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药人


    谢鸢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匈奴人兵临长安城下那日。


    天子带着他的宠妃突围南逃,好死不死,和匈奴主力遭遇,匈奴首领刘传残暴不仁,命人剥光天子和那几个宠妃的衣裳,一番玩弄之后,命人一刀砍下天子头颅,用他的鲜血祭旗,一路高歌猛进,攻破城墙。


    昔日辉煌的皇城中燃起了熊熊烈火,长安的宫女内侍再也顾不上昔日的主子,卷了金银财宝,仓皇跑路。


    黑山胡骑的战马嘶鸣,催人心肝,刘传下令屠城,放任手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匈奴骑兵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惨叫声如海浪层层起伏,铺天卷地,席卷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谢鸢躲在厨房的大水缸中,屏息凝气,听着外面传来无穷无尽的尖叫,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出声,心脏怦怦乱跳。


    屠杀一直持续到黄昏,坠兔收光,城内一片狼藉,尸山遍布,血流成河。


    匈奴骑兵的刀刃砍到都卷曲起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北方部族的语言,庆贺着终于攻下了这座古都。


    悠悠的胡曲笙歌,在空荡荡的皇城中飘摇,随风散到很远的地方。


    直到深夜,确定看守的胡人都去睡了,谢鸢才敢缓缓打开水缸盖子,小心翼翼地爬出来。


    宫里黑乎乎的,前一天尚且笙歌燕舞的锦绣皇宫,此时已经变成人间炼狱,琉璃灯火不再,四周一片死寂。


    谢鸢双腿发软,凭借记忆摸进厨房灶头,将锅底灰抹满全身,脸蛋、衣裳,在柜子里找出最后一点的口粮塞进自己的胸口,拼尽全力逃出皇宫,不敢片刻停留。


    谢鸢从出生起就在皇宫中生活,她不知道自己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她目睹了匈奴人的残暴,献降匈奴的女子,都躲不开被奸污的命运。


    继续留在长安,不会有好结果。


    长安城外遍地都是尸首,血腥味扑鼻而来,月光洒过落在郊野,四周寂静得可怕。


    野狗成群结队,共同分享这一餐盛宴。


    谢鸢乘着夜色跑过乱葬岗,可她想到了什么,忽犹豫片刻后停下了脚步。


    怀中的食物寥寥无几,还不知道能支撑她活到什么时候。


    她咽了咽口水,目光盯上了这些已经死去的尸体。


    死人本该为活人让路,她现在可管不了这些人的体面。


    月光下,少女身形敏捷,她灵活地在这群人中穿梭,扒拉着死人身上的衣饰,食物。


    银钱什么的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能吃的,粮食才是实实在在的。


    她如饥似渴地翻着,能多找到一天的口粮,她或许就能够多活一天。


    她翻到了锦衣华服的贵妇人,妇人身上一片泥泞,下身的衣裳被撕破,兴许是被哪个士兵玩弄过。


    在这场浩劫中,众生平等,管你曾经身份有多高贵,骑兵面前,还不是像畜牲一样引颈受戮。


    她身子蜷缩,怀中好像抱着什么东西。


    在这生死关头也要拼命护住的物件,肯定是个好东西。


    谢鸢暗暗兴奋,蛮横地掀开她怀中的包裹。


    她没有想到,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竟然嘤咛一声。


    这年谢鸢到底年轻,她敢于在乱坟岗和死人抢东西,但心里始终畏惧鬼神,听到这声音,吓得后退几步。


    月光下,她看见女人的身子动了一下,她当即明白了,这人还没死透,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抓紧刚刚捡来的小刀。


    那女人似乎也看穿了她的意图,虚弱地哀求道:“不要……”


    “求求你。”


    谢鸢原以为她是求她不要杀她,她却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中的包裹往谢鸢的方向推,喉咙喑哑。


    “我乃宫中萧美人,这个孩子,是天子的四皇子,皇子玉玺在此,你带他去南边,去找清河王。”


    “只要你将他带到清河王身边,他会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谢鸢下意识接过那个被层层包住的襁褓,打开一看,是皮肤如雪的婴儿,正在月光下酣睡,似乎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在发生着什么,他被保护得那样好,不沾一丝泥泞。


    而他脖子上挂着的,是象征着他身份的皇子玉印。


    谢鸢在宫中生活多年,一眼就能辨别出这些东西的真假。


    她说的没有错,这是天子的第四子。


    四皇子虞兰。


    ……


    天子被围困长安之际,清河王见救援无望,便先带着一部分朝臣驻守江南,保存力量。


    天子突围,也是想要前往江南投奔清河王。


    有资格跟在他身边的,都是受宠的妃子,包括孩子也一样,而不受宠的萧美人和最小的这个皇子被他抛弃在宫中,任由自生自灭。


    阴差阳错,在屠杀当中,天子和他的宠妃统统被乱刀砍死,连带着那几个宠妃的儿子也难以幸免。


    唯独这个小儿子活了下来。


    现如今,他是天子仅存的血脉。


    谢鸢不知道为什么会帮萧美人。


    为了未来的荣华富贵?还是出于一时心善。


    但在看到萧美人那双眼睛的时候,她无端想起了芳姬。


    那个记忆中对她非打即骂,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好脸色,但是自小有什么好吃好喝从来先顾着她,替她骂退对她不怀好意的男人的母亲,在病重临死前强撑着跪在乐坊教习姑姑面前三叩头,将她调出乐坊时,露出的,就是这种眼神。


    卑微、哀求。


    这样绝望而又孤注一掷的眼神,她没有办法拒绝。


    而后,她带着这位襁褓中的四皇子开始了南逃之旅。


    匈奴攻占长安城后,以摧枯拉朽之势对江南开展猛烈攻势,豫州、徐州相继沦陷。


    谢鸢颠沛流离,一路来到下邳城的时候,这里刚刚经历了屠城,往日古朴肃穆的城池哀鸿遍野。


    这一路过来,谢鸢不仅要顾着自己,还要想办法喂饱孩子,途中要不断躲避流寇和饥民,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野草、树皮,什么她都尝过,只要能活下去,她什么都能吃。


    饿到极致的时候,她甚至想过和秃鹫争食。


    只是孩子没办法吃这些东西,她喂了他好多天面饼兑水,面饼吃完了,她就划开自己的手腕,给他喂一点点血。


    两个人都饿成了皮包骨,小孩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一路打听,知道清河王已经在建康城纠集旧部,有重振王朝之意。


    建康城在扬州,在江的对岸。


    江南依然是虞朝的地盘。


    只要渡江,到了江南,她就有机会联络朝廷。


    可是从下邳到江对岸,靠两只脚走,少说也得十多天,她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再次见到了慕容徽。


    ……


    九月深秋。


    百草萧条。


    那天,谢鸢正在城外一处沙汀中汲水,忽然间,她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瞬间警惕起来。


    多日逃亡赶路,她精神紧绷,一刻不得放松,她生怕是折返下邳的匈奴骑兵,捂着孩子的嘴就躲到了凋零的芦苇丛中。


    来的是一队骑兵。


    好消息是,不是匈奴的骑兵。


    为首的男子骑着黑马,乌发金眸,身姿挺拔如松,手提一把弯刀。他在河边勒马,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有人以后,叮嘱道:“停下。”


    当看清他的脸的时候,谢鸢微微一惊。


    她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慕容徽。


    长安沦陷,鲜卑不愿意向新立的赵国臣服,为质多年的慕容徽也逃离长安,带着旧部赶回龙城。


    当时,兖州和并州都已经在匈奴刘氏的掌控之中,慕容徽为了避开被匈奴人追捕,绕到一个大大的圈,经过徐州走青州再进入冀州。


    他停在河边饮马,几个随从聚在他的身边,为他放哨。


    距离谢鸢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的变化很大,猿臂蜂腰,长发高高束起,随着年龄增长,容貌愈发深邃艳丽。


    一汪江水倒映着他


    的绰影,玉骨清姿,风度斐然。


    谢鸢一眼就认出了他。


    水边太过显眼,容易被强盗和流寇盯上。等马儿吃饱喝足后,他再次上马,和侍从退回城中扎营。


    谢鸢躲在枯树后,痴痴地看着他,直到目送他远去。


    逃出长安后,她原以为她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忽然间,她计上心头,将布帛中包裹的皇子玉印扯了下来,随手埋在一棵枯树下,跑到水边,用力将水拍在自己的脸上。


    她已经很多天没有整理过自己的容貌,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将自己脸上的泥垢清洗干净。


    水中倒映着她的倩影,少女五官姣丽,花容月貌,薄唇微抿。她对自己的容貌向来自信,她母亲是长安皇宫中数一数二的大美人,自小所有人都说她长得像母亲,她也一样是美的。


    她随手抓了两把头发,稍稍理顺,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抱起孩子,朝着慕容徽的方向跑去。


    在倾颓的城墙前,她看到了那个身影,鼓起勇气,一步步朝他走了过去。


    “何人?”


    谢鸢的接近很快就被察觉,慕容徽身边侍从齐刷刷拔出刀刃,雪亮的光照在她泛冷的皮肤上。


    她丝毫不畏惧,朝前走去。


    “公子……”


    听到她的呼唤,倚靠城墙休息的黑衣公子睁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谢鸢跪了下来,学着年少时在乐坊中看到的那些舞伎,目光含着春露,一半示弱,一半魅惑。


    她解开自己的衣带,众目睽睽下,将外衣脱了下来,剩下里面的肚兜。


    她知道,她向来是美的,这种美不仅仅体现在她的脸蛋,还有她的身体,修长的天鹅颈,圆润的双肩,不盈一握的腰。


    “这位好心的公子,求你救救我们母子二人,只要你给我们一口饭吃,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自她逃难以来多日,她看透了人性,放作旁人,她只会避得远远的,绝不会轻易求援。


    但是慕容徽不一样,他是曾经愿意向一个低贱宫女伸出援手的人。


    多日的艰苦压垮了她的理智,她不想再忍受饥饿之苦,她受够了。


    比起当初大雪中初遇的纯真无邪,下邳城的重逢,充斥着算计和欲望。


    她想要食物,她想要暖和的衣服,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


    她想要赌一把。


    赌慕容徽的良心。


    ……


    谢鸢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样是黄昏。


    她从昏昏的宫室中醒来,伤口已经没有那么痛了。


    那种剧毒袭身的麻痹和难受已经渐渐褪去,她的神识无比清明。


    她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下一刻,她目光转向床头,竟然看到了慕容徽。


    他端正跪坐在床前,听到动静后转头看来,发觉她已经醒来,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谢鸢道:“夫君怎么还守在这里?”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带着些许嘲讽和挑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夫君这么担心我,可真是少见。”


    慕容徽金色的眼眸中交杂着许多种情绪,为什么要守在这里?


    因为怕她死去,怕错过她任何一瞬清醒的时刻。


    他还有很多东西想要问她。


    为什么在生死关头推开他?


    为什么违背群臣的意愿,没让他陪葬?


    在谢鸢昏迷的时候,他脑海中将这些问题全部都过了一边,急切地想要寻找出一个答案,这种焦躁让他想发狂。


    可她真的醒来,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他轻笑两声,道:“自然要守着,万一陛下背着臣侍,暗下密旨,一杯毒酒赐死臣侍——”


    他嘴角勾着一丝笑,“那可就不好了。”


    他始终没有问出口。


    若是他问出口了,谢鸢也没有办法回答他。


    她所有的举动都在刹那间完成,她脑海中闪过的,是雪地的心动,下邳的欣喜。


    还有在刺杀时不顾一切奔来的他。


    她本能地做出反应,来不及权衡利弊。


    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哪怕是一丝的真情,都没有存在的资格。


    “放心吧,”谢鸢说道,“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因为朕不会死,你也不需要陪葬。”


    伤口的血早就止住了,那残余的毒已经不再是问题,谢鸢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裳,血衣已经被换掉了,香炉里燃烧着白旃檀香气,将原本弥漫厚重的血腥味逼退。


    谢鸢确定完这里没有让谢崚不舒适的东西后,懒懒地靠在枕上,“你出去,让阿崚进来。”


    比起嘴巴硬的能和石头碰一碰的慕容徽,这个时候,她更加想念她的女儿,想要和谢崚待在一起。


    想到趴在她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的那个身影,想起被拉出房间时委屈巴巴的那个表情,谢鸢的心都快碎了。


    说好了一会儿再找她,却昏迷过去,至今没能和她说上话。


    谢崚肯定快急死了。


    明月走了过来,“陛下,小殿下和苏郎君去了太医署,说是要找人来给陛下诊治。”


    “太医署的人都在这里,阿崚到那边去做什么?”


