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郁金堂北画楼东 我不想让她这么过一辈……
题红可以确定一件事, 李青一很聪明,但是缺乏勇气, 她不愿意和人过多的交谈,也不喜欢看人的眼睛。
“农户的事情,奴婢就可以解决了。”题红说,“殿下怕生,如果那些人胡搅蛮缠起来,万一惊吓到了殿下怎么办?”
杜毓文摇了摇头,“还是让殿下去吧。”
“殿下这辈子很少收到别人的感激吧。”他轻声说,“她不知道别人的感激和热情是什么样子的。”
“她总觉得自己只要被发现了,就要发生不好的事情了。”他低声说,“我不想让她这么过一辈子。”
“其实殿下可能自己不知道, 她是个很好的人。”他慢慢地说, “如果这一生就这么度过的话, 未免太不公平了。”
也太苦了。
所以他希望她能逐渐有勇气走出去, 和人交谈,能看着别人的眼睛, 能对其他人的脚步声熟视无睹。
能抬起头挺起胸膛走在日光之下。
也能自然而然地活在人群中。
李青一是一颗在背光的地方长大的植物,是柔嫩的黄白色的, 即使开出花来,细弱的茎干也承受不住花枝的重量压的低垂下头来。
她总觉得自己不值得, 而她的确一直以来也没有得到什么。
不想被注意到, 也不觉得自己会被什么人喜欢, 更不要谈被什么人尊重了。
没有人夸奖过她,没有人感谢过她,也没有人会用心送她礼物,记住她。
“所以我希望她也能去。”杜毓文说,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一块因为水汽受潮而微微鼓起来的灰泥上,她不该和自己一样困在这个逼仄的侯府之中度过余生,他已经被折断了羽翼,锁进了金笼,然而她应该还能飞,“我素来是信得过题红姑姑的能力的。”
但是希望你不要把她视作某种垫脚石或者敲门砖,题红当然明白杜毓文的意思。
题红在宫中过了十年,这十年太漫长了,足以让血成冰,让每一分心思都变成了算计,每一眼看到的都是价值。
李青一没有价值。
这是宫内所有人的共识。
题红看着走在前面不远处的少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出门似的,这是一处半山上的茶园,有泠泠淙淙的山泉水,有漂亮的茶树,还有在树中间悠然自得散步的鸭子。
少女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衣裳,配了大红色的裙子,一头长发简单挽了,插了根纯金的莲花簪子,白色的袖子里笼着个大概是武成侯送的金镯子,没什么装饰甚至有几分旧了,但是戴起来却没来由的质朴大方,她看上去少有的明净而整齐,在题红的印象里,在宫里的时候,李青一大多数时候都穿着灰色,或者青白色,卑微渺小的好像很是抱歉生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殿下穿红色还挺好看的,她想,都说殿下生??x?的丑陋,这少女生的白净而寡淡,左眼眼角下有一颗滴泪痣,在宫墙之中的确不似人间富贵花。
但是在这里,若是被生人遇到了,恐怕只觉得这个少女合该是这茶山中掌管溪流的山鬼,抑或是庇护吉祥的神明吧。
楞伽顶上清凉地,善眼仙人忆我无。
李青一突然俯下了身,她抬起手指向了清澈见底的水沟,“题红,你看,银杏的果子落在水里,果然是银色的唉。”
题红突然发现,自己也没有见过银杏果浸在水里的样子,她低下了眼睛,看到了那白扑扑的不起眼的银杏果落在了这水里,表面竟变成了溢彩流辉的银质。
“好漂亮。”李青一轻声叹喟着,题红忍不住也蹲了下来,看着银杏果。
“的确好漂亮啊。”题红轻声说,然后她看到李青一拉起了袖子,从水中将这枚银杏果捞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包在了手帕里。
“不知道武成侯见过没有。”她解释道,“带回去给他看看。”
题红看向了远处淡淡描着的远山,突然感觉山间的空气真是新鲜极了,整个人好像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了一般,头也不痛了,身子也不乏了,刚刚遇到的那些胡搅蛮缠的管家还是错综复杂乱七八糟的账本都不是什么大事了。
也许跟在这个少女的身边,说不定自己漫长的等待不会那么苦了。
“这样查清了回府之后叫他们过来问话,该惩处的惩处了,该发落的发落了,这件事应该就解决了。”题红温言说道。
“那些农户应该会高兴吧。”李青一轻声问道。
“肯定会的,殿下。”题红笑了笑,“毕竟去掉这群蛀虫,身上应该轻快不少。”
李青一点了点头,她将手帕自己收进了袖子里,点了点头,“那我们回去吧。”
然而两个人回府的时候,却听到拾翠的声音从侯府中传了出来。
“不要欺人太甚了。”拾翠的声音微微发着抖,“你们净护着这恶仆,我今日里就要将他打发出去。”
“我是公主的陪嫁,”拾翠说道,“凭什么不能将他打发出去。”
“一个小宫女,以为出了宫就能横着走了。”李青一听到了管家的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主子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那你说啊,”拾翠争辩道,“我们主子是什么身份?”
“你们主子就是个没嘴的葫芦,白给的贱货,我今日里把你打发出去,谁能把我怎么样?”管家说,“来人,把这个小宫女拉出去关在柴房里,看看有没有人乐意买。”
“你敢。”拾翠的声音明显抖了起来,然而却不打算退让,“我是公主的陪嫁,从宫中正门跟出来的姑姑,殿下是圣上亲自册封的公主,你一个小小的管家,如何敢违逆天家的体面。”
管家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闷头干活的小宫女突然一反常态,说了这么多。
他走了上去,死死地盯着拾翠的眼睛,少女心里打鼓,这管家着实凶恶,但是自己若是在这里退了,早晚有一日欺负到公主的头上去。
“殿下是什么身份?”管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还希望王先生在这里说清楚,免得殿下被人家说天家人没有自知之明丢了天家的脸面。”
管家回过头,看到那个口齿伶俐的厉害宫女带着李青一回来了。
他知道公主带来的这两个宫女,题红姑姑不好惹,但是拾翠姑姑平日里只是做些活计,不太与人说话接触,感觉和那位殿下一样,是个畏畏缩缩的小女人。
“发生什么事了。”拾翠踉跄了一下,李青一拉住了她,将手帕递给了她,擦了擦她流出来的眼泪。
“这个恶仆吵着要在府里用冰,说是日子没法过了,秋老虎这么厉害,总不能顾着一个人,把大家都热死吧。”拾翠说,“奴婢说你们下人房里不是用冰么。”
李青一帮她擦着脸,“然后呢?”
“他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主人房里干活的,动起来不用冰是要了人命了。”拾翠像是得了救星,扑在了李青一怀里,忍不住的眼泪往下流着,“武成侯大病一场,还没全好,更何况他本来就用不了冰。”
“然后他就闹将起来,说是要所有奴仆联名请愿,要求用冰。”拾翠说道。
管家出了口气,放软了语气,“题红姑姑,你看这日头,这天气,姑姑们也受不了啊。”
题红冷笑了一声。
少女挑起了一根纤细上扬的眉毛。
“我们受得了受不了,都会受着,因为我们是殿下从宫里带来的人,你们倒是不必,京城的主家就有千千万,一车一车用冰的也不是少数。”
“良禽择木而栖,”题红淡淡地说,“谁家用冰,就去谁家,谁家用冰多,就选谁家,一别两宽就好了。”
“在这里闹什么呢?”她直直地回视着管家。
管家咽了口唾沫。
“要打发人,也得公主开口才行,你们这样,岂不是不给公主面子。”管家看向了李青一,他知道这个公主一贯畏缩胆怯,这种事定然是不敢的。
“本宫么?”李青一抬起了眼睛,看向了管家,似乎愣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睛。
少女的眼睛是深黑色的,看上去如同静谧的深井井口,眼角下一颗小痣,仿佛落了一滴泪。
她看向了那个仆人,而如今他低着头,站在管家身后半步。
“题红和拾翠都是本宫的陪嫁,她们说的就是本宫想的。”李青一轻声说,拍了拍拾翠的肩膀,“既然拾翠说要打发出去,那本宫就请你帮忙把他打发出去吧。”
“按照惯例给足银钱。”题红说,居高临下的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别说武成侯府如何对不起他。”
一众人都散了,拾翠小心翼翼地看着李青一,然而公主却一直呆在中庭里,也不嫌日头晒。
“殿下,”拾翠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你去忙吧。”李青一说,然而她依旧不打算进屋去。
拾翠见状转身走了。
李青一一下子蹲了下来,“题红,本宫方才把手帕给拾翠用,然后银杏果找不到了。”少女焦急地说,眼尾红红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等他上朝回来,本宫还想给他也看看呢。”
题红也蹲了下来,“应该就在这附近,不会滚太远的。”
两个人摸索了一会,终于找到了那枚银杏果,李青一紧紧地捏在了手里,方肯和题红进了屋。
“题红,”李青一轻声说,“你们平日里不用冰是不是很难受?”
题红低了低头,“自然是难受的。”
“但是看到武成侯病的那个样子,但凡有点心的人,也不会吵着在他房里用冰的。”题红轻声说,“把能带走的活带到自己房间里做就是了。”
李青一垂下了眼睛,“这样啊。”
“他也不想麻烦大家。”李青一轻声说,两个人进了屋,武成侯府本来就在郊外山下,自然寒凉一些,若是心里没什么事的话,倒也不觉得燥热。
她叹了口气。
“他也不想这样的。”
“奴婢没有怪他。”题红说道,“奴婢知道,武成侯也好,殿下也好,都吃了很多苦。”她微微地垂下了眼睛,“奴婢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只是如今武成侯大病初愈,陛下怎么就急着催他上朝。”题红轻声问道,“也不知道他的身子捱不捱得下来。”
“大概是有需要用人的地方吧。”李青一说,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大概不会因为愧疚或者怜悯把杜毓文放出来,定然是有什么需要用人的地方,但是也没有好的人选。
所以才看看他的态度。
既然他的态度软了下来。
大概要给他安排事情忙了,李青一禁不住感到了几分隐忧,能让皇上想起杜毓文来的,不会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他如今虽然不像上一世那样几乎下不了床的缠绵病榻,但是也是受不住劳累的。
李青一知道他为什么受不了用冰,因为他被关进去的时候是个冬天,那几个太监见他反抗,就捆了他手脚,扔在院子里一桶桶地浇冷水,“在咱家这里,是条龙你得盘着,是头虎你得卧着。”
“咱家收拾不了那胡人,但是还收拾不了你么?”
