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年从事亚夫营 她没有见过他意气风发……


    李青一看着青年蹙起的眉尖。


    青年猛地拍案而起, 抓起了挂在一边的衣服,似乎打算马上出去。


    然而下一秒, 他蜷起了身子,狠命抓住了自己的前襟,难以抑制地咳嗦了起来,一声声的,几乎要将内脏咳出来一样的咳着,他另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嘴,好像这样就能将咳嗽压下去一样,然而完全无济于事。


    李青一看到了他从指缝里露出的血沫,在他白皙的手指上显得触目惊心,让她几乎失叫出声。


    “别声张。”杜毓文紧忙拽住了她的袖子, 他说每个字都感觉艰苦万分, 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李青一只得扶着他坐回到了床上, 他低着眼睛,用力地眨了眨。


    “麻烦殿下让我的副将去看看苏农大夫是否来军中了, 然后让医生悄悄进来,别被旁人看到。”他闭了闭眼睛, 缓了缓神,“拜托殿下了。”


    李青一迅速而乖巧的点了点头, 走出去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青年, 他斜靠在床上, 将头埋进了软垫,苍白的指节紧紧地抓着丝绸,几乎要将它扯烂。


    李青一收回了目光,飞快地走了出去。


    她叫来拾翠, 让她去找人通告副将,自己去找医生,一阵忙过了她坐了下来,心里没来由的感到一股酸涩难过涌了上来。


    她从没见过杜毓文意气风发的时候。


    但是她也能想到,他绝对不会是个因为起身急了几分就咳到嗝血的废人。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她的父皇。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李青一忍不住想,他看到他现在这样,会很高兴吧。


    而他即使做了这些事,却依旧安然无恙,逍遥快活的坐在他的龙椅上。


    凭什么呀?


    李青一静静地坐着,连蜡烛剥落的声音都听不见,直到拾翠叫她的时候她才恍若梦醒一般抬起头。


    “殿下,副将要见武成侯。”


    李青一点了点头,知道她需要回避一下了。


    她站了起来,拾翠扶住了她的手,“殿下,时辰也不早了,该歇息了。”


    李青一点了点头。


    她没有说话,拾翠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差。


    “春日风急,武成侯身子单薄,有些状况也是正常的。”拾翠试着找些话来宽解李青一,然而她也并非什么伶牙俐齿的人,说了几句之后,感觉鼻子发酸也讲不下去了。


    可是她也不敢多说什么,身后的其他宫人都是公主出嫁时赐的,是人是鬼都未可知。


    武成侯的秘密只能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胸口上。


    李青一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用继续说了。


    “拾翠。”她轻声说,“明天我想去城里走走。”


    拾翠点了点头,这还是李青一第一次提出到人烟密集的地方去,“我教人去准备。”她答道,“此处也算是西北最繁荣的城池之一了,想必有意思的东西也不少。”


    “我对西北的风土人情也可以说略知一二了。”拾翠勉强的笑了笑。


    “这样。”李青一也露出了一个笑容,微微侧过头,听着她说话。


    “说起来我父亲也曾在西北屯田驻扎过,当然不是在这里了,那时候还没赢过胡人呢。”拾翠说道,李青一看着灯影下少女的脸,她是记得拾翠的父亲是个小军官的。


    他是她最不想提及的人,所以李青一也不曾问过,今夜里她主动提起来,李青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问问他的近况还是如何,在她迟疑的时候,拾翠轻声说,“若是他跟着武成侯的话,大概也能立点功劳吧。”


    “然而他那时候嫌边军苦寒,我母亲心疼他,日日做了绣品去卖,终于帮他打通了关系,调到了中原。”拾翠微微叹了口气,“他当时的同僚都赶上了武成侯大破北虏的东风,节节胜利纷纷晋升,他反而是过的最不好的了。”


    “于是他就怨我娘。”拾翠轻声说,“怨我娘坏了他的运气,原本就冷落她,有了这个理由更是成日里对她非打即骂。”


    “我娘就这么一病不起过身了。”她说道,“武成侯攻破阿史那王城的时候,正是我娘去世的日子。”


    李青一抓着她的手,看着她颤抖的脖颈。


    “虽然被分到了殿下那里,我原本在宫里多少还有个给我娘攒点银钱的念想,我娘没有了,我对一切更是没了心气。”她轻声说,“所以一直以来对殿下,”她深深的低下了头,“都没有尽忠所事。”


    李青一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让拾翠也坐下,她从来知道,不管是拾翠还是题红都不太喜欢自己,或者说不太喜欢伺候自己的差事。


    她知道这很正常。


    谁家的女儿活该陪自己受苦呢。


    她也没有本事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但是她现在可能有了,李青一想,也许她能想办法帮到她们了。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呀?”她开口问道。


    拾翠紧紧地攥着帕子,低着头,“父亲,继母和她妹妹,她们两个所生的三男两女。”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袒露出来的心头上的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李青一忍不住也颤抖了一下,这意味着拾翠在家里,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当然,她还有可能带点钱回来,如果她到了年纪被发放出宫,那笔赏银他们应该也完全不会忘记的,还可以把她嫁人再赚一笔钱。


    “那你希望他们怎么样?”李青一轻声问道。


    拾翠怔了怔,如果让她实话实说,她希望他们都死,死的越惨越好,这是最坦诚的,最直面她内心的想法。


    但是她莫名害怕会吓到李青一。


    她总觉得李青一会是那种不会轻易给任何人下死刑判决的人。


    “我希望他们付出代价。”拾翠委婉地说。


    李青一点了点头。


    拾翠偷眼看着李青一,这个少女上写着实打实地对她的遭遇的感同身受,她忍不住大胆了几分,开口问道,“那殿下呢,殿下希望,怎么对付,他们呢?”


    她措辞隐晦,但是李青一也能知道她指的是谁。


    李青一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


    她没有说话,她也不能说什么。


    因为她的父亲不只是她的父亲,还是这天下的皇帝。


    她是个天家人。


    无论是性命还是爱恨情仇都不全然属于她自己。


    “我希望大家都好。”她轻声说,“大家都好。”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灯火响了一下,她如梦初醒般的抬起了头,时辰不早了,她该去休息了,然而当她躺在床上凝望着一点夜灯的时候,心里依旧纷纷扰扰的。


    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念头,李青一想,她过去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够打败什么人,更不要说能杀死什么人了。


    可是那些人,她想到了重生前的朝廷,虽然她所知不多,但是皇上过得很好,淑妃的儿子似乎也成功地广结党羽,要被册立为太子。


    如果她没有重生,如果他就那样死去的话,那些人无论是谁都不会受到一点恶报,他们只会过得越来越好,得到所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那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被他们夺走心爱的东西,他们有多幸福,就有更多人为此承担更沉重的不幸。


    这公平么?


    李青一微微地喘着气,她从来没有这样心绪不宁过,她太习惯默默忍受以及说服自己除却忍受之外什么都做不到了。


    可是她想做什么,身体里似乎有一股力量在躁动着。


    她现在很想做什么,从拾翠和题红的事情开始,她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


    她感觉到在一片昏暗之中,泪水默默地流了出来,从滚烫变得冰凉,然后没进了她的头发。


    她几乎是含着眼泪睡着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坐在铜镜前果然发现自己的一双眼睛已经变得又红又肿了。


    “武成侯昨夜医生来过之后说并无大碍。”拾翠小心翼翼地说,帮她梳理着头发,然而少女却摇了摇头。


    不只是这件事,李青一想,她流泪不止是因为这件事,还有你的事,还有题红的事。


    但是她并没有解释,她记得杜毓文和她说,如果你要做什么大事,那么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只有你自己知道就好了。


    决心说出来就很容易泄掉那股劲。


    于是李青一选择了沉默。


    她看向了镜子中的??x?自己,试着露出一个笑容来,“我们今天还得进城呢。”她说,“应该一会可以消下去吧。”


    “差不多。”拾翠说道,“我记得按殿下的体质,基本上起床不超过半个时辰,就看不出来了。”


    “那很好。”李青一笑了笑,“我们就按照原本的计划,进城去看看了。”


    第42章 胡雁哀鸣夜夜飞 果然不图回报才是最难……


    托昨晚不安的梦境的福, 李青一好像多想起了前生的一些事。


    她虽然足不出户,不太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大概是这几天阿史那英这个名字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的缘故, 她竟然回忆起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这位大汗似乎经常遇刺,李青一努力回忆着想起来的零碎片段,而且最后会死于一场刺杀,看来他始终都没能揪出身边的内鬼。


    李青一计算了一下,她突然感到了一阵深深的难过。


    阿史那英现在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那么算起来他去世的可能还不到三十五岁。


    他头顶湛湛的长生天,最终还是没有过多的庇护与他。


    听上去他也是杜毓文最想合作的那方。


    所以,李青一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救救他。


    至少要把喇嘛庙的事情告诉他。


    可是她现在应该去哪里找阿史那英呢,阿史那英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李青一只能尽量不动声色地继续着原本微服私访在街上游玩的计划, 一边认真地看着两边的街巷, 莫名寄希望于阿史那英会突然从什么地方蹦出来。


    军士听上去好像没有在军中发现他回来了。


    这么漫无目的地企图碰上简直是大海捞针, 李青一想, 而且说不好他会躲着自己。


    但是她现在真的非常想找到他,李青一几乎要在心里双手合十的祈祷了, 你们至高无上的长生天啊,你若是怜惜你的子民, 那就让阿史那英出现在我的面前吧。


    然而阿史那英前段时间刚刚从这里离开,李青一想, 看上去也不是打算很快回来的意思, 若是他回来, 定然是来办要紧的事。


    此处城中不许跑马,而且牵着马也引人耳目,所以阿史那英会把马寄存在城外客栈马厩里,李青一想, 他只要来了,他的马就会在那里。


    她决定去驿站,只要找到了他的马,在那里守株待兔,他肯定会来的,李青一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


    虽然不知道公主为什么要去驿站,但是今日里挑选的随行之人都是些做老了差事的,知道暗中保护这种贵人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


    李青一很快就到了客栈,客栈的主人当然也知道她定然身份显贵,已经早早地出来侯在门口迎接了,对她要进马厩这么莫名其妙的要求定然不会多问一字,但是李青一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阿史那英真的来了,客栈老板会不会给他通风报信说有人在找你的马不要回客栈来了。


    所以李青一决定退一步,她只是和店老板说要在这里吃奶茶,听城里的人说他这边的奶茶很好。


    她早就听说这边的人的奶茶和她所想象的不同,而客栈这种给辛苦奔波的人准备的奶茶自然也和喇嘛庙里招待贵宾的不同,这个理由无疑使老板很信服,他的脸上马上浮出些骄傲的神色来。


    “您就放心吧,我家的不是我夸口,这方圆千里,都没有比我家更出名的荤奶茶了。”


    荤奶茶,李青一想起了这种奶茶具体的名字,她本来就是只听了一耳朵,幸好这老板并没有起疑,大概也习惯他们这种达官贵人不会用心记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自然也不会对他们隐隐自豪的手艺表示什么真正的尊重。


    李青一突然感到了一阵愧疚,毕竟她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欣赏老板的奶茶的,却赚的了这老板一阵喜欢。


    老板很快如同一阵风一样会来了,他端着一个大木盘,上面放着一些小碟子,里面分别有五颜六色的配料,木盘看上去很是敦实,应该是用胡杨做成的,但是对于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老板来说,竟担得有几分令人肃然起敬的轻盈和举重若轻。