    慕容徽眉头紧皱,而且还是和苏蘅止,他们俩个在宫里的关系也是这么好的吗?


    就在这时候,谢崚带着周墨赶到。


    苏蘅止没办法和谢崚那样自由进出宣室殿,便先回避离开了,谢崚带着周墨,径直穿过了大殿,绕到谢鸢的床榻前。


    周墨立在七折蚕丝屏风后,不敢前进,慕容徽隔着屏风就认出了他,皱眉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崚是拜托谢鸢把人带回来的,慕容徽这几日和谢鸢闹别扭,彼此之间有很多消息不互通,谢鸢也没跟他说过,所以慕容徽并不知晓此事。


    周墨身形瑟缩,不敢回话。


    谢鸢隔着屏风道:“是我将他调到太医院任职的,夫君有何异议?”


    慕容徽转过头,看向谢崚,“你做了什么?”


    谢崚道:“他是我梦中医仙,我想着他就算没办法治好爹爹的病,也和我有缘分,所以,我就将他带回来了。”


    “我想带他来这里看看,能不能帮娘亲解毒。”


    “阿崚过来,别管他。”谢鸢在床上朝谢崚招手,等谢崚来到床前,她又对慕容徽道,“出去,不要让朕说第三遍。”


    这次的语气有点厌烦。


    慕容徽看了一眼周墨,迈步离开。


    周墨总算敢在屏风后冒头,战战兢兢地来到谢鸢面前,“微臣拜见陛下。”


    谢鸢的注意力依然放在谢崚身上,她的眼睛布满了红色血丝,是刚刚大哭过一场所留下的痕迹。


    谢鸢心疼地替她擦去已经风干了的泪痕,“我的乖乖,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了,你的眼睛还要不要呀?”


    “娘……”


    听到这话,谢崚的眼圈又红了,眼泪又要起来了。


    “娘没事,”谢鸢抵住她的额头,动作温柔极了,“相信娘。”


    “太医们都没有用,”谢崚哽咽着,“他们这么多人,都没有找到娘亲中的是什么毒,所以我让周大夫来,周大夫见多识广,周大夫肯定能够治好娘亲。”


    谢鸢笑了笑,“好,阿崚先出去,娘亲和周大夫有话说。”


    谢崚乖巧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宣室殿。


    她走的倒是轻巧,屋内的周墨猛地敲响了警钟,这步骤流程,怎么和他上次给慕容徽看诊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心里再次有种不祥的预感。


    谢鸢从床上支起身子,将手腕伸了出来,在谢崚离开后,她为数不多温柔的神色收敛,目光冷锐,“周大夫,你来给朕把脉。”


    “看看朕,中的是什么毒。”


    ……


    一刻钟后,周墨的手微微颤抖。


    谢鸢的心跳平缓,脉搏刚劲有力,除了血亏之外,身体康健得不能再康健。


    这……怎么可能会是中毒呢?


    周墨拿来银针测试,刺在谢鸢的几个穴位上,反复试探,还是没能测出中毒的迹象。


    周墨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得出来一个和太医


    们相悖的结论。


    “陛下……没有中毒,就是受伤导致失血,需要多喝补血的药物。”


    “没有中毒,那就对了。”谢鸢笑着,表情莫名有些渗人,“果然太医署都是庸医,还是周大夫妙手回春不过才扎了几针,就逼出了毒素。”


    周墨:“……”


    “微臣明明……”


    明明什么也没做。


    为什么谢鸢说是他解了毒?


    周墨百思不得其解。


    谢鸢打断他的话,“周大夫听说过什么是药人吗?”


    周墨的瞳孔瞬间一缩,“陛下的意思是传说中被炼制,百毒不侵、骨血可解世间任何毒素的药人吗?”


    所谓药人,周墨也是道听途说。


    据说世家贵族内部会挑选一些根骨极好的少男少女,一遍遍给他们灌药,将他们放进毒蛇蝎子遍布的深坑里,像养蛊一样养着他们。


    当他们熬过了一次次的试药,并且在蛇窟中活了下来,那便成了百毒不侵的药人。


    他们不畏惧任何毒素,即便中了毒,也能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身体也能慢慢恢复,他们的鲜血也是解药,可以解世间百毒。


    周墨没有想到,这位天子,居然会是……


    他好像又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间非常庆幸,幸好他父母双亡,亲戚离散,九族早就死光了。


    就算做错了什么事,也只是死他一个。


    谢鸢说道:“这件事,朕不想要任何人知道。”


    “周大夫,你是公主殿下从徐州带回来的医仙,医术高明,见多识广,太医虽不能解朕的毒,但在你看来,只是小事一桩。”


    谢鸢冷冷地看着他,“清楚吗?”


    周墨明白了,谢鸢是想利用他掩盖自己百毒不侵的药人身份。


    他咬咬牙,叩头,“微臣清楚。”


    谢鸢看着自己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浮动,她依然能够想起,这双手遍布毒蛇咬痕时的景象。


    她垂下手,拢在袖子中。


    虞谦呀虞谦,你死了那么久,也就只做了一件好事。


    ……


    谢崚看着站在庭院中的慕容徽,往前走了两步,拉住他的手。


    “爹爹抱。”她靠在慕容徽的脚边,精神疲惫到了极点,急需一个人安慰。


    慕容徽垂眸凝视着她,才明白今天自己忽视了她。


    小丫头的发髻完全散了,头发乱糟糟的披着,跑去太医署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脸上和衣服上都是灰扑扑的,模样颇为可怜。


    他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今天不是让你和小河先回宫吗,怎么不回去?”


    “我担心娘亲。”谢崚嘟囔。


    自从恢复穿书记忆后,她不是为自己的亲爹提心吊胆,就是为自己的亲娘提心吊胆。


    要是她还能和从前那样,继续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就好了。


    她有时候都不知道,恢复记忆究竟是福是祸,清醒而提心吊胆地度过每一日,倒不如迷迷糊糊但没心没肺地活着,直到死亡到来那天。


    谢崚不胜忧愁。


    “娘亲会不会死?”


    慕容徽被她问得一晃神,竟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不会,要是她连一场小小的刺杀都熬不过去那她就不配做你的娘。”


    虽然这么说,但慕容徽心里终究是没底。


    周墨是一刻钟后出来的。


    谢崚当即推开慕容徽跳落在地,跑到周墨面前,“怎么样了,我娘的情况如何?”


    周墨硬着头皮,“微臣施展银针,已经将陛下体内毒素逼出,殿下切莫担忧。”


    “真的?”谢崚眼前一亮,连带着慕容徽也是难得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自然是真,”周墨说道,“殿下大可以让其余太医来为陛下诊断,陛下体内毒素已除,伤口也可慢慢痊愈。”


    “太好了,我要进去看我娘!”


    他还没说完,谢崚急不可耐地往屋内奔去。


    慕容徽狐疑地扫过周墨,他的头低得更低了,完全不敢和慕容徽直视。


    下一刻,慕容徽道:“周大夫救了陛下性命,赏黄金百两。”


    话罢,才跟着谢崚的脚步进屋。


    周墨:……吓死我了——


    作者有话说:周墨:只要我没有九族,就没有人能诛我九族


    ……


    凌晨还有一更,以后都是凌晨更新


    第27章 机遇


    谢芸得知谢鸢得救的消息,从尚书台赶来找谢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谢鸢还没睡,坐在软榻上,抱着用薄被包裹的孩子,一边低头轻轻拍着谢崚的后背,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谢崚今天死活抱着谢鸢不愿意撒手,闹着要在宣室殿打地铺睡,不愿意和她娘分开。


    所以谢鸢让她留下了。


    谢崚紧紧贴在谢鸢怀中熟睡,睡得很沉,对谢芸的到来毫不知情。


    谢芸朝谢鸢行礼,“陛下既然无事,那诏书该如何处置?”


    那封册谢崚为东宫的诏书该如何处置?


    “公主尚且年幼,难以担当东宫之责,那封诏书你尚且留着,装匣密封,不必销毁。”


    谢鸢垂眸凝望着怀中的孩子,眼神一片温柔,“今后若是再有意外,你可将密诏取出。”


    ……


    谢崚觉得,她娘是个当之无愧的工作狂。


    自己更狠,对别人更狠。


    前天还躺在床上半生不死,隔天就拖着伤残的病体,跑到地牢里去亲自审讯犯人。


    刺杀发生后,士兵第一时间封锁了余家,捉拿所有可疑人等。


    刺客既然能藏在孟家的嫁妆箱子里,那么或许说明幕后主使和这些世家内部有勾连,孟府和余府被围困,谢鸢将涉及的奴仆全部都关了起来,一个个审问。


    那几天,谢鸢身上的戾气很重,衣角上总是带着无论怎么焚香都压不下去的带着血腥味。


    谢崚不知道、也不敢问她在地牢里做了什么。


    三日后,有奴仆承受不住拷问,总算是招了。


    那是荆州叛军派来的刺客。


    荆州的叛军在谢鸢的强力镇压下,走到了穷途末路,于是想到了这釜底抽薪的一招,拼死一搏。


    他们知道孟家和余家联姻,谢鸢肯定会去观礼,于是早早花重金收买了孟家的下人,让他们将嫁妆置换成刺客,乘机刺杀谢鸢。


    谢鸢是个记仇的,审出这个结果后,当即给正在平乱的大司马去了一封信。


    不必留活口了,抓到叛军头目,无论男女老少,统统就地正法。


    ……


    再次见到孟君齐,已经是三天之后。


    孟家被封禁三日,孟君齐身为孟家小姐,一样被折腾得够呛,一脸疲惫。


    谢崚小心翼翼地凑近她,“君齐,你还好吧?”


    孟君齐别开脸,似乎不想和她说话。


    “君齐?”谢崚原先以为她没有听见,于是又多喊了一遍,却发现她依然是无动于衷,谢崚顿了顿,问道:“君齐,你不会是生我的气呢?”


    孟君齐终于转过了脸来,谢崚发觉她的眼尾红红的,像是哭过。


    “你知道我的乳娘春桃吗?”


    “知道。”


    孟君齐有一个极其依赖的乳娘,她的名字叫做春桃。作为孟君齐的好闺蜜,谢崚怎么会不知道?


    看见她的表情,谢崚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头咯噔一下,“她怎么了?”


    “她死了,”孟君齐鼻音粗重,“被陛下关进牢里,活活打死的。”


    “春桃平日连院门都少出,只会在屋里照顾我,姑姑出阁那天,她难得到前厅去看热闹,讨了两颗喜糖吃,她得罪谁了?她有什么罪过?她又没有和刺客有勾连!但是……但是陛下强行将她收押带走,严刑拷打,春桃根本就无话可说,陛下下令她不说就继续打,她就被陛下打死了……”


    说着,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她母亲需要顾着她弟弟妹妹,她自小就是春桃带大的,春桃对于她来说意义重大,可她


    却因为这一场无缘由的刺杀,被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杀死。


    谢崚怔神,很快明白过来:“君齐,你是在怪我吗?”


    孟君齐自然清楚谢崚是无辜的,可是春桃的死和她母亲脱不开关系。


    这让她如何不迁怒于她?


    秋季,太学早课时间又调整回了卯时,比夏季往后调了半个时辰。


    学生的作息还没调过来,夫子还没来学堂内就已经稀稀拉拉坐了很多人,宽敞的课室中,依稀能听见晨风吹过树丛,莎莎声音作响。


    孟君齐的声音显得非常突兀,伴随着谢崚的心跳声,重重落地。


    太学中人尽皆知,会稽公主与孟家女郎二人向来交好,从不吵闹。如今见这二人却争执起来,倒是新奇。


    此言一出,周遭目光随即朝这边扫了过来。


    躲在角落补觉的苏蘅止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抬眼望了过来。


    谢崚这次脑子转的快,但是情绪一如既往的迟钝,看见孟君齐哭泣的模样,下意识还想要去牵孟君齐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苏蘅止支起了身子,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如果是谢崚的话,她大概不会希望有人这时候去帮她。


    他就这样想着,默默观察情况。


    他原以为谢崚会委屈难受,或者觉得愧疚,可是这些情绪,并没有出现在她脸上。


    谢崚总算是回过神来,拢住袖子,眼眸中闪着清毅的光。


    “君齐,你不能这样做。”


    她眼光泠泠,“我的娘亲去赴你姑姑的婚宴,作为君王,她给足了你父亲身为臣子的体面,她在刺杀中身受重伤,身中剧毒,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这一切的根源,在于是你父亲司农卿孟大人御下不严,让刺客混入你姑姑的嫁妆当中——”


    “我还没怪你孟家害我母亲,你倒是反倒苛责起我来了,孟君齐,你非要因此和我生分了吗?”


