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那毒妇再留她不得
“父皇何故用这种眼神看儿臣?”还未等李瑄的话彻底落下, 外面又是几声巨响,旋即是无数甲胄兵器的摩擦击打声。
有军士在外号令, 声音雄壮有力:“逆贼贤王谋反,若有主动放下兵器者,可饶尔等一命!”
冲天的呼声传来,似乎这乾安殿已经被围了个严严实实。面对对方的大军,李瑄的军队有如公牛掉井,有力使不上,被人来了一场瓮中抓鳖。
加之军心不稳,底下许多人不知自己今日此番是谋逆的大罪。面对身边不断放下武器的同僚,其他军士也纷纷停止反抗。
狭小的御道上, 两对身穿甲胄的青龙卫依次排列, 从中间让出一条道来。那御道上突然闯出一匹高大的突厥马,马背之人尊贵端方,一袭透亮黄金甲,整个人有一股自下而上的睥睨之气。
可不就是太子李琤么。
他扬声冲里面喊, 声音铿锵有力:“逆贼李瑄, 你所有的军队势力都已被孤控制,还不束手就擒?”
李瑄听到熟悉的声音, 再结合惠安帝眼底若有似无的深意,终于醒悟过来。原来今日之事,竟是皇帝与太子合手做的一个局!
原来,惠安帝一早就不信他了!
这个认知更令他心惊。他以为自己打小养在双亲膝下,帝后虽然没把太子之位传与自己,但对他与对皇兄,终归是有所不同的。
可如今才知道,在皇权面前, 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天家哪有亲情在?在权力欲望的吞噬下,人人都忘了初心。
可是,为何皇兄能得父皇相护?李瑄整个人摇摇欲坠,哀恸望着惠安帝。帝王的眼神逐渐冷冽,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诚然朕当年所做有失偏颇,但瑄儿你今日实在是糊涂了。你也不想想,若当年朕把太子之位传给了你,你有能力比兄长做得更好吗?琤儿贤名在外,若真立了你当太子,恐怕不知有多少朝臣劝谏朕废太子了”。
说着摇头叹息:“你实在糊涂!”
李瑄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出去的,看着骏马上太子耀眼夺目的身影,黄金甲加身,身后的披风猎猎而响,面容一如往常平静。不知是否是李瑄的错觉,他只觉太子望向这边的目光尤带鄙夷,好似看土鸡瓦犬耳。
他突然觉得,自己今日的举动简直可笑至极。自始至终都是皇帝与太子联合起来做的一个局,而他就这么跳下去了,且丝毫不犹豫。也许在他潜意识里,总觉得帝后是偏向自己这边的。
可事实总该不如人意。
也罢,他此番不过是为了讨个说法,如今知道父皇心中所想,他也就无憾了。
贤王慢慢走过去,脸上尤带笑意,一如往常般问候:“皇兄可还康健否?”
李琤目光锐利,沉声道:“不劳二弟费心,孤一切皆好”。
说着一一道来贤王苦心经营多年的谋划,从狄太师膝下二公子的相助,到将皇觉寺大师请入蜀中,为着日后图谋大位时名正言顺做铺垫,再就是宣正门的兵权被他牢牢控制。
若太子没往这个方面想,没意识到贤王的狼子野心,恐怕如今跪下受缚的就是他自己了。
望着不远前的与自己长相相似的人,李琤眼底划过几丝不忍,质问道:“贤王,今日的局面,当真是你想看到的么?”
李瑄看着自己处处压自己一头的兄长,不觉满腔涩然。
是啊,这个局面是自己想看到的吗?从皇帝与太子联手做局,到现在恍若无人的长春宫。他不信前面闹出这样大动静,母后居然没听到。
之所以不想出面,纯粹是因为早早得到惠安帝旨意罢了。原来,他才是自始至终的小丑。
可悲,可叹。
李瑄心中呼啸刮着大风,可面上的笑容却越笑越大,笑得身形摇晃,举止癫狂。他道:“皇兄以为宣正门如此重要的是位置,为何臣弟如入无人之境?”
说着抬头望天,笑得愈发怆然:“这都是良媛娘娘的功劳!是她把宣正门的令牌交换,是她一次又一次欺骗了你。皇兄,身边伺候着这样一位蛇蝎心肠的女子,您晚上还睡得着么?”
李琤又何尝不知宣正门的这一切,又何尝不知那女人背地里干了何事。可是,又能如何?打她,罚她,还是……发卖了她?
她到底还怀着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就是为着孩子也得顾及一二。这事本不欲声张,如今却被李瑄赤裸裸说出来,太子只觉恼恨。
厉声道:“这都是你片面之词,信口雌黄,孤如何会信?”
李瑄忽然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将令牌掏出高举过头顶,笑道:“皇兄既然不信,那这是什么?总不可能是莫名其妙到了臣弟手中的罢?”
瞧着太子愈发阴沉难看的脸色,李瑄只觉畅快。只要太子不高兴了,他就高兴了。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就是看这个皇兄处处不顺眼,他拥有的只想夺过来。
如今,他逼宫的计谋落败,可若是让皇兄心里不舒服,还有另外一个法子。于是朝李琤这边走过来。
驸马手持陌刀守在太子身边,眼瞧着贤王一步步往这里走过来,不由面色一紧,提醒道:“太子小心!”