他被粗麻绳压着舌头,连回骂一句都不得。
只能任冷水一桶桶地兜头而下,他想挣扎,手腕和脚踝被磨得鲜血淋漓,但是那绳子捆的极紧,??x?竟是半点都没挣松。
他认了命,闭上了眼睛,不再动弹了。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几个公公走了,太阳也下了山,他冷得厉害,却又动不了,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苦熬着,不知道什么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声说他得了风寒,他烧的睁不开眼睛,只能朦朦胧胧地听个大概。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昏了过去。
南方冬日里虽然不是滴水成冰,但是更冷入骨髓,饶是护法金刚都受不得这样作践,他得了风寒之后就日日被灌药吊着命,就在一张冰冷的床上躺着,皇上下了命令,一日送一餐,不许用火盆,那几个公公当然照办。
每日这一餐不过是一碗梗米粥,即使他病了,也不曾变过,他硬咬着牙不肯要火盆,他知道就算自己要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但是实在冷的厉害。
床上只垫了点草,没被没褥,整个冷宫里连个床幔也没有,冬日下起雨来,屋顶还是漏的,他病的动不了,雨珠就一滴一滴落在他身上,每一下都像把刀似的,要把他滚烫的皮肉从骨头上剔下来一般。
幸好他年纪轻,身体也算不错,加上每日里喝的应该都是些名贵药材,居然被他熬到了春天,风寒也渐渐好了起来。
然而到了春天,他又觉得胸闷得很,喘不上气,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肺烧坏了。
这样熬了一个冬天,第二年的冬天果然犯了病,咳喘的停不下来,整个人烧的浑浑噩噩的,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连骨头缝都是痛的,身上的旧伤更是发作起来,折腾他一天只能半梦半醒地略微合一会眼睛又被疼醒了。
这一番折腾让寒气入了肺腑,自然是不敢用冰的。
李青一知道他最喜欢夏日里躺在晒的滚烫的石板上,那样无论是身上的伤还是这病,都能舒服上不少。
题红怔了怔,虽然李青一说的简略又语焉不详,她也早有料想,但是还是吃了一惊。
“侯爷这副身子,希望今日里上朝一切顺遂吧。”题红轻轻地说。
李青一也点了点头,“能再被起用当然也是好事,他应该心里也很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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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不为清阴减路尘 其中必然有隐情,而且……
“上朝没什么的。”杜毓文笑着说, 他自己将紫色官服解了,挂在了架子上, “就是多了不少不认识的人。”
“我有爵无职,位置也不靠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所以就是跟着混了混。”他轻快地说,但是他心里知道远远没有他说的这么轻松。
他两条腿的风湿早已入了骨,走起路来疼的厉害,更不要说上朝站了一天了,他忍不住坐在了床上,伸出手来捂着冰冷的膝盖,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块冰, 浑身上下都渗着冷气, 但是朝会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大概是西北不太安分, 折了不少人马,加上前些日子天子秋狩受惊, 大概是打算向西北用兵了。
皇上并没有问他话,他自然也不曾答, 朝会了了,有几个人过来关心他身子, 他也一一应答了。
他出了宫, 本想吃点什么, 早上没吃东西就出了门,胃里开始作痛了,但是去了从前吃惯的一家面馆要了碗阳春面。
他挑起了一根,吃了下去, 却不想整个人都恶心了起来,强忍着才吞了下去,他看向了碗里剩余的面,方才还热气腾腾芳香四溢的东西竟一瞬间似乎是化作了给予他酷刑的刑具,让他本能地害怕和远离。
那一瞬间,他突然很想把筷子扔在桌面上,然后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一番。
但是他只是让店家把面给外面的乞丐断了过去,就说看他可怜,请了他这碗,然后慢慢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一个人走了出去。
无数的事实都在不间断的告诉他,他已经被毁了,基本上是个废人了。
他并不想证明什么,也不想争强好胜。
但是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感到难过,一想到这将会成为他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生活,就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无情地揪着他的心和其他内脏,然后再无情地把它们揉皱成一团。
他找到了一家粥铺,照例喝了些软烂的白粥,然后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街市繁华,接踵摩肩,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四周的店铺,有人盘了个颇为精致的铺面卖点心。
李青一好像没吃过这种东西,杜毓文想,给她带一盒回去她大概会开心的。
既然来了天街,那索性给她带点没见过的吃的用的回去吧,李青一一直在深宫里,也不受宠,大概很多东西连听说过都没有。
那就带些回去给她吧。
想到这里,他没来由地感觉今日里还是个好天气的,天很高,没有一丝云,蓝的清澈,大概干活的人会有一次今天会热得晒得怕人的不祥预感,但是他只不过是个闲人,他望着天空,并不去看跟在他不远的地方的那几个人。
他们自打自己出了朝会之后就跟上了他,在他让仆人们先行离开自己走走的时候,显得很是紧张因此露了些马脚被他察觉了。
但是他不打算有什么反应,他们定然是皇上派来的人。
而自己要做的事,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于是他只是尽情地慢慢地走在街上,他人生中终归还是会有一些良辰好景的,他是这样相信的,他暂时不愿意去想皇上命他来上朝代表着什么端倪。
有时候杜毓文觉得自己很累。
发自肺腑的累,他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也许放下一切死去才好。
但是从那个下雨的日子开始他就做不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他挂念的不得了的人,他还惦记着她。
他害怕他死了她被人欺负。
所以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活下去,用全部的力气活下去。
不能轻易输给这种疲倦,不能输给安逸甜美的黑暗和死亡。
毕竟他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
——
“看来武成侯的身子好些了,还真是可喜可贺啊。”皇上淡淡地不阴不阳地说,杨文秀拿着茶壶的手并没有停顿,他知道皇上收到了武成侯府上眼线的通报,说是武成侯不太安分,居然对陛下的人下手云云。
“他们为陛下办事居然这么不检点,折了陛下的圣誉,着实该罚。”杨文秀将茶杯端了上来,看着皇上的脸色,轻声慢语地说。
皇帝抬起手来捏了捏眉心,然后他长长的出了口气。
“小秀子。”皇帝的朱笔在一份奏折上画了个圈,“你说说看,如今燕云的胡人有死灰复燃之兆,还说他们救了文通太子的后人,是怎么回事呢?”
杨文秀没有抬头,他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一边,低眉顺眼地附和道,“世人都知道陛下兄弟之情甚笃,若是文通太子的后人,定然来与陛下相认了。”
皇帝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摆弄着朱笔,过了一会,他又开口道,“那小秀子,你说如果朕要派人去提防他们用兵,是派宁南侯去好呢,还是武成侯呢?”
杨文秀知道,这个问题看着轻飘飘的,问的也是他这么说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人。
但却是实打实的危险。
他不能表现出来自己知道武成侯病因的事情,但是他也看过武成侯了。
如果他没有见过武成侯的话,他当然会直接说武成侯,这样显得自己直率而客观,也没有那么多心眼。
毕竟满朝文武都知道,宁南侯不及武成侯远矣。
“若是武成侯没有抱恙,自然是武成侯好,”杨文秀动作轻柔地为皇帝续着茶,“但是奴婢也曾去探望过武成侯,他称病不朝的确是身体抱恙,今天听说来朝了一次,也不知道身体如何了。”
“那件事若不是下人实在闹起来,大概也不会多管。”杨文秀说,“听说佃农都拦了公主的轿辇,这件事没个说法也不成。”
“你说的对。”皇帝说,他一双眼睛在杨文秀的脸上停留了一会,然后又移开了,“朕毕竟是舍不得武成侯的。”
若是没有用到武成侯的地方,杨文秀毫不怀疑皇帝会把武成侯??x?关到死的,甚至是无比残忍地把他一点点折磨死。
他扶武成侯喝药的时候,曾看到了那青年的手腕从中衣里露了出来,一圈深色的疤痕盘踞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杨文秀毫不费力就能拼凑出一副枷锁加身关押许久的样子。
当时杨文秀默默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拉了下来,将这狰狞的伤疤给盖住了,以免被其他人看去了。
然而如今,皇帝估计又害怕武成侯会怀恨在心,于是用药控制着他,但是这天下名医千千万万,若是纵武成侯出了京城,他又怕他挣脱了。
“武成侯身体不好,”皇帝叹了口气,“朕也没办法,而如今武成侯的旧部也大多荣升了,要么就解甲归田安享富贵了,想给他派个稳妥的人帮衬着,小事就不用劳动他,却也竟想不出还能派谁。”
“不如派宁南侯去?”杨文秀说,他知道这绝对是一步臭棋,但是他大多数时候只需要愚笨就够了。
皇帝果然抬起手来,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宁南侯去,岂不是觉得朕作践与他,他本来就看不惯武成侯,两个人牵扯起来,边事还做不做了。”
“现在京中赋闲年纪又轻的,奴婢也只能想到宁南侯了。”杨文秀委屈地说,“那陛下心中可有什么人选。”
“朕想让你去。”皇帝挑起了一根眉毛。
杨文秀心里略微沉了沉,他静静地在心里感叹着事情不妙,也不知道皇上是存着什么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怎么的,不想离开京城?”皇帝问道。
“奴婢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是奴婢的荣幸,只是奴婢素不知兵,该如何做事,一概不通,恐怕还不如好好劝劝宁南侯来的方便。”杨文秀说。
皇帝笑了一声,他将手中的朱笔戳了戳一份折子,“杨文秀,你我认识也十几年了,你的能力朕是记在心里的,也知道你非池中之物,朕一直以来也是很欣赏你的,只是若是想要提拔你,总得有些由头,也省的外面说闲话不是?”
杨文秀知道当今圣上其他的能力也许并非什么人中龙凤,但是操纵摆弄身边的本事,每每流露出来都让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知道自己多少事了。
还是说他在等自己。
等自己表态,等自己暴露出来,等自己明确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被他当作棋子摆在棋盘上。
杨文秀感觉浑身发冷,好似分开八瓣顶阳骨,浇下一瓢冰冷水一般,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然而面上看起来依旧不动,毕恭毕敬地深深地弯着腰,摆出了一副恭顺而温顺的样子。
“朕本来也想调位将军来的,毕竟非要说的话,总是有人可以用的。”皇帝慢慢地说,“但是想起武成侯现在的身子,若是没有个细心懂事的人维护着,只怕传出去了影响军心。”
“陛下如此周全,武成侯定然感念在心。”杨文秀说,“只是武成侯新婚燕尔,就要去西北赴任,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朕的女儿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女人。”皇帝冷淡地说,将手中的笔重重的搁下了,“更何况君父有急,国家有难,就算是和亲抑或是赴死她也该主动请命才是。”
“既然陛下都这么说,奴婢也只得从命就是了。”杨文秀答道,“只待陛下下旨了。”
皇上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但是却冰冷无比,杨文秀知道从前的和亲大多也是从宗室中挑一位贵女,有几个父亲真的愿意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吃这个苦的。
但是他不怀疑皇帝对青一公主完全做得出来。
他不止不喜欢这位公主,简直是恨她。
皇帝并非不疼惜子女的人,他对宝华公主和守一公主可以说宠爱备至,宝华公主年幼时发了烧,他连夜从南巡的路上赶回来,生怕她出什么事自己不在身边,而守一公主喜欢的字帖,他每次出去巡游,遇到古碑名帖都会命人拓下来,带回来给守一公主临摹。
对除却废后所出的这些皇子的赏赐也颇为丰厚,他更是亲自教习,时常抽查功课,教习骑射,凡事带在身边。
即使对废后所出的皇子,皇帝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少有往来,赏银财物倒也从来不会短缺。
所以他对这位公主的确不正常。
其中必然有隐情,而且是个很大的秘密。
杨文秀好奇其中的隐秘,但是他也知道如果被皇帝知道了这份好奇,他就会人头落地。
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不会查。
他不止要查,还要查清楚,这样他手里才不会错过这张可能存在的王牌。
他未来会爬得很高的,他想,然后他该做什么呢?
“若是你有朝一日坐上了贵妃,皇贵妃,你要做什么?”他想起了自己的问题,范才人显然对这个问题吃了一惊,少女眨了眨眼睛,思索了一会。
“报复欺负过我的人,然后报答帮助过我的人。”她认真地说。
“然后呢?”杨文秀问,他看着女子容华无双的侧颜,“如果你恨的人都死了,恩人都报答了,之后呢?”
“就安静本分的活着。”范才人答道。
“那有了新入宫的女子呢?”杨文秀说,他很好奇这个问题,细长白皙的手指玩着手腕上笼着的菩提子,“你要如何对她们呢?”