    “这个,”他指了指一碟诱人的金黄色的油炸物,“这个是果子。”


    “这个是炒米,”他热情的介绍着,“这个是奶豆腐,需要切成小块或者薄片。”


    “这个是奶皮子,可以掰碎,”老板说,伸出手来演示了一下,然后顺手塞进了自己嘴里,脸上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来。


    李青一吃惊地发现甚至还有一碟肉。


    她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大家真的全都把这些各取一些放进碗里,然后浇上热奶茶,开始享用。


    她看了一眼拾翠,示意她可以开始配了,拾翠显然也没见过这阵场,只能跟着老板的指示将各种配料加入白瓷碗里,最后拎起了小火炉上还烫着的奶茶,一鼓作气地浇了进去。


    香味像是炸开了一样瞬间喷涌而出,拾翠看了一眼李青一,“夫人,说不定味道不错呢。”


    李青一点了点头,拾翠用银针试了试,侍卫先喝了一杯,然后过了一刻钟拾翠又自己喝了一盅无虞之后,递给了李青一。


    “这样就不好喝了。”李青一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她几乎颤抖了一下。


    “老板,”阿史那英大剌剌地拉开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无视了店里其他角落李青一影卫按在刀柄上的手,“这桌的钱记在我头上了。”


    “苏农大夫。”老板满脸堆笑,“我说南人贵妇人怎么能找到我这里,原来是您引荐来的啊,您没和我要分成就不错了,这样吧,你们二位今天的吃食就我来请了。”


    “要不要多坐一会,等到晚上我的馕坑开盖,有烤了三天的全羊。”老板热情地说,在阿史那英的面前也摆上了餐具。


    “这奶茶有些人就喜欢喝那股烫劲。”阿史那英若无其事地说,然而他下一秒钟发现自己优秀的,久经考验的演技遇上了拙劣无比的戏搭子。


    李青一几乎可以说是脸色大变。


    阿史那英连忙竖起了一根手指立在唇前,示意她老板并不知道他们二人身份。


    李青一深呼吸了几下,她转头看向窗外,这间客栈并非什么高档的场所,即使是老板有心认真对待,他们也不过坐在一个方便看风景的窗下而已,四周都是客人。


    但是她现在就很想和阿史那英说有人要杀你,而且喇嘛庙的人不对头。


    她表现的局促而欲言又止。


    阿史那英冰雪聪明,对李青一这种人的所思所想自然是一眼看穿了。


    她不是来尝奶茶的,她就是来找自己的,阿史那英对此确信无疑,他不觉得杜毓文那种人会派李青一来诱捕自己,所以他本来只把这当成一场偶遇。


    然而他发现李青一是来找自己的,而且并非是奉了什么人的指令,她只是来找自己的。


    难道是仅仅为了他而已。


    这对一个政客来说还真是好笑的一厢情愿啊。


    阿史那英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从心底涌上来的疲倦,自打父汗去世之后,不,应该说自打他懂事之后,他的人生就没有一时一刻是松懈的。


    他扶着头,拿起了奶茶杯,自顾自地一饮而尽,“喝的就是这股味。”他笑道,“没想到夫人您居然也挺习惯的。”


    李青一没有说话。


    她不擅长寒暄,她实在不知道这时候她应该说什么,而且她的脑子完全被想告诉阿史那英的事堵塞住了,没法想出别的言语来了。


    阿史那英不动声色的将一小块纸埋在了炒米里,推到了李青一的面前,“你多放点这个,”他推荐道,“我走了这么多家客栈,没吃过比他家炒的更好的。”


    李青一看到了那块纸,是空白的,大概是阿史那英示意她有什么想说的就告诉他好了。


    但是这块纸太小了,李青一突然想到了怎么写,当炒米盘子回到阿史那英的面前的时候,他看向了那块纸,上面被用指甲划出了一个万字符,然后上面被重重的划了一道。


    不要去寺庙,阿史那英想,还是说那些喇嘛们有问题。


    总而言之的确是含义相当明确的暗示了,李青一看着他,一双眼睛紧张地眨了眨。


    他忍不住笑了笑,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攥走了纸条。


    “你不想要我点礼物吗?”他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当然这只是一句闲言了,不过对于阿史那英平日里的遇到的所有人而言,这种级别的情报都是需要支付相当的代价的。


    他当然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被他的好叔叔捕捉到行迹的,如果有人说我可以给你??x?李青一现在给他这种级别的提醒,他也是得好好思量一番如何才能做成一笔碰到对方心坎里去的交易的。


    然而李青一明显不是来要报酬的。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之后,就明显松懈下来了,似乎已经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任务,少女明显显得卸掉了一副重担,看上去轻松了不少,甚至有心情去扒着窗框竭力看清远处雪山半山上到底是在放牧什么她没见过的品种的牲畜。


    阿史那英将纸团狠狠地攥在手中,他静静地继续喝奶茶,虽然说热点好喝,为了试毒而放得微凉是暴殄天物,但是现在着实有些太烫了。


    他没有在乎。


    李青一和他不是一种人,他想,看向了那个端着瓷杯认真地观察远山的少女。


    天是一如既往的澄明的蓝色,白头的雪山庄严而沉默。


    半山的喇嘛庙也似乎代表着神明的天威难测。


    阿史那英知道这些建筑都是精心设计的,会让人在看到的第一眼产生恐惧和敬畏,他年幼时第一次被带入参拜对巨大的穹顶和立柱经幡毫无惧色,还被夸赞为不凡。


    而如今他看着这个少女,看着她恢复了平静祥和的脸。


    果然不图回报才是最难办的。


    第43章 胡儿眼泪双双落 她是世界上最真心的人……


    李青一松了口气, 她成功找到了阿史那英,看起来他也懂了自己的意思。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好运, 李青一想,紧绷的心神骤然放松了下来,才意识到老板给自己安排了个名副其实的好位置,从她身侧的窗口看出去,是白头的雪山,以及如地毯一样的草坪,上面还有牲畜在吃草,宁静优美的就像一幅画。


    看来书上说的也不全是骗人的,李青一想,她眯起眼睛, 想努力看清到底是什么动物。


    “夫人看来很喜欢这里了?”阿史那英说道。


    李青一甫一松弛的神经被他吓了一跳, 她连忙点了点头, “嗯, 很喜欢。”


    阿史那英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没有义务回答他, 当然更不需要害怕他。


    这女人乍一看又柔弱又怯懦,属于在他们茶余饭后的酒桌上用来取笑的那种女人, 阿史那英想,他虽然很少参加这种无聊的话题, 但是他在心里也绝不会看得上这种人。


    然而他现在可不敢这么看李青一。


    对她来说, 自己活下去就够了, 她不需要他给出什么其他的回报,阿史那英很清楚这一点,这使得他的神经疲惫之余又有了一丝刺痛。


    这是他那疲于奔命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的慷慨。


    真是个好女人,阿史那英想, 如果是我的女人就好了。


    当然了,他只是想想而已,他对自己说,他往窗边挪了挪,边城并无太多礼数,他们族内酒酣面热之时素未平生的男女直接一步到位到肌肤之亲都是寻常,虽说南人规矩大,这店里几乎没有南人,他们也不知二人身份,当然也无需多忧惧有人会说什么闲话。


    于是他靠过去了几分,顺着李青一的目光看了过去,“这是羊了。”他解答了李青一的困惑。


    “羊不是白色的么?”李青一问道。


    “什么颜色的都有,”阿史那英笑了笑,他苍蓝色的眼睛倒影着白头的雪山和游云,“也有深棕色的,也有浅棕色的,不过不是这种了。”他伸出手来点了点,“它们其实就是白的,不过现在脏了而已。”


    李青一吃了一惊,她本来以为这群动物是浅黄色的,还在想画上的牛是浅黄色的,大概这是一群牛吧。


    “当然会脏了。”阿史那英忍不住笑着说,看着李青一因为吃惊而变得圆溜溜的眼睛,“而且牛不会这么放的,”他用从未出现过的难得耐心解释道,“你看那个,就是领头羊,羊是一种很顺从的动物,那头羊做什么,他们就跟着做什么。”


    “有时候啊,这头羊发疯跳崖的话,他们也会一个接一个的跟上的。”阿史那英压低了语气,让自己听上去在讲一个恐怖故事。


    “所以,如果一个国家的大皇帝烂掉了。”阿史那英露出了一个近乎于促狭的笑意,盯着李青一的脸看,“没有被及时处理的话。”


    “大家都会跟着跳下去摔死哦。”他说道。


    李青一的眼睛睁的更大了,她当然知道阿史那英在指什么,阿史那英静静地看着她,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算是给了李青一一点报酬,阿史那英想,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件事,指望李青一自己大概是没法坚定信心完全对她父亲祛魅和远离的,她畏惧他,不想见到他,但是却又天然的本能的维护他,这很危险,对她绝对没有好处。


    他当然无比熟悉这种心境,他和自己父亲的关系也曾经是这样的,要不是他醒转的够及时,自己这颗脑袋就不知道装在什么盒子里送给哪位贵人了。


    那么他也许可以稍微帮她一把。


    权当一点报答。


    不要有那么多无谓的真心和负罪感,阿史那英想,有些人是不配的。


    李青一垂下了眼睛,她显然需要消化一会这个念头。


    于是阿史那英决定下一剂猛药。


    “您知道,您现在也是他的夫人,我的朋友了。”阿史那英说,他苍蓝色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李青一,他知道他的这剂猛药一定会奏效的。


    果不其然,李青一抬起了头。


    她自己和父亲的事,她或许还可以说从此一笔勾销,老死不相往来,但是现在她并非孤身一人,并非只是那个被他隐藏厌恶的见不得的人的孩子了。


    她得为其他人考虑。


    “若是您有什么三长两短的,”阿史那英笑道,“凭我们的交情,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连累别人,李青一战栗了一下,她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想连累什么人。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


    店主说的烤全羊恰好出炉了,香味一鼓作气地窜了上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一瞬间吸引了,李青一也跟着众人转过了头。


    她从没见过如此粗狂大块的食物,一整只羊被香料熏透了,发出了诱人的亮晶晶的色泽,表皮看上去又香又脆,而里面的肉也被染成了香料的颜色,透着充满西域风情的咸香。


    “说起来,两年前没了老板的消息,还以为这羊肉这辈子都吃不上了呢。”一名老客感慨地说,“现在听说老板又开张了,我可以赶了很远的路过来的。”


    “那定然不会让您老失望的。”老板笑道,展示完了全羊之后,他麻利地抄起了两把雪一样锋利的钢刀,三下五除二就切成了便于手抓的小块,分到了大铁盘里,配上早已备好的蘸料,馕饼和烤的喷香的蔬菜,分成了一份份的端到了各桌之上。


    “希望这边能一直安定下来。”老板笑着说,“这样我们也不会再失散了。”他说,像是想起了什么,“还能见到你们这些老客我也是,”他看起来便是个性情中人,扯着白手巾揩起了眼角,“我也是。”


    杜毓文和她提起过两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事,他卸任之后,将位置交接给了某个皇上信任的人,杜毓文就是这么说的,他没有提那位将军的名字。


    李青一感觉他的脸上浮出了一丝近乎于嘲讽或者鄙薄的神色。


    “他一心想在军中超过我的声望,于是他弄出了,点节目来。”杜毓文慢慢地说,“我自认为我收拾的局面还算稳固,当然了边隙久开难免还是会有些冲突。”


    “他却想着把平息一场普通的劫掠汇报成大捷。”杜毓文轻声说,“没有足够的胡人人头怎么办?”


