被排到了最后。
他在殿中守了一夜,谨防殿下身子发热,目光偶尔从青年苍白的眉眼上,落到他看着柔软的唇间。
看了会儿,华霁就会移开目光,然后又再次移回来,如此不知多少次,他滚动喉结,终于看见那双眼瞳动了动。
华霁站了起来,问:“殿下可有不适?”
玉流光还是有些倦。
他淡淡“嗯”了声,没再说话,若是往常,该关心华霁在此候了一夜累不累了。
华霁显然意识到,顿了好几秒才接上话:“那便再睡会儿。”
“好。”
华霁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重新闭上眼睛,好半晌才唤来宫人代他守在此。
“有事到奉楼唤我。”华霁叮嘱后便离开了东宫,路上还在想殿下清早那两个“嗯”和“好”的意思。
为君者,叫人看不透自然是好事。
华霁低垂着头,忽然去抚腕上的伤疤。
可他不喜这种揣测不透殿下的感觉。
“信都送来了,估摸着巳时便到了。”
“那殿下会亲自去迎吗?”
“废话!殿下同谢小将军关系那样好,谢小将军回朝,殿下定然要去的。”
“嘘,这话小点声,叫人听见可不好。”
华霁从回廊走出,正正和两个随从对上视线。
俩随从听到脚步声还吓了一大跳,见是国师大人,忙不迭躬身行礼,松了口气,“大人好!原是您啊。”
国师同他们殿下关系也好。
这话被他听去就不用担心了。
华霁点头,从他们身侧错开走去,忽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两人,“你们说谢长钰回朝了?”
两人回头:“是啊,信都送来了,我们正要给殿下送去呢。”
华霁说:“殿下要去城门亲自迎谢长钰?”
“自然。”随从说,“谢小将军这次回京,往后应该便在京中处事了。”
华霁下意识道:“殿下还在睡着,身子也不太好,还是……”
他说着,又想到方才青年淡淡的神色,不知要如何再说下去,最终华霁只道:“去吧。”
“好的大人!”
***
谢长钰自幼在边关长大,甚少回京。
如今边关战事稳定,此次回京他大抵要升官,在京中办事了。
京中百姓也闻此事,知道谢小将军和其父对奉灵国的贡献,所以这两日他们一直盘桓在城中长街两侧,翘首以盼。
盼着盼着,城门处终于传来动静。
然而非想象中的肃穆。
反而有人纵马而来,乱作一团,众人惊呼,间或夹杂急吼:“小将军!都到城门了您急什么!殿下……殿下他定然无事啊!否则京中怎会一派祥和之兆,小将军!”
荆元仲是谢长钰的副手,同他关系还不错。
此次回京他便是其中一员,要说这一路发生了多少事,荆元仲是想都不敢想,先是京中传来消息,说殿下病情危重,恐无力回天。
原本还正常回程的谢长钰看到这封信,顿时跟疯了似的,纵马一路往前,马累了就再换一匹,将后头一众小兵吓个半死。
好容易又收到一封信,说殿下病情稳定了,荆元仲以为谢长钰能正常些,熟料他还是那样急,这样一路纵马,连三餐都是随便对付两口。
还是他们消息太迟缓了。
一封信来来回回,至少七八日打底,谢长钰看到这些信根本不知京中是何状况,大悲又大喜,虽说也情有可原,可这都入京了,若太子有事,长街早挂白了,他是看不见吗?
“小将军——!”荆元仲嗓子都扯哑了,前头纵马的身影却毫无停顿。
将将入城门,谢长钰猛然一扯缰绳,马前蹄仰起,长吁一声,又被放下,他翻身下马,将令牌扔到看守城门的监门校尉身上,便要闯进去。
倏忽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嗓音透过人群,照进谢长钰僵持一月的大脑,叫他倏忽平静下来。
“……谢长钰?”
今日风和日丽,京城内外皆是热闹繁华景象。
玉流光在城门处等了一刻,便看见谢长钰纵马而来了,他原要打招呼,却见其马蹄灰尘飞扬,一溜眼过去,只剩下个背影。
“……”玉流光提声:“谢长钰——”
紧接着,谢长钰便转了身。
他一眼在嘈杂的环境中看到玉流光,低调装扮,戴了帷帽,脸在纱下若隐若现。谢长钰又怎可能认不出?他做过他一年的伴读,早将他的身影刻入骨髓。
谢长钰想也未想,三两步便上了前来用力将他揽进怀中。
一双胳膊禁锢在青年单薄的背后,死死地,重重地。
他穿盔戴甲,身上俱是一片冷硬,怀中青年又那样瘦削,如此一抱,便将人彻底遮挡住,挡得严严实实,叫华霁连青年的一根头发丝都瞧不见。
“……”
华霁站在距城门口最近的那家酒楼高处。
窗幔掀开,刺目的光束直直照射下来,他按着腕上的疤痕,视线却是一动不动看着城门口,那被谢长钰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身影。
那年玉流光隐瞒所有人只身前去边关,此事知晓的人少之又少。
不巧,华霁是其一,还是用的隐秘手段。
不知二人在边关共同历经什么。
华霁出神地想,蹙着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
“……都这样急了,还记着城中不可纵马。”玉流光想到谢长钰方才急刹翻身下马扔令牌的丝滑动作,眉眼便轻扬,说道,“还记着那年当本宫伴读的规矩呢?”
谢长钰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那时被殿下整了一遭,记忆深刻,怎会忘记?”
谢长钰是十二岁被圣上选作太子伴读的。
他甚少回京,十二岁那年回京只以为是小住,不想却被选作太子伴读,要在此一年。
那时谢长钰总当这一年难熬。
他是边关长大的,父母忙着打仗,无人看管他,是以谢长钰生出个不讲规矩的性子,回京那段时间可谓不习惯,见皇帝要跪,见太子要跪,好像见谁都要跪似的,谢长钰学了些礼,却独独讨厌下跪这一出,于是更想离开京城了。
直到后来被选作太子伴读。
初时也有不惯,可时日一长了,谢长钰发觉这一年怎会那样短?短到他还没同殿下立下什么誓约,便要回边关,从此以后也不知多久才能见着。
谢长钰深深吸气,闭着眼嗅闻青年身上熟悉的气息,被玉流光推了推,“注意身份。”谢长钰却哑声说:“前些日子收到京中送来的信件,听闻你病重,急得我险些回不来。”
玉流光说:“回不来?”
“嗯,太急了,不想歇息,烈鸿不愿,差点把我踹死。”烈鸿是一匹上等骏马,玉流光当年送他的离京礼物,这些年谢长钰一直好生照料着烈鸿,带它打仗,专人照看。
“后来我换了匹马,烈鸿如今还在路上。”谢长钰这时终于肯放开他,隔着帷帽去看青年那双眼睛,“你呢?身子如何?可有按时进食进药?京中形势复杂……以后边关若无大战,我大抵就在京中办事了,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玉流光没说什么,“走吧,你还得进京面圣。”
回头看去,荆元仲等人为了防止城门堵塞,早牵着马进城了,只有谢长钰这个将军还在外和人诉着衷肠,谢长钰回头从马上取出一物,是雪□□致的象牙,他塞到玉流光手里,说是自己在边关得的,要走时也显得犹豫,一直去看玉流光。
玉流光往后退了些,掀开帷帽,谢长钰没来得及看清他艳丽雪白的脸,便被人按着肩上冰冷的甲,吻上了唇上的位置。
一触即分。
谢长钰一颗悬浮的心好似在这时终于落回实处。
久久未见,他道:“等面完圣,我偷偷去寻你。”
“好。”
【提示:气运之子[谢长钰]愤怒值-10,现数值 90。】
【提示:气运之子[谢长钰]愤怒值-10,现数值 80。】
***
玉流光放下帷帽。
他看着谢长钰牵马进城的背影,过了会儿才跟着走进去,思索着一件事。
“在想什么?”
回神时,眼前是拿着袖炉递给他的玉岐筠。玉流光掀起眼眸看向四周,仍在京中长街上,他触着手心温热的袖炉,问:“兄长怎么来了?”
“知道你会来迎谢长钰,怕你着凉,特意跟过来的。”玉岐筠刚刚摸到他手上的冰凉,皱眉看他,“父皇还不知你同谢长钰关系这样好,你们最好少见。”
大将军府忠于皇帝,几代下来都是如此。
是以在皇帝眼里,承袭者谢长钰也是他的可用之人,若叫皇帝发觉谢长钰同他的九皇子关系非凡,现如今这个表象恐怕要彻底打破了。
玉流光说:“我知道。”
今日风和日丽,温度适中,太阳落在青年眉眼之间,像一团氤氲雾气化开,叫他的脸色总算有了血色,整个人看着没那么冷了。
玉岐筠原本还想说其他,但凝他一会儿,还是消了那些离间的念头,“走吧,给你准备了马车。”
“哥。”
玉岐筠:“什么?”
“谢长钰此番回京,应该就不走了。”玉流光说,“父皇身子不好,近日可能会召我入宫。”
两件事没有关联,玉岐筠却好似明白什么,在袖下去碰他冰凉的手指,攥在手中。
“该是你的,都会是你的。”他说。
【提示:气运之子[玉岐筠]愤怒值-10,现数值 50。】
***
谢长钰面完圣出宫时,神情有些晦涩。
他身旁跟着在边关一起打仗的几个副手和小将,这几位此番都晋升了官衔,出宫路上,荆元仲低声问:“你可是要去寻殿下?”
