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西园碧树今谁主 希望自己下一次见到她……


    “这不是秋天快来了么?”简东山闲闲地说, 盘着手中的菩提子,“皇上要北上秋猎, 去年武成侯病了,我就没来问。”


    “而如今皇上问起来我秋狩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简东山笑了笑,“如果开诚布公的话,我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准备。”


    “皇上去北方秋狩也有安定诸部的意思。”杜毓文也笑了笑,“赐哪个同往都是别有深意的。”


    “谁说不是呢?”简东山淡淡地说,“比方说今年吧,不止要带太子去,也要带皇次子福王和幼子一同前去呢。”


    “这么一来就皇三子裕王留驻了。”杜毓文笑道,“听闻裕王是个风雅的王爷, 和简大人多有往来, 怎么觉得留在京里比去北方会好玩不少呢。”


    简东山笑了一声,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到时候组个诗社,办几场大宴, 等皇上回来我们守口如瓶,那岂不是快哉美哉。”


    “美则美矣, 只是简大人不随行的么?”杜毓文拿起了茶盏来慢慢地喝着热茶。


    “要随行啊。”简东山叹了口气,“否则给皇上写秋狩的折子之前, 我就替裕王把怎么玩乐的折子写好。”


    “简大人这话说的可是大逆不道啊。”杜毓文从茶盏上方看了他一眼。


    “写折子这种事, 从来都是下笔千言, 离题万里。”简东山笑着说,“把陛下的放在后面,能体现出我的重视。”


    杜毓文笑了,简东山觉得这青年笑的时候, 虽然感觉很是明媚亲昵,但是眼底不经意之间总是带出几分冷气来。


    他果然是杀人百万人莫敢前的狠角色,简东山想着,然而他脸上挂着不变的笑意。


    “那武成侯是留在京里逍遥快活呢,还是去北狩呢?”简东山问道。


    杜毓文在心里权衡着,当今天子虽然嘴上说着还有重用自己的地方,但是大概是不希望自己去北方的,而且如今他这副样子,还要回自己的老地盘,岂不是要昭告天下他在京城过得不好么。


    “简大人如此不拿我当外人,那我就直说了,我其实是想去北狩的。”杜毓文笑了笑,“但是王太医不愿意。”


    “说是咳症大好之前,不能去冷的地方。”杜毓文抬起手掩住嘴,轻轻地漏出了几声被压抑住的咳嗽,“我要是去了,回京之日,就是王太医亲手杀了我的时候。”


    “王太医有这么武德充沛么?”简东山笑着问道。


    “王太医最喜欢说的话是,他可以杀人偿命,但是药王王家的招牌不能砸。”杜毓文说,看了看远处以示自己的无可奈何。


    简东山笑着一击掌,“所以实在治不好了,王太医就先做掉他呗。”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杜毓文说,用茶碗盖轻轻地挡着茶叶,“而且听闻王太医精通武艺,独自进山采药,一人杀二虎。”


    “我也听说过这件事。”简东山说,他浅浅地呷了一口茶,“皇上不是还亲自写了块牌匾送给他么。”


    “是有这么回事。”杜毓文笑了笑,“所以王太医这一身好??x?武艺傍身,我可是不敢不听话。”


    简东山点了点头,“我懂了。”


    “希望我别落到他手里去。”简东山将茶盏放下,双手合十,认真地说,“既然知道武成侯的意思了,那我也不多打扰了。”


    “武成侯新婚燕尔,应该是个大忙人才对。”简东山笑着说,站了起来,他从窗子看了出去,天色尚早,可以顺便进一趟宫,把随行嫔妃的名单也拿出来。


    太子不留守还真是个让人难以揣摩兆头啊,简东山打了个哈欠,靠在了车上的垫子上,合上了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先把觉睡够,别的都是虚的。


    “看来范才人是想通了。”闻言少女低下头娇羞的笑了笑,“还请杨公公多费心。”


    她轻轻地把自己葱白的手放在了中年太监的手中,此人名为杨文秀,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了,但是看外表依旧白皙俊俏,因此深得圣心,在御前伺候。


    只是宫内有人传闻,说他爬了龙床才混到了这个差事。


    范才人不知道这个传闻是真是假,只知道若是太监被人压在身下过,对弄到手的女人就分外残暴许多,来证明自己还是个男人。


    然而他对自己有意。


    若不狠下心来,自己要在这荒凉边远的宫室,被这些恶人欺凌一辈子么,她几夜辗转反侧,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既然如此,咱家就想办法把娘娘添到秋狩的随行中去了。”杨文秀笑着说,手指轻轻地把玩着范才人的手,“若论起相貌来。”


    “别说是新入宫的,就算三宫六院加起来,也没有范才人这样的好模样。”杨文秀说,他专注地看着她的手,虽然是拿在手里把玩,但是范才人却莫名没有感到被轻薄,仿佛杨文秀只是在研究着一块上好的玉料到底是该琢一个观音呢,还是一把如意呢。


    “才人不知,”他轻轻地托起了她另一只手看着,“这人啊,三六九等,不只在脸上,更在手上。”


    “若是想让圣上重新注意到才人,还不惹人恨的话,麻烦才人在出发前,多多注意这双手。”杨文秀说,将她的双手放了下来,单手背在了身后,一双雌雄莫辨的桃花眼打量着她的脸,“脸的确也需要修饰,咱家会送东西过来。”


    “不敢动问,才人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范怜怜。”范才人回答道。


    “这个怜怜不行,”杨文秀抬起了一只手,他沉下了眼睛思量了一会,“问起来没有出处也没有故事,如何聊的下去。”


    “咱家回去想想,再给你取一个。”他说道,他贴近了少女的耳边,“才人和咱家一样,都是这深宫中的一个玩意罢了,玩意坏了,就丢了。”


    “在家靠兄弟,出门靠朋友,如今咱家和才人也算是朋友了,”他静静地说,“什么正人君子的正经事咱家也不敢问,以色侍人倒是有过经验。”


    “所以才人,千万要听话。”他说,然后转过身,走开了。


    范才人感到肩膀上似乎黏了什么东西,她转过了头,是一片梧桐叶。


    梧桐之气一叶秋,秋天很快就要来了,留给她的准备时间不多了。


    她静静地走回了房间里,关上了门,在心里排演着。


    她会重新见到她的猫的,她在心里想,也会重新见到她的吧。


    她不知怎么的,忍不住想起了那位只见过一面的小公主来,她在宫里也有些日子了,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的人。


    希望自己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能多少像个人样,她想,这次秋狩是关键,皇上出宫所带的宫人不会太多,所以自己有更大的机会得见天颜。


    她实际上根本不想见到那个男人,她还记得他那双眼睛,明明是一双很漂亮很是俊美的眼睛,但是里面装着满满地烦躁和不快。


    她又想起了灌进肚子里的苦药和腿间流下来的粘稠温热的血液。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帕,她一定要爬上去,要成为坐在轿子上俯视红墙金瓦的人,她不要再被那样对待了。