    “那就去找一些吧。”他说的很隐晦,但是李青一也能朦胧地明白一些,这个将领选择了杀良冒功,把已经安顿下来的胡人的聚落屠杀了。


    然后惹了一场大乱子出来,刚刚归附的几部降而复叛,那人本来觉得是自己大显身手的好机会,结果没想到反而只能把防线收缩回这座主城附近了,这也是为什么皇上又启用了杜毓文的一部分原因。


    他多少还有些威望,对这里的士兵也好,当地人也好还有点信誉可以用,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


    看来这个老板,就是那场卑劣丑陋的乱子中的幸存者了,李青一忍不住抬起了头,看向了他的脸,他明明身材高大魁梧,但是一提起那件事,眼角却已经通红了。


    他大概失去了很多。


    “算了,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他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我们又聚在一起了,而且杜大人也回来了,以后都是好日子了。”他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端了起来??x?,“我们今天就好好喝一顿,庆祝大家都活下来了。”


    “也祝大家将来都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嗷。”他自顾自地抬起了酒碗,将一大碗酒全都灌了下去。


    阿史那英也接了酒碗,高高地举了起来,他喝下了酒,然后熟练地将碗底翻给了老板看,“我们肯定都会过上好日子的。”他说道,老板露出了一个笑容,“肯定会。”他给阿史那英又复满上了酒。


    两人碰了碰酒碗,阿史那英又喝干了。


    “杜大人既然回了这里,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李青一听着老板和熟客们的交谈,她突然间发现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杜毓文这个名字在其他人心中意味着什么。


    他不止救过自己一个人,他还救了很多人。


    她突然想起那个青年说过,他感谢自己,因为他没想过在那种田地下,还能帮到别人。


    所以杜毓文是个很好理解的人,他只要能救到别人,就感觉自己的人生是值得的,有意义的,所以她父亲恨他。


    宁王,李青一又想起了这个尘封的名字,为先帝打下了半壁江山的大将军王,他们都说,他是个很好的人,让人如沐春风一样的人。


    为什么他们都死了,然而最坏的那个人却活的好好的呢?


    第44章 此日初为关外心 他还能凑出一个囫囵人……


    “感觉好些了么?”杨文秀将手从杜毓文的额头上拿了下来, 他自顾自地坐在了一边,将空了的药盒放在了一边, 杜毓文微微张开了眼睛,他虚着眼睛看着敞开口放在一边的药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下次不舒服,记得问我要药。”杨文秀淡淡地说,他秀美无比的眉目隐藏在黑暗中,公事公办的冷漠中似乎还有一点物伤其类的悲哀。


    杜毓文真的想知道这玩意的配方,可是杨文秀谨慎的很,每次都会到了他神智不清的时候,亲手完全给他喂下去, 他完全没办法藏下一丸来找人去验看配方。


    这位公公果然办事缜密细致, 滴水不漏, 他想, 怪不得皇上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杨文秀虽然有意和自己合作,但是他绝不会轻易在这方面帮忙的。


    他将眼睛又闭上了, 他刚刚醒转过来,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 旧伤还在隐痛,他朦朦胧胧地听到了杨文秀的声音。


    “不叫殿下回来么?”杨文秀问道。


    “难得她玩的开心。”杜毓文轻声答道。


    “以后也不要告诉她。”他轻声说, 他觉得杨文秀会乐意帮这个小忙的, “我有时候想, 若是我死的时候,她在别处,有别人陪着,做着些不愿意早点回来的事。”


    “那真是幸事一桩。”他低声说道。


    杨文秀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也许杜毓文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也许吧。”杨文秀应声道,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恋人,他从未想过自己需要如此爱什么人,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死的时候体面点,以及这辈子过得体面点。


    他垂下了眼睛,看向了躺在床上的青年,杜毓文虽说自打离了京城一直好吃好喝的养着,但是不知道是公务繁忙还是底子太差,依旧是瘦的单薄如纸,也许死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遥远的事,甚至可以说和他如影随形。


    “你也不应该平日里想太多这些不好的事。”杨文秀开口劝慰道,“我听人说,病人更要心情旷达些才能早些痊愈。”


    杜毓文笑了笑,他没有继续说什么,他很清楚,他不可能痊愈了,有时候他养病养着会生出些虚妄的希望来,说不定有一天能恢复如初,然而马上接下来的事就会把他打回原形。


    他要是活着,只能学会和这具残破的躯壳和谐共处,他若是无法忍受它了,那就只能去死。


    他现在还不能死,因为有人还需要他,杜毓文想,于是他只是闭着眼睛,缓慢的呼吸着,试图让周身的痛楚平复下来,回归那脆弱的平衡。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等到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半梦半醒间撑着身子想坐起来,突然间感到了一股沉甸甸的重量。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发现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李青一正紧紧地抱着他,少女将发丝乌黑的脑袋放在他的胸口,四肢缠在他的身上,似乎被他动了一下惊扰了,然而并没有醒过来,只是微微地蹙了蹙眉。


    然后抱得更紧了。


    他们从前大多数时候都在分床,就算同床,李青一也总是很小心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几乎不和他有任何身体接触,甚至不想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除却做噩梦的时候,从未如此主动抱过他。


    少女蹭了蹭他的胸口,似乎对这份暖意很满意,昨天晚上是倒春寒了么,杜毓文忍不住想,他们火盆添的不及时么?


    他倒是不敢动了,他很少看到李青一睡的这么好过,她似乎昨天玩的很开心,脸上还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睡的很安稳,呼吸清清浅浅的,透过衣料带来一阵温暖和潮湿。


    他略微动了一下,重新躺了回去,李青一还是没有醒,杜毓文看向了外面,天色的确还早,大概是因为他昨晚睡得早,所以就醒的早了些。


    他静静地想着些眼下的情况,然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


    当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连忙起身,一转眼看到李青一向里躺着,肩膀不正常地紧张着,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


    他突然感觉很想笑。


    但是他决定忍住。


    李青一轻哼了一声,转了过来,拽住了他的衣角,“我昨天找到阿史那英了。”她说道,“幸好他还没有事。”


    杜毓文愣了一下。


    他突然意识到李青一脸上的笑意的来源了。


    不是因为昨天玩的很尽兴。


    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救了阿史那英的性命。


    所以她睡的很安稳,很心满意足。


    “那挺好的。”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你和他说了喇嘛庙的事情?”


    “他看上去是懂了。”李青一小声地说,松开了捏着他衣角的手,“他说他会小心照顾自己的。”


    “你的部下找到他了么?”李青一问道。


    “没有。”杜毓文笑了笑,“这样倒是省了些功夫了。”


    “我相信他会没事的。”杜毓文笑道,他微微地垂下了眼睛,每次吃了药的第二天早上,总感觉身体格外轻快一点,他试了试,起了身。


    “那你昨天玩什么了没?”他随口询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吃了些好吃的。”李青一在床上坐了起来,“对了,”她开心地说,“那个驿站老板还夸你了,说你来了,大家都觉得有盼头了,他们说了好些你的故事,说你很厉害,和我们凡人不一样。”


    杜毓文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真是太信任我了,太夸奖我了。”


    “说起来,”李青一朦朦胧胧宛若梦呓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我有时候会想,如果能早几年认识先生就好了。”


    “不,”她心里想,如果能和他青梅竹马就好了,她真的很想知道他从前的样子,不想错过他人生中的每一件事。


    大概是因为早上刚起,大脑还处于一片浑噩之中的缘故,她没发现自己说了出来。


    当她发现的时候,脸忍不住烧了起来,杜毓文的背影停在离床一步之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愣住了。


    她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李青一忍不住想,她呜咽了一声,抓起被子来捂在了脸上,“先生,”她小声说,声音细若蚊蝇,“我就是,乱说的。”


    杜毓文抖了一下,回过了神,他当然听清了李青一刚刚说了什么。


    他此生从来没想过一个人会能如此喜欢他,如此炽烈而纯净的喜欢,是他从不敢肖想的无价之宝。


    可是,他微微地叹了口气,他却没有把最好的自己献给她,哪怕一时一刻也没有。


    他忍不住感到了某种深深的歉疚,他竭力回忆着从前可否听过李青一的事,可能就算有人无聊提起,他也会以不得妄议宫中秘事的原因阻止吧。


    如果他没有遭遇这场劫难,杜毓文忍不住想,那么李青一的下场会是什么。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宫中的某个漫漫长夜之中,然后被轻车熟路地处理掉,也许会得到一个封号,也许都懒得记载这件事,或者被皇上嫁给任何一个有需要的人,并不在意对方人才人品,她唯有听天由命,自求多福。


    她不识字,也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她常年觉得任何人都比自??x?己更优秀也更重要,那些精明的欺软怕硬的人会很快如同猛兽见了血腥一样,很快把她撕吃殆尽,杜毓文不禁感到了一阵恐惧,他不想再想下去了,那些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对自己说,绝对不可能。


    他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将少女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将头放在了她的肩后,希望她不会察觉他掉下来的眼泪,他这辈子很少流泪,唯有父母去世的时候,木木的僵坐之后摸到满脸的水渍。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也想早点见到你么,这虽然是真心话,但是又不太合时宜。


    他感觉自己又落了两滴泪下来,他竭力想忍住,最终还是用手擦了擦。


    李青一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小心翼翼地抱着这个青年,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搂着对方的时候吓了一跳,幸好他好像没察觉,而如今却又有了光明正大的抱着他的机会。


    她发现自己很喜欢抱着杜毓文,大概是因病的缘故,青年的体温时不时就有些偏高,很是暖和,她此生也从未抱过任何人,被任何人抱过,所以她格外留恋这份温度。


    她也将头埋进对方的颈窝里去,他还在这里,真的太好了,李青一忍不住想,无论是对这里的人来说,还是对她来说,都太好了。


    第45章 青雀西飞竟未回 他前所未有的不想死……


    杜毓文的心里动了一下, 说实话他曾阴暗地想象过,如果自己死了之后国家遇到了困难, 大家会不会对他的死感到追悔莫及,想到这些,他似乎从中获得了某些隐秘的快感,似乎自己隐隐地出了一口恶气一样。


    然而他突然觉得这么想的自己很蠢。


    因为皇上是不会追悔莫及的,皇上只会恨自己没能帮他把事情做的漂漂亮亮全无隐患,而真正受苦的只有他在乎的人们。


    他有时候觉得这些病苦的确多少扭曲了几分他原本的性子,对身体的失控让他急剧地丧失安全感和掌控感,也让他变得更敏感了起来。


    而他必须,也只能和现在的自己和解。


    因为他还不能死,也不想死, 他轻轻地摸着李青一的头发, 李青一不像那些名流贵妇被香料腌入了味, 她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宛如空山新雨的气息。


    “既然阿史那英找到了, 我也少了些功夫,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见我。”杜毓文整顿了一下情绪, 笑着说道,“我先出去了。”


    李青一念念不舍地松开了手臂, 看着青年离开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感觉杜毓文自打离开京城之后身子多少好了些。


    或者说, 他依旧还想为这个世道和国家做些事, 若是能做到,对他的精神和身体都有好处。


    李青一决定努力回想一下,上一世还有什么大事发生了,除却阿史那英会遇刺身亡英年早逝之外, 她记得当时还有人附和了两句,说是在结盟大会的典礼上,阿史那英身死了,绿部指责说是汉人杀了他们的可汗,而我们却觉得是绿部自导自演的,于是演发出了一场混战,边隙再开。


    好像直到她重生,都没有再安定下来。


    所以阿史那英不能死,至少不能被他的好叔叔这么杀死。


    李青一摸着下巴,她想了好一会,才想起庄妃似乎也会在这两年遂了皇后的心愿薨逝,她突然感到了一阵难过,李守一是极其依恋她母亲的,这个妹妹帮了自己大忙,她实在不忍心看她小小年纪就承受丧母之痛。


    正巧杨公公说,她若是有想写的家信,可以和他的奏折一并送回去。


    她决定给李守一写一封。


    如果不是皇后的阴谋,那么多留心一下庄妃的身体也是好事,李青一想,庄妃今年才三十,到底是年轻,说不定还能挺得过去。


    听闻庄妃也很想看到李守一找到了好人家再咽气。


    李青一突然感觉心脏很痛,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啃掉了一块似的,没有妈妈了,这句话对她来说为什么这么疼痛呢?