“若是不来害我,我就不害他们,若是来害我,我定然不会留情。”范才人说。
“这样就行了。”杨文秀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他知道他也没有资格去品评别人是不是对的。
“从此之后,你就叫言思,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他轻声说,“陛下能文善武,不喜欢卖弄的女子,也不喜欢愚笨的女子。”
“最好多读些书。”他慢慢地说,“你年纪正轻,凡事不可操之过久,如今让天子看到了你的外貌和一颗诚心。”
“然而维系住天子,还得有意思。”他说,“如何有意思,咱家就难教你了,而且咱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新差事,到时候不能时时见到才人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范才人轻声应道,“能得到师父提点,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那就先祝贺师父步步高升,一世荣华了。”她温婉地说,杨文秀在心里微微出了口气,若他不是已经不再是男人了,这样的美人如此温柔和顺地莺言软语,他自认都难以招架。
看来自己真的得了个好苗子啊。
“那你我就各凭本事,各赴前程了。”他淡淡地说,“可别坏了为师的招牌,拖了为师的后腿。”
“也祝才人富贵如山,子孙满堂。”
第33章 水仙欲上鲤鱼去 他报的从来不过是国恩……
“朝会上真是有很多人都不认识了啊。”杜毓文笑了笑, 朝会上生面孔多得很,他听到有人交头接耳, 向老官员询问自己的名字,“有些人觉得应该已经致仕回家了,但是没想到还在。”
“有些人却被调走了,有人高升了,还有不少新人。”他说着,“不过大概两年的功夫没见,居然变化就这么大了。”
还真是到乡翻似烂柯人啊。
简东山因为上次的功劳,入了阁,如今内阁中共有四个人,和杜毓文的记忆比起来, 退休了两个人, 但是算上简东山也补了两个进去, 所以还是四个人。
首辅依旧是何瑛华, 兼任着吏部尚书,他是皇上用了十年的老人了, 从下面一步步地被提拔上来,自打老阁佬许庆春告老还乡后, 就被提拔做了首辅,如今应该也有三四年了, 更何况皇上还把工部给了他的同期死党, 来巩固他的羽翼,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估计他致仕还乡之前,都会是本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权在握的首辅了。
而如今内阁的四个人,分别是吏部尚书, 户部尚书,太子太傅和礼部尚书,这么看简东山将来的路也不是一马平川。
他明显不打算给何瑛华当党人,此人才华过人但是也绝对的野心勃勃。
否则他也不会试着拉拢自己了,杜毓文想,拉拢自己怎么说都是一步险棋,而心甘情愿走这步险棋的,大概正在期待着一次富贵险中求。
若论起才华,杜毓文对简东山心悦诚服,从前不知深浅,这次天狩也能看出几分,而且上一世貌似自己死前,也听闻他入了阁,只是不知道他的命数如何,到底能不能担得住滔天的富贵。
如今杜毓文回来上朝了,朝会上有几个人看他的目光??x?里他能读出些隐晦的意思来,不过从前坚定不移地支持他的几位老臣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杜毓文知道自己从来都是个孤臣,可以随时被杀掉的孤臣。
他有时候会想,自己有没有后悔这样,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怎么做。
但是现在想来,如果自己忙着汲汲营营,大概燕云的事情拖到现在也打不完,到时候举国上下要供着那么大一个战场,不知道要多花多少钱粮人力。
虽然他自己是不必担惊受怕了,说不定还可以借机培植些党羽,在朝中站稳脚跟。
就不会有这么繁华的三街六巷了。
他也买不到这么精致的点心了。
他低下了眼睛,看着木盒上的漆花,深红色的漆面上是漂亮的粉白色折枝桃花,好似一派灼灼的盛世景象,然后他笑了笑,将盒盖打开了。
李青一看着青年推开了盒盖,露出了里面的点心,少女的眼睛一瞬间被点亮了。
她在宫中的时候,家宴从来没有呆到最后过,但是点心从来都是最后才上的,所以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点心。
有做成荷花的,有做成桃花的,也有做成兔子的,林林总总,漂亮的很,少女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一个,捧在了手心里,左右看着。
这是一只大概是用豆沙做的白色小兔子,白豆沙厚厚的包了一层红豆沙在里面,用筷子用力一下压出耳朵,正好让耳朵的部分透出些粉红色来,又点了两只红眼睛,整个是一个圆滚滚的球形,看上去玉雪可爱,李青一捧在手里看了半天,竟然不忍心吃,又放下了。
这些糕点虽说精美,定然能讨小女生欢心,杜毓文想,但是若是说让一国公主露出这样的神情,怕是说出去都没有人信,他知道李青一过得委屈,但是每每看到这些事,还是觉得心里像是被人刺了一下的疼痛。
凭什么,他想,无论是谁应该都很想问一句,凭什么?
虎毒尚不食子,杜毓文微微叹了口气,而他一直都觉得,李青一和当今圣上,是生的有几分相似的,虽然难以说出五官到底哪里像,气质也大相径庭,但是两个人站在一起,即使是不知情的人,也觉得这是一对父女。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皇帝才留了她一条性命吧。
不管中间有什么波折,到底是自己的血脉,无论如何也只能养着了,总不能背上杀女的恶名。
“怎么了?”李青一抬起手碰了碰侧脸,“我脸上可是沾了什么东西。”
青年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殿下今日里穿的很好看。”
李青一低下了头,然后笑了笑,她伸出手来拿出了点心放在了小碟上,手腕上的金镯子晃了晃,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而她看到了这闪光,突然想起了什么。
“说起来我今天看到了个东西。”少女兴致勃勃地说,她从手帕里将那粒银杏果拿了出来,在灯光下沾着一层白粉的果子看着灰仆仆的,很是平淡无奇。
“你看。”少女拽着他的袖子,走到了水盆边上,然后将手中的银杏果扔了进去,“你看,居然真的变成像是银子做的一样了。”
杜毓文垂下了眼睛,这件事他年幼的时候就发现了,平平无奇的银杏果,入了水却是惊艳万分,当时他也拿着叫左邻右舍,自己的玩伴们都来看看。
然后不论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都会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附和。
“唉,居然是这样的么?”
他笑了笑,“居然这样么?”
“是啊,”李青一兴致盎然地说,“果然名字是没有叫错的,我从前还想,它虽然叫着银杏,但是树也不是银色的,叶子也不是银色的,果子也不是银色的,到底为什么就得了这么个名头呢。”
杜毓文垂下眼睛,看着那银色的果子,在水中散发着神秘而优美的光泽,“是啊,什么东西看着再寻常,总归还是有别的东西没有的好处。”
“总有它自己的去处。”他轻声说。
他本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人,杜毓文想,但是他很想说,各花入各眼,即使世人眼里你再平淡无奇,也总有发光的地方。
所以他的确是喜欢李青一的。
不是因为她是他在那种地方遇到的唯一一个人。
也不是他自我陶醉居然到了那种田地还能救一个人。
少女小心翼翼地在灯下捧着一块荷花酥吃着,因为害怕残渣落下来所以紧张地举着小碟子,像极了一只端着前爪站着的小兔子。
青年微微地偏过头,坐在灯下看着她吃。
“只是很喜欢看着殿下罢了。”他轻声说,“从前那么多日子只能听到殿下说话,却看不到殿下。”
李青一闻言认认真真地转了过来,微微垂着头,将小碟子放正了,摆出了一副庄重严肃的姿态。
“怎么了?”杜毓文收回了目光,“让殿下不舒服了么?”
“没有。”李青一微微摇了摇头,“先生不是要看么?”
“若是从前没看到,先生可以补回来。”她郑重地说,用双手抻了抻衣裳,显示了十二分的慷慨和认真来。
杜毓文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别开了眼睛,“殿下倒是把臣弄的不敢看了。”
李青一低下了头,看着碟子里剩下的莲花酥,“那我转回去了。”
“别。”杜毓文抬起了头,“殿下金口玉言,刚许了臣可以看到尽兴呢。”
“殿下可不能出尔反尔。”他说,笑着看着对面的少女。
李青一闻言清了清嗓子,“好吧,本宫就是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宫今日里就坐在这里了。”
然后她看了看盒子,咽了口口水,明显对里面的点心渴望珍惜的很,但是还是抬起了头,看着他的脸,“先生不吃么?”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向他难舍难分地推了几寸。
“在城里吃过了。”杜毓文答道,他看了看糕点,虽然各个都精致可爱,但是他知道这里面和面都是用的油,更是加了不知道多少的糖,他连阳春面都咽不下去,别说这个了。
他想起从前回京的时候,老阁佬请他吃面,每家店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他夸老阁佬见多识广,老阁佬笑了笑。
“我从前让我的夫人服我,就是靠的这招。”他笑着说,“她是高门贵女,她父亲榜下捉婿,然后她嫁过来后说我小门小户没得见识,我就和她说,小门小户有小门小户的见识。”
“然后我就带她从这条街的第一家店,吃到了最后一家店,和她说这些司空见惯的食材,有什么讲究,你们富人有富人的讲究,我们穷人有穷人的讲究,更何况小店若是没几把刷子,早就被人家给踹下去了,我们这边可没有你们那么好混。”老阁佬侃侃而谈道,“然后她从此对我言听计从。”
杜毓文看了看他的脸,很想提醒一句你前日里被夫人查岗还抓我去作证的事情。
但是他选择了沉默,并且用钦佩的眼光看着老人。
老人挑起一筷子面,边吹边吃,“她对我崇拜的很,说我是天字第一号能臣。”
“这就叫齐家有方,这就叫下马威和立规矩。”老人怡然自得地说,“老板,来碟小菜。”
“下官佩服。”杜毓文说,老阁佬算是自己的座师,对他的面子,他一贯还是认真维护的。
不过那一日他看着街市烟火只想着若是将来自己成婚,定然也要带着夫人来这里从头到位地游玩一遍,来之前找老阁佬临时抱抱佛脚,到时候也让她对自己心生点敬服。
想到这里,回想起老阁佬的那丝快活好像一瞬间消散了,杜毓文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对自己的身子实在也是心里没底,所以他不敢让李青一为他留个一男半女,也不敢做太多承诺。
不知道自己将来还有没有可能,和她一起在天街上从第一家店吃到最后一家店。
“天街还有很多好吃的么?”李青一问道。
“毕竟是天街。”杜毓文笑了笑,“有些东西可没法带回来。”
李青一点了点头,“这样。”
“等到什么时候有节日,叫题红姑姑陪殿下去看看。”杜毓文轻声说,他心里虽想着若是第一次是自己就好了,但是他到了天街又如何推拒不食呢。
他知道自己的胃坏的厉害,在冷宫的时候就常常疼痛,现在虽然好像养的好了几分,但是今天看来不过是个虚架子,一旦不忌口就原形毕露了??x?。
“其实也不是很想去了。”李青一轻声说,“不过如果题红想去,倒是可以给她放假。”
“为什么?”杜毓文笑了笑,“可是有很多好吃的呢,殿下莫非是害怕人多么?”
“人又不是老虎,又不会咬殿下一口。”杜毓文笑道,“殿下有什么害怕的么?”
