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上尽重城更上楼 我真的,没事的……


    李青一被惊醒了, 虽然杜毓文已经找回了身体的重心,重新站了起来。


    她方才做了一个不算美妙的梦, 但是她一瞬间却想不起来具体的内容了,只记得自己好像迷路了,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之中,她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虽然梦醒了,但是残存的恐惧和无助还徘徊在心里。


    她本能地一把拽住了青年的衣角,“先生要去哪里。”


    “臣也要去休息了。”杜毓文笑了一声,他竭力掩饰住刚刚的脱力,“臣昨晚也没睡。”


    “那, ”李青一轻轻地说, “在这里睡吧。”


    她向里面蜷了蜷, 表示给杜毓文留出了空档, 杜毓文迟疑了一下,他坐在了床沿上, 小心翼翼地脱掉了自己的靴子和袜子。


    然后开始慢慢地解着自己的外袍,“那臣就无礼了。”


    杜毓文很瘦, 李青一知道这一点,只有穿着官服的时候才勉强看上去有几分昔日里的旧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少在自己的面前宽衣解带, 而如今这副被疾痛折磨的身子依旧被厚厚的中衣掩饰着, 她忍不住伸出手,摸到了那有些突兀的脊骨,杜毓文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他将外袍挂在了一边,然后卧了下来。


    “现在一定还很痛吧?”李青一轻声问道。


    杜毓文笑了一声, 他很想说已经不痛了,但是他突然间息了声,因为若是说实话的话,他真的很不舒服,不止胃和肺,那些伤口也要凑热闹地隐隐作痛,一起让他昏昏沉沉,浑身乏力。


    他从前觉得,这些无需让李青一知道,他得自己默默忍受,因为这都是他该做的,让她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但是她好像更担心了。


    不知道她会把自己的病想得有多吓人,杜毓文想,好像自己下一秒钟就会断气似的,他现在还远不至此。


    “只是昨晚有些累了。”他轻声说道,“所以有点发烧。”


    “睡好了就好了。”他说道。


    李青一没想到他会回答,毕竟前世就算到了最后,杜毓文都不曾和她叫过一次痛。


    她忍不住轻轻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腰上,虚虚地从后面抱着这个青年,“这样,”她小声的说,“那先生想过怎么治好吗?”


    这句话落在了杜毓文的耳中,让他倒是瞬间就不困了,脑子也不浑浑噩噩的一锅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没来由的警觉了起来。


    总不能是阿史那英在搞什么鬼吧,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他顿时感觉自己是不是被发烧烧坏了脑子,在胡乱猜忌什么呢,但是他有几分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阿史那英就是很可疑的一个人,他听到他的心底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还记得吗,他和你第一次见面就莫名其妙地聊了一会李青一。


    怎么想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杜毓文感觉自己被烧得神智不清了。


    阿史那英应该是个正经人吧,至少比皇上正经一些。


    但是他发现自己因为没因没果地问了出来,“怎么了,难道阿史那英和你打了什么包票吗?”


    他感到了李青一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什么?!杜毓文猛地转过了身,根本顾及不得差点没喘上来气的风险,给他猜对了?!


    “还真是他在胡说八道吗?”杜毓文说道,“就算他真有几分本事,我也不用他啊。”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杜毓文沉默了一会。


    “若是我没病的话,”他轻声说道,“你觉得你父皇会放我出来吗?这病也算是我的救星了。”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那太好了!”她脱口而出道,然后她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一瞬间拽起被子来将脸蒙住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李青一开始胡言乱语道,“我就是说,我没有不盼着先生好起来的意思。”


    “我就,”她语无伦次了起来。


    “所以阿史那英和你说了什么?”杜毓文追问道。


    “就是,”李青一露出了一双眼睛来,红红的,湿湿的,似乎流了不少眼泪,“他说能治好你。”


    “然后他想让我和他在一起。”她轻声说。


    杜毓文感觉胸口很闷,他确定不是因为发烧或者肺炎,纯粹是被阿史那英气的,他已经好长时间没生过气了,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不会生气了,很好,不只是当朝圣上的药能给他年轻的感觉,阿史那英轻轻松松地也能给他这种感觉,不愧都是所谓的天子。


    “所以,”他眨了眨眼睛,“你同意了?”


    李青一用被子更严密地蒙着自己的脸,然后点了点头。


    杜毓文笑了一声。


    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觉得烧坏脑子的不是他,是阿史那英。


    看来阿史那英已经忘记了他父汗惹自己不开心之后的事了,他不介意帮他回忆一下,他砍下了那位大汗的头颅,然后装在匣子里,让从中原到江南的所有人都欣赏了一番他父汗的英俊相貌。


    他真的太久没生过气了,杜毓文想,搞得他好像是个什么善男信女一样。


    好吧,的确在李青一的眼里,他好像一直都是个柔弱无助的,被所有人欺负的废人。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x?要我和他在一起就愿意治好你。”李青一絮絮地说,声音越发的低若蚊蝇,“但是如果可以的话。”


    “只是他太久没有挨打了而已。”杜毓文斩钉截铁地说道,“也许是他那个人的个人嗜好吧。”


    李青一从被子里又复露出眼睛来,疑惑地看向那个青年,杜毓文用手臂当着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地笑,“他可真行。”他说道,“还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李青一愣了愣。


    她不由自主地往青年那边靠了靠。


    “什么意思?”她小声问道。


    “他多半是在开玩笑罢了。”杜毓文笑了笑说道,“我不信他真敢侮辱与你。”


    “我也觉得。”李青一没来由地颓丧了几分,“毕竟我也不是什么美人,没那么大作用。”


    杜毓文怔了一下,“唉?”他将手臂拿了下来,看向了李青一,“殿下不觉得他是在欺辱你么?”


    “啊?”李青一一时没有听懂,微微偏了偏头,“欺辱?”


    她不觉得自己被阿史那英调戏了,杜毓文想,他感觉心口扯着痛了一下,她反而认为她的舍身根本不配对方救他。


    “他是在欺负你。”杜毓文认真地说,他很想说理应是他配不上你,但是又觉得李青一大概不会同意这种说法的,于是他想了想,“而且他在骗你。”


    “对他来说,我好起来不受你父皇的钳制是最好的。”杜毓文轻声说道,“他一定是想医好我的,还要让你不痛快,就是在欺负你了。”


    李青一点了点头。


    “那他为什么要看我不开心呢?”她问道。


    因为他喜欢你,杜毓文一瞬间就想到了答案,他知道不少很无聊的小男生,表达自己喜欢的方式就是把喜欢的人弄哭,他年少的时候就对这种行为感到不能理解,但是的确屡见不鲜。


    这家伙还真是喜欢李青一的。


    这倒也不让人意外。


    然而正在他思索的时候,李青一似乎是放在了什么担子,一下子就睡了过去,少女不由自主地搂着他的腰,似乎很害怕下一秒他就不在自己身边了一样。


    杜毓文很快也感受到了上涌的倦意,他很快也闭上了眼睛,一边想着多少要在李青一面前表现几分,一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他足足睡了八九个时辰,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长的觉了,他想,上一次还是最终得胜之后心无旁骛的睡了将近一天,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上下都轻松通透,这次虽然不比那次那么通体安泰,但是也轻快了许多。


    李青一睡在了他的外面,大概中间醒了过来,去做了什么,回来的时候发现他还没有醒,就在自己的外侧睡下了。


    而听到了他的动静,少女的睫毛颤了颤,也醒了过来。


    “先生醒了。”她说道,“昨天先生一直睡着,找黄太医来,说是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有些累了。所以也就没叫醒先生。”


    “这样。”杜毓文出着气,感受着自己的烧的确是退下来了,“殿下自己出去了。”


    “本想着去找阿史那英的。”李青一轻声说道,“但是他有事出去了。”


    “说是去西边的白塔寺了。”她说。


    西边的白塔寺,杜毓文长长的叹了口气,“今天是六月七日吧。”


    “是啊。”李青一回答道。


    “那昨天就是六月六日了,”杜毓文说道,“阿史那英去白塔寺也很正常。”


    “大概这三天他都会待在那里。”杜毓文慢慢地说,他不知道这些讲给李青一是不是合适,但是她很想听,也许也会对她有些好处。


    “他们的祭礼,对于死者的周年要大祀三天,而六月六日,正是我那个继任,杨师古杨大人以为他们庆祝天寿节为名,将胡人聚集起来,割去人头杀良冒功的日子。”他轻声说,“算起来,应该是第三年了吧。”


    “这些人就死在这座城里,我让他们的尸骨迁进了白塔寺来享受香火供奉,早日洗清怨憎,再入轮回。”杜毓文轻声说道,“阿史那英大概在给族人做法事吧。”


    “殿下想去看吗?”他轻声问道。


    第52章 请君莫话封侯事 杨师古他怎么有脸面活……


    城西的白塔寺, 李青一还没有去过那里,只在城中看到过它那圣洁而美丽的白色佛塔, 据当地人说,那里是集市的中心,这座白塔是用白糖混合奶油粉刷的,带着一股甜腻的奶香味,辅以白色的防虫涂料,使它整个在晴天白云之下显得宛若一块晶莹剔透的雪雕,又似一朵云,让人仿佛面对一座通往永恒安宁幸福的天国的阶梯,而它的檐下垂挂着美丽精巧的金铃,形状各异, 上面镌刻着各种关于幸福的祈愿经文, 一共有九九八十一个。


    “当风同时吹动九九八十一枚金铃的时候, 我们全部的痛苦和不幸都会归一, 消弭与无形之中。”一个当地的女人认真地说,“所以那些不幸罹难的人的骨灰收进这座寺庙之后, 定然会有一个光明的来生的。”


    杜毓文微笑地点了点头,他双手合十, 低了低头。


    “没有人来打扰你们做法事吧。”他问道。


    “没有。”女人说道,她回头看向了那纯洁的白塔, 李青一注意到她虽然竭力掩饰, 但是眼底还是带着粼粼的水光。


    “请问, ”她低声开口问道,“您是来祭拜什么人的吗?”


    “三年前的那场惨事。”女人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开口轻声说道,“我的儿子和媳妇都死了。”她咬了咬下唇, “我总共就这么一个孩子,所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儿媳妇当时还怀了孩子,本来说不叫她去摆摊了,但是她那个人好强,就还是去了。”


    “所以就一并丢了性命。”女人说,她抬起袖子来揾了揾泪水,“我这个人可能命就是不好吧。”


    李青一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变冷了,她虽然已经知道了三年前的事情很惨,但是她并没有太多的实感。


    “那杨师古说要开集市,你们就信了吗?”她忍不住问道,“他不是刚刚来到这里的吗?”


    “也是没办法啊。”女人说道,“自从杜大人走了之后,就有些人不安分,在周围起事,杨师古说是一年之内平定这些残寇,我们都以为他是有些正经心眼的。”


    “而且就算是不信他,也得换点铁器来自己村里结寨自保啊。”女人说,“没想到他所谓的平寇,就是说我们就是寇啊。”


    李青一怔了一下。


    如果是她的话,也许迫不及待地去集市吧,这个陷阱可以说天衣无缝,然而他既然有这样的心机,为什么只算计了这些他本来应该保护的人呢。


    “据说杨师古还是杜大人荐来的。”女人说道,“谁知道是不是杜大人教他的。”


    “那如今杜大人说你们可以来白塔寺祭拜,你们为什么来了。”李青一轻声问道,“不怕又是一次这样的事吗?”