    这次秋狩,皇上带了中宫和吃斋念佛的慧妃,庄妃和淑妃都留在宫里,而留守的皇子是皇三子,她有些弄不清风向了。


    按理说后宫之事都有淑妃来料理说明淑妃更加势大,但是庄妃的养子负责监国。


    这位天子素来如此,无论要做什么都要烟笼雾罩的,让人琢磨不透,最好各方为他混战起来,各自大伤元气才好。


    范才人从书上读到的尧舜之君可从非如此。


    杨文秀拿着名册递给了简东山,礼部尚书将名册收了起来,“多谢杨公公。”


    “客气了,简大人,”杨文秀深深地躬下了腰,等到简东山走远了才直起身子来,他盯着简东山的背影,目送他直到再也看不清。


    杨文秀对这位简大人还颇为喜欢,好说话也大方,说等就等,说走就走,很少给他添麻烦。


    当然,杨文秀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这位大人如此好心,说不定日后想要什么更大的回报,所以他也不敢收他什么真正的好处。


    但是他知道,大多数大太监,在前朝都是会有那么几个朋友的。


    毕竟出门靠朋友嘛。


    这位简大人,他在心里想,既然被皇上发配到了礼部,说是没有野心肯定不可能,但是说有前途,那好像更不可能。


    杨文秀不打算把话说实。


    他隐忍惯了,蛇在吃饱之前总是要在黑暗中挨过很长时间的。


    所以他不缺时间,也不缺耐心。


    他缺朋友。


    他需要朋友,他转过了身,走在长街上,掌印太监也从这条路上过,不知道去送什么东西。


    他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礼数周全。


    然后那大太监走远了,他转过头,目光寡淡而薄凉地看着长长的街道尽头的人。


    彼可取而代之,他对自己说,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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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与近高窗卧听秋 后来的事,谁说的好呢……


    李青一铺开了一张纸, 将字帖放在了一边,题红端着茶杯走了进来, “殿下今日里要在纸上写了么?”她将手中的茶杯放了下来,殷勤地问道。


    李青一点了点头,少女合上了眼睛,似乎在平心静气,神情虔诚的仿佛在参禅礼佛,窗外的寒溪水发出了泠泠淙淙的响声,一片清净。


    “本宫今天要写一幅出来。”李青一双手合十,认真地说。


    “殿下进步还真是快呢。”题红说,将茶杯放了下来,李青一从一边拿了笔在手里, 蘸了墨, 在洁白的纸张上落下了第一笔。


    自从公主来了武成侯府上, 每日里只是专心致志的习文学武, 并不在意其他事,兴许是为了弥补没有进过学的遗憾吧, 题红想。


    “中秋家宴的时候,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殿下刮目相看呢。”题红笑了笑, 李青一自顾自地写着,“他们怎么看不要紧。”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中秋回宫的时候, 记得带上范才人的猫, 她一定很挂念。”李青一说, 握着笔继续写着。


    “不知道范才人有没有在秋狩随行伴驾。”题红说道,“若是没去的话,奴婢就带上那只猫进宫去给她看看。”


    李青一点了点头。


    听杜毓文说,皇上很是重视这次秋狩, 满朝文武都要带去不少,这一去就要去两个月。


    “那不是很好。”她禁不住脱口而出道。


    杜毓文闻言笑了出来,“的确很好。”


    “更好的是我不用去。”青年笑了笑,伸了个懒腰,“简直是好事成双。”


    “我不想去,宁南侯想去,于是他去了。”杜毓文趴在桌子上,用手指拨弄着墨盒的盖子,“果然皇上圣明。”


    “我觉得你没有说他什么好话。”李青一说,一板一眼地写完了最后一笔,然后凝视着这幅字。


    “臣说的每个字都是好话。”杜毓文笑着说,“殿下要冤枉死臣了。”


    “先生觉得哪里有问题。”李青一双手各拎着一角,将字幅举在了杜毓文的面前。


    “收笔慢了。”杜毓文说,抬起手来点了点,“不过我也不太懂,按照科场喜欢的字体来说是这样的。”


    “科场??x?喜欢的有什么不同么?”李青一问道。


    “科场喜欢的字看的清楚,也好练。”杜毓文说,微微后倾了身子,看着李青一的字,都说字如其人,这个少女的字透露出的特点就是迟缓。


    似乎不太敢写。


    杜毓文微微地叹了口气。


    “收笔如果不利落,”杜毓文抬起手指了指一个圆点,“墨迹就会变成这样的。”


    李青一点了点头。


    “写字不是什么厉害的事情。”杜毓文轻声说,“虽然书家说的长篇大论的,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字从源头上就失败了。”


    “为什么?”李青一轻声问道。


    “因为据说从前仓颉造字,天雨粟而鬼夜哭,”他慢慢地说,“恶鬼害怕自己的恶行被永远保存下来,被很多很多人知道。”


    “若是写字识字太难,难到没几个人做得到,那么这些恶鬼又哭什么呢?”他笑着说,“所以殿下不用对这些事有什么敬畏。”


    “圣人之言也是这样的,”他笑了笑,“如果学生看不懂,只能说明老师讲的不好。”


    “大多圣人之言都是读起来易懂,但是做起来,或者很多年后,才恍然觉得学问果然极大。”他说,“在门口就将众生拒之门外的还算什么圣人之言呢。”


    “所以读个四书五经都能责怪殿下不聪明,只能说明皇上请的先生是个滥竽充数之徒罢了。”他说,“殿下何必把这种人说过的话往心里去呢?”


    李青一点了点头。


    她从前觉得自己的确是个朽木不可雕的废物,就连开蒙的东西都读不懂,做不好。


    直到这个青年第一次对她讲了这些话。


    而她觉得,果然如此。


    “那我再写一幅。”李青一将字幅挂了起来,转过身从柜子里又抽出了一张纸来,“说起来最近先生好像在忙什么。”


    杜毓文坐在了一边,拿起了方才李青一放在桌子上的书翻着。


    “其实也没什么,”他说,翻到了下一页,“如今是秋天了,不是季节了。”


    “等到明天春天,想开个菜园。”他将书本抬了起来,似乎对其中的内容产生了兴趣,“这园子毕竟赐给我了,我多少也得做点主不是么?”