    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自己和别的孩子一样有一个能保护自己爱自己的妈妈会是什么光景,有时候想的入神了,甚至会被人发现在偷看妃子遭到迟训。


    但是每次看到嫔妃带着皇子公主一起和乐融融的场景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偷眼去看。


    自己从未有过,都如此向往眷恋,庄妃对李守一是极疼爱的,她不敢想若是失去了妈妈,李守一会有多难过。


    突然给她写信好像又很唐突,李青一想,所以她要不要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写一遍呢,但是这样李守一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练笔,只不过当成日常的问候不会重视呢。


    “殿下?”杨公公的声音传了过来,李青一要了信笺在书斋里已经做了小半个时辰了,杨公公决定善解人意一番,“殿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么?”


    李青一看向了杨公公,她不能确定杨公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说不清,这个美丽的过分的男人的身上有一股飘忽不定的气质,一会像恶鬼,一会像菩萨。


    “没什么。”李青一抓起了笔,“只是我只与守一公主有故,有些事想与她说,但是又觉得只给这一位兄弟姐妹写不好。”


    杨公公在不远不近地地方坐了下来,露出了一个亲切的如沐春风的笑容,“这样啊,公主是希望给守一公主的特别些,但是又不想让旁的皇子公主有想法是么?”


    李青一马上点了点头。


    杨文秀笑了笑,“那公主尽管区别来写,我自然有办法。”


    他很乐意帮李青一个忙,更何况是这种无伤大雅的。


    李青一写回宫里的信皇上自然会验看,杨文秀接到了李青一写的信,发现里面无非是对庄妃的身体的忧心,看来李青一是希望李守一感觉出他们情分上的不同了,杨文秀笑了笑,不过是小女儿心思。


    “不对。”杨文秀的心中突然浮出了一个声音,他当然对和李青一的第一见面印象深刻。


    这个少女从来不说什么客套的废话。


    那么她说庄妃的身子,定然是有人想要做文章了。


    杨文秀磕了磕烟管,幸好皇上对他这个女儿应该不太熟悉,皇上应该不会从中看出什么端倪,只觉得是李青一在学习写字写信罢了,自己也可以往这方面引导一下。


    于是这封信,理所当然的落在了范才人的手中。


    当然,她现在已经不是范才人了,她已经是范婕妤了。


    半年之内连升两级,虽然说皇上以示俭以养德,少选秀女,宫中的女子并不多,但是这般突然得宠而连升两级的,也是头一遭见到。


    范婕妤当然知道,她这个婕妤是怎么来的,婕妤在宫中执掌教化女官,而皇上册封她为婕妤,是为了方便她进出书房,红袖添香。


    她当然也很方便顺理成章的得到这封信然后转交给守一公主,倒不如说皇上直接把青一公主所有的家信都一股脑地推给她,让她帮忙送到。


    而杨文秀说,守一公主的要格外留心,因为属守一公主和青一公主最好。


    皇上把看看青一公主的家信上写了什么的任务也理所当然地交到了她的头上。


    她当然求之不得。


    皇上大概觉得这没什么紧要的,而且自己新官上任,若是真的发现了什么东西,定然会忙不迭地向他检举的。


    范婕妤拆开了信笺。


    前些日子她连升两级,赐了一间宫室给她,青一公主的陪嫁姑姑题红进宫来说是要将猫还给她,那只白猫被喂的皮毛顺滑,悠闲自得,显然是过得很好。


    她留了题红姑姑坐一会。


    “武成侯府上,可是一切都好?”她问道。


    题红笑了笑,“承蒙圣眷,好得很。”


    题红当然不止为了猫而来,她更想知道对于李青一跟着杜毓文走去边塞这件事,皇上有什么反应。


    范婕妤摸着猫,这只猫显然认出来她,显得空前的热络,让她甚至有几分招架不住了。


    “皇上没想太多。”范婕妤如实说道,“我不想辜负了青一公主这份恩情,能有回护之处,我定然会努力的。”


    题红姑姑也笑了笑,“那就多谢范婕妤了。”


    范婕妤听说过一些这位题红姑姑的传闻,据说她从前是伺候淑妃的,因为偷盗之事被撵了出去,当时闹的宫里沸沸扬扬的,但是范婕妤却觉得此人并不像那种人。


    淑妃恐怕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范婕妤的心里多了个警钟,她叙了些闲话,便送走了题红姑姑,她知道现在不是打听淑妃的事的时候。


    而如今,她看着李青一的信件,李青一似乎尤为担心庄妃的身子,这宫里??x?都知道庄妃身体不好,体弱多病有些年月了,但是范婕妤不敢轻慢,毕竟这也是杨文秀点名注意的东西。


    灯花筚拨了一声,她看了过去,突然看到了自己放在灯下的医书。


    范婕妤脑子里突然有了个念头。


    怕不是,这是在暗示有人想要害庄妃。


    范婕妤学了这半年的医书,当然也知道有些损伤气血的满药,如今这宫里因为皇上做公子的时候是名医,为了能和皇上说上一句话,研习医术的妃嫔可不少。


    恐怕得多留心些了,她想,她明白为什么杨文秀要让她注意这封书信了,而她也提醒李守一才行。


    这对她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若是她能和庄妃结上盟,那简直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范婕妤静静地摸着信纸,她似乎嗅到了上面附着的塞外清净的高天崇云的气息,她突然开始莫名想起了李青一,她帮助李守一是为了结党么?


    大概不是吧,毕竟她也帮助了自己。


    人竟然可以那么活着,范婕妤忍不住想,她突然间发现了一封信。


    李青一居然也写了一封给她。


    她静静地抽了出来,甚至有几分舍不得拆开,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收到家信。


    她打开了信纸,信很短,问了问她和猫的近况,里面却夹着一根漂亮的,金雕的羽毛。


    “送给你的猫。”李青一写道,“希望她能喜欢。”


    范婕妤知道这大概是杨文秀的指点,皇上早就知道那天早上她遇到李青一的事了,若是李青一给所有宫里有故的人写信不给她写会显得在皇上面前有所隐瞒,她原以为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她拿起了那根羽毛,很新鲜,明显出自金雕用来破风的部位,坚韧,结实,美丽,在灯光下显得流光溢彩,还在半梦半醒的猫都被瞬间惊动了,顿时双眼瞪得又圆又亮,喵呜一声就跃上了桌子,用软绵绵的前爪来触碰这根羽毛。


    范婕妤忍不住用这根羽毛和猫玩了一会。


    她那一刻种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和谁结盟比较好,没有皇上的圣心在想什么。


    她只是感觉很开心,开心地好像乘着白猫一样云朵,浮在了天上。


    第46章 报德慈亲点佛灯 除了母亲,我什么都不……


    宫中的佛堂向来灯火通明。


    各宫娘娘从来不吝惜给这里的香油钱。


    “守一公主, 又是给庄妃娘娘祈福吗?”老尼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她当然知道李守一虽然是公主, 但是深得皇上的宠爱,将来也定然许配给一位有权势的夫家。


    更加上李守一向来出手大方,她更是没有不殷勤的道理了。


    “拜托大师了。”李守一彬彬有礼地说,她走出佛堂的时候,云很低,酝酿着一场雨,所以空气有一种舒适的湿润,比佛堂里那香火味好闻的多,也比母亲的药味好得多。


    她回了宫,李守一从来不怎么坐轿, 因为母亲和她说, 未入宫的时候, 经常在家里跑跑跳跳, 骑马射箭,一年到头从来无病无痛, 但是入了宫,生了两次孩子之后,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开始缠绵病榻了。


    所以李守一从小母亲就劝她少坐轿, 想去哪里, 自己行走, 多少在这方四四方方,暗无天日的宫里沾点活气。


    “将来你到了夫家。”母亲苍白的手整理着她的头发,“也要记得多动一动,这样生孩子也容易些。”


    李守一听过一些风传, 据说母亲生弟弟之前,所有的太医都不许母亲下床走动,必须躺在床上养胎,最终弟弟生下来的时候脐带绕颈很快没了气息,母亲也因此落下了顽疾,至今一病不起。


    “我生你之前,没人敢管我拘着我。”母亲笑着说,“所以你出生的时候特别顺利。”


    “我后来琢磨着,越是躺着,这胎反而养的越不好。”她微微地出了口气,她没有说破,但是李守一心里明白,太医的脉案上说这一胎多半是个皇子。


    有很多人不希望母亲生下皇子,因为她显赫的娘家,因为嫉妒和利益。


    所以李守一从来觉得此事的凶手不止一个,父皇,皇后,淑妃可能达成了难得的同盟,一处使力,绝对不能让这个皇子降生,甚至,她微微地打了个寒战,甚至他们很想借助此事直接断送了母亲的性命。


    母亲虽然逃出生天,但是也丢了半条性命。


    李守一有时候感到无力,无穷无尽的无力,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报仇,无论是父皇,还是皇后和淑妃,没有谁可能被他打倒,她只能握住父皇的宠爱,为自己和母亲尽量多争一点东西。


    而李青一嫁人了,这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措,李青一嫁人的年纪是十六岁,她马上也要逼近这个年龄,本以为会像宝华公主那样十八岁成亲,自己还有好几年时间,然而李青一的出嫁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一旦被父皇送出了宫。


    就难以保护母亲了。


    父皇有时候心情好的时候,会把她抱到膝头,然后给她看那些达官贵人的公子的画像,逗弄着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然后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地诉说着自得其乐的父爱,描述着这些准驸马们的家业与品貌。


    “我们守一想要什么?”他笑着问。


    “想要父皇陪着。”她乖巧而甜美地回答道,脸上晕开了两湾梨涡,父皇果然高兴得很,将她更紧的揽在怀里,李守一感觉自己没来由的心里发酸。


    皇上的确对她有几分慈爱。


    但是对她的母亲却可以毫不犹豫地赶尽杀绝。


    李守一左右为难,她很多时候发现自己很想无因无果的大哭一场,五脏六腑在疼痛,剧烈的疼痛,让她反胃,让她嚎啕大哭。


    雨落了下来,她在被沾湿之前,她走回了宫中。


    “守一公主,有给您的信。”她从小巧的金盘里拿过了信笺,她经常收到信件,表亲们的,还有舅舅的,都是些谄媚和客套的关切,但是好像没有到他们每月问安的时候,她想,谁会给自己写信呢。