    “家里还有人的,哪里敢来,我家里也没有人了。”女人说道,“不过横竖一条烂命罢了,听说女人的人头不比男人的金贵,只能换一半的银钱,我死在这里,也不算是便宜他。”


    “村里的其他人,我也就一并祭拜了。”女人说。


    “那说明杜大人和杨师古不是一路人啊。”李青一轻声辩驳道,女人出了口气,“若不是一路人,那杨师古如今人在何处呢,怎么不把他的脑袋挂在这城门口,给我们一个交代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啊。”女人说道,“哪里的王法应该都有这条吧。”


    “那杜大人若是真的想办这件事,”她喘了口气,“只把骨殖迁入这白塔寺怎么够啊。”


    “我想看到那杨师古的狗头落地,”她抬起手,瘦若枯树的女人抬起了她枯枝一样的手,指着高高的城门,她的眼睛变得分外的明亮,好像里面旺旺地生着一盆火,“我要他挂在这里,受一千次鹰啄,一千次水浸,一千次火烧,才能偿我们这一千人的命。”


    李青一颤抖了一下。


    女人以为是她过于激烈粗鲁的发誓吓到了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南人少妇,下意识地想要道歉,然而她看到了那个少女的眼睛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蓄满了泪水。


    “有一千人,这么死了吗?”她轻声重复道,“??x?我也觉得杨师古应该受一千次鹰啄,一千次水浸,一千次火烧。”


    还有支持他来到这里的人,李青一忍不住想,给他步步高升的人。


    她听杜毓文说,杨师古被调回了京城,赐了不小的爵位和田宅,随时都有可能起复,过的很是不错。


    “为什么?”她问道,“难道父皇不知道他是个庸才么?”


    杜毓文轻蔑而无力笑了一声,“当然了,但是他是个听话的庸才,还经常庸的很是时候。”


    “对你父皇来说,比贤的不是时候的贤臣可是好多了。”他说。


    而如今,她站在白塔前,站在死难者的亲人面前,她觉得这些被推崇的被褒奖的心术都是一派胡言,什么谋国与谋身,史书上总是说人臣为了让皇上所谓的宽心,进行自污和示弱是深谋远虑,是富有智慧值得推崇的。


    可是有人会死啊,连带着爱他们的人生不如死。


    李青一低下了头,女人似乎心里动了一下,从筐里拿了一个苹果哄她,她攥着被塞进手里的苹果,看着女人孤独地走向某个山中牧民村落的背影,突然觉得该受到安慰的人不该是她。


    而她能给她什么呢?


    她不需要苹果,也不需要她现在能给她的任何东西。


    她只需要杨师古得到他应得的处罚。


    李青一突然感到了一只手,放在她肩膀的手,杜毓文轻轻地揽着她,青年的目光也追随着那个女人瘦若的背影,“他会的。”杜毓文用唯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一定会把他拖到这里来,让他受够一千次鹰啄,一千次水浸与一千次火烧。”他声音很平淡,但是李青一却能从嗅出某种非凡的决心。


    李青一点了点头,然后她将手中的苹果递给了青年,杜毓文认真地接了过来。


    即然他没有死,他忍不住想,看着手中被擦得锃亮的苹果,那说明该死的另有其人。


    他现在无比确信这一点。


    来祭拜的人的确不多,大概是害怕又是一个陷阱和诱饵,所以大概只有和这个女人一样无亲无故的人才敢前来。


    庙宇之中贴满了美丽的蓝色花砖,大厅之中的人也一样稀疏,所以李青一一眼就看到了阿史那英,他跪在千朵莲灯之前,青年微微地低着头,闭着双眼,虔诚地就像一尊神像。


    李青一走了过去,青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微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他却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那个无聊的玩笑,他只是拿起了一边的油壶,一丝不苟地给每一盏莲灯添油。


    每一盏莲灯,都是一个逝去的生命,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他们都终于有了香火和牌位,是你的功德,是我欠你的。”阿史那英开口说道,却是对后面的杜毓文说的。


    “倒也不算。”杜毓文不疾不徐地说,他也走到了莲灯前,拿起了另一把油壶填着油,“去世的是我们的子民,自然当由我照拂。”


    阿史那英沉默了一下。


    “你说的对。”他笑了一声,“你这个人说话倒是滴水不漏。”


    “我都忘了,我们是以天宫山为界是不是。”他说道。


    杜毓文点了点头。


    “也算合理。”阿史那英说道,“看来我的两个叔叔的价码都不让你满意了。”


    杜毓文点了点头。


    “而且你希望我对付他们,还有横在西夷,东胡这些国家和你们之间是么?”他问道。


    杜毓文继续点了点头。


    阿史那英笑了笑。


    “的确,这对我们都是最有利的。”他宁静地说,“那我们公事算是聊完了。”


    “那您还想和我聊点私事吗?”杜毓文提问道。


    阿史那英笑了一声,“听上去你语气不怎么高兴啊。”


    “我还以为你是个正经人呢。”杜毓文说道,他看着莲灯摇曳的火苗和之后一个个黑色的名字,不免觉得在这里聊这个是不是不太好,但是他说实话的确有点忍不住。


    “我正经的很啊。”阿史那英说道,他的余光看了一眼和喇嘛交谈的李青一,“我是正经的,我可以拿长生天发誓,我是真心实意想娶她做大妃的。”


    “说句难听的,若是你死了,你把她托付给我岂不是最好的选择么?”阿史那英眯起了眼睛,说道。


    杜毓文继续填着油。


    “我记得苏农大夫可是声称能治好我来着。”他波澜不惊地说道,“是有这么回事吧。”


    “那得分什么时候。”阿史那英说,他看着牌位,“什么事情都有一个时机,你说,若是三年前你能杀了杨师古的话,这些人都不会死。”


    “而现在最早也要那件事三年后你才杀得了杨师古。”阿史那英说,“而且当他真的受到惩罚,说不定是十年后,二十年后,等说法的人都会死的差不多了。”


    他轻轻地伸出手,放在了一个名字上,这串黑漆漆的字符不会呼吸也不会心跳了,杀死一个人有多容易,养成一个人就有多难,所以多少人为了大家能过上平静幸福的日子而付出的努力,甚至只需要一个害群之马就可以尽数毁于一旦。


    这世界向来残忍糟糕如斯。


    杜毓文也静静地凝视着每一个名字。


    “你说的对。”他轻声说。


    但是他现在还不能治,他想,“不过苏农大夫你也说过,人逢喜事精神爽,若是心情舒畅,比吃什么药都有用。”


    “那么斩断那人的手足,应该会让您心情很好吧。”阿史那英说道。


    “是啊。”杜毓文微微笑了笑,“但是我觉得不记隔夜仇也很重要。”


    “有仇就得快点报掉不是吗。”他说道,脸上依旧挂着那个礼貌而微笑,目光则顺势移到了阿史那英的身上。


    阿史那英没来由地感觉自己后颈有点发凉。


    “我只是开了个玩笑。”这种无伤大雅的事,他试图直接缴械投降。


    “我也只是开了个玩笑。”杜毓文笑了笑,眉眼弯弯。


    “而且还顺便帮了您一个忙。”杜毓文体贴地说,“您不是想知道山上的空积寺有哪位喇嘛是您叔叔的人吗?”


    “等三天的法事结束后,跟踪您的那位大概就是了。”杜毓文语气温和,像是在和什么老朋友亲切的嘱咐着出行事项。


    而阿史那英感觉自己头皮都要炸起来了。


    “谢谢。”他咬牙切齿地回答道,“这事我的确很想知道。”


    第53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砍伐一棵树,当然要从……


    白塔寺和半山的空积寺不同, 空积寺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四下无尘, 空寂而悠远,仿佛修筑在云端,如果说空积寺给人的感觉是空,那么白塔寺给人的感觉就是满。


    到处都堆放着需要供奉的牌位,僧人们也很忙,每个人都似乎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李青一也不想打扰他们,决定自己找个不碍事的地方,等着杜毓文和阿史那英,以及一些死难者的家属聊完。


    她绕着大厅走了一圈, 一个老喇嘛和她介绍说庙中有个风景不错的茶室, 如果想要等人的话, 在那里歇脚倒是不错。


    往茶室走的时候, 连走廊的墙上都供着一盏盏佛灯,每盏佛灯都代表着一条性命, 李青一想,这座庙里是供奉了多少人啊。


    “我在家的时候曾经听父亲和他的伙伴说起过这座平川城, ”拾翠轻声说道,“平川是我们南人起的名字, 意思是这里是这整条肥沃的谷地的咽喉的意思, 而胡人管这里叫阿格图, 意思是巨龙明亮的眼睛,他们认为这条南开的谷地像一条横卧于大地的巨龙,其中还有一条河流,这座城就是它的掌上明珠, 它的明眸。”


    “双方都知道,控制了这座城,就得到了整个天宫山以南的这条绿色谷地,天宫山即如其名,好似其上有天宫一样高耸入云。”拾翠说道,“所以我们想用它作为和胡人的界碑,而胡人若是拥有这条谷地,也方便南下中原牧马。”


    “所以这里是过去几百年这边易手次数最多的城池。”拾翠轻声说道,然后她微微地叹了口气,“我父亲做了逃兵的那次,就是武成侯想收复这里的那次出征。”


    “他知道这里重兵把守,觉得只有武成侯这种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不知轻重深浅才会一上来就去收复这座城,而武成侯立足未稳就如此举动,可见他只不过是个眼高手低的替死鬼罢了。”拾翠说道,“于是他就花钱把自己买了出来,结果错过了武成侯的一场大胜,那次大捷但凡能活下来的军士都得了高升。”


    “他自那之后更堕落的不成样子了。??x?”拾翠叹道,“拿出了全部积蓄帮他调走的母亲反而成了他天字第一号的仇人。”


    李青一小心地用余光看着少女的脸,果不其然,有泪水积蓄在她的眼眶里,她用尽全力阻止它落下来,后面的事李青一就知道了,十二岁的拾翠入了宫,分到了她的身边伺候,而每两年,她看到她看过了一封信之后,躲在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她的母亲去世了。


    罪魁祸首定然是她的父亲。


    “您竟然知道这件事。”拾翠略略吃了一惊。


    她突然想起那天自己哭过之后,回到宫女们的屋里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铺位上赫然放着一枚橘子。


    难道是李青一送给自己的吗,她想求证,但是又觉得不太好,于是她继续讲了下去,“说来好笑,我前天还收到他一封家信,问我即然陪嫁了殿下,那么还能不能配人了。”


    “他还惦记着这笔钱呢。”拾翠的嘴角动了动,克制住了一个即将泄出的冷笑,“所以我觉得这些人,除非是要死了,否则是不会觉得自己有错的。”


    李青一点了点头,两人走到了那间茶室的位置,的确如老喇嘛所说的那样,风景很是不错。


    茶室位于二层,远可看到翠色的青山,近能看到熙熙攘攘的街景,这座平川城虽然经历了很多不幸,但是又焕发出了惊人的生命力。


    “现在又成了好地方了。”拾翠感慨道,给李青一准备着奶茶。


    “以后也会是的。”李青一轻声说道,“说起来,拾翠,我想起一件事来。”


    “殿下?”拾翠靠了过来,摆出了一个倾听的姿势,李青一贴近了几分她的耳朵,“你父亲现在想来平川城吗?”


    “如今应该一时不会有战乱了,你把他接来尽孝也是很好的。”她轻声说道,“他前天给你书信,可见你父亲还盼着你为他尽孝呢,也该遂了他老人家的心意才好啊。”


    拾翠虽然自知比不上题红那样闻弦音而知雅意的人精,但是也是在宫里呆了好几年的人了,她一下子就了然了李青一的意思。


    “是啊,我也得记得尽孝才行。”她笑着说,慢条斯理地给李青一冲着奶茶,放高了几分声量,“现在以孝治天下,我作为宫里出来的姑姑,更应该做个表率才行啊。”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嗓子依旧压得很低,“等到他忘乎所以,说不定就把你妈妈当年的事情讲出来了。”


    拾翠点了点头。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到了我手里定然给这个老家伙好受,她忍不住自己笑了一下,原来李青一是希望他被找到杀害自己母亲的证据,然后公之天下的明正典刑吗?