谢长钰回神。
他“嗯”了声。
圣上同谢长钰谈话时,荆元仲几人先出来了,不知聊了什么,谢长钰这个表情。
荆元仲大概能猜到,说:“那我们也去请个安,到时先走,你……自己有分寸便好。”
谢长钰低头不语。
几人一起到了东宫,恰逢玉岐筠前脚刚走,路上并未碰着。
荆元仲几人行礼,原本客气几句就要走,但不知是不是荆元仲的错觉,他总觉着殿下总朝自己这边看来。
他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脸,难不成……他比谢长钰俊?正在这时,谢长钰突然回头看荆元仲一眼,荆元仲霎时不敢再往下想,匆忙说:“殿下,我们几个还有些事,便不多留了,到时再见。”
玉流光收回目光,慢吞吞“嗯”了声,待几人离开,谢长钰往荆元仲那位置一站,好巧不巧挡住他的目光,刻意问:“殿下可是觉得荆元仲哪里不对?”
私底下,谢长钰可不怎么叫玉流光殿下。
不是无礼,而是当年伴读期间两人建立的“深厚友谊”,谢长钰也不怎么叫流光,私底下时就玉儿玉儿地叫,腻死人。
是以他一叫殿下,就代表心里头有想法了,还有些故意的意味。
玉流光说:“没有不对,只是在想他刚升官,愿不愿意到我这儿来?”
谢长钰立刻道:“到你那儿去?殿下要他作甚?”
“我手里缺人,若你有其他人举荐也可以。”玉流光说。
听到后面那句,谢长钰一下缓了口气,还以为他是看上荆元仲了,那可不行。
只是缺人的话,谢长钰手里头最不缺人,他手下的兵中有不少武功高强的,挑出来正合适。
既然提起,谢长钰也放在了心上,两人聊了会儿,谢长钰就回去挑人了。
第二日,他私底下将这几人带到玉流光面前,还叫他们都比试了一番,给看看武功。
“可以吗?”谢长钰说,“若是不行,我再去给你找几个。”
玉流光说可以,这几个人便留下了,等谢长钰离开,玉流光才让人去把裴庭有找来。
裴庭有到的时候,看见这几个陌生面孔脚步还停了一下,不明所以。
他往前去看青年,只见青年着青衫,简单地束了低尾,颈部雪白而修长,坐在那格外显眼。
裴庭有走过去,低声:“怎么了?”
玉流光喉咙痒,苍白着脸咳嗽了两声。
等缓过来,他叫这几人退下,然后去抓裴庭有的手。裴庭有反握住他,在他身侧坐下,将青年冰凉的手指放在怀中,牵着。
“权利很重要。”
青年和他坐得近,声音在安静的室中很轻,忽然提及此事:“那日后我想了想,只是叫你陪着我,确实浪费了你的才能,所以我给你找了几个人,就是方才你看到的那些。”
“这些人便算你副手了,现在有件事需要你为我去办。”
【提示:气运之子[裴庭有]愤怒值-10,现数值 50。】
裴庭有听见这番话,怔住。
那日后他不再去想夏侯嵘的嘲讽,也不再想这事,却不想青年却记着,还推翻了那日说过的话,在他心甘情愿接受一切时,送了过来,裴庭有侧头盯着他细腻雪白的侧脸,半晌说:“殿下,不用。”
他是真心的,“不用,你说得对,权利滋生欲望,我不想殿下往后猜忌我。”
“人都找来了。”玉流光说,“我信任你。”
他重复一遍,“当年我骗你几句你就放下了匕首,没有你这么心软的杀手了。”
“我很信任你。”
【提示:气运之子[裴庭有]愤怒值-10,现数值 40。】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亲亲]本章掉落红包[亲亲]
第177章
月悬天际,映着更夫在京中来回击鼓高喊此刻时辰的身影。
刚从大理寺出来,夏侯嵘身披月色,眉眼之间还萦绕着淡淡的阴翳,跟在他后头的卫鸿打算在此分道扬镳,却不想被夏侯嵘一言叫住。
“卫鸿。”
“你认为殿下待裴庭有如何?”
“……”
卫鸿深呼吸,“自然一般。”他是真不想同夏侯嵘谈这些。
一会儿哪句没说好,又该牵扯到他头上了,可偏偏官大一级压死人,夏侯嵘是暗卫营统领,要同他谈话,他岂有兀自离开的道理?
卫鸿哪里不知道夏侯嵘想听什么,便抛去正理,专挑着他爱听的说,说完这句,还补充一句:“殿下平时处理政务,要见的人那么多,繁忙得很,哪想得起裴公子?”
“我道也是。”夏侯嵘嗤笑一声,眸色阴翳,“可此次裴庭有犯了罪,他杀了聂珩和岭远县令,殿下不仅没处置他,还给了他支人手。”
他突然去看卫鸿,“你说殿下会安排裴庭有去做什么?有什么是暗卫营做不到的,是我夏侯嵘做不到的?殿下为何不叫我去办这桩事?”
“……”
“许是看您忙。”卫鸿揣测着,又换了话锋,“大理寺卿前些日子不是派人下去探查聂珩等人的死因了?若确定是裴庭有,您去检举了他便是。”
夏侯嵘转身拾级而下,懒得再搭。
检举?
他轻嗤。
裴庭有此人少时江湖出身,最是警惕,杀了人怎会还下留下线索?这样低端的错处若犯下了,殿下不可能会再留他在身边。
只是他心有预感,知道此人乃裴庭有所杀罢了,他找不到线索,自然也没法检举。
不过……即便真有线索,夏侯嵘扪心自问,他会检举吗?
不会,他不会做对殿下不利一事。
也正是因此,夏侯嵘心头的妒意愈发深厚。
殿下不仅没处罚裴庭有,还给了他一支人手,要暗中调查什么?夏侯嵘脚下步伐愈来愈快,不多时便到了东宫。
戌时,东宫灯火通明。
侧放烧着一炉香,是青涩苦淡的药香气息,国师华霁亲手所调,寻常人闻到这阵药香皆会有心静神怡之效。
也就夏侯嵘是携火而来,这药香在他这不仅不存在,反而激化了不稳因子。
夏侯嵘在此等候多时。
不消片刻,青年捋着湿润的发丝,从屏风中走出。
显然他刚沐浴完,浑身透着清淡的湿润气息,雪白肌肤被热气氤氲得泛上粉红,难得不再是一副孱弱的病容。
夏侯嵘看见他,眼神便直勾勾地一动不动。直到青年在他眼前坐下,问他:“这时候来做什么?”
“想见殿下。”夏侯嵘上前几步,嗅到带着湿气的白玉兰香,是从殿下骨髓中渗透的香气,他跪了下去,“殿下,裴庭有可有向你认错?”
玉流光抬眸使了个眼色。
在侧殿的两位宫人便躬身退了下去,带上了门,如此屋中唯剩他和夏侯嵘。
夏侯嵘掀起眼眸,一双漆黑的眼瞳仍然直勾勾地凝着玉流光,像是一道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交织其中。
“问这个做什么?”玉流光伸手,尚还温热的指尖触在夏侯嵘侧脸上,语调漫不经心,“认错了,本宫原谅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聂珩和岭远县令之死也是理所应当。”
他的手突然被夏侯嵘抓住。
夏侯嵘体温热,手掌心更是滚烫,就像那日玉岐筠送来的袖炉,热得雪白手腕都激起一阵微颤。
夏侯嵘抓着他的手说:“臣听得出,殿下在为他开脱。”
他也不在意这个了,就想知道:“殿下,您要裴庭有去做什么?”
玉流光去抽自己手。
没抽出来。
他蹙眉,用另一只手拍拍夏侯嵘的脸,夏侯嵘滚动喉结,低头用脸贴住他的手心。
玉流光说:“不做什么,你问那么多作甚?再欺君,小心鞭刑伺候。”
夏侯嵘不语。
他闭了闭眼,顺着这只手去吻他的手腕,嘴唇抵着青年腕间那微弱的脉搏,探出舌尖,轻轻舔舐。
痒意阵阵,没多久夏侯嵘便放过他的手,又往前跪了一些,凝着青年。
坐于榻上的青年敛着湿润的眼眸,呼吸轻轻换了两下,同他交换眼神,终是默许,尾音之间有不明显的叹息,像是不知道要拿善妒的夏侯嵘怎么办才好。
这一室炉香,伴随着时间流逝,香气渐渐幽深。
屋外寒风吹拂,树影绰绰,室内的暗卫营统领跪在储君膝边,炙热的唇息隔着薄薄衣物,从青年的膝上一路过至深处。
青年忽然轻喘一声,呼吸明显有了变化。
他眉目间蹙着,手探向夏侯嵘肩上,修长的指尖还泛着粉,将他向后推。
夏侯嵘反而往前,鼻尖抵着他柔软透香的肌肤,眼前被阴影遮挡,世界只剩下耳畔那声声喘息。
夏侯嵘这种时候,总会格外卖力。
到底是天阉之人,性格却丝毫未受那点东西影响,不仅总要惹得殿下浑身湿淋淋几欲崩溃,还要弄得更**
好像要为此证明什么,证明他哪怕是天阉之人,只是手,只是这张嘴,也能叫殿下欢愉上的感受不输那玩意儿。
最后青年按在夏侯嵘肩上的指尖重得泛起苍白。
他浑身有些轻颤,眼睫毛湿淋淋,瞧着还有些可怜,夏侯嵘喉结滚动,粗喘声很重,不知几许,他怕殿下着凉,叫人弄来热水,抱起殿下又去了屏风后。
“殿下,裴庭有到底为您去办什么事了?”