李琤望着不远处的玄色衣袍,右手按在剑柄上,摇头道:“不用担心”。看李瑄那个样子,大抵不是准备过来行刺杀之举。
李瑄走到太子马前,笑意愈发盎然,挑眉愉悦道:“皇兄可知,良媛心心念念的阿兄是何人?”
不由靠近了些,声音压低:“就是臣弟我啊!”说完又扬声大笑。
此话一出,太子迅速变了脸色,不可抑止浮上愠怒,喝道:“桀犬吠尧,来人,把他押下去!”
青龙卫迅速出动,控制住李瑄手脚,用绳索将其缚住,大刀横在他脖颈上。
贤王却丝毫不在意,继续刺激太子:“她为你生孩子又如何?自始至终她心里只有一个阿兄,她喜欢的是阿兄而并非皇兄你!皇兄的满腔真心付之东流,这滋味好不好受?”
“押下去!”太子厉喝。
偌大的乾安殿前广场上,只留下贤王癫狂不止的桀桀怪笑。而马上的太子面带怫悒。
雪下得愈发大,天地间茫茫一片雪白。这沉重的雪,不知落到多少人心上。
此时乾安殿内。
虽然此局是皇帝与太子联手设下,但惠安帝身子不好却是真的,征战多年本就落了一身的伤,如今受到刺激,更是直接从喉咙里呕出一大口血。
杨内侍被吓得整个人觳觫不止,扬声让人去请太医。李琤步入殿中,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方才外面发生的事情自然传到皇帝耳朵里,他望着自己一向满意的太子,忽然道:“琤儿,你该选太子妃了,那个毒妇留她不得”。
这次是帮助贤王窃取令牌,之前又是琰光豢养的棋子。以后呢,是不是还要把他的江山拱手让人了?
这叫他如何能忍!本来那女子与太子就不甚相配,身份又低。一跃成为天家良媛也就罢了,偏她还不知足一味作妖,偏还是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罪名。
惠安帝觉得,若不是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他现在就能下旨斩了她!
太子只是垂眸,不辨情绪道:“父皇放心,此事儿臣自有章程”。
惠安帝陡然抬头,眼中满是凌厉狠辣,斥问道:“你不会舍不得她吧?”
“父皇给儿臣一段时间,儿臣自会处理好”。
“待那毒妇生下孩子,定然留她不得!琤儿,仁慈是好事,但万事不能一味的仁慈,否则我李家迟早败在她手上!”惠安帝怒得将手中茶碗狠狠往太子方向掷过来。
他严词如刀,疾言厉色斥骂。李琤静静站在一旁不言语,手指却不知何时已曲起,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诚然,今日之事皇帝站在他这边,但贤王谋反终究是让他心有怫悒,毕竟是宠了多年的儿子,这滔天的怒意砸下来,李琤只能默默承受。
他躲闪不及,换而言之根本不打算躲闪,任由那茶碗砸到自己额头,变成一堆碎片四散在地,有几片碎瓷还扎入肉中,模糊一片。
李福候在一旁,看得心疼。暗暗腹诽:这帝后的心偏得没边了,本来是贤王谋反之事,怎么就迁怒到殿下身上?难道日后贤王寿终而亡,也要怪殿下挡了贤王的寿吗?
圣上此时没说,但心里铁定是后悔当年把太子之位传给殿下的罢。李福看着太子流到下巴的血痕,更觉委屈。
惠安帝自然也看到了,满腔的无奈排山倒海而来,他也知这事与长子没任何关系,自始至终是自己的错,是他当年处置不当导致兄弟阋墙。是他大逆不道窃取了梁朝的江山,如今这报应来得这般快。
但他看到站在面前的长子,就是忍不住迁怒。心中更荒唐的冒出一个猜想:若当年在自己一箭之下,长子死了,是不是就没有今日的两难局面了?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惠安帝满身疲惫,看到被杨内侍迎进来的太医,叹息道:“你出去吧。贤王一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儿臣告退”。李琤行礼后退下。出了乾安殿,李福跟在旁边欲言又止,太子却没注意到,只一门心思往外走。瞧那方向,竟是迫不及待去寻良媛娘娘了。
李福摸不准太子是如何想的。若他来说似这般不知好歹的女子,一而再再而三背叛殿下,早该沉江喂鱼的,偏殿下还如珠似宝待着。
更何况方才贤王那话说得真真的,良媛自始至终心里只有她那所谓的阿兄,就连当年进东宫也是为了她那阿兄。心里何曾有半分太子的位置?
这般水性杨花的女子,待生下小殿下后,合该拖到狗脊岭斩首示众。再不济也要一杯毒酒赐死她,哪能让她再这般招摇活下去?