    她方才还想着殿下终于也多了些手段,果然李青一依旧还是李青一,拾翠在心里暗笑,还真是让人安心。


    “你坐吧。”李青一说道,她拿起了杯子来,尝了一口,果然是人烟更多香火更盛的大寺,奶茶也比空积寺的更香甜一些,一边的九宫格茶点也做得很是精美,她又想起了那位客栈老板,伤痛似乎很好抚平,又似乎好像一直敞在那里,不过是被掩藏了起来,始终若有若无的作痛着。


    她由衷的希望,不论是几百年来的战乱,还是三年前的人祸,都能从此远离这座城,它已经经历过太多不幸了,李青一注视着楼下寺门口,那里整整齐齐地摆了八只庞大无比的香炉,里面竟完全被香烛挤满了,还不断有人把新的香烛插进去,的确如那个女人所说的那样,三年前的惨痛记忆依旧烙在每个人的心上,很多人明显都是一并为很多死难者一同祈福烧香的,然而这次他们没有被暗算似乎也不能让他们多少开心一些。


    他们甚至可能期待着这又是一次阴谋和陷阱,这样他们腰间那明显精心养护过的刀,至少能挥向什么人的脖子,用他们的鲜血来洗掉心中那漆黑的附骨之蛆的憎恨。


    而杨师古现在在哪里呢,他在想什么呢,李青一忍不住想,他应该睡得很好吧,毕竟他就像杜毓文说的那样,是个庸的很是时候的好臣子,父皇一定满意极了。


    说不定还会多福多寿子孙满堂。


    想到这里,李青一顿时感到了一阵恶心,无论是奶茶还是茶点似乎都变得难以下咽了起来,她觉得他们都该付出代价。


    然而怎么才能让他们付出代价呢。


    她出神地想着,就连杜毓文来到了茶室找她都没有注意到。


    “没有事烦心了。”被惊了一下的李青一马上说道,“我只是在想杨大人。”


    杜毓文眨了眨眼睛,他在茶桌边上坐了下来,也看向了外面的街市,他当然也看得出来,一场法事完全不足以消弭这些恨意和愤怒,更何况杨大人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继续他那套为官之道经。


    “说起来殿下,你看那边在伐木。”他伸出手来,指了指街的另一边,李青一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果然有一棵大树枯死了,伐木工人大概是准备今日里有些阴天又没有下雨,正好适合干活,一鼓作气将它处理了。


    他先是将大树旁逸斜出的枝干尽数修整了,才开始抡圆的斧子,伐起主干来。


    “想要砍掉一棵树,最好先是等他自己朽烂了,再断绝了他的旁枝,就好伐多了。”杜毓文慢慢地说,似乎只是在议论这个工人的作为,又似乎在聊着些别的什么事。


    李青一看向了他,青年托着下巴近乎于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他的目光平稳却坚定,李青一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杨师古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可是,李青一忍不住想,杜毓文也已经受了足够多的苦了。


    青年似乎感到了她的目光和其中的隐忧,他转过了头,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说起来殿下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今日里的天气也算是天公作美了。”


    今天不冷也不热,没有下雨也不晒,的确是难得的出门的好天气,不在外面转转实在可惜。


    但是李青一却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她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会。


    “那既然如此,臣倒是有个地方可以引荐给殿下。”杜毓文笑了笑,他伸出手,抓住了李青一的手腕,少女瑟缩了一下,他才想起他们好像很少牵过手。


    他自觉失礼,想要放开手,然而下一秒钟,李青一就顺势轻轻地扣住了他的手。


    “是什么地方啊?”李青一问道。


    杜毓文别过了头,他忍不住想自己居然被阿史那英这一番无聊的玩笑激到如此,莫名控制不住地想要多和李青一亲近一些,还真是年轻气盛起来了。


    “臣当年方接任北地之事的时候,第一个想要攻占营筑的城池就是这一座平川城,”杜毓文轻轻咳了一声,掩饰着脸红,“把那些老爷子们可是吓坏了。”


    “所以我索性就自己出来看看情况,这事我到现在还没和旁人说过,”他笑了起来,“自己在这边探查了几天,除了敌人的城防和作息,也找到了一个好地方。”


    “当时想着,若是得了闲,一定要分享给别人。”他笑着说,“后来就。”


    他垂下了眼睛。


    “忘了。”


    第54章 人去紫台秋入塞 春也杀人,秋也杀人……


    正如拾翠所说的那样, 平川城依靠着巍峨雄伟的天宫山系,山谷向南开口, 就像是一个兜住暖风和水汽的口袋一样,丰沛的雨和温暖的风造就了这片水草丰美之地。


    远山上是青翠的树木,因为距离太远,所以好似山形上附着了一层深绿色的苔藓,因为过分高峻的山峦所以显得天地浩大而安静,即使平川城外的集市摩肩接踵,商队川流不息,也无法消弭这种寂寞感。


    杜毓文之前发现的位于平川城对面山上的天然观景台如今依旧健在,而且似乎也被其他人发现了,竟然收拾整理了一番, 将山石上的枯木槁藤清理干净了不提, 还压上了一层结实的油浸的木板, 方便游人或坐或卧。


    李青一看向了山的对面, 整个平川城瞬间收入眼底,颇有一种回望齐州九点烟, 一泓海水杯中泻的意境,让少女几乎发出了一声叹喟。


    “这里的确不??x?一样。”李青一由衷地说, 她微微前倾着身子,全然沉浸于这天高地迥的广袤浩大之中, 无论是这开阔的过分的天空, 还是大开大合的高山水谷, 蓝色的水流,都绝非京城能见到的景致,对李青一有限的人生来说,实在是过分的新鲜与震撼人心了。


    “整个平川城, 都能看到了。”李青一感叹道,“还有周围这些官道,上山下山的,还真是繁忙,就是和山一比,人简直像是小蚂蚁一样。”


    这景色虽然好得很,但是不适合一个人看。


    十八岁的自己好像只这么想了一瞬而已,杜毓文想,果然故地重游无异于刻舟求剑,他突然心中生出了几分胆怯来,若是这山有什么仙术,能遇上十八岁的自己的话。


    他该对他说什么。


    他后悔立功吗?


    当然不后悔,他看着远处的平川城熙熙攘攘,在天光云影下显出一派安宁祥和的烟火气,和八年前这里能看到的景致截然不同,他还记得那个深夜他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隐身于乱石树木之后,空气中不知道弥漫着的是铁锈味,还是血腥味,遥遥地观望着这座城的景象。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座死城,这是他的第一感觉,身后时不时传来狼嚎声,而对面的城里几乎没有什么灯火,只有一小簇一小簇的营火,有些沉默不语的士兵走来走去,好像上级没有派发什么具体的任务,只能假装很忙来消除内心的焦躁不安,这里比起来是一座古书上记载的繁荣城市,更不如说只是一处纯粹的军事要塞。


    没有人敢定居在这里,这里的人也不敢妄想什么长远。


    而如今就连半山荒废的牧民小屋周围的道路也明显被修整过了,有牧民甚至在路边栽了些花草,开着一簇簇圆圆的雏菊花,有了人烟之后,就连草地的颜色都变暖了。


    所以他为什么要后悔立功,这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名勋,还是无数人的日常生活。


    那么他该对自己说什么呢?


    快跑吗,不要回去领赏,最好像书上写的名臣先贤那样,功成身退,隐姓埋名,泛舟五湖吗?


    听起来好像很对,他想,若是上一世被幽囚中的自己,如果有人和他说有一次重生的机会,有一颗后悔药可以吃,他肯定会在回京之前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而且就算是现在的他,只要想起冷宫里的那些日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想起在前几日突如其来的急病高烧之下,心里不由自主地想上天莫非真的很喜欢作践他,为何让他重活一次,还要再受一番这般苦楚。


    他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接受了侍从的好意,接过了准备好的温水,他略微尝了尝,舌尖品出了些人参的意思,大概是为了照顾他的身子,将参汤兑到了给他准备的水里,虽然现在上山的路经过了整饬,没有那么难走了,他一路上也几乎没有自己行走,都是同李青一一起坐轿,明明不该有多少劳神费力才对,然而他还是感到了疲惫,被日光一照,几乎就要顺势昏睡过去。


    他喝了水,稳了稳心神,将水囊还给了侍从,“谢谢。”他说,抬起眼来去看这个侍从,他既然做了驸马,府上的侍从都是皇上亲赐的宫里人,当然比起让他这个主人满意更需要讨好的是皇帝陛下,所以自然也不会在他身上多花什么心思。


    于是他免不得多看了这个侍从几眼。


    这侍从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褪的婴儿肥,注意到了杜毓文的目光竟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请问武成侯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杜毓文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笑容,“只是想起来好像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这些事。”


    “卑职姓简,单名一个明字,从前是简东山大人府上的家生子,”侍从恭敬地说,“因为皇上来简大人府上的时候,见卑职懂些市井解闷的奇技淫巧,就要了卑职去宫里伴驾,现在公主出嫁,又到了武成侯府上。”


    杜毓文笑着点了点头,“即然能被皇上一眼看上,看来也不是什么奇技淫巧了,定然不凡。”


    “你们来我府上这一年有余的时间,我不是病着,就是忙这平川城的事,如今也算是得了点闲,也该好好犒劳你们一番才对。”杜毓文笑着说,他心里却一瞬转过了好几个心思,他虽然并非出身于累世冠缨之族,但是也知道所谓的和主人同姓的家生子在主家的地位。


    因为擅长玩乐帮闲被皇上带走伴驾?又赐给了自己?其中若没有什么隐情,杜毓文这两世沉浮算是白活了。


    他当然还记得,他刚刚回府的时候,简东山就来探望自己,而皇上又说,自己有此一劫是因为简东山的构陷,不管谁说的是真话,总而言之,简东山这个人有想法。


    而且很有想法。


    他出身于九江富户简家,科举入仕,皇上赐婚,年纪轻轻就入了阁,有些想法也是正常的。


    之前他来联络自己,那时候的自己还不能有想法,也不好直接轻信于人,所以让他碰了个软钉子。


    而现在,杜毓文想,他也有想法了。


    如果他在这里遇到的十八岁的自己,他想对他说,往前走,不要回头,更不要逃跑,因为该害怕的不应该是你,该退出或者死去的也不该是你。


    他遥遥地看着做法事的白幡悬在白塔寺的周围,好像是雪,但不会融化,所以更像是一道就算愈合了也会异常光滑反着光的伤疤,这就是杨师古给这座城市留下的伤疤。


    而他又看向了李青一,少女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轻快的放松的笑颜,然而他还记得她流的那些眼泪。


    他不该轻而易举地把世界留给不配的人,他抬起手来捂住嘴,竭力的压下了几声咳嗽,他也许没法长命百岁,但是他要看着这些人进入坟墓再死。


    所以自己应该给简东山写封信了,杜毓文想,杨文秀前几日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这位简大人的生辰在七月十五日,只是下个月的事了,自己为他拜个寿总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杨师古是现在的当朝首辅的门生,简东山大概很想要一份关于杨师古的弹劾,这样他就有机会撬动他这位老领导的根基了。


    简东山是个有想法的人,这应该是他的想法中的很大一部分。


    杜毓文静静地暗中端详着简明的神色,发现这位年轻的侍从一直忍不住去看那些坟茔和白幡,似乎也对这位杨师古大人颇有微词。


    他收回了目光,心中对自己的计划确定了七八分。


    他得走下去,杜毓文对自己说,感觉休息的恢复了几分精神,便试着起身,他看向了李青一的背影,看到少女正兴致勃勃地站在露台的边缘,四处观察打量着,让他突然恍惚了一下。


    如果是十八岁的自己的话,在这种时候不会坐在古松之下半死不活的,他想,而是会站在这个少女的身边,和她一起极目远眺,指点江山。


    那定然会是一段美好的,难以忘怀的回忆。


    为什么遇到她的不是十八岁的自己呢?杜毓文忍不住想,然而他的心里一瞬间闪过了另一个念头,如果十八岁的他真的在这里,要和李青一一起走。


    他会甘心吗?