    等待春天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清理一下门户吧,杜毓文在心里想。


    虽然皇帝一定是要在这里放满眼线的,但是他多少也得求个平衡,如果他什么都不做逆来顺受,说不定皇帝又要疑心他所图甚大。


    还有一件事他很在意,简东山每次都明里暗里的让他小心宁南侯。


    到底是挑唆他们呢,还是说宁南侯的确想做点什么呢,他来卖自己一个人情呢。


    宁南侯薛萍,他的父亲因为救先帝而死,所以尚是孩童的时候就封了侯,后来更是身居要职,比自己年长些,本来以为北伐之事该是他挑大梁,但是好像被自己抢了风头,军权也被夺了,蹉跎抑郁到现在。


    他与宁南侯并不熟悉,但是如果说皇帝想要用谁来制衡他,最好的选择大概就是这位宁南侯。


    他垂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书,这不是他现在需要烦心的事。


    简东山自己烦心就好了。


    简东山跪在了佛堂里,上了香,他早上起来的时候,齐轻侯非得说昨晚做了个怪梦,梦到有一头巨兽在啃噬天子的脚,怕不是这次北狩不太安生,撵着他让去寺庙里舍点钱。


    “兵变那晚不是失火了么,烧了不少房子,大师们正在筹钱和超度。”齐轻侯说,“你也去添几个。”


    简东山知道齐轻侯从来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况且这也不是什么有悖他原则或者触犯他利益的事,他选择不继续浪费口舌,直接去佛堂,舍了钱,看大师持笔将他的名字写在了功德簿上。


    “又是这位徐夫人布施的最多啊。”简东山的目光落在了功德簿上,随意闲聊道。


    “这位徐夫人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大师说,看了看那个名字,“在江南生意做得大,舍得也慷慨,难怪她财运亨通。”


    “佛祖保佑她财源广进了。”简东山附和道。


    “不过听说这位徐夫人倒不是为了财源广进。”大师低声说。


    “唉,”简东山笑了一声,“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找儿子。”大师说,“她孀居多年,听说膝下只有一个儿子,然而在战乱的时候走散了,后来她安顿了下来,找了位大师算算,大师说他们母子命中已然无缘。”


    “话是这么说,大概是为了给这位夫人个念想吧。”大师叹了口气,“多半是这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以这位徐夫人逢庙必参,广做善事。”大师长叹了一声,“大概是为了她那苦命的儿子积攒阴德吧。”


    简东山微微低了低眼睛。


    “真是可怜啊。”他轻声说,“我虽然还没有一男半女,但是想想这种骨肉分离之痛,就觉得难以忍受。”


    “谁说不是呢?”大师说,“希望她的儿子已经托生到了好人家,这辈子富贵安康吧。”


    大师写完了功德薄,将它盖上了,赠了简东山一盒七宝手串感谢他的慷慨解囊,简东山拿着盒子从寺庙里走了出来,看着明黄色的院墙出了会神,然后转过身往前走了。


    他身后传来了撞钟声,钟声响了六下。


    放下就清净了,他在心里想,但是谁能放下呢。


    而且如果放下了,那自己还是自己吗?


    但是他现在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么?


    好像也不知道。


    时间还早,正是集市上最热闹的时候,一派热闹的烟火气,他走了进去,看到了许多小商小贩早已架好了摊子,食物也出摊了。


    “来份馄饨。”简东山说,在外面坐了下来,然后他听到了旁边的两个客人抱怨着什么。


    “这皇城根就是欺客。”一个客人说。


    “是啊,这么一大碗混沌里,肉能有一勺哪不是了。”另一个客人不满地说。


    简东山笑了一声。


    “这还真的不是皇城的问题。”简东山笑着说,“二位是北方来的。”


    “这边的馄饨就是尝个滋味,不会添太多馅的。”他笑道,“比不得北方的馄饨扎实厚道。”


    “等办完事,早点回北方去。”其中一个说,另一个也点了点头。


    “二位来皇城有什么差事啊?”简东山问道。


    “护送皇帝去秋狩,是个大差事。”军爷骄傲地挺了挺胸脯,“差事好归好,就是这边吃的都不够塞牙缝的。”


    “饿得肚子都吊起来了。”另一个附和道。


    “不过后天就动身了。”简东山笑着说。


    “再委屈两日,”军爷竖起了两根手指,“等回去了,我得先吃上一盆子肉。”


    “看来燕云过得不错啊。”简东山接过了自己的馄饨,喝了口汤。


    “自从武成侯来了之后,我们日子好过的很。”军爷说,最终决定再添一碗,“可惜他功德圆满不带我们了,不过后来的这几个大抵都没改什么规矩。”


    “不过听说武成侯病了。”他看了看碗,端起来继续吃着,“谁也不见。”


    “班师回朝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他年富力强的。”另一个叹了口气,“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人有旦夕祸福啊。”简东山也叹了口气,继续喝着汤,“后来的事,谁说的好呢。”


    第27章 何人书破蒲葵扇 裕王殿下,淑妃娘娘,……


    “妹妹没有去伴驾么?”李青一问道。


    “宝华公主去了, 我就不去了。”李守一摇着折扇笑着说,“正好我也要在宫里照顾我母妃。”


    “庄妃娘娘的身子还是不好么?”李青一担忧地问, “找太医了么?”


    “一直都是这样的。”李守一笑了笑,她垂下了眼睛,李青一知道她住的宫室离庄妃的并不近,很多时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幸好皇帝还算宠爱这个公主,多少还能说上些话。


    “其实我也不想去伴驾。”李守一笑着说,“我平素骄奢淫逸惯了,连离开皇城都不想,去燕云那不是会要了我的命么?”


    李青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地上斑驳的碎影子。


    李守一经常觉得, 她对这个姐姐无计可施, 无论是客套还是闲话, 她都不会接, 唯有真心话,才会应上几句。


    她太安静了, 是个不折不扣的闷葫芦,木头人。


    “听说妹妹有事与本宫说。”李青一轻声说, “所以比武成侯先入宫了半日,直接就来找妹妹了。”


    “的确有事。”李守一的目光看了看外面, 留意了一下有没有旁人, “皇后好像知道我们那日里的事了。”


    李青一抬起了眼睛, 思索了一会他们的哪一件事,好像只有那么一件。


    “嗯??x?。”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姐姐不担心她在这上面做文章么?”李守一低声问道。


    “本宫有什么能帮的上妹妹的地方么?”李青一说,她深黑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李守一,“请妹妹明示。”


    “姐姐相信妹妹从来没有过害姐姐的心思么?”李守一自知说其他的事情都没有用, 于是索性坦白地讲了出来,“他们觉得我与武成侯暗通曲款,别有文章,姐姐相信妹妹是清白的么。”


    “信。”李青一说,声音没有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起伏。


    “皇后伴驾,今晚是淑妃主持家宴,她肯定要发难的。”李守一说,叹了口气,“姐姐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介意的,不是么?”


    “没有介意。”李青一摇了摇头。


    “姐姐心情不好么?”李守一问道。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目光依旧停留在破碎的日影上。


    “让别人不好过他们就会好过么?”她轻声问道,“不累么?”