太子刚离开没多久,皇后也来了。这段时间她日日以泪洗面,生怕贤王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可惜怕什么来什么,那孩子终究还是钻了牛角。
看着几日不见就老了数十岁的发妻,惠安帝也觉一阵心疼,鼻子一酸忍不住热泪盈眶,抓着皇后的手道:“都是朕不好,没教好孩子”。
皇后也哭了,瞥见他衣领处的血迹更觉心酸,哽咽道:“这与陛下有何关系?是臣妾教子无方,才导致如今兄弟阋墙的局面”。
说着又忍不住加了一句:“瑄儿不过一时左了性子,哪里就如太子说的这般严重了,还谋反逼宫,这天下都是咱们一家子的,将太子之位让给瑄儿又何妨?”
杨内侍伺候御侧多年,早已习惯帝后这些偏心得没边的言论。只默默低头候在一侧不敢言语。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变故
一场宫变, 来得迅猛又可笑。若此事没闹大,皇帝还能替贤王掩盖几分。可李瑄这人, 太过年轻好胜,一心只想与样样居于自己之上的兄长比较一番,却丝毫没考虑过兵败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贤王逼宫,太子救驾,不过几个时辰,便传遍京城各大世家,不出半日,大街小巷都对此事议论纷纷,试图打探这场宫闱秘闻背后的真正真相。
因要处理贤王之事, 更重要一点, 李琤现在不想回东宫,他一次次忍耐,一次次纵容,还是酿造了今日这般场面。有时候他真的疑惑, 梁含章——她对自己, 究竟是否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在?
百官皆传太子清风霁月,端方稳重。事实也的确如此, 李琤鲜少有情绪波动时候,即使有,也几乎不会表现出来。除了他身边亲近的李福,一般人看不出来。
可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出,太子殿下双目含怒,咬牙切齿,定是有人惹了他不快。太子冷心冷情, 心口唯一的柔软皆给了良媛。偏这个良媛,一而再再而三持刀捅他心窝子。
李琤怕女人站在自己面前,他会控制不住自己动作。是大声辱骂,还是恼怒诘问,亦或是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论哪种选择,都不是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他仰望被宫墙遮挡的四角天空,恰巧此时,一行大雁自碧蓝色上空一掠而过,跟在最后面一只孤雁,身子跌跌撞撞,翅膀扑闪着努力跟上脚步。
但许多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够得到的,即使拼尽全力,落队的孤雁依旧与队伍相隔甚远。空气中传来它的哀鸣,凄凉幽深。
李琤负手而立,俊美的面庞上罕见露出几丝脆弱。垂下眼眸,他低不可闻叹息一声,问身边的李福:“你说,真心到底可求否?”
李福知晓殿下虽看上去无甚异样,但被亲生父母区别对待这么多年,心底总归是不好受的。还有良媛做下的混账事,这一箩筐砸下来,饶是太子心性如磐石,鲜少被外界迷惑,也不可避免受到了影响。
遂劝慰道:“殿下,真心是可求的,殿下之所以苦求不得,只因为时机未到”。
“是么?”李琤苦笑摇头,长舒一口气,暂时从万千桎梏中走了出来,他吩咐:“叫人回去告诉良媛,因朝政事物琐碎,孤这几日都暂时宿在玄光殿,叫她不必挂念”。
心知肚明她的性子,对一个没有情意之人,哪里来的挂念。但李琤到底没收回最后一句。这话,就当他自欺欺人罢。
贤王谋反一事,梁含章在东宫自然听闻,看到小太监来禀报太子这几日皆宿在宫里,她也并不奇怪,每天按照该有的节奏生活着。
坐胎七个多月,她的肚子已经大了,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也不敢自己随意出殿,身边时时有宫人陪护。
正当她像往常一样,准备用了晚膳出来赏景时,走到后园的假山拐角处,突然听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丫鬟在偷偷谈论什么。
明月脸色一凛,就要上前呵斥,被梁含章一把拦下来。她压低声音道:“先听听在说什么”。
暂时忘记了自己还怀着孩子,跟平时一样半蹲在假山后,仔细听那两个丫鬟私语。
“你是说,贤王殿下被削了爵位?”一人问道。
另一人答:“可不是,单从他蓄意谋反这一条,就足以将他贬为平民,太子殿下只是削了他爵位,依旧好吃好喝供着,已经仁至义尽了”。
又是关于贤王谋反之事,梁含章虽身在东宫,却不知听到多少个版本,一开始还有些津津有味,现在听到贤王二字,已经开始兴致缺缺。
刚想招呼玉湖和明月两个转身,不料假山后两人又稍微加大了音量。
“这贤王殿下,就真这般大逆不道?”有人不信。
一人啧了声,似是笑她蠢:“你不知道,贤王不仅谋反,他还在琰光手下效力过多年呢”。
“什么?!”
“你不信?我可听说了,贤王这些年一直伪装成旁人待在琰光眼皮子底下,就是琰光的义子梁显!”
“这贤王,竟如此大逆不道?他潜伏在琰光身边多年,到底所求为何?”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丫鬟正准备长篇大论,被玉湖的呵斥声打断。两丫鬟侧过身子看,良媛娘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们身后。
梁含章听到“梁显”二字出现时,面色早已大变,刚想继续听下去,不料突然被玉湖打断。她心乱如麻,急切问道:“你们还听到什么关于贤王的消息,速速说来!”