    他理当心甘情愿的,杜毓文想,因为他现在能做到的,无非是带着那些该死的人去死,但是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陪着该活的人好好活。


    而对方又不是阿史那英,他没法冠冕堂皇的以这样的婚事对李青一不好为理由拒绝。


    他愣了一下,然后垂下了眼睛。


    没关系的,杜毓文想,只要她继续长大,继续见识更大的世界,她自然遇找到最合适她的青年才俊的,一个健康的,生机勃勃的,爱她的人,而那时候自己也差不多会死了。


    这是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最合适的好结局。


    他们还不曾有过夫妻之实,杜毓文想,因为如果自己好不起来的话,她根本就不应该做自己的妻子。


    若是说重生之时他还有些希望,觉得毕竟不比上一世受得伤多,总有痊愈的可能,而现在他只觉得这份希望越发的渺茫了。


    “先生?”


    杜毓文怔了一下,意识到李青一在叫他,他眨了??x?眨眼睛,视线重新聚焦之下,看到了那个少女放大到担心的面孔。


    “有哪里不舒服吗?”她问道。


    杜毓文摇了摇头。


    “没有。”他轻轻地笑了笑,“只是在想平川城和杨师古的事。”


    他没有完全撒谎,李青一明显被说服了。


    “平川城真的很好,”她转过身去,“这么看感觉更美了。”


    “这世界的好地方很多。”杜毓文笑了笑,“而且各有各的好处。”


    “那以后会去看吗?”李青一问道。


    杜毓文不敢去看少女的笑颜,他微微地出了口气,“怎么不会呢?”他说道,“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去看。”


    他没有给李青一画饼,他想,李青一一定会成为一个坚强而自由的人,若是世道能够清平,自然是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而且她也没有说,是要和自己一起去啊。


    “那润州怎么样?”李青一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那里比起平川城如何?”


    润州不是什么诗词歌赋钟爱的名胜,也没有多少写进话本的传奇故事,李青一之所以会率先提起它,大概只有一个原因。


    那是他的家乡。


    “润州也不错。”杜毓文笑了笑,“只是比那里好的地方太多了,一般游人就不会刻意去润州了,大都是路过看一眼就好了。”


    第55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 我年纪轻轻的,做什么……


    “简明你是被武成侯给撵出来了吗?”简东山笑了起来, 他听闻简明回来,亲自来了大门相迎, 青年亲昵地揽着年轻侍卫的肩膀,“好久没回家了,好好休息休息。”


    “武成侯让我来给您做寿。”简明也笑了笑,笑得憨厚而内敛。


    “我年纪轻轻的,做什么寿。”简东山抬起手在他的后脑抽了一下,“虽然比不得你,但是也不老吧。”


    “武成侯给我什么礼物了?”简东山笑道,显而易见的心情不错,“还有在他那边过得怎么样,和我讲讲。”


    “咱家也给简大人的三十三岁寿辰准备了贺礼, 不知道简大人要不要一并看看?”简东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他回过了头, 看到暗巷中停了辆车, 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一边的仆从马上托住了这只手, 杨文秀徐徐从车上走了下来,车帘动的时候, 带起了一股凉风,简东山见状迎了上来, “杨公公回京, 也是给我做寿的?”


    “这可坏了。”简东山一击掌, “现在距离我过生日也就只剩下了半个月了,张罗寿宴还真是来不及了。”


    “是给大人过寿的。”杨大人笑着说,“当然也是回来和皇上汇报的。”


    “这次去北地,皇上给了武成侯和咱家两件事, 一个是看看为什么又有了乱民甚至战事,一个就是追查文通太子后人的下落。”杨文秀笑着看着简东山,简东山浅褐色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看来有了什么感兴趣的事情。


    “看来杨大人是有了进展了。”简东山笑道,“此番回来和皇上报功,也让皇上舒心舒心?”


    “最近皇上不舒心吗?”杨文秀笑道。


    “皇上心怀天下,当然也忧心天下。”简东山含混不清地说,“即然杨公公来了,喝杯茶再走吧。”


    杨文秀笑了笑,“我也只能喝杯茶了,”他微笑着说,“我今日里已经见过皇上了,他叫我尽快回北地去,也好帮着些武成侯。”


    “我只是来送寿礼的。”他笑道,“本来还以为是因为我带回来了杨师古做的好事害得皇上龙体不宁呢,原来今日里皇上就不太安泰啊。”


    简东山眨了眨眼睛。


    “杨师古?”他微微偏了偏头,“杨大人不是劳苦功高,很得圣心吗?”


    “前些日子还被皇上派到两江道去了。”简东山说道。


    “那也可能是我还没有找到文通太子的下落的缘故。”杨文秀露出了一个狐狸一样的笑,以手附额,“所以我可不敢再半分耽搁了,赶紧回去上工,至少态度要有不是吗?”


    “我都有点羡慕简侍卫了。”杨文秀笑道,“陛下对简侍卫很满意,武成侯似乎也厚赏了简侍卫呢。”


    简东山笑了笑,“那我就不耽搁您了。”


    两人进到前厅里,落了座。


    简东山让简明接过了杨文秀仆人拿来的礼盒,两人就这么明着验看了。


    杨文秀送的是一盒珍珠,这珍珠颇有名堂,对着光能晕出七彩的幻霓来,据说唯有北地沙漠湖中的蚌才能产出这种明珠,和东方江湖与海中的相比,别有一番韵味,还并着一对白璧,只有天宫山脚下的矿脉里能有这种细腻如脂膏的玉石。


    “这可真是太重了。”简东山连忙客套道。


    “简大人身居高位,寿礼自然是马虎不得道。”杨文秀说道,“更何况平川城物产丰富,在那边这都是不值什么钱财的。”


    两人聊了一会,杨文秀说今日怎么也要出城走到最近的驿馆才行,就告了辞,简东山垂下了眼睛,看着这珍珠,拈了一颗起来,漫不经心地看着。


    “简明,”他轻声说,“那杨师古干了什么破事啊?”


    “据说两年前,他那场所谓的大捷,其实是把城外的胡人百姓骗进城内互市,然后用他们的人头杀良冒功的。”简明低声答道。


    简东山笑了一下,这样啊,他在心里想着,那皇上的确会生气了。


    不过皇上当然不是为了死难的无辜平民生气,而是为杨师古做事如此不漂亮生气。


    也许杜毓文和杨文秀也发现了,杨师古被派到平川城治理北地,最大的任务就是把北地的军队从为了收复失地的规模缩减下来,皇上不想用闲饭养活闲人,如果能成功缩编,定然能剩下一大笔银钱。


    杨师古当然做的很好,不如说做的太好了,他对老兵的残忍无情自古少有,几乎恨不得让他们欠军中一笔钱再走,更不要说安家费了,而且削减的几乎可以说是大刀阔斧,以至于朝中出了不少这样如果敌军再犯,我们能不能守住武成侯好容易得来的战果的声音。


    杨师古于是策划了这次大捷,来堵这些人的嘴。


    当时是很成功的,但是现在眼看着要压不住了,皇上当然会不高兴了。


    简东山几乎忍不住笑了起来,皇上当然不会有耐心替下属擦屁股的,如果杨师古两江的差事,也不那么完美的话。


    那肯定够他受的,简东山想,至于怎么不完美,当然需要自己略微做一点事了。


    只是略微一点而已,简东山对自己说,他一边笑着一边拆着杜毓文给他的寿礼。


    杜毓文的礼物,是一把刀,当然是北地的风格,简东山知道他们的刀也算是某种特产名品,漂亮的雪花槟铁,牦牛皮的刀鞘,上面还缀了不少珠玉,很漂亮很适合摆放的一把刀。


    这算是给我递刀的意思吗,简东山笑着想,也许吧,总而言之,这位武成侯现在愿意来联络自己了,看来是想和自己做朋友了。


    “文通太子后人还没有找到,的确会让皇上的心情雪上加霜了。”简明说道。


    “很难找到吧。”简东山出了口气,出神地看着那把刀,“更何况在那种地方找。”


    “我若是文通太子后人的话,肯定不会去胡人那里,所以这肯定是假消息。”简东山说道。


    也许可以顺便让皇帝疼一疼,简东山想,如果自己能把杨师古这件事闹得足够大,不止可以牵连那位首辅大人,还能逼皇上给那些老兵发些补偿。


    杜毓文肯定喜欢这个,他想,之后和他搞好关系就容易多了。


    他还是很需要杜毓文这个朋友的,简东山将刀收回了刀鞘,“说起来杜大人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六月六日。”简明答道。


    “这不是过了吗?”简东山惊叫了一声,“他摆寿这不是把我给漏了吗?”


    “杜大人今年生日没有摆寿。”简明回答道,“一个是杜大人当时病着,再一个是杜大人近年来多病,所以先生也说过寿不吉利,就不要提的最好。”


    “那真是可惜。”简东山咕哝道,“我从小就最喜欢过寿。”


    “主要是爱吃那口面。”简东山补充道。


    简明点了点头。


    “他身体还是不好吗?”简东山询问道。


    “经常病倒。”简明说,他有几分难过的低下了头,“很难想象他的身子竟然被作践到那个地步。”


    简东山收敛了笑容。


    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继续询问简明,他只是拉着年轻的侍卫进了内院说是要给他好好接风洗尘。


    杨文秀坐在车上,他??x?离京的这大半年的时间,宫中倒是没什么大事,没有新皇子诞生,也没有旧人死去,四个妃位依旧坚如磐石,皇后好像依旧执掌中宫,现在唯一可能打破这潭死水的唯有两位公主的婚事了。


    皇长子如今二十一岁,早已婚娶,但是失了圣宠多年,也没有父子和好的迹象,如今不过虚占着这皇太子的位置,皇次子十九岁,都是废后所出,一并养在皇后的名下,皇后亲生的不过是今年十六岁的宝华公主。


    皇三子如今也是十六岁,是宫人所出,养在庄妃名下,这样看来,皇上登基的那年可是三喜临门,一下子有了宝华公主,皇三子和珈善公主三个孩子,也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


    再往下,除了守一公主,之后一连夭折了好几个孩子,去年淑妃所出的皇六子成了如今宫中的四个皇子之一。


    不过皇上如今还是壮年,说是什么定局为时尚早。


    那么十七岁的宝华公主和十五岁的守一公主,这两年都该定亲了,杨文秀想,京城中的青年才俊应该都很兴奋吧,公主的孩子那可是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连带着他们也成了皇亲国戚。


    杨文秀突然想起了一个女人。


    当然不是什么尊贵的女人,不如说,是反义词的一个女人。


    赵宫人,皇三子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洗脚婢,所以从来没有人觉得大位可能有皇三子的份。


    而她就算是诞下了皇子,依旧只是个宫人,甚至皇上都不召她洗脚了,杨文秀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洗衣服,枯瘦的手臂拎着他都有点废力的大木桶,他当时看得心里怜悯,嘱咐人说赵宫人年纪也不小了,派活计的时候捡些轻松的给她。


    他们说这是皇上命令的,从前庄妃也说过把她调到自己宫里去做活,结果皇上不许。还发了雷霆,砸了庄妃一个杯子。


    “您也不用可怜她。”浣衣局掌事太监说,“她怀上皇三子的时候,正好是废后用计怀上那个公主的那一年,听说她也是用了些魅惑之术,本以为一步登天,结果正好撞到了逆鳞。”


    “据说听闻她怀孕,皇上根本没有去看,结果她还是不知深浅进退地把孩子生了下来,从此我们才有了若是伺候不好皇上的宫人,事后赏一碗堕胎药的规矩。”


    杨文秀笑了一声,用了手段,她一个弱女子难不成还能把皇上绑在床上,把那话强行掰起来吗,如此说得倒让他有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情。


    “但是皇三子也大了。”他暧昧不清地说,那太监马上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


    他再次遇到赵宫人的时候,分给她的衣物果然少了许多。


    杨文秀远远地看了一会,这赵宫人的身上还存着几分美人的影子,年轻的时候应该很是个飒爽豪杰的美女,就算在浣衣局做了这些年的苦工,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但是腰杆依旧是又硬又直的,整个人脚下生根,站得很稳,力气也大得很。