    “如果能帮得到妹妹和庄妃,一切都按妹妹的安排就好了。”李青一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话,“不过本宫能帮上的大概也不多。”


    从很小的时候,周围的所有人都和李青一说,你配不上好东西,你想其他人一样被人尊重,被人喜欢,先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


    你长得这么难看,性格也这么讨人厌,甚至都不太识字,你有什么资格要求其他的凤子龙孙一样待遇,你连普通的小姐都不如,人家个个都知书达理,温婉贤良。


    她曾经是信了的。


    她的确配不上任何好东西,宫里也一直都这么待她,无论是份例还是众人的目光,都低人一等,她不通文墨也不会武艺,琴棋书画更不要说了。


    宫人们经常说闲话,她嫁到哪家去,是哪家倒了大霉。


    她现在又成了拆散一对璧人的罪魁祸首。


    她已经习惯了。


    所有人都说她脏,她并不想反驳什么。


    她曾经也想过,如果遇到武成侯的是其他人,是不是可以早点把他救出来,让他过得更好些。


    她的确也这么对他说过,在上一世他最后的日子里,她哭着对他说对不起,如果是更好的人遇到了他,他大概就会得救了。


    青年闻言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意。


    “我是因为遇到殿下,才打算活下来的。”他低声说,因为已经油尽灯枯的缘故,声音格外微弱,“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荒唐极了。”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也看不到我到底保护了什么。”他慢慢地说,“只觉得自己一生都错付了,我也没有什么亲人了,本以为自己是不想活了的。”


    “但是遇到殿下之后,”他平复了一会呼吸,“觉得光是为了殿下也得活下去,否则若是我突然死了,殿下又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我至少能听殿下哭一哭。”他说,合上了眼睛,“现在我也要死了,”


    “我这辈子也算见多识广,所以殿下请相信我,你真的很聪明,也很好。”


    “我发誓我说的句句属实。”他轻声说,声音已经逐渐弱的听不见了。


    李青一抓着他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信。


    所以她现在坐在那里,听着这些,心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本宫的确不在意。”她平静地说,“如果说本宫真的配不上,强求不是徒增苦痛么,若是本宫配得上,那么心藏私情蒙骗本宫就配不上本宫了,不如趁早不要的好。”


    她想起杜毓文曾嘱咐她若是将来天子再赐婚给她,要是众人都说什么配不上,那人自己也觉得她配不上,就千万不要同意,也要留心他是不是阳奉阴违,若是如此,不论什么青年才俊,貌比潘安颜如宋玉也不过烂人一个不用多看一眼,你若无心我便休,仅此而已。


    “所以本宫只觉得人若无心我便休。”李青一淡淡地说,“就算本宫有什么妹妹看上了,在妹妹那里更好,本宫也不会吝啬的。”


    若是别人说,李守一只觉得会是某种威胁,然而李青一说出来的时候,她却莫名觉得李青一就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她对这位姐姐实在称不上了解,没想到她心里竟是如此通透冷淡,甚至有几分距离感,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佛堂供桌上插着的碧台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是我庸人自扰了。”李守一收回了目光,“不过我也可以向姐姐发誓,但凡是姐姐喜欢的,我不会觊觎一分一毫的。”


    日头西斜,宫宴按时开始了,今年里的中秋宫宴比往年少了些人,但是多了一个武成侯,青年穿着紫色的官服,看上去无可挑剔一丝不苟。


    这是淑妃第一次见到武成侯,常听人说武成侯生的一表人材,如今一见之下,的确不错。


    这样的品貌和才干却被许配了这么一门亲事,他心里不满意也是很正常的,淑妃想,她听眼线说,除了例行公事的一次之外,武成侯都没有碰过李青一。


    也是,这样一个不通文墨笨口拙舌的公主,无论嫁到谁家去都是个大麻烦,说是要好好过日子,她偏偏不是什么良配,说是要休,她又是金枝玉叶,损伤天家颜面。


    再加上她的两个姐姐,哪一位不是容色倾城,才思敏捷。


    来参加这个家宴,可有武成侯难受的了。


    酒过三巡,淑妃表示大家不必拘束,都是自家人,不过是一场家宴,不如做点游戏。


    “行个酒令如何?”淑妃微笑着问道。


    众人纷纷附和,“行酒令好啊。”


    “谁来当令官?”


    李守一在一片嘈杂之中看向了李青一,那个少女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似乎并没有理解这件事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过了一会,她偏过头,看向了武成侯。


    “行酒令是什么?”她问道。


    这一声虽然问的很轻,但是在座的所有人都没有遗漏,于是人们都安静了下来,戏谑地看着一无所知的小公主。


    “就是令官出一句诗词,剩下的人做些内容相近的诗句往下说,”杜毓文不疾不徐地说。


    “若是说不出来呢?”李青一轻声问道。


    “那就要罚酒。”杜毓文答道,“殿下要试试么?”


    “本宫不会作诗。”李青一说,看着酒杯,然后越过了酒杯看到了每一张人脸都对着她,她对这种场合很熟悉,每次家宴的时候她都会被这么看着。


    “诗这种东西和上家字数一致合辙押韵就可以了,也不是什么难事。”杜毓文说,他收回了目光,心下了然这是宫中试探他对李青一的态度,“殿下若是想做就做,就算令官说殿下做的不合格。”


    他微微地笑了笑,“万幸臣在行伍中多年,酒还是会喝的。”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在场的所有人好像一瞬间又找回了舌头,不像刚刚那样充满压迫感地注视她了,他们开始开玩笑,好像又热闹了起来。


    原来自己不会行酒令从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李青一想,若是在从前的话,父皇一定已经让她滚出去领罚了。


    正当气氛松动下来,众人正打算宴乐的时候,一个信使突然跑了进来。


    “裕王殿下,淑妃娘娘,有急报。”


    “陛下北狩,遇到了胡人的埋伏,被包围了!”


    第28章 猿鸟从来畏简书 国书之事,实属礼部应……


    “这胡人来的蹊跷。”宁南侯忍不住说, “莫非真的是太子里通外国,泄漏了陛下的踪迹。”


    简东山静静地坐在椅子里, 这半夜三更的,皇上说是要召开朝会,毕竟这种情况应该也没人睡得着,所以大家都来了。


    当然了,如果说要睡的话,他还是能睡得着的。


    毕竟宁南侯说能撑三天,现在才第一天,没什么好着急的,但是这话他可不想说出来,如果说出来的话, 自己恐怕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所以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里, 看着众人讨论争执。


    “如今锄奸虽然重要, ”镇国公开口说道, “但是最重要的是圣驾平安。”


    皇帝坐在上首,他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 简东山当然不打算发言,他往椅子里缩了缩, 心里感叹着这北方的天气还真是冷啊。


    宁南侯环顾了一圈,发现没有人有说话的意思, 他咬了咬牙, 开口说道, “陛下,胡人不是送来了一封国书么?”


    “荒唐。”燕山府尹反驳道,“那国书中让我们割地赔款,还要嫁一位公主给他们。”


    “此等奇耻大辱, 如何能忍的下去。”他义正词严地说。


    那当然了,割地赔款之后,你的治下就没了,简东山在??x?心里想,你着急也很正常。


    “宣几位节度使来勤王不行么?”燕山府尹的声音也弱了下去。


    “不太行。”镇国公开口道,“燕云节度使过来也需要五天,方才宁南侯也说了,我们最多抵抗三天。”


    “那能不能给他们的重臣行贿。”有人建议道,“不论如何,得保证陛下的安全。”


    “很难,这次他们带的人马并不多,明显是早有蓄谋,决定一击必杀,直奔要害。”镇国公说,摸了摸花白的胡子,“至少在这里的胡人,绝对是铁板一块的。”


    “行贿应该不能成。”宁南侯也说,“这里的胡人都是嫡系,看他们手臂上的飞鹰虎头刺青来说,是阿史那英的近卫军,自幼和他一起长大,是亲兵中的亲兵。”


    “看来除了签了这份国书之外,朕没有别的选择了么?”皇帝淡淡地说,他的目光落在了宁南侯的身上,“薛卿是这个意思么?”