“娘娘,奴婢错了,不该如此大逆不道议论天家,求娘娘饶命!”宫婢二人纷纷跪地求饶。
梁含章还想再问什么,不料明月突然开口:“娘娘,时辰不早,咱们该回去了”。语罢突然朝前面怒斥一声:“还不快滚!”说完朝不远处跟着的太监使了使眼色。
太监会意,等明月二人半拉半架着娘娘离开后,方挥挥手让人将没跑多远的两个宫婢抓了起来。
梁含章被强制性拉着往回走,整个人还是怔愣的,内心被巨大的漩涡冲击,让原本隐瞒得好好的骗局,终于露出冰山一角。
若说在那两个宫婢喁喁私语时,她只是信了三四成。到明月二人强行让宫婢的议论终止,还这般掩耳盗铃的搀她回芷兰居,梁含章心中的怀疑,已经提到了七八成。
怪不得,当时在凉亭上,李瑄说这般奇怪的话,还有那次劝说她偷令牌,阿兄竟是这般轻而易举就进来,如入无人之境,言语之间对贤王十分了解偏袒。
原来,他就是贤王,贤王就是阿兄!
真相大白之际,梁含章脚步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冷风一吹,小脸霎时变得惨白,再没丝毫血色。
原来,原来她这一生,活得就像个笑话。原以为阿兄就是她世间唯一的亲人,为了阿兄,她连太子都可以背叛。
可是到头来,阿兄居然自始至终都是欺骗她最深的那人。他原本就拥有滔天的富贵,却蜷缩在琰光身边伪装。
他的目的,他的野心,竟需要她数十年的光阴代替。但凡他开口承认,他不曾受制于琰光,他可以带着她逃离琰光的魔爪,过上潇洒快活的日子。梁含章也不会如现在这般,难受得几乎难以呼吸。
既然梁显是伪装的,那她这许多年来为了阿兄委曲求全,临了到现在,还在为了阿兄的处境,背叛对自己好的太子,又算什么?!
梁含章整个人既惊又怒,一股悲凉之感涌上心头。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恰巧此时,栖息在枯枝上的白鹇鸟,扑棱着翅膀往灰蒙的天上飞了去。
……
太子已经在宫中宿了好几天了,本来梁含章觉得稀松平常,可临了到现在,她才品出那一丝不同来。
太子,早就发现她窃取令牌之事,而今之所以不愿意回来,就是不想再见她。他此时,是不是还在想,该如何处罚她?毕竟,自己死性不改,一而再再而三行欺诈之事。
她再一次辜负了,那个唯一信任她的人的信赖。
想清楚一切来龙去脉,梁含章只觉巨大的愧疚与无力感铺天盖地涌上来。心知明月跟玉湖二人问不出什么,她试图挣脱她们的搀扶,转身往回走去。
她要弄清楚方才那两宫婢是何人派来的,她们刻意说当着她面说这些,到底意欲何为。
陡然被这惊天消息砸上心头,但凭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也会慌得自乱阵脚,何况梁含章。良媛向来是以温和示人的,性子柔顺,从不与人发脾气。潜意识有这样的认知在,故而当良媛挣脱束缚往回走时,明月她们差点没反应过来。
“娘娘,您现在不可随意走动,会伤了腹中小殿下的!”玉湖看到良媛居然顶着个大肚子就在青石板上跑,顿时大惊失色,忙不迭上前阻拦。明月亦是如此。
可良媛此刻眼神呆滞,神思不属,虽脚步踉跄,依然执意往回走。饶是明月这等有功夫在身的侍婢,也没来得及拉住对方。正当她们屏息疾呼,整颗心揪作一团时,低头发现离她们不远的良媛,笨重的身子突然重重摔倒在地,且还是腹部朝下。
侍婢这下被吓得整个人都石化了,大气不敢喘。强忍着手心的颤抖,将一脸痛苦的良媛扶起来。
梁含章倒下来那一刻,确实觉得小腹一阵刺痛,未等她反应过来,便感觉下面有什么东西流出来,旋即听到明月在惊呼:“娘娘!娘娘见血了!”
“快来人啊!”
玉湖也险些吓破了胆,努力保持着镇定,命不远前的小太监和侍卫去请太医与产婆,再让人去拿一顶轿舆将娘娘抬回去。
原本一片宁静祥和的东宫,此刻有如一颗石子砸入水面,掀起无数惊涛骇浪,一阵兵荒马乱。
李琤骑着骏马从皇宫赶回来时,人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他神色冷峻,身上还有些衣衫不整,平日束得一丝不苟的白玉带而今歪歪扭扭,将身上的矜贵蟒袍压得皆是皱巴的褶子,发冠也有些凌乱,显然是慌张之下匆忙赶回来的。
此刻,一向温和有礼的储君,眼尾赤红呼吸粗重,身上掠过山巅之上极寒如冰的气息,一把捉住其中一个太医,厉声问道:“良媛呢,可否平安?!”
众太医吓得立马下跪,在这个紧要关头,李琤却不在乎这些君臣礼节,怒斥道:“回答孤!”