    让他忍不住想起儿时在他贫穷的故乡随处可见的那些女人。


    她们虽然都受了很多苦,但是她们往往身子出人意料的结实。


    所以,这位赵宫人,也会长命百岁的,杨文秀想。


    第56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 夏日天长


    “简明侍卫回来了, 拾翠姑姑搬取家人也回来了。”下人说道。


    “我知道了。”李青一应了一声,不多时拾翠就换了衣服, 进来伺候了。


    “路上还顺利吗?”李青一问道。


    “托殿下的福,一切都好。”拾翠笑道,李青一正坐在书房里,摊开一卷北地风物志看着,拾翠看着已经黄昏时候了,于是与她点了上灯,又要添茶,李青一阻止了她,时候也不早,所以拾翠只拿起水壶来续着水, 少女这一套做得行云流水, 很是麻利, 嘴上也是少见的说个不停, 看来这趟旅途的确很愉快,“说起来也有意思, 我父亲居然觉得我孝顺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继母倒是不想来, 奈何他非要勉强,结果就一并来平川城了。”


    “他还觉得我给他谋得这个看仓库的差事不够好, 他想要草料场或者军械库。”拾翠笑道, “我可不敢让他干这种人命关天的差事。”


    李青一从书页里抬起了眼睛, 点了点头,“看来他的确半点都不记得他对不起你的事了。”


    拾翠笑了笑,“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多半淑妃也把题红忘掉了吧。”李青一轻声喟叹道。


    拾翠闻言愣了一下,“大概吧。”


    “说起来我还遇到她父亲了。”拾翠说道, “她父亲还问我,这些年她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我就和他说,题红很得重用,现在照顾武成侯的大管家也是她,老爷子听了还挺开心的。”拾翠说。


    “最好别让他担心了。”李青一附和道,“让他知道那些事,他除了着急别的也没法子。”


    “等过些日子,中秋了有个名头,问问题红要不要回家探亲。”李青一说道,说实话她有时候是有些担心题红的,那个少女心气太高太硬,报不了的仇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她的胸口上,几乎成了郁结。


    若是回家看看,能不能排解些许,毕竟想要扳倒淑妃不是一时一地的功夫,如果她抑郁成疾就不好了。


    拾翠点了点头。


    “只要好好活着,总有出头之日的。”拾翠由衷地叹道,李青一把书翻到了下一页,她低下了头,忍不住开始回想前生的事。


    是啊,得活着。


    否则什么都做不到。


    “你给题红写信的时候,”李青一迟疑了一下,“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你今天出远门回来,也累了,下去歇着吧。”她吩咐道。


    拾翠应了声,退了下去,在心里盘算着怎么给题红写信,她父亲一切安好应该大书特书一番,她想起父亲来应该会格外保重吧,拾翠想,她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给题红写信,还要挖空心思写这封信,好像他们是什么朋友一样。


    拾翠从前从未觉得她们两个会成为朋友,自打这个格外漂亮的和整个凄惨零落的栖鸾阁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少女来到青一公主这里,拾翠就隐隐有点怕她。


    她很像那种家庭不错的女孩子,拾翠想,父母疼爱,一身本事,又见过世面,和自己不一样。


    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很多事可以说得上多亏她的照顾了。


    题红虽然脾气急了些,但是人很好,拾翠想,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和这样的女孩子成为朋友。


    或者说,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还能交朋友。


    但是她为什么不可以交朋友呢,她想。


    她不止应该去交朋友,她还应该去做很多事。


    “拾翠姑姑回来了?”杜毓文靠在书房门口问道。


    李青一点了点头,“简侍卫也回来了。”


    “我看到了。”杜毓文说,李青一让他进来在旁边坐,青年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小盅药,似乎喝了有半天了,黄芪党参连翘和薄荷混在一起的味道属实不怎么样,他的病到了夏日里就会症状轻些,所以喝药顿时就变成了苦差事,于是被他拿在手里,放凉了又被捂热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李青一的目光,他心虚地垂下了眼睛,觉得自己应该有点样子,于是端起了瓷盅仰起头一口咽了下去。


    好像也没有那么苦,杜毓文想,或者说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舌头了。


    他将瓷盅放在了一边。


    他们如今住在平川的河西节度使的官邸里,刚刚来到的时候,杜毓文就发现了一件事,在过去的三年里杨师古并没有住在这里,也是,这座院落是按章办事的,虽然说已经够体面了,但是对他那种人来说,简直是促狭不堪。


    所以他定然在这座城中另买了一处宅子,大概是怕被弹劾的缘故,他对所有人隐瞒了这件事。


    看来杨师古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在这里混不下去了。


    而杜毓文也不打算惊动他,过去的一年,他一直忙着调查三部的事,看看关系有没有和缓的余地,假装无暇顾他。


    实际上,他倒是一直在调查那位杨大人吃下了这座城的那些产业,他这样一副静默的态度,杨大人自然也很难出手了。


    现在,也许可以把这件事提到主要的日程上来了。


    节度使官邸规模不大,但是五脏俱全,夫人院里的这间书房朝西,如今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能正好看到红得像火的晚霞。


    “今天的事情不多么???x?”李青一问道。


    杜毓文点了点头,“还好吧。”他说,坐在了一边陪席上,李青一想给他杯茶漱漱口,但是发现自己今日里用的茶具只有一个杯子。


    她有几分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用过的杯子推了过去。


    “你要不要喝口水?”她问道。


    杜毓文看向了那个杯子,他显然也有一瞬间地不知所措,然而他决定表现的自然而然,接过杯子来一饮而尽,里面的茶水被泡了多次,味道已经很淡了,李青一向来爱惜东西,也不懂那些讲究。


    她继续翻着书,杜毓文看到了几行内容,一时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书,“这本书有意思吗?”


    “还挺有意思的。”李青一回答道,“是我们上次在白塔寺附近的集市买的那本北地风物志。”


    “这样。”杜毓文笑了笑。


    “我看到在讲这里的葡萄,还有酒。”李青一认真地说,“据说这里的酒很有名,但是我们好像不喜欢喝这种酒。”


    “也有人爱喝的。”杜毓文说道,“葡萄美酒夜光杯,也是赫赫有名的。”


    他微微地出了口气,如果他没弄错的话,杨师古在这里的产业主要就是酒庄和酒铺,谁知道这酒庄里有没有赌博和皮肉生意,他还没有查明白,这大半年这些酒庄都消停的很,只是做些日常的生意。


    单就日常生意就足够他们赚的盆满钵溢了,但是毕竟从来人心不足蛇吞象。


    所以杜毓文觉得除非来不及,杨师古不可能不染指那些东西。


    他要送给简东山真正的生日礼物,就是杨师古的这些产业。


    皇上应该知道杨师古即然能帮他搞钱,肯定也会努力帮自己搞钱,只是皇上应该觉得杨师古肯定会将大部分给了他,如果让皇上知道这家伙多的是没上报的灰产和藏私,皇上估计看这条狗就没有之前那么顺心称意了。


    杀狗还是狗主人最方便,杜毓文想,杨师古是首辅的得意门生,这位权倾朝野十余年的首辅大人多少也会受点波及了。


    皇帝通过首辅和他的党人控制朝政与文臣,通过大太监们搜集情报监视百官,通过当年打天下的时候的旧部,以及姻亲来控制军队。


    如今这些条触手都算得上鲜活有力,所以皇上自然也是稳如泰山,昭若北辰的。


    杜毓文有时候觉得自己还真是不合时宜,年少成名,皇上就算对他有知遇之恩,也不敢多么依仗这份恩情,除却开国功臣,论功劳谁敢排在自己前面,不给自己匹配的地位又不有损圣誉。


    那自己最好一病不起了。


    若是自己没来,杜毓文想,会派谁来,宁南侯么,多半是他了,那皇上可对他是真的有知遇之恩了,倒是完全可以放心地用他。


    他出神地想着,药效起了作用,加上夏日的温暖湿润,他感觉自己呼吸顺畅了很多,身上也轻松了不少,当然也许还有李青一在一边翻书的缘故。


    他觉得她翻书的声音很让人放松,连那盏灯的火苗都是橙色的温暖的三角形,一跳一跳的,照亮了书桌和窗框的深浅木色,并着夏日雨后空气里传来的草木香,勾勒出些画船听雨眠的气韵来。


    他不由自主地靠在靠枕上,合上了眼睛,想着闭目养神,但是规律的翻书声与少女悠长均匀的呼吸声实在过分宁静安详了,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李青一翻到了下一页,认真地看着书上白描的葡萄园,突然她感觉那个青年的呼吸和心跳慢了下来,她转过了头,那个青年靠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将那块淡绿色的软垫压在了头手之下,睡了过去。


    因为天气温暖潮湿了起来,他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一些,本来苍白的脸上略微出现了些淡粉色,看得李青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自己吞了口口水。


    她忍不住凑近了几分,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到底是灯光的作用,还是他的气血总算是养回来了几分,她看到青年的眼睛下面淤积着一层疲惫造就的青黑色。


    而他的睫毛,细而长地垂着,李青一猛然觉得她靠的实在是太近了,近得有些平日里忽略的细节都莫名尖锐鲜明了起来,挑拨着她的好奇心。


    比方说他的嘴唇。


    第57章 玉虎牵丝汲井回 也许我们还有来日方长……


    李青一迟疑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碰一下他的嘴唇, 这种欲望像怀里抱了一只不安分的奶猫一样滋扰着她,然而她又不敢如此。


    她知道这个举动很暧昧, 然而杜毓文好像并不喜欢和她有什么过分亲密的接触,他连拉着自己都只会握着她被袖子包着的手腕,她从来对身边人的态度很敏感,当然也会注意到这些。


    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她想试一下,于是她俯下了身,慢慢地靠了过去。


    杜毓文惊醒了,下意识地推开了少女的身体,他睁开了眼睛,看到李青一坐回到了桌前,别着头, 不看自己。


    “怎么了?”他问道, 他感到这个少女周身都笼在一股深深的失落之中, “不小心睡着了。”他小声地说, 然而少女明显追究的不是这件事。


    李青一依旧背对着他自己坐着,微微地扣着肩, 低着头。


    杜毓文觉得自己闯祸了。


    但是他一时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闯的祸。


    他小心地偏了偏头,努力思索着前因后果。


    “刚刚可是碰到殿下了?”他问道, 他朦胧的记忆里好像这个少女靠了过来,也许是想给自己盖个被子吧, 他想, 但是冷宫中的日子让他的精神紧绷了整整几百个日子, 到现在也没法完全松懈下来。


    “没有。”李青一轻声说,她吸着气,不想哭出来,“没有。”她重复道, “即然先生不愿意我碰你,那我以后……”


    杜毓文打断了她,“没有那回事。”他激烈地反驳道,然后下一秒钟觉得自己发言的实在太快,一点都没有过脑子,完全把内心袒露了出来,“没有,”他苍白无力地重复了一遍,“那殿下要怎么碰?”


    李青一偷眼看了一眼他。


    她实在说不出口。


    于是她转回了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手。


    “就,那些啊。”她低声说,感觉血开始往脸上流了,她的声音开始变得细若蚊蝇了起来,“那些话本里的事啊。”


    “你以后还要嫁人呢。”杜毓文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中。


    李青一站了起来,她紧紧地捏着拳头,她很少做这个动作,感觉指甲刮得她手心生痛。


    她的人生中,还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这种感觉实在很陌生,她感觉浑身发抖,指尖发麻。


    “嫁人?”她问道,“你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嫁人吗?从现在开始就准备着献媚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杜毓文跌坐回了椅子中,他没来由地感到了恐惧,撤回了目光不敢去看这个少女,也不敢回答她的问题。


    他没法做什么保证,他猛地咳嗽了起来,胸口也疼得厉害,他弓起了背来,感觉刚喝下去的药的苦味返回到了嘴里,他怕得很,但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他现在太无力了,是他从不熟悉的无力,他曾经对自己的人生,甚至于这个世界握有非凡的权柄和掌控力,然而现在,他连制止自己不把好容易喝下去的药吐出来都做不到。


    他是为了让她嫁人吗?