“不知道。”她轻声说,“只是不知道那里到底有没有那么好。”
“的确挺有趣的。”杜毓文说,他笑了笑,看到李青一吃光了荷花酥,他从盒子里拿了一个糕点出来递给了她,“京城里最好的就是这八方辐辏,四海云集,外面很大的。”
“除却京城之外,还有很多好地方。”他轻声说,“像是我家那里,能看到长江和宝塔,燕云有草原,也有一重一重的山,山上有雪,天是亮蓝色的,羊群一片一片的,像云彩似的。”
“嗯。”李青一答道,她看着糕点,小口小口地吃着。
杜毓文知道李青一可能对远方,对这些都没有半点实感,甚至害怕的很。
可能是他无聊吧,杜毓文想,如果强迫她去,可能也是一种为混沌凿七窍的一厢情愿,于是他垂下了眼睛,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
而他突然听见李青一出了声,少女的声音细细弱弱的,白皙的脸上略微漫上了一丝桃色。
“先生能带我去看么?”她小声地说,“看看先生说的这些。”
杜毓文笑了起来,“好啊。”
他想给她看看这些,因为这是他引以为豪的功绩,是他无上的荣光,他给这个国家赢回了北方长长的山陵作为屏障,让这些地方从此高枕无忧,不用随时担忧胡人高屋建瓴地将战火燃烧到自己的故土上。
他守住了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日常生活,他们可以放心地去劳动,去播下种子,毫不担忧秋季是不是不会到来,下一个春天也一定如期而至。
每次他想起这些,他总是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他没有后悔过。
没有半分后悔过。
如果让他重新选一次,他会选择速战速决,也会选择这条危险而绝望的路。
只是他不想说什么为报君恩。
他报的从来不过是国恩罢了。
第34章 一夜芙蕖红泪多 她不再是笼中之鸟了……
“接旨吧, 武成侯。”杨文秀露出了一个例行公事的笑容,他当然知道来武成侯府宣旨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好差事, 但是这毕竟也由不得他。
不过差事的好坏,标准倒是也没有那么绝对,杨文秀想,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只要能见到这位武成侯,说得上话,这就是一趟好差事。
正好观摩观摩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杜毓文站了起来,将圣旨接在了手里,他知道当朝天子不会无缘无故的放自己出来,自己表过忠心之后, 让他觉得还可用, 所以才放了自己出来。
然而这西北的事情, 杜毓文被关了两年, 实在不知道西北到底出了什么变局,不过看朝堂上的反应, 此事说急是急得很,但是也没到自己必须星夜前往马上用兵的程度, 而且现在只说是箭在弦上,双方都在剑拔弩张之中, 那么就是尚存回旋余地, 毕竟猛兽若是能呲牙吓走对方, 就不会扑上去撕咬,两军对垒也是如此。
所以自己还是有时间观摩一下形势,再谈对敌的。
当然,现在最好的情报来源, 就是这位杨公公。
听闻这位杨公公虽然还算不上最有权势的大太监,但是却一直在御书房为皇帝点灯磨墨,说不定所知的事情,比大太监们更多几分。
加之皇上这次还要派这位杨公公做监军,也总得先通个气才行。
“杨公公从宫中来此,一路劳顿,喝杯茶再回宫吧。”杜毓文笑着说,杨文秀点了点头,“那咱家就谢过武成侯这杯茶了。”
杨文秀听闻过武成侯府的名声,说是依山傍水风景秀美,今日来了,倒是说的也没错,只是府内的器物摆件少的很,虽说这样反而古朴大方,但是未免失之清寒,不够富丽,配不上武成侯的身份。
书房之中两个人坐定了,茶具与茶都不是什么名品,但是味道也是不错,杨文秀眯起了眼睛打量着传闻中的这个人,他师父曾经教过他些相人之术,不过往往人年过了三十,相由心生开始方得见效,他也没怎么试验过。
这个青年的模样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锋利乖张,杜毓文甚至可以说有一副柔和安详的相貌,加之受了这些日子的波折磨难,身型显得单薄而削瘦,然而坐在那里时却是自然而然的肩背笔直,令杨文秀暗暗地心惊。
“咱家虽然是随着武成侯做监军,但是对兵法军事一窍不通,陛下下旨让咱家跟武成侯去,主要是怕武成侯的病没人照应,”杨文秀喝了口茶,说道,“陛下对勉强武成侯带病出征的事,心里也很过不去。”
“国家有难,食君之禄死君之事,下官哪有推脱的道理。”杜毓文不疾不徐地说,看来杨文秀是摆明了态度,不会在自己的画策上指手画脚,但是也不能让自己和什么旧部大倒苦水,心怀不轨。
不过只要不是干涉他做事的,其他那些他也没什么所谓,如果那些隐秘的事情被散播出去了,胡人拿着这个做文章,吃亏的还是中原,
他自己的事情,他还是能忍耐的
更何况就算胡人大做文章,这些报应也报应不到皇帝头上,说不定他南渡长江偏安江南,下半辈子依旧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论如何受苦的只有百姓而已。
然而杜毓文这辈子,最蒙恩深重的就是百姓。
不论是年幼时的相邻,还是征战时劳军帮忙的燕云人,想到那些人会替那个龙椅上的男人受过,是他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恶心无比,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
所以他这仗依旧会用心打,拼尽一切的去胜利。
杨文秀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说,武成侯可能是最难对付的那种人。
看他这样子,最关心的莫过于自己和皇帝会对他做事干涉多少,摆明了最在意的还是这场仗能不能赢,能不能尽量赢得漂亮。
他真的不恨么,不恨皇帝对他的折磨么?
听说武成侯被折磨了的太狠,已是形同废人,他也验证了这一点,然而如今委派给他任务,他却只想着尽善尽美地做。
这人恐怕真的是最难对付的那种,不能诱之以利,也不能挟之以死的纯臣。
杨文秀知道这种人难以利用,他很多同僚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
然而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也的确觉得遇上了这种人是个大麻烦。
但是他的确在心底敬服他们。
若是没有这种人,他们也不能在那里肆无忌惮的勾心斗角,渔利渔名,反过来还要踩一脚他们愚蠢不识时务,未免恩将仇报,不知道愚蠢的是谁。
不过这也说明,只要自己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武成侯也不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只是下官如今新婚,”杜毓文淡淡地说,“陛下可曾对公主有什么安排么?”
杨文秀闻言心中一喜,“公主可愿随武成侯一起前往赴任么?”
“不知道公主能否受得了辛苦。”杨文秀说,静静地观察着杜毓文的脸色,他似乎找到了可以卖武成侯人情的地方了。
听皇帝的话外之音,大概是表示公主独守空房算不得什么大的牺牲,而且听闻皇上下令把栖鸾阁收拾洒扫一番,大概是打算把公主迎回宫中的。
但是他并未明说。
他只是说公主是他的女儿,为了国家做多大的牺牲都是她应该的。
那么随武成侯远赴西北,岂不是牺牲更大么。
这两次杨文秀来武成侯府上最大的见闻就是这位公主和武成侯之间的感情甚笃,因此把公主扣在宫里以做人质的确行得通,但是反过来说,如果自己能蒙混过去,利用皇帝说话从来模凌两可高深莫测,叫武成侯带上公主一起去赴任。
那绝对可以卖武成侯一个人情了。
然后自己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将功补过,把军中监视武成侯和查访文??x?通太子这些差事办好,皇帝知道武成侯的才华,自己被一时绕进去了也不是不可能的,大概也不会怀疑是自己放走了公主,这件事就可以这么瞒天过海的办成了。
“军情如火,武成侯如今并无大碍的话,最好加紧动身。”杨文秀说,“陛下说公主贵为一国公主享万民供奉,又是他的血脉,如今国家有难,理当同担。”
杜毓文明显读懂了他的暗示,收回了探寻的目光,垂下眼睛来看着浮沉的茶叶梗。
“多谢公公。”他温声说。
杜毓文送杨文秀出了府门,然后他转身快步走进了里屋,叫了李青一出来。
“皇上下旨让我去西北赴任,殿下愿意同往么?”他轻声问道,目光落在窗外,外面的人应该不至于听清,听杨文秀的意思,宣公主入宫尚未下旨,在杨文秀复命和下旨之间,自己还有时间。
“愿意。”李青一抬起了眼睛,点了点头。
“那殿下快点收拾行李,不要声张。”他轻声说道,“若是陛下宣殿下入宫之前殿下就已经动身了,陛下也不好说什么了。”
李青一闻言吓得抖了一下,好像有人分开她的顶阳骨,浇下一桶冰冷水一般。
她不想入宫,不想再回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本宫也没有什么行李。”她说。
“那题红姑姑和拾翠姑姑呢?”杜毓文轻声问道。
“叫题红留在府里管事,”李青一说道,“若是她一个人忙不周全,可以叫银朱帮衬着,拾翠跟着本宫好了。”
“殿下安排的臣觉得很好。”杜毓文点了点头,“那臣去自己收拾了了。”
杨文秀回宫复了命,天子事务繁多,明显并未想起宣公主入宫的事,不过也有可能是他知道自己女儿畏缩的性情,只觉得那么远的地方料她也不敢去,所以心下就慢了下来。
杨文秀当然不会提醒他。
“武成侯说军情如火,今晚便动身,奴婢这就回去收拾东西跟上了。”杨文秀说,他方才把武成侯如何看重军情与皇帝大说特说了一番,看来皇帝也是了解武成侯的为人,对此信了至少七八成,说连夜动身大概心里更有感触,就更宽慢了几分。
“也好,”皇帝搁了笔,揉了揉额角,扶着额叹了口气,“你也动作快些,别让武成侯等着。”
“奴婢明白。”杨文秀行了礼,退了出去。
他行李早就收拾好了,当然不需要收拾什么行李的时间了,于是他上了车,径直往城外去了。
而武成侯也的确准备好了,两个人见了面,点了点头,就动了身。
车子动起来了,李青一的心里松了口气,方才她一直紧张的抓着衣袖,几乎将自己的手心划破,而这车子一动,她差点支撑不住,险些昏过去。
“拾翠。”她低声说,“我们这是离开京城了么?”
“是的,殿下。”拾翠的声音里也杂了几分掩饰不住的兴奋与激动,“我们离开京城了。”
“太好了。”李青一从胸腔里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她好像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好像一直以来压在她头上的黑铁大山慢慢地隐去了身型。
让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天空与长风。
她深深地呼吸着,听着车轮的声音,马蹄的声音,日头落了下去,但是他们还在官道上前行着。
她还听到了别的车马的声音,这条道路繁华忙碌而充满生机。
让她不由得想起杜毓文教她背过的长安道。
此地无驻马,夜间犹走轮。
所以路边草,少于衣上尘。
“等到你长大了,就会在某个时候突然理解书上的话了。”
李青一似乎有点懂了。
她撩开了车帘,看着苍茫的夜色滚滚而来,庞大的黑压压的京城被落在身后,远山俯首来迎。
外面似乎真的很好,她想,她应该去看看,还没有看过,的确不该妄言喜不喜欢,或者适不适合自己。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她在过去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这样由衷的,露出自己完全没法停下来的笑容。
但是她真的很开心。
她抬起头,看到了星星。
漫天华美欲滴的星星,中间的银河清晰可见,她看到了传闻中的牛郎织女,也看到了天狼星孤独地在西北格外明亮。
她要奔赴这样的世界了。
也许她的一生才刚刚开始,然后这样的星夜足以让她把过去所有那些灰暗的压抑的日子都抛进水里,让它们在阴暗的角落里自行腐败分解,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她以后,不再是笼中之鸟了。
第35章 伶伦吹裂孤生竹 那个阴魂不散的文通太……
“文通太子的后人呐。”简东山拿着手中的茶盏, 喝了口绿茶,慢条斯理地说, “在胡人那里?”
齐轻侯在一边坐了下来,拿起了茶盏来喝着,“说是这么说,自从我们攻进他们王城之后,胡人就分为了三部,黑部,绿部和蓝部,蓝部是正统,绿部势力最大,黑部貌似想和我们互通有无, 既然是绿部发难, 我们也许可以从蓝部和黑部找点线索。”
她猛地一击掌, “若是我的话, 就让蓝部和黑部竞争,谁先查清楚文通太子后人的事, 就和谁互市。”
“蓝部和黑部加起来就足够制衡绿部了。”女人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然而似乎想到了什么, 又蓦地暗淡了下去,长长的叹了口气。
“然而我又去不了。”她抱怨道, “被困在京城里, 什么时候是个头。”
“你没和皇上上折子么?”简东山漫不经心地说, 掐着鹦鹉的飞羽,“既然很想去的话,那就毛遂自荐多少争取一下。”
“我上了。”齐轻侯看了一眼天,“然后就是那种一看就是由太监代写的不疼不痒的回复。”
“哦。”简东山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 “那你要不然找点别的乐子。”
“我是那种需要找乐子的人么?”齐轻侯拧起了柳眉,看着简东山。
简东山垂下了眼睛,“我感觉你脾气为什么这么大,该不会是有孩子了吧。”
齐轻侯正想反驳,然而又意识到了什么,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露出了一个困惑的神情,“好像不好说。”
“说不定你因祸得福了呢。”简东山不咸不淡地说,齐轻侯抬起手来在他的脑后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难道不是你的孩子么?”
“好吧,我因祸得福了。”简东山眉眼弯弯地妥协道,他将手中的鹦鹉放在了架上,然而齐轻侯知道他似乎没有很开心,简东山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虽然看着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但是他的眼底却很少有笑意。
“我猜你更感兴趣文通太子的儿子。”齐轻侯抓住他的手腕,别扭地放在了一边。
简东山笑了一声,“你果然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实在太了解我了。”
他坐正了身子,把玩着自己的手上的一串青色菩提子,“的确,我是有些介意这件事,文通太子的独子,不是已经在文通太子病死之前就早夭了么?”
“先帝感其不幸,将他葬入了皇陵。”简东山玩着手串,“就算我心里有疑,也不能去开棺验尸啊。”
“你不是有本事的很么?”齐轻侯给自己又倒了一碗茶,“你算算啊。”
简东山装模作样地竖起了手指来,比划了几下,“我算这件事必有蹊跷。”
“毕竟文通太子是皇帝的家人,若是真的死的透透的,皇帝应该对这个所谓的后人不感兴趣才对。”简东山说,“我听说何瑛华被留下好几天了。”
“而且他这几天的神色也不太对,”简东山悠悠地说,“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的确很难说啊。”齐轻侯感叹道,“不过会不会是因为珈善公主离京的事情呢?”