太医们吓得魂都飞了,侍奉储君身侧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太子这般骇人的神色。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更不敢看太子赤如厉鬼的眼睛。
“娘娘不慎摔倒,伤及腹中皇嗣,眼下是不得不生了”。
李琤听到里面凄厉的声音,自然知晓在生产,只是,孩子还不足月,就这样强行生下来。先不说胎儿,就是母体,能否保证其安然无恙?
太医们先前还夸下海口,可保娘娘和皇嗣母子平安,可如今,这棘手的情况。若真的幸运则母子均安。若不幸,则有可能胎儿保不住。
还有一种最差的情况,就是难产,母体与胎儿双双亡故。
若是第一种情况,则皆大欢喜。若是第二和第三种情况,若当真发生了,就算太子的人君之怒降不到自己头上,宫中的陛下和皇后也不会饶了他们。
毕竟良媛肚子里这一胎,可是所有人的金疙瘩,太子有了后嗣,江山有了后人,这是整个晋朝之幸事。
若突然夭了,天威降临,他们这些个太医,焉能有好下场?
太子可没那几个太医想得多,他现在祈求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保证良媛安然无恙。他呼吸不稳,急切道:“照现在这个情况,良媛平安活下来,能有几成?”
为首的太医如实回答:“若中间没有难产的发生,娘娘贵体安康,老臣们有八/九成的把握”。
“好,这可是你们说的,若是最后娘娘保不下来,你们这几个,就提头来见孤!”李琤目肿筋浮,额上青色的沟壑纵横遍布,咬牙切齿道。
众太医听完太子的警告,更是忙不迭继续商议,试图找到一个万全之策。李琤更是急得恨不得破门而入。
可身边的一干人都劝阻,他也不想在这个当口添乱,只好在外焦急等待着。
李琤发现,环绕他整整数天的阴霾,此刻在梁含章性命面前,都算不上什么。只要她还好好活在自己身边,还愿意与他亲近,他可以忽略之前的一切不快。
亲情算得了什么,李琤知道那东西注定与自己无缘,既然苦求不得,他为何做那卑微做派,让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呢。
左右皇位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权势在,心爱之人也在,他此生也就圆满了。
至于那个孩子,若是命大,能成功存活下来,他自然喜不自胜。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强求。
总归,她们还会有孩子的。
李琤如是安慰。
此时,晚风凄凄,枯影摇曳,不时传来女子的痛呼之声。而在产房外,一男子身穿赤金四爪蟒袍,脚踩乌面白底皂靴。顾不上凌厉的寒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不止,正向上苍祈求着什么。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娘娘生下的极可能是个死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产房内妇人痛苦的声音,却逐渐消失了踪迹。李琤呼吸一窒, 还未来得及转身,突然听到产婆们焦急到有些凄厉的声音:“不好,娘娘虚脱无力,晕过去了!”
不给众太医们反应的机会,坏消息一个个接踵而至,只听里面又哭喊道:“娘娘身下血流不止,恐有血崩之患!”
“这可如何是好?”
眼下情况及其棘手,且不说是否能保证母子平安,怕是单单良媛娘娘本人, 也无法保证是否安康, 毕竟,产难而亡的几率实在高之又高。
李琤被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惊得浑身僵硬,满脸煞白,额上青筋浮动清晰可见, 整个人如同秋日枯枝上最后一片落叶, 摇摇晃晃着不肯坠落。
他眉峰一凌,独属于储君的威赫此刻暴露无遗, 他眼眸中带了几分李福看不懂的希冀,重重甩了袍角,转而直接往产房内疾步而去。任凭身边人如何劝阻,太子此举铁了心般,没有半分迟疑。
他顾不上所谓的产房污秽不堪,若男子踏足余生恐有血光之灾。他只知道,良媛在里边性命垂危,他不止要失去那未曾出生的孩儿, 而今甚至连孩儿的母亲,恐怕也保不住了。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浪潮一般向李琤袭来,他心脏不断往下坠,仿佛压了块巨石。又似身处茫茫海浪之中,铺天盖地的海水不住往鼻子倒灌,险些让他溺水窒息而亡。
忽觉鼻头有些酸涩,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眼角已经一片湿润。太子脚底生风一般疾步往里走,隔间之外还传来太医焦急的嘱咐:“快给娘娘喂参汤,告诉女医,扎百会穴,一定要让娘娘清醒过来!”