    “不是,”他软弱地辩解道,“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能度过幸福的一生。”


    他伸出手来掐着自己左臂手腕上三指的位置,那是京城的王太医告诉他的办法,如果喝了药想吐,就掐着这个穴位,能多少压下去几分。


    穴位被他掐的发紫,不知道是王太医的秘方起效了,还是疼痛带来的清醒,他感觉自己多少稳住了些心神。


    “如果你希望我幸福的话。”李青一轻声说道,“那你还是换一个人期待吧。”


    少女的神色变得有几分从这个世界中解离出的冷漠和超然,“我很清楚,我一直都很清楚。”


    “我这辈子是很难幸福的。”她轻声说,“连我的父亲都不爱我,如此顺理成章的爱我都没有得到,我从未觉得别人会爱我。”


    “当然我也不想和任何人攀比。”李青一认真地说,“毕竟还有吃不上饭睡不好觉的百姓在,我能有吃有喝地活到这么大也很不错了。”


    “所以我的人生早已经不可能有什么所谓的世俗意味??x?上的完美的幸福了。”她说。


    杜毓文愣住了。


    他一直知道这个少女聪明而敏锐,但是他从没想过她竟然会如此仿佛置身事外地审视自己的人生。


    “所以,”李青一轻声说道,“所以我只要我觉得是幸福的生活就好了。”


    他自顾自地谋划了这么多,唯一忘记了问这个少女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了。


    他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这么自大。


    可是,杜毓文想,李青一她今年才十七岁,她太年少也太纯粹了。


    于是他未置可否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他轻声说道,“对不起。”


    如果他能给她一个承诺就好了,如果他有什么确定的未来就好了。


    可他甚至没法估计他还有几年好活。


    他很累,累得每一口喘息都像是刀刃在磨着胸口。


    李青一伸出了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上,指腹柔柔地阻拦着他的手指,在他没有留意的时候,他几乎要把自己的皮肤掐破了。


    他会沦落到这步田地,连对爱他的人一句承诺都说不出,他如果和上一次来到这座平川城的自己说,那个自己一定是不会相信的。


    杜毓文眨了眨眼睛,竭力克制住眼睛的酸涩。


    他伸出手,轻轻地反扣住了李青一的手。


    “对不起。”他重复道,“我只是。”


    李青一制止了他的道歉。


    “没什么的。”她轻声说道,“我只是把我怎么想,说了出来而已。”


    她垂下了头,匆匆地抬起了另一只手,试图把泪水擦干。


    杜毓文抬起手来,试探性地放在了她的脸上。


    “难得今天晚上这么好,”他轻声说,“我们都不要哭了吧。”


    “你接着看书,我接着想杨师古的事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李青一点了点头。


    “可以。”她回答道,“但是我不想看书了。”


    “先生坐在这里不太舒服吧。”她轻声说,“我想把桌子换到另一面去。”


    杜毓文站了起来,他也想起来活动一下,平复那阵翻江倒海。


    “好啊。”他说,“我觉得我们至少还要再在这里呆上一年呢。”


    “你觉得哪里不好,就改哪里好了。”杜毓文说道。


    “只会在这里呆一年吗?”李青一问道,她看向了窗外。


    “殿下舍不得这里吗?”杜毓文问。


    “不知道。”李青一说道,“只是觉得在这里比在京城快活,先生在这里虽然很忙,但是总觉得先生就该是这样的人才对。”


    杜毓文笑了笑,“我们回到京城,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他说道,他总算有什么胸有成竹的事了。


    李青一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样吗?”她说道,“那真的太好了。”


    “我说你就敢信吗?”杜毓文有意让气氛多少轻松些。


    “嗯。”李青一郑重地点了点头,“所以杨师古是不是要遭报应了。”


    杜毓文笑了起来。


    “我觉得,快了吧。”他说,李青一转过了身来,也不琢磨那面墙到底放不放得下桌子这个问题了,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那先生是有什么计划了。”


    杜毓文点了点头。


    “事以密成啦。”青年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反正,应该很快就会看到什么消息吧。”


    “好吧。”李青一笑了笑,“那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她真的很想看到杨师古为他所做的那些事付出代价啊,杜毓文想,那至少这个他是可以为她办到的。


    杨师古从某种意义上算个蠢货,屁股擦的一点都不干净,杜毓文计算着,只是不知道何瑛华会有什么应对。


    李青一说的没错,他可能就是个劳碌命,虽然思考这些很费心神,但是他觉得他在忙起来的时候,好像的确自在了不少。


    看来他真的还有几分余热没用完啊。


    “先生又想到什么了。”李青一说道。


    “有那么明显吗?”杜毓文问道。


    “嗯。”李青一点点头,“先生一想事情的时候,就会把眼睛低下去,然后有意无意地咬自己下嘴唇。”


    “这样。”杜毓文笑了笑,“殿下想事的时候,就会把头歪过去,好像这样能想的更清楚似的。”


    “真希望好点子能这样被从耳朵里倒出来啊。”李青一由衷地感慨道。


    好新奇的比喻,杜毓文笑了起来,他发现他很舍不得,舍不得这样的时光。


    也舍不得这个少女,真的会离开他。


    他轻轻地用手指摸着那块被掐紫的皮肤,反复按摩揉捏着,希望能把它尽快恢复原状,虽然他知道这丝毫心急不得,正如他的身体一样。


    王太医说好好养着,也许日后不一定会如何呢。


    他也许应该接受简明的参汤,平日里也多补一些,他想,他到底年轻,身子有所好转,皇上也不至于太起疑吧,那黄瑛就是个麻烦了。


    他应该怎么藏起来自己想活下去的野心呢?他用力的思考着,然而下一秒他感到荒诞的有点想笑,活下去居然在皇上那里成了了不得的野心。


    李青一思忖了一会,似乎想好了怎么挪桌椅,准备一会告诉下人。


    杜毓文看着少女的背影,她似乎长高了些,或者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蜷成一团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了。


    也许比起来那些世俗上的繁文缛节,他更该让她有能力保护她自己。


    比方说,让她从杨师古这件事开始,直面世界的一些隐秘和规则。


    第58章 蜡炬成灰泪始干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


    “你看, ”杜毓文慢慢地说,“皇上就是希望我能把杨师古这件事的不利影响压下去, 顺便能帮他把三部的事平定掉更好。”


    “所以我想,他大概只会给我两年时间,最长也许只有三年。”他说,“然后他还是会让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来这里的。”


    李青一目不转睛地听着,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膝盖上握紧,她知道人心似海,越是接近权力的中心越是如此。


    “所以,越是为百姓考虑,越是挂念更多人,就越束手束脚, 越容易被拿捏吗?”她忍不住问道。


    杜毓文愣了一下, 然后他点了点头, “至少在皇上眼里, 是这样的。”


    “那谁是他觉得来接替你的最佳人选呢?”李青一问道。


    “宁南侯?”杜毓文眨了眨眼睛,“我觉得是的, 因为宁南侯年纪轻,还没有功勋, 应该很想大献殷勤成为他的一条好狗吧。”


    “只要看皇上会不会给他和我一样的待遇就好了,如今爵位上是一模一样了。”他说, “只是殿下许配给了我。”


    “而皇上不还有两位公主么?”他问道。


    李青一颤了一下, 的确, 宝华公主和她同龄,而守一公主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了。


    “宁南侯这个人,”她不禁问道,“好么?”


    “殿下应该也和他有一面之缘吧, 我和殿下成亲的那夜,留在院中喝酒的人就有他。”杜毓文思考了一下,“宁南侯薛萍比我年长一点,身材很高大,长得也不错。”


    李青一偏着头想了想,“院里当时好像只有一个年纪小些的。”


    她想起来了,当时是有个年轻人,一副不得志的浑不吝态度,自顾自地拿着酒壶倒酒。


    说实话,她对那个人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这样。”李青一想了一会,然后她没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杜毓文问道。


    “我觉得,”李青一低下了头,“守一公主大概要被嫁给他了。”


    “皇后娘娘早就想把她和庄妃娘娘分开了,”李青一低声说道,“不过你说宁南侯是镇国公的得意门生,皇后一心和镇国公攀上关系,说不定也会把宝华公主嫁过去。”


    “听上去你好像不太喜欢宁南侯。”杜毓文说道,“宁南侯十一岁就上了战场,当时夺了先登之功,他父亲老薛侯当年救先皇殁了,所以被封为了宁南侯,他袭了父亲的爵,于是自然不好让他再上战场,镇国公将他收为学生精心培养,说是日后必有大用,大家都以为待他成年的时候会大有作为。”


    “然后呢?”李青一认真地追问道。


    “然后他二十三岁的时候果然有了用兵之事,”杜毓文轻笑了一声,“然后机会被我抢了。”


    “啊,”李青一惊呼了一声,“那他一定很生气了。”


    “不知道,”杜毓文轻声说,“我也听到过些传闻,说镇国公并不看好这次北伐。”


    “他觉得时机还不算成熟,先皇两代经营江南二十年北伐,才拿下中原,皇上刚刚登基十年,就??x?想收复燕云来证明自己,必然会很急躁,难以功成,就算功成,这个负责北伐的人,就麻烦了。”杜毓文笑了笑,“不得不说镇国公真是老谋深算啊。”


    李青一只零零散散地听到过一些祖父曾祖的事迹,她的曾祖父本是前朝的江南节度使,前朝末帝失德被宫人所杀,于是天下大乱。


    他们在乱世中保全了江南安定,所以自然比起其他诸侯更有天下逐鹿的本钱,所以积攒经营了一番果然吞并了其他节度使,除却被胡人前朝中期衰落时就趁火打劫吞下的燕云,算是一统了天下。


    “所以,”李青一问道,“为什么当时没有一鼓作气拿下燕云呢?”


    “当时是宁王挂帅光复燕云,”杜毓文说,“但是宁王在出征前,某次操练后,坠马而死,于是此事就搁置了。”


    李青一愣住了,故事居然就这么进展到了她熟悉的部分。


    坠马而死,是很符合水银中毒的症状的,李青一想,看来那夜里赵凌说的多半就是真相。


    可是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往事了,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全都消磨殆尽了。


    “宁王死在夏天,太子死在次年开春时。”杜毓文说道,“然后先帝就很快病逝了,算起来皇上登基的时候还没到夏天。”


    “然后做了八年景王妃的白氏在立后之后短短一个月就被废了。”李青一轻声说道。


    杜毓文沉默了。


    “说起来,殿下有没有听过白氏和宁王有什么交情之类的。”杜毓文问道。


    李青一摇了摇头。


    “她即然是在冷宫生下殿下的。”杜毓文轻声说道,“加上殿下的名字,和白氏的猝然被废。”


    “总觉得有些蹊跷。”他思量着,“宁王死后,很快宁王妃就殉情了。”


    皇上该不是怀疑她根本没有死,还在他的眼皮底下养胎吧。


    而且听李青一说宫里人传言的风言风语,皇上最后一次和白氏有关系,是白氏主动的,甚至在皇上的眼中,是给他设下了一个圈套。


    皇上精通医术,想必应该多方阻止过这个孩子的出生,然而李青一还是出生了,所以皇上就不免怀疑早有一个孕妇在宫里,只待他认栽了。


    而他没有继续有什么动作,大概是因为李青一是个女孩。


    如果他们大费周章至此保下来的孩子是个女孩,那么可以说几乎毫无意义,不如养着,将来说不定能帮自己和亲之类的,平日里也可以用来泄泄他对他那二哥的恨意,嘲弄嘲弄他们的一番苦心布置安排。