“那件事。”简东山眨了眨眼睛,“顶多是让陛下觉得有点恶心罢了,不至于天天找着何瑛华吐苦水吧。”
“但是珈善公主。”齐轻侯叹了口气,“你不觉得很奇怪么,如果我生了个女儿,后来你不喜欢我了,我死了,你会连女儿都气到那种程度么?”
简东山抬起眼睛来看了她一会。
“不好说。”简东山说,“比方说,我觉得这个孩子是你把我绿了呢?”
齐轻侯呛了口水,“我看你们男人还是自己生孩子吧,要不然天天想着被人戴绿帽子,自己生比较放心。”
简东山抬起手来,扶着额角,笑了一声,“嗯,??x?好主意。”
“但是我听说了一件事。”简东山伸出了一根手指,“据说白氏与皇帝不睦,是因为收留了太子妃呢。”
齐轻侯又呛到了,“你要杀了我么?”
简东山漫不经心地拍着齐轻侯的后背,他闲闲地看着地上的光斑,“谁知道呢,可能有,可能又没有,而且当年白氏还被宁王救过命。”
齐轻侯咳嗽了一会。
“这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说不好会掉脑袋的。”她不满地说。
“何瑛华说的。”简东山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但是感觉可能不只是吃瓜吧。”
他转过了头,看向了女人,“怕不是觉得你是太子党吧。”
齐轻侯愣了一下,“说我是宁王党还差不多,毕竟我父亲是宁王的旧部。”
“太子党里就包括宁王。”简东山说,“所以你还是不要急着主动请缨了,虽然我知道你只是很寂寞,而且看一群不如自己的人做事干着急,但是何瑛华和我说这个,大概是圣上觉得还有些人贼心不死,想要拥立文通太子后人,他怀疑的人里,说不定就有你和我呢。”
齐轻侯咽了口唾沫,“这样。”
“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和我聊这件事。”简东山摊开了手,“你觉得还有其他更大的可能么?”
齐轻侯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好吧。”
她端起了茶碗,悻悻地拖着脚步离开了。
简东山在心里轻微的叹了口气,继续照顾起了自己的鸟。
“文通太子啊。”他轻声重复道,“您都死了。”他似乎本想抱怨点什么,但是又感觉不妥,所以闭上了嘴。
——
“这次事情最让人头疼的,莫过于胡人宣称文通太子的后人在他们那里了。”杨文秀说,他坐在车里,打开了一个匣子,将里面的简书取出来递给了杜毓文,“若是没有这一出,直接击退即可。”
“但是圣上命令,一定要查清此事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传言。”杨文秀出了口气,他按了按太阳穴,“这件事虽说主要是咱家来做,若是武成侯有什么消息,可千万要给咱家说一下啊。”
杜毓文点了点头,他静静地垂着头看着简报,“杨公公不用多心,我也不是什么太子党。”
“算起年纪来,大概太子死的时候我才刚刚进学,”他淡淡地说,“也没什么交集,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回护的事情。”
杨文秀笑了一声。
“如今在这路上,四下里都是嘈杂的车马声。”杨文秀笑着说,“咱家也就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了。”
“咱家不觉得若是突然改朝换代,来了个圣明天子,这世道就能变得多好,说不定更差了呢,而且能跑到胡人那里去的皇亲贵胄,还算是天家人么?”杨文秀问道。
杜毓文的目光终于从简书中抬了起来,看向了他的脸。
“嗯。”青年答道,“若是有什么消息,肯定会马上和杨公公说的。”
杨文秀松了口气,他抬起手用火石将手中的水烟点上了,抽了口烟管,眯起了一双秀丽狭长的丹凤眼,“实际上圣上是不想让武成侯带上公主的。”
“这样。”杜毓文又复垂下了头,“陛下国事操劳之余,还如此挂念女儿,还真是父女情深。”
“我只不过是想表表举家赴难的决心罢了。”他平淡而滴水不漏地说。
杨文秀点了点头,他静静地抽着烟,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然后他静默地开口了,“虽然说换个圣明天子不一定有什么好处。”
“但是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他磕了磕水烟管,试探性地说道。
“杨公公有心于社稷是国之大幸。”杜毓文说道,他将一封简书择了出来,扔在了一边,他没有抬头,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让杨文秀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也许今天不适合提这件事,他想,所以他继续抽着烟,没有再说什么话。
“还有七天就能到了。”他轻声自言自语道,掀开了帘子向外看了看,绵延的远山层林尽染,正是秋高马肥的好时候,当然,也是边乱的好时机。
他抽了口烟,又磕了磕烟灰,没有再说话。
文通太子遗孤,杨文秀知道,这是笼罩在当朝天子头上的一块挥之不去的阴云,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降下九天怒雷,是他最不可触碰的逆鳞。
他必须给他一个交代,一个足够让他满意的交代。
而且各种情报汇总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文通太子的后人。
还活着。
他会甘心只是苟活着么,杨文秀自问道,然后他摇了摇头,笑了笑,怎么可能,那个人一定潜伏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等待着时机。
给仇人,给夺走了自己一切的那个人,致命一击。
第36章 便是胡僧话劫灰 至高无上的长生天会减……
拾翠捡着一根箭羽跑了回来, “殿下,虽然没射中, 但是至少射出去了。”少女开心地说,“我们来到北地才三天,殿下就能把箭矢射远了。”
“但是完全没有射中唉。”李青一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在朦胧天色下的靶子,抬起双臂用力地比划了一下,“差的比这个还多呢。”
现在天还没亮,士兵们还没晨起,她正好来用用校场,这座边关重镇依靠的雪山又高又巍峨,上面的雪水从城中穿过, 据当地人说虽然现在举目都是一片沙黄色, 若是春日整座城和外面的原野都是淡粉色的春花。
她心里没来由地期待要在这里呆到明年春天了。
“要不要挪近一点。”拾翠建议道, “这样慢慢挪远。”她抬起手, 热情地比划着展望未来,“渐渐的, 殿下就可以百步穿杨了。”
“百步穿杨好像很难。”李青一保守地说,她搭上了拾翠捡回来的箭矢, 然后射了出去,于是果不其然地又偏了好远。
“是不是旧了?”拾翠问道, “奴婢听说羽毛破了好像很影响的。”她走了过去, 蹲下仔细查看着箭矢。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拿着弓走了过去,校场边的士卒跟过来了两个,而他们也发现了异常。
一个青年男子正在校场边不知道做些什么, 两个士兵见了来人,倒是出了口气,卸去了一身戒备,“苏农医生啊,”两个士兵说道,转头看了一眼李青一,“殿下,这位是我们军中的军医,姓苏农,全名叫苏农隼,说来也奇怪,我们就是这个校场周围喜欢长红花,所以他时不时会来采摘。”
李青一微微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了青年的脸上,苏农是个胡人的姓氏,听闻胡医有些中原大夫少有的手段,所以军中有几个倒也正常,但是她注意到了青年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是罕见的清澈的冰蓝色,就像天空或者雪山上的冰川一样。
“他们西边部族都是蓝色眼睛的。”军卒对李青一补充道,“的确在中原很少见。”
“不过苏农已经在我们这里已经干了快两年了,是个好人。”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跪在地上行了礼,“先生在采药么?”少女轻声开口道,声音清冷而微微沙哑,有一种不动声色的距离感。
“是的,殿下。”胡人回答道,“如今听闻又不太平了,得多囤些药材。”
“本宫可以去你的药房看看么?”少女问道,一双纯黑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的脸,胡人避了避她的目光,点了点头,“殿下当然可以看。”
毕竟是边境重镇,军医的药房规模道也不小,层层叠叠的药材柜上用李青一看不懂的符号写着药材的名字。
“让殿下见笑了。”苏农隼紧紧地夹起了一条蜈蚣,用力地塞进了玻璃罐子里,“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长得这么张牙舞爪还一身蛮力。”
“因为它父母可能不希望它被吃掉吧。”李青一波澜不惊地回答道。
苏农隼明显没想到自己会被回答,不由得怔了怔,“殿下说的是。”
“说起来,”李青一轻轻地抬起手,静静地摩挲着黑胡桃的药材柜,掩饰着自己因为紧张而颤抖的手指,“先生为什么要来这里当军医呢?”
“殿下怀疑我是细作?”苏农隼将罐子盖紧了。
李青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青年,青年被这目光看的不由得有几分不自在了起来,在他咽了口口水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少女垂??x?下了眼睛。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像本宫认识的一个人。”
苏农隼笑了一声,“那可是臣的荣幸。”青年一瞬间站直了身子,就像一张上满弦的弓一样,然而这种状态只是一闪而过,他恢复了温良无害的样子。
“殿下,若我真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就会有危险了。”苏农隼笑道。
李青一没有答话,只是认真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少女低下了头,她静静地握紧了颤抖的双手,“本宫是觉得您生的相貌威严,很是不凡。”
“胡人大多高鼻深目,所以南人一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都觉得我们很凶。”苏农隼解释道,但是这并不能说服李青一。
她所感到的熟悉,是一种来自长期身居高位者的压抑感,她很熟悉人身上自带的天然的气息,马夫有马夫的气息,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气息,而这个胡人身上有她最熟悉也是最深入骨髓的恐惧的气息。
皇帝的气息。
这个人是胡人的可汗,坐在至高无上的宝座上的那一个人,他本应该带着虎头鹰翼的戒指坐在自己的军帐之中,然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农隼将她从药房中送回了营帐,青年始终距离少女有一步之遥,他本应该为了自己能见到些有门路的人感到获得进展的开心。
但是,他敏锐的鹰隼一样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少女可能不是个好机会。
他不该试图和她成为朋友,因为他骗不了她。
少女身量中等,生的勉强能算白皙清秀,眼角之下有一点泪痣,目光带着淡淡的愁绪和基本上的顺从,看上去像一朵掩藏在荷叶中的细弱的白色莲花,苏农隼自信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一位公主的欢心。
但是他现在犹豫了。
两个人缄默无言地走着,身后的日头从雪山上升起,亮堂堂的,将影子都照的透亮。
“苏农隼。”李青一突然开了口。
青年应了一声,“殿下?”
“他们说这里春天会有漫山遍野的粉色樱花,是这样的么?”她问道。
“是的。”青年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了她几分,伸出手指了指,“这些树,都是樱花树。”
“樱花树春天开起来像云霞一样,”他说,“那一边还有杏花林。”
“那可真好,”李青一说,“如果这边没有打仗的话,应该会有很多人来吧。”
“当朝天子有意通商么?”苏农隼小心试探道。
“本宫不知道。”李青一直截了当地说,“后宫不得干政,本宫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大家都这么觉得,平头老百姓也这么觉得。”苏农隼笑了笑,“可惜如果你们的大皇帝不这么觉得,都是空谈。”
“但是你们的皇帝也不这么觉得啊。”李青一轻声说,“我听说前段时间,皇上被围,胡人提出的条件也很苛刻。”
“他应该也是需要给自己的子民一个交代。”苏农隼说道,“殿下听说过去年和前年的事情么?”