一声短促的喘息。
“——玉玺。”
【提示:气运之子[夏侯嵘]愤怒值-20,现数值 50。】
***
翌日午时,皇帝一时兴起,叫来尚在宫中的几个皇子来同他用膳。
这其中自然包括储君流光。
从东宫到太极宫路途不长,可对流光而言就不算短了,今日晨起他便精神恹恹的,见了几个太子党后便又休息去了。
到了时辰,太监李尚为殿下准备了金辂,到太极宫时几个尚在宫中的皇子都来了,今日青年身着白色素衣,发丝不过一根青簪草草捋起,却衬得清丽出尘,连眉眼间狐狸般的艳丽之色都弱化一些,显得实在羸弱。
皇帝看见他,还愧疚说:“看着又严重了!那时应该叫人去东宫要你多休息休息的,不过来都来了,来坐父皇这儿。”蕙后也来了,见着流光便起身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心疼地去摸他的额头,“流光,可难受?”
玉流光刚喝了些药,倒是好了些,应道:“尚可。”几个皇子中他最小,是以一坐下,几位哥哥便都同他打起招呼来。
皇室中他们几个也是难得的关系亲近,没有什么夺位之心,几乎都默认这个位置若非九弟的,那就只能是大皇子玉岐筠了。
一场饭过得快,几个皇子走时还有些不舍,想叫九弟去府上坐坐。
可皇帝留下了玉流光。
太极殿中。
少了皇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唠叨,气氛陡然变得冷清寂静,皇帝还有还有些感叹,他当初是夺位坐上的这个位置,自个儿生的几个孩子竟倒都和和睦睦,也不知问题出在哪。
不过到底是好事。
皇帝忆起叫太子来的目的,给打太监使了个颜色,太监即刻点头,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沓画像。
“流光。”皇帝要他同自己一起看,“这些女子中,你瞧瞧有没有入眼的?若有入眼的,父皇做主为你下旨。”
“……”
玉流光没想到是这事。
他垂眸看去,没有立刻回绝皇帝,只是平平淡淡地扫过这一张又一张的画像,看到最后,神情也未有显著变化,皇帝便纳闷,“这些都瞧不上?”
玉流光偏头轻咳几下,“父皇。”
他的声音透着哑色,“我不见得还能活多久,叫她们入了东宫也是蹉跎,何必?”
“胡说。”皇帝板起脸,“国师都说你命中带福,擅逢凶化吉,上回都那样了不也活过来了?”
他干脆将这沓画像推开,“你眼光高些也好,这些不行,到时再寻。”
蕙后怀中抱着只猫,原本在一旁低头忍耐,听到这话忍不住了,冷冷看他:“流光都说不愿了,他身子不好,同谁成亲都少不了折腾,到时又发作如何是好?”
皇帝刚要说,又被蕙后冷冷挡回来,“流光要成亲,只能是同自己喜欢的人,为人父母插手过多,倒毁了孩子。”
“……”
皇帝有些挂脸,先叫玉流光回东宫休息了,走时玉流光看了蕙后一眼,隐隐蹙眉,蕙后回以视线,毫无顾忌的模样。
待孩子离开,她立刻放下猫站了起来,同皇帝说话的语气简直没将他放在眼里,“先前不是说不同流光讲这事吗?你嘴上依我,到头来私下却差人寻京中适龄女子画像,到底什么意思?”
“……”皇帝站了起来。
他从前同蕙后多有争吵,此次不过寻常一吵,可想到是在九皇子跟前被她驳了面子,一时也冷了脸,“蕙后,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天子!”
“好一个天子!”蕙后声音比他还大,竟生死不顾,“天子便能强抢他人之妇,天子便能毫无常理之心了吗?!”
蕙后厌恶皇帝厌恶得厉害,起先还因他身份装着贤后,如今她是毫不装了,知道皇帝不敢杀她,声声冰冷:“当年还在江南,我是怀着流光看夫君被你下令杖杀的,若流光知道他生生之父是死在你手上,你说流光会如何作想?”
皇帝气得两眼昏花。
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气,一口气上来竟是“噗嗤”一声,吐出一口浊血!
这血溅在蕙后裙边,蕙后还皱着眉嫌脏,看也不看皇帝一眼,转身便走了。
太监惶惶地扶着皇帝坐下,蓦地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有“嗬嗬”似的粗喘声回荡在太极殿,跪在地上的太监隐隐有种皇帝要喘死在这宫中的错觉,可实际上——
“来人。”
良久,皇帝道:“将他带下去杖杀!”
可实际上,死的是他。
太监被人用力拖出去时还在求饶,可毫无作用,这些年中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凡是看到他同蕙后吵架的,都会被杖杀。
是以宫中知道蕙后这脾性的人鲜有。
都以为蕙后只是娇纵了些,而皇帝也宠着,只有死去的太监们知道,蕙后那是不要命的架势,皇帝也不知为何适中未处置她。
***
方士被人迎着踏入殿中。
地上的血迹早被清理了个干净,但空气中还萦绕淡淡的血腥气,他悄悄抬眼,看见皇帝如枯槁般瘫坐在龙椅上,眼神呆滞,气息微弱。
他赶忙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丹药送入皇帝口中。
不消片刻,皇帝眼中呆滞褪去,面色也好了些。
他抚着心口,“廖卿,快给朕看看,朕还能活几时?”
方士全名廖硒,有通晓天地炼丹算命之能,当年被皇帝带回宫中,也是他为储君算了一出,算出他身边那个叫裴庭有的会克他。
这些年来,廖硒一边为皇帝炼制长生丹,一边又要为他算命保命,伴君如伴虎,可谓是年纪轻轻便老了许多岁。
廖硒看皇帝脸色差,也不好回绝,便装模作样算了算,同他说:“回陛下,陛下有龙气护体,并无大碍,同上次算的结果一样,能再活至少二十载。”
皇帝眼色阴翳,“你可知蕙后今日在朕眼前有多放肆?若非——”
廖硒苦笑。
这孽也是他造的。
他当年算了一命,发觉江南方位有不一般的气息,好似那才是真龙现世,恰逢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访,他一同前去,提及了此事。
廖硒那时说的是:“此人身负大气运,有她在,奉灵国能百年无恙。”
那时廖硒学艺并不精细。
他算到这个地步,已是不错。
原本廖硒以为皇帝会对那女子好些,给个官位什么的,熟料皇帝却将人带回宫中立为皇后,还杖杀了皇后在江南的夫君。
廖硒吓得够呛,后来发现这股大气运恐怕是皇后腹中胎儿身上的,更是不敢言了,稀里糊涂这么多年,早失了诉说时机,他只能在皇帝提及要杀那孩子时,陷入缄默。
此时,皇帝又提起这事。
“你说这孩子是不是真能逢凶化吉?上回分明无力回天,活了也就罢了,他入岭远时朕派出的禁卫军竟也无一人活着回来。”
廖硒心跳很快,心道身负大气运之人哪儿有那么容易死的?
他绷着神情,说:“许是受蕙后影响,得其庇佑。”
提起蕙后,皇帝脸色又差了。
他说:“尽管……如此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蕙后如此放肆,难不成朕要一直纵容?这么些年来朕一直宠着她,她毫不领情!”
能领情才怪。
两人相识即为错。
廖硒说:“陛下这是为江山社稷着想,蕙后身负大气运,能护百姓安宁,又有您如此明君在,后人都会记着您的。”
这些年来奉灵国确实安宁无恙。
天灾少了,边关战事屡战屡胜,政策推行顺利,奉灵国俨然成了几国中的首领,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如此放任蕙后放肆。
他神色略缓和,“罢了,朕到底是为了天下,不过流光这孩子……”
皇帝声音沉了许多说:“不是朕容不下他,只怕时日长了,这孩子真与我生仇了,蕙后私底下也不知会同他说些什么,朕也是为了朝臣安宁,几个孩子和睦……”
他加重语气,“等春开,朕定要处理了这事。”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亲亲]
第178章
“——等春开,好一个等春开。”
立政殿中,廖硒站在一屏之后同蕙后诉说方才在太极殿中发生之事,待说完,只听蕙后冷笑一声,语气冰冷地重复春开二字。
隔着屏风,廖硒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读得出这声冷笑中的讥讽。
蕙后在这深宫,什么都不在乎,唯在乎她的孩子。
这亦是两人合作的枢纽带。
廖硒还记得三年前初夏,年十六的储君殿下不知因何精神不振,数个太医来为殿下把脉,出来时皆是一脸为难,摇头阵阵。
是无能为力的意思。
皇帝得知此事,还同廖硒说:“想来这孩子命数便在这了,也省得朕将来对他出手,唉,若他是朕亲儿子,朕还是很喜爱的。”
那时廖硒只是听着,却不敢言。
他为殿下算了一算,命数便在这了?不,哪是在这,储君身负气运,乃紫薇星,只是一直未登基受那龙气护佑,反而惹得身子孱弱。
总之活是能活的,若往后登基,身子经过调理也说不定能缓缓转好。
可这话他能说吗?
廖硒自个儿便架在那了。
同皇帝说这事?他脑袋还要不要了?
若不说,万一哪日储君半途夭折,或是皇帝实在等不及要出手,他不成了这世间的罪人了?
这事实在左右为难,怪只怪最初下江南时没处理好,廖硒愁得头发都要斑白,也是那时,蕙后私下找到了他。
蕙后也是走投无路,她找了国师华霁,华霁已割腕放血去救,可救这一时又能救几时?还是伤及自己去救,天底下哪儿那么多善人?