    你们固然串通起来耍我,没想到我自有天命在身,你们如此费尽周折留下的宁王遗孤,是个女孩。


    这样大概能让他那隐秘而扭曲的内心深处,得到极大的满足。


    “白氏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杜毓文轻声说道,“她为什么还要责骂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孩。”


    “大概是给皇上听的,你是个女孩,没用的女孩,所以不需要赶尽杀绝。”他慢慢地说,“所以就算白氏可能不是你的母亲,她应该也很爱你。”


    “很希望你能活下去,为此费尽心机和力气。”杜毓文分析道。


    李青一愣住了。


    “她,爱我。”她轻轻地重复道。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杜毓文说道。


    李青一发现她已经记不清白氏的样子了,因为她很害怕她,她每次看到自己都很凶也很可怕,甚至会拿东西丢自己,推搡自己,所以她从来不敢去看白氏的脸。


    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她突然感到很难过。


    “这样么?”她轻声说道,“早知道的话,我就多看她几眼了。”


    她低下了头,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杜毓文轻声说道,“你就是你父皇和白氏的孩子,但是既然你父皇已经起了疑心,她这样做才能保住你的性命,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她都很爱你。”


    李青一沉默了。


    “殿下。”杜毓文说,他看着少女的神情,“她最想看到的大概就是你好好的幸福的活下去,你去不去见她,也许没那么重要。”


    李青一擦了擦眼睛,“嗯。”


    “宫规森严,殿下能做到的也有限。”杜毓文劝解道。


    李青一摇了摇头。


    只是她没有本事和不聪明而已,她想,说这些规矩,她想起她曾经很多次看到三皇子去找赵氏,就算赵氏每次都对他冷着一张脸,说她不是他的母亲,让他不要来烦自己,那个少年也一次又一次的试图帮她做点什么。


    大概也是这份原因,那些太监大宫女终不敢害了赵氏的性命去。


    虽然没有宫人会像给三皇子一样给她几分薄面,但是多少可以,多看她几眼,不会像现在一样,连她长什么模样都忘光了。


    杜毓文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感觉自己弄巧成拙了,他本想解开李青一关于母亲不爱她的心结,没想到反而给了她更大的负担。


    她当然会内疚,她从来是个善良到过分的人。


    李青一低着头,“我其实,”她沉默了一会,“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宫里无论是她,还是宁王,都很有人提及。”她说。


    “很正常。”杜毓文轻声说,“皇上心中大概是有鬼的。”


    “而宫外的人只知道太子和宁王都是被他风光大葬的。”杜毓文说道,他不由得想到了一件事。


    所以搜寻文通太子后人的事,是绝对见不得光的。


    文通太子,也就是先帝的长子,比次子宁王要年长十岁,待他颇有几分长兄如父的意思,一直守定后方,统领百官,经营生产,杜毓文儿时就听过文通太子的传闻,润州是李家的江南故地,所以自然感念文通太子的恩德,文通太子和宁王,一文一武,可以说是先帝真正的左膀右臂,若二人有一个还活着,王位都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当今皇上的。


    文通太子只有一个后人,在文通太子死前就薨了,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世人都觉得太子突然病重也是因为痛失爱子,这个孩子既是长子又是独子,文通太子亲自教养,疼爱非凡,结果在那年的秋天莫名染上了时疫,夏日里殁了宁王,秋日里又失了爱子,向来文弱的太子一病不起倒也正常。


    然而现在看来在皇上的眼里,这个孩子很有可能还活着。


    “皇上大概觉得,他做的事,被他皇兄全都发现了。”杜毓文说道,“然而他羽翼已成,所以让自己的孩子金蝉脱壳逃走了。”


    “那真的太好了。”李青一由衷地说,“如果真的死了,太子也太可怜了。”


    “是啊。”杜毓文说道,他沉默了一会,还是决定把他的隐忧说出来,“就是不知道他打算怎么报仇了,如果投靠胡人或者起兵的话。”他刹住了话头,他真的一时很难决定自己该怎么办。


    “我觉得他肯定找到了很不错的办法。”李青一认真地说,“因为如果这两条很简单的路的话,肯定是越早做越好,因为有更多的人记得文通太子。”


    “所以他肯定也不想伤害太多人。”李青一说道。


    杜毓文出了口气,她说的没错,倒是他庸人自扰了,“殿下说的是。”


    “希望他现在过得好。”李青一双手合十,说道,“希望他真的还活着。”她小声地补充道。


    但是不管他有没有活着,李青一想,她觉得害人的人必须得死。


    第59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六部之中, 最没有实权的莫过于礼部尚书,偏偏它品级又高得很, 所以做了礼部尚书,这辈子仕途可以说是到头了,只要喝茶读书养老就好了,简东山希望大家都有这个共识,所以生辰这种小事就不用记的了。


    然而他偏偏今年要做上红人了。


    不说去年救驾之功的事,单论今年他手里的一个消息,就足够让这些老狐狸,老鼠和蟑螂们对他趋之若鹜了。


    皇上今年会不会册封守一公主,以及两位公主打算许配给谁。


    如果许配给宁南侯的话,那么待武成侯在河西救完火, 这个封建大吏的桃子, 定然会落到宁南侯的手中了。


    简东山对此表示烦躁, “我打算生个小病了。”他说道, 漫不经心地给白孔雀清理着尾羽,大鸟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用头蹭着??x?他的手,“你说什么比较合适, 头痛,肚子痛, 还是什么痛?”


    “你可以随便挑一个, ”齐轻侯打了个哈欠, “我都可以。”


    “我感觉我挑哪个,你就会揍我哪里,然后让我从称病变成真正的卧床不起。”简东山不满地说,他拽了拽鸟架, 给了自己更舒服的位置,“你没有一点慈悲心的。”


    “你想要慈悲心,你可以去娶寺庙里的菩萨。”齐轻侯说道,她是个勤劳的过分的女人,自打有了身孕,又把针线捡了起来,说是要绣一幅猛虎图,现在也能看出些端倪来了。


    “我觉得你不该当兵,”简东山忍不住说道,“你应该去当言官。”


    “我在言官那里都很少看到你这样快的脑子和嘴。”简东山抱怨道。


    “行,我先弹劾你练练。”齐轻侯说道。


    “我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有什么好弹劾的。”简东山随口反驳道。


    “你给孩子起名了吗?”齐轻侯问道。


    “简家都有辈份的,只需要填一个字进去就行了,这很重要吗?”简东山语气轻慢地说。


    “这可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意义不一样的。”齐轻侯不快地说,“你要是不起,我就起个好的。”


    简东山愣了一下。


    “好吧。”他出了口气。


    “我想想。”他说道。


    “说起来,你不抽空回趟九江吗?”齐轻侯说道,“去祠堂里烧个香什么的。”


    “你说的对。”简东山飞快地回应道,“我哪里都不需要疼了,我要回九江!”


    他像换了个人一样,蓦地快活了起来,甚至蹦蹦跳跳地走了,顺手吓飞了好几只鸟。


    看背影大概是去书房,应该是准备编造一封感情充沛的请假奏折去了。


    齐轻侯已经习惯了简东山这轻挑散漫,一惊一乍的性子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去准备一下,老爷最近要回九江。”


    她也是认识简东山有三年了,齐轻侯想,这人真是越年长越长回去了,虽说当年就是个举止活泼到近乎幼稚的人,她不禁笑了一下,好像他就不可能有任何烦心事似的。


    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真让人羡慕,齐轻侯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的确,简东山没有任何可以发愁的事,齐轻侯想,九江简家在前朝累世公卿,颇有家资权势,虽说和李家有些过节,但是先帝也说过既往不咎,简东山年纪轻轻地得了第,除了被安排到了礼部之外,好像真的没有任何不平顺的事。


    还真是活该他快活。


    今年皇上到底会给哪位公主敲定婚事,还真是难猜啊,简东山磨了墨,开始思考自己的请假理由,他的确很久没去九江了。


    宁南侯薛萍,简东山的眼前浮出一张漂亮的脸来,那个青年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一身红袍御街打马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结果上次秋狩复相逢的时候,他总感觉薛萍像是被换了个人似的,或者说,眼里的光被熄灭了。


    也是,简东山笑着想,因为武成侯嘛。


    那一年的薛萍二十三岁,是镇国公的学生,又有年少时立功的履历,皇上这次北伐的人选本来非他莫属,然而有人说是为了以文制武,有人说是与杜毓文的彻夜长谈让皇上决定把一切都押在他身上。


    总而言之,这个本来十拿九稳属于他的位置,一夜之间就变成别人的了。


    他一定很恨杜毓文,简东山漫不经心地想。


    杜毓文,简东山的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那个青年的容貌举止,他啊,长得就真的挺像宁王的。


    真的好像啊,简东山漫无边际地想,他站在那里活脱脱就像宁王又回来了一般,身量相仿,气质相仿,一样暖白色的,带着些气血色的淡粉色的皮肤,一样的柔软的惊人的黑发,一样玉带勒紧之下显得劲瘦有力的细腰,态度温和而安详,又带着一丝盖不住的自信与神采飞扬。


    若不是杜毓文的年纪在这里摆着,出身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真是要觉得是宁王没死又卷土重来了。


    不过据说宁王的母妃出身卑贱,说不定他们的确有点血缘关系,简东山想,他突然对自己的无聊感到了哑然。


    他还真是好奇一件事,现在是皇上更恨杜毓文一些,还是宁南侯薛萍更恨杜毓文一些,杜毓文被这么多人恨着,居然心情好像还不错的样子,真是令人钦佩。


    可能心情也没那么好,简东山想,想起了去年在武成侯府上看到的杜毓文,他还真的病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和皇上的手段有关,但是说实话简东山第一眼看到的时候甚至有点没认出来。


    杜毓文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像一支被强行折断塞进瓶子里的花。


    听简明说,他去北地赴任这不到一年的时间,竟然大病了好几场,身子已经完全毁了。


    而且简明带来了一个隐秘而恐怖的消息。


    杜毓文的身上,有刑伤。


    谁弄的,简东山在心里近乎是失笑了一声,就算是老阿史那可汗,都没有这个本事,只有一个答案罢了。


    皇上。


    “李清祥,”简东山在心里念道,“你就这么恨李清懿吗?”


    若是他的仇人,简东山想,就算他的仇人已经太过轻松的死了,他也不会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如此大发神威。


    当然这个不相干的人实在是太像了,也很有关系吧。


    然后这个人又一次抢了他的风头,收复燕云本来该是皇上的大日子,但是那日里全京城的百姓最想看到的人,是杜毓文。


    他们给他戴满头的花,举起孩子来摸他的衣角,想沾几分福气,所有人都想触碰他,而他也的确让马慢慢地走着,努力地握到每一只伸出来的手。


    皇上在想什么呢?简东山感觉自己的嘴角似乎浮起了几分恶劣的笑意,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以至于一边笑一边写自己的告假折子,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笑话了,为什么不能放纵自己使劲笑一会呢。


    “回九江也不至于这么高兴吧。”他的肩膀猛地颤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齐轻侯来到了他的门外,他没有关门,因为写告假折子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


    “没有,”简东山说道,“我想起了一些高兴的事。”


    “什么事啊?”齐轻侯在一边坐了下来。


    “就是宁南侯,”简东山不动声色地说,“你觉得宁南侯怎么样?”