“没有。”李青一微微摇了摇头。
“殿下知道犁庭扫穴么?”他轻声说,“就是把牛羊赶到雪山上,将水草丰美的绿洲里撒上盐。”
少女眨了眨眼睛,“有所耳闻。”
杜毓文说过这件事,皇上曾经给他下达过这条命令。
“我倒是不是多么可怜胡人。”青年解释道,“只是现在好容易把他们分化了三部,我们占据了优势,此时做这种事,很容易把他们逼上绝境,然后又紧密团结起来,就算还能胜利,也是一场恶战了。”
“所以我不支持这件事。”杜毓文说,“不知道是不是有某种天道在里面,想把一族人连根拔起实在是太困难了。”
“而且动了这种念头,往往都会自食恶果。”他用筷子蘸了水,随手在桌子上画了画,“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最好的办法就是拉拢其中的一部,循序渐进,想要吃掉这么大一块地盘,除非百年千年的努力,贪多冒进全无好处。”
李青一看向了身后的青年,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李青一觉得他在难过。
“这样。”李青一微微地低下了头,“那真是很不容易。”
“所以你来这里了么?”她轻声问道。
她真是太容易可怜别人了,苏农隼想,好像你同她说的任何简略的悲惨的经历都能让她瞬间感同身受,弄的他的套路和策略都无任何用武之地了。
于是他只是看着远处的山川,将自己从来层层重压的悲伤与不甘略微释放出来了几分。
这个少女果然被这种情绪攫住了。
她低下了头。
“也许以后会有法子的。”她低声说。
“应该会找到办法的。”苏农隼说道,“至高无上的长生天会减轻世间所有的苦难的。”
“长生天,是你们的神明么?”少女问道。
“她是这个。”苏农隼伸出手,指向了头顶,而北疆的天空澄明得像一块镜子一样,又像是他的眼睛,静静地俯视着这块美丽而不幸的土地。
作为宫中的公主,居然没有听说过他们的信仰和传说,要么是南人太过傲慢,要么是她的确见闻不多,苏农隼恢复了缜密的分析,然而越是见闻不多的人,直感越会磨练的更加细微敏锐,就像山林里的狼孩一样。
少女转过了头,此时已经到了她所居住的府邸前,她直视着苏农隼的眼睛,而周围的卫兵围了过来,苏农隼的心提起了几分,她想说什么,还是说她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了。
即使没有识破,大概也看出来了几分吧。
少女只是望着他,然后静静地抬起手,指了指蓝色的澄明的天空。
“既然她一直在看着她的孩子们。”李青一轻声说,“我相信至高无上的长生天,一定会减轻这世间所有的苦难的。”
然后她转过身,走进了宅邸的大门。
第37章 从来系日乏长绳 他不开心
“我觉得他是可汗。”李青一说, “就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是他主动靠近你,还是偶然认识了。”杜毓文问道, 李青一思索了一会,“不知道。”她摇了摇头,“都有吧。”
“这样。”杜毓文点了点头,他坐了下来,“倒是没听说他逃跑的消息,方才他还在营中,看来他是打算见过我再走了。”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李青一抬起眼睛小心地问道。
“也许有人会说殿下应该直接杀了他,毕竟有胆子如此亲入敌营的可汗后患无穷不可小觑,”杜毓文说道,他给自己倒了杯水, 拆开了一封信看着, “但是这种事谁能说好最后什么决定最正确呢。”
“既然他没有望风而逃, 说明殿下的选择很有可能是对的。”他抬起手, 微微地压了压额角,“而我们目前的确遇到了最不想遇到的局面, 看起来他们似乎也不是很顺利。”
“你感觉他怎么样?”杜毓文双手握着杯子,抬起眼睛来看着李青一, “这位可汗大人,阿史那英。”
李青一闻言认真地思考了一会。
“他不开心。”少女回答道。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蓝眼睛的胡人很不开心。
杜毓文闻言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的确是一个只有李青一才会做出的回答, “他大概的确开心不起来。”
“四年前他的父亲兵败自杀身亡, ”杜毓文轻声说,“他杀了自己的哥哥登上了汗位,然而如今他们又分裂成了几部,他的两个好叔叔对他好像也缺乏长辈应该有的慈爱。”
“那真的挺可怜的。”李青一说道, “那么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大概打听一些消息吧。”杜毓文答道,“他既然设法让殿下注意到他了,那应该是想和我聊聊了。”
“那你去找他?”李青一问道。
杜毓文点了点头,“我去找他。”
他穿上了外衣,这北地的边城夜里已经很是寒凉了,月亮孤零零地挂在中天上,是奶黄色的,好像一块灶糖,又像一个哈密瓜,衬着砂糖一样的清晰的星空,当他走到药房外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哼着一首胡人的歌谣。
“赡部洲里,祈祷守护的母亲啊,”异族的语言显得悠远而摇曳,蓝眼睛的青年将手中的刀片在火焰上过了过,悠闲地哼着士兵听不懂的歌,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头,“没事,不疼。”
“为我的命运啊,献祭而净化。”他自顾自地哼着,将伤口的腐肉刮了下来,然后干净利落地浇上了烈酒。
“??x?长生天啊,苦难皆度化。”他将手中的针线打了个漂亮的绳结,看着缝合平整的伤口快活地拍了拍手,“好了,以后不要拖这么久了。”
“谢谢苏农大夫,谢谢苏农大夫。”士兵腼腆地忙不迭地点着头,然后活动了一下胳膊,“果然好多了。”
“苏农大夫也早点休息了。”他深深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青年将用过的器具扔进了干净的水盆里,开始整理着东西,他漫不经心地继续哼着自己的歌,做出他根本没有发现任何事的样子。
“苏农大夫。”杜毓文抬起手,敲了敲门,“我能进来么?”
“啊,”苏农隼抬起了眼睛,露出了一个受宠若惊的神情,“这大半夜的,您纡尊降贵地来药房做什么?”
“希望苏农大夫帮忙看看病而已。”杜毓文走了进来,坐在了诊位上,熟门熟路地将手放在了药枕上,“虽然很晚了,但是看到苏农大夫还没睡,就冒昧来打扰了。”
苏农隼坐了下来,抬起手,放在了青年苍白消瘦的手腕上,他静静地感受着脉搏,“将军,说实话,你这个有点麻烦。”
“是啊,有点麻烦。”杜毓文慢条斯理地说,“看来今晚我的事情是解决不了了。”
“要不然来解决你的吧。”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平淡地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蓝眼睛的青年。
青年微微地出了口气。
“是公主殿下和你说的?”他问道。
“算是吧。”杜毓文说,“她说你周身的气派,很像她父亲。”
青年笑了一声,“这样啊。”
“看来她对我的感觉不太好了。”他闲闲地说。
“那倒是没有。”杜毓文笑了笑,“她只是觉得您不太开心罢了。”
苏农隼眨了眨眼睛,他收回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那杜将军此来,是希望我开心起来的么。”
杜毓文弯起了眼睛,“说不定可以为您分忧解难呢。”
“说起来上次见到杜将军的时候,”苏农隼笑了笑,他站了起来,倒了杯奶茶递给了杜毓文,“我们甚至没说过话。”
“其实我不记得见过您了。”杜毓文低下了头,接过了杯子。
“想来也是,”苏农隼给自己倒了一杯,坐了下来,“如果我觉得将军还记得我的话,恐怕就不会来这里了。”
“而且在南人的眼里,我们应该都长得差不多吧。”他笑了笑,喝了一口热奶茶。
“那倒是没有。”杜毓文摇了摇头,“您眉眼间还是有几分您父亲的影子的。”
“既然将军如此确信我就是那个人的话,”苏农隼扬起了眼睛看向了杜毓文,“为什么不把我押上囚车送到京城去呢。”
“北地苦寒,将军身子又薄,何不早日回江南去呢?”苏农隼问道。
杜毓文笑了笑,“北地至少干燥,说不定对我的健康还有好处呢,”他迎着苏农隼的目光看了过去,“而且抓走可汗,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恕我冒昧,”杜毓文轻声说,“你们三部之中,应该属可汗的部族最弱吧。”
苏农隼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嗯。”
这个青年周身的气质完全变化了,从一个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的医生微妙地发生了改变,他分开了双腿,坐的居高临下,仿佛这不是一把医馆里的普通椅子,而是宝帐之中的御座,“请问将军有何见教。”
“索性与可汗开诚布公,”杜毓文说道,“对我们来说,最好的选择是扶末裔,强弱枝,可汗虽然取得了汗位,但是可汗的叔叔似乎更想拥立可汗的哥哥,若不是秋日里可汗将陛下围困在燕山,恐怕可汗现在的支持者就更少了。”
“可惜燕山一事未得全功,”苏农隼挑起了一根眉毛,“不过想不到你们对于我族内这些龌龊之事竟如此了如指掌。”
“那是因为另一部族,可汗的弟弟和舅舅,很像和我们永结盟好。”杜毓文不疾不徐地说,“他们的诚意很大,所以他们虽然不如您的叔叔那般势大,但是陛下似乎很喜欢他呢。”
“还真是群不知轻重的贰臣。”苏农隼笑了笑,“但是他既然是你们的好朋友,你告诉了我,岂不是背叛了他么?”
“他虽然想和我做好朋友,但是我毕竟还没有同意不是么?”杜毓文抿了一口奶茶,“这大概告诉我们单相思是永远没有好下场的。”
“那杜将军对我如何确定不是单相思呢?”苏农隼悠悠地问道。
“因为可汗先走出了一步,可汗千金之躯,我自然当往前走两步来表示敬意了。”杜毓文说,一双眼睛看着苏农隼,蓝眼睛的青年笑了一声,似乎被取悦到了,“所以你嘱咐你的女人就算是发现了我也不要声张?”
“没有。”杜毓文轻声说,“我只是觉得,也许可汗想谈谈,但是却从没想到可汗居然有如此孤勇。”
“有意思了。”苏农隼喝了口奶茶,“那你害不害怕你那个女人有朝一日做出什么大错来。”
“她既没有官职,也没有权力,”杜毓文淡淡地说,“总不能把不利的帽子随便找个人就扣了吧。”
“我其实颇有几分好奇,她为什么不声张。”苏农隼说,“总不能因为觉得我不高兴,所以想安慰安慰我吧。”
“也许就是这样呢。”杜毓文说,苏农隼闻言笑了一声。
“那你真是有个好女人。”他说,喝光了碗里的奶茶,“有个好女人是难得的福气。”
“可汗也到成婚的年纪了。”杜毓文不动声色地说,“定有佳人在侧了。”
苏农隼眨了眨眼睛,他露出了一个狐狸一样的笑容,“说起来,杜将军,我若是向你们的陛下求娶公主会如何呢?”
“若是可汗与我们有萌好之意,那自然求之不得。”杜毓文说。
“那我如果只想要你的女人呢?”苏农隼问道,“这样你就会怨恨你的皇帝,可是给我免去了一个大麻烦。”
“这对可汗的名声无益。”杜毓文笑了笑。
“我们并不介意娶嫁过人的女人。”苏农隼饶有兴趣地说,“我听说你们南人为了天下大业,献出一个女人完全不会眨眼睛的。”
“连皇帝的女人都可以嫁出去。”他说。
杜毓文端起了杯子来,“的确是这样的。”
“如果陛下有心与您盟好的话,您就算求娶他的妻子,他当然也会许配给你的。”杜毓文轻声说,“但是君夺臣妻,但凡想流芳百世的君主,都会严词拒绝的。”
“更何况,您的两位亲戚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杜毓文轻声说。
“杜大人。”苏农隼扬起了眼睛,“其实你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说服我。”
“即使没有我挑拨,你和你那位皇帝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吧。”他笑着说,“我的情报其实挺及时的。”
“虽然不知道您从哪里得到的情报,”杜毓文淡淡地说,“陛下毕竟是把他的爱女许配给我了。”
“而我知道另一件事,”杜毓文垂下眼睛去看着热气腾腾的奶茶,“很多人喜欢把真心话当作玩笑话讲出来。”
“我的确还挺喜欢你的女人的。”苏农隼的目光变得冰冷了下来,他漫不经心地说,“可惜我觉得她可能不太喜欢我。”
第38章 水去云回恨不胜 也许真的有这种可能吧……
青年孤身一人靠在秋日的桃花树上, 汗血宝马拴在他的身侧,温顺地用头来顶着他的肩头, 他却自顾自地吹着筚篥,他湛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
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1)
李青一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你要走了?”她轻声问道。
青年闻言将筚篥从唇边挪开,转过了头,一双苍蓝色的眼睛倒映着清晨明净的天光,“殿下舍不得我怎么的?”