    李青一。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姐姐会给自己写信。


    她甚至不知道李青一居然还会写字。


    也许她在练字吧,李守一想,然而宫人却小声提醒说范婕妤说公主的信与旁人不同,是珈善公主特别用了心的,李守一疑惑地拆着信,拿在了手里。


    李青一的字很规矩,带着初学者的刻板和谨慎,大体是讲了些在北疆的见闻,以及询问庄妃娘娘的身体。


    即然说需要留心,李守一在书桌前坐了下来,细细地重读了一遍。


    她的确看到了些违和之处,若是只是问安,未免写的太过详细了一些。


    李青一絮絮地写了许多,劝庄妃不要走动,和其他妃嫔相会固然欢喜,但是太费神了,以及安心静养最好,频频叫太医过来还得穿衣服头面,未免太过劳心劳力,宫中的仆人也得多加小心,天气转凉了,庄妃的身体和心情都要格外留心才好。


    写的太细了,李守一想,就像是知道自己的母亲会怎样去世一样。


    莫非李青一在外面听到了什么传闻,她想,李青一毕竟嫁了出去,也有了些见识,然而常年生活在深宫的经历让她的心中很快涌出了另一个声音。


    她也有可能在误导自己,让自己的母亲错过什么改变命运的大事。


    李青一会是那种人么,李守一问自己,她不知道,但是她不安心,她自问于心,算不上对得起这个姐姐。


    李守一一直很忙,忙着保护自己和母亲,她需要读书,练武,走通关系,讨好父皇,管教下人,她大多数时候都想不起来还有李青一这个姐姐。


    而这宫中的大多数也是如此,他们每天自己的生活就足够疲于奔命了,这样一个几乎不会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女孩,没有人会记得起来。


    而且她没有价值,她既不漂亮,也不聪明,没有母亲,也不受宠爱,宫里的人自然不会在她身上浪费半点目光。


    李守一也是。


    她不知道李青一每天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生活的,她只是偶尔闯进自己的生活一小会,还是基本上都是为自己好。


    所以她很难记得她。


    现在想起来,除了那几件事,她竟然完全想不起来李青一任何的其他细节了。


    她的模样在宫中的莺莺燕燕中可以说寡淡无味,她也总是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李守一想起自己好像的确偶遇过几次这个姐姐,她好像总是红着一双眼睛,不知道是因为流泪还是寒冷。


    如果自己是她,李守一想,会如此大费周折的帮自己吗?


    不会,这是她的答案,她不可能调查庄妃的事,也不可能打通这么多个关节来提醒自??x?己。


    自己能为她做什么吗,李守一思考着,她好像也没有什么收买的价值,毕竟她一定会嫁给京城的贵胄,而武成侯的前程只会攥在父皇一个人手里,难道是希望她能为武成侯美言几句。


    李守一感觉心绪混乱无比,她抬起手来扶着额头,窗外雨脚如麻一片嘈杂。


    而李青一没有想过李守一会为此心烦至此。


    她此时正趴在箭靶上,按耐不住地欣赏着自己射在接近靶心位置上的那根羽箭。


    “拾翠,这真的是我射的吗?”她忍不住问道。


    “是的。”拾翠也情不自禁的雀跃了起来,“殿下您射中了!”


    “而且好像很接近红心了。”拾翠说道。


    李青一伸出手握住了箭杆,她甚至有点舍不得拔出来了。


    “以后肯定有更值得保存的。”拾翠欣喜地说,“等到殿下射到红心上的时候,我们就和武成侯说,把这块箭靶搬回家去!”


    这是李青一没有想过的事,“不太好吧。”她小声说。


    “有什么不好的。”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杜毓文的声音,“那些皇上登了个山都要立个石碑。”他走了过来,一只手按在了箭靶上,这个少女已经射到了内圈,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她从手无缚鸡之力就到了这种程度。


    虽然称不上天赋秉异,但是也是专心致志一日千里。


    他莫名被挑起了几分想要炫耀的欲望,他伸出手来,拿起了一边的弓,搭上了箭矢。


    这把弓跟了他很久,百战之下,他觉得它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妥帖,和他的手是非凡的天作之合,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甚至生出了几分走在云端的轻松感来。


    然而下一秒。


    弓从他的手中脱离了出去,掉在了地上,他紧接着也因为胸腹的疼痛跪在了地上,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胸口的衣物,灭顶的窒息般的痛瞬间把他淹没,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喊着什么,但是却听不清楚。


    他太忘乎所以了,他想,能行走了还不够,居然还想用力。


    他已经,拉不开弓了。


    也许永远都不可能了。


    第47章 世事蹉跎成白首 他为什么不恨,他怎么……


    杜毓文醒来的时候, 最先感受到的是痛,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 他以为自己能习惯这样的感觉,但事实证明他错了,每一次这样痛起来的时候都是一样的生不如死,虽然佛家会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


    但是,他忍不住去咬自己已经被咬破的下唇,他总觉得他没有犯足够受到这样痛苦惩罚的过错。


    他为什么要重活一世呢,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愤恨,而且为什么没有重生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还拥有一副完整健康的身体的时候呢。


    难道是上天觉得看他受苦很有趣么?


    没有人能知道上天的意思,他也不可以, 一片高热的混沌之中, 他朦朦胧胧地想起了上一世临终前的光景来, 那时候他好像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 做一些连不起来的噩梦,有时候是梦见害死母亲的那个男人叫嚷时溅出来的涎水, 有时候是梦见父亲不许被打开的棺木。


    他的命不好,他混乱而消极的想着, 他为什么命这么不好,他所想要的从来不多, 为什么却吝与给予他, 他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功成名就他要做什么。


    他只想回润州去, 收拾好父母留下的小院,然后在细密的雨声中写写他此生塞外的见闻和辉煌的过往,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起了母亲生前似乎想过在家里畜养一头梅花鹿。


    母亲说过, 她曾经也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但是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她四五岁的时候家里就被前朝末帝治了罪,别的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家里有好大一个园子,里面还养了仙鹿仙鹤。


    “抄家的时候都记不清了,”母亲长出了口气,“我年纪小,不到处斩的年纪,为了显示仁厚,也赦了我们这些小辈的,以庙产为生。”


    “后来啊,”她出了口气,“我哥哥被抓了壮丁,多半人已经没了,姐姐也找不到了,你父亲上京赶考的时候染了时疫,没人敢留宿他,客栈更是不敢了。”


    “我就死马当活马医试着能不能救他一命,结果他活了,四年后还考上了,我们就成亲了。”母亲说道,他那时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得是天无绝人之路,好在一切都苦尽甘来了。


    “那父亲呢?”他好奇地问道。


    “我就没什么故事了。”男人笑着说,“就是天天学习,赶考然后接着赶考,继续赶考,最后考上了。”


    他拿着一柄折纸扇子敲着自己的肩背,放松着因为伏案工作酸痛的筋骨,“不过说起来,还是有点值得炫耀的事的。”


    “什么事?”母亲调笑地问道。


    “就是当年你父亲的案子,”男人笑了起来,“当年构陷过你父亲孟将军的那个部将,碰巧犯到我手里了,于是我把他处理掉了。”


    父亲说的轻描淡写,但是杜毓文只觉得多半是父亲花了不少力气调查追凶,才能换来这样一句轻飘飘的炫耀。


    于是他在夜里敲响了父亲的书房门。


    “那人真的只是碰巧撞在您手里了么?”杜毓文好奇地问道。


    “当然不是了。”父亲笑了笑,“看着害了你母亲全家的人还活着,我怎么能睡得着觉呢。”


    “你母亲喜欢说她命不好,也怨不得旁人。”父亲摇了摇头,“我总觉得这事怪不了她,更何况就这么放任恶人逍遥法外了,他们还要害多少人。”


    杜毓文有时候觉得他很像母亲,像得过分了,不只是继承了外公的武学天赋,骑射刀剑一点就通,现在一回首,好像性子也像,他们总是太习惯默默忍受一切,自我安慰似的说一句只是我命不好,就算经历了苦难之后心有不甘,但是却好像没有力气和心劲去咬住仇人一起下地狱。


    然而父亲说的对,他想,这不是他自己选择自怨自艾就可以了的事情,恶人不会因此就消失了,他们还在逍遥快活着,甚至攫取到了更多的权力和财富,可以更方便的加害其他人。


    现在想想,他上一世临终前甚至都没有想过能变成恶鬼向那阴晴不定的暴君索命,还真是活该沦落到那一步啊。


    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了起来,眼前朦胧的白雾散开了,他看到了一盏灯。


    李青一端着一盏灯,忧心忡忡地看着医官为他换冷敷在头上的帕子。


    “殿下不用忧心。”医官被公主擎着灯,多少有几分局促不安,然而说了几遍,李青一都不肯放下,也不肯出去,他只得依了她,“武成侯不过是这段时候操劳过甚,没什么大碍,略微修养一下就好了。”


    少女伸出了手,轻轻地拈起了一缕青年的头发,医官顿时一阵心惊。


    因为那是一缕白发。


    不折不扣的白发。


    杜毓文今年才二十多岁,怎么就有了这样的白发了。


    医官本能地伸出手来,想把这缕白发遮掩在他其他的头发下,然而他的手又滞在来半空中,这样掩饰又有什么意义呢,杜毓文随时都能发现。


    或者说他早就已经发现了。


    医官感觉自己心里很难过。


    他刚刚检查了一番这个青年,武成侯杜毓文的身子,几乎可以说全身上下没有什么还完好的地方了,光是活着,大概就已经很费力了,然而皇上又交付了如此重托给他,真是全然不顾他死活。


    但是医官也清楚的很,杜毓文这一身疾痛,多半都是外伤所致,加上患病之后反复拖延无人照管的后果,若他真是什么天子宠臣,怎么受这样的苦楚。


    然而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医官能管的,他唯有叹了口气,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尽可能地为他减轻一点痛苦。


    他伸出手来试了试杜毓文颈上的温度,“现在烧已经退了很多了,人应该马上就明白过来了。”


    杜毓文空茫的眼睛动了一下。


    “您看,他应该醒过来了。”医官温声说道,然后轻轻地唤道,“武成侯,您醒了。”


    杜毓文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他的头很痛,像石头一样沉,木木的没法转动,他微微动了动嘴唇,虽然一直在被用水润湿,然而他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像是被刀剑在割,他张了张嘴,然而却说不出话来。


    “人既然已经明白过来了,那就没有半点可以担心的了,安心静养吧。”医官说道,尽可能把自己的语调放的轻松愉快,“殿下在这里也守了几个时辰了,早点休息,珍重凤体为上。”


    李青一叫人赏了医??x?官,又复坐在了床前,她不放心地伸出手来摸了摸杜毓文的额头,又端了水过来,杜毓文费力地笑了一下,他想自己接过水碗来,但是却感觉自己的身上软绵绵的,就连抬手的力气都压榨不出了。


    他又病了,他在冷宫之中的时候,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每次醒来时感到自己呼出的气体是滚烫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又病了,所以现在有一张温暖的床可以躺,有水可以喝,已经很不错了,他对自己说,总不能像还在冷宫里那样病的那么久了。


    他竭力看了看李青一的脸。


    然而这个少女的眼睛却没有如往日一样被哭得红肿起来。


    就在他庆幸的时候,似乎是其他人都离开了,或者是心中绷着的那根弦松了下来,李青一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然后大颗大颗的眼泪接连滚了下来。


    “先生真的吓死我了。”她忍不住说道,她低着头,“我真的很害怕你走了。”


    杜毓文闭了闭眼睛,攒了攒力气,轻轻地笑了一声,“死不了的。”他轻声说,“我现在死不了的。”他似乎说给李青一听,又似乎说给自己听。


    他轻轻地抓住了李青一的手,死实在是太容易了,他想,只要眼睛闭上了,就不用再感受这样的痛苦了,这么说,上一世的自己还真是偷懒到极点了。


    大概上天是看不过去了,明明给了自己这样的才华,居然就那么自怨自艾地认命了,一个恶人都没有惩治。


    他将李青一的手握了握,“没事了。”他轻声说道,他竭力地想笑一下,讲个笑话出来,“我不是自打你认识以来,一直都这样的吗?”


