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劝架救火
在谢崚的记忆中,她的父亲慕容徽向来是端庄得体的,无论何时,都能保持翩翩有礼的风度。哪怕是缠绵病榻之时,也能维持基本的体面。
她还是头一次看见慕容徽失态,如玉的面庞破裂,面若阎罗,表情冷得有些吓人,被他摔到地上的酒盏破裂,葡萄酒洒落,一屋酒香。
金玉砸下地板的声音在殿中扩散开来,慕容徽霍然起身,转头看向谢鸢。
那一刻,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眼中的震怒。
谢崚心里一咯噔,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去抓慕容徽的袖子,“爹……”
慕容徽振袖,掠过谢崚,走到谢鸢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流淌的酒水晕湿衣摆,鎏金的绣花被水洇湿,散发出暗光。
他眸光清冽,一闪而逝,下一刻,他朝谢鸢三叩头。
玉骨清姿,声音明朗,“公主尚且年幼,如今订婚尚且太早,还请陛下三思,撤回旨意。”
谢鸢端坐在高位,四周夜明珠的光落在她的裙裾上,金色的流苏耳坠明光流动,目光淡然,似乎对慕容徽的请求毫不在意。
虽然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谢崚随母姓谢,首先是楚国公主,楚国天子之女,其次才是慕容徽的女儿,她的婚事最终还是要由谢鸢决断,慕容徽的意见,无关紧要。
谢鸢凝视着他,缓缓开口道:“皇后,你逾矩了。”
慕容徽没有退让,而是再次深深磕到地上,宾客们安静了下来,唯有额头撞击地板的声音,四周都能听见。
“求陛下,收回成命。”
谢崚其实并不知晓为何谢鸢会突然之间会给自己和苏蘅止赐婚,她虽然说喜欢苏蘅止,却也是像喜欢孟君齐,那种朋友之间的相互喜欢。
虽然她有着成年人的记忆,但是身体上是个小孩,她也没将自己当成是成年人,何况苏蘅止年纪也小。
她怎么可能对一个小屁孩动心?
谢崚拉了下谢鸢的衣袖,小声道:“娘,我只是把阿止哥哥当朋友。”
谢鸢目光落在谢崚身上。
小丫头声音也是小心翼翼的,整个人拘束着,有些生怯,突兀地插进二人的交谈之中,似乎生怕说错了什么,惹她生气。
谢鸢摸了摸她的脸,脸上浮出一丝微笑,“阿崚乖。”
“相信娘亲,娘亲是为了你谋虑。”
事实上,谢崚对婚约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异议。
她向来看得很开,知道自己身为公主,婚姻之事不能由自己做主。
她娘替她下聘,很有可能是出于政治考量。
她受楚国百姓之养,享一世荣华富贵,她娘这些年对她的疼宠只多不少,别说是订婚,就算是等她真的长大了,要她和谁成婚,她也不会有怨言。
只是谢崚不忍心看着慕容徽替她如此求情,立在原地,左右为难。
谢崚见劝不动谢鸢,于是又转向慕容徽,着急地道:“爹爹,你起来,不要跪了。”
慕容徽没有动,他清瘦的身形在烛火下挺拔如松,灯下黑影在拉长。
乌发金眸,下颌如锋,长袍宛如鱼尾,在地上逶迤。
他在用一种无声的姿态和谢鸢对峙。
四周的宾客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他们不知道谢鸢为何突然赐婚,也不知慕容徽为何会反对,只不过这一切并不是他们能干涉的。
帝后之间的较量让附近的气压低到了极点,烛火都黯淡,宾客们一个个低下头,只能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看着谢崚焦急的神色,苏蘅止正想要起身,似乎想要做些什么,被苏令安按了回去。
苏令安冲他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候,谢鸢的目光朝他扫了过来。
苏令安心头一颤,双眼闭了闭。
他上前一步,打破了这一份缄默,“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这一谢恩,婚约就算是已经成了。
宾客中不知是谁先起身,遥遥朝谢鸢一拜,“恭贺陛下,恭贺公主,恭贺郎君。”
此声一出,带动千层波澜,“恭贺陛下,恭贺公主,恭贺郎君。”
谢鸢站起身来,曲裾裙边宛如彩蝶,广袖落满烛光,神色有些恍然,“此事就这样决定了,朕有些乏了,这席散了罢。”
她朝谢崚伸出莹白的手,“阿崚,跟娘来。”
谢鸢想要带着她离开。
她却摇摇头,“等等爹爹。”
谢鸢表示理解,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好,娘先回去了。”
慕容徽依然保持下跪的姿态,谢崚第一时间来到慕容徽的身边,将他拉起来,烛火昏暗,凑近了看,她才发现他脸色煞白,额头上赫然一道淤青。
她心一惊,“爹爹……”
……
宴席终结于一场赐婚,宾客各自散去,对宴席中的帝后冲突保持缄默不语,在夜色中乘马车各自归家。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苏令安和林夫人乘夜来到苏蘅止的院子里,替苏蘅止打点行囊。
事实上,在做出让苏蘅止入京的决定时,苏令安就开始让人替苏蘅止收拾行装,四季衣物,他平日爱看的书,还有九连环,全部都收拾好了,只待明日装车。
今夜他过来,主要想要和苏蘅止说说话。
明日一别,父子分隔千里,不知今后何时再能相见。
“为什么?”
苏蘅止坐在床上,清秀眉头微微皱起,露出疑惑的神色,“陛下为何会给我赐婚?”
苏令安替孩子脱去外袍,“你小子,走大运了。”
“那可是会稽公主,当初陛下登基不久,各地叛乱不休,说来也是神奇,那个孩子出生的那日,平定扬州与益州牧归降的消息就传入京中,南朝归于一统,这可是实打实的祥瑞之象,果然,在那孩子抓阄礼上,她一把抓住了十三州地图。”
苏令安如讲故事般娓娓道来,“自汉人南渡,天下四分五裂,公主抓中地图,便是一统天下之兆,陛下大喜,在扬州中挑了个富庶的会稽郡封给公主,向全天下昭告对公主的重视。”
“她是陛下长女,也是陛下唯一的女儿,陛下自公主之后无所出,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等陛下百年,会稽公主,就是楚国未来的帝君。”
哪怕谢崚只是个公主,身为她的母亲的谢鸢都能够以女子之身登基,几乎为她扫清了这个障碍。
就算谢鸢要立她为储君,也没人敢说她半句不是。
若是这桩婚事能够一直持续下去,那苏蘅止今后可不仅仅是驸马都尉那么简单。
苏蘅止心中一动,可他还是不解。
“所以呢?”
苏蘅止又问:“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陛下要给我和她赐婚?和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关系吗?”
苏蘅止不相信谢鸢会因为他救过谢崚,就愿意让自己的女儿与他强行凑对。
若说是因为谢崚喜欢,也不尽然。
谢崚都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她对苏蘅止的喜欢,是朋友之情,他们俩还没有认识多久,相交不深。
赐婚不是小事,谢鸢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一国之君,她这么做肯
定是有她的用意。
苏蘅止自知自己对谢鸢了解还不够,猜不透谢鸢的意思。
但是苏令安可是只老狐狸了。
苏令安俯下身来,和苏蘅止对视,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取下苏蘅止头上的发带,替他将头发打散下来,“为质是威慑,赐婚则是恩赏。”
“陛下,恩威并施。”
他这么点拨,苏蘅止立刻就明白了。
之前苏令安想要送苏蘅止入宫,就是因为谢鸢不放心他。
毕竟,苏令安二次易主的行径着实不算太光彩,所有人都能想到,既然他都能毫无顾忌地背刺他的前两个主人,当然也可以三次易主,转头投奔别人。
徐州牧的位置,又太过重要了。
由于苏令安滑跪得特别丝滑顺溜,以至于谢鸢没理由将苏令安从这个位子上撸下来,奈何不了他,只能曲折救国,派大司马王伦镇守下邳,一边监视着他。
后荆州刘季谋逆,荆州动乱,王伦被派去平乱,谢鸢对苏令安的不放心到了顶峰。
这种不放心不仅仅源于他的反复无常,更源于他的第一段婚姻——他曾经是前朝的驸马,与前朝公主更育有一子。
而前朝,亡于谢鸢之手。
站在谢鸢的角度想,同为边疆长官,苏令安挟前朝血脉,谋逆的可能性比刘季更大。
只有将这一滴血脉送入京中,才能彻底打消谢鸢的疑虑,同时有整个徐州撑腰,苏蘅止未来的日子也过得不差。
然而,对待不信任的臣子,只要威慑就够了。
恩威并施,显而易见,谢鸢想要重用苏令安。
苏蘅止若为公主驸马,身为岳家,苏氏定会为谢氏效犬马之劳。
想必这些天谢鸢看到了苏令安的政绩,想要提拔一二。
她后面应该还有事情需要交给苏令安办,提前赐婚,为了拉拢人心。
苏蘅止说道:“看来不是我走了大运,是你的运势来了,我只是跟着沾光的那个。”
“也不尽然,”苏令安说道,“陛下只有一个女儿,光凭这个,陛下可不舍得将她女儿推出来,这桩婚事,陛下很有可能有别的考量。”
他抬眼看着苏蘅止,“如果不是你,陛下不可能赐婚。”
苏蘅止是前朝公主之子,他体内流着前朝的血脉。
谢鸢登上皇位的手段不算光彩,得位不正,改朝换代十年后,南朝守旧派仍然尊虞为正统,以虞人自称,将谢鸢视为“窃国者”,这是她永远也无法洗脱的烙印,她的下一代也一样。
若是她的女儿能够和前朝的皇室结合,再生儿育女,延续三代,子孙中便也有了虞国皇族的血脉,看谁还敢骂谢氏是反贼?
苏令安不知道谢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这桩婚事的,但她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
为她的女儿计谋,为谢氏后代子孙着想。
“福兮祸之所依,”虽然接了赐婚,苏令安却高兴不起来,好看的眉头紧皱,摸了摸苏蘅止的脑袋,再次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这桩婚事,是福还是祸。”
“罢了,走一步是一步。”
这时候,在一边检查行囊的林夫人发话道:“检查好了,郎君的衣物都打包齐全,没有什么缺的。”
苏令安拍了拍衣裳起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
苏蘅止歇得早,但是谢鸢等人居住的客房那边灯火却始终明亮。
侍从拿出金疮药,缓缓敷在慕容徽的额头上。他今日叩头的时候用力太猛,把脑袋都磕出淤青了。
雪白的皮肤上中,那一块青紫汇合的瘀血格外显眼。
谢崚忧心忡忡地握住慕容徽的手。
等侍从敷好了药,她开口问道:“爹爹,你没事吧?”
慕容徽想要对她笑一笑,缓解她的担心的情绪,可是努力许久,只是强行扯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爹爹不痛。”
谢崚其实指的不是他的伤,而是他的脸色。
依然是有些吓人。
她双手收拢,慕容徽的手宛如粗粝的枝条,落在掌心之中,硌人得慌。
即便到了盛夏,他的手依然冷得渗人,谢崚用自己的两个手掌捂住他的手,希望能让她爹的手暖和起来。
“爹爹,”谢崚心情复杂,劝他道:“其实没关系的,那个婚约,我可以接受。”
“你可千万别和娘亲吵架了,免得气坏了身子。”
“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婚姻之于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
慕容徽垂眸凝视着她,她倒是坦然,似乎并不知道所谓婚约究竟意味着什么,人生大事,反倒像儿戏一般看待。
“和喜爱的人成婚,琴瑟和鸣,一世安乐,和不合适的在一起,相看两厌,你这一生都不会快乐。”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些,“你都不知道苏蘅止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说你可以接受?”