李青一移开了目光,时间还早,天还没有亮,就连军营都还在安静的沉睡着。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么?”她问道。
“得到了一部分, 又有了新的想要的。”他回答道, “不过也是人之常情。”
“没想到殿下居然真的来见我了。”青年露出了一个笑容。
“要不然你还要等下去啊。”李青一轻声说, “早上很冷的。”
“那你就来么?”青年摇了摇头, “殿下,大多数人就算别人一直在等, 也不会来的。”
李青一当??x?然知道这一点,拾翠和题红从前经常一直等内务府的太监来送份例, 然而她们总是从日出等到天黑,也不见他们的踪影。
“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 己所欲之, 慎施于人。”李青一说道,“书上是这么说的来着。”
青年笑了一声,眨了眨眼睛,“你男人一定会很不开心的。”他说道, 移开了目光,看着遥远的地方。
“他说我这样也不错。”李青一认真地回答道。
“看来殿下和殿下的那位父皇相处的不是很愉快的样子。”青年说道,听不出什么情绪,也听不出什么意蕴,李青一沉默了,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机密,因为好像所有和皇帝相关的事情都是不能说的秘密。
青年眨了眨他蓝色的眼睛,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尽情地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别紧张,殿下。”他笑了笑,“我只是想起我和我的父皇关系也不是很融洽。”
青年伸出两指,放在了自己的袖子上,然后将袖口撸了起来,李青一第一眼看到了一个青色的纹身,一只高傲的雄鹰雄踞三只虎头之上,而胡人蜡白色的皮肤上赫然纵横着数道烫伤与鞭伤。
“是你父皇做的?”李青一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松开手让袖口掉了下来,“嗯,我十七岁的那年也就是五年前因为某件事,他赐了我重责三百,当然还有过去的一些不太愉快的事。”
“然后我们就越来越形同陌路了,”他笑了笑,“你们不是有传闻说我杀父自立么?”
“我没有听说过。”李青一摇了摇头,“为什么?”
“和皇帝的一切都是秘密。”青年抬起了一根手指,“殿下刚刚不是这么说的么?那为什么要问我呢?”
“哦,不好意思。”李青一低下了眼睛。
青年笑了起来,“告诉殿下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杀的没错。”他笑着说,“因为他要投降给你男人,于是我在他醉酒的时候割断了他的喉咙,没想到他的脏血居然也是红的。”
“武成侯么?”李青一问道。
“嗯,武成侯。”青年点了点头,“你男人的确很有本事。”
“和他在同一个时代讨生活属实不易。”他说,“所以殿下和你的父皇,有什么故事么?”
李青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并没有想遮掩什么,她的确不知道为什么父皇不喜欢她。
“苏农大夫。”她轻声说,“是不是你以后不会再叫苏农大夫了。”
“也许吧,不过也许还会经常回来的,毕竟医生总是经常行走的。”青年淡淡地说,“而且你如果更喜欢这个身份,一直叫我苏农大夫也未尝不可。”
“顺便说一下,我姓阿史那,讳英,这是我的真名。”他松开了缰绳,将马笼头拽在了手里,“阿史那是苍狼的意思,是我们那边大可汗的姓氏。”
他说的自然而然,就像是在介绍什么风土人情一样,李青一抬起了头,看向了他的脸,“我知道了。”她如一个听话的好学生一样认真答道。
“你叫李青一是么?”他问道。
少女点了点头,困惑地看着他,按理说她的名讳不该被他知道的,但是杜毓文说他们看起来在对方那里都有间人。
“想不到你们的大皇帝真的是这种人。”确定了这个名字的阿史那英笑了一声,蓝色的眼睛中带出了几分不屑来,“不过殿下的父皇是什么人,殿下应该比我更了解。”
“殿下不想离开他么?”他问道,“永远地离开他。”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她静静地回过了头,看着寂静的城郭。
“他会杀了你男人的。”阿史那英简单而干脆地说,他知道和这个少女说什么谎或者修饰话术没有意义。
李青一知道皇帝会这么做的,因为他已经做过了。
她也能嗅出阿史那英的意思,他希望她不要回去,最好和杜毓文一起不要回去。
“但是他会想家的。”李青一轻声说,“我也会想家的。”
“你不会想家么?”她提问道。
阿史那英紧紧地拽着马头,然后他放声笑了出来,“会想,会很想。”
我永远想念我那满目疮痍的,经历过无数悲惨的故土,我生在那里,自然也该埋骨那里,将自己的每一滴血液和每一截骨骼都归还于它。
“那再回了,青一公主。”他翻身上马,“也许某次见面的时候,我可以堂而皇之的大摆宴席不用再看我的好叔叔的脸色了。”
“再会。”李青一伸出手来挥了挥,目送着青年消失在朝阳的尽头,他骑着高头大马,然而在广袤的草原上也成了小小的一点。
“他走了?”李青一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闻言猛地转过了头,“唉,你为什么过来了?”她忍不住问道,杜毓文站在不远的地方,穿了件厚衣服,青年的嘴唇有些微微发白,显然在清晨的晨露里等了许久。
“让殿下一个人来实在不太放心。”他答道,“毕竟谁知道这位年轻的可汗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呢。”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正人君子。”李青一轻声说,“我有没有说错什么?”
“没什么。”杜毓文摇了摇头。
“但是他好像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李青一又看了一眼阿史那英的背影。
“嗯,”杜毓文说,“他想确定一个猜测。”
“但是那个猜测实际上和殿下相处一段时间就能确认了。”杜毓文说,他慢慢地转过身,似乎打算给自己的关节解解冻,活动了一下,“殿下也知道,关于皇上和他的两个兄弟那些传闻。”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李青一问道。
“殿下的名字和宁王同音。”杜毓文解释道,“若是圣上如他所宣称的那样对宁王想念不已,那么应该很宠爱殿下吧。”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只有另一种可能了。”他轻声说。
“那我是不是泄漏了很多事情?”李青一不免有些忧心忡忡了起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永远包不住火。”杜毓文笑了笑,“更何况圣上似乎也没有多么掩饰。”
“那你觉得阿史那英是个什么样的人?”李青一问道。
杜毓文思考了一会,“是个麻烦。”
“如果要不是他的话,他的父汗就向我归降了。”杜毓文看了看天空,东方泛起了一线白,“当然了,要是那样的话,陛下现在已经把他们的蓝部,也就是王室这一脉给斩草除根了。”
“那样很糟糕吗?”李青一轻声说,“我听到军中有人觉得把胡人全都杀光了也不错。”
“这样他们就不会卷土重来了。”她说道。
“从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个办法。”杜毓文说,他叫了几个藏在暗处的人出来,跟他一起回城。
“但是你看,我们连庄稼地里的杂草都没有办法,更何况一个这么大的部族了。”他慢慢地说,“这听起来是个好办法,实际上根本不是个办法。”
“从前商汤外出的时候,”杜毓文说,“看到了一个人在张网,说无论东南西北的鸟,都请到我的网里来,然后商汤撤掉了三张网。”
“网开一面。”李青一答道,“然而胡人不是鸟,我们也不需要捕猎他们。”
“除了网开一面,我们不还讲究一个围师必阙么。”杜毓文耐心地解释道,“如果你想杀光他们,那个时候,每一个胡人,都会相当于十个士兵,甚至不止。”
“人为了活着,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们谁也猜不出来。”他轻声说,“我们古来收复这样的部族,无不是十年往上的功夫和恩德。”
“让他们真情实感地认为中原的一切是比他们更好的。”他说,“然后,他们就会向我们靠拢过来了。”
李青一松了口气,“所以他们不一定必须死是么?”
杜毓文笑了出来,“嗯,殿下果然是不希望他们死的么?”
李青一思索了一会,她也说不好她怎么想,她不认识什么胡人,但是她也不认识太多南人。
“嗯,是的。”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不想他们死。”
“但我不想我们死。”她慢慢地说,低下了头。
“我尽量。”
闻言李青一抬起了头,杜毓文似乎被她的目光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于是别过了头,“我尽量。”他低声??x?说。
“也许真的有这种可能吧。”他说道。
第39章 犀辟尘埃玉辟寒 为什么让人死简单,让……
为什么让人死简单, 让人活反而却难上加难了呢,李青一忍不住想, 属于西北清晨的寒意在日光的普照下逐渐退去,到了中午就会炎热起来,所以这里的居民大多都穿着宽大的方便脱下的袍子,和中原南国大不相同,她忍不住多好奇地张望了一番,她虽然来这里也有半月了,但是对此处的风土人情却也不太了解。
她抬头看着琉璃一般的蓝天,远处翠色的山坡以及山坡上白色的蘑菇一样的毡房,“说起来,”李青一低声开口道, “他们在哪里供奉他们的长生天呢, 有庙宇么?”
“陛下想去参拜么?”杜毓文笑了笑说。
“只是很好奇她长什么样子。”李青一低声说, 她是一位什么样的母亲呢, 能让所有处于苦难中的孩子相信她会来救赎他们。
“实际上她没有神像。”杜毓文低声咳了一下说道,“他们蓝部的规矩就是不立偶像, 唯有经文。”
“这样。”李青一点了点头,“我懂了。”
“这样她就可以和每个人的妈妈都长得一模一样了。”少女认真的说。
杜毓文闻言怔了一下。
蓝部不设偶像这个习俗是他在征讨阿史那家的时候知道的, 毕竟大多数以教立国的夷狄都会有富丽堂皇的浮图,军士们能从中找到数不胜数的七宝和善本, 甚至有的部族连神像本身都是足金打造的。
所以当他们大破阿史那王城的时候, 不少老兵也心思浮动, 想要发这笔财。
“中原上百年受他们的气了,拔除这些邪神淫祀让将士们发这笔财也不算不义。”部将建议道,偷偷看着这位年轻将军的脸色,他们都知道杜毓文是三榜考上来的进士, 行伍中的心照不宣对他而言却是闻所未闻。
杜毓文知道某些约定俗成的旧例,比方说当年天下大乱的时候,不少节度使所部的军士就是破城之后可以劫掠三天,以此犒赏将士。太祖开国后以仁治天下,这些军部大多重操旧业回到军中了,没想到对这习气念念不忘的程度远超旧主。
杜毓文从前对这些一贯装聋作哑,只推说我一介书生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旧例,因此马虎过去从未容许手下做这些事,如今看到这王城的富饶繁华非从前所破那些要塞马场可比,他们有些坐不住了,索性明示了出来。
青年将军微微挑了挑眉,“此地将受王化,的确淫祀之流早早处理为好,不知道诸位是否愿意和杜某走一趟,会会此地的邪神。”
杜毓文并不打算允许他们贩卖七宝金身,他甚至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大战之后,必有不少当地百姓前去寻得神佛庇佑,他到时候将心比心一番,将他们暂时安抚下来从长计议。
所以当他得知蓝部信神却从不塑金身的时候只是松了口气,想着自己少了个麻烦倒是不错。
至于为何不塑这些谈经论道之事,他当时太忙了,并没有心力顾及,而之后他便将这个习俗忘记了,从未想过背后会有什么意蕴和原由。
他也知道他们所信仰的神明名叫长生天,是万事万物和万千生灵的母亲。
“这样她就可以和每个人的妈妈长得一模一样了。”李青一低声说,“她就是每个人的母亲了。”
“怎么了?”少女扬起了头来看他,“是我猜的不对么?”
青年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也许您可以去问问当地的喇嘛萨满们,是为什么不为长生天立金身的。”他轻松地建议道,“说不定他们都觉得殿下想的更有禅意呢。”
“和当地的喇嘛萨满,”李青一轻声说,低下了头,不安地撕扯着袖口,“我可以去找他们么?”
“不会不合规矩么?”她嗫嚅道。
“他们是出家人,自然见一切众生皆是一样。”杜毓文说,轻轻拍了拍少女单薄的肩膀,“若是好奇他们平日里在想什么,喜欢什么,找僧侣聊聊很不错的。”
“我也没有很好奇。”李青一轻声说,“我只是很想知道,苏农大夫,不,阿史那英他为什么那么不开心。”
他真的很伤心,李青一不知道为什么能从他身上嗅出这种感觉,比他蓝色的眼睛更阴郁浓重的悲哀。
杜毓文静静地看着她。
他没想过去理解阿史那英,他只需要他们之间达成共识就好了。
不管这个共识是出于诡诈,欺骗还是无奈,对他而言都别无二致。
杜毓文从前的人生可以说过的飞扬跋扈肆意张扬,毕竟从未有过他无法击败的敌人,而他也自认为只需要负责让该死的人去死,自然有人去照顾该活的人怎么活。
李青一想让原本该死的人也能活。
包括他自己。
“是啊,阿史那英他到底最不开心的是什么呢?”杜毓文跟着感叹道,“他的确看上去仿佛比受了三生三世情伤还憔悴。”
“他喜欢一个他无法放弃但却不太爱他的对象。”李青一不假思索地说,“所以大概真的比三生三世的情伤还苦吧。”
杜毓文转过头来看她,“唉?”