    这个笑话明显不好笑,李青一抽了抽气,但是她又没法说出那句轻飘飘的会好起来的。


    他不可能好起来了,李青一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就算这一世,他提前了一年多离开冷宫,但是身子已经基本上毁伤殆尽了,他余生都会和这样的痛苦作伴。


    而且他也很难长命百岁了。


    凭什么呢,李青一不禁想,为什么他要受这样的苦。


    但是李青一在宫中的日子教给了她一个道理。


    好像上天并不喜欢奖励好人。


    很多人也喜欢这么说,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互相撕咬,互相毒害,踩踏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然后再慷慨给佛像前填上丰厚的香油钱。


    也不知道上天到底喜不喜欢好人,李青一第一次看到妃嫔们鱼贯而入地捐舍功德钱的时候就在想这个问题。


    如果上天不喜欢好人的话,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来填这香油,还要自称善男信女,来表现自己虔诚又纯洁呢。


    如果上天喜欢好人的话,为什么他们没有受到报应呢。


    也许根本没有上天,李青一想,如果没有人记得这些不公不平的事情,那它们就真的像逝水一样消逝无形了,如果没有人去费时费力地惩治恶人,那么他们可能真的会度过幸福快乐的一生。


    那么她可以么,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能力做成什么事,因为在所有人的嘴里,她都注定一事无成,她愚蠢而弱小,什么都弄不明白,什么都做不到。


    但是她已经成功的救过了人的,李青一想,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因为这段时间的刻苦练习,她的手指上有了一层薄薄的粗糙的茧子,这让她感到了安心。


    她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的,她可以帮助别人。


    当然也可以,李青一深吸了一口气,当然也可以保护别人。


    她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在她发觉的时候,眼眶甚至已经干了,她只是在盯着一片虚空,露出了一个极度专心的神情。


    杜毓文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他感到了她的身上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改变。


    “殿下?”他试探性地问道。


    李青一惊了一下。


    “你还没有休息吗?”她慌忙地说,她将被攥的流血的那只手好好地藏在了袖子里,“医官说你要好好休息。”


    “一时也睡不着。”杜毓文低声说,他将头向枕头的更深处埋去,“殿下,臣也许的确不该娶你。”


    李青一愣了一下。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地问道。


    “臣总是害得殿下流泪。”杜毓文轻声说,他的大脑还是烧成一片,他朦朦胧胧地想也许自己说错话了,但是他真的很想把这句错话说完。


    已经埋藏在他心里很久的错话。


    “也许殿下应该去找一个,能让殿下露出笑容的男人。”他轻声说道,“殿下也知道,臣再无什么来日可言了。”


    李青一应该找到一位如意郎君,杜毓文想,尽管这个念头却让他心口发痛,然而他即然决定带那些恶人下地狱,那么他必须让她尽可能地留在阳光下。


    “殿下可以平日里多留心一些。”他说,他撑着一口气,以免好容易聚起来的力气泄了,“如此我也好。”


    能闭上眼睛了,他的后半句被堵在了喉咙里。


    李青一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之大是他从未想过的。


    少女没有继续流泪。


    而是认真地看着他的脸。


    “为什么?”李青一问道,“为什么?”


    “先生不喜欢我么?”她问道,“我以为先生是喜欢我的。”她眨了眨眼睛。


    “我。”杜毓文愣了一下,他喘了口气,“我当然喜欢殿下,我只是放心不下殿下。”


    李青一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她紧紧地拽着杜毓文的手,“我只想和先生在一起,可我不想让先生和别人在一起。”


    “光是想想,就觉得受不了了。”她情不自禁地说,“可能是我还是太自私了。”


    “我会死啊。”杜毓文在来得及思考什么之前,脱口而出道,“我也不想想象你和什么其他人在一起,光是想想都会发疯。”


    可是我会死啊,他想,如果我身体真的能好起来就好了。


    等等,李青一方才说了什么。


    她说她只想和自己在一起。


    第48章 一生长对水晶盘 我到底能做什么……


    李青一没有注意到杜毓文的神情, 她匆匆地转过了身,她不想被他发现自己流血的手。


    她站住了脚步, 因为她听到了拾翠在追问方才的医官。


    “请问真的全无办法了吗?”拾翠问道,“就只能这样过一辈子了么?”


    医官沉默了一会,他也算个名医了,是杨公公从太医院里荐来的,杨公公提前给他打过招呼,说是这次的活不好干。


    “武成侯的身子不好。”杨公公说道,医官虽然从前没有见过,但是也听太医院里的人闲谈时提起过这位杨公公,说他是皇上眼前的红人。


    “位同副后啊。”一位太医怪笑着说。


    医官年纪很轻,他听不懂其中的龌龊, 只是低着头抄着脉案, 他父亲是前朝的太医, 黄家祖祖辈辈都是太医, 太医院讲究一个门里出身,嘴上说着是因为医术高明, 实际上是因为大家都沾亲带故,所以更容易达成一致, 互相袒护。


    父亲告诫他,做太医最重要的就是少说话。


    “多办事?”母亲笑着附和了一句。


    父亲的脸色晦暗不明, 过了一会, 他缓缓地开口了。


    “少办事。”他轻声说道。


    他和母亲俱是一愣。


    “但求无过, 不求有功。”父亲即然下了和他传授人生经验的决心,便继续说了下去,“是药三分毒,所以切记不可行险着, 只要多开一些温润滋补的药物即可。”


    他记忆中的父亲颇为为人端方正直,他不曾想过父亲会在他上任之前的最后一夜和他说这些话。


    “那若是病人拖延了病势,岂不是好不了了。”他问道。


    “如此便是他们自己体弱福薄,”父亲轻声说道,“黄瑛,”他叫了他的大名,他不由得坐直了几分身子,“做事最重要的是什么?”父亲提问道。


    “做好。”黄瑛答道。


    “不对,”父亲摇了摇头,“做事最重要的是知道这是谁的事,切忌把事情揽到自己头上。”


    “尤其是在宫里做事,就像一场击鼓传花,”父亲不打算再有任何隐瞒,然而黄瑛却觉得他的背垮了下去,整个人的精气神也不对劲了。


    “你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能让花最后落在手里,接到手里之前就要盘算着如何最快地把花传给下一个。”父亲说道,他扶着太师椅的扶手,再难以掩饰老态和疲惫,“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在宫中活了四十年,就是靠的这点心得。”


    黄瑛眨了眨眼睛。


    他重重的磕了磕头,自然也谨记着父亲的教诲。


    然而他侍奉的皇??x?上却很是精通医理,于是太医院便改了作风,不再一味的只开补药,但是也从不敢冒险用猛药。


    而且黄瑛也听到了几分密谈,据说有的时候,他们要开的药方,是陛下亲自写的。


    无论看出了什么端倪,都不能说,不能议论。


    即使他们如此的懂事,皇上依旧不算放心,结果太医院里最庸碌无知的那几个,是升的最快,最得重用的。


    他年纪轻,又没曾显露过手段,加上他从一入太医院开始就有意装傻作痴,结果反而很快地从最低等的医士中得到了提拔,成了仅有十人的御医之一。


    他心里发怯,自然更加恭敬小心了,在太医院里,抄录脉案,打扫卫生这些活计依旧照常做着,只把自己还当作新人小辈,因此那几个颇有手段的老医官对他并没有什么意见,反而愿意指点他几句医术,并且和他说些宫中秘闻。


    “这杨文秀位同副后,可不是我们胡乱编排。”那老太医低声和黄瑛说道,“听闻前些年的时候,皇上最喜欢临幸的,可不是什么淑妃范婕妤,而是这位杨公公。”


    “如今他虽然年近三十,但是依旧可称绝色美人。”老太医说,“你是没见过他十七八岁时的样子。”


    “六宫粉黛无颜色啊。”老太医叹喟道。


    “有那层关系在,皇上什么事都喜欢和他说,自然也喜欢派他去办事,如今他点了你,可是个大好机会。”老太医说道。


    “那他人怎么样?”黄瑛笑着问道,“多谢前辈指点。”


    “都说和气极了。”老太医说道,“但是你也知道这些达官贵人,有几个不和气的。”


    黄瑛当然知道,他们鲜有给自己这种人脸色的,一个是没有必要,一个是他们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的笼络人心,说不定那日就能有什么功用了呢。


    明着是一盆火,暗着是一把刀,黄瑛对此完全不陌生。


    他当日里就去拜会了杨公公,这位杨公公的宅子位置非常好,入宫不需要超过一刻钟的脚程,宅院虽然不大,但是精美非常,门口挂着一对苏州官画的纸灯笼,左边是猫扑绣球,右边是一篮粉桃,明显都出于名家手笔,精巧而活泼,进了门,院落不大,但是种满了奇花异草,还养了一对白孔雀。


    这杨公公的确很得圣眷,黄瑛迅速在心里下了判断,而却依旧很是恭顺得平易近人,他甫一进门,就亲自来迎,带着他进了书房,屏退了伺候的人,亲手为他倒了茶,弄得他坐立不安。


    “大人不比咱家,咱家只是个伺候人的,大人是有脸面的,自然是咱家伺候大人了。”杨公公满面春风地说道,此人的确如传闻一般色若春花,堪称绝色。


    “咱家要和武成侯一起去西域,”杨公公倒也开门见山,“武成侯抱病已久,虽然有几个一直吃着的方子,但是也怕有个万一,珈善公主年纪小,陪嫁也没有得力的太医,咱家就寻思从太医院找大人过来帮忙了。”


    黄瑛连忙谦让,但是他时刻紧绷的神经告诉他这句已有了几个常吃的方子不同寻常。


    说不定就是天子本人开的,他的心里迅速掠过了一个念头,而他的任务则是和杨公公一起保守这个秘密。


    他的冷汗顿时就渗了出来,他本想推辞,但是鬼使神差一般地拿起了武成侯的脉案,他大概是活腻了,他在心里痛斥着自己,但是三年日复一日的太医院生活简直如同寺庙里一样单调无味,而他平日里用来下饭的异闻怪事里,就包括这位武成侯的名字。


    他是见过武成侯班师回朝的盛况的,御街打马,光彩非凡,他还记得那人的容貌身材,就算是经历了塞外风霜,大抵是因为人年轻,肤色是微微发黄的暖白色,气血充盈,攥着缰绳的手背上的每一根血管都是圆润的,分明的,显得很是有力,身材挺拔,还带着几分敏捷带来的柔软。