此时产房里,早已兵荒马乱。匆忙的脚步声,铜盆的撞击声,还有女子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如此种种,皆集中发生在小小的产房内。
女医人手不够,医术不如众太医精湛,听着外间一声声的嘱咐,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李琤走近为首的太医身前,狠踹一脚下去,眼神凌厉骇人,声音中席卷着风雨欲来的浓重气息。
“你曾向孤保证,势必要保下良媛的”。太子阴恻恻开口,宛若地狱修罗:“现在孤允你进去主持大局,若保不下良媛,你该知道后果”。
太医嘴唇发干,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太子的天威,他也顾不上所谓的男女大防和对良媛的冒犯,哆嗦着身子进去了。李琤紧随其后。
原本寒冰似的一个人,直至看到床榻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汗水染湿了鬓发,脸色苍白如雪,浓密的眼睫毛微微翘起,安静躺在那里,仿佛没了生气。身上的冰似触及到最温暖,最柔软地方所在,渐渐融化成水,露出内里的真实。
是满满的疼惜。
李琤不知道,生产一事于女子来说竟是如此痛苦,不仅可能会因此而失去性命,就算侥幸平安生产,也相当于丢了半条命。
她此时,一定很疼罢。
可是,任凭他如何受人称赞,人品如何贵重,如何端肃沉稳,是个合格的储君,此时此刻,他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低落到尘埃里的人。面对良媛的生产,他除了痛惜,却没有丝毫解救之法。
李琤不由得想,娇妻稚儿,江山后继有人,这一切,当真是自己想要的么?
宫娥们还在小心往良媛嘴里喂着参汤,李琤坐在旁边抓着她冰冷的双手,眼尾通红,压抑着痛苦,将她洁白的皓腕贴到自己湿润的脸庞上,声音颤抖:“章娘,醒来吧,只要你平安,之前所有的不快,我都不会计较”。
“只要,你还愿意陪着我”。
一滴泪,顺着他精致的下颌延伸,滴落到女子惨败的脸上。水滴溅落,留下满脸的潮湿。
不知是否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先前还一直喂不进去的参汤,居然可以慢慢喂进去了,良媛虽然未曾醒来恢复意识,但嘴唇翕动,下意识将喉咙里的参汤咽下。
李琤大喜,顾不上自己浑身的狼狈,惊喜道:“良媛有动静了,孤方才看见她动了!”
产房中的人俱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人清醒,就不怕孩子生不出来。太医也从一开始的慌乱,到现在的沉着冷静。
正说着,处于极度虚弱下的梁含章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她模糊的双眼看到旁边高挺俊郎的男人,先前的种种愧疚,种种委屈,此刻都有了宣泄口。
她嗓音软软唤:“殿……殿下”。
“我在,我在的”。李琤顾不上激动,颤抖将她的手揣在怀里,素来沉稳的他,此刻竟有些语无伦次:
“章娘,你安心生产,莫要想其他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不会分开”。
男人的声音愈发清晰,梁含章久久凝视他的面庞,直到看清楚那赤红眼眶下的湿润时,终于忍不住泪水涟涟。
太医连忙制止:“娘娘此时虚软无力,不可大哭”。
眼下血已经止住,人也成功醒来,太子在这儿反而成了碍手碍脚的存在。太医委婉劝告他出去,李琤心知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恋恋不舍望着榻上的女子,温和安慰:
“你一定好好的,我就在外面等你……”
李福搀扶着太子出来,他伴随太子身边多年,何曾见过殿下这般心慌意乱,紧张痛苦得几近涕泪不止的地步。
这良媛娘娘,果真被殿下放在了心尖尖上。只盼望娘娘能平安产下小皇子,从此以后,安安稳稳与殿下过日子,再不要闹幺蛾子了。
李福肥胖的身躯静立,布满赘肉的脸上满是肃穆,站在太子身边,低头垂首念着佛号。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低呼,隐约还有些笑意,众人长松一口气,脊背挺直,脸上满是神采,咧着嘴报喜:“生了,生了!是位小皇孙!母子平安!”
李琤听闻,脚步踉跄,险些摔倒。幸而李福极时在旁边搀扶。
今日一关虽困难重重,可如今良媛到底平安产下小皇孙。产房里的各位,可是接生过小皇孙的人,怀里捧着这位天潢贵胄,众产婆纷纷觉得自己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似的。
照太子对小皇孙的看重程度,往后她们的好日子只多不少。
可惊喜之后才发现,怀中的小皇孙,身子青紫,自出生到现在,并未发出初来人世的啼哭之声。
莫非,娘娘产下的,是个死胎?
还未完全放下去的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太医当机立断将胎儿抱起,拍打他的臀部,并用软布清理他的口鼻。
如此反复多次,怀中的婴儿还是没有丝毫动静,身体涨得青紫,宛如一只小猫咪般蜷缩在软绸之内,无声无息。
李琤还未来得及高兴,突然被告知:良媛产下的极可能是个死胎。这一沉重打击,如同巨石压在脊背,他弯着身子几乎无法站立。
顷刻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凝重的恐慌。
恐惧如同浓密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上方。胎儿自出生未曾啼哭,民间谓之“失魂”,因此需要一些仪式来“叫魂”,在产房外焚烧符纸,草药,亦或是敲打铜盆,请巫师占卦。
李琤听到有人提出“叫魂”的说法,也不管是否有用,连忙命人去着手准备。毕竟对窒息的胎儿来说,哪怕是一息的时间,都无比珍贵。
而产房内的太医更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看破门而入的太子,那惊恐到几乎扭曲的面庞。小心拍打着婴儿的同时,继续用冷水和温水交替擦拭他的身体。
时间在极度压抑中流逝而去,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面上满是肃穆与若有似无的哀伤。
就在众人以为小皇孙是命定早夭之相,最终注定救不回来时,太医怀中皱皱巴巴的一团,突然发出了细细的哭泣。
这泣声与寻常新生儿相比,实在细微得几乎低不可闻。可这声音发生在小皇孙身上,于众人来说,不啻于仙界梵音。
小儿长得瘦小,声音也是细声细气的。蜷缩在太医手上,宛若一只不安的乳猫,正小声地哼哼,借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强撑了许久的太子,此刻身边即使有人搀扶,还是不可抑制瘫软在地。其实,何止是太子,李福等这些伴在殿下身边多年的老人,此刻也如同劫后余生一般,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可脸上的笑容却如何也藏不住。
小皇孙九死一生,终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过即使能平安落生,毕竟是早产儿,身子与寻常婴儿相比,定然差了许多。
唯有细心呵护,方有可能让小皇孙平安长大。
看到被产婆放在婴儿床上的小小一团,李琤终于敢小心靠近这个脆弱的生命。这是他和章娘的孩儿,身上流着他血脉的孩儿,险些夭亡的孩儿,终于平安降生了!