    宁南侯感到了如芒在背,整个人如坠冰窟,如果他点了头,那么他们脱困之后,自己定然人头落地,来为这件丢人无比的事情负全责。


    皇帝干的出来的。


    他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头痛了一下,皇帝不容置喙地盯着他看,他明白如果自己不把这个责任扛起来,或者找到办法,他的九族恐怕就不保了。


    在他低下头任命之前,他的余光看到了坐在一边的简东山。


    男人穿着大红色的官服,似乎对一切都置身之外一样,看的他心头火起。


    突然间,薛萍想到了一件事,电光火石之中让他抓到了一线生机。


    薛萍走出了坐席,跪了下来。


    “回禀陛下,”薛萍叩了个头,“陛下圣躬安危最为重要,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两得。”


    这话是这么用的吗,简东山忍不住在心里想,但是听上去宁南侯没有什么退敌之法,打算给皇帝一个台阶下了。


    “那么薛卿觉得,朕应该签了这份国书了。”皇帝不阴不阳不轻不重地说,看来皇帝并不喜欢这个台阶,简东山想。


    薛萍又叩了个头,“臣只进一家之言,国书之事,实属礼部应为,臣不过是个门外汉罢了。”


    “礼部?”皇帝笑了一声,他弯起了眼睛,看向了简东山,“简卿?”


    “薛卿说礼部应为,简卿有何建言。”皇上和蔼可亲地问道。


    简东山跪了下来,居然还真的轮到自己了吗,他抬起头看向了一边侍从手中拿着的国书。


    “的确是礼部份内之事,请陛下将国书与臣过目。”他笑了笑,侍从走了过来,将国书递到了他的手中。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红衣男子身上,简东山微微偏着头,一行一行地读着,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恭敬的笑意,仿佛只是在日常的早朝会上一般。


    “镇国公,宁南侯。”他抬起了眼睛,“请二位确定一下,勤王之师真的五日可以到达么?能保证援军一到,圣上一切无虞了吗?”


    “可以。”镇国公说,“如果快的话,四日就可以。”


    “那也来不及啊。”宁南侯说,“我说能守三日已经是乐观的,如果他们全力攻城的话,我们可能明天晚上就难以坚守了。”


    简东山将国书递给了侍从。


    “请陛下将国书退还给胡人。”他不疾不徐地说。


    “胡人说了,这些条款一条不同意都没得谈。”宁南侯忍不住说,“简大人这招缓兵之计,恐怕用不出来了。”


    “用的出来。”简东山淡淡地说,“陛下与胡人说,上面的条款,陛下全部同意。”


    “那么为什么要退还给他们,当他们看不出我们要拖延时间么?”宁南侯问道。


    “陛下要说,这是两国永世盟好的象征,陛下会把它供在宗庙之中,让所有子孙铭记在心,”简东山慢慢地说,“如此重要的一份国书。”


    “不能只有汉字啊。”简东山说,在座的所有人听到心中都为之一惊。


    没错,这份国书上只有汉文,没有胡人的副本。


    而胡人有志中华多年,达官贵人早就精通汉语了,恐怕还会他们自己语言的寥寥无几,而且带出来的武将大多也不通此道了吧。


    “烦请他们将自己的版本也一并附上,这样才好签押。”简东山笑了笑,“陛下看这样可以么?”


    “之后的事情就劳烦镇国公和宁南侯了。”他稳稳地叩了个头,“礼部能做的,都做了。”


    然后简东山退了回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垂着眼睛,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站在皇帝身后的杨文秀也低着头,心中暗自思忖着。


    简东山此人的确深不可测,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如今这番保驾之功,大概回去之后就能入阁了吧。


    被发配礼部之后还能东山再起,若是之前说出来,基本上没有人会信吧。


    “就这么办。”皇帝点了点头说道,“按简卿所说的去办吧。”


    ————


    “陛下已经脱困了!”疾驰的军士带回来了消息,“不日还朝。”


    整个京中紧张的空气顿时一扫而空。


    皇帝宣布此番回京之后,斋戒一个月,以表此次之辱终身不忘之志。


    “虽然此次秋狩出了意外。”杨文秀说,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着茶,许多精致的小器皿在茶垫上排开着,“但是范才人仍有机会。”


    “望杨公公提点。”范才人跪了下来。


    “跪什么跪啊。”杨文秀笑着说,“起来起来,我和你谁看不起谁呢。”


    “皇帝斋戒一个月,肯定很需要人关心的。”杨文秀吹着茶汤,一口一口地喝着,“咱家会去关心,但是光是素的,人的身子可受不住。”


    范才人明白,他们的黑话里皇上与男宠交欢会被称为素的,与女子才是荤的,杨文秀大概要安排自己趁着皇帝斋戒饥渴难耐的时候获宠了。


    此举很危险,说出去不太好听,也是那些有头有脸高高在上的嫔妃们不屑于做的。


    但是她要做,因为她也没什么好选的了。


    范才人依旧跪在地上。


    “杨公公是师父,我是徒弟,我跪杨公公理所当然。”她说道。


    “如此懂事还真是越发让人怜爱了。”杨文秀没有再看她,“如此便这么说定了,好生准备着。”


    “不过皇帝既然是斋戒,你可得好好伺候着,不能坏了皇帝的修行。”杨文秀悠悠地说,“众嫔妃都不愿意此时伺候皇上,但是你愿意,因为你相信皇上是天下第一的正人君子,是古今无双的圣人。”


    “然后等到斋戒结束之后,你马上离开,自行回宫闭门不出就好了。”杨文秀提点道,“之后皇上大概就会宠幸你了。”


    “记住了。”范才人答道,不得不承认杨文秀确实老练,竟然想到了这一层。


    “为师就专等你的好消息了。”杨文秀笑着说,“可别砸了为师的招牌。”


    “学生知道了。”范才人点了点头,“学生定然能做到。”


    “到时候不要打扮的太过,”杨文秀嘱咐道,“我给你的梅花香粉,日日都要用,最好用到身子自行沁出一股香味来。”


    “学生一直在用。”范才人认认真真地答道。


    杨文秀挑起了一茎茶叶来,“说起来也怪,明明那女人已经死了那么久,皇上还是那么爱梅花香粉。”


    “看来就连咱家,对皇上揣摩的也不太透彻啊。”他笑着叹了口气,“这还真是门大学问,范才人可要自己用功。”


    将这条龙琢磨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找到他的逆鳞,然后就可以骑在他的身上为所欲为了。


    他以为自己真龙天子,九五至尊,所有人无不敬服,实际上,也是可怜鄙薄的很啊,杨文秀想,他也有一件事下定了决心。


    他要交简东山这个朋友。


    简东山虽然对自己有意,但是自己只是等着他来联络,坐享其成,无疑不能做他的密友了。


    他也得为简东山做点什么以表诚意。


    看起来简东山似乎很希望武成侯杜毓文入伙呢,如果自己能把武成侯和他牵线成了,那自己岂不是能成他能干的好朋友了么。


    杨文秀想着,手中的茶已经微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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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徒令上将挥神笔 说不定那个少女的确是……