在这深宫,蕙后除了自己的孩子其余人皆不信任,找这廖硒已是走投无路。
蕙后知道廖硒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最初找上他时,还浅作了试探,问其家中可有老人,可有娶妻打算?
只是些家常,可大家都是聪明人,廖硒一下就知道了蕙后的想法,于是暗中做下一个胆大的决定。
既然左右两条路都走不通,他何不自己闯出第三条路?
——不如另择天子。
瞬间做下这个决定后,廖硒便立刻屏退四周所有宫人,望向她的神情格外肃穆,义正言辞。
“娘娘,九殿下身负气运,乃紫薇星降世,福祸相依,命格尊贵,绝不会折在这里。”
他语气之笃定,反弄得蕙后不知怎么回应。
这反应实在不在她预料内。
她还是颇有些忌惮廖硒,毕竟宫中之人最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方士又是皇帝身边最亲信之人,怎可能不向着皇帝,反来同她这个皇后亲近?
蕙后那时反应平平,廖硒至今还记得她说的话。她说:“皇帝要你这么说的?”
便是不信了。
廖硒也自有办法,只说:“这些话皆是臣肺腑之言,不信您便瞧着。”
蕙后也说:“本宫找你是要你为流光算算,若你只是说些这样的虚浮之言,那本宫想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皇帝向长生,可世上哪有人能长生?”
廖硒话锋一转说:“臣为陛下身边的方士,这寻求长生之事自然落到了臣的头上,可臣若有那么大的本事,怎还会是一个方士?”
“臣无法,陛下要长生,臣便炼制了所谓的长生丹,这丹实则只是些草药罢了,对身子有益处,可也甚微。”
廖硒点出自己同皇帝之间暗存的中途,隐去最最重要的“气运”一事,毕竟蕙后落得如今这个境地,有他当年学艺不精之过。廖硒道:“再过个几年,若陛下想要的丹药臣迟迟炼制不出,岂不是自将头颅送到斩首台上?臣也是要为自己谋一谋出路的,您需要臣,臣也需要这条出路,不若便联手。”
“……”
那时蕙后信了半分,却并未即刻同廖硒交心。
那几日她生怕暗处有人听到廖硒这番话,还回忆了自己可有说错什么话。
思来想去,蕙后倒不在意自己,只是流光才十六,她若死了,谁护着他?
是又过了些时日,蕙后才决定一试。
廖硒同蕙后便联手起来,这几年给皇帝吃了不少慢性丹,这丹看似有益处,哪怕送到太医院也看不出分毫古怪,可实则会叫人精气神愈渐衰退,今日皇帝眼神呆滞,便是受此丹影响。
宫中能察觉这丹药不对的,除了局内人,便唯有国师华霁了。
可皇帝不信华霁。
华霁为人淡漠,说不出谄媚之言,又是先帝留下之臣,在朝堂上颇具威严,是以皇帝向来不怎么同其往来,反而还另择方士廖硒,起初还给廖硒画饼,说日后封他为奉灵国大国师。
廖硒没放在心上,反而因此庆幸。
幸而皇帝不信华霁。
否则这丹药岂不是露馅了。
时至今日,皇帝精气神衰弱的发作时机愈来愈多了。
到了一动怒便会如此的境地。
——可是太慢了。
“太慢了。”蕙后想到那春开二字,便觉这一横一折上都是血,谁都等得及,流光不行。她蓦然折断了手中的枝桠,走出屏风,逼近廖硒问:“究竟还要多久?三年了,本宫等了这么久。”
廖硒后退半步,低头说:“方才陛下又发作了一次,这几日发作频繁,最迟、最迟今年。”
他笃定,声音骤低,“最迟今年,陛下会陷入梦中,再也醒不过来。”
***
京中最后一场大雨落幕后,天气便转暖了。
空气中浮现淡淡的躁意,这时宫中传来消息,要举办一场春猎庆春开,在京中的皇子都要来参加。
玉岐筠下朝后,便直接来了东宫。
刚踏入礼正殿,淡淡的药香便争相涌来,玉岐筠听到了几丝压抑地轻咳声,顿时步履更快,一眼看见青年单薄羸弱的身影,还半垂着眸,下眼睑有些微红。
玉岐筠走去,第一时间是去碰他的手。
熟悉的冰冷,他抓紧了,皱眉问:“今早吃药了吗?外头天都热了,没事出去走走,莫再看这些政务了。”
玉流光知道是他,是以头都没抬,仍然撑着半边脸懒散地说:“不看的话,不就积攒成一堆了?你帮我看?”
“我帮你看。”玉岐筠将这些政务全部推到旁去,“我日日帮你看,日日来这东宫,任他们说储君和楚王如何如何。”
玉流光这下抬眼瞧他。
玉岐筠凝着他的脸。
青年脸色苍白,脸颊边有手心撑出来的薄红,眼尾亦溢着点水色,往上抬眸瞧他时,还有些困顿的意味。
恐怕泪眼蒙蒙,根本看不清他是谁。
玉岐筠握住他的手腕,突然问:“你是不是昨夜一夜没睡?”
“睡了。”青年挣脱开自己的手,“睡了两个时辰。”
他扫了眼被推开的政务,支着桌子起身,刚站稳,手腕上倏忽又传来重力,是玉岐筠再度抓握住了他的手。
不仅如此,玉岐筠还用力将他带入自己怀中,青年甫一蹙眉,没使得上劲儿,便被玉岐筠死死禁锢在怀。
玉岐筠有很多想说,可到底狠不下心说他,最后只是捧住他的脸,俯过去亲吻他的唇瓣。
淡色的唇瓣被热气氤氲,染红了一些,刚开始玉流光还推了他一下,后来便只是说:“叫宫人都出去。”也就让他抱让他亲了。
玉岐筠盯着他,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下他湿润的眼尾,侧头对站在门口的宫人命令:“都出去。”
等四下都寂静了,他反而没再去亲,只是用手指去触摸青年艳丽却恹恹的眉目,过了片刻,才又去吻他的眉心。
玉岐筠一点点往下,吻了吻他的鼻尖,唇珠,又含着好好□□了一会儿,才含住他柔软的唇,玉流光松开自己的手,脸上有些热,轻轻喘着气。
他掠着眼瞳,长睫毛落在玉岐筠眼中,玉岐筠又转而去吻他薄薄的眼皮。
这样无言地亲近好一会儿,玉岐筠才说:“等日后登基了,有更多政务要处理,你不如趁着现在到外头多走走,春开了,花也开了。”
青年仍然被自己的兄长紧紧揽在怀中。
他无可挣扎,只能贴靠在他人之怀,乌黑长发贴着雪白的颈部,被人盯着也毫无所觉。
“当皇帝这么累的话,以后兄长登基也是可以的。”
青年抬手揉了一下自己湿红的唇瓣,“反正,我们不是不分彼此么?”
玉岐筠唇线下压:“又试探我?”
他向他唇而去,吻着他还未移开的指尖,鼻息间是青年身上好闻的清香,透着辛涩的药味。
“嘶。”玉流光雪白的眉心忽然蹙起,看着自己被玉岐筠咬住的指节,玉岐筠张口,却是又咬深了些,舌尖舐上他泛红的指尖。
“哥。”
玉流光微微偏头,用另一只手按住玉岐筠的脸,他靠近一些,看着自己的手指被舔得濡湿,一截仍然被楚王咬着,没能松开。
他缓慢地说:“若我将来登基,你又是我的谁?”
指尖上濡湿的触感慢慢停下。
玉岐筠终于舍得松开他的手指,垂着眸,从袖中取出手帕为他擦拭。
他握住他的手心,往前看去。
青年雪白的面雌雄莫辨,像山间神出鬼没的幽幽艳鬼,没什么表情时,又会带有明显的锋芒,是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姿态。
像是看他没回话,这张漂亮到具有锋芒的脸,朝他贴近些许。
吐息间带有熟悉的馥郁香气。
“哥?”
“我是你的谁,由你决定。”
玉岐筠看着他的脸:“到时候你是天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样不好。”玉流光说,“你是男子,总不能入我后宫,若仍然保持现状,前朝大臣岂不是多有口舌?”
玉岐筠无奈,这问题他未细想过,也不愿去细想。
他转移话题,“你可听说宫中要开办春猎一事?”
话题转得生硬,玉流光便漫不经心“嗯”了声,也不为难,“听说了。”
“按照规矩,你也得去。”玉岐筠抚摸他的脸,语气很沉,“父皇按捺不住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玉流光道,“我惯能逢凶化吉。”
“是。”玉岐筠忍不住又去吻他的唇。
“你惯能逢凶化吉。”
亦能岁岁平安。
【提示:气运之子[玉岐筠]愤怒值-20,现数值 30。】
***
春猎在皇家猎场举办,比一比谁射中的猎物最多,彩头是一柄金锻的长剑,还有陛下亲自提笔画的山水画,派头势足。
这日风和日丽,来人颇多,朝中官员之子皆来了,处处是年轻面孔,谢长钰亦在名单之列。
谢长钰入了围猎场后,第一件事是朝四周看去,他眯眼,倏忽停顿住,迅速翻身下马牵着烈鸿往前。
“殿下,你身子骨弱,怎么不在屋中休息?”