谢崚趴在他的膝盖上,玩弄着他的衣袖。
静默了片刻,她安慰慕容徽道:“阿止哥哥人挺好的,娘亲都说了,阿止哥哥秉性纯良,她总不会害了我。而且,他还救过我。”
“戏文里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她的声音清脆,充满了童稚与天真。
“报答救命之恩的方式有很多种,权势,金银财帛,我们又不是给不起,为何偏偏要选这种离奇的方式?将你们捆绑在一起,让你们都失去婚嫁的自由?这算什么报答?”
“若非他对你有救命之恩,我就……”
慕容徽冷笑一声,若非订婚之人是苏蘅止,若非苏蘅止救了谢崚,那这个人就不必活了。
谢鸢就是算中了这一点,料到他顾及谢崚的情绪,不会对苏蘅止动手。
兴许是情绪上头,慕容徽又抑制不住咳嗽起来,谢崚连忙爬上胡床,替他拍了拍背,“爹爹,你别再气了,真的没关系的。”
慕容徽握住谢崚的手,转身和她对视,“阿崚你听着,婚姻嫁娶,关乎你下半辈子,切不可轻视。”
“爹爹绝不容许,你的婚事被拿出来当成交易的筹码。”
……
当夜,等谢崚歇下之后,慕容徽就径直来到了谢鸢的屋中。
谢鸢也没有睡,披着一件轻薄的绸衣,跪坐在食案边上。窗户打开,院子外是落了一地的槐花,悠悠的香气和泥土的腥香随着晚风袭来。
她的桌上早早泡好了一壶安神茶,似乎特地在等候某人的到来。
见了慕容徽,她不紧不慢地替他倒了杯茶,推到他的面前,“喝杯茶吧。”
“撤了婚约。”
慕容徽不想和她周旋,开门见山说道,“阿崚才几岁,现在还没到选择夫婿的年纪。”
闻言谢鸢笑笑,“你都说了,阿崚现在还小,将来会和谁成婚尚且没有定论,只是订婚而已,夫君何必太过焦急。”
“苏家那郎君,朕看着的确是个好孩子,这几天朕看着,他们也算是志趣相投,不妨让他先进宫,和阿崚培养感情,将来没准真能成为阿崚的良婿,岂不是两全其美。”
“若是不合适,将来再撤去婚约,也一样可以,何必拘泥于此刻。”
慕容徽不为所动,只是直直地盯着谢鸢,“她的婚事,只能由她自己做主。”
不是说苏蘅止不好,只是两人年纪尚小,年少时容易玩在一块,长大后性格是否相合谁也不知道。
若是没有这婚约,谢崚以后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机会。
一旦有了这婚约,谢崚的身上就多了一重枷锁,这份婚约持续一日,她便要带着枷锁活一天。
虽然婚约可以解除,谢崚最终成婚的人也不一定是苏蘅止,但慕容徽不想让她年纪轻轻就被婚约束缚,因此约束自己的真心。
见慕容徽坚持,谢鸢也不拐弯抹角和他打太极了,抿了一口茶,坦诚道:“她是楚国的公主,她的婚事,从来都不可以自己做主。”
简言之,即便没有现在的订婚,将来等她成年之后,谢鸢也一样要给她指一位夫婿。
身为公主,感情之事,从来不能随心所欲,就好像谢鸢一样,连婚嫁
,也是为拱卫楚国江山而下的一粒棋。
她们本就不是常人,这个枷锁,是她们命中注定需要戴上的。
“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女儿的?”慕容徽冷声问道。
他的喉咙嘶哑,血腥味翻涌而上。
“慕容徽,你没资格跟朕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谢鸢抬起头,不再温声细语,“你以为你喊着要撤销婚约,说要给阿崚自由,就能够表示你有多爱阿崚吗?”
“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婚事没有给你带来好处,你的慈父心泛滥,来逼迫我。”
谢鸢说道,“若是她的婚事能给你带来好处,恐怕你现在摆出来的,又是另外一副嘴脸!”
谢鸢重重将茶杯按在桌上,大半茶水被震得溢了出来,剩余的清茶倒映着谢鸢微怒的面容,烛火将她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这些年来,他们疼爱谢崚,无论他们对对方有多厌恶,都不影响他们对谢崚的疼宠。
因为谢崚是他们的女儿,因为谢崚是他们的骨血,她夹杂在他们二人之间,她是无辜的。
但是无论是谢鸢还是慕容徽,对谢崚的爱重,永远都重不过江山和亲族。
“那阿崚的婚约能给你好处?”
慕容徽面容清冷,声音沙哑却依然气势凌人,“让阿崚与一州牧之子订婚,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能帮你谢鸢一统天下,光复中原吗?”
“不过是替你拉拢一个苏令安,顺便借他儿子苏蘅止的血脉,给你谢氏洗掉逆贼之称,博一个‘正统’的头衔。”
“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你就要利用她的婚事?”
他欺身上前,“啪”一声,支撑窗户的木杆弹落,窗户合并,白花花窗花上两人的剪影愈发靠拢。
慕容徽挑起谢鸢的下巴,凝视着她无双的容貌,拇指擦过她的唇脂,指尖宛如寒冰,在双唇间肆掠,“若是拉拢,陛下何不自己献身,直接和苏令安订婚该多好呀,若是要皇后之位,臣侍大可让贤,有如此美貌,他自会为你肝脑涂地。”
谢鸢被迫仰起头,火光下他的容貌惊人。
“若是为了苏蘅止那点的血脉,那陛下大可不必白费功夫,你当初废太子篡权谋逆的时候,你可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乱臣贼子’。 ”
“换做我,就仅凭这两点好处,我还不至于让阿崚受累。谢鸢,是你无能,才要牺牲女儿的婚事!”
慕容徽的指腹一直划到谢鸢的耳前,堪堪停在耳垂边,珐琅耳坠叮当作响。
等在她的脸上抹干唇脂,慕容徽推开谢鸢。
谢鸢跌坐在地,这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
脸色愈发泛红,红蔻丹十指收拢,耳垂都快要滴血,眼底阴云密布,恨意要溢出来了,恨不得要将慕容徽开膛破肚,生啖其肉。
“啪”一声,广袖带动急风,谢鸢一巴掌扇在他的的脸上。
“滚!”
下一刻,屋内传来一阵瓷片的碎响,谢鸢不顾一切推倒茶案,指着门外,冲慕容徽怒吼,“慕容徽,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
这一夜谢崚睡得十分不安稳。
夜里起了风,降了一场小雨,不知是哪扇窗没有关拢,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噪音吵得谢崚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一个噩梦。
在她的梦里,慕容徽和谢鸢再次因为她的婚事打了起来。
刚刚开始,只是单纯的吵架,你一句我一句,你来我往,气势上谁都不输对方。
吵着吵着,他们开始互殴,互相扇巴掌。
谢崚在一边跳脚劝架,他们似乎感受不到谢崚的存在,怎么也不听。
到发展到最后,他们开始拿着大砍刀互砍,谢崚心惊肉跳,见不得这血腥的一幕,在他们砍到对方的瞬间惊醒过来,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起身一看屋外,还是一片漆黑。
夏天天亮得早,现在连三更天也不到。
此刻雨已经停了,虫鸣的声音也全都消失殆尽,万籁俱寂,然后她就开始失眠睡不着。
在床上辗转反侧,换了好几种睡姿,就是睡不着,直到第二天天明被侍女叫醒。
这天一早,他们就要准备启程回京了。
和来时走水路不同,这次他们全程走陆路,徐州军队一直护送他们离开徐州境内,然后再由扬州的兵接应,将她们一路护送回到建康城。
谢崚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从床上醒来,规规矩矩地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侍女们为她梳发。
谢崚晕车的毛病谁都知道,现在大热天坐车赶路可能会更严重。
所以侍女都不敢为她梳髻,只是绑了两条麻花辫,发带都不敢系太紧,连更换的衣裙都是最柔软的棉质,让她能够尽可能在车上能够舒服些。
慕容徽和谢鸢比她起得还早,一大早就到了府外张罗车队。
见到这两人的时候,谢崚发现,夜里睡不着的可不止她一人。
她爹和她娘似乎也没有睡好。
前者眼窝深陷,脸色苍白,毫无血气,一如既往病美人的模样。
后者也好不到哪里去,眼里布满了红色血丝,眼尾还是红的。他们一家三口放在一起对比,谢崚挂着两只熊猫眼,已经称得上是状态良好了。
她爹体弱多病可以理解,但是谢鸢这副模样倒是稀奇。
谢崚不知道也不敢问。
看见谢崚走来,二人的目光转了过来,谢崚露出笑脸,朝二人打招呼道:“爹爹晨安,娘亲晨安!”