    孟君齐的眼光震了下,不可思议地看向谢崚。


    在她的记忆中,谢崚反映迟钝,做事温吞,脑子似乎不太灵光,所以每次考试,成绩总是在倒数徘徊。


    平时总是跟她的身后,做她的跟班。


    她头一次听谢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谢崚是年纪小,但不是傻,谢崚哪怕和孟君齐再要好,她们之间的友谊再深也深不过她和谢鸢的母女之情。


    她是大楚天子的女儿,父亲是自塞北远嫁而来的异族世子。


    即便她平常她待人再随和,她也是公主,她这一世只能别人来迁就她,没有人能给她半点气受。


    谢崚从来都不会让自己受委屈,也不可能让人把她当成发泄情绪的垃圾桶,哪怕是她的好朋友也不可以。


    孟君齐低着头,不再说话,一声不吭地收拾好东西。


    乔洛还在远处观战,突然间孟君齐“啪”一声将所有书砸到他面前,钟昀华被逐出太学后,他的几个跟班也相继退学,乔洛没了同桌,身边空无一人。


    孟君齐同样是高傲到极致的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向任何人低头。


    “我坐这里,你有意见吗?”孟君齐问。


    “没。”乔洛欣喜若狂。


    谢崚扭过头,决心不再理会孟君齐,夫子已经抱着书来到教案上。


    苏蘅止还在慢悠悠地挪动书箱,在孟君齐离开谢崚身边的位置后,很快就搬到了谢崚身边。


    坐垫还是热乎的。


    谢崚像是默认了苏蘅止的靠近,头低着,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觉得我有做错吗?”


    “罔顾无辜之人的性命。”


    苏蘅止翻开书,“你没错,这个时代就是这个样子的,在这种场合,殿下维护的人若不是陛下,那么传出去,得让陛下多难堪。”


    他的睫羽翕动,“我觉得殿下方才做的很对。”


    谢崚抬眼望着他。


    他又补充了一句,“殿下今日的表现,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呢。”


    夫子扫了一眼课堂上几个人的位置变动,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异议,敲了敲书案,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开始讲课。


    两个天之骄女的矛盾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


    这头谢崚和孟君齐彻底闹掰,那头谢鸢和慕容徽二人之间的关系离奇缓和了不少,这让谢崚稍感慰藉。


    刺杀过后,谢崚也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鸢好像一下子又“不忙了”,时常得闲,到清辉殿喝茶。而慕容徽也退让了许多,不会因为婚约,再去找谢鸢的不愉快。


    这并不意味着慕容徽就默许了这桩婚事,他不过是承了谢鸢的恩,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他迟早会再想办法为谢崚解除婚约。


    ……


    高脚香炉焚烧清香,阳光将菱花窗上镶嵌的云母石碎片晒得闪闪发亮。


    慕容徽握住谢崚的手,抓着她在宣纸上对着字帖练字,横撇捺勾,慕容徽的耐性向来很好,但遇上谢崚那怎么也写不好的扭成蛇的字体,再好的耐性也要被消磨光。


    写完最后一行,慕容徽叹了口气,“算了,你自己再练一会儿。”


    谢崚看着宣纸上面写着的,正是《诗经》中的一句词。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再简单不过的八个大字,谢崚道:“怎么了,不是写得挺好的吗?”


    横是横,竖是竖,起码能够看得清自己写的是什么字。


    慕容徽:……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慕容徽依然是长叹,他已经没办法对谢崚的真迹做出任何评价。


    谢鸢坐在谢崚后面,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刚喝了口茶,将琉璃茶盏搁置在旁,“练字嘛,讲究的就是熟能生巧,会写字就是入门了,入门之后可就简单多了,阿崚已经会了形体,以后总能把字迹练好的。”


    慕容徽师承名家,纸上那鬼画符……他实在是没眼看。扭扭曲曲,像蛇爬过地痕迹一样。


    虽然他无比清楚谢崚就是他的亲生女儿,但是谢崚的许多种表现总是令他怀疑,她压根就不是他慕容徽的亲生的,而是从外边捡来的。


    “你爹不教你,阿娘教你。”


    谢鸢拉起了谢崚的手,拉着她的手再次落笔,将剩下的半句写完——“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谢鸢摸着谢崚的脑袋,用欣赏的眼神看着谢崚的“杰作”,“阿崚真乖,娘在你这个年纪,可写不出这样好的字。”


    慕容徽倒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谢鸢曾经是乐坊宫女,自小随母亲在乐坊长大,像谢崚这么大的时候,她大概还在长安的乐坊中弹琴练舞,压根就不识字。


    这不就是硬夸吗?


    谢崚察觉到慕容徽异样的眼光,当即缩进谢鸢怀中,然后再指着他鼻子说道:“爹,你别拿那样的眼神看我,娘都说我写的好,你就别总拿和你自己对等的标准来对待别人,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优秀,你这就是为难你的女儿我。”


    谢崚自知资质平平,除了样貌这种硬性条件,她爹娘身上一丝半点的优秀品质都没有遗传到。


    她对自己的要求不高,就是“差不多”就行了,不需要做到顶尖,但也不要垫底,中中间间,和普通人一样就好了。


    她打从出生起,她娘就替她安排好了一辈子,她这一生过的总不会太差。


    不必像她上辈子那样,当个小镇做题家,拼尽全力考上一流大学,一边赶论文还要一边996做牛做马,换取个实习证明丰富履历,才能获得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


    当然,这个假设建立在如果她能活下来的话。


    慕容徽没理狐假虎威的谢崚,对谢鸢道:“惯子如杀子,陛下可别一直纵着她了。”


    谢鸢笑,“都说严父慈母,夫君待阿崚向来严厉,那朕也就只能做个慈母,对阿崚多谢关爱,多些鼓励,你说对吧,阿崚?”


    谢崚当即附和:“娘说的对。”


    听到这话,慕容徽一反常态没有生气,而是无奈地笑笑。


    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打闹闹过了。


    经历了那场刺杀之后,他仿佛看开了很多,心底忽而生出一个念头,这样虚情假意的和谐时光,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竟然也不错。


    他和谢鸢虽然有矛盾


    ,但是勉勉强强还能相处,就这样将阿崚养大,相看两厌到老,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不过,他知道,这注定是不可能的。


    与慕容徽有着同样想法的还有谢崚,她已经不求这二位感情能有什么发展,保持现状就已经是万事大吉。


    至于之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


    不知怎么的,谢鸢提到了重阳,“说起来,九月九也快到了,朕想着,去年重阳节朕忙于政务,都没来得及出门登高。”


    “话说城外西山的枫叶都红了,前些日子,朕还听说孟家等江南世家在西山举行雅集和诗会,想必景致是极好的,夫君可愿在重阳佳节,与朕同登西山赏枫?”


    慕容徽道:“陛下相邀,臣侍恭之不却。”


    谢崚急道:“那我呢那我呢?”


    谢鸢弹了一下她的脑壳,“你当然也去。”


    谢崚心满意足。


    但她又想到了什么,拉了一下谢鸢的衣袖,又开始搬出撒娇卖萌那一套,“娘亲,那你能不能带上阿止哥哥?”


    谢鸢问道:“怎么,你们两个关系很好?”


    谢崚说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和孟君齐闹掰了,苏蘅止当然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她朋友本来也不多。


    谢鸢没有拒绝,多带一个人不难,谢崚开心就好,“那好,带上吧。”


    ……


    秋棠殿的位置距离清辉殿很远,一个在皇宫最东边一个在皇宫最西边。


    秋棠殿这附近的宫苑,本应安置的是太妃、太后等先帝留下妃嫔,只不过谢鸢生母已死,没有亲人,而虞哀帝那满宫妃妾,被谢鸢遣散,所以现如今,这边的宫苑大多数空置。


    前往秋棠殿的路上,谢崚看到了一座七尺多高的高楼。


    这座楼台大概是整座皇宫中最高的建筑,金色的穹顶,朱漆的木柱。


    看到这座高台,她的心莫名跳得很快。


    她往那楼台高处望去,好巧不巧,对上一个人的眼眸。


    被囚禁的少年倚在围栏前,身形单薄瘦弱,一瞬不瞬地目送着谢崚远去。


    长风盈袖,雪白的衣衫纤尘不染,好似永远无法展翅的白鹤。


    谢崚本能停下脚步,追寻少年的身影。


    可那少年一转身,很快在围栏前消失不见。


    ……


    谢崚将重阳节出宫赏枫的好消息告诉苏蘅止的时候,他正在坐在院子前的石凳上,低头玩弄九连环。


    闻言,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谢崚疑惑,“可以出宫了,你不高兴吗?”


    苏蘅止没回答,而是专心地摆弄着手中的机关。


    谢崚知道他正在思考,蹲在一边耐心等待。


    她其实有的时候,她真的没办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解这些机关,这些弯弯绕绕在谢崚的眼里宛如天书,她完全看不懂。


    苏蘅止解得飞快,很快就将手中的连环锁拆解成小块,然后又按部就班地接了回去。


    谢崚感叹:速度可真快。


    她心想,要是将苏蘅止放到她那个时代,他数学成绩肯定特别好。


    结完九连环,苏蘅止总算开口说话了,“不想去。”


    “为什么?”谢崚不解。


    苏蘅止伸了个懒腰,身子倦怠地倚着栏杆,眨巴眨巴眼睛:“好不容易到了休沐日,想睡觉。”


    谢崚:“……”


    苏蘅止又道:“太学卯时就要上课,困死我了,隔那么十几天才有那么一天的休息时间,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过好觉了。”


    “你们以前什么时候上课,我可不信你爹没有给你请夫子。”


    苏蘅止道:“我下午才温书,就学一个时辰,再多的我可不学的。”


    “那到太学上课,可真是委屈死你了。”


    谢崚发现,苏蘅止的爱好都很纯粹,九连环、睡觉、冰糖葫芦。


    他不喜欢的东西也很纯粹。


    和谢崚一样,那就是厌恶学习。


    谢崚拍拍裙子站起身来,恶向胆边生,悄悄地绕到他身后,小手按住他的肩膀就是一顿摇晃,“不行不行,你必须和我去!”


    “我都已经跟我娘说好了,你不能不去,你必须和、我、去!”


    “等、等等!”苏蘅止被震得手舞足蹈,“殿下,脑、脑浆摇匀了!”


    大公主蛮横起来的时候,是真的令人头疼。


    一翻打闹之后,苏蘅止和谢崚并排蹲在花圃边上。


    谢崚打量着秋棠殿院子的布景。


    谢崚心想这秋棠殿还只是当之无愧带了个“秋”字,满园银杏树渐渐镀上层金,花圃中是新开的白色雏菊,金灿灿的叶子落在花圃中,黄白交错,配色淡雅,令人眼前一新。


    她转身看着苏蘅止,“想好了吗?”


    “去去去,当然去!”


    苏蘅止生怕她再对自己动手,连忙点头,只不过,他又想起了亲爹的来信,说道:“我担心的是,重阳那日,殿下没办法出宫。”


    苏令安在徐州,对前线的变动了如指掌,有时候收到前线消息的速度甚至比谢鸢的探子还要快一些。


    谢崚疑惑,“为什么?”