玉流光闻声回头。
四周嘈杂,人声阵阵,他看见谢长钰,低咳了声说:“父皇要所有皇子都来。”
谢长钰脸一下沉了,可很快又恢复了,他没说什么,将烈鸿往前一牵,给他瞧:“殿下瞧,烈鸿已经长这么大了。”
烈鸿显然还记得当年将自己挑出来的人。
它看见青年,格外亲近,将脑袋凑过去给他摸,青年微微牵起唇,手中冰凉地抚了抚它的耳,谢长钰登时说:“等会儿殿下便骑烈鸿去吧,烈鸿有分寸,之后殿下再装模作样射几箭,我拿下猎物送予殿下,要殿下当第一。”
“这不是投机取巧?”青年轻轻拍了谢长钰一下,“谁不知本宫身子骨弱?当第一要被议论的。”
谢长钰皱着眉,有些不满,“殿下当年学过弓,若非身子拖了后腿,哪轮得到我当第一?”
青年静静看着他,一双沁水的眼瞳在阳光下过分夺目。
谢长钰说了句好听的,见他没笑,便不说了,低声说:“总之殿下要小心,这第一我也不要了,我在后头护着殿下。”
“你……唉。”
谢长钰见他说不出什么,心头反而高兴。
他翻身上马,取了弓箭,待皇帝宣布春猎开始后,第一时间便回头去看殿下,要随之跟在他后头。
其他人早在热闹声中纵马往那林中去,甚至有人射出第一箭。
唯有青年不紧不慢上马,绚丽的日光下,他身形单薄,却实在吸睛,乌黑长发高高竖起,发尾顺着春开的风微晃,竟叫人不禁想到他若是康健之身,该是如何的鲜衣怒马,恣意妄为。
玉岐筠看他安全上马,这才放下心回到另一匹马旁,他对这春猎第一并无兴趣,只想九弟平安归来。
玉流光扯住缰绳,马匹就像主人般,不紧不慢向那林中去,忽然他回头,看向皇帝的方向。
不想皇帝也正盯着他,两人的目光瞬间对上,皇帝心里头事务庞杂,这一下对视叫他顿住,竟罕见生出些心虚,可他是皇帝?他心虚什么!
皇帝直直去看九子,倏忽间青年偏头掀唇微笑,他还没从那笑中回神,青年背影渐远,已然深入林中。
“……”
谢长钰踢着马腹,拉弓对准不远处食草的兔子,“咻!”箭射中兔子,被内侍捡入篓中。
他不甚在意地回头,继续去盯眼前那道慢悠悠的背影。
林中树影绰绰,斑驳的光透过叶片落在青年之身,百官散得开,四周寂静之余只剩树叶飘飘的声音。
还有,青年渗透指缝的咳嗽。
谢长钰一扯缰绳,“烈鸿,去殿下那儿。”
烈鸿用鼻子喷气,踩着枯叶往前,忽然它停了一下,回头朝后看去。
谢长钰顿时握紧弓,皱眉回头。
这一路他警惕有余,不管是多想了,还是皇帝当真要害流光——他情愿是多想了。
班师回朝那日,谢长钰进宫面圣,不出所料听了些对谢家的敲打。
这些官话他十二岁那年回京就听腻了,都能背了,无非要他们谢家忠诚,要忠于皇室,忠于皇帝,谢长钰那一年跟在殿下身边当伴读,别的没学到,就这礼仪学了个十成十的。
他学会了京中不可纵马,还学会了面对皇帝这些官话要怎么回应。
是以那日,谢长钰就打着官腔回了,以表谢家忠心。
不想皇帝话锋一转,倏忽提起九皇子。
皇帝说:“太子也不知还能活几时,这两年更是意外频出,朕想着,与其要他日日繁忙政务无法休息,不如先去了那太子头衔,要他去个合适的封地养养身子?”
谢长钰虽不在京中,可同殿下相处那一年,已知皇帝待殿下并非真心实意。
尽管如此,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此事,京中那些“宠信”,不过表面。
谢长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皇帝:“储君一事兹事体大,恐怕要从长计议。”
“也是。”皇帝又是话锋一转,“听闻你同太子关系尚可,不如你去当这个试探之人?”
谢长钰答:“臣自幼生长在边关,怎会同太子关系相熟?虽有一年的伴读之缘,可那时太子身边不止臣一位伴读,臣在其中泯然众人矣,况且……”
他似是难以启齿,几秒后才继续:“臣同太子间还有些难以平复的龃龉,臣实在是……”
皇帝看他为难,反而大笑:“好,好,如此朕也不为难你,放心吧,往后太子前往封地养身子,太子之位朕属意楚王,你为那楚王办事即可。”
所以那日谢长钰出来时脸色是冷的。
既生了废太子之心,又怎可能只是将太子送去封地?怕是早存了别的心思。
尽管谢长钰不太能理解,皇帝既然要废太子,这心思定然也不是一朝一夕便有的,他有何顾虑?偏偏要做这表面功夫,要外人都以为他如何如何宠信太子。
再不解,也不影响谢长钰生了警惕之心。
他听到流光说那句“父皇要所有皇子都来”,心里的警惕更是到了顶峰,谁不知储君身子骨弱,若真心疼爱,怎还会叫他来这吃苦头?
这场春猎有异。
烈鸿回头突然,谢长钰霎时便抓紧手中长弓,似有所感回头。
刺眼的阳光透过树梢,映出谢长钰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瞳,他冰冷地凝视着树后那蒙面黑衣人拉满的弓弦。
“咻!”箭破空而出,黑衣人仓促松开手指,紧接着就想跑,熟料谢长钰也在看见他那瞬便拉起弓弦对准他,“噗嗤”一声,箭没入黑衣人脊背,血濡湿黑衣。
谢长钰没空再射第二箭,心跳逐渐加快,急促回头,耳边是马匹长啸之声,混乱中他看清黑衣人那支箭射入了青年身下马匹的后腿中。
“咴!”
马声长啸,顿时犹如脱缰之马往前窜去。
烈鸿蹄疾而去,谢长钰蓦然叫道:“殿下!”青年喘了口气,抓紧缰绳,尽力控制马匹方向,听到谢长钰的声音,他回头看去,马蹄疾太快,两人的身形始终隔了一段距离。
谢长钰:“烈鸿!跑快点!”
耳畔风声湍急,天竟陡然转阴了,谢长钰一脚踩着马镫,往前伸手,“殿下!”
青年转头看了眼前方,树影绰绰,艳阳褪去,他压着喉咙里的痒意,回头抓住谢长钰的手,谢长钰蓦然抓紧他,足下踩着马镫用力,待两匹马愈来愈近,他一把揽住殿下腰身,两人陡然换了个位置。
青年拽着烈鸿身上的缰绳。
谢长钰拽着伤马的缰绳,拔出腰间匕首,一个用力刺入马颈。
“噗嗤!”
马陡然没了疾驰的力气,蹄子慢了下来,谢长钰踩着马镫飞身回到烈鸿身上,在青年身后紧紧搂住他,烈鸿懂事地停了下来,低头吃草。
“玉儿、玉儿。”
谢长钰从身后紧紧抱住玉流光,口中喃喃他的名字,细听声音都在颤抖。
玉流光想回头看他一下,但风声太大,温度变冷,他蹙着眉低头咳嗽起来,谢长钰燥热的手捂住他手指,又觉得这样不够,后来干脆翻身下马,检查他身上可有伤处。
刚才那刺客只射了一箭,射在马后蹄上,可万一其实不止一箭呢?好在是谢长钰杞人忧天了,他检查一遍,没见血迹,便放下心来,去捂玉流光抓着缰绳冰冷的手指,紧紧抓着,好似他下一秒便要消失似的。
玉流光压着嗓子咳嗽,哑声说:“我没事,你别急。”
“我们先回去。”谢长钰不放心,“叫太医来瞧一瞧,刚才马跑得那样快,颠簸得厉害,颠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等等。”
玉流光说:“父皇不会想看到我那样快回去的。”
谢长钰一下不说话了,好半晌咬牙一句:“我想,弑——”
“啪嗒。”
一滴冰冷的雨水突然掉在玉流光眼睫上。
他垂下了眼,眼睛一眨,这滴雨水便顺着脸颊落下,泪一般。
“啪嗒”“啪嗒”
很快,天上的雨滴越来越多。
要下大雨了。
谢长钰那放肆的词汇到底没说出口,他看了眼阴云阵阵的天空,翻身上马,手从青年劲瘦的腰身穿过,握住缰绳,寻避雨之地。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
第179章
彼时,围猎场。
马鸣啸啸,响彻云霄,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叫声震了一跳,纷纷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群鸟嗡散,留下受惊的扑翅声。
玉岐筠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他原本就在青年附近巡视,听到这马啸,霎时寻声望去,却只见马蹄疾而去,一切不过瞬息,便深入丛林,再无踪迹。
“皇兄!”
不远处正在狩猎的六皇子闻声纵马而来,神情诧异:“是谁的马受了惊?”
回应他的是玉岐筠纵马前去的背影,六皇子皱皱眉,忽然想到什么,神情一变,迅速握住缰绳,紧紧跟在他后头。
“吁——”
玉岐筠将马回牵,翻身下马去看那被一剑射中心口的黑衣人,黑衣人仰躺在地,双目紧闭,已是气绝身亡。
利箭便正中他心口,血流了一地,玉岐筠唇线紧抿,面无表情地攥住黑衣人心口的箭羽,他在忍,忍得手背上青筋凸起,用力拔出这支箭。
“噗嗤!”