谢鸢和慕容徽向她笑了笑,“阿崚晨安。”
但二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后,瞬间冷了下去,转过头,互相不想看到彼此,连上的马车都不是同一辆。
谢崚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这两人才因为段夫人的事吵架,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又碰上这出。
谢崚头疼得厉害,觉得自己要为这两人操碎了心。
侍女还在为谢崚整理马车,她的马车要比她爹她娘的都要宽敞,上面铺上柔软的枕头和毯子,方便谢崚一上车就可以睡,睡着了就不晕车了。
忽然后头传来一阵喧哗声,谢崚循声望去,苏蘅止在苏令安和林夫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他也要随着车队一起回京。
苏蘅止从台阶上下来,也看到了还没上车的谢崚,动作稍稍一凝。
晨光落在他的脸上,清秀的面容隽丽动人。
放在往常,谢崚高低得跟她的阿止哥哥打个招呼,但是因为昨天那婚约,两个人就算是未婚夫妻了,再次见面,未免有些尴尬,目光相对,不住唏嘘。
谢崚想了想,还是主动和他挥了挥手,“阿止哥哥晨安。”
清脆悦耳的声音,将两人拉回了朋友的关系。
以后总还是要相处的,说不准还得过一辈子呢,总不好把关系闹那么僵。
苏蘅止遥遥朝着谢崚的方向颔首致意,“殿下晨安。”
两小孩的目光宛如蜻蜓点水般交接,谢崚看到了赶来的苏令安和林夫人,知道他们一家人还有话说,于是先上了马车,留下空间让他们可以聚一聚。
……
这次跟随苏蘅止去京城的还有两个侍从,他们都是从小照看苏蘅止长大的。
一人名叫陆离,是苏令安拨给苏蘅止的暗卫,负责保护苏蘅止的安全。
另一人名叫青舟,负责贴身照顾苏蘅止。
二人都是二十出头。
苏蘅止以未来驸马都尉的身份进京,自然是要居住在宫中,侍从也不能带太多,这两个是他自己人。
其余的照顾他生活起居,宫中今后还会有安排。
林夫人其实是当初虞国公主身边的陪嫁女官,公主与苏令安和离后,苏令安娶了林夫人进门,就是为了方便照顾苏蘅止。
她虽然不是苏蘅止的亲生母亲,但苏蘅止是她故主之子,她又无所出,多年来她视苏蘅止如亲生骨肉,兢兢业业照看六年之久。
想到就要分离,林夫人不住伤怀,潸然泪下,趴在车窗前叮嘱道:“郎君此行珍重,平日多加餐饭,天冷记得添衣,夏天也不要贪凉吃冰。”
苏蘅止闻言颔首,
“夫人放心,蘅止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何况有青州跟在孩儿身边,孩儿不懂的会问青舟。”
“夫人在下邳也要多多保重身体。”
林夫人悲不能自胜,再也说不出话了,退到后面去抹眼泪。
苏令安便上前来,虽然该说的已经说过了,但作为即将要送孩子远行的父亲,他还是一再叮嘱,“到了宫中,切记谨慎守礼,皇宫不比下邳,能够容你放肆。”
“不该做的不要做,不该说的不要说,尤其记得,不要惹公主殿下生气,若遇到什么事,记得给你爹我来信。”
苏蘅止点着头,模样格外乖巧。
“爹,放心吧,怎么做我知道的。”
临近启程,府里的乳娘拿来一个食盒,跌跌撞撞往外跑,“赶上了赶上了,小郎君,这是刚刚厨房新鲜出炉的点心,还有郎君爱吃的糖葫芦,让人赶紧去早市买了,都放在里边了,郎君拿着路上吃。”
乳娘将食盒递进马车之中,絮絮叨叨着,“以后去了京中,就不能吃到府上的点心了。”
乳娘一句无心之言,听到这话的苏蘅止垂下头,不再说话。
苏令安的声音亦是沙哑了,转过头去,“爹回去了,官衙里还有些事情等着爹处理。”
苏蘅止“嗯”了一声,“那你走吧。”
虽然这么说,但是一个站在原地,迟迟没有离开,另一个久久不愿意放下车帘。
苏蘅止刚出生,他的母亲就被迫抛下他,苏令安将苏蘅止从一个小婴儿拉扯到这么大,头一次送他出远门,说不伤怀是假的。
时辰到了,谢鸢下令启程,浩浩荡荡的车队驶过清晨空荡荡的长街。
青石板砖缝隙长出的野草被车轱辘的风微微带动,几片叶子从树上掉落,飘到街巷一角。
……
或许是因为没有休息好,上车后谢崚很快靠在软枕中睡着了。
等她一觉睡醒,已经到了晌午,太阳当头,火辣辣炙烤大地,谢鸢决定先休息,等晚上再赶路。
落脚的地方在官道旁的驿官,休息过后谢崚的精神气好了很多,用完午膳后,她悄悄溜出了房间。
她的房间在三楼,而谢鸢和慕容徽住在二楼的客房,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样让这两人和好。
谢崚先从谢鸢的房门前路过,踮起脚尖往里头张望。
谢鸢的书案上,永远都是堆积如山的公文。
哪怕是短途歇脚,她还在批阅着公务。
谢崚从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还没开口,谢鸢就已经觉察到了她的存在,“阿崚进来吧。”
谢崚连忙跑到谢鸢身边,“娘亲。”
谢崚微仰着头,模样颇为乖巧。
“我来帮你磨墨吧。”她跪坐在桌案一脚,替她磨着墨。
谢鸢蘸着墨,在纸上书写,莹白的手腕回转,纸上留下一行漂亮的行书。
谢鸢当然知道谢崚来这里是为了找自己做什么,她的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似乎在寻找开口的契机。
果然,谢鸢刚放下笔,谢崚就说道:“娘亲,你能不能去哄一哄爹爹呀。”
谢鸢转过头来,垂眸凝视着她,眼中是温和的笑意,“为什么呀?”
无论如何,婚约已成定局。
慕容徽无论如何反抗,也是无济于事。
慕容徽现在和谢鸢就是在怄气。
僵持不下,谁也不愿意低头。
之所以先让谢鸢去哄,是因为慕容徽的性情不及谢鸢八面玲珑,他这个人倔犟得很,要他先低头比杀了他还难,所以谢崚只能从她娘这里先下手。
最重要的是,这桩婚约受益的是谢鸢。
谢崚思索一下,说道:“爹爹只是觉得我年纪太小,不想要我太早成婚,也不希望我的婚约被利用,他是为了我好,是出于一个父亲的角度替我考虑。”
“他没有错,他只是太关心、太在乎我了,所以昨夜听到娘亲赐婚,情急之中,才会失态忤逆娘亲的意愿,阿娘,你去哄哄他,你去跟他服个软,没准他气消了,就能理解你了。”
“阿崚不想你们继续吵下去了。”
“你爹没有错,那你觉得娘亲错了吗?”
谢鸢抬手触摸她眼下的肌肤,“你是否也觉得,阿娘不应该在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为你赐婚?”
谢崚摇了摇头。
谢鸢笑了,“阿崚不必哄娘亲,娘想要听你说真心话。”
“没有,”谢崚端正坐姿,说道,“阿崚说的就是真心话。”
“娘亲首先是楚国的天子,然后才是我的母亲,阿崚知道,娘为我赐婚,肯定是为大楚考量,所以我从来没有觉得娘亲做错什么。”
她认真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完,然后道:“阿娘教过我的,世上从来没有什么非黑即白的道理,你以楚国天子的身份为我赐婚,爹爹作为一个父亲为我拦下婚事。”
“在我看来,这桩婚事也不是完全的坏事。阿崚是真心觉得,娘亲没有做错。”
她平静地迎向谢鸢,金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忽闪忽闪,裙裾交叠,一丝不苟。
听得谢鸢心头一软,将她揽进怀中,深深地抱着她。
谢崚从她的怀中冒出个头来,继续道,“所以我理解娘亲,希望娘亲也能理解爹爹,你就去哄哄他吧。”
“他那个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真的把自己气病了,可就不好了。”
谢鸢垂着眼眸,摸了摸她的脑袋,“阿崚,这事还是要你爹自己想开才行。”
“娘说的话,不管用。”
谢崚的心一沉。
意思就是,她娘不愿意哄。
完了,她娘这还不是一般的气。
……
在谢鸢那里碰壁,谢崚转头就走进隔壁房间找慕容徽。
窗户边的帘子已经放下来了,遮挡住阳光,屋内显得有些昏昏沉沉的。
慕容徽刚喝完药,此刻似乎正准备午睡。
穿着一身白色长袍,披着宽大的袖衫,长发散在地上。
“和你娘说了什么,现在才过来。”
驿馆也就这么大,谢鸢和慕容徽两人的房间就紧靠着,谢崚去找谢鸢,慕容徽肯定会知道。
他似乎笃定谢崚会过来找她似的,特地在这里等候。
谢崚扫了一眼桌上的空药碗,“爹爹你又喝药了,你身体哪里不舒服了?”
“没事。”慕容徽掩唇咳了两声,“安神的汤药罢了。”
“过来,告诉爹爹,是不是因为婚约的事,去找你娘了?”
谢崚来到他的身前,“爹爹,我是为了你。”
谢崚没办法说服谢鸢,也就只能来撬慕容徽的墙角。
“你之前放走段夫人,已经把娘亲惹恼了,你现在又和娘亲置气,等回宫后,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罚你。”
谢崚摇了摇他的手臂,“爹爹,你去和娘亲服个软好不好?阿娘向来很好说话的,只要你愿意服软,她肯定不会和你计较昨天的事的,没准娘亲心软,连带着之前段夫人的事也一笔勾销。”
“当我求求你了。”
她的大眼睛闪烁泪光,恳切地哀求道。
慕容徽凝视她片刻,想到昨夜谢鸢恼羞成怒的模样,心想这倒未必。
他对谢崚道:“要我让步,绝无可能。”
第24章 吵架从没输过
谢崚提着裙子跑上楼。
她真的是服了这俩活爹,她辛辛苦苦劝了半天,怎么就没一个愿意听她讲话的呢?
要不是知晓小说剧情,担心他们闹掰,她才懒得管他们。
爱和好不和好!
谢崚受不了这鸟气!
谢崚气呼呼回到了三楼,她径直跑过长廊,但是刚上前去,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她鬼使神差地退了回来,她发现苏蘅止的房门虚掩着。
也不知道是谁安排,将他们俩个小孩安排在隔壁的房间里。
侍从们都守在走廊外面,没有进来。
谢崚在屋门外徘徊,也不知道苏蘅止吃了没有,想着要不要进去问问他。
正犹豫间,
忽然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吸气声。
谢崚的脚步挪不动了。
她疑惑地凑到木门边上,想要敲敲门,没想到这木门质量非常不好,她手背才碰到木门,“吱呀”一声,门就这样水灵灵地滑开了。
谢崚:……她不是故意不敲门就推开门的。
就在这时候,背对着谢崚的苏蘅止听到了动静,也转过身来。
他眼睛和鼻子红红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痕,双眸氤氲水雾,眼睫毛上挂着水珠,在看见谢崚那刻,轻微一颤,水珠掉落下来,晕湿衣襟。
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谢崚看愣了。
苏蘅止这是……哭了?
谢崚一直觉得,苏蘅止是个随和的人。
在她和苏蘅止认识的这几天之中,苏蘅止的情绪从来都是淡淡的,慢条斯理,从来不会有太过过激的情绪波动。
乍一看见他流泪,谢崚有些不知所措。
像是撞见了什么天大的事。
她当即就想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掉头就想走,却听苏蘅止喊她道:“殿下。”
谢崚闭了闭眼。
这是想逃也没办法逃,谢崚硬着头皮走进房中。
反正都被看到了,所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苏蘅止拿起手帕将眼角的泪花抹去。
谢崚垂眸盯着他的眼睛看。
不得不说,苏蘅止这副表情,还真是我见犹怜,发丝耷拉在他的双肩上,额头一点红朱砂。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任凭再怎么早慧成熟,与父母分离,独自离家千里,总还是会伤心的。
谢崚能够理解他的感受。
她低头一看,注意到他身边放得满满当当的食盒。
食盒的盖子打开,里面摆放的点心一览无余。
他似乎很喜欢甜食,点心几乎都是甜口的,里面还放着他喜欢吃的冰糖葫芦。
谢崚问道:“这是你家里给你准备的吗?”
苏蘅止道:“对,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夏天放太久了会坏掉,殿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先拿,待会我让人分食了。”
食盒中的点心各式各样,格外精巧。
谢崚才用完午膳,现在还不饿。
她想了想,拿出手帕,随手挑了几块卖相好看的点心,放在帕子上包起来,“就这几块吧,够了。”
她包好了点心,再转头看向苏蘅止,发觉他还在垂着眼眉,秀丽的眉头微微皱起。
虽然已经不哭了,但谢崚明白,他心里还在难受。
谢崚想了想,绕到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着他,小声道:“其实,建康城也挺好的。”
苏蘅止抬头。
她继续说道:“皇宫里有花园,春日桃花灿烂,夏日乘舟采莲,秋日金菊盛放,到了冬天还有红梅点点,四时之景,各有不同。”
她努力思考着建康城有什么好玩的,“还有太学,你以后也要进太学学习的,虽然学业繁重了一些,天天都要考试,但是太学里有小竹林,里面还有好多狸猫出没,下课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喂猫。”
苏蘅止抬起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
他杏眼圆润,眸珠是如墨般浓稠的黑色,睫羽长长的,一瞬不瞬,貌似听得非常认真。
谢崚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建康城要比下邳大很多,扬州比较太平,往常建康城不会设宵禁,到了中秋元夕,还有有花灯会、水灯会,四季之间,还有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的习俗,我娘每年都选定一个时节,带着文武百官去城外围猎,可热闹可好玩了,上一年我娘他们还猎到了一只猛虎!”
苏蘅止眨了下眼睛,“那殿下去过吗?”
“花灯会,还有围猎?”