李琤几乎不敢相信,如若方才,小皇孙果真没被救回来,等良媛苏醒之后,他又该如何交代?
幸好,老天还是眷顾着他的。不仅让良媛平安无虞,就连腹中小儿,也平安降生到了人世。
太子心中,仿佛汪着一泓清泉,此刻正往外咕噜咕噜冒泡,一种初为人父的喜悦,充斥在他胸腔,让他久久无法回神。
不过小皇孙身子弱,太子还未来得及看几眼,就被太医吩咐的乳娘们抱下去了。李琤折返进产房,重新攥上梁含章微凉的手,在反复询问太医良媛身子是否有碍,得到否定答案后,他才如释重负坐在旁边,轻轻吻上良媛的手,眉眼愈发温柔。
他俯身凑到梁含章耳畔,凝视着还在睡梦中的女子,轻声道:“章娘,我们有孩子了”。
若你此刻醒来,是否如我一样开怀?
听闻小皇孙降生那夜,原本还暗沉不止的天空,突然涌现一道金灿灿的霞光,金光透过乌云,照亮大地。整个京城被笼罩在一片流光溢彩中。
不知这传闻是否为真,但昨夜太子宫小皇孙降生,却是实打实的事儿。报喜的人早就跑遍了整个上京。圣孙降世,乃祥瑞之兆。
圣上特许大赦天下,为小皇孙积福。不仅如此,圣上还特许让京中各部堂官休沐三日,以示对圣孙的庆贺。
整个上京,如同一滴油落入锅中,顿时砸出更大的水花。所有人都沉浸在皇孙出世,天降祥瑞的天大喜悦中,谁也记不起刚发生不久的,贤王入宫行刺一事。
至于人们私底下议论不止的,良媛为何早早生产一事。没人知道原因,也没人敢堂而皇之议论。只好将好奇按压在心底。
宫里宫外俱是过节一般,尤其东宫,里里外外的下人都受到了赏赐,而与此同时,皇宫里的赏赐也如同流水一般源源不断流淌进来。
梁含章睡到次日方幽幽转醒,她甫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太子仍穿着昨日那件外袍,局促坐在笙蹄上的场景。他双眸微闭,面容有些憔悴,眼底一片青黑,下颌也长了些细密的刺须。
可知昨晚一整夜,他过得也并不轻松。
听到动静,李琤很快睁开眼睛,温柔的目光与梁含章撞在一起,唇边笑意清浅,他问:“醒了?”
梁含章还对自己所作所为愧疚不已,很快便慌乱转开了目光。她轻轻点头,整个人还是有气无力的,可见这次生产,对她的损耗到底有多大。
李琤亲眼目睹,自然十分清楚,故而现在,他正怜惜地看着她,吩咐底下人将准备好的膳食呈上来。
他嶙峋的指骨搅动羹汤,温声嘱咐:“此次你早产身子消耗太多,太医嘱咐得坐够双月子”。
梁含章闷闷点头。还是不敢抬头看他,只机械般的张开嘴咽下那一小勺羹汤。
太子仿佛没看到女人的疏离,仍旧在絮絮叨叨:“你想不想看看我们皇儿?他长得虽瘦小,样子却像足了你,小小一只趴在软绸上,十分可人”。
“方才我去看,他还睁开了眼睛呢”。
其实这般小的婴孩,根本看不出来到底像谁,李琤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能让梁含章心里更开怀些。
梁含章对于这个孩子,心绪十分复杂,既期盼他的到来,也愧疚因为自己疏忽,导致他早产不得不匆忙来到人世。
见太子这般说,她小心翼翼抬起头,眼神带了一丝希冀,似乎在问李琤,这般真的可以吗?