    总而言之,外貌举止无不透出此人武艺高超,年富力强。


    他怎么就突然病了呢,这是太医院里很多人心中的一个疑影。


    自然也是他的。


    武成侯的脉案上写他是因为外伤太重导致的疾病,又疏于照管救治成了沉疴,对于常年征战的武将来说,的确也有可能,但是据他所知,武成侯连战连胜,胡人那些将帅,没一个算得上他的敌手,不过两三年的功夫,就将一切收拾的明明白白,虽说可能也有带伤操劳的时候,班师回朝时又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不出病势。


    但是黄瑛总感觉有些不对的地方。


    他又拿起了那几味所谓常吃的方子,是对症的,他品着其中的关窍,对症归对症,但是若是常吃这种药,身子习惯了这种虎狼药的烈度,平日里温补一些的药就对减轻病人的痛苦无济于事了,而病人本来就底子亏虚,这药恐怕是在透支病人的寿数了。


    他心里一惊。


    杨公公含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看来黄大人是乐意同咱家一起去西域了。”


    他点了点头,“杨公公如此相信我,我定然没有回绝的道理。”


    反正人生处处皆是风波,他宽慰自己,呆在京城难道就安全了吗,此举说不定能给自己的人生找个一劳永逸的靠山也不好说。


    而情况也的确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复杂的很,他今日里又给武成侯开了往日服的药,面对这个跟出来的公主的陪嫁姑姑的追问,他自然也早就准备了一番说辞。


    但是现在他不知道为什么,这说辞有点讲不出口了。


    宫中的大宫女他打交道的并不少,那些女人大多都是一等一的人精,他但凡脸上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都能被对方敏锐的捕捉道,然后开始进攻。


    而对方的脸上永远端着一副完美无瑕的,菩萨似的笑容。


    而拾翠姑姑好像并没有那方面的才能。


    她的焦急和忧心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让他甚至有一番恍惚,仿佛回到了还未进入太医院,走街串巷诊病练手的日子,那些病人的家人就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仿佛他是什么神明似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这种神情,然而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而那时他看到这样一张张脸心中油然生发出的那股莫名的责任和酸涩又熟悉的涌了出来。


    “也是未必,”他含混不清地说,“武成侯年纪还轻,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那请大人多用心了。”拾翠说道,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克制着要流出来的眼泪,“也是很麻烦大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黄瑛应声说道,他的手指在药箱的檀木上无意识地抓挠着,似乎想用指甲的疼痛把心口的这份疼痛压下去。


    “我会尽力的。”他说道,他拎上药箱,转身离开了。


    第49章 司空见惯寻常事 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黄瑛点上了灯, 开始仔细检查武成侯的脉案,这份脉案有些蹊跷, 他想,竟然只是从一年前才有了记载,再之前,他记得去太医院领脉案的时候,看得很清楚,中间竟然空了一年多的时间,上一份还是军医在军中写的。


    然而他并没有权力看那份脉案。


    黄瑛拿过了一边的浓茶,喝了一口,所以为什么呢?


    这无疑不太对劲,他们每接手一个贵人的任务, 前任太医是会把所有的脉案都尽数交给他们的, 而他手中却只有这薄薄一册, 之前的东西呢?


    若是说之前的那册遗失了, 那更前面的为什么不给他,不怕武成侯有些隐疾抑或是用药的忌讳么?


    但是无论是太医院的院首, 还是皇上,似乎都认为自己不需要那些。


    那么就只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因了, 黄瑛忍不住挤按了一下自己的晴明穴,眨了眨眼睛, 那就是武成侯在此之前并未有任何旧伤宿疾, 他之所以会从黄瑛记忆里那个鲜衣怒马年少得志的青年变成现在这样, 就和他过去失踪养病的那一年多有关。


    他是怎么伤了根本的,黄瑛出了口气,他站起了身,准备走动走动, 呼吸一番新鲜空气。


    “苏农大夫啊。”他看到了一个朦胧的人影,在此地的药房里,这个人他有几分印象,是当地的军医,在军队中名声不错,都说他医术高明,人也讲义气,他之前不过和此人??x?有几次点头之交,月余前他和自己请假说是要回乡探亲,“家里一切都好吗?”黄瑛笑着问道,多年的宫中生活让他的笑容拿捏的恰到好处。


    苏农隼露出了一个笑容,一双苍蓝色的眼睛转了过来,“您还没睡呐。”


    “有些事睡不着。”黄瑛笑着说,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看着夜色幢幢中的雪山。


    “那我猜猜?”苏农隼笑道,在他的身侧坐了下来,将一个小盒子递到了他的眼前,“是些家乡的东西,我本来计划明日里送大家的,即然先见到黄大人了,那就先送给您了。”


    黄瑛用拇指点开了盒子,眼睛蓦地睁大了。


    “这是?”他看了看又嗅了嗅,近乎于满脸的不可置信,“这是?你们那边的红花?”他忍不住惊叹出声,就算是他在太医院里呆了这些年头,也不过见过一点,这玩意就是号称软黄金的红花?


    这可和蜀地那边培育的的确不同,黄瑛捻起了一线来,看了又看,这的确是唯有这些胡人们的圣地山谷之中才能产出的红花,那里虽然属于北国,但是山口却是朝南开的,所以既得了南方水汽的温养,又有北国的昼夜温差,所产的红花的品质和他们培育的绝非同日而语。


    他们所培育的也算一味名贵药材,而如今拿在他手里则是呐不折不扣的软黄金。


    “不行不行,苏农大夫,”黄瑛谦让道,“我何德何能敢收这么大的礼啊。”


    苏农隼笑了笑,他的神色在夜色之中有几分晦暗不明,“这玩意虽然都说是稀奇,但是若是没人服用岂不就是几根野草么?”


    “我听说黄大人近日里有个难缠的病患?”他微笑着问道。


    黄瑛在心里合计了一下,这苏农大夫如今看着年纪不大,又医术高明,难免没有些进取之心,而如今恰好武成侯抱恙的事整个医馆无人不知,难道是他想借机显露身手。


    他想起了前日里听下人说的几句话,说是武成侯曾经去找过苏农大夫,他当时想毕竟苏农大夫在军中声名不小,武成侯病势反复,疾痛之下,难免听到一个名医自然要去问问,所以也并未放在心上,而且他知道和武成侯相关的事情,他管的越少,也就越安全,如今正好试探一下。


    说不定能把武成侯这个烫手山芋直接传给这位苏农大夫,让他投石问路一番,黄瑛也好盘算谋划自己如何表现。


    毕竟现在他连天子希望他治好武成侯,还是治不好,都没有揣摩明白。


    “苏农大夫不也见过这个病患了么?”黄瑛笑道,“怪不得寻了这红花来。”


    苏农隼笑了笑,他没有再看黄瑛,而是极目远眺,“那这位病人,黄大人觉得应该开个什么方子呢?”


    “什么方子都不如阿史那英大汗有意盟好来得药到病除。”


    两个人同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声调不高,但是却让两个人同时颤抖了一下,他们一齐回过了头,看到了杜毓文正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二人,脸上挂着一个淡淡的笑意,现在是初夏的天气,青年身上穿了件白色的常服,外面披了件紫袍,“黄大人不是说了么,若是夜里睡不着,就多起来走走,正好白日里由您照管。”


    “结果黄大人也没睡吗?”他笑着问道。


    苏农隼也笑了起来,“用你们南人的话说,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他笑了笑,“方才正和黄大人聊君侯的病情呢。”


    “正好我们两个一起为您诊治一番?”苏农隼笑道。


    杜毓文笑了笑,在一边坐了下来,他伸出手来,放在了药枕上,黄瑛在心里暗想天子给的方子果然霸道,今天傍晚的时候给他服了,如今竟亢奋的连觉都睡不着了,估计一时半会也感受不到痛了。


    “苏农大夫带了红花来,”黄瑛说道,“大抵是觉得武成侯的病是因为什么事郁结于心吧。”


    “我觉得也是呢。”杜毓文笑着说,“这些日子我真是有天无日的。”


    “三部的事,春耕的事,还有杨将军留下来的旧债,全都得忙。”杜毓文打了个哈欠,一双眼睛只瞟着苏农隼,“然后那位阿史那英大汗说是有盟好之意,结果又没了动静。”


    “三部的事君侯您都觉得麻烦极了,到了大汗那里大概是加倍的麻烦了。”苏农隼笑道,然而他的苍蓝色眼睛里却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他当仁不让地先行诊脉,伸出手来摸了摸杜毓文的手腕。


    他的脉象依旧是虚弱而滞涩的,然而却被一味猛药强行吊着精神,“武成侯现在吃的药效果好是好,但是不是长久之计。”苏农隼笑道,“不如换了我的方子怎么样?”


    黄瑛心下放松了下来,看来这位苏农大夫的确是个心直口快,一切都写在脸上的人,应该不是什么心思诡诈之徒或者间谍。


    杜毓文笑了笑,“那苏农大夫有什么方子吗?”


    “我开的方子,虽说慢些,但是好的彻底些,怎么样?”苏农隼说道,一双眼睛直视着杜毓文的眼睛,他相信杜毓文可以读出自己的言外之意,天子无疑是希望杜毓文速战速决的,然而他知道杜毓文不想,他更想要不留隐患的,长期的安定。


    “那岂不是要多受些苦了?”杜毓文笑着问道。


    苏农隼眨了眨眼睛,“我自然会尽力让您少受些苦的。”


    “那我可真有点动心了。”杜毓文笑道。


    两人聊着些有的没的,黄瑛听在耳朵里,杜毓文似乎很想治好自己这身病,苏农隼也很想表现表现,看来他们那次私会就是为了这件事。


    但是皇帝希望他好起来吗?


    得去问问杨公公,顺便告诉他苏农隼可以放下心来了,之前杨公公一直拜托他盯着苏农隼,说怕是什么间谍,或者三部哪个领袖的传声筒,若是杜毓文私下里和他们接触皇上还不知道的,他们的脑袋就得一并搬家。


    现在看起来,没有这种风险了。


    到了东方既白,杜毓文说了句二位大夫也去休息吧,就告辞而去了,黄瑛也困倦极了,想着见过杨公公之后,定然要狠狠地睡上一觉。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医馆之后,苏农隼笑了一声。


    “殿下,”他开口说道,像是对空气,又像是对藏起来的什么人,“如果我说我真有一个方子治好你男人,也不敢说治好,至少让他平日里正常生活。”


    “您信吗?”