“……”
谢崚哑了一下。
是的花灯会、水灯会,还有四季的畋猎,谢崚一次都没有去过。
她大多数时候都在皇宫中生活,因为年纪小,不能随意出宫,每年灯会,她一次也没去过。
至于谢鸢外出畋猎的时候,从来都是将她丟在宫里,交给宫女照顾。
这些都是她从别人口中听见的,说出来哄苏蘅止开心。
她轻轻咳了两声,“虽然我没去过,但是去年我娘说了,今年年末,我就满六岁了,明年春蒐,就会带上我一起去,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了一声很轻的笑声。
她看见苏蘅止的唇边浮出一丝微笑,很浅的笑容,衬得他容貌愈发清朗。
苏蘅止懒懒地倚在书案边,说道:“那建康城有冰糖葫芦吗?”
谢崚连忙道:“有,肯定有。”
“要是你喜欢吃,回去让御厨学着给你做,一定做的和下邳的一模一样。”
苏蘅止道:“那就好了。”
“有冰糖葫芦就好了。”
谢崚愣了愣,一串冰糖葫芦就行了,那他还真好哄呀!
见他情绪有所好转,谢崚松了口气。
脑子转回来后,她又发现了一件事:“对了,你为什么笑呀,刚刚是不是在笑我了?”
“没有呀。”
苏蘅止笑容收敛,一脸真诚。
这人扮起无辜来,比谢崚还要入木三分。
谢崚总觉得他在骗自己。
她戳了戳他额头,“算了,我今天不跟你计较。”
嘲笑就嘲笑吧,反正能让他开心点就好了。
……
接下来几天里,一行人都是白天休息,夜晚赶路。
人多也不怕遇见土匪野兽。
谢鸢和慕容徽还是那个老样子。
即便两个人就住老近,但处理公务的处理公务,养病的养病,一天到头关起门来,就是不碰头。
哪怕见了面,也是针锋相对,没句好话。
谁都不愿意服软。
任凭谢崚磨破了嘴皮子,他们就是毫不动摇。
“我爹常说,大人吵架小孩子别管,那是陛下和君后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殿下没必要过度操心。”
苏蘅止也劝道:“顺其自然吧。”
谢崚心想,他们两人的关系好坏,可是关乎她未来的生死存亡。
要是他们俩闹掰了,她也就完了。
她怎么能顺其自然看这两人吵下去?
但她实在是累了。
暂且歇了下来。
路途遥远,中途还下了两场大雨,没法赶路,大概半个月后,他们抵达扬州,又跋涉数日,终于回到了建康。
扬州刺史、尚书令谢芸携文武百官出城,迎接谢鸢归京。
文武百官并不知晓谢鸢为何会突然带着皇后和小公主出访徐州。
谢鸢对外的消息是,荆州叛乱后,谢鸢不放心徐州牧,于是携夫君与女儿微服私访。
之所以没有提前告知,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访问期间,谢鸢发觉徐州牧治理有方,谢鸢大加赞赏,并给公主与州牧之子赐婚,以示君恩浩荡。
……
回到建康城后,慕容徽和谢鸢两人之间的关系总算是有所缓和。
在迎接他们的大臣面前,双手紧握,似乎一如既往恩爱无双。
毕竟那一纸盟约还在,他们在文武百官面前总不能闹得太僵。
只不过谢崚心里清楚,他们的事还没完。
毕竟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谢鸢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宣室殿中,处理堆积的政务。
以政务繁忙为借口,她顺理成章没有来到清辉殿,连十五也没来,帝后同宿的惯例都被打破了。
哪怕她偶尔想念谢崚,也是派人来清辉殿接谢崚过去,避开和孩子的父亲相见。
谢崚自小陪在谢鸢身边看她处理政务,能够分辨出她什么时候是真的忙,什么时候是装的。
从谢鸢书案上的文书厚度推断,谢鸢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忙。她外出期间,政务有谢芸替她打理,实在难以决断的,也会快马加鞭,送到谢鸢面前,她当即就批复了。
这些天真正重要
的事情就是让徐州增兵,往常徐州的军队都是由王伦照管,而这次,这个任务落到了苏令安头上。实际上很快就处理完了。
谢鸢就是单纯不想和慕容徽见面。
谢崚陪在谢鸢身边,也是每天小心翼翼的,生怕谁错什么话令二人关系恶化。
她不知道谢鸢和慕容徽床榻上的交易,还替谢鸢记着一笔账——慕容徽放走段夫人,她回宫后要严惩慕容徽。
她又替慕容徽提心吊胆,生怕谢鸢气昏了头,借这件事做文章。
一连几日过去,谢鸢只顾着冷落慕容徽,其余待遇一律如常,并没有实质性的惩罚。
谢崚还以为是她娘贵人多忘事,忘记了这茬。当然也不会主动提起,就让这件事默默过去。
……
回到京城约莫四五天后,谢崚想起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被拐回来的周墨……经历了赐婚之后,谢崚差点要把这个倒霉蛋忘在脑后了。
幸好侍卫严格按照谢崚的吩咐办事,将周墨打包,一起运回了京城。
现如今,周墨拿着那一纸调令,去太医署挂职。
谢崚去看他的时候,周墨像见了鬼一样,拔腿就想跑。
“站住,跑什么跑,本公主有那么可怕吗?”
周墨只好转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微臣拜见殿下。”
御医院门前有着一块篱笆小院,青竹编织的篱笆上挂着太医们晾晒的药材。
谢崚坐在篱笆前,玩弄着一块灵芝,问道:“头还疼吗?”
周墨摸了摸后脑勺,苏蘅止的力气刚刚好能够让他昏倒,并不会给他带来太严重的伤害,这些天他自己斟酌着用药,已经好很多了。
他苦笑道:“已经不疼了,真是难为殿下,忙里抽空来关心我。”
谢崚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连忙道:“别这样嘛周大夫!”
“太医院也挺好的嘛,我让他们给你分配的都是闲职,你平日也不会特别忙,拿着一样的官饷银钱,只要偶尔给我爹看诊就好了,你治不好我也不怪你,这样的日子不也挺潇洒自在的吗?”
除了被限制不准离开皇宫以外,一切都挺好的。
周墨喉口一哽,他就是为了躲着慕容徽。
慕容徽让他三缄其口,不准说出他的真实病况,谢崚又偏偏让他给她爹看诊。
周墨简直要被这两父女缠得没办法。
“小公主,你不懂。”周墨摇了摇头,“微臣有难言之隐,真的不适合在京城待下去,还请小公主高抬贵手,放微臣离开。”
谢崚将灵芝当话筒,递到他嘴边,“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不如跟我说一下,看看我能不能为你解决?本公主罩着你,别怕,说!”
“公主殿下,我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周墨依然长叹。
谢崚往他身边凑了凑,金色的大眼睛闪烁,“我不懂什么?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周墨是有苦也说不出。
又是长叹一声,“放过我吧,小殿下……”
求求这俩父女放了他吧!
……
谢鸢和慕容徽的冷战一直持续到了八月,盛夏酷暑,天热得跟火炉一样,这两人之间的寒冰没有丝毫溶解。
然而,令谢崚闹心的还不只是她不省心的爹娘。
八月,太学里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第一件事,太学即将迎来了夏季的考试。
谢崚旷课数日,刚回太学学习,听学监宣布要大考的消息,整个人差点没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心想她娘怎么没在徐州多待两天,等他们考完了再接她回来,这样子她也不用面对这幺蛾子考试了。
她求爷爷告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借来孟君齐的笔记挑灯复习,对付文学课,另外她的弱势武学也不能落下。
背完书还得练习骑马射箭,恨不得把自己掰开两半来用,勤勤恳恳熬了几天,总算把这次考试糊弄过去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放榜时,她的排名又升了几名。
由倒数第三升到了倒数第十。
虽然还是不尽人意,但好歹有些进步。
谢崚对自己的要求已经降低了许多,有进步就满足了。
每天进步一小步,积少成多,那就是一大步了。
至于那第二件事,就是自从大考过后,苏蘅止便正式进入太学当中学习。
苏蘅止抵达京城后,便居住在宫中。
谢鸢将西边的秋棠殿赐给他居住,派遣女官和内侍官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不过谢崚的日子并没有因为苏蘅止的到来而发生什么改变。
苏蘅止在太学里就好像一个边缘的透明人,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由于他是新来的,连个同桌都没有。睡觉老师也不管他。
许是天性淡然,他并不在意这些。
他也很少和别的同窗说话,散学时,小崽子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凑在一起,他第一时间收拾书箱回宫。
谢崚不去找他的时候,他也很少来找谢崚。
他们两人隔三差五碰面寒暄也不过三五句话,就是普通朋友,说到底苏蘅止和她相识不久,谢崚往日更多时候还是和孟君齐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一些。
刚开始,谢崚并没有觉得两人这种相处方式有什么不妥,两人虽然不及在徐州亲密,但来往也不算少,她也没有冷待他。
直到这天箭术课——
太学学生讲究一个文武兼修,不仅要在学堂内学习四书五经,还得去校场练武。
射乃君子六艺之一,乃必修之课。
艳阳高照,学生们老早就换上了轻便的骑装,在听学监们讲授完技巧之后,各自散开练习,对着靶子练习准头。
学生们年纪小,力气不够,学监让他们从轻弓学起。
弓箭乃杀器,而且因为担心他们把控不稳,所以他们用来练习的木箭都是被削去头的,还包上了两层软布,伤不了人。
但是箭术老师们可能没有想到,这群小兔崽子居然会拿这木箭来戏弄同学。
苏蘅止刚刚拉开弓瞄准红靶心,忽然之间后脑一痛,他转身一看,一支木箭掉落在他脚边。
他环顾一周,四周的同学们都在认真练箭,一时间竟找不出这支木箭的主人。
苏蘅止脾气和他爹一样好,估摸着是谁射箭时不小心,打到了他后脑,没有在意,正准备继续练箭,又有一支箭从身侧袭来,直直打在他的太阳穴上。
“嘶……”
虽然箭头被削平,但是冲击力还是挺强的,打到后脑还好,但太阳穴更为脆弱,剧痛难忍。
罪魁祸首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几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为首的那个比苏蘅止稍稍大一些,双手叉腰。
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苏蘅止愣了愣,反应过来就是这几人戏弄的他,“不好意思,我得罪你们了吗?”
钟昀华指着他就骂道:“江北来的小伧父,我忍你很久了!”
他掀起袖子,“徐州什么乡下地方,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子,身上一股穷酸味,竟然也配和我们同窗就读,本公子警告你,赶紧滚出太学,不然别怪本公子不客气。”
苏蘅止听他把话说完,问道:“你们谁呀?”
钟昀华仰着脑袋,眼睛里全都是对他的鄙夷,“记住了,本公子出身吴郡钟氏,爷爷官至太尉,父亲乃中书监,乃钟昀华是也!”
“若论地位,不是你这种三流家族能够比拟的!”
周围的人见了,默默地散开,生怕牵连到自己。
太学的这些学生一个比一个会看人下菜碟,钟家乃江南豪族,祖辈自前朝起就在朝廷担任官职,有着“四世三公”的美称,根基深厚,不是一般人能惹的。
钟昀华是钟家嫡孙,跟在他身后那几个,不是他钟家的堂兄弟,就是一些趋炎附势的世家子。
在人高马大的钟昀华面前,苏蘅止清瘦的身形显得羸弱不堪。
苏蘅止依然仰着头,用平静的目光和他对峙,不卑不亢地道:“是陛下下旨,允我入太学学习,你若是不满,大可去面呈陛下,将我撵出太学。”
“何必在这里跟我说这些话呢?”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钟昀华被彻底激怒,揪起苏蘅止的衣裳,就要动手。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与此同时,钟昀华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拽着向后倾倒,谢崚抓起随手捡来的石头,重重砸在他的额头上。
“啊——”
顷刻间,杀猪般的尖叫声响起,钟昀华再也顾不上苏蘅止,捂着头痛苦的蹲了下去。
虽然谢崚只是个孩子,但尽全力打人,不是一般疼。
肉眼可见地,他的额头上肿了一块青紫色的大包。
可惜的是,谢崚捡的这块石头太过圆润,没能在他额头上划开道口子。
身后的小跟班上前来,从地上扶起他,钟昀华更是一脸怒火地盯着谢崚,似乎要将人生吞活剥。
跟在谢崚身后的孟君齐喊道:“看什么看?”