    苏蘅止摘下一朵雏菊,簪在她的鬓角,“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谢崚很快就知道苏蘅止为什么这么说了。


    次日,赵国皇帝刘传驾崩的消息宛如火药般在朝廷上炸开。


    刘传是赵国的开国皇帝。


    他出身于一个弱小的匈奴部落,身为部落首领之子的他在父亲去世后继承首领之位,凭借武力,带领自己的部族统一匈奴五部,并将自己加封为大单于。


    刘传虽然为人残暴,但是却是个极有远见的,当其余部族还在争夺草原霸主的时候,他的野心早就不仅仅局限于做塞北的王。


    他瞅准时机,趁着虞朝宗室王侯内斗,大举兴兵犯境,攻破汉都长安,斩杀天子,建立赵国。


    于汉人,他是无恶不作的罪人,但是于他的亲族,他却是带领匈奴夺下中原,千秋百代的大英雄。


    这些年来,他穷兵黩武,向北吞并西凉,向东力压鲜卑,多次派兵攻打楚国,挑拨楚国内乱。


    谢鸢多次派兵作战,和他也算是打得有来有回,而现如今,刘传死了,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对于楚国来说,是北伐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


    因为刘传生前未立太子,他病重还剩一口气的时候,他的几个儿子就暗自积攒势力,蠢蠢欲动,他这才刚咽气,他的几个儿子就为了皇位打得你死我活。


    当年,刘传就是趁虞朝宗室内斗才趁虚而入,现如今,楚国也一样能趁着赵国皇权更替,自相鱼肉之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谢鸢急匆匆回到宣室殿,额头前垂落的珠玉冕旒叮叮当当作响。


    身后跟随的是谢芸等心腹重臣。


    她在建康城的这将近十年来,对着锦绣富贵的江南水乡,却从未忘记她从小长大的长安城。


    她来到书房前,抚摸着展开的十三州地图,指尖掠过山川湖海,眼里的光芒愈发藏不住。


    她等这样的一个机会,等了太久了。


    “去信王伦,让他一个月内解决荆州战乱,还有苏令安,徐州征兵限期这个月内完成。”


    “朕要——”


    她掷地有声地道:“北伐。”


    ……


    与此同时,清辉殿。


    慕容徽将手中的书信投入火盆当中,平静的看着火舌吞没白纸。


    窗外秋风卷起枯叶,一片萧瑟。


    得知消息,兴奋的何止是楚国朝廷。


    他的父亲,肯定也等着分一杯羹呢——


    作者有话说:亲爹造反进度条:30%


    …………


    因为昨天上新书千字,所以评论多了很多,在这里回答一些评论区的问题:


    1.娘亲没有后宫,只是作者喜欢纯爱,而且作者不擅长写后宫,不是娘亲要为爹爹守贞,娘才没有那么封建,而是她喜欢的人是爹爹,所以她看不上别的男子,娘亲


    曾经也是嫁过人、有过红颜知己的。


    女主不喜欢娘亲接触别的男人是因为她想要维护自己的父亲,我写的时候觉得这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


    2.七章女主关于让娘亲给自己生弟弟妹妹,她也没真的想要说服让娘亲生,不过就是嘴瓢,一次不成后续就再也没有提过了,如果是她真心想要做成的事情(参考绑架周墨),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3.其实我写这本书的设定不是女尊,不是女帝男后,而是双帝夫妻,文案里标注了爹爹肯定会称帝的,他当皇后的时间不会太长。


    4.看书和写文都是为了快乐,大家求同存异,不喜欢的可以离开,为了不干扰写作心态,我写文一般上新书千字榜后会少看评论,可能定期会捉捉虫什么的,评论区的捉虫,如果我能在文里找到对应错字都会改(不过有时候我真的找不到错字在哪个位置[爆哭])。


    5.最后这章评论区发若干个红包,若干的意思是多少我明天数人头按比例发,祝大家阅读愉快。


    ……


    本书是参考了一丢丢南北朝时候的历史,但是有所改动。


    赵亡之后是爹爹崛起,爹娘真正相杀相爱的时代快来了,不过结局会he的。


    第28章 燕主天下


    在江南尚且生机勃勃,漠北早已经被寒风肆掠。


    草原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北边的牧民庆祝初雪,开了几坛去年的美酒,杀羊宰牛,载歌载舞。


    年轻的男儿在羊群中精挑细选,选中一头肥美的羔羊,牵出来拉到一边,屠刀手起刀落,可怜的羊羔就这样失去了生命。


    一位老人坐在自己的帐篷里,看着天边飘飞的雪花发呆。


    他已经老了,干不动活了,只能靠年轻一辈的孩子们养着。然而,他老来得女的小女儿正是妙龄,嬉皮笑脸地来到他的面前,用鲜卑族的语言和他说着,“阿耶,哥哥他们去宰羊了,今天我们有烤羊肉吃!阿父要多吃点,多喝酒!”


    老人笑着,脸上的皱纹紧绷,仍旧带着几分豪迈,“阿耶老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才应该多吃肉。”


    “尤其是你,让哥哥将个大羊腿留给你。”


    少女坐在老人身边,依偎在他身侧,“阿耶,你看,这场雪下得真漂亮,大汗应该很快就要来祭祀雪神了。”


    慕容鲜卑氏将自己视作雪神的后代。


    在他们的口口相传的传说中,当年雪神下凡,路过草原,与年轻的牧民相爱,并且与之诞下孩子,这个孩子后来就是慕容氏的先祖,慕容鲜卑的孩子刚刚都继承了雪神的血脉,所以慕容氏的儿孙们个个肤白如雪,貌若天仙。


    他们将下雪视作母亲的馈赠,前一年雪下得多,积雪厚实,次年长出的草才更加丰润,才能喂出更加肥美的羔羊。


    每逢初雪之际,慕容鲜卑的首领都会带领着夫人和孩子去雪山祭祀,祈求母亲的保佑。


    这片草原龙城到雪山的必经之路,每年大汗从这里路过,高头大马当道,彩旗遮空蔽日,好不热闹。


    少女神思恍惚,想起了跟在大汗身边的几位公子。


    大汗的公子有那么多,能够跟随大汗外出祭祀的,都是正妻贺兰夫人所生之子。


    四公子丰俊神朗,七公子英姿潇洒,但是少女最惦念的,还是大公子慕容徽。


    她还记得她最后一次见到慕容徽时候的情形,他一身飒爽骑装,策马与大汗并行,猛禽伏在他的肩膀上,彩旗猎猎,雄姿英发。


    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她站在草原这边,隔着初雪与他遥遥相望,他回眸,眉间上沾染了些许冰霜,好似雪神再临人世。


    时隔多年,她久久难忘。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很快又黯淡下来。


    他们的世子,那样好的世子,却为了他们,屈尊远嫁给一个女人。


    她低低地问道:“阿耶,世子还会想起我们吗,世子还会回来吗?”


    老人粗糙的手抚摸着少女的头,“草原走出去的孩子,无论去到多远,都不会忘记它的牛羊。”


    “我们的世子,是雪神的孩子,无论他走到何方,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母亲。”


    “他是我们的世子,他一定会回来的。”


    老人笃定地望向远方,大雪遮挡住山峦的穹顶。


    就在这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少女听见哥哥失声喊着老人:“阿耶,阿耶!”


    “你快来看!”少女的哥哥满手鲜血,捧着刚刚从羊腹里挖出来的东西,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这,究竟是什么?”


    少女慌忙扶着老人上前,老人是他们当中唯一识得汉文的人,当他看清楚石头上的雕刻时,浑浊的眼眸放出一种奇异的光。


    他双唇翕动着,哆哆嗦嗦地道:“雪神庇佑……”


    他的声音起初很小,谁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少女疑惑:“什么?”


    他忽然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远处的雪山叩头,“雪神庇佑!”


    ……


    不出苏蘅止所料,重阳登高的计划果然泡汤。


    赵皇的死让南朝朝廷燃起了北伐的希望,北伐必须得先平定内乱,谢鸢不得不调整江南的兵防布局,这几天天天和朝臣商讨军务到深夜,压根没空陪他们出去玩。


    谢鸢不去,那就三个人去。


    好死不死,秋天来了,一到天冷,慕容徽那些毛病全部都找上门来了,很快他就因为白天在外面吹风的时间太长而感染了风寒,太医建议他不要外出。


    行了,慕容徽不去,那就只能让马车载着两个孩子出去,带多点侍从,保护他们两人安全就好了。


    但是到了重阳这天的早晨,两个人不约而同起了个大晚,互相派人通过口信以后决定都不去了。


    两个人趁着休沐日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整天。


    ……


    “自虞人南渡,已有整十年矣。”


    “匈奴刘贼残暴,而今病亡死不足惜,实乃天欲亡其!刘贼有三子,分别为卫贵人、奚美人以及皇后所生,此三子水火不容。”


    “刘贼生前未立嗣,此三子各自凭借母族势力,引兵相斗,此乃我大楚北伐,兴复中原的大好良机……”


    刘传之死震惊朝野,但这件事对于太学这群尚未参政的小屁孩来说,最大的影响也就仅限于课堂上,老夫子夫子临时起兴,围绕此事喋喋不休。


    这群文官天天喊口号,兴复中原什么的发言,谢崚早就已经听腻了,刚听他提到赵国,谢崚二话不说趴在书案上睡觉。


    她旁边的苏蘅止不遑多让,睡得比她还香。


    往日里,这两人分散在两个角落,要睡就睡吧,起码不太明显。


    但自从这俩同桌之后,他们的书案那边显而易见低下去一块。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从前谢崚和孟君齐做同桌,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会走神。


    现在她有五分之四的时间都在开小差。


    讲课的老夫子终于是忍无可忍,教鞭挥舞,“啪”一声落在他们的书案上。


    老夫子白花花的胡子颤动,“你们两个,给老夫滚出去!”


    “罚站!”


    谢崚和苏蘅止打了一激灵,麻利地滚了。


    谢崚追赶着苏蘅止,“阿止哥哥,阿止哥哥,你去哪啊,他不是让我们在外面罚站吗?


    两人飞速掠过小竹林,已经到了太学外边。


    苏蘅止回头,“啊,你真的要去站吗?”


    谢崚心想:难不成你还想直接走了?


    谢崚觉得,比起苏蘅止,自己简直还是太乖了。


    苏蘅止打了个哈欠,自从来到了京城,他总是不够睡,每天都昏昏沉沉的,很困,很想睡觉。


    “阿止哥哥,”谢崚的步伐慢了下来,“这样不好吧。”


    “那公主殿下为什么没有停下来?”


    谢崚原本走在苏蘅止后边,但是方才说话间,苏蘅止停下了脚步,谢崚一刻没停往远离太学的方向走去。


    谢崚踩上花圃,沿着石砖向前走去:“算了算了,都出来了,我们走吧。”


    她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路,忽然听见后面传来“噗嗤”一声,回头望去,小郎君露出白牙,眼睛如月牙儿弯弯,笑得格外开怀。


    谢崚也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只不过一直没有付出实践,她向来不是什么乖巧的孩子,她前世叛逆期,顶着一头黄毛去网吧。


    不过后来她爸爸出事了,她不想要家里人担心,重新回到学校努力学习考上重点高中,收起所有放荡不羁,按部就班地做个乖女儿。


    现在有个贼胆包天的“哥哥”带着,她前世一颗叛逆心被激活,胆子一下子就“蹭蹭”地跟着上来了。


    蓝蓝的天,悠悠的白云,踏出学堂那一刻,天高云阔,空气清新。


    就在这时候,他们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暴戾——“人呢?跑哪去了!”


    “不好!”


    谢崚险些被吓得掉下花圃,一个踉跄,当即拽住苏蘅止的手,凭借自己对此地的熟悉程度,灵活的闪身带着他穿过小径,藏进竹林里。


    好巧不巧,他们今天穿的都是绿色的衣裳,和一片青翠绿竹浑然一体,别人很难发现。


    在太学中巡逻的学监聚了过来,“怎么了?”


    老夫子跳脚:“会稽公主和苏郎君不见了!”


    “什么?”