玉岐筠垂眸,在箭羽上看到了谢长钰三字。
此番参与春猎之人足有几十余人,因而每人箭上都镌刻了姓名,防止最后胜利品乱成一团,分不清谁是谁,这箭显然是谢长钰射出。
玉岐筠将利剑一丢,踹开黑衣人,将他脊背箭篓里的箭取出,只见利剑上空白一片,此人非围猎场中的人。
六皇子也在看,“刺客?所以受惊的马到底是九弟的还是谢长钰的?说来方才远远我便瞧着谢长钰跟在九弟身后,你说……”
玉岐筠转身便走。
六皇子止声抬头,看见玉岐筠又翻身上了马,显然要去找人,他也不计较自己被屡屡无视,若此番受罪的是九弟,他也着急,更别提是同九弟关系更好的大皇兄了。
六皇子翻身上马,“那你先去寻,我去通知内侍过来,人多寻得快些,对了,父皇那儿……”
玉岐筠声冷如冰:“说不说并无区别,随你如何。”
说完,他已纵马身出几十余丈,六皇子握住缰绳,只好转身往外场去。
却在这时,他手背上倏忽一凉,六皇子怔怔抬头看去,发现上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今日应是吉日。
宫中大型活动皆由太卜署算过黄历,天气是基本。
可这会儿,竟是要下雨了。
***
雨渐渐变大,土地被浇得潮湿泥泞。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在雨下大前先寻到一处山洞,谢长钰扫了眼,山洞口爬满藤蔓,遮挡了入口,若不细看只以为是山壁。
谢长钰翻身下马,匕首都取出来了,要将这藤蔓全部割去,可就在下手之即,他忽然顿了顿,看了眼外头不知何时才能停息的狂风,衡量再三收了匕首,动手去拉开这错综的藤蔓。
“殿下,从这儿进。”谢长钰说。
玉流光抓着缰绳下了马。
洞中常年不见光,透着一股潮湿的尘土气息,他一进来便被呛得咳嗽,那头谢长钰刚将马牵进来,见他咳嗽,立马取了烈鸿身上的马鞍过来,在干燥处放好,“殿下,坐这。”
“哗哗!”
谢长钰沉眸抬头去看。
外头风更大了,雨渐渐掩盖了四周的声音,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
任风吹雨打,好在山洞上生长的藤蔓很好地遮住了肆虐的风雨,谢长钰随便坐了下去,同他说:“好在方才没割了那些藤蔓,否则这会儿风都进来了。”
玉流光有些着凉,这会儿不大爱说话。
他偏头看着山洞内壁,长睫恹恹地垂着,谢长钰便也不说话了,在这风雨侵袭的围猎场中收回视线,静静盯着青年看。
外头乌云密布,洞中亦是光线昏暗,其实谢长钰有些看不清青年的脸,可不知为何,他偏偏就是能想到青年此刻的模样,想着,谢长钰伸手,僭越地去碰他的手,“殿下,冷吗?”
玉流光不想说话。
但他还是思考了几秒,洞中潮湿,外面风大,也只是刚入春,骑过马那阵热过去后,感受到的就是冷下来的凉意。
于是他说:“冷。”
接着身侧响起衣物摩擦声。
他看不清谢长钰的动作,不过片刻,身上就被人披上了件干燥的外衣,是谢长钰身上炙热的味道,谢长钰摸索着将手探过青年左颈后,将脱下的外衣完完整整盖到他肩上,然后继续去握他的手,“过会儿就不冷了,他们听到马叫声肯定会来人,我们等一会儿就好。”
玉流光低头咳嗽。
他觉得他过于乐观:“或许是父皇的人先来。”
谢长钰:“我身手不凡,来了全部杀了便是。”
“要是没打过呢?”
“没打过的话……”谢长钰声音停了停,不知在想什么,过会儿才继续响起,“我会护着殿下的,就算是死。”
青年低着头,冰凉的指尖在谢长钰手中轻轻一动。
“真的呀?”他声音透着咳嗽后的轻哑,在这洞中略显得空灵,竟给谢长钰几分难以琢磨的意味。
谢长钰:“当……”
“左右我如今也只有你了。”
青年打断道:“也只能信任你了,可是好听话谁都能说,不止你这样说过,本宫的皇兄也这样说过。”
“长钰,你忘了吗,我们其实有三年未见了。”
“三年,能改变多少?”
三年能改变多少?
谢长钰也一直想问,他回答不了,可不代表他回京时未曾想过这个问题。
可他怕的不是自己改变,而是怕殿下改变。
***
谢长钰犹记得做伴读那一年。
那时从边关回京,一路途径多地,谢长钰听了很多有关储君的事,譬如储君身娇体弱、又受极宠爱,还天资聪颖,听得多了,谢长钰一度以为太子是此间最最幸福之人。
既不用在边关吹干燥的风受最冷的凉,亦不用如底层百姓那般见着皇权卑躬屈膝。
吃穿用度皆为上品,嬉笑玩乐自有人奉上,任如何盘算,都是罕见的无忧之命。
可真到殿下身边,他才发现是自己想错了。
他有的烦恼,殿下亦有,他在边关大漠享受的自由,殿下却触之不得,以为的受宠,更不过是皇权倾轧下的装饰物。
殿下不易。
也是那一年,谢长钰摈弃了偏见,同他相见恨晚,同他交心,离京时万分不舍,恨不得将这京中最富贵的花移到边关去。
他便是思也不得,不思也不得,两人只能书信往来,谢长钰从书信中窥见了殿下人生的一角,越是这样,也越是意识到边关距京城的沟壑。
谢长钰记得有一次,他在梦中遇着殿下,醒来便按捺不住,还假装不在意地书写一封信,可殿下有娶妻打算?
殿下回皇帝提了此事,但他暂未有钟意之人,此事暂且搁置。谢长钰是失落,又是松一口气。
可这口气能松多久?殿下是储君,总是要有太子妃的,他不过是殿下身边的兄弟,友人,臣子,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想到这些,谢长钰顿时是饭也吃不下,武也练不了,偏偏他又暂时无法回京,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寄信,再装作不经意问一问娶妻之事。
如此到了殿下十六岁。
谢长钰未敢想过殿下会来这边关寻他,更不敢想殿下用这副羸弱的身子骨,一人途径多处,赶来这边关寻他。
偏偏那一日,殿下真的来边关了。
那时边关正值烈夏。
谢长钰刚练完武,是带着浑身热气回屋中的,他原要打热水洗个澡,推开门却见屋中坐了一人,红衣,薄衫,乌发衬得肌肤极雪白。
边关大漠,风沙很大,这儿的人都糙,再白也白不到那儿去,所有谢长钰进来时,还以为自己见着鬼了。
哪怕玉流光看他不动,主动喊他:“谢长钰。”他也当是自己脑子糊涂了,想人想得出了幻觉。
谢长钰稀里糊涂地无视了过去,将长枪往那边上一放,往浴桶那儿走,还平地绊了一跤险些摔了,玉流光嫌他蠢,拿桌上的酒樽砸他,他这才如梦初醒,捂着被浇透的后衣蓦然一回头。
红衣少年便被谢长钰给用力揽进怀中。
这人浑身热烘烘,直将人抱得受不了,挨了两下才肯松开,这会儿谢长钰知道自己狼狈了,跑去沐浴,还怕玉流光走,同他说:“玉儿你别走,我马上就洗完了。”
谢长钰年长他三岁,说完这句结果磨蹭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不知在里头做了些什么。
出来时他想着要同殿下好好诉诉衷情,却见殿下已经睡着,便在他平日里睡的那张梆硬的榻上,谢长钰原本有好多话想同他说,到头来也说不了了,只能凑到床边,盯着他的睡颜瞧。
安安静静,青涩漂亮。
这儿好,那儿也好。
像大漠上的孤月。
仍然像个梦。
其实两人“定情”也在这大漠。
谢长钰想他想得紧,却更担心他的身子受不了这儿的炎热,所以过了一日就想送他离开,那时是夜间,两人坐在屋顶,前方是不着边际的大漠,风声寂静,月儿圆圆。
这段记忆,谢长钰尤其深刻。
他在这儿吻了殿下。
那时不知如何想的,讨论“明日便回京城吧”这个议题得不出结果,他安静下来,少年储君也嫌谢长钰不识好人心,特意找来还被赶着回,冷脸盯着他不说话。
一双眼睛像沁了水,像井下的水波,月光下肤色雪白,唇色微红。
因为不太高兴,唇角甚至是压着的。
其实颇具威慑力,他冷脸时就是叫人尤其忐忑。
但谢长钰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像是被他所引诱般,凑过去吻住了他的唇角。
吻完自个儿先僵住,极其生涩地往下,这回吻住了他柔软的双唇,香的,甜的。
谢长钰心脏砰砰,怕这下连君臣也做不得了。
他闭了闭眼,退开,察觉到少年储君站了起来。
怕他摔下屋檐,谢长钰一下又睁眼了,就听眼前人说:“我明日启程回京。”
他顿时心凉了,身也凉了,回京这事儿方才谢长钰如何劝他都不肯,这次他只是吻他一下,便避如蛇蝎,避之不及。
谢长钰那晚都不知如何过去的。
他睡在地上,打着铺,殿下睡在床上,谁都没理谁,天亮得快,谢长钰给他找来上好的马车,也不敢说话,心里头再焦急,这嘴偏生像被什么黏住,一直到人都进了马车,谢长钰都张不开嘴,站在原地认命地看着马车,已经开始想到时喝他的喜酒要如何应对了。
马车便在谢长钰死气沉沉的目光下,慢悠悠往前驶出几丈。
然后又在他死灰复燃的目光下,不紧不慢停住。
里头终于响起殿下的声音,“谢长钰。”
谢长钰如释重负,迅速上了他的马车,要同他道歉,求他原谅那个僭越的吻。
可谢长钰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人打断。
“你胆子何时变得这么小?”