她的声音让钟昀华身后几人身躯一震,他们都是些欺软怕硬之流,他们也就只敢借着钟昀华的威势,欺负一个举目无亲的苏蘅止。
他们此刻面对着的,一位是天子之女,另一个是京城顶级的贵族女郎,无一人敢动。
哆哆嗦嗦地道:“公、公主殿下,孟女郎……”
谢崚丢开石头,连忙跑向苏蘅止,“没事吧?”
苏蘅止衣领被抓出的褶子还在,太阳穴处的皮肤有点红有点红包,他拍平了衣皱,“还好。”
谢崚转头看向钟昀华,一脸怒容。
自汉人渡江以来,世家贵族也分三六九等。
南方本地豪族歧视北方逃来的世家,先渡江的贵族排挤后渡江的贵族,以一江水分隔,居住在江南的家族看不上江北的人家,“伧”这个字,便是江南人对江北人的蔑称。
这几个自诩高高在上的贵族子弟,向来目中无人,以身世自傲,以前就爱欺负些门第低的同学,没想到这次居然让他们欺负到苏蘅止头上去了。
苏蘅止独来独往,他练习射箭的这个位置也挺偏僻的,是老师看不见的盲角。
要不是谢崚临时起意来找他,今天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钟昀华,你给本宫听着,苏大人镇守边疆,安抚流民,驱逐匈奴,呕心沥血,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的孩子!”
谢崚张口就道:“不想和他同窗就读,那行呀,我跟母皇禀告一声,让你滚回家去,正好遂了你的心意!”
钟昀华不敢明着和谢崚作对,眼眸一压,说道:“殿下,你可别忘了,徐州苏令安,可是个名副其实的三姓家奴!”
听到这话,谢崚能够感觉到,他袖子下的手紧了一下,可他的目光依然波澜不惊。
谢崚总算是明白了,他之前为何不在意自己说的那一句三姓家奴。
大概是因为自他小时候起,就源源不断有人在他面前提起。
谢崚不过是道听途说随口一提,那些真正的恶意宛如利剑,可怕且伤人。
他不是不在意,只是堵不住他人之口,无能无力,逐渐麻木,到最后倒不如自我调侃,都是无可奈何。
谢崚握紧苏蘅止的手,小小的身子拦在他的身前,“三姓家奴又如何,不比你爹那个酒囊饭袋要好,你爹磕五石散都快把自己磕死了吧?”
你先骂爹,那我就骂你爹,只攻击不防御,主打就是一个魔法对轰,绝不饶人。
论吵架,谢崚从来没有输过。
“本宫记得你爹去年大冬天的磕药出现幻觉脱衣在大街上裸奔,差点冻死,到天亮才被家奴们发现拖回家去!说出来不要令人笑话!”
谢鸢的暗桩遍布天下,这些年谢崚在宣室殿耳濡目染,间接对这些世家秘闻了如指掌。
“还有你爷爷,你以为他那太尉的位置是怎么来的?还不是花了三万两金在哀帝那里买来的,账簿至今还存在尚书房,现在还能翻出来,四世三公,不过是花钱买回来了,还好意思拿出来炫耀!”
这些世家贵族,看起来衣冠楚楚,实际上内部乱得像被猫抓了毛线团一样,根本就理不清。
谢崚小嘴巴一开就停不下来,“你还以你父亲以你爷爷为荣?你觉得你家那个天生痴傻的姑姑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奶奶和你爹两个人私通乱x……”
见谢崚说嗨了完全要刹不住车,再往下的话可就不适合说出口,孟君齐连忙喊了一声“阿崚”,示意她赶紧停下来。
谢崚冷哼一声,才满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再看眼前的钟昀华,他的脸色已经红成了猪肝色,打又不敢打,骂又骂不过,怒目圆睁,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他身后的几个跟班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置信,再一看身后的钟昀华,恨不得赶紧撕掉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时候,似乎有人通知了学监这里发生的事情,学监们急匆匆往这边赶来。
谢崚最后撂下了一句话,“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苏蘅止是本公主的未婚夫,你们要是谁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本公主见一次打一次!”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掷地有声,没有人敢怀疑她说的是假话。
苏蘅止看着眼前的女孩,她其实比他稍矮,梳上双丫发髻,才和他一样高。
绣花襦裙,气势凌人。
她本就是天家贵女,这锦绣皇宫和帝王宠爱的浇灌,养出她一身骄横脾气。
这还是他头一次正视谢崚。
自从那夜赐婚起,谢崚和他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从来不在对方面前提及婚约。
这桩婚约是谢鸢与徐州的交易,从来都没有问过他们本人的意见,他们都还没有接受这个身份,即便有了婚约,他们依然以朋友相待。
这还是谢崚第一次公然在众人面前称呼苏蘅止为自己的未婚夫。
谢崚坐在小竹林的台阶上,说道:“抱歉,是我忽视你了。”
“他们就是看我和你不亲近,才敢那样对你。”
钟昀华不敢招惹谢崚,他今天敢找苏蘅止麻烦,大概是看谢崚与苏蘅止来往不多,以为谢崚不重视苏蘅止,不会为苏蘅止出头。
苏蘅止站在竹林前,清风满袖,他的发带与竹叶一同摇动,“没关系的,殿下。”
“我不像我爹,就算殿下没来,我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反击。”
谢崚道:“你说的不会是去找母皇告状吧?”
“不是。”苏蘅止轻描淡写地道,“要是殿下没来的话,我大概会把他打一顿吧。”
谢崚惊讶地道:“你打得过人家吗?”
但是刚问出口,她就意识到,这人当时可是抡起花盆就能把一个成年人砸晕的人,于是转而问道:“你之前习过武?”
“打架打多了,也算是习过武吧。”
要是他出手,钟昀华就不只是头上磕个包这么简单了。
苏蘅止说道,“殿下今天将他砸成那个样子,陛下和君后会责怪殿下吗?”
“怕什么,”谢崚说道,“我就不信,他主动找茬,还敢去告状不成!”
不过谢崚显然还是没预料到,天底下居然有如此不要脸的人。
……
当天,中书监钟涛入宫来求见谢鸢,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自己儿子被谢崚打成重伤。
钟昀华是一点也不敢提自己主动惹事,将全部责任都推到谢崚身上,说和谢崚在箭术课上起了些争执,谢崚一时气急,拿着石头把他的头给砸破了。
“陛下呀,孩子之间起争执是很正常的事,可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公主殿下怎么能狠心对同学下此毒手呢?”
“公主殿下身体尊贵,我儿不敢还手,只能回家和我哭诉,我儿还是头一次受这么重的伤,看得微臣心疼得紧!他才七岁,要是破相了怎么办!”
“陛下,我儿虽然再三叮嘱,要微臣不要和公主殿下计较,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微臣怎么能放任自己的孩子受委屈不管呢?今天就算是豁出去这张老脸,也要向陛下讨一个公道啊!”
……
谢崚没想到,回宫后,谢鸢和慕容徽的第一次相见,会是出现在这样的情境下。
仪仗队排成两排,宫女们提着灯在前引路,慕容徽拉着谢崚的手,在夜色朦朦中抵达宣室殿。
明月推开门,让两人进去。
谢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这样的一番发言。
钟涛一边说着委屈,一边垂泪,他身侧的钟昀华也一样,哭得稀里哗啦。
谢崚要被这一大一小两个绿茶给气死,张口就想把她今天骂人的那段话重新说一遍,被慕容徽拉住。
慕容徽抬眼,对上谢鸢,“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鸢着一身常服,长发以一木簪挽起。
她斜靠在书案前,揉着太阳穴,似是被哭声吵得烦躁,见到谢崚到来,掀了一下眼皮,“阿崚,你告诉娘亲,为什么要打伤同学?”
谢鸢虽对谢崚纵容,但在这种场合下,却不会包庇。
无缘无故伤害同学,确实不对。
“阿崚是个讲道理的人,”慕容徽按住谢崚的肩膀,“陛下,臣侍相信,阿崚今日做出此举,应该是有所隐情。”
他低头道:“阿崚,你尽管说,爹娘为你做主。”
谢崚终于忍不住了,甩开慕容徽的手,指着钟昀华,“明明你是先挑起矛盾的,钟昀华,是你先找阿止哥哥麻烦,是你嫌弃他出身江北,想要逼他退学,我要是不砸你,你就要动手打阿止哥哥了,我没找你麻烦算好了!你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
说到这里,慕容徽和谢鸢对上了目光。
冷战归冷战,夫妻的默契还是在的。
谢崚从来不是主动招惹是非之人。
谢崚这么一说,他们大致上就已经摸清了事情来龙去脉。
世家贵族相互排挤,这群世家子弟有样学样,捧高踩低,欺负弱小。
谢崚替苏蘅止出头,情急之下,砸破了钟昀华的头。
谢鸢的目光扫过钟家父子,“公主说的对吗?”
钟涛哭了起来,“陛下,我儿年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无礼之事!还望公主殿下不要罔顾黑白颠倒是非!”
钟昀华也跟着他爹的节奏开始哭,“陛下,在场的同学皆可为我作证,绝无此事,只是我和公主殿下有冲突,和苏蘅止完全无关!不信,陛下大可问问我的几个同学!”
说着,他把自己那群小跟班的名字念了出来。
谢崚的拳头又痒了,恨不得上去给他又揍一顿,慕容徽眼疾手快拽住她后衣领,谢崚开口便道:“无耻,你怎么不把孟君齐和苏蘅止叫过来作证!”
“谁不知道孟女郎和你关系交好,苏蘅止又是你未婚夫,他们肯定向着你!”
“那你找的那几个人证还不都是你的走狗,只听你的话!”
慕容徽轻咳两声,示意谢崚说话用词礼貌一点。
正是怒火上头之时,谢崚把牙齿磨得咯吱响,哪还能听得下去。
就在这时候,明月走上前来,“陛下,学监来了。”
谢鸢道:“让他进来。”
学监慌里慌张地走入殿中,扫了一眼左边哭哭啼啼的钟昀华和右边咬牙切齿的谢崚,朝谢鸢跪下行礼。
谢鸢道:“不必偏袒谁,将你的所见所闻说出来就好了。今天校场究竟发生了什么,公主为什么会砸伤中书监公子。”
学监犹豫着,其实他当时赶到现场的时候,只看见谢崚和倒在地上的钟昀华,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甚了解。
他如实告知谢鸢,“陛下,微臣实在是不清楚,当时微臣赶到现场,只看见钟家郎君倒地不起,苏郎君、孟家女郎,还有公主殿下都在场,当时治伤要紧,微臣只能先行送公子回府,其余的……”
“行了。”没等他说完,谢鸢就不耐烦地打断。挥手让他下去,顺手革了他的职。
连孩子都看不好,没用的东西。
这下好了,也不知道该找谁当人证,谢鸢却不慌不忙得坐直了身子,问明月道:“尚书令来了吗?”