    “圣上听说武成侯病了, 关心的很,特意让咱家过来看看。”杨文秀说, 他冷眼看着武成侯府的布置,听宫内秘闻,说是武成侯如今形同囚徒。


    好像的确不错。


    门口这些甲士与其说是看家护院的,倒更像是不许武成侯外出的,而这围墙高的的确有几分压抑。


    按理说侯爷生病了这么大的事,府上竟然静悄悄的,只有宫中带出来的几个宫女忙活着煎药,其他的奴仆就像是事不关己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


    明眼人都看得出如今武成侯的处境。


    而如今皇上让自己送药来。


    没人煎药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这场病, 寻常的药是治不得的, 唯有皇帝赐的这副才行。


    杨文秀知道, 当今圣上最通医理, 当年先帝起事的时候,这位李家五公子就被称为关东神医了。


    不得不说先帝的五个儿子, 除却早亡的两个孩子,都是人中龙凤。


    太子监国, 坐镇后方,确保先帝粮草丰沛, 毫无后顾之忧, 而宁王最善征战, 深得君心,当今圣上医理精熟,百通百能,犹善解毒。


    人人都说先帝好福气, 儿子各个都是栋梁之才。


    杨文秀虽然不是什么老人,也不是什么心腹,但是但凡做过的事情都会留下痕迹,而他正好擅长捕捉这种痕迹。


    如果说在深宫二十年教会了他什么,那就是嗅出血的味道吧。


    血的味道是很难被彻底抹去的,即使过了很多人也残存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杨文秀是十岁入宫的,在乱世之中父母双亡,亲戚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去娼馆,要么阉割入宫,他选了入宫,净身师傅来过之后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就被懵懵懂懂地领进了这红墙绿瓦之中。


    他和所有小太监一样跌跌撞撞挨打受累的长大,他的师父不比一般人好也不比一般人坏,脾气暴躁但也算护短,会因为一点小事把他的脚心打得几天不敢挨地,也会骂骂咧咧地给他擦自己省下来的冻疮膏。


    他跟着其他小太监一起开蒙读书,熟悉宫里的规矩,他们都对自己在这座庞大冰冷的宫城里劳碌一生的命运有所觉悟。


    运气好,也许会熬成大太监,在宫外置上一处私宅,养个聊胜于无的女人。


    运气不好,就一辈子干着脏活累活,直到某一天倒毙身亡,拿席子卷了扔出去,很快就会被所有人遗忘,就像是从来没有活过一样。


    杨文秀不清楚自己的命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因为他在十六岁的那一年,被皇上宠幸了。


    那一天他正在当差,刚刚将糕点端给皇上,他突然留意到了自己,


    对于那个晚上,他不记得什么了,只记得血液和疼痛,像是要把他拦腰斩断,或者从中间撕开一样的疼痛。


    他被一切目光所及之处的东西侵犯身体。


    一片乱七八糟中,他听见那个男人咬牙切齿地说还是太监好,太监不会怀孕,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闲事。


    当然他活下来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对外只说是挂灯笼的时候从梯子上跌了下来。


    算算日子,好像那一天正是白氏声称自己怀上孩子的那天。


    他当然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过这件事。


    那时候他们都说他美丽。


    说他比六宫粉黛都秀美,他也从来不说什么,只是继续当着差,恭顺而平静地生活着。


    皇帝赐了他金银财宝,他知道,刚得了赏赐,按理说应该去孝敬师父的。


    师父上了年纪,当时找的净身师傅但求无过割的太深,下半身烂的厉害,离他近些就能问到他身上各种排泄物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杨文秀知道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变成大家避之不及的一团恶臭的烂肉。


    “师父。”他端过了金银,“徒儿来孝敬师父。”


    师父看了看他,拿起了一块金子,咬了咬,“咱家很难说你这运气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慢慢地看着日影和光斑,“你自己留着吧。”他说,“存点银子,将来养老用。”


    杨文秀没有动,师父突然笑了,“自己拿着吧,来的不容易。”


    杨文秀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的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只要做个不好也不坏的人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守卫看了看他的打扮,明显是从宫里来的,绯色的圆领袍和精美无比的刺绣证明着此人应该是皇帝的贴身太监之一,于是打开了门,将他放进了武成侯府。


    杜毓文已经烧了一天了,他从早上醒来就感觉头重脚轻,整个人一举一动都好像在云端一样,他知道自己又发烧了,然而这烧却迟迟退不下去,和往日里大不相同,他不由得想起了皇上赐给他的丹药。


    他觉得四肢百骸都在疼,眼前也一片朦朦胧胧看不清楚,杨文秀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这时机也不知道抓的如何,他不确定杜毓文到底清不清醒,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搭上话。


    他让下人把杜毓文扶了起来,然后拿起了小半碗清水,将皇上给他的丹药喂杜毓文服了下去,青年眼睛微微动了动,然后他虚虚地张开了一线眼,依旧一副目不能视物的样子。


    这药还真是厉害,杨文秀在心里想,那青年服了药,依旧混混沌沌,处于半昏迷之中。


    看来今天是说不上话了,杨文秀想,白跑一趟倒是也正常,他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继续浪费感情,于是他转过了身,交代下人照顾好武成侯。


    “杨公公吃过茶再走吧。”他听到了一个邀请。


    是那位公主,杨文秀想,“殿下,”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殿下赐茶是咱家的荣幸。”


    武成侯府上的茶不是什么名品,杨文秀刁钻的舌头当然尝的很分明,但是并非只有名贵的茶才好喝,他找些话来安慰公主,然而李青一只是简单的应了几声。


    “嗯。”李青一点了点头,“本宫知道了。”


    “这些本宫在公公来之前就知道了。”她轻声说,“那么公公是为了什么来的呢?”


    杨文秀愣了一下。


    “当然是奉了圣上的旨意。”杨文秀说。


    “宫里的人大多都不愿意来这里。”李青一轻声说,“本宫看公公的打扮举止,却不像是被人欺负的。”


    “所以公公是为了什么来的呢?”她问道,微微偏了偏头,一双黑色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杨文秀的脸。


    这个少女看人的时候,永远都是微侧着,似乎打算着随时逃跑,但是却又看的很是专注。


    杨文秀笑了笑,“咱家也没什么别的心思,就是武成侯一世英名,咱家钦佩的很,如今病了,也想来看看传闻中的武成侯是什么人物,咱家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那公公要什么呢?”李青一轻声问道。


    杨文秀微微吃了一惊,他在宫中二十年,很少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话,让人感觉很不聪明,但是李青一似乎吃准了他的确是有目的这件事,所以只是等待着他的回复。


    “咱家只是来提个建议的。”杨文秀说,“太医说武成侯这病和孤单独处太久也有关系,多交交朋友也是好的。”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所以和公公么?”