那日来送行的边关将士不知马车中发生了何事。
艳阳高照,黄沙漫天,只有谢长钰知道,殿下主动吻了他——
的脸。
这在谢长钰看来,自然是定情。
如今三年已过,两人除了信件往来,便什么都没了,谢长钰自然担心过“改变”。
三年能改变很多。
他怕殿下不信他。
更怕殿下改变。
***
山洞里灌入了些风,春风料峭,温度寒凉。
谢长钰往前挡住这些风,二人俱是寂静,这些记忆在谢长钰脑中过了一遍,不知几许,他从袖口取出一物,转头塞入玉流光手中。
“有这个,殿下能明白我的心吗?”
“……”
谢长钰塞入的,是一块质地坚硬的令牌。
铁所铸,其间镌刻有“麟”字样,拿在手中分量不轻,足以得见乃非凡之物。
玉流光借着山洞中不太能视物的光线,盯着这麟符看了会儿,平静说:“他们又不是只听令于这块铁牌。”
“但没有这块令牌,这些军士谁的话都不会听。”谢长钰回头,昏暗的光线中,他目光灼灼,“所以殿下拿着它,做牵引我这条狗的绳,如何?”
“……”
“咳咳。”
青年攥着麟符,在雨声嘈杂的环境中忽然偏头咳嗽起来,谢长钰顿时便不说这些了,俯身过去握他的手。
修长的手指极其冰冷,比原来更要冰冷。
山洞外风雨大作,山洞内沿壁潮湿,谢长钰俯身过去,试探性将青年搂入怀中,见怀中人没有抗拒,他顿时收紧胳膊,将人紧紧禁锢在怀,将自己燥热的体温传递过去。
“谢长钰。”
谢长钰应了声:“殿下。”
却未再听见后声,谢长钰用粗粝的指腹轻轻贴住青年柔软的后颈,低头迟疑地唤道:“殿下?”下一秒,似是鼻尖轻轻蹭过了谢长钰的脸,谢长钰嗅到了眼前飘来的清淡芳香,呼吸不由放轻,像是怕惊到他那样,无言将怀中人抱紧了些:“玉儿……”
柔软的唇忽然印在谢长钰唇角。
轰然一下,谢长钰心跳声几乎要和外头急促的雨般保持同一频率,他侧头匆匆去捕捉青年的唇,近在咫尺,一下便含入了口中,柔软甜蜜得像一块浸了水的蜜饯。
“我能给你的不多。”
炙热的呼吸之中,青年的声音在黑暗下显得寂静空灵,却又异常柔软,“听得见吗?我的心跳声。”
“听得见,听得见。”
谢长钰用力去吻他的唇,间隙重声道:“我所求不多,只求信任。”
一双手勾住了谢长钰的脖颈。
下一瞬,青年轻巧的身形整个便滑入谢长钰之怀,好似全身心的依赖般,任由他亲吻,偶尔还张开唇舌回应,轻微地哼声都像一种引诱。
谢长钰忽然想看他的眼睛。
【提示:气运之子[谢长钰]愤怒值-20,现数值 60。】
【提示:气运之子[谢长钰]愤怒值-20,现数值 40。】
***
藤蔓浇上雨水,急促地往下落着雨。
一如洞中旖旎的喘息。
这个吻很绵长,起初谢长钰还吻他吻得像是要将人咽入腹中,几乎是咬着他的舌尖不断地舔舐含吮,后来青年身子渐渐热了,脸也热了,他便逐渐放轻力道,缠绵地含吮青年湿红柔软的双唇,鼻头贴着他的脸轻轻嗅闻,蹭着,呼吸滚烫。
青年偏头去换气,攀着谢长钰的双手逐渐有些失力了,想结束这个吻,可后退时,忽然听谢长钰在耳边粗沉地喘息了声,他半眯着湿润的眼眸,在黑暗中低头看了眼,能清晰感觉到那坚硬的轮廓。
“殿下……”谢长钰紧紧抱着他。
玉流光往前,额头抵着谢长钰宽阔的肩。
他伸手,谢长钰浑身都紧绷了一下,抱着他一动不敢动,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么,这只柔软的手抓着他,竟慢条斯理,不上不下,谢长钰呼吸粗沉,偏头想去吻他,却被躲开,也是这时,抓握着他的力道变了,谢长钰甚至没能抵抗过半刻,便交代在他手中。
好在隔着衣物。
玉流光垂着眸,仍然有些不大高兴,蹙着眉将干净修长的手在他衣上反复擦拭,擦得手都红了。谢长钰缓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都是僵硬的,耳根红得能滴血,毕竟在此之前两人最多只简单吻了吻。
谢长钰滚动喉结,想也未想搂着他坐好,然后跪下说:“殿下,我帮你……”
“嘘。”
青年轻轻嘘声。
“你听。”
山洞外大雨倾盆,风声急湍而喧嚣,而在此其间,隐隐能听得马蹄在潮湿泥地上疾驰而来的声音,像战场的鼓,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救兵到了。
【提示:气运之子[谢长钰]愤怒值-10,现数值 30。】
作者有话说:补完哩[亲亲][亲亲][爆哭]
本章掉落红包[猫爪]
第180章
“这里!”
“这里有个山洞!”
“殿下!殿下您在里面吗?”
雨渐式微,泥地上积了浅浅一层水洼。
一道道身影纵马而来,马蹄陷入淤泥,被人抓握着缰绳骤然停下时,脚下水洼四溅,马声长吁。
有人迅速翻身下马,正是赶来的玉岐筠。
玉岐筠可谓风尘仆仆,身上虽穿戴六皇子取来的雨具,衣摆上却还是溅上泥泞,极其狼狈。玉岐筠偏生毫无注意,此时此刻,他松下缰绳,在山洞口后的藤蔓中看清了在此等候的谢长钰。
他顿住,一眼注意到谢长钰身上消失的外衣,呼吸霎时一沉,匆匆上前。
一行人是寻着血腥气赶来的。
这气味原本还深着,后来被雨冲刷,反而淡了下去,不仅如此,来路上他们还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马匹,颈部血液凉透,死了有一会儿了。
玉岐筠第一时间认出这匹马是九弟的,无他,金色马具是皇室的标识,马尾上还覆着淡金色颜料。
看到死马,他一时便心急如焚,提速纵马,简直是不要命的架势,匆匆赶至此。
如今好容易停下。
谢长钰便站在那藤蔓之后,看清雨幕中慢一步跟来的内侍们,人很多,六皇子、三皇子皆在。
甚至连国师华霁都不知从哪得知了消息,赶来了,站在最后方,像游离之人,难以入世。
玉岐筠用匕首割开碍事的藤蔓,看都未看谢长钰一眼,径直同他擦身而过。
洞中潮湿,覆盖着青草湿润的气息,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隐隐竟还飘着股醉人的幽香。
“皇兄——”
甫一踏入,玉岐筠便被一道熟悉的身影撞了个满怀,洞中太暗,他看不清怀中人是如何脸色,可否苍白可否难受,玉岐筠也甚至没来及的说一句话,第一反应便是将他紧抱在怀,手掌扣在他后脑上,抱得死死的,劫后余生。
“流光,九弟。”
他仓促地喊着,又松开他,去检查他的身子,手从他身上摸到他裤脚边,“可有受伤?冷不冷?”
言闭还动了怒,起身朝外斥道:“还不取来披风给殿下!”
六皇子叫来不少人。
后头还跟着一空玉撵,专供给储君,内侍闻声,匆匆从玉撵上取出披风送来,玉岐筠挡在流光身前,没让这内侍看到他,伸手便拿过披风。
穿戴披风时,“这谢长钰的?”玉岐筠摸到玉流光身上披着件外衣,再联想方才进来看到那幕,顿时想也不想,伸手取下,立刻就往地上一扔。
谁知青年伸手阻拦,折起来往怀中抱。
“皇兄。”他声音有些过分的轻哑,催促,“快点儿。”
“……”玉岐筠面无表情,未敢深想二人在这山洞中可有做什么,又听他催促,只怕他是冷极了,也顾不上计较了,匆匆将披风给他披上后,低声问:“可要再换身衣裳?”
“回马车上换。”
玉岐筠紧了紧他领口的绳,又将白纱帷帽给他戴上。
“走。”
不知何时,雨彻底停了。
乌云散去,太阳出了云层。
这是春雨,亦是七彩雨。
因此来得匆忙,去得匆忙,不消片刻,山的那头怕是就要有彩虹了。
可惜在场人中,却无人在意这场好兆头,甚至连谢长钰丢了外衣这样狼狈的模样,也无人有心递去古怪的目光。
他们都在想,此地可是是皇家围猎场,由太卜寺和兵部共同巡视,什么样的刺客能混入其中?
谁人又不知当今储君身子骨弱?
刺杀储君,到底意欲何为?
玉岐筠携人走出山洞。
被割去的藤蔓在地上散作一团,正正好落在那泥泞中,青年小心踩在这藤蔓上,春风凛冽,拂在身上,将白纱下清丽的脸衬得若隐若现。
忽然,他停了下来。
站在回过头,看着谢长钰。
众人看不清储君的脸,只听他声音轻哑,冷淡,“你的衣服。”
众人这才注意到青年怀中还折着件衣服,只见他随手一抛,这衣服便向着谢长钰扔了过去。
谢长钰一把接住。
他顿了顿,克制住低头将脸埋入衣服嗅闻的欲望——衣上有不属于自己的味道,香的。
谢长钰陷入衣服的手指,逐渐收紧。
手背上青筋都浮现了,他吐出一口气,刻意抿直唇线,作出一副有情绪但畏于皇权不敢言的模样。
——人来之前,他们说好了的。
要在皇帝眼前装不熟。
甚至是关系龃龉。
如此,事情便算暂时告一段落了。
众人纷纷翻身上马,准备离开围猎场。春雨之后,艳阳高照,忽然在这时,青年偏头问:“皇兄,可有弓箭?”