    李青一小心翼翼地从药柜后面走了出来,她昨夜随着杜毓文的卫队藏在了医馆之中,她本以为无论是卫队,还是黄瑛,阿史那英,杜毓文三人都不会察觉到她的存在,因为她向来最擅长的就是不引人注意,然而没想到阿史那英却发现了自己。


    苏农大夫,不,阿史那英大汗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他拿起了桌上的折扇,随意地给自己撇了撇风,“您男人精明的很,故意让黄瑛在场和我聊了一场,只是将我们的交情归到了他急于求医之上,虽然可能惹得你们的大皇帝有些不高兴,但是至少把我的身份给保密了下来。”


    “我都不知道,您为什么那么担心您这个男人。”阿史那英促狭地笑了笑。


    李青一没有回答他。


    这让阿史那英有点不适应,不过他倒也知道,李青一又不是他部族中的女人,没有随时附和他的义务,而且这个公主从来不接玩笑话和闲谈,坐在那里如同槁木死灰一般。


    “那别人不能治吗?”李青一问道。


    “您也看到黄瑛对我带来的药材的态度了。”阿史那英闲闲地说,“他可是在你们大皇帝身边混过些日子的人吧。”


    “我们那边,可能没有你们的钱粮多,但是珍奇名药可是你们南人想都不敢想的多。”他笑着说,一双苍蓝色的眼睛如同盯住了猎物的雄鹰一般看着李青一。


    将杜毓文的身子调理好些,让他基本上摆脱南朝皇帝的钳制对自己当然很有好处,阿史那英想,如果杜毓文有办法处理好这之间的种种龃龌的话,他倒是也不吝惜那么一点汤药钱。


    倒不如说他乐意至极。


    但是他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很想逗逗李青一,于是他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自然也能做到你们南人医官做不到的事。”


    “只是您打算怎么??x?报答我呢?”阿史那英笑道,“我也算是倾尽全力不畏风险的相助了,总得有些报酬吧?”


    李青一猛地抬起了头。


    他从未见过这个少女的眼睛如此的明亮,又如此的坚决,“您想要什么?”


    “我肯定不会跟您打听你们大皇帝的事了,也不会让您把南人的城郭地图给我了。”阿史那英好整以暇地说道,他越发的快活了起来,“我只要您自己就能做到的事。”


    “我说过吧,我一直挺喜欢您的,您是我很少见到的好女人。”他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所以,您嫁给我怎么样?”


    “我封您做我的大妃。”他笑着说。


    第50章 石破天惊逗秋雨 他发誓,他只想开个玩……


    李青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阿史那英已经计划好挨巴掌了, 毕竟话本上的南人女子都是如此,再加上两句你竟敢调戏有夫之妇之类的唾骂, 他这场无聊的恶作剧就可以宣告收场了。


    “只要我,就够了吗?”少女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他不可置信地唉了一声,脸上的笑容马上消退了个干干净净,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少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攥着自己的衣料,看上去局促而紧张,她躲闪了一下自己的目光,然而又克制住了逃跑的冲动。


    她觉得自己不如杜毓文值钱, 阿史那英迅速明悟了过来, 所以她可能甚至在疑惑自己为何要价如此低廉, 只要她就足够了么。


    阿史那英收敛了笑容和玩闹的态度, 电光火石间心里掠过了好几个念头,他挺喜欢李青一的, 虽然一直都是用玩笑的口吻说的,但是对于他这种人来说, 越是真心的话越喜欢用这种态度讲出来。


    可以说,李青一基本上满足了他所有对于好女人的预期, 有一副端正耐看但是不会过分招蜂引蝶的皮囊, 气质内敛而安静, 从不主动招惹是非,柔顺而隐忍,但是又能敏锐地嗅出他的情绪来,再加上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男人, 可以说让阿史那英心目中好女人这个形象有了一张脸和一个具体的人。


    只可惜她认定的男人不是我,阿史那英想,那要做些什么吗,他想,杜毓文那家伙这么好命他心里可是有几分不爽的,他可以给她的,可是比杜毓文能给她的要多得多。


    “怎么了,你愿意吗?”他问道,“离开你男人,从此当我的女人。”阿史那英苍蓝色的眼睛落在了少女的脸上,鹰隼一样犀锐的目光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我们这边有一种假死药,你吃下去,就和你的故国,你从前的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你就这么跟我走,怎么样?”


    李青一怔了一下。


    她当然很想救杜毓文,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永远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了。


    她很想摇头,她根本不愿意想象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光景,也不想看到他和其他人在一起,光是想想就感觉心里针扎的一般刺痛了起来。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腕上他母亲的手镯,想起了杜毓文说让自己找个喜欢的男子,只要自己能开心,他就满足了。


    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只要他能好起来,能不能在自己的身边都不重要了,李青一认真地想,然后她慢慢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要是您能做到的话,”她轻声说,“如果这是您想要的报答的话。”


    “我可以的。”她握紧了手指,说道,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居然还能有这种作用,也不清楚阿史那英到底让她做什么,她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但是她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发抖。


    阿史那英心里动了一下。


    弄得我好像是在欺负她一样,阿史那英看着少女微微颤抖的肩膀,他很想如期说出那句开玩笑的,救武成侯对我很有好处,你不用疑心。


    但是他发现他一时很难说出来了。


    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直白地面对自己的欲望,他的母亲是父亲的大妃,虽然地位尊荣,但是并不受宠,在他出生没多久就去世了,而他的父亲对南人虽然是一副天天要扬言马踏中原的跋扈样子,实际上色厉内荏的厉害,后来他屈膝的比谁都快世人也都看到了。


    而他是早早的就发现了,他的父亲对南人没本事,对叔叔们没本事,但是对他和母亲,以及其他女人孩子有本事的很,一言不合就连打带骂,当然,也包括把他直接捆在烈日之下的那三百鞭子。


    所以他很早就认清了一件事。


    他是没有家的。


    他没有家,但是却有一个国,还是一个千疮百孔,充满了不幸的国。


    因此他从来没有指望着能得到什么知心人,能建立一个让他感到温暖和安全的家庭,他也不觉得会碰到一个能够理解他和包容她的女人。


    直到李青一这个女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阿史那英笑了一下,他觉得把这个玩笑的时间延长一下也无伤大雅,“你堂堂公主殿下,为了一个臣子,居然可以委身胡人,是不是有点不尊礼法了。”他笑着说。


    李青一没有抬头,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有一点显而易见。


    她很难过。


    “什么?”她勉强应声道。


    “公主为了一个臣子,嫁给我这样的人,也是牺牲很大了。”阿史那英笑道,看着她的脸色,自己在心里和自己打赌她会多久哭出来。


    “像你这样的人?”李青一重复道,她抬起了几分头来,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看着阿史那英。


    “是啊,”阿史那英笑道,“公主不觉得我很坏吗?”他眨了眨眼睛,“又鄙陋,又粗鲁,身上还有一股牛羊的腥膻味,比不上公主平日里熟悉的那些皇亲国戚一星半点吧。”


    “你是胡人的可汗,又年轻又有才干,还对自己的人很好,为了他们孤身一人来这里这么多次,还都能顺利脱身。”李青一反驳道,“你肯定救了很多人,但是他们很多都是害的人更多,所以我觉得你比他们都强。”


    阿史那英愣住了,他笑了一下,“想不到公主对我还这么喜欢呢。”


    “杜毓文说你很好,比你的叔叔们,比你的父祖都要好。”李青一小声说道,“我从来都觉得你很厉害。”


    “但是你不愿意嫁给我。”阿史那英说道。


    李青一点了点头。


    “可我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人,也代表不了全世界,我不想嫁给你又不代表你不好。”李青一说道。


    阿史那英感觉自己打了一辈子雁被雁啄了眼睛,方才还在心里打赌这少女几时哭出来,现在自己倒是想哭出来了。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眼睛发酸,鼻子发紧,感觉眼泪下一秒就要流出来了。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看到杜毓文那位急于立功的继任某位杨大人烧毁的房屋和毁掉的牧场的时候来的呢。


    他只是对着夜空微微地出了口气,仰起了头,“这样啊。”


    “只是我不想嫁给你,”李青一似乎感到了他情绪的低落,略微坐的离他近了一些,“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希望我嫁给你。”


    事到如今我想开个玩笑看你哭这种话已经说不出口了,阿史那英想,“那如果我就想要勉强你呢?”他问道,“你会爱我吗?”


    李青一低下了头。


    她很想说她会努力的,但是她又觉得这是一个太轻易许诺的空头支票了,李青一知道爱这个字多有分量。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我会尽力的,但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爱你。”


    阿史那英笑了起来,“你不向我保证吗,就算为了你男人?”


    “你也要和我说,会爱我的会伺候好我的,我的什么要求你都会全力满足的,不是吗?”他问道,这样才符合话本里那些南人救夫烈妇的说辞,多少会让他这股如鲠在喉的感觉稍微被冲淡一些。


    “杜毓文虽然对我来说很重要,”李青一认真地说,“可是你也不是活该被骗啊。”


    阿史那英笑了笑,他沉默了一会。


    很好,现在他更如鲠在喉了。


    你不爱我,你也不可能爱我,阿史那英想,但是你每秒钟都在逼我爱上你。


    这么说你可真是至高无上的长生天派来收拾我的啊。


    “那公主就看我的能耐吧。”他笑着说,“无功不受禄,现在说什??x?么都是虚的,”


    李青一点了点头,又复道了谢。


    她在往回走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今天是个晴朗明媚的好天气,然而她的心里却像是被巨石压住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一直竭力忍着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往外流着,她不知道阿史那英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自己已经算是答应会和他走了。


    她感觉很难过,光是想一下都难过的浑身发软,她不想离开那个青年,但是更不忍心看着他日日受那样的苦楚,她心里搅成了一团乱麻,就算回了房中,躺在了床上,心里依旧是沉沉的,胃里像是坠了一块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是睡着了,只是脸上还挂着两道浅浅的反光的泪痕。


    看得过午时分走进来的杜毓文愣了一下。


    每次吃过皇上赐的药之后,他都有半日身上难得松快的时候,这种久违的不用困锁在沉重疼痛的躯壳中的感觉总让他找回了几分年轻带来的轻松快活。


    然而这份快乐在看到李青一的眼泪的瞬间烟消云散了。


    这泪痕提醒着他现在轻松的身体和灵魂是暂时的,甚至是虚伪的,药效一过,他又是那个虚弱的,需要人照顾的废人了。


    这对李青一来说,未免太沉重了,他想着,在少女的床边坐了下来,他看着自己愣在半空中想要去擦掉少女眼泪的手,迟疑了一下,收了回来。


    阿史那英说他对自己的病有办法,杜毓文想,也许吧,他们那边盛产名贵药材,说不定他的确有些办法。


    只是皇上会愿意看到自己身子好些么,他静静地想着,而自己徐徐图之的话,又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拖不拖得起了。


    但是如果自己的身体不能作为皇上控制自己的筹码,那么皇上会选择的筹码,唯有李青一了。


    李青一那么害怕回到宫里去,他自然也不想让她回那个可怕的地方去了。


    所以还是让自己病着吧,他想,希望他仗着年轻,待到拨云见日的那天,身子还有救吧。


    他抬起了手,放在了唇边,竭力压抑着地咳了两声,药效开始过了,那种熟悉的,渗透进四肢百骸的疼痛重新找上了他,他感觉自己甚至开始发烧了,现在虽然说入夏了,但是夜间的风还是有点冷的,昨夜他还在药物有效的亢奋期之中,自然感觉不到,而现在他的肺每吸一口气都像针扎的一样疼,身上也有些发冷。


    他也得休息了,他不想惊动李青一,想要自己撑起身子来,然而他高估了现存的体力,他只是摇晃了一下,摔在了柔软的床榻上,他竭力想爬起来,然而受过太多伤的关节和筋骨都拒绝了这个动作,一起叫嚣着疼痛了起来,他意识倒是依旧清明,知道自己只是因为昨晚的兴奋太过劳累了,应该不会发展成大病,更不会有性命之虞。


    只是他已经把李青一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