    杨文秀不得不抬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掩饰掉自己一瞬间的表情。


    “咱家如此狗一样的人物,怎么敢和武成侯说朋友呢?”杨文秀说。


    “既然公公愿意来这个地方,”李青一说,她端着茶杯,认真地看着里面漂浮着的荷叶片,“就已经很好了。”


    “和对你好的人成为朋友,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李青一轻声说。


    杨文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武成侯府面对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而是在破败的神堂里面对着残损的神像,而神像不曾见到他两手空空,只是笑着感谢他千里迢迢而来。


    如此即是有缘,你我即可结缘。


    李青一似乎对他的回答也不着急,只是自顾自地喝着茶,她轻微地抬着脸,看着澹澹的水色,和挂在墙上的画幅。


    “殿下这么说咱家真是受宠若惊了。”最终杨文秀笑了笑,“武成侯的身子这副药吃下去应该并无大碍了,陛下也很关心他,大概不久之后就会启用他了。”


    李青一看着他,“有劳杨公公了。”


    “一点薄礼不成谢意。”她轻声说,让宫女去取些东西来,杨文秀告了辞,走了出来。


    “多谢题红姑姑,”杨文秀说,让人接了赠礼,笑了笑,“咱家这就回宫复命去了。”


    此时虽是秋日,但是秋老虎还是厉害,但是此时杨文秀只觉得??x?自己身上凉快的很,好像那个少女的身侧有什么奇异的能力,能让人仿佛沁进一缸凉水之中,浑身上下都舒活开了,无处不透着清净。


    他坐在车里,看着这京城中的风景,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会羁留在这里,这里夜晚无星,人言如冰,所有人都说他是狗一般的人物,而他一生都要像条疯狗一样在这个修罗场里厮杀,挣一条命出来。


    所以他是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好人的。


    但是范才人说青一公主一定是。


    他本来不打算戳破她对这个世界的某种念想。


    不过现在来说,他倒是觉得难说了。


    说不定那个少女的确是这京城之中百年难遇一次的贵人呢。


    毕竟陛下日日礼佛,佛祖总得赐他点什么吧,杨文秀恶劣的想,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然后笑容马上收敛了起来,消失在了无人知晓的阴影之中。


    第30章 风云长为护都胥 但是终究是不对的不是……


    “题红, 你看看这个有什么问题。”李青一将账本递给了题红,她认认真真地坐直了身子, “本宫感觉不太对,然而又说不清。”


    题红接了过来,翻开看了看,“你坐着好了。”李青一指着对面的椅子,题红靠边侧身坐了下来,端起了账本,题红不得不承认,李青一从来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如履薄冰的缘故,她但凡一眼觉得是好人的一般坏不到哪里去, 而她一眼觉得是坏人的, 好像最后总是会露马脚。


    虽然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什么都不说, 好像对所有的事情都无知无觉一样, 但是题红现在觉得她应该对一切都心知肚明。


    题红翻开了账本,点了点上面的几个地方, “奴婢觉得这里有问题,殿下是想要整顿下面的农户么。”


    李青一摇了摇头, “是农户说他们去年就来找过武成侯,但是武成侯身体抱恙未能见到。”


    “今年里我前日和拾翠进宫, 回来的时候被拦住了。”她轻声说。


    “皇上宣殿下入宫也是很勤呢。”题红轻声说, 她当然不觉得是因为当朝天子突然有了什么思女之情, 那必然是要问李青一打听一件事。


    而武成侯这次病的蹊跷。


    不过那天自己被留在了侯府中,武成侯身子还不好,一直一会昏迷一会苏醒的,下不了床, 公主担心他有什么事找不到能使唤动的人,所以让题红留在了府里,和拾翠回了宫。


    题红懂一点药理,她知道在宫里让人缠绵病榻的办法有很多,她按照公主的交代,每半个时辰进来看一眼武成侯的动静,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睡着的,看来杨公公带来的药很是管用。


    杨公公送药来之前,这个青年被折腾地疼得生不如死,手指紧紧地抓着前襟,几乎要将衣料撕破了一样,他后半夜烧的最终地软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然而嘴角却又开始溢血,题红知道这得是极痛,然而他竟然连挣扎都没了力气,只能发着抖,强忍着,幸好第二天一早杨公公就来了。


    服了药之后,他终于睡的安稳了,如此休息昏睡了三四日,到现在虽然身上没力气下不了床,但是总算是无虞了。


    所以题红觉得杨文秀送来的根本不是什么补药,而是当朝天子对症下药唯有这个方子才缓解得了武成侯症状的解药。


    当朝天子对武成侯防范至此,而且加上来府中这些日子,题红看这些仆役嚣张跋扈的态度,再迟钝的人也懂了几分。


    她在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说她能混到现在也算人得知足了,但是靠武成侯和公主,估计自己这辈子都没法报复淑妃了。


    这些年来,她跟着宫里人读了多少遍佛经,烧了多少柱香,都不能泯灭她胸中对淑妃的恨,每次一想起这个名字,她的心都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装满了水的鱼漂,但凡再被戳一下,都有炸开的可能。


    她知道她没有偷东西。


    只是淑妃想要杀了她。


    因为淑妃怀疑她是皇后的人。


    她的确伺候过皇后,但是她只在皇后身边呆了不到一个月,就因为皇后说要为六宫作表率,提倡节俭,所以裁撤了宫里的人,她就这么被打发给了淑妃。


    然后淑妃很快就遇上了被庄妃推掉了孩子的事情。


    淑妃怀疑这件事的背后有皇后,于是她觉得宫里有人是皇后的眼线。


    所以她决定从她开始,毕竟题红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角色,就算是掉在井里淹死了,估计一口棺材拖出去就埋了。


    但是淑妃不想手上沾血,她担心日后若是被清算,只要做过都会被挖出来。


    于是他们说她偷了东西。


    他们甚至不愿意承担半点罪名,反而希望她以最肮脏的方式死去。


    题红的父亲是燕云的百户,在开国和北伐时立了不少功劳,虽然和宫中娘娘们的家世没法相提并论,但是也算是家境殷实受尽宠爱地长大的,父亲饮酒尽兴的时候常常脱了衣衫,和家人数着自己一身的疤痕,每一道都有来历,最后再高深莫测地说,“你们是不懂这种荣光的。”


    “怎么就不懂了呢?”题红心气高,忍不住问道。


    父亲笑了一声,他转过了身,让题红看他的后背,“我所有的疤痕都在前面,说明你爹行军打仗的时候永远在向前冲,从来没有被人在屁股后面追着过。光不光荣。”


    题红附和道,“果然神勇光荣。”


    “你这辈子也得这样。”父亲摸了摸她的头,“不论怎么的,不能给人家追在屁股后面跑,就算对面是千军万马,也要往前进,带走一个是值,带走两个是赚。”


    他给她看自己的刀,卷了刃的,豁了口的,他也尽数收藏着,“等到你十二三岁,入了宫之后,也得抬起头来做人,你爹不比任何人差。”