明月道:“快了。”
就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一声通传,“尚书令与公子到——”
众人往屏风后望去,只见紫衣男子牵着个俊俏的郎君走进屋中,恭恭敬敬地朝谢鸢等人行礼。
正是谢芸和谢灵则。
谢鸢说道:“谢家郎君也是你们的同窗,他应该和你们谁都不交好,让他来做证人,总该公平了吧?”
原来谢鸢早就让人去了谢府,要谢芸带谢灵则入宫觐见。
“……”
谢崚见到谢灵则那刻,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亲娘呀,虽然谢灵则和他们谁都不交好,但不意味着不交恶呀!
想到上次自己才得罪过他,谢崚真害怕他公报私仇,借机算账。
她下意识往后一缩,慕容徽察觉到她的紧张,垂眸看着她。
而对面钟家父子对谢鸢的安排一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谢鸢见两边不吵了,谢鸢对谢灵则道:“灵则,你当时看到了什么?”
谢灵则目不斜视,一如既往冷清,雅正得抬手行礼道:“陛下,殿下的确砸伤了中书监家的公子,微臣亲眼所言。”
此言一出,谢崚猛地抬起头来,心情紧张到了极点。
谢鸢眯了眯眼睛。
只听谢灵则又道:“殿下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中书监家公子带着几位同学对苏蘅止同学出言不逊,他蔑称苏同学为‘江北伧父’,说他不配与自己同窗就读,想要武力胁迫苏同学退学。”
“此事被公主殿下撞见,殿下砸伤他,是为了保护苏同学,若是她不这样做,那么受伤的,就是苏同学了。”
他的话声音明朗,有条不紊。
事情发生的时候,谢灵则就在苏蘅止身边。
见钟昀华闹事,他即刻去找学监来调解,可以说除了中间谢崚骂钟昀华的那段,他几乎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
听到这话,谢崚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谢灵则没有为难她。
谢鸢缓缓抬头,看向钟家父子,“谢郎君说的,你们可有异议?”
钟涛似乎还想挣扎一下,然而钟昀华到底年纪小,看到谎言戳穿,害怕的瑟瑟发抖。
钟涛咬咬牙,一巴掌扇在自己儿子的脸上。
“混账东西,我是怎么叫你的,仁义道德你全丟哪去了?”钟涛怒骂道,“你骗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谢鸢摇了摇头,这种对台戏,她见的多了。
“既然钟家郎君自视甚高,不愿意其他同学同窗就读,那么好办,”谢鸢开口道,“以后钟郎君也不必来太学了。”
“至于伤害同窗,禁足三月,派礼官每日教习礼仪,钟家郎君好好学学,该如何善待他人。”
谢鸢刚说完,钟昀华当即就哭了起来。
他向来在太学里呼风唤雨,逍遥惯了,这突然让他自己禁足三个月,还要学习礼节,他怎么受得了呀。
钟涛松了口气,幸好没有牵连到自己,连声谢恩,带着儿子离开了。
这时候,完成任务的谢灵则拱手辞别,和亲爹一起退下了。
大殿之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冰鉴上漂着白气,在酷暑中带来丝丝凉意。
谢崚在原地发愣片刻后,总算意识到了,屋内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谢鸢抿了一口茶水,朝谢崚招手,“阿崚没吓到吧?”
谢崚正想走向谢鸢,却发现慕容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气氛莫名其妙有点尴尬。
谢崚踟蹰着道,“娘,我还好。”
谢鸢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慕容徽却道:“陛下政务繁忙,臣侍与阿崚就不打搅陛下,先行告退了。”
谢鸢显然有些猝不及防,片刻后回过神来,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冷笑道:“好,既然如此,那夫君就先退下吧。”
慕容徽拱手,拉着谢崚的手,离开大殿。
谢崚:……你们两个多说两句话会死吗?——
作者有话说:两天日万,明天我努努力
第25章 遇刺
回到清辉殿,谢崚对慕容徽的表现十分不满,追着她爹问:“爹爹,你就不能和娘亲多待一会吗,你们都多久没见过面了!”
慕容徽喝着茶,“阿崚,她利用你的婚事拉拢徐州,让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很多事情他都可以妥协,可是这件事和谢崚有关,他实在没有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
有一次,就有两次。
谢凌这次利用的是谢崚的婚事,那下次呢,下次还不知道她该怎么对待谢崚。
谢崚道:“阿崚不在乎什么婚约不婚约的,阿崚只是不想要你们闹得那么僵。”
“不说这些了。”
慕容徽揉了揉她的脸,轻轻带过这个话题,“今天的事,你做的不错。”
虽然慕容徽因为婚约不喜欢苏蘅止,但是对谢崚此举还是赞赏的。
他也素来看不起南朝世家互相排挤的那一套,连小孩子都有样学样,仗势欺人,同样都是龟缩南方苟且偷生的世家,谁还比谁高贵。
“难不成我还有错!”
谈到今天的事,谢崚的气又上来了,双手抱胸,理直气壮地道,“姓钟的仗着自己出身江南世家,欺凌同学,他今天敢欺负阿止哥哥,改天他就敢踩在我头上。”
“我都后悔今天砸他的石头捡小了,没把他砸死!”
慕容徽碰了碰她的鼻子,“你呀,戾气太重了。”
虽然怎么说,但他语气中并不带任何苛责。
比起仁义礼智信,慕容徽更希望自己的女儿生出棱角,有自己的想法,不做人人可欺的软包子。
他又问:“你和尚书令的儿子谢灵则可曾有过什么过节?”
谢崚心里打鼓,“爹爹,你为什么问这个。”
“你见了他,眼神都不一样了。”
“啊,这个嘛,”谢崚脑子极速旋转,糊弄道,“这两次考试,他连续考了第一,这是……钦佩的眼神。他是我的同学,我怎么可能和他有过节呢,哈哈……”
谢灵则连续两次考试都得了第一名,孟君齐差点没哭死。谢崚试图用干笑蒙混过关。
慕容徽敲了敲她的脑袋,“胡说八道。”
她的表情出卖了她,看这样子,肯定是心里有鬼。
见谢崚不愿意说,他估摸着她应该是干了什么坏事,不敢告诉自己,于是没有再问下去。
谢崚见缝插针,又把话绕了回来,“那你要和娘亲吵到什么时候才愿意和好?”
距离他们从徐州回来,已经快接近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他们也就只见了这一次,好不容易的见面还被慕容徽这一句话给搅浑了。
“你们是夫妻,总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闹下去吧。”
她拉着慕容徽的袖子,撒娇道,“和好嘛和好嘛,你们不要吵了不要吵了!”
慕容徽哑了一下,谢崚立刻露出期待的眼神。
可是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或许连慕容徽自己也不知道,这次冷战,还要僵持多久。
“爹爹累了。”
慕容徽揉了揉她的头,说道,“夜深了,阿崚回去休息吧。”
……
谢崚在慕容徽这里再次碰壁,将钟昀华逐出太学的喜悦全无。
失落地走出院子时,冷不丁撞上一个修长的身影。谢崚抬头,少年着一身黑衣,风度翩翩。
“阿絮?”谢崚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贺兰絮道:“今日刚到,殿下。”
院子里草木繁茂,虫鸣声此起彼伏。槐花盛开,浅白的花瓣落了满地,空气中浮动着浅淡的幽香。
谢崚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贺兰絮。
早在徐州的时候,慕容徽就派贺兰絮外出办事,直到今天才赶回宫中。
“这个是奴婢在北边带回来给殿下的,算是给殿下赔罪礼。”
贺兰絮弯下腰,将一个木匣子送到谢崚手中,诚挚地道:“奴婢一直还欠殿下一声道歉,之前一直没时间和殿下赔礼道歉。”
“上次的事,奴婢对不住殿下。”
谢崚打开木匣子,是一支漂亮的牡丹珠花,珠花用红宝石雕刻,放在月光下仔细观摩,宝石闪烁着漂亮的流光,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谢崚没想到,过去了这么久,她还能听见贺兰絮的道歉。
贺兰絮对不住她的,是他坑骗带谢崚出宫的事。
说到底,那是慕容徽和谢鸢的博弈,贺兰絮只是听命行事,谢崚并不怪他。
“没事,”谢崚走下台阶,“这件事我没放在心上。”
她晃了晃手中的珠花,微笑道:“不过,这个我就笑纳了。”
谢崚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平日衣裳饰品全都要镶上漂亮的珠宝,这支珠花正好长在她的爱好上。
谢崚往东边偏殿走去,却发现贺兰絮依然跟在自己身后,谢崚转过头,“你不去找爹爹吗?”
只见他站在原地:“奴婢听闻了陛下赐婚,总觉得,有些话需要和殿下说清楚。”
“殿下,你知道君后为何在你的婚事上不愿意让步吗?”
谢崚顺着问了下去,“为何?”
贺兰絮跟在她的身后,“君后的同母弟妹有三人,大公主、四公子和七公子,这个殿下应该是知道的。”
谢崚迟疑了一下,“我知道,姑姑、四叔和七叔,不过姑姑已经不在了。”
鲜卑大汗慕容昭妻妾成群,孩子不计其数。而慕容徽的母亲贺兰夫人所生的孩子一共也就只有四人,鲜卑的大公子、大公主、四公子和七公子,慕容徽为最长,其次便是大公主。
只不过大公主很多年前就去世了,现在慕容徽也就剩下两个弟弟了。
“那殿下知道,我们的大公主是怎么死的吗?”贺兰絮问道。
“因病…猝亡?”
谢崚对这位姑姑的印象并不算太深刻,只是依稀记得她身体不好,出嫁之后不久,就因病逝世了。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谢崚还很小,谢崚还不记事,只是后来听人提起。
贺兰絮摇摇头,跟谢崚说出了真相,“殿下有所不知,所谓病亡,不过是对外的口径,大公主向来是夫人的掌珠,夫人将公主捧在掌心,如珠似宝地养到了十五岁。”
“当初我们的大汗要拉拢拓跋鲜卑部,将大公主嫁给了拓跋部的首领拓跋雄,可不想刚刚嫁过去不久,两部就因为争夺水源起了冲突,拓跋雄一刀杀了公主,挖出公主的内脏喂狼,据公主的侍女说,公主死状凄惨,死后还要被野狼分尸,连一块肉也不剩,大汗后来和拓跋部修复关系,对外只能宣称公主病逝。”
意识到贺兰絮在说什么后,谢崚心中惊颤,“喂……狼?”
见谢崚脸色变白,贺兰絮知道她吓到了。
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继续说道:“大公主逝世的消息传回来时,夫人哭得几度昏厥过去,连带着君后也有了心结。”
“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君后曾经和我说,等你长大,一定不能让你联姻,他希望你能够自由地和心上人相恋,可是现如今,你还那么小就被赐婚,君后却无力阻止,你让君后如何能释怀。”
谢崚努力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可是…可是我娘不会让我嫁出去的,我也不会重蹈姑姑的覆辙。”
谢崚是谢鸢唯一的孩子,不可能出嫁。
连谢鸢为她订婚时,说的也是“聘婿”,而非嫁女。
所以,只能是苏蘅止嫁给她。
她绝对不会经历她姑姑那样的事,而且,她相信苏家人没有那个胆量这般对待她。
贺兰絮说道:“殿下,就算苏家那位郎君不是拓跋雄那般凶狠残暴之人,但你看看君后和陛下,因为联姻而凑在一起的人,他们会快乐吗?”