    学监道:“殿下和郎君贪玩,我们分头去附近找找。”


    一时几个学监们分散开来,有一个学监经过竹林,谢崚抬手捂住苏蘅止的嘴巴,朝他竖起食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苏蘅止睁大眼睛,和谢崚对视。


    等人离开后,二人才悄悄从竹林里爬出来。


    谢崚拍了拍手中的泥,忽然听见很微弱的一声猫叫,谢崚回头,发现竹林里还趴着一只白色的野狸。


    这小猫咪原本是躲在竹林深处,见了谢崚后,迈着稳健的猫步,从竹林里出来了。


    孟君齐喜欢喂流浪猫,谢崚平日又和孟君齐走得近,所以这些小猫咪看见了谢崚,便以为那个喂它们的那个人也在,探头探脑地张望着,等待食物的到来。


    可是它们等来等去,往日和谢崚几乎形影不离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它们只能失落地离开。


    谢崚听着这声声叫唤,眼神中掩饰不住失落。


    苏蘅止从竹林里爬出来,发冠上还插着竹叶,他拍拍衣角,看向谢崚,“其实,你可以去和她和好呗。”


    苏蘅止似乎有什么魔力,总是能够一眼看穿谢崚的心事。


    谢崚摇摇头,“要我道歉,岂不是承认我有过,我娘有过,我绝对不可能向她道歉。”


    苏蘅止也摇摇头,“和好不一定要道歉,和陛下和君后那样,稀里糊涂的,不也和好了吗?”


    慕容徽不也没有咽下赐婚那口气,但是他们就是离奇地和好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那么神奇,大家心里明明对对方不满,却依然能够假装若无其事。


    只需要迈过那个坎,啥都不是事。


    “人生在世,有时候,总不能算得太明白,必要的时候,还是得装一装糊涂的。”


    谢崚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她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前一段日子,她劝谢鸢和慕容徽和好,这俩会听不进去。


    ——虽然苏蘅止说的很对,但是谢崚不喜欢听。


    “闭嘴,谢谢。”


    “好的,不客气。”


    ……


    逃课后,谢崚也无地可去。


    她又不能像苏蘅止那样可以回秋棠殿睡觉,他从家里带来的两个仆人都纵着他,宫中的女官也奈何不了他。


    她要是这个点回清辉殿,等待她的,将是慕容徽的怒火。


    于是,她也不准苏蘅止回秋棠殿,陪着她硬生生在小竹林藏到了下课,才随着人群走出太学。


    却不想,有人早早在这里等着她,准确地来说,是等着她和苏蘅止。


    “爹…爹…爹爹……”谢崚舌头打结,“你怎么来了?”


    男人披着大氅,手里握着暖壶,看到二人时,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虽然是笑,但是只是脸部肌肉动了,眼里完全没有笑意,看起来格外惊悚。


    更惊悚的还在后面……慕容徽的身后,站在刚刚给他们上课的老夫子。


    他的鼻子还在冒着气,似乎刚刚控诉完这俩小崽子的可恶行径,还没有平息怒火。


    “好,”慕容徽道,“本宫知道了。”


    他低头看着这俩家伙,笑容愈发可怕,“你们两个,跟我来一下。”


    ……


    “站着,罚站就该专心罚站,不许动。”


    “谢崚你抠什么手,收回去,再多加一刻钟。”


    慕容徽手里捧着一叠书,一本一本,依次加在这两人头上,谢崚一本,苏蘅止一本,谢崚一本,苏蘅止一本……一直加到了五本,才停下来。


    慕容徽坐在院子的摇椅前,看着屋檐下的两人,“夫子让你们站你们不站,非要我来罚你们,你们现在满意了?”


    在太学门口站,不需要顶书,现在在清辉殿罚站,自然要加重惩罚。


    慕容徽目光扫过苏蘅止,对他的不满再增加一分。


    苏蘅止名义上是谢崚的未婚夫,一样是由中宫负责管教。


    只不过慕容徽到底不是他亲爹,也不想和他扯上太多的关系,所以只是负责照管好他的基本衣食,从来不会亲自管束他。


    这次牵扯到了谢崚,绝对是个例外。


    谢崚的头顶着书,根本就不能随便移动,脖子真痛。


    她的眼里盈满了眼泪,慕容徽轻轻替她擦去眼角的泪花,道:“哭也没有用。”


    谢崚的嘴巴瘪了。


    慕容徽提起茶壶,给滴漏加满了水,“站着,还有一个时辰。”


    “我已经跟太学的学监说了,将你们二人的位置分开。”慕容徽道,“明日阿崚你坐去谢家大公子谢灵则身边,至于蘅郎君,去和林家郎君林敏思做同桌。”


    谢灵则和林敏思本是同桌,这两个性子都是一样,锯了嘴的闷葫芦,一年到头说不出几句话。他们对换位置一点儿意见也没有……其实谢灵则有,只不过他向来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不会为难学监,所以换也就换了。


    苏蘅止还好,去哪睡不是睡,对此没有异议。


    但是谢崚听到谢灵则的名字,顿时浑身一哆嗦,头顶的书稀里哗啦掉了下来。


    “为什么是他?”


    他们这一届有百来个孩子,谢崚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慕容徽偏偏选中了谢灵则?


    慕容徽何其了解谢崚,一看她这反应就知道自己选对了人。


    他不动声色地捡起谢崚掉落的书,用谢崚糊弄他话来糊弄谢崚,“你不是说谢郎君连续两次考试都考到第一,你一见到他就会露出钦佩的眼神吗?”


    他故意将“钦佩”两个字加重了音。


    谢崚一脸震惊,“爹爹,你不能以成绩取人!”


    优绩主义不可取,何况这是个九品取士,连科举都没有的时代啊!


    考得好除了被人恭维一声“才子”“才女”以外别无用处。


    “不以成绩取人,你和孟女郎一起的时候就算再顽皮也没有逃课,现在——”


    慕容徽的目光扫了过来,苏蘅止不敢动。慕容徽冷哼一声,给她头顶将书加了回去。


    “书掉了,要重新开始计时。”慕容徽再次将书堆在谢崚的头顶,然后往滴漏里加满水。


    “当然,你们要能在罚站的时候将《左传》的《臧僖伯谏观鱼》这一篇背过,就提前放过你们。”


    慕容徽问过了,他们俩睡觉的时候,学堂老夫子讲的正是这一篇文章。


    说着,两个侍从走上前来,在他们面前将书翻开,文章不算长,谢崚估摸了一下,背完文章的时间大概在一个时辰内。


    于是,她乖乖开始背诵起来。


    滴漏里的水均匀滴落,约莫三分之一个时辰过去,谢崚长长吸了一口气,张口就背了起来。


    或许是罚站让她的精神集中,所以她背出的文字一个不落,很快就将整篇文章一字不


    落地背了下来。


    慕容徽说道:“这不是背得挺好的吗?”


    平日为什么偏偏背不下去?


    慕容徽就知道,她只是单纯懒惰,无心学业,其实她的资质并不差。


    他转头看向苏蘅止,要两个人都背过了才能离开,苏蘅止眨巴眨巴眼睛,开口就背诵,他的声音明朗,流畅自如,没有丝毫卡顿。


    他似乎是早就背完了,只不过为了不影响谢崚,等她背完之后再背出来。


    慕容徽令人将书撤了,“以后逃一次,我抓一次,还敢不敢了?”


    二人点头,“不敢了。”


    慕容徽深深吸了口气,这两小孩,还挺折腾人,往太学跑了一趟,又训完这两个小兔崽子,他隐隐感觉到喉口有些血腥气。


    果然,很快,他又开始卧床不起。


    贺兰絮将一碗药端到他的面前,慕容徽示意他先放下,然后问道:“父亲那边最近可有动静?”


    贺兰絮道:“大汗没有来信,但是四公子……悄悄给世子寄了一封密信,就一刻钟前到的。”


    “拿来。”


    贺兰絮将信交给慕容徽,他打开一看,脸色骤变,他强行压下喉口的血腥,五指收拢,将信揉成团。


    他扶着窗边的案几,冷笑,“这样的事父亲都没有告诉我,看来父亲是真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儿子看待。”


    贺兰絮意识到事情不对,“怎么了?”


    他咳了两声,目光平复,“无碍,就是阿德想要提前提醒我,最近要注意一件事。”


    这件事肯定不是普通的事,贺兰絮想问,却注意到桌上的药,于是道:“世子,先喝药吧,不然要凉了。”


    慕容徽端起药,犹豫片刻,却是一声不吭推开窗户,将药倒了出去。


    贺兰絮:“世子?”


    慕容徽道:“以后这药,不必再给我了。过一阵子,让周墨来给我看诊。”


    ……


    慕容徽收到信的那天下午,谢崚正搬了一张小凳子,在院子里晒太阳。


    忽然间,她看到了一个许久没见过的身影,一脸怒火地冲进了清辉殿。


    “娘?”谢崚疑惑,她娘不是还在忙着吗,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


    看见谢崚,谢鸢也是一愣,强行压住心头的怒火,露出微笑:“阿崚乖,娘亲有些事情要和你爹说一下。”


    谢崚疑惑:“什么?”


    明月走上前来,抱起谢崚,“殿下,陛下让微臣带你去找苏郎君。”


    “不行,等等,”谢崚明显能够感觉到谢鸢来者不善,“我要留下,有什么话我也要听!”


    她话刚说完,刚刚睡醒的慕容徽披着斗篷推门而出,秋日微凉的阳光落在他的皮肤上,苍白而脆弱。


    他似是对谢鸢的到来早有预料,冷静而镇定。


    “阿崚乖,这是我和你娘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谢崚努力反抗,“不行,我就要听!”


    反抗无效。


    一刻钟后,谢崚气呼呼地盘腿坐在秋棠殿,和苏蘅止大眼瞪小眼。


    “你说,他们才刚和好,怎么又闹这一出?”


    谢崚感到心累,“他们究竟又怎么了!”


    苏蘅止让青舟将人都赶出去,左右扫视一眼,将门合上,“殿下,或许我知道陛下为什么会这样做。”


    谢崚抬头:“为何?”


    谢崚身为公主,是慕容徽和谢鸢的共同血脉,为了保护她,他们会选择性对她隐瞒很多事情,宫人们畏惧谢鸢,也不会主动和她说。


    但是苏令安不同,有啥情报都会第一时间和自己儿子分享,毕竟苏蘅止知道的东西越多,那天在宫中就能避免很多问题。


    不过谢鸢显然是没有考虑到这俩小的会互通消息,将谢崚放在这里,只不过是觉得两人交好,谢崚和苏蘅止在一起的时候,不会那么闹腾,仅此而已。


    苏蘅止压低了声音:“殿下,我跟你说点事,你不能告诉旁人。”


    “我发誓。”


    谢崚当然知道,不能出卖朋友。


    苏蘅止道:“这些天,在幽州出现了一些很诡异的事情,牧民们杀羊时,竟然在羊的腹部开出了一块纯黑的石头。”


    “而与此同时,一些渔民也在鱼腹中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石头,这些石头极其古怪……”


    听到这里,谢崚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你不要告诉我,这些古怪的石头上面都齐刷刷刻着一行字,八个一组,就是类似于‘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或者‘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类的。”


    “差不多差不多。”


    苏蘅止提笔,在纸上书写。


    不多时,他写完了八个大字,字迹秀美飘逸,举起来给谢崚看。


    “鱼羊为尊,燕主天下。”


    “鱼”和“羊”两个字凑得非常近,组合起来就是一个“鲜”字。


    看到这八个字的瞬间,谢崚心死了。


    很好,她那位素未谋面的祖父慕容昭,要称帝了。


    第29章 选择


    当年,刘传攻入长安城,一把火将长安皇宫付之一炬。


    后来,朝臣逃到南方后,重建朝廷,也重建了这座尚书房,收集流落民间的典籍,重新修编抄写收录在内,尚书房内的书大多都是崭新的,书皮上有着一种独特的香气,是涂了驱除蚊蝇的香油。


    如今尚书房中,传来“啪啪啪”的声音,谢崚努力抬起手,够着书架上的书,一本本丢在地上。


    在下边扶梯子的苏蘅止左右躲闪,避开掉落的书本,朝上面喊道:“姑奶奶,你看准点丟!”