    “我一想到他等了那么久的事,结果被武成侯把风头抢的干干净净,顿时觉得诸事无常啊,”简东山笑道,“人算,总是不如天算。”


    “宁南侯,”齐轻侯用鼻子吹出了一个音,“那个鼠辈。”


    “你若不是定国公的独女,”简东山笑道,“光这两个字,就够喝一壶的了。”


    “我又没有冤枉他。”齐轻侯说道。


    “你怎么没有冤枉他,我听说他十一岁就立了大功。”简东山说道,自顾自地继续写着奏折。


    “那和他是个鼠辈有什么关系。”齐轻侯往后仰在了躺椅上,“反正我看不惯他,从小到大,武艺上就没赢过我,行军布阵吗,我觉得我也是更厉害的。”


    “而且他那个先登之功。”她说道,“虽说我没有他立功早吧,但是跟着武成侯这些年,何止先登,斩帅,夺旗之功,我也是有了一筐的。”


    简东山抽出空来,摆出了一个肃然起敬的表情。


    “所以你是觉得他很弱,所以看不起他。”简东山问道。


    “那倒没有。”齐轻侯微哂了一下,“我是从人格上看不起他的。”


    “那可是非常严重了。”简东山附和道,“他干嘛了。”


    “怎么说呢,”齐轻侯说道,“不管是我爹,还是武成侯,至少嘴上要喊几句自古知兵非好战的。但是这位薛侯爷,那真是太盼着用兵了。”


    “而且我们一起习文学武的时候,我还听过他一个神奇的高论。”齐轻侯出了口气,“我现在想起来还被他气得脑仁疼。”


    “什么高论?”简东山问道。


    “就是当时镇国公和我们讲,要爱兵如子,要和士卒同甘共苦,这没毛病吧。”齐轻侯说道。


    “没有。”简东山答道。


    “结果,薛萍那厮说,”齐轻侯吸了口气,“他说,做将军享受不是因为他想享受,是为了让士兵看努力杀敌升上来的日子有多好,如果将军也过的苦哈哈的,那士卒哪有立功升职的盼头了。”


    “当时给我气得不行。”齐轻侯说道。


    “你别说,还??x?真有几分道理啊。”简东山笑道。


    “那特么是歪理。”齐轻侯怒道,“若是一直顺风还好,稍有逆风,第一个死的就是你这个摆惯了特权的将军。”


    “这样。”简东山笑了笑,“薛萍竟是个这样的人。”


    “所以说是个鼠辈有问题吗?”齐轻侯问道。


    “没毛病。”简东山将折子晾在了一边,他悠然拿起了折扇来,在手里玩着,“所以你肯定不爱听他可能要换掉武成侯的事吧。”


    齐轻侯眨了眨眼睛。


    “的确不爱听。”她长出了口气,“可我又有什么办法。”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啊。”她叹道。


    “你脾气还是这么急。”简东山说道,“居然还喜欢这种诗词。”


    “就是因为脾气很急,所以才要多读一点嘛,”齐轻侯说,“我自己不调理自己,还能靠你调理我嘛?”


    “说不定呢。”简东山笑着说,“你可以试试啊。”


    “那你能把宁南侯按在他那富丽堂皇的侯府里,给平川城找个靠谱的,擅长休生养息的好官吗?”齐轻侯也笑了一声。


    “我可以努力啊。”简东山说,脸上挂着一丝轻挑的笑意,但是语调却认真的很。


    第60章 望帝春心托杜鹃 我们都要用力抓住点什……


    宁南侯薛萍, 李守一静静地吸了一口气,听上去父皇和皇后都很想把自己嫁给他。


    “宁南侯青年才俊, 虽说比不得武成侯,但也是难得的良配了,还是镇国公的学生,与你母妃家交情匪浅。”李鸣凰笑着说,宝华公主今日里请她来当然不会只是御膳房做了新点心这么简单。


    李守一笑了笑。


    “姐姐是为宁南侯做说客的吗?”她笑着说。


    李鸣凰笑了笑,这位宝华公主生的容貌极美,好似那金黄的棣棠,明媚而灿烂繁华,只是没有什么香气。


    她每次笑起来的时候,李守一都觉得在面对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无疑是姐妹三人中最像公主的那一个, 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居高临下的威仪。


    “也是为妹妹终身考虑, 上次武成侯的婚事没有许给妹妹, 父皇和母后心里都有愧于妹妹,所以自然要将妹妹配于宁南侯了。”李鸣凰笑道。


    李守一长出了口气, “我与武成侯真的没什么干系,什么叫对我有愧啊。”她笑道, “至于我的婚事,自然凭父皇与皇后娘娘做主。”


    李鸣凰对这个答案满意了一半。


    “我们姐妹说话, 自然要坦诚一些了。”她的脸上挂着一个近乎于和蔼的笑容, “所以就多说了一嘴武成侯的事, 妹妹不会怪姐姐的吧。”


    李守一笑了一声,“我几时什么事怪过姐姐呢,只是这传闲话的人着实可恨。”


    “难道姐姐眼里,妹妹也是那种无脸无皮, 觊觎姐夫的人吗?”她反问道。


    李鸣凰笑了笑,“当然不是,不过姐姐听到的说法是你先与武成侯相识,结果被那人抢去了。”


    “我哪有机会和武成侯相识啊。”李守一笑道,“讲这话的人也太不着边际了吧。”


    “也是。”李鸣凰笑道,“姐姐也是一时怕你吃了亏,忘了还有这么一层。”


    “你平日里待青一最好,她就算再不知好歹,也不该害你。”李鸣凰笑着说。


    “是啊。”李守一笑了笑,明明只是在宝华公主这里坐了一会,喝喝茶,吃吃点心,她却觉得比在围场打了一整天猎还要累几分。


    她感到了浓重的疲惫,以及窒息。


    她忍不住想,李鸣凰不知道李青一这些罪名都是空穴来风的冤枉吗?


    她肯定知道,李守一想,因为冤枉你的人比谁都知道你冤枉。


    而李青一一直都是个这样任人宰割的角色。


    她没读过书,没什么技艺,容貌也是平平,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宠爱,李守一有时候很奇怪她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据说她儿时曾经无人照顾渴到去喝雨水,从小到大,衣食住行,一应俱缺,幸好命不该绝,就这么跌跌撞撞的长大了。


    然而,李守一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她现在莫名有点羡慕这个姐姐了。


    倒不是什么居高临下的惺惺作态,只是就事论事而言,李青一有喜欢的人,而且那个人也很喜欢她,这可真让人羡慕,李守一想,而她只能听天由命,盲婚哑嫁了。


    杜毓文爱李青一,甚至超过珍惜他那条命,他宁可多挨上那几个太监一记窝心脚,也要暗示李青一在皇上到来之前躲起来,李守一想,这是当天在场的人但凡不瞎都能看得到的,她自问她能不能为谁做到,如果她沦落到杜毓文那种悲惨的田地的话,恐怕除了母亲之外,她实在很难想象这种时候还是想着别人。


    更何况,李青一估计什么都帮不上他,李守一想着,连她都没有多余的一口吃的,一盆炭火,她能给杜毓文什么呢?


    安慰他么,李守一想,她实在很难想象出李青一和什么人说话的样子,不得不说,李守一是听过杜毓文的一些传奇故事的,在那些故事里,杜毓文可以称得上不世出的天纵英才,文武双全,横空出世,的确很适合作为承载少女绮思的对象。


    就这样一个近乎于十全十美的青年才俊,能和李青一有什么好说的话呢,人和人之间的生情还真是奇怪啊,李守一定定地想着,她突然拍了自己一下,打断了这无聊的念头。


    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当时那些太监和看守都被秘密处理了,那么知道他们之间这层关系的人,只剩下了自己。


    她当然可以为他们保密,但是她也可以索要一点小小的报酬不是吗?


    母亲不会同意自己这么想的,李守一想,母亲不喜欢她凡事都多几分算计,母亲什么都不争,年少的时候她固执地相信头上湛湛是青天,必然不会陷忠臣义士于不义,而后来受了那场大难和冤枉之后,她更不争了,她是镇国公的小妹,怎么敢表达丝毫对天子的不满呢,难道天子给她的荣宠还不够多么,还不知足吗?


    所以庄妃很少说话,她心疼李守一费劲心机的争宠,然而却也做不了什么。


    “其实比起来你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公主,”庄妃某天低声说道,她伸出苍白的手来抚摸着李守一的头发,“我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能保护其他人的人。”


    “可惜,”她叹了口气,一颗泪从眼角溢了出来,流进了发丝之中,李守一看向母亲的脸侧,发现衰竭的身体已经表现在了头发上,她的头发变得很稀疏,甚至有了几分枯黄的意思,就像进入初秋的树木,虽然还是绿的,但是能从中嗅出一股寒凉的味道来。


    “可惜,自打入了天家,这不过是个奢望而已。”庄妃轻声说,“你当然要过得好,能有多好就多好。”


    “但是娘不希望你主动去害人。”她轻声说道。


    “不会的。”李守一跪在地上,贴心的宫人早在她膝下垫了软垫,然而她还是觉得寒冷,她保证道,但是她听到自己的心底有个声音在窃窃私语。


    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李守一突然感到了一阵心虚,虽然宫中人都说守一公主性格最好,开朗大方,胸怀宽阔,但是她自己对自己的脾气心知肚明,她是个很容易生气的人。


    从小就是,但是她从小也学会了压住自己的怒气,时时刻刻维持着笑容,和大大咧咧的性格,因为父皇和宫人们都喜欢这个。


    她其实很容易记恨与人。


    也很容易细细盘算着某人的死法,在心里将他们千刀万剐无数次。


    而宫中这样该死的人很多。


    比方说皇后,比方说淑妃,李守一都觉得他们积累的罪孽足够他们在地狱里煮上九九八十一年,他们不说别的罪孽,光是卖官鬻爵,中饱私囊,草菅人命的事就做了多少,她经常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怎么才能抓住他们的破绽,然而每次思索的结果都令人绝望。


    更令人绝望的是,她不过是个公主,是要嫁人然后离开皇宫的,而且这个日子越来越迫近了。


    而既然嫁给宁南侯是皇后的意思,要么宁南侯不是什么好人,李守一想,但是她好像也没听到宁南侯什么不好的传闻,那么就意味着宁南侯大概要被派到很远的地方赴任了。


    皇后希望自己滚的远远的,然后就方便料理母亲了。


    李守一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由自主地攥成??x?了拳头,尖锐的指甲划破了手心,殷红的血珠沁了出来,疼痛让她冷静了下来,而她看到了一列人影从庄妃的宫中走了出来。


    “应该是三皇子来向庄妃娘娘请安了。”宫人恭敬地说道。


    “三皇子。”李守一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她和这个哥哥没有多少感情,不如说她和这几个哥哥都没什么亲厚的,她只是很努力地迎合他们,在陪他们玩罢了。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微微咬了咬牙,然后下一秒钟,刻意扭伤了自己的脚踝,发出了一声尖叫,摔倒在了地上,果不其然,三皇子和他的侍从们听见了,他们站住了脚步。


    “守一公主!”宫人叫道。


    李守一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脚踝,感受着剧烈肿起来的感觉,一边偷眼看着三皇子,而那个少年愣了愣,还是走了过来。


    “三妹。”他轻声问道,把两人的距离把握的不远不近,“怎么跌倒了,快点叫太医来。”


    李守一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笑容,“不用啦,不用啦。”她挥了挥手,“我就是想事想的太投入了。”


    “什么事呀?”三皇子礼貌地问,他的身影恰好隐在灯笼的暗影里。


    “肯定是妹妹我的终身大事啊。”李守一笑道,“别的事,你觉得妹妹会马失前蹄吗?”


    “三哥。”她仰起脸来,还带着些婴儿肥的脸看上去吉祥而可爱,绝大多数人看到这张脸,和上面甜甜的笑窝,大概都没法拒绝这个少女任何的请求。


    “你听说过宁南侯吗?”李守一笑着说,神情单纯无邪,“给妹妹讲讲,宁南侯好不好可以吗?”


    三皇子愣了一下,“好。”他说,“叫太医来给你看看伤处,一边给你看,哥哥一边和你说。”


    “那还有点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意思呢!”李守一快活地一拍手,“三哥的建议果然好,我喜欢这种派头。”


    三皇子叫人去请太医了,自己跟着李守一往她的寝宫去了,李守一静静地端详着自己的这位三哥,发现他似乎有个癖好。


    他不喜欢被人注意到。


    而他好像很成功,因为一般情况下,无论是父皇,还是这些后妃,还有自己这些皇子公主,大多数时候,真的都想不起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