李青一想起那个青年看着雪山草场的神情和他手臂上累累的伤痕,她低下了头,“他很爱这里,就算为了这片土地死掉了都是他的殊荣,但是长生天好像并没有站在他那边,好像也并不爱他。”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垂着头,日光暖洋洋的照在她的身后。
“先生也是吧。”她忍不住说,“无论怎么样,都没法背弃故乡,他和我说父皇会杀了你的,可是我想,就算是这样,你也不会。”她顿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措辞来表达背叛,然而即使是为了求生的迫不得已,也没有多少好词来给叛徒。
这才是这世界上最苦最不值又最无法放下的爱。
“所以我替先生拒绝了。”她轻声说,略抬起的脸让杜毓文看清了她的眼睛,和眼下氤氲的一片殷红,“可是我还是很怕先生会死。”
杜毓文的心猛然间被攫住了,一股酸涩倒流进他的胸膛,他忍不住抓住了少女的手臂将她拥进了怀里,他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那仿佛是他生命干枯的味道。
“我不会死的。”他轻声说,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了那片桃色上,他尝到了她眼泪的味道,苦的很,是一生绝不想尝第二次的东西。
我是负责让该死的人死的那个,他的心中腾起了一股火苗,上天给予我的才华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天命,他偏偏放过了最该死的那个,所以受点惩罚也是理所当然,既然皇天后土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和机会,他此次定然不能再辜负所托了。
更何况风云局动,他也无法全然站在岸上了。
灯下的杨文秀在抽水烟,一股一股的白色烟霭将他雌雄莫辨的美貌渲染的有几分不清不白,他抬起眼,看向了杜毓文。
“武成侯竟主动来找咱家了,可是找到了什么关于文通太子遗孤的消息?”他问道,叫人给武成侯看茶,“咱家来了这边这些日子,给皇上的密折,可是一个字还没写呢。”
“公公倒也不用着急,常言道好饭不怕晚。”杜毓文接过了盖碗来,尝了一口茶汤,眯起了眼睛,他似乎只是在悠然品茗罢了。
杨文秀见他不说话,也自己抽着水烟,过了片刻,他出了声,“武成侯觉得他还活着吗?”
杜毓文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难说。”他淡淡地说,“不过若是身在胡地还张扬这个名号,恐怕是快死了。”
“皇上不是已经将文通太子独子厚葬了么?”杜毓文闲闲地说。
“只是那是座空坟。”杨文秀说,他决定先抛出自己所知的一点情报来投石问路,这朝中只要不聋不瞎都知道陛下忌惮文通太子的很,他的死绝对没有宣告的那么冠冕堂皇和简单。
而且他的后人有极大的可能性还活着,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杜毓文对这个消息果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那公公觉得,他会投胡吗?”他问道。
“多半不会。”杨文秀说,静静地吐出了一个烟圈,“当然也有可能,那就像武成侯所说的,他很快就会是个死人了。”
“黑部和蓝部都回复了我们的信函,大概不多时就能安排会晤了。”杜毓文说,“我这边自然会写折子通报陛下,公公要不要先写几日呢?”
“不??x?必了,”杨文秀笑道,“我虽写的慢,但是陛下给我的马却是要快得多的。”
第40章 万里忆归元亮井 世界上本来就不该有很……
范氏已经专宠快要七七四十九天了, 能将皇帝从这温柔乡里立马拽走的恐怕唯有杨公公的密折。
范言思送走了来通报的公公,自行坐下了, 她手里拿了一卷医书,从上次断掉的地方继续看了下去。
当今圣上医理精通,见她对此很是敬仰,于是也难耐技痒,偶尔指点一二作为情趣,更是布置些要看的书籍,颇有一副师长的样子,全然忘记了他和自己的开始是因为他守戒持斋四十九天之后□□焚身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了。
或者说他在刻意忘记。
如此甚好。
也许自己从一个笨学生变成一个好学生会让这位圣上龙心大悦,范言思想,如今虽说四海升平, 但是她却能感觉出这位天子的不安与焦躁, 越是如此的男子越想豢养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美丽女人来满足自己从别处无法获得的成就感与虚荣心。
所以她不止要做他的女人, 更要做他的学生, 他的作品。
这样他才肯在自己身上花更多心血,也更重视自己, 当自己有所成长的时候,得到些莫名的快感。
她忍不住在心里觉得好笑。
女人静静地翻过了一页书, 夜风很凉爽,带着春日里的花香, 似乎有什么花到了自己的季节, 她凭窗看了出去, 发现是栀子,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带着淡淡的绿意,是名为绿宝石的极品。
这位新得宠的才人喜欢绿色的花,趋炎附势的内务府自然是很快地献上了这份殷勤, 每日里送来的花大多是难得的淡黄绿色,连院子里也摆上了这稀世罕见的珍品。
她微微出了口气,把注意力放回到书上,被这片奇珍异花包围着,她却没来由的感觉一阵无趣。
这世上本就不该有太多绿色的花,这不符合天道自然,但是这里却轻而易举矫揉造作地重金仿制了这许多,还真是令人惊叹的天家富贵。
一瓣花被风吹进了窗子,正落在她手中书的那页上,而那页记录的,正是那夜她被迫服下的堕胎药的配方。
“麝香,水银,干漆,”她轻声念了出来,怪不得那么苦,她静默地看着这页,似乎想将里面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进脑海中,然后和那夜受辱的疼痛紧紧捆绑在一起。
不知道师父给他带了什么消息回来,她想,也不知道漠北有没有开花。
据说她的父亲被调防到了那边,希望千万不要开战啊。
西北的花也陆陆续续地开放了,甚至开的比南国还辉煌,因为此处地广人稀,所以漫山遍野具是盛开的鲜花。
的确是一片广袤而美丽,让生于此的人理所当然感到自豪的土地。
而曾经统治这里的强大汗国已然分成了三部,黑部,阿史那英的舅舅和弟弟的势力,绿部,阿史那英叔叔,老汗王的双生弟弟的势力,以及蓝部,正统的流着苍狼之血的阿史那英部,名义上的大可汗的势力。
在李青一简单的认识中就变成了和我们不好的绿部,想和我们好的黑部,与不知道打算做什么的蓝部。
她看着碗里的奶茶上结了一层油皮,这座寺庙在山上,因此可以看到白头的昆仑山,檐下挂着铸铁的风铃,喇嘛穿着繁复的衣服,端坐在蒲团上,一只三花猫走了过来,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们两个是同样的颜色呢,李青一忍不住想,都是红橙白。
“那大师觉得哪部所代表的才是天道呢?”李青一问道。
喇嘛静静地摸着小猫的头。
他的年岁很大了,脸上烙下了岁月深刻的痕迹,他看上去就像一尊铸铁像。
“殿下怎么觉得呢?”他将问题抛了回来,“殿下是天家人,殿下如何觉得,天也当是如何觉得吧。”
他很老了,所以很圆滑也正常,李青一想。
“出家人不打诳语。”她想起了自己在话本里看到过的东西,说道,“大师在言不由衷。”
喇嘛笑了笑。
他抱正了猫,“殿下可曾听过一件故事。”
“是南人的故事,金陵城破之日,一位将军让一位方丈吃肉,若是不吃,就杀尽寺中生灵。”
“于是他就吃了,殿下认为他是否破戒。”喇嘛笑着问道。
李青一没听过这个故事。
“没有。”她诚恳地说,“我认为没有,因为戒律是让人变成更好的人,只要在变成更好的人,就不算破戒。”
喇嘛垂下了眼睛。
修行是让自己变成更好的人,戒律也是为了修行才设定的,所以这个少女说的没错。
“所以大师是更喜欢绿部了。”少女问道,她一双眼睛看着猫咪圆润的后脑。
喇嘛摇了摇头。
他不再说话了。
李青一静静地坐在蒲团上,过了一会,她微微出了口气,“我对绿部一无所知,蓝部和黑部也是。”
实际上她对宫外的世界全然一无所知。
这世界可真大啊,有昆仑万仞,有戈壁千顷,她看着远方游云的形状,如龙如虎,为鲸为鲵。
“大师认为,”她小心地开口说道,斟酌着措辞,喇嘛没来由的觉得这少女似乎在为什么事感到抱歉或者害怕,“怎么才算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喇嘛当然有无数冠冕堂皇的讲经术语来阐释这件事,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些都糊弄不了这个少女。
于是他张口说道,“对世间万物,百千生灵更有裨益就是更好的人。”
少女点了点头,她端起了奶茶,认真地喝光了,然后她站了起来,准备告辞。
她的目光落在了门外山间的经幡上。
五种颜色的布块在风中上下翻飞。
“风吹经幡,代表着风将上面的经文诵读了一遍。”喇嘛的声音从她的身后突兀传来,李青一很害怕有人突然在她身后说话,忍不住抖了一下,在宫人赶过来扶住她之前她本能地拽住了彩色经幡,彩旗在她手中瞬间撕成了两截。
“抱歉。”少女深深地低下了头。
喇嘛匆忙的赶了过来。
“没关系没关系,这是上天有意救殿下,若不是殿下抓住了,就要跌伤了。”喇嘛笑道,李青一眨了眨眼睛,将手中的半截经幡交还给了他。
然而,李青一从他的身上嗅到了焦躁与恐惧的味道,她熟悉无比的味道。
是害怕神佛降责么,她心里涌上来一股愧疚,也许她本来就不该来这里打扰的。
她匆匆告辞,下山离开。
想了想又让宫人帮忙弄几本经文来,虽然喇嘛不肯说有什么后果,多半是不太好的,所以她打算在经文里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
虽然她不信,但是那一瞬间从喇嘛身上渗出的恐惧真实无比,能安他的心固然也是好的。
如果说今天有什么有意思的可以和杜毓文说的事,就是奶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喝,李青一想,虽然她在喇嘛往里面放粗盐粒的时候就感到害怕了,但是实际上喝下去感觉却是别有风味,称得上美食。
听当地向导说他们还有在奶茶里泡肉的吃法,她现在感觉自己也并不害怕去尝试那个一下了。
甚至有点好奇。
“殿下若是想要试试,臣去请个当地的厨子过来。”青年说,他正在灯下仔细看着几封信件,脸色被红衣衬的半透明的有几分像高山上的冰雪。
李青一坐在床上,看着几本蓝部的经文,过了一会,她轻声问道,“先生,你说旗子也是能传讯的啊。”
杜毓文猛地警觉了起来,放下了手里的信纸。
“嗯?”他抬起了眼睛。
李青一将手中的经文放在了枕头上,全神贯注的看着它,“先生和其他将士经常去寺庙么?”
杜毓文摇了摇头。
“门口彩旗的颜色是一成不变的么?”李青一皱着眉头看着书上的图样,“这里山上那个寺庙,门口的旗子颜色和书上说的不是一个顺序。”
她记得很清楚,那个排列顺序绝对和书上所言不同。
她抱着书,很想现在就去对比一下。
杜毓文拉住了她的手腕,青年的一只手还拿着一张信纸,他看上去认真而专注,身上甚至都拢上了一层不怒自威的肃杀。
“五色旗。”他喃喃自语道,“足够了。”
五色旗能说的话可是太多了。
杜毓文开始考虑最近有什么??x?反常之处,没有居民被滋扰,没有任何事端,若不是今天看到这件事,他都不怀疑这座城里有还在活跃的内鬼。
那么说明他的传讯不是针对南朝的。
偏偏还真有值得通报的和自己所部无关的情报。
阿史那英。
他们在这座城里发现了阿史那英活动的踪迹,于是汇报给绿党或者黑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