    谢崚找完了想看的书,顺着梯子缓缓爬了下来。


    ……


    徐州之行的时候谢崚发现,她出生起就生活在江南,虽是两族血脉融合,却素来以汉人自居,连鲜卑语都分辨不出来,对自己的父族更是知之甚少。


    那时候她就想着回来以后得好好读史书,加深对鲜卑一族的了解。只不过她这个人做事三分钟热度,回来后很快就将这个念头甩到了脑后,现在才想起来。


    最初,鲜卑是在幽州东北部游牧民族的统称,他们居无定所,也没有所谓的首领,只不过按照姓氏分为零散的部族,在这些部族当中,慕容部、拓跋部、贺兰部、段部、宇文部等五个部族是其中最为强大的部族,后来这五个部落也被称为鲜卑五部。


    虞朝时期,中央朝廷对外部游牧部族采用“以夷制夷”的治理方式,就是在部族中选出一个比较强大的部族,朝廷给兵器给粮给封赏甚至联姻,拉拢这个部族,让这个部族成为自己的“打手”,但凡其余部族不听话,就让这个部族代替王朝出兵镇压,不费朝廷一兵一卒,实现利益最大化。


    简言之,就是“分化瓦解”四个字。


    而虞朝当时选中代朝廷镇压边境的部族,正是慕容氏鲜卑部。


    朝廷册封慕容氏的先祖为鲜卑的“单于”,子孙世袭其位,从此慕容氏世世代代为虞臣,享受着虞朝赏赐的布帛和粮食,担当起替虞朝维持鲜卑内部稳定的职责,年年朝纳岁贡,每任单于之子继承皇位之前必须到长安为质,接受汉室教化。


    多年来,慕容鲜卑代虞朝掌管四部鲜卑,久而久之,慕容鲜卑部成了鲜卑一族的王,鲜卑各部称单于为“大汗”,其余四部鲜卑皆臣服在慕容氏之下。


    后来,虞人南逃,失去了控制边境部族的能力。


    首领慕容昭看到了机会,派兵入关,扩张领土,甚至装模作样,效仿匈奴刘传自立赵王——他也自称燕王。


    只是,他的见识和能力远不及刘传。


    他刚称帝,刘传闻着味就过来了,以讨伐“逆贼”之名,攻打鲜卑。


    刘传是个非常不要脸的人,当年匈奴和鲜卑一样,匈奴也曾是大虞的臣属。


    他攻入长安城的时候,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天子屠戮群臣,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可当慕容昭想称帝的时候,他居然还能借助故主的声势,将“攻打”变为


    “平乱”,将自己渲染成什么救世贤能。


    当初,慕容徽刚刚从长安归来,就被慕容昭任命为大将军,带领鲜卑骑兵和匈奴作战,初始,两边还能打得五五开,谁也沾不着谁的便宜。


    可惜的是,一次交战之中,慕容徽中了埋伏身中数箭九死一生,不得不被送回龙城修养,他刚离开战场,鲜卑军队就被匈奴人按在地上摩擦。


    两族军队在范阳郡遭遇,大战一触即发。


    这场战争中,鲜卑大败,四万大军全军覆没。


    慕容昭被吓得撤去了帝号,再也不敢做皇帝梦了,这次称帝以极具戏剧性的方式收尾,慕容昭相当于是请全天下人看了一场笑话。


    但刘传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轻易收手?


    幸运的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南方虞谦站住脚跟,或许是担心鲜卑被打服了以后北方再也没有人能牵制刘传,又或许是想要给刘传留颗钉子,总而言之,从虞谦朝时候开始,他就开始出兵挟制匈奴,帮助鲜卑脱困。


    慕容昭彻底老实了,为了获得南朝的帮助,他仍然朝南跪拜,自称为汉人的臣子。


    后来南朝改朝换代,谢鸢登基,他为了和新朝交好,也同意将自己的儿子当成礼物,送给谢鸢为后。


    这就是谢鸢和慕容徽联姻的来龙去脉。


    谢鸢之所以和慕容昭结盟,是建立在他愿意朝汉人称臣的基础上的,要是他敢称帝,那就和匈奴刘贼没什么区别了,谢鸢绝对容不下他。


    ……


    童谣,天象,所有不同寻常的事情,都可以作为造势的工具。


    和高祖斩白蛇等等奇观差不离,都是欺骗愚味无知的百姓,拉拢人心的手段。


    尤其是在天下乱成一锅粥的时代,人们更加期待有一个救世主的诞生。


    谢崚翻完近百年的《虞史》,整个人都是愁眉苦脸的。


    她本人可是读过上下五千年历史,再清楚不过来,哪有什么“天现异象”,其实不过都是人为。在这个节骨眼上,慕容昭这么搞,明摆着将“谋反”两个字写在脸上。


    她脑海中复盘着小说原文,事实上,现实和小说原剧情还是偏离了很多,在小说里,这个时间节点里,楚国还在因为刘季之乱动荡不安。


    刘传死的时候,谢鸢忙着平乱,分不出心思来管北边的事情,明知赵国分崩离析却又无能为力,错过了北伐的绝佳时期,这才让慕容昭捡着了机会,来势汹汹一路南下攻城略地,将兖州并州豫州一齐收入囊中,兵抵江南,达成了“饮马长江”的成就。


    但慕容昭并没有称帝。


    不是不想,而是他没活到那个时候,就死于一场刺杀。


    也就是此时,慕容徽和谢鸢彻底决裂,慕容徽抛下在建康城的一切逃回了北方,包括她。


    慕容徽接过了父亲的位置,继续开疆拓土,一鼓作气,夺下长安城,将刘传那三个儿子一锅端。


    谢鸢朝思暮想一直未能达成的夙愿,反而让她的丈夫给实现了。站在谢鸢的角度,你说气人不气人?


    从此,一个比赵国更强盛的王朝在北边诞生,谢鸢和慕容徽也正式开始长达数年的对峙和相杀。


    谢崚寻思着,如今刘季已经死了,楚国的内乱尚能控制,她娘还尚有余力北伐。


    那局势比之原小说,又会怎么样变动呢?


    慕容昭还能成功称帝吗?她爹爹还会逃跑吗?


    谢崚又想起了自己,她还有机会活下去吗?


    原小说里,他爹在长安登基之时,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而谢崚,也是死在那个时候。


    从所有的剧情来看,她的死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象征着男女主所有羁绊彻底斩断,自此再无和解的可能。


    “看完了?”苏蘅止将书挡在脸上,遮住阳光眯了一会,等他醒来时,看见谢崚正在一动不动发呆。


    金色的眼眸迷蒙,睫羽微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崚总是时不时露出这个表情。


    谢崚道:“我寻思着我娘他们也该吵完了,我得回去了,阿止哥哥,你帮我收拾一下。”


    苏蘅止看着乱七八糟的书山,“……”


    ……


    “慕容徽,你还真是有一位好父亲。”


    殿内,谢鸢抓着慕容徽的手腕,将他抵到墙角,桃花眼眸上挑,威势逼人。


    “刘传还没下葬呢,他就弄出这种动静,”谢鸢的笑容极冷,“‘燕主天下’,这个‘天下’指的是哪里?”


    “塞北边疆?江北?或者说是江南江北十三州?”


    “了不起呀了不起,慕容徽,你爹想要骑到朕的头上来了!”


    慕容徽没有说话。


    他的半张脸藏在斗篷的毛领中,苍白脆弱的皮肤贴着绒毛,高挺琼鼻下的唇几乎看不见,只露出狭长的眼眸,长眉入鬓,他的容貌浓丽,这种艳丽不是偏女相的柔艳,而是属于男子锋芒毕露的美。


    谢鸢眼里的怒火似乎要滴出来,“说话,你哑巴了吗!”


    慕容徽总算道:“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陛下何必在意?”


    “慕容氏世世代代为汉臣,自臣侍与陛下结发,已有六载,若是陛下非要往那个方向想,臣侍也没有办法。”


    听到这话,谢鸢怒火更甚。


    慕容徽平静地看着她,好似看的只是一只抓狂的小猫。


    看见慕容徽这个眼神,谢鸢的火气直接烧上来了。


    他总是这个样子,涉及两族之事的时候,从来没句真心话。


    谢鸢又是何尝不知道,“鱼肚羊腹”这种事都是慕容昭一手策划,慕容徽远在楚国,怎么可能参与其中?


    慕容昭向来不喜欢他,所以他做出这些事情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过远在楚国的慕容徽,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是否会因为这件事而受到牵连,会受到怎么样的对待。


    慕容徽被抛弃了。


    可是哪怕他父亲做到这种地步,他却依然还是不为自己辩解。


    面临谢鸢的逼问,也只是站在父亲的角度,为他父亲开脱。


    他从始至终,都将鲜卑世子的身份摆在首位。


    哪怕那边怎么对待他,他还是偏向于那边。


    为了鲜卑,为了他那个厌恶他的父亲,他可以无条件牺牲自己,承受所有,包括谢鸢的怒火。


    谢鸢忽然非常痛恨他,痛恨他不在乎他自己,痛恨他如此坦然地接受自己的迁怒,不为他自己鸣不平,痛恨他没有和她袒露肺腑,痛恨他识不清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


    谢鸢将他按在墙角。


    说到底,慕容徽是个男子,即便他生病了,也不可能被一个女子随意摆弄。


    他只是没有反抗。


    谢鸢揪着慕容徽的衣领,盯着他的珠光流淌的眼眸,慕容徽如朱砂般赤红的薄唇微微抿着,等待着谢鸢的发泄。


    她要对他动手吗?


    慕容徽心想,或许这样也好。


    只要发泄过了,她就不会再气了。


    谢鸢伸手挑起他的下巴,下一刻,雪亮的锯齿落了下来,尖利的虎牙咬破他的唇,疼痛让慕容徽挣扎了一下。谢鸢身上的兰花香气扑面而来,席卷全身,挥之不去,洪水猛兽肆掠大地,他浑身都为之震颤。


    谢鸢均匀的呼吸声宛如涓涓细流,她有节奏地、沿着他的伤口缓慢吮吸……慕容徽的眼眸震了,金色瞳珠光华绚烂。


    这疯女人,居然在吃他的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长期保持一个姿势累了,谢鸢短暂抽身而出,薄唇氤氲血色,鬓角的发髻松松垮垮。


    谢鸢舔干净嘴角的血迹,不知餍足地扯开他的胸口的系带。


    碍事的斗篷。


    慕容徽还在病中,按理说不能这么做。


    但谢鸢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他惹怒了她,就该承担相应的后果。


    衣服一件一件脱落,散乱地丢在地上,谢鸢按住他的身子,


    倒在书案边上,慕容徽五指紧紧按住书案,苦苦支撑,手肘打翻的笔筒寥落,狼毫笔滚落一地。


    两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一个时辰后,谢鸢赤足踩在地上,迅速整理好衣裳,穿好鞋袜,推门而出,侍从整齐地跟在她的身后。


    绫罗绣鞋碾碎枯叶,在黄昏暮色沉沉中疾步离开这座宫阙。


    黄金的屋顶,几只雀鸟叽叽喳喳,一阵风吹来,它们也意识到了夜晚将至,很快飞走,各自回到巢中。


    谢崚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慕容徽沐浴更衣,刚刚绞干了头发,等着谢崚一起用晚膳。


    巨大的九枝灯照亮大殿,谢崚一眼就看到了,慕容徽的嘴角,破了皮,血还在往外溢。


    她筷子差点没拿稳:“爹爹,娘打你了吗?”


    说着,她小脑袋凑上来,仔细凝望头白皙的脸,判断她娘在哪里用力,“她打你哪边脸了?嘴上的伤口怎么破的,敷过药吗,娘亲的指甲划伤的?”


    慕容徽将她推开,“食不言寝不语,问那么多干什么,吃你的,不吃要凉了。”


    谢崚一声不吭坐回去扒饭,心里猜测着今天下午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娘打得多重,她爹有没有还手?


    他们是不是又吵崩了,是不是又要开始冷战了?


    “君后,”就在这时候,一位内侍官端来了一个食盒上来,“这是陛下命奴婢给君后送来的,让君后补补身子。”


    “什么东西?”慕容徽打开食盒。


    谢崚也好奇地伸长脖子,凑去过看,感觉怪异,她爹娘今天下午不是才吵过一架吗,为什么她娘还会送东西给她爹补身子?


    看来吵的不是特别厉害嘛。


    再一看她爹,脸色煞白,双唇除了伤口破损的那点红色,一片灰白。


    的确,是应该补补。


    内侍官道:“是炙鹿肉。”


    “啪”一声,慕容徽会食盒盖上了,声音冰冷,好像谁惹了他一样,“丢出去喂狗。”


    大部分人不敢动,贺兰絮急忙走进殿中,拿过食盒就往外走去。


    谢崚道:“君子论迹不论心,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娘好心给你送吃的,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到最后不过是体恤你,你哪怕再生她的气也不应该这样子直接倒了。”


    “何况你这身子,也的确有点虚,也该补补了。”


    这鹿肉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慕容徽敲了敲她脑袋,“你吃饱了吗?这么多话。”


    谢崚哀怨地扒饭。


    也不知道慕容徽今天是不是吞了炮仗,脾气怎么这么冲呢?