“九弟,我这儿有。”六皇子抛来一副弓箭,玉岐筠接住,递给他,“怎么了?父皇先前已下令取消此次春猎。”
原来还没走,众人闻声,下意识回头。
只见青年一身素净青衫,帷帽下的白纱被风吹得摇曳,像池中潋滟的水波。
他低着头,雪白的手指正勾着弓弦,像在试重量。
片刻,箭上弓弦,他转开视线,对准林中。
格外轻柔的声音,落在林中。
伴着长箭破空之声:
“——有小畜生在看着我。”
——咻!
“噗嗤!”
练弓,力道是基本。
若要射中,手要稳,风的来向要摸准,高度,准星,缺一不可。
稍有不慎都会射歪。
青年是柔弱身子骨,自幼没练多少武,弓箭更是十二岁那年学的了。
众人满目茫然,不知他说的小畜生是什么,都以为这箭会落空。
岂料一声“噗嗤”。
深林之中,春风料峭,拂过的风夹带血腥气。
远处黑衣人在所有人眼中扑通一声跪地,无力倒下。
“……”
“快!有刺客!”
“过去看看!”
“殿下箭好准……”
“不止一人。”玉岐筠脸沉如墨,转头吩咐,“封锁围猎场,只需进不许出!”
转头又说:“走,上玉撵。”
谢长钰打算在这围猎场四处看看。
他穿上外衣,牵来烈鸿,忽然有一人小跑而来,低头说:“谢小将军,陛下召见您。”
“……”
***
华霁站在玉撵旁等候多时。
他放下油纸伞,抬眸向终于朝这而来的殿下看去。
帷帽白纱朦胧,青年在玉撵前停下步履,垂着眼眸,从下去看华霁沾上泥泞的衣摆。
他简单道:“大人。”
“殿下。”华霁说,“我为您看看脉。”
“不用了。”玉流光只怕摸完脉,华霁又要说些什么老生常谈的叮嘱,他更想用这时间换身干净的衣物。
“若大人有空,到时来东宫寻我便是。”
他轻言回绝,“大人请回。”
言毕,玉岐筠先上了玉撵。
随后掀开车帘,伸出手来扶他。
青年的手又凉了,搭在他手心,玉岐筠一个用力,便将人拉了上来。
华霁本要说话,见着这幕他忽然静了下来。
君心叵测。
——但他实在记不起,自己那日可有哪句话招惹到他。
为何要这样疏离?
***
玉撵中温度暖和。
褪下披风,青年便轻轻缓了口气,同时取下避风的帷帽。
玉岐筠看去,顿住。
方才在山洞中,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清,出来后青年又始终戴着帷帽,更是看不清白纱下那张熟悉的面容。
如今帷帽褪去,玉岐筠终于看清。
没有从前病态的苍白,反而唇瓣绯红,面颊亦是透着不明显的粉。
亦可称之为血色。
玉流光解开腰绳,打算换件干净的衣裳。
他褪去外衣,眼睫毛还有些潮湿地垂着,唇上也鲜艳得不可思议,像被人含着吮了又吮,玉岐筠突然取过衣裳,按住他的手,“我来。”
青年抬眸:“皇兄?”
“皇兄帮你。”
换衣裳,这种事有何帮?
玉岐筠粗粝的指腹从青年滑嫩的肩上划过,挑下了肩上那块布料。
霎时,衣物顺着青年雪白修长的手臂滑落,袒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
还有锁骨之下,更殷红之处。
青年垂着眸,眼睫轻动,被动地伸手,任人为他穿完衣。
忽然这时一条手臂伸来,将他紧紧揽入怀中。
玉岐筠心中自然有妒,不仅是妒,还有想将谢长钰处理掉的杀意。
可往后若玉流光登基,他难不成见一个杀一个?
哪怕是永远杀不完了。
“皇兄。”
青年靠着玉岐筠的颈,叹气道:“你瞧。”
他抬手,将袖中滑落之物给玉岐筠看,赫然是那块麟牌。
玉岐筠顿住。
他自然认得这块麟牌,能掌万千精锐兵马。
“谢长钰倒是大方。”他沉声,“收好,莫要叫别人看了去,只是即便如此,他到底也是外人,不可轻信。”
“自然。”玉流光说,“我同皇兄才是最亲近之人。”
骗人。
分明心中谁都不信,讨喜的话却是说着眼都不眨。
玉岐筠真是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忍了忍,还是将他紧抱进怀,嗅着他发丝间的响起,几乎不给他喘气空间。
衣裳腰身还未收束好,玉岐筠的手指轻而易举就探了进去。
他轻轻握住,怀中人未有分毫准备,当即敏感地轻颤了几下,身子更往他怀中挤了几分,清澈的嗓音透着隐忍,“皇兄……”
“为你穿衣之时,我看见了。”
玉岐筠用燥热的手掌弄着,气息很沉地吻着他耳廓,说:“皇兄帮你。”
“……”
【提示:气运之子[玉岐筠]愤怒值-10,现数值 20。】
***
皇帝还未离开围猎场。
他在围猎场外的宫室内坐着喝茶,有关猎场的消息不时便会传来,只是消息对他而言都不算好,今日本该是天时地利人和,却一次又一次失利。
派去的禁卫军死了两个,还有一个被人抓住,已乱仗打死。
皇帝面色复杂,沉声同身旁方士廖硒道:“不愧是皇后所生,气运也不凡,竟能一次又一次绝处逢生,逢凶化吉。”
廖硒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便微笑。
不出片刻,这消息又来了,太监说:“陛下,谢小将军到了。”
皇帝放下茶,和蔼地要谢长钰免礼,谢长钰也毫不客气,他是一点儿也不想给皇帝敬半分礼。
“陛下唤臣可是为猎场刺客一事?”
皇帝道:“不错!朕得知流光又遇着这腌臜事了,便急得恨不得亲自去寻,可惜朕上了年纪,若是年轻时……”他话锋一转,“朕叫你来便是想知道那刺客的来处可有眉目了?”
谢长钰遗憾道:“臣搜了刺客身上的箭,却无所获,如今太卜寺正派人搜查,或许能查出些什么来。”
皇帝又道:“听闻那时你便在太子身边,是追着太子去的?没想到你同太子关系还不错,也是叫朕忘了,几年前你做过太子伴读,想来便是在那时熟稔的吧?”
“不过一年而已,又能有……”谢长钰皱皱眉,作出一副有话说不出口的模样,改口道,“臣就本应该护着太子殿下,虽然……”
他像是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了:“其实臣一直敬仰太子殿下,想同太子殿下结交,所以上回陛下同臣说的那番话,臣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此番真同殿下有了几句言语之交,臣才发现,是臣对太子有误解,以为他是光风霁月之人,谁料方才在那山洞中避雨,太子竟——”
皇帝屏息:“竟?”
他一时也想不出流光这样生性淡漠之人,能做出什么恶事来。
便听谢长钰忿忿:“竟因洞中寒冷,生生抢了臣的外衣避寒!虽说臣本该将这些送给殿下,可也不能硬抢啊!叫那些人赶来的时候,看到臣这幅没有外衣穿的模样,臣的脸都丢尽了。”
谢长钰演的倒是真,还补充:“殿下此番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可恶!”
皇帝哪知谢长钰这两下迟疑是舍不得骂,谢长钰还是从一堆难听话中,仔细找才找到了不那么难听的“可恶”二字。
是以在皇帝看来,这两下卡顿倒更是点睛之笔了,毕竟再如何,君是君,臣是臣,玉流光是储君,是皇室中人,谢长钰再气愤,也骂不得储君。
皇帝顿时配合说:“竟是如此!朕知道了,朕到时会好好同流光说的,此番你救驾有功,可有想要的赏赐?”
谢长钰当真沉疑思索起来。
他想要——赐婚。
赐婚他与储君。
可这话他是没机会说出口了。
谢长钰便说:“谢陛下,这本是臣的本分,算不得有功。”
“哈哈哈哈,好!”皇帝说,“赏是要赏的!你先回去休息罢,叫朕来好好想想。”
谢长钰道:“是。”
他皱了皱眉,退了出去。
一室寂静。
皇帝感叹说:“不过一件外衣,流光想要给他便是,这谢长钰怎么回事?气性这样大?当真是武将粗人。”
廖硒意会道:“您还是怀疑谢小将军?”
皇帝道:“朕这孩子,生来惹人喜欢,记得他刚出生那几年可谓惹人怜爱,若他是朕的亲儿子……”
这是皇帝第二次说起这话,“所以谢长钰敬仰太子并不稀奇,倒是因为一件外衣便同其生了龃龉之心,反而刻……”
他声音停了一下,廖硒下意识“诶”了声算作回应,可很快就发现不对,转头看去,竟见皇帝面容骤白,竟是晕了过去。
廖硒只慌了一瞬,很快便镇定下来,那“续命丸”经过多年服用,作用会越来越频繁,呼吸不畅、昏厥、梦魇,次数多了,最后便是死亡。
廖硒深呼吸。
他大声喊叫:“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来人啊!”
旋即取出续命丸,送入皇帝口中,焦急地对来人说:“快宣太医!”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