谢崚仰着头。
贺兰絮道:“君后从鲜卑嫁到楚国多年,你有看过他有几次真心笑过,在龙城的时候,他是我们的世子,论文,他四书五经样
样精通,和南朝世家公子不相上下;论武,他的箭术和骑术是我们这一辈男儿中最厉害的,无人能望其项背,他受伤之前,是我们的战神,带领精骑兵闯入敌营取对方主将首级,全身而退,与匈奴人的交锋中,战无不胜。”
“可是到了楚国以后,他被迫困在深宫之中,除了养病,教导殿下读书念字,还能做什么,不过是成为折翼的雀鸟,供人赏玩,你说,他会快乐吗?”
谢崚呼吸一滞。
风将槐花瓣吹落,掉在她的裙摆边上。
他语重心长地道:“这些年君后和陛下相敬如宾,陛下对君后体贴周全。”
“可你以为陛下真的喜欢君后吗?陛下对君后好,不过是因为需要我鲜卑和南朝联手抵御匈奴,所以她才会对君后好,实际上她和南朝世家一样,根本就看不起君后,觉得君后出身北境蛮荒,血脉低劣。”
“如果她真的尊重君后,陛下赐婚之前,为什么不征询过他的意见,陛下有真正将君后当成殿下的父亲吗?”
贺兰絮道:“殿下可以不在乎这个婚约,可是你不能让君后也随你,不在乎这婚事。”
“因为君后,都是为了你好。”
谢崚张了张口,喉咙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愈发心乱如麻。
她虽然早就知道了她娘和她爹只是合作关系,彼此之间都将对方当成是工具,但是当她真真正正从身边人口中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感受和从书上知晓完全不一样。
因为她能够切切实实地感觉到,她爹娘之间存在的难以消融的矛盾。
她居然明白了,她爹的难过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婚事,而是因为她娘完全将他当成了一个玩物、一个摆设,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
难过的更是他从曾经叱咤风云的人,沦落到现在这个模样。甚至无法干涉自己女儿的人生大事,甚至连提前知晓赐婚的资格都没有。
谢崚忽然明白在原书中,慕容徽谋反的时候,会那么义无反顾,当他逃回故乡的时候,会毫不留念。
她脑海中又再次回响起谢鸢说过的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谢崚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她垂下双手,连那串牡丹珠花都变得黯淡下来。
她大概明白贺兰絮的意思了。
“我知道了,我不会为难爹爹了。”
谢崚吸了吸鼻子。
晚风拂面,带着她的叹息远去。
她可以预料到原书中的那个既定的那个剧情,正在悄无声息地到来。
即便她改变了大多数的剧情,但是有些东西,是无论剧情怎么变动,都没办法更改的。
譬如,她爹娘之间这种脆弱的和谐。
譬如,立场的不同,让他们永远无法退让。
随着时间的发展,矛盾只会越来越多,积攒到分裂的临界点。
还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命运。
谢崚这一夜,又失眠了。
今后几天,她几乎再也没有在他们二人面前提出让他们和好的请求。
这两人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谢崚都不再期许他们能和好,只要一直保持这个状态,感情不要进一步恶化已经是万事大吉。
可她没想到,就在她彻底放弃劝架的不久之后,事情出现了转机。
……
燥热的八月在鸡飞狗跳中度过,刚刚进入九月,天气就变得凉爽多了。
九月初五是个良辰吉日。
天气晴朗,阳光不燥。
宜乔迁,宜嫁取,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江南余家家主、尚书左仆射之子迎娶司农卿的妹妹,这场贵族婚姻办得极其盛大,满京皆知。
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请帖发遍京城了,就连天子,也携皇后驾临观礼。
也就是这一天,谢鸢在余府遇刺。
……
得知消息的时候,谢崚还在太学。
其实谢鸢想带着她一起赴宴,早晨让礼官送来礼服,为她梳妆打扮,被她拒绝了。
虽然已经入了秋,但是余热未散,谢崚不想往人多的地方挤,吸高浓度二氧化碳。
婚礼流程复杂繁琐,折腾起来没完没了,她随谢鸢赴宴,最早也得到晚上才能回宫,谢崚懒得凑这个热闹,宁愿来上课。
她来到学堂后发现,很多座位都空了出来,只剩下零星几个同学,大部分人都告假,去婚宴观礼了。
学生剩不到一半,夫子讲课都没了心情,说话都是稀稀拉拉。
下面的学生开小差的开小差,睡觉的睡觉。
坐在角落的苏蘅止调整了几个姿势,还是睡得不舒服,迷迷瞪瞪睁开眼睛,他思索片刻,直接将书箱从窗户扔了出去,爬窗逃课回秋棠殿补觉去了。
谢崚一脸震惊,老天爷,还能这么操作?
讲课的老夫子眼皮子疯跳,深深叹了口气,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崚收回了目光,戳了戳孟君齐的肩膀,“君齐,说起来今天是你姑姑出阁,你为什么不去观礼?”
孟君齐执笔写字,隽秀的面容一丝不苟,说道:“不想去。”
“那女人从我娘进门起,就天天连同我祖母欺负我娘,之前还发脾气打我弟弟和妹妹,冤枉我偷她的东西,我才不想去看她出嫁。”
“……”
孟君齐家里的情况,谢崚是知道的。
简言之,就是小姑子和嫂子斗,婆婆和儿媳妇斗,整合起来能另开一本宅斗小说。
“姐姐,好歹做做门面工作,你姑姑出嫁你都不去观礼,到时候丟的可是你孟家的脸面,别人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说你呢。”
谢崚劝道。
孟家是百年世家,江南世家之首,孟家齐是家主长女,未来家族的继承人。
她要是连这场合都不在场,肯定会遭人议论的。
“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孟君齐冷哼道,“就算我在家,我也不想去看她出嫁!”
“那个坏女人,我讨厌死她了,希望她以后在婆家遇见十个小姑子。”
真是恶毒的诅咒啊……
谢崚闭上嘴巴,不再劝说。
谢崚托腮,咬着笔头。
她没有逃课的勇气,老老实实熬到了下课,谢崚发觉,在剩余的同学中,还有一个人,也没有请假去观礼。
……
谢灵则将书合上,整整齐齐收进书箱之中,抱着书刚离开学堂,衣角带风。
上完早课再去赴宴,还能赶得上,谢芸派马车在宫门外接他,他要抓紧时间。
忽然间,他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谢同学留步!”
转身望去,女孩抱着参差不齐的书本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她梳着双丫发髻,明眸皓齿,掠过竹林,来到他的面前。
跑得有些累了,她低声喘着气,额头上是一抹薄汗,她抬手随意用袖子擦去。
自从那天谢灵则为她作证,她就想找机会和谢灵则好好谈谈,只不过一直都没能找到机会和他单独见面。
她仰着头,看着比她高一些的清秀郎君,说道:“上次的事情……”
谢灵则看了一眼她怀中抱着的没有叠整齐的书,眉头皱了一下。
“多谢你不计前嫌,愿意为我作证。”
他目光宁静冷淡,声音也沁着寒意,自带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为你作证,是陛下吩咐,不必言谢。”
“呃……”
谢崚手指划着圈圈,几次欲言又止,还是鼓起勇气道,“其实上次……我说你性格孤僻,是我不对,我不该背后语人是非,是我错了。”
“对不起。”
谢灵则目光波澜不动,没有因为谢崚的道谢和道歉有着任何情绪起伏,面无表情地道:“殿下如果实在觉得难以启齿,那也不必和我道歉。”
谢崚惊愕抬头,“你什么意思?”
“殿下若是诚心想道歉,不会拖延到现在才说,是
因为你觉得我替你作证,心里过意不去。”
谢灵则说道,“我已经说了,是陛下让我出面作证,这是我份内之事,我当日所言证词皆是事实,也没有袒护殿下,殿下如果并非诚心,我也不需要这份道歉。”
谢崚被噎了一下。
除了她爹娘,还是头一次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对谢崚说话。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谢崚跳脚,“本公主当然是诚心实意和你道歉的,你不要得理不饶人!”
谢灵则垂眸看着她,“殿下要说的,就是这两件事吗?”
“如果没有别的话,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唉,你……”
谢崚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已经转身离开,谢崚一个人愣在竹林里。
回过神来的谢崚:……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她总算明白谢灵则为什么没有朋友,他这个性子,可不只是单纯的孤僻那么简单,还稀奇古怪,谁会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
谢崚心想,谢芸怎么就生了个这样的儿子!
就在这时候,小河急匆匆地过来,“殿下,殿下!”
她喊得很急切,一路跑来,好几次险些踩到裙摆。
谢崚仰着头,“喊我干什么?”
小河左右看了一眼,附在她耳边,低语,“不好了殿下,快随奴婢去宣室殿,陛下出事了。”
谢崚的心跳一滞。
“什么?”
……
一个时辰前,谢鸢和慕容徽抵达余府。
世家贵族通过联姻结成同盟,是很常见的事情。
余家和孟家这桩婚姻很早就定下了,两家同属于江南的本土豪族,弈世交好,来往紧密。
孟家家底雄厚,家主为自己的妹妹准备了一车队的嫁妆,浩浩荡荡驶过长街,气场十足,来往的路人见了,无不羡慕。
嫁妆中有两个镶金的大箱子,需要两匹马才拉得动,据说里面装着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
没有人知道,里面的珍宝早就被掏空,藏着的,是埋伏好的黑衣刺客。
谢鸢和慕容徽分别从马车上下来,蟒袍锦带,意气风发。
“夫君今天居然愿意陪朕外出赴宴,”谢鸢朝他伸出手,压低声音说道,“朕还以为,夫君不想见到朕。”
慕容徽熟练地揽住她,“臣侍向来公私分明,尽臣子本分,陪陛下出席臣子婚礼,是应该的。”
听他这么说,谢鸢心口来了一股无名怒火,手下暗自用力,狠狠掐了他一把。
慕容徽面不改色。
就在这时候,余家家主笑容满面地道:“陛下驾临,寒舍蓬荜生辉,还请陛下快往上座!”
谢鸢移开了手,慕容徽凝视着自己的手腕,上面一片通红。
婚宴现场热热闹闹的,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宾客的脸上都挂着笑意,说着恭喜的话。
府内的侍女们进进出出,忙得火热朝天,接待来宾。
就在这时候,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新娘子到!”
众人往门口涌去,争先恐后去看那位孟家嫁来的新娘子。
“你不去看?”谢鸢问道。
“陛下自己去吧,臣侍见到新娘子,只怕会不由得想到,今后阿崚出嫁时的光景。”
谢鸢知道他还在因为婚事和她赌气,“爱看不看!”
她起身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发现长裙被慕容徽拌了一下,她抬手就是狠狠一拽,慕容徽险些被她掀翻。
抬眼望去,她眯着眼睛,狡黠地看着他,好似一只狐狸,得逞地冲他笑。
顽童。
慕容徽嘴唇翕动,不动声色地朝她比了个口型,暗暗讽刺。
谢鸢当做没看到,自顾自理好衣裳。
……
门外花轿落下,孟朝曦身着红色嫁衣,手握鎏金却扇,在喜娘的牵引下,缓缓落轿。
孟朝曦算是下嫁,余家郎君身姿挺拔,朝她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带着她往屋内走去。
新娘子嫁衣上织金的花纹是合欢花图案,新娘子妆容精致,羞怯地低着头,迈过余家的门槛。
门前放着一个火盆。
周围人起哄道:“跨火盆,跨火盆!”
喜娘高声唱和,“新娘子跨火盆喽!”