    谢崚吃饱喝足,刚刚撂下碗筷,正想要回屋,却被慕容徽叫住了,“阿崚,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


    慕容徽命人撤去食案,屏退侍从,屋内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如今虽然还是秋天,但慕容徽屋里已经烧起了地炉,热气烘得谢崚浑身燥热,情不自禁将外衣脱去。


    “爹爹,你想要说什么?”


    慕容徽问道:“你全部都知道了?”


    谢崚估摸着,他问的应该是她祖父在北边造势的那件事,不禁紧张起来,决不能出卖苏蘅止,“你具体指的是什么事呀,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阿崚,别装傻了。”


    慕容徽说道:“就你这个性子,要是不知道下午我和你娘说了什么,你一回来肯定就要追着我问个不停,可你一句话也没问,怎么可能不知道?”


    “苏家郎君告诉你了吧?”


    谢崚如遭雷劈。


    她总不能出卖苏蘅止,连忙道:“我……”


    “没关系,”慕容徽叹了口气,“知道了也好,也不用爹爹再和你说一遍了。”


    谢崚明显能够感觉到,慕容徽的情绪有些低落,整个人显得特别疲惫,眸光不由得黯了一下,“爹爹,祖父他真的想要称帝吗?”


    这里只有他们父女两人,无需避讳,谢崚就直接问出口了。


    慕容徽苦笑,摸着孩童柔软的发,“爹爹也不知道呀……”


    他七岁离家,十八岁回到鲜卑,二十岁又嫁楚国,在龙城和他父亲相处的时间很短,他也不清楚他想要什么,是认真的,还是想要像从前那样,草草开始草草收场,再闹一次笑话。


    “可是,那你该怎么办啊?”谢崚问道,“要是祖父真的称帝了,娘亲不会放过你的……”


    说到这里,谢崚哽了一下,“她可能也不会放过我。”


    “不——”


    慕容徽打断她的话,他忽而将她搂紧怀中,白色的毛领摩挲着她稚嫩的面庞,“你是她的孩子,她不可能对你做什么。”


    谢崚被突如其来的怀抱搂了个猝不及防,努力挣扎冒出头。


    谢崚:……好热啊。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推开她爹,只是问:“爹爹怕吗?”


    慕容徽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忽而问道:“阿崚,我和你娘,谁对于你来说更重要一些?”


    谢崚心里打了个激灵,蜷缩在毛领的脑海迟缓运作。


    这不是类似与爸爸妈妈你更喜欢谁……传说中的送命题吗?


    若是往常,谢崚肯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慕容徽面前说慕容徽更重要,谢鸢面前说谢鸢更重要,主打就是一个糊弄。


    可是,对着慕容徽诚挚的脸,她没办法说假话。


    慕容徽问她这句话,绝对不是开玩笑一般随便问问。


    谢鸢是她的母亲,慕容徽是她的父亲。


    一个忍受十月怀胎的辛苦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多年来将她捧在掌心,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她倾尽一个帝王所爱给她最好的东西,无尽纵容、宠溺。


    另一个自她刚刚出生起就手把手开始照顾她,她每天吃的每一口饭,身上穿的每一件衣裳,他都要一一检查,过目。他事无巨细地教导她,明礼知义,严厉却又温柔,从不强迫,循循善诱。


    手心手背都是肉,谢崚怎么能选出来?


    正是因为他们对自己太好了,所以谢崚才舍不得让他们落得悲惨结局,哪怕扭转剧情,保住自己性命的同时,也要兼顾他们二人。


    但凡他们对自己不要那么好,谢崚也会少些纠结。


    谢崚双唇蠕动,最终只是摇头。


    慕容徽知道她说不出来,换了一个问法:“那假如爹爹有一天不在京城待了,那阿崚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谢崚瞳孔颤动,鼻息紊乱,呼气吹得白绒散开,“爹爹要走?”


    慕容徽凝视着她,谢崚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爹露出这样的表情,愧疚、纠结、不舍……夹杂着许多其他的一些难以表述的情绪。


    甚至,还有一丝害怕。


    害怕谢崚的回答。


    谢崚咬了咬牙,依偎在他的胸膛前,“爹爹不要抛弃我,如果你要走,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她的语气坚定。


    不是因为习惯了他的照顾没办法和他分离,是因为要是慕容徽真的走了,她也没办法再留在建康城。


    她爹娘二人矛盾,远不止于感情纠葛那么简单,是两个国家,两族百姓,她压根就想不出破解的法子。


    除非当个孝子贤孙,杀了碍事的慕容昭,她也想不出什么扭转剧情的方法了……不对,要是慕容昭死了,慕容徽也会立刻赶回去继位,这依然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除非这群人全死了。


    她爹、她娘,全部人都死了。


    她脑子一团乱。


    事已至此,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样改变剧情了,只能尽量选择和原小说相反的选项。


    慕容徽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如此选择,惊喜道:“阿崚说的是真的?”


    “嗯。”


    她的声音很低。


    她做出这样的选择不是因为偏向于她爹,只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虽然谢崚真的也很舍不得她娘,但是她首先得保全自己的小命。


    “爹爹,这个时候,龙城会不会已经下雪了?”


    慕容徽盯着炉火,说道:“或许。”


    “你能再给我讲讲龙城吗?”


    慕容徽搂着她,替她理了理鬓角,声音温柔,“好。”——


    作者有话说:做恨,鹿肉:有壮y功效


    ps:爹爹不是愚孝,他维护的是他的族人不是父亲,实际上他心里早就想做


    掉他爹了


    也不要责备阿崚,阿崚是两族血脉,无论站在哪一边都不能说是背叛。


    第30章 安乐王


    慕容徽跟谢崚说起了龙城的冬天。


    他说到了鲜卑一族的习俗,初雪祭祀雪神的仪式,在广袤的草原策马疾驰的畅快,还有一望无际数不尽的牛羊。


    他说起了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上慕容氏的先祖的故事,说他们是怎么由雪神的孩子,一步步变成草原上的王。


    “其实,爹爹在龙城待的时间并不长,下次爹爹给你讲讲长安怎么样?”


    “阿崚喜欢长安吗?”


    汉人千百年来的国都,正统所在。


    天下英雄,没有人不喜欢长安。


    慕容徽等了片刻,没有等到谢崚的回答,他低头望去,她蜷缩在斗篷里,不知何时开始,她听着听着就渐渐睡迷糊过去了,眉染上几分温暖的火色。


    慕容徽薄唇含笑,将斗篷脱下来,裹着她,让人将她抱走。


    在她离开房间的那刻,他的眼眸瞬间迸发出强势的光。


    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是他的骨血,只能跟他在一起,谢崚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绝对不会放弃她。


    哪怕是抢,也要将她抢到手中。


    ……


    江北慕容昭不安分,而江南朝廷也在此时遇见了不小的问题——谢鸢的北伐进展难以推进。


    虽然朝廷长年累月喊着北伐的口号,谢鸢真的下定决定要征讨赵国的时候,却发现阻力前所未有的大。


    这份阻力并不是来自北方赵国的压迫,而是来自朝廷内部的反对。


    事实上,文官武将年年喊着北伐收复失地,其实大部分也就只是依照楚国的“政治正确”吹嘘几句而已。


    这些年来,在建康城定居的世家贵族早就习惯了锦绣水乡的温柔,对于他们而言,北方那片广袤无垠土地,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显得可有可无。


    而且要打仗,绝不只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要考虑的东西还有很多。


    战争是很残酷的,最坏的可能,战争失利,出师未捷身先死,北方的土地没捞着,反而引赵兵南渡,连江南朝廷都自身难保。


    赵国虽然死了皇帝,几个皇子相互撕扯,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刘传积攒下来的家底丰厚,也不是楚国能轻易吞下的。


    再说,打仗还需要不少的人力物力,人当然就是要从各州农户里出,佃农们都去打仗了,谁来交租税,谁来伺候贵族?为贵族干活?


    战争开始后,朝廷的粮草都要供给前线,那么这些粮草从哪里扣除?还不是从那些可有可无的地方挤。


    从前战乱时期,就有个朝廷为了节约粮草,颁布禁酒令,废奢靡之风,连贵族饭桌上的头和菜肴都需要经过严格管控。


    在贵族们的眼里,谢鸢要北伐,要收复中原,你谢鸢倒是能名垂千古,但他们这些世家贵族又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


    何况,世家贵族早就将家业扎根在了江南,万一真让谢鸢夺下长安,他们还不得跟随朝廷搬回去,那么那些没有办法带走的不动产又该如何处理?


    各种矛盾交织之下,朝廷以分裂成“主战”和“主和”两个派别。


    一派以江南本地豪族孟氏为首,主张大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别瞎折腾了。


    另一派则是以谢氏为首,他们都是当年从江北逃难到江南的世家贵族,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北方,放不下北方的土地。


    谢芸又对谢鸢忠心耿耿,她要做什么,他自然带着全家全力支持。


    这两派打得火热朝天,每天都在朝廷上互喷,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朝会热闹得跟鸡窝一样。


    争来争去,始终没有个结果。


    与此同时,晚秋时节,太学终于迎来了今年最后一场大考。


    太学科目繁多,单单是考试就得耗费整三天时间,前两天考核四书五经、算术、策论、兵法和文史等科目。


    最后一天考武学,这次年末大考难度大涨,考官们将原先的骑马和射箭整合在一起,考骑射。


    谢崚一身红色骑服,全副武装,被学监抱上了马,她低头看了一眼地面,高度差让她头晕目眩,她不由地握紧缰绳,头冒冷汗。


    “看前面啊,殿下!”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一个声音,回头望去,已经考完的苏蘅止在朝她挥手。


    对,不能看地面。


    谢崚冷静下来,挥舞着长鞭,红色的烈马扬尘而去,谢崚凝视着远处箭靶的红心,夹紧双腿,将自己牢牢固定在马背上,让自己不要被颠簸甩下来,缓缓松开缰绳,从背后的箭篓中抽出弓和白羽箭,摆正姿势。


    她雪白的指腹勾起琴弦,当骏马奔腾掠过箭靶的时候果断松开手,离弦的箭飞驰而去。


    ……


    太学考核骑射的方法很简单,学生骑在马上,在规定的时间内跑过校场,同时射出考官提前为他们准备好的十支白羽箭,十个箭靶,按照学生们射中箭靶的数量和每支箭离红心的距离评分。


    “八十四,”苏蘅止说道,“殿下的分已经算很高的了。”


    十个箭靶,大部分学生只能射中四五个,得个四五十的分数,而谢崚全部射中,还有一个中了红心。


    谢崚向来喜欢别人的夸赞,笑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到处开屏,“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本公主可是鲜卑世子的女儿呀,我这还不是遗传了我爹的优良血统。”


    鲜卑,可是世代生活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她爹的箭术也是顶尖的,身为慕容徽的女儿,她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枉费她前几天熬夜练箭,手都快疼死了。


    对于自己努力得来的结果,谢崚向来不掩饰自己的自豪,她鼻子都快碰到了天。


    先是自我夸耀几句后,才想起了问苏蘅止,“对了,阿止哥哥考得怎么样?”


    少年一身白衣,额间痣愈发赤红明艳,他雪白的手指缠绕着一缕青丝,随意把玩。


    闻言一笑:“一般般吧,还行。”


    一般般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候,校场上围观的人群响起一阵喧闹。


    “红心,又中了红心!”


    “十个靶子全中红心!”


    “我去,谢灵则太厉害了,不愧是尚书令家的公子!”