    “等到入了宫,好好表现,得些赏赐,你爹给你找个人家,等你到了岁数出宫之后,又是见过世面的人,又是宫里的姑姑,肯定能许配个好人家,给你爹脸上增光添彩。”


    题红一直记得这句话,所以从她入宫之后,没有一天不是用心无比,如履薄冰,兢兢业业的。


    现在想想,若是没有皇后的事情,淑妃大概也容不下自己,她曾因为起得早,做活做的精细,被皇上夸过几句,当晚就被淑妃敲打了。


    现在想来,她说不定看自己不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题红被从钟粹宫赶出来的那一天,她在心里重复了很多遍,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会让淑妃付出代价的。


    虽然这个可能性小的微乎其微。


    这世道就是不公平,权力向最有权的人手中集中,爱向最被偏爱的人集中。


    她能报仇雪恨的差不多相当于让老鼠去咬死大象。


    但是她不想忘。


    她愿意一遍遍咀嚼当时的痛苦,她不想丝毫淡忘那种委屈和愤怒,诵经百遍她只是更想世界上本来就是没有神佛的。


    否则为什么越是这种人,越是可以身居高位。


    而且听拾翠说,她腹中的孩子降生了,是个皇子,现在母凭子贵,更上一层楼了。


    日后贵妃,皇贵妃,岂不是都如探囊取物了。


    她可以接受别人比她命好。


    但是她不想接受伤害过她的人命好。


    她有时候会想,李青一会帮助她么。


    也许不会,这个公主一直以来逆来顺受,她不知道李青一会对什么生气,她曾经看到过他们取笑她,奚落她,让她从宴会上滚出去。


    或者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在给她应有的份例的时候无理取闹,羞辱她。


    但是李青一似乎从来没有生过气,也没有发表过任何的不平和不满。


    “这种事总是有的。”题红轻声说,“那些管事的总要捞些油水,在账目上做些手脚。”


    “他们没有赏钱和月银么?”李青一问道。


    “有啊,”题红答道,“但是这些也是心照不宣的。”


    “那农户呢?”李青一问道,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题红,现在对自己的话十二分的认真,“那农户就必须得让他们盘剥,让他们动手脚了么?”


    “就必须跋涉一夜天不亮就等在侯府外面么?”李青一问道。


    题红似乎感到,这个少女的身上散发出了某种气息,她生气了。


    她想起当时杨文秀送了药走后,李青一一个人坐在武成侯的房间里,垂着头,她似乎也感到了这种若有若无的生气从??x?这个少女沉默的,迟滞的身侧散发了出来。


    她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无论公主受到了什么白眼苛待,她从未曾见过这种气息。


    她可能只对别人的事情生气,题红在心里想,她知道话本里是有这种人,己身如何都无所谓,但是看到别人受委屈比自己还难受。


    她从来没想到过世界上的确会有这种人。


    她抿了抿嘴,继续垂下眼睛看着账本,细细地研读分析着,“也不怪农户们闹了两年,这些人的确是有点过了,大概是欺负武成侯病中没法管事吧。”


    “但是武成侯如今尚在病中,我们做这么动静大的事,若是被宫中听去了。”题红慢慢地说,“恐怕不太好。”


    “他们愿意听就听吧。”题红听到了一个声音,她抬起了眼睛,发现了那个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披着件外衣靠在了书房的门框上,“我清理自己的门户,宫中若是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以把我抓到天牢里去,找三司来会审一番,告诉我王法到底犯的是哪条。”他波澜不惊地说,一双眼睛在题红手中的账本上停留了一下,然后挪开了。


    而这一瞬,题红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提醒着此人正是当年说一不二,将在外君令亦有所不受的燕云节度使。


    然而他马上挪开了视线,垂下了眼睛,显得平静憔悴而温顺,让题红忍不住觉得方才的感觉只是错觉,但是她心里很清楚,那不是错觉。


    “更何况殿下既然已经应允了,让那么多人空欢喜一场实在是罪孽深重。”他慢慢地说,“到时候传说起来,反而对天家的名声没有好处。”


    “题红姑姑谨慎缜密,但臣觉得可以做,也应当做。”杜毓文说,他静静地看向了李青一。


    这个青年还远远没有被病苦消磨殆尽,题红想,她也看向了李青一,而少女微微仰着头,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像方才的那一番对谈落在了她耳朵里,什么龌龊和算计都不复存在了,她只知道可以做,所以她很高兴。


    “本宫觉得既然是侵占了别人的,就该归还,伤害了别人就该被处罚,虽然很多人说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正常的,一切都在发生的。”她偏了偏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措辞,“但是终究是不对的不是么?”


    然后她热切地看向了题红,题红禁不住那双兔子一样专注纯直的眼睛,脸上微微泛了点红,“奴婢的母亲当年也教过奴婢一点,殿下不嫌奴婢愚钝,奴婢就尽力而为了。”


    李青一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你了。”


    杜毓文走了过来,他从李青一身侧俯下了身,一起看着账本。


    “这几个人,”他抬起了一根带着药味的手指,戳了戳纸张,“都是陛下当日里赐给我的。”


    “竟然做下这种事来玷污陛下的圣德,”他轻声说,每个字都说的很轻,但是落在题红的耳朵里仿佛千钧万石一样,轻描淡写,但是杀气外露。


    题红知道杜毓文可不是李青一,按照任何一条传闻,他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不止杀过人,她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比他杀人更多的人了。


    每次战争,死去的人都是数以万计的。


    虽然他身上属于铁和血的味道早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药味好像某些常年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见天日的老先生一样。


    然而自己的确不应该忘记这个人叫杜毓文。


    在过去月余的相处中,她似乎觉得武成侯是武成侯,杜毓文是杜毓文,她实在没法把这个病恹恹的说话轻声细语的病弱男子和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燕云节度使联系起来。


    大概杜毓文自己也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走向这样的方向吧。


    他都还好好活着,自己为什么不可以,题红想,虽然这样好像有些大不敬之嫌,但是她也隐隐约约知道他经历过的事,毕竟冷宫虽然是个没人会说的秘密,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在心里猜,不会朦朦胧胧地感受到里面的发生的事。


    虽然宫里的主子们希望他们这些奴婢们只不过是好用漂亮的工具,平日里贴心又不发出一丝一毫声响,连呼气都不能让主子们感受到,如果不能留了,就偷偷处理掉,如果要派上什么用场,就算是死局也会把他们送去。


    但是他们也是人。


    题红总觉得自己的一生不幸至极,然而如今她将冷宫里的秘密对号入座之后,只觉得这青年比起自己经历的要恐怖骇人百倍。


    他还好好的平静的活着,自己也可以。


    但是题红相信他看起来温和了恬淡了不过是宝剑入鞘了而已,当它拔出来的时候,应该依旧寒光湛湛,气能冲天。


    她不应该太着急,也不应该遗忘掉自己的恨意。


    她要将它们藏起来,埋在心脏的深处,每日打磨它,在暗中窥探着,等待着,分析着自己能得到的每一条线索,把握住能触碰到的每一个机会,直到有一天。


    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这虽然很难,但它是对的事,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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