孟朝曦抿着红唇,朝前走去。
绣鞋轻轻踮起,抬脚迈过火盆,周围一阵欢呼喝彩声,夹杂着鞭炮噼里啪啦,压下了刀刃出鞘的声音。
屋内的慕容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茶杯,朝外奔去。
抬进府中的嫁妆箱子霍然打开,提刀的黑衣人接连跳了出来,迅速锁定谢鸢的位置,朝这边冲了过来。
谢鸢站在人群中,直到身后人群躁动起来,她才明白出事了。
局势顷刻间乱成一团,火盆被踢翻,新娘子被吓得花容失色,嫁衣凌乱,往一边躲去。
侍卫都守在远处,人群太过凌乱,他们根本来不及赶到谢鸢身边。
谢鸢听见耳边响起嗡嗡剑鸣,猛地回头望去,放大的瞳孔中倒映着明晃晃的刀刃,就要砍在她的脖颈上。
就在这时候,一颗石子隔空袭来,弹飞刀刃。
“谢鸢!”
谢鸢朝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隔着慌乱的人群,她看见慕容徽站在台阶上,衣摆翻飞,他朝谢鸢的方向掷出刚从刺客手中夺过的刀。
刀刃掠过她头顶,带动岚风击碎她头顶金冠,长发散落,风中如柳絮般狂舞。
刀口削去她身后刺客的头颅,鲜血溅到谢鸢脸上。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慕容徽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冲她喊道:“走!”
谢鸢一愣,慕容徽拽着她突围。
谢鸢很早之前就见识过慕容徽杀人的模样,年少的慕容徽,孤刀迎击敌军,以一己之力退敌三百,刀下血流成河,而他却毫发无损。
在他们成婚的多年里,谢鸢只见过他握过两次兵器。
第一次,执弓,为救女儿。
第二次,执刀,为了救她。
这一刻,她宛如所有英雄救美戏本子里的女主,彷徨地被慕容徽护在怀中。
他长刀染血,在侍卫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间隙之中连杀数人,无人能近他身。
鲜血溅在他的身上,他毫不在意,宛如杀神。
侍卫总算赶来,加入混战之中,局势瞬间明朗起来。
多年不曾握刀,短短片刻的交战,慕容徽很快力竭,见刺客被制服,他稍稍松懈。
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有一个身着锦衣华服,混迹在宾客中的男子形迹可疑,正悄悄靠近两人。
谢鸢刚站定,猛地意识到不对劲。
“小心!”谢鸢抬手推开慕容徽,那把原先扎向慕容徽心脏的刀偏离方向,刺进谢鸢的肩胛骨。
慕容徽也回过神来,眼底写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极为短暂的错愕后挥刀劈开刺客的头颅,下手前所未有的狠戾。
那人倒地身亡,可他已经得逞。
谢鸢觉得肩膀麻麻的,像是被什么堵上了,特别难受,抬手想到拔出刀刃,却被慕容徽怒喝,“别动,你是不是傻!”
“你想失血过多而死吗?”慕容徽按住她的手腕,双目赤红,这人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
谢鸢被他喝得愣住了,眯了眯眼睛,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定定地看着慕容徽,“你还怕我死吗?”
两人之间静默片刻,侍从立刻将两人圈在中间,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收拾掉剩下的刺客。
周围的宾客零零散散地躲在角落,余家家主也顾不上儿子娶儿媳妇,跌跌撞撞想要上前来询问谢鸢的情况。
谢鸢的情况不太乐观。
因为就在她逞嘴快和慕容徽说完那句话后,陡然呕出一口黑血。
她下意识捂嘴,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淌过她白皙的手腕。
“不好!”
慕容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拦腰将她抱起,“回宫!”
他的手微微颤抖,刀上有毒。
……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不能进去!”
谢崚虽然腿短,跑起来飞一样快。
小河提着裙子跟在后边,完全跟不上谢崚的脚步。
谢崚三步作两步迈上台阶,未等宫女通报,推开门就跑进屋里。
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谢崚强行忍下想吐的恶心,推开围在床前的众人,飞扑来到床前。
床上的谢鸢脸色苍白,脸上的血已经擦干净了,但是衣裳上全是血迹。
谢崚晕血的毛病又犯了,被这一身血晃得眼前发黑,却依然抓住谢鸢染血的手,“娘亲,你别死……”
她的眼泪如雨,流
淌下来,滚落在谢鸢冰冷的掌心,如热浪一般,快要将她烫伤。
谢鸢抬手,努力摸摸她的额头,气息虚弱。
“阿崚,你出去,别看。”
她强忍着剧痛,露出微笑,“娘没事,你晕血,不该到这里来。”
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她还记挂着谢崚晕血。
谢崚哭着摇头,“不要,我就要和娘亲在一起,我就要陪着娘亲,我不走,我不走!”
听见谢崚尖锐的哭声,立在床头的慕容徽才仿佛如梦初醒。
他脊背还在发寒,身后被汗湿了一片。
慕容徽垂眸,看向哭泣的孩子,开口道:“阿崚,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他的声音严肃,和平日的呵斥完全不一样。
谢崚愣了下,察觉周围的气氛凝重得有些可怕。
她抬起头来,环顾一周,才发觉殿中居然有这么多人。
除却侍立的太医,聚在殿中的,有尚书令谢芸,中书监钟涛,司农卿……朝廷的高官基本上都在这里了。
她越过这群人朝屏风后看去。
负责起草奏章的中书舍人跪坐在书案前,提笔正准备写着什么,谢崚不由得愣住了。
谢鸢究竟想要做什么?
谢鸢温柔地安抚道:“没事的,阿崚,娘亲待会会叫你,娘亲只是有些事,需要和几位大人们说。”
“殿下,快走,你不能在这里待了。”
谢崚还没有反应过来,明月就上前来,抱起谢崚走出门外。
没了谢崚的打搅,宣室安静无声。
谢鸢伤势凶险,身为天子,她回宫后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为今后可能发生的所有事做准备,稳住朝廷。
包括……最坏的可能。
谢鸢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打精神,一字一句地念道:“拟旨,若朕出事,立朕女会稽公主谢崚为东宫,授青圭金册,以承大统,延续国祚。命尚书令、扬州刺史谢芸辅佐,代公主理政,直至公主年满二十。”
她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慕容徽。
“皇后慕容徽,赐……”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恍惚了一下。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两人之间。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慕容徽不是汉人,若是谢鸢出事,谢崚继位,他就是未来女帝的父亲,幼帝年少,他完全可以插手楚国朝政。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慕容徽迎向她的目光,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他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谢鸢的眸光闪了一下,交杂着多种复杂的情绪。
“鸩酒”二字卡在喉咙里,终究没舍得说出口,谢鸢摇头道:“罢了。”
谢芸急喝:“陛下!”
谢鸢没有因此改变旨意。
阿崚若是失去母亲的同时也没了父亲,她该多么难过,她的手重重垂落,目光涣散。
“不好了,陛下昏过去了!”
……
屏风后传来太医的低语,他们说谢鸢的伤不算严重,但是这毒难解,他们没有人能找到解法。
只能通过针灸压制,暂时拖延毒性蔓延,但也拖延不了多长时间。
慕容徽跪坐在谢鸢的床前,看着昏睡不醒的谢鸢。魔怔了一样,脑子里不断回放着谢鸢昏迷前的那个眼神。
她在想什么?
按照常理,谢鸢若是死了,合该拉着他一起下地狱才对。
可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
谢崚蹲在宣室殿前的白玉台阶上。
她已经哭了一个下午,眼泪已经干涸了。
她拼命安慰自己,没事的,谢鸢不可能有事的。
她是书中的女主,有气运庇护,这本书本来就是女主视角的权谋文,谢鸢的气运比慕容徽还要强。
哪怕在原书中毁容重伤,她也是最长寿的,活到了楚国一统天下的那天。
她怎么可能会死?
可是太医的窃窃私语和谢鸢苍白的脸色浮现在她面前,她心脏震颤不已。
她真的害怕她出事。
她擦了擦眼泪,忽然间,她感觉有人拉住她的手,她抬头一看,发现正是苏蘅止。
苏蘅止补觉醒来的时候,感觉整个天都塌了。
谢鸢遇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在为谢鸢着急的时候,他想到的却是谢崚。
她肯定不好受。
不知道为什么,苏蘅止觉得,他应该在这时候陪在谢崚身边。
谢崚嗫嚅道:“阿止哥哥……”
慕容徽让小河带她先回宫,她不愿意,死活都要在宣室殿守着,等待殿内的消息,小河劝了几次,都没劝动她,只好随她去了。
宫内宫外乱成一团,也没有人顾得上她。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珠花歪歪斜斜,眼睛红红的,像只白色的小兔子,惊惶又无助。
“殿下。”
苏蘅止拿出手帕,替她擦干净眼泪,然后扶正了她头上的珠钗,“太医刚刚说了,这毒还能压制三日,若是在这期间找到了解药,陛下就有救了。”
他托着谢崚的脸,“陛下是天命之人,你要相信,她吉人自有天相。”
谢崚吸了吸鼻子,一双眼眸清亮而坚毅,“对,娘亲吉人自有天相。”
她是天命之人,她是女主,她不会有事。
忽然间,谢崚脑子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拽着苏蘅止的手就往太医署跑。
“我知道啦,我知道谁能救我娘!”
……
太医署总共有三十二位太医,今天谢鸢出事,无论是轮值或者休假的太医,全部都被召进宣室殿,斟酌救治谢鸢。
这里只剩下一个人——周墨。
由于是谢崚走后门塞进来的,周墨虽然在太医署挂职,却还不算是真正的太医。
所以这次谢鸢遇刺,唯有他被留在太医署看门,没有进宣室殿为女帝看诊的资格。
周墨吃住都在太医署,住处就在太医署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这里本是宫中内侍官的居所,他来了以后,就腾出来一间空房间让他居住。
谢崚和苏蘅止抵达太医署的时候,他刚刚替一位小宫女包扎好伤口。
这名宫女是厨房的粗使宫女,做饭的时候被热油烫伤,她在这皇宫中算得上是底层人,一般来说,太医是不可能为她这种人医治的,何况今日太医署的太医今天几乎全去了谢鸢处,为谢鸢医治,她也只是来碰碰运气,用银钱换点药。
误打误撞,还能碰到周墨,周墨人向来不错,不仅耐心替她敷好药,还给她开了几天的药方,叮嘱她这几日的忌口。甚至都没有收她的银钱。
宫女离开前,连声道谢。
她走后,谢崚就带着苏蘅止进来了,周墨没想到谢崚会在此时来找他,惊讶道:“殿下,蘅郎君,你怎么来了?”
这两个祖宗怎么又来找他了。
周墨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刻谢崚便道:“周大夫,快跟我去宣室殿,那几个庸医都没用,只有你能治好我娘!”
周墨吓得后退两步,“小殿下,你不要太看得起我,这三十几个太医都去了宣室殿,为什么你偏偏觉得我能够治好陛下?”
谢崚说道:“不,你和别人不一样。”
他是小说作者指名道姓描写的杏林高手,他肯定和别人不一样。
要是他都没办法治好谢鸢,那谢鸢才真正没救了。
苏蘅止立在谢崚后面,“周大夫,您还是往宣室殿请一趟吧。”
“不然,我们就只能用别的方法请你过去了。”
听到这话,周墨觉得自己的后颈还有点疼。
周墨没有办法,他要是不去,只怕这俩小孩又想重复一次之前在徐州的操作。
他收拾好医箱,“行行行,我去,我去还不行!”——
作者有话说:明天的更新调整一下
调到晚上九点吧
实
在是日万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