    谢崚和苏蘅止二人齐齐回头,然后默契地挤进校场内围看热闹。


    上次慕容徽插手将他们二人强行拆散分开,谢崚的同桌就变成了谢灵则。


    谢崚的苦日子这就来了。


    谢灵则此人极为刻板,做什么都是规规矩矩的,一点也不懂得变通。


    同样是认真上课的好孩子,孟君齐偶尔还会分心聊聊天,然而谢灵则完全不会,他就像是一个设定好程序的AI,一点活人感也没有。


    他还会管着谢崚,不允许谢崚开小差,但凡上课,谢崚说话玩笔或者睡觉,谢灵则都会提着她后衣领将她给拽起来。


    谢崚被他气得不行,拿起朱砂笔,在二人中间划出了一条“三八”线,并且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他不要越界。


    而谢崚却道:“公主殿下是未来大楚的希望,身为臣子,我自然有督学之责,我已奉君后命令,日日督促殿下认真上课,不敢有违。”


    “殿下若是认真,在下也不会做出逾矩之举。”


    把谢崚气得不轻。


    而且谢灵则有慕容徽背书,她还不敢把他怎么样。


    两个人的积怨越来越深。


    听见四周赞叹的声音,谢崚撇撇嘴,“不就是满分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公主迟早有一日也能做到。”


    刚刚拿下“大满贯”的谢灵则勒马


    回头,正好听见谢崚的这句话。


    谢崚已经深刻认识到在背后说人坏话是错误的,所以她现在改正了。


    她已经不在背后说人坏话,她现在当着人面说,察觉到谢灵则目光转过来,谢崚倚在木围栏上,凶狠地补了一句:“没听见呀,说的就是你,不就是考了满分,有什么了不起的,别用那样的死鱼眼盯着我!”


    谢灵则呼吸一滞,手微微抖着。


    他从来没见过像谢崚这样不讲理的人,她还偏偏是女帝的孩子,楚国唯一的继承人。


    他打马走开,周围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爹娘是世人称道的明君贤臣,但这俩孩子,却是怎么也合不来。


    谢崚收回目光,再次将注意力放到校场上。


    然后,她看到了孟君齐。


    谢崚愣住了。


    秋去冬来,孟君齐长高了不少,手里握着箭,英姿飒爽。


    她翻身上马,二话不说就策马狂奔,手中的箭好似猛禽飞出,重重穿透靶心。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孟君齐今天戾气非常重。


    朝廷上,孟氏和谢家斗得火热,考核射箭的校场上,身为孟家长女的孟君齐和谢家长子谢灵则两个也是棋逢对手,以孟君齐高傲的性子,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屈居人下。


    她发了十支箭,箭箭中靶心。


    等她下马的时候,谢崚看见她的手上缠着白色的绷带。


    孟君齐向来文采斐然,她的文章被夫子形容为“灿若披霞,无处不善”,前两次考试,名次之所以屈居于谢灵则之下,全都是因为武学拉胯。


    为了这次考试,孟君齐大概是下了苦功夫。


    十箭连中,“太学第一”的宝座恐怕又要回归孟君齐的手中了。


    谢崚心想,也不知道她疼不疼。


    次日,孟君齐刚刚回到学堂,忽然发觉桌子上压着一盒东西。


    她打开一看,是一盒香膏,凑在鼻尖闻了一下,栀子香沁人心脾。


    她下意识想要丢掉。


    乔洛送她的东西,她一个都不想留。可她目光倾斜,看见了紫檀盒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祛疤的。”


    歪歪扭扭的字迹,虽然没有落款,但并不难猜出,是谁留的。


    孟君齐的眼眸颤了颤,一滴水溅在了宣纸上,晕开墨渍。


    ……


    成绩张榜公告的这一日,建康城恰好迎来了初雪。


    天边白茫茫一片,零碎的雪花在乱风中随意飘零,本着“讨个好兆头”的寓意,谢崚起了个大早。


    小河给谢崚披上了一件白色斗篷,厚实的毛领将她的脖子全部覆盖,远看去,就像是一只白球上忽然长出了个非常可爱的小脑袋。


    小孩子的皮肤稚嫩,寒风一吹,她的双颊被冻出了两坨红晕,粉扑扑的,好似年画里的可爱童子。


    谢崚穿着长靴,蹬着小腿往前跑,身子摆动,好像随时都要摔倒。


    雪花落在她的长睫毛上,她好奇地探着脑袋,一行一行地向上数着自己的排名。


    当她倒数数到五十,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一时间竟然先是疑惑和怀疑,是不是学官忘记将她的名字给假上去了?


    “殿下,”有人叫她,“你的名字在这里。”


    谢崚转过身,果然在靠前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排名,她这次,居然不是倒数!


    她反复揉了揉眼睛,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她终于,不用被一群小屁孩碾压了!


    太好了!


    就在她为自己的排名欣喜的时候,忽然耳边飘过一个声音:“孟女郎好像又是第二?”


    “不是吧,第一还是谢家的郎君?”


    “不是,谢郎君这次屈居第三。”


    谢崚疑惑,究竟是何人,居然能够同时将两个学霸给压了下去。


    可当她在榜首看到“苏蘅止”的名字时,嘴角瞬间垮了下去。


    个人的成功诚然值得欣喜,但是好朋友的成功更加令人沮丧。


    当日,谢崚将苏蘅止堵在了秋棠殿中,追问道:“阿止哥哥,你是不是作弊了?”


    “你要是真作弊了,你悄悄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谢崚简直不敢相信,苏蘅止平日比她还懒散,他怎么就考到榜首的位置了呢?


    假的,肯定是假的!


    苏蘅止身着灰色大氅,道骨仙风,他双手拢在袖子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冬季总是让人犯困。


    他揉了揉眼睛,道:“没有呀,作弊多麻烦。”


    谢崚被他堵得噎了一下,“你告诉我你骑射考了几分。”


    “满分呀。”


    谢崚瞪大眼睛:“这就是你说的一般?”


    苏蘅止睡眼惺忪,眼睛半眯着,“难度一般。”


    谢崚:“……”


    兴许是觉得太打击人,苏蘅止又道:“我以前在徐州,练过骑射的。”


    即便他骑射也拿了满分,但他力压孟君齐拿下榜首,这岂不是说明他的文章写得比孟君齐还好?


    谢崚又问道:“夫子讲四书五经的时候,你不是都在睡觉吗?”


    苏蘅止道:“这不是看一眼就能写出来吗?”


    谢崚冷笑,看一眼就能写出来,苏蘅止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不成?


    随手从书架子上拿下一本《尚书》,“既然看一眼就能写出来,那我考考你,《周书》中‘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下一句是什么。”


    苏蘅止不假思索,张口就来,“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


    “停停停,上一句。”


    “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


    谢崚对比了一下,分字不差。


    她丢掉了《尚书》继续拿起了一本杂文,随手翻开一页,“第二百页开始,背给我听。”


    苏蘅止虽然已经很困了,但是还是开始背诵。谢崚眼睁睁看着他一口气背了两三页,陷入了沉默之中。


    苏蘅止背着背着,又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眼睛,问道:“还要背吗?”


    “不用了。”


    谢崚不想继续问下去,生怕把自己问破防。这人竟然还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啊。


    她不想和他说话了,转身想走,却被他拉住衣摆,“不行啊,好困,殿下,你让我靠着睡一会儿。”


    他声音低而缱绻,像一只小猫,还没等谢崚回答,头就这样子枕了过来,靠在了她的毛领上,他呢喃道:“好软。”


    她的斗篷,可是用实打实的狐绒做的,就这小小的一张斗篷,就用了十几张上好的白狐皮。


    她低头看着苏蘅止,他都快把自己的狐狸毛压扁了。


    谢崚:“……”


    她动了动,却发觉这人竟然很快就睡熟了,谢崚戳了戳他的脸,毫无动静,心想他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将自己当成是枕头?


    或许是出于对他在考试中夺得榜首的嫉妒,谢崚决定想要整蛊一下他。


    她环顾一周,目光最后落在了桌子上的朱砂。


    苏蘅止醒来之后,看着菱花镜中额头上的红色大王八出神。


    王八的头正好圈住了他眉心的朱砂痣,这一点红痣,就好似王八的眼睛,浑然天成。


    苏蘅止擦了擦,朱砂早已干了,根本擦不掉。


    苏蘅止漂亮的五官皱了皱:……好丑。


    小公主的书法不怎么样,连画画也是丑的离谱。


    ……


    这场考试过后,太学也迎来了长达几个月的冬假,这个长假会延续到新的一年,一直到明年开春,万物复苏之时他们才会复学。


    而谢崚很快也迎来了自己六岁的生辰。


    谢崚是千娇百宠的公主,每逢生辰,总会有无数人给她献上生辰礼,她从来不会缺什么。


    谢鸢和慕容徽更是早早地给她备下了丰厚的礼物,慕容徽从一个月前开始,就亲手为她打造了一副纯金的平安锁,按照谢崚的喜好在上面镶嵌好最名贵最华丽的宝石,在她生辰这天送到她的面前。


    果然,谢崚收到这个平安锁以后,非常喜欢,忙不迭地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爹爹,你也太好了。”


    慕容徽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们的小公主,这一世都要平安快乐。”


    这也是他给她打造平安锁的目的,她这一生注定荣华富贵,他对她的祈愿,就是能够平安喜乐地度过一辈子。


    谢鸢盯着那金光闪闪晃得人眼瞎的平安锁片刻,终是不忍打击谢崚的审美,“正所谓,大俗既大雅,到底是难为夫君了,忙活了那么多天,就捣鼓出了这么一个破东……咳咳,平安锁。”


    慕容徽道:“那陛下呢?陛下打算送什么给阿崚做生辰礼?”


    谢鸢道:“用得着你问,朕自有安排。”


    谢鸢向来不吝啬于向天下传达她对谢崚的重视和宠爱,所以她要送给她的,都是她以为最好的。


    金银财宝多的去了,根本就不值得几个钱,世上最美的,引得无数人前赴后继相争的,莫过于大好山河。


    所以她送给谢崚的,是楚国的土地。


    每年临近谢崚生辰,她都会翻开地图就是圈圈画画,精挑细选,将几片富庶的城镇圈了出来,赐给谢崚做封邑。


    今年也是一样的。


    她想着,每年赐一点点,很快她所拥有的土地便会遍布江南楚国王朝,然后等到她真正长大,她将会得到更多的东西。


    自从上次慕容昭的事情后,谢鸢和慕容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谢崚对他们的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她也懒得去劝他们和好了,眼不见心不烦。


    只不过二人就算闹得再僵,也不会在谢崚的生辰宴上赌气。


    这天,一家三口和和气气地坐在了一起,吃完了一碗长寿面。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还算安稳,就好像暴风雨前平静的天空。


    时间来到了十一月。


    放假后,谢崚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某天一时兴起,在雪地里筑个小灶,烧火烤红薯和板栗。


    这天,她和几个小宫女围着小灶,一如既往烤板栗吃,她啃着香喷喷的烤板栗,大快朵颐,正吃得欢快,忽然间,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脱落,血腥味充斥口腔。


    她迟疑片刻,松开嘴,看见自己的门牙镶嵌在板栗上。


    “……”


    小河第一个注意到了她的异常,惊讶片刻后笑道:“别怕,这不是坏事。”


    “小殿下开始换牙了。”


    差点忘了,六七岁,是到了该换牙的年纪了。


    谢崚没了门牙,说话牙齿漏风。


    慕容徽强忍着没嘲笑她,让人将牙齿埋起来,欣慰地道:“我们的阿崚,要长大了。”


    重新经历一遍由小时候慢慢长大,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经历。


    谢崚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谢鸢,当天下午就跑到了宣室殿。


    可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那个人。


    一身白衣胜雪,脚上戴着沉重的铜锁,少年眉目温顺,阴柔的五官偏生几分女相,眼眸古井无波,像一只提线木偶,立在宣室殿前的台阶前。


    他的身后,是持刀看守少年的禁卫军,在他们高大身影的衬托,少年是那么瘦弱不堪。


    安乐王虞兰,被囚禁在高塔上的前朝废太子。


    谢崚金瞳一颤,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惊喜地道:“哥哥,你怎么出来了?”


    谢崚想要靠近他,却被身后的小河拉住。


    少年抬起头来,眼中总算是闪过急促的碎光,苦笑着,朝谢崚摇摇头,打着手语道:“是陛下让我来的。”——


    作者有话说:四皇子虞兰


    那个被妈妈废了的小太子


    ……


    今天差点没写完,手要断了


    存稿之前入v的时候已经发完了,现在是一天写多少发多少。


    作者暂时还是个刚毕业,还没工作的大学生,所以六千基本更新能够保障。上班的话应该是八月份才上班,之后应该会调回三千。


    我猜这本书应该四十万左右的长度吧,但是我从来没猜准过,这个系列上一本估摸写三四十完然后写了五十万。


    毕竟写了十几万第一卷还没有结束。可能会比预计的稍稍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