李琤不知为何一朝一夕之间,她对自己竟这般生疏,举止行为皆是小心谨慎,仿佛十分害怕触碰到什么。
明明,她才是皇儿的生身母亲。母亲看一看孩子,有何不可。
李琤忽略心底的波澜,继续投喂:“你只要乖乖的,养好身子,皇儿的事不必你操心。若是你想他了,可随时让乳母抱来”。
说着又忍不住嘱咐,“不过你现在身子虚弱,不可看太久,这几个月还是休息为要”。
梁含章轻轻点头。
用完膳食后,乳娘接到命令,小心翼翼把小皇孙抱进来。因良媛一生下小皇孙便昏迷不醒了,因此昨晚稚子险些救不回来的险况,她并不清楚。
而李琤为了不让她忧心,也没有多说。
故,当梁含章接触到那小小的婴孩时,连她自己都惊讶,刚出生的小儿竟然能小成这般模样。小儿并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正不错眼地看着他,依旧紧闭眼眸,柔柔趴在软床上。
这婴孩小得,几乎让梁含章怀疑,他当真可以平安长大么?他小小一只蜷缩在角落,此时本该还在肚子里的,却因为自己昨晚的疏忽与冲动,早早让他降生到了人世。
她眉黛蹙起,隐约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坐月子的女子,最忌讳的便是落泪。李琤发觉到她情绪的不正常,连忙制止:“莫哭,皇儿只是小了点,日后好生养着,不比旁的孩子差”。
梁含章带着哭腔应下,努力压抑着泪意,片刻后她又忍不住问:“殿下,可为孩子起好了名字?”
李琤摇头:“未曾。起名一事要请示父皇,方能定夺。不过你放心,左右这几天就能定下了”。
说着他双眼灼灼,声音坚定,“章娘,多谢你肯为孤生下这个孩子。你放心,我李琤此生,定不负你”。
梁含章本就沉浸在被李瑄欺骗和对李琤的愧疚之中,听了这话,头愈发低了,她内心闪过无数挣扎,最终还是决定开诚布公。
她抬眸直视太子,坚定道:“殿下,其实有一事,我一直欺瞒了你”。
李琤自然知道是什么事,在他看来,那件事最初确实是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钉子,不过经过昨晚的种种,他早已不在意。
他不想再听一遍,加大二人之间的隔隔阂。温声道:“我都知道的”。他湛黑色的瞳仁带着不容置喙,直盯盯望着心爱的女子:
“章娘,此事你不必介怀,我早已不在意。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苦衷”。
“现在你我有了孩子,我只希望,你以后的精力多多放在我和孩子身上,莫被旁的路人占了心思。往后,你可是要当娘亲的人了,初为人父母,你我都应该学习如何当一个称职的父母”。
梁含章听着他的话,泪意止不住上涌,只好倚靠在男子怀里,掩饰一二。
她心里暗暗发誓,太子对她这般好,今生今世,她再不会欺瞒他,背叛他。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再见贤王
太子良媛成功诞下皇长孙, 这本是普天同乐之事,帝后为了表示对刚出生的孙子的重视, 也纷纷从宫里赐下各种赏赐之物。
只不过从皇长孙出生到现在十多天,除却长平公主在梁含章生产次日亲自探望之外,再没旁的人。帝后明面重视皇长孙,却一连多天不闻不问,与之前态度截然不同。
饶是梁含章也嗅出一丝不寻常,何况太子。不过太子只是伸手轻轻揽住她,松柏清香洒在细腻洁白的脖颈处,嗓音一如既往温和醇厚,安慰道:
“莫要多思, 父皇母后也思念孩子, 只是轻易出不得皇宫,皇儿身子又虚弱,不能见风,故而耽搁至此”。
梁含章抬眼望他, 男人眉目俊朗, 面庞清癯,一身金丝常服裹在身上, 竟隐隐有些瘦削。虽然脸上是笑着的,愉悦的,可眉眼处却依稀笼罩着极淡的一抹哀愁,顷刻之间消失不见。
他又成了那个温润端方,克制守礼的太子,成为她和孩子身边最大的倚靠,尽着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梁含章知道事情远没有表面那样简单, 太子一定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但太子不想与她说,她也懂事的没有再问。
李琤垂眸,看着正软软伏在身上的女子,宛如干旱的沙漠突然注入一汪清泉,顷刻之间,酸涩的满足感充斥心房。他左手轻轻与她十指相扣,右手也未曾闲着,宽厚的大掌顺着女子青丝,一下又一下反复抚摸着。
良媛还在坐月子,不能沐浴受凉,虽然现在不过春日伊始,早晚温度还有些寒凉,但对于十多日未曾沐浴梳掠的她来说,身子黏腻腻的自然十分不好受。
梁含章也多次劝他不要来抱自己,当心染脏了矜贵的华服。李琤却丝毫不在意,在他看来,不论何时何地,自己的良媛娘娘,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合宜。
她苦心为自己诞下孩儿,难道他身为丈夫,什么忙都帮不了也就罢了,却要嫌弃自己的女人,这是何道理。
太子不齿,也不愿为之。
他只想放下心中的愤懑与忧虑,只想轻松愉悦地享受这短暂的夫妻温馨。
思及今早上圣上之言,李琤眸色欲深,湛黑的眼珠内蕴含的是风雨欲来的浓密乌云,经久不息。
圣上今日召他入乾元殿,说的还是良媛之事,说她虽然生下皇长孙劳苦功高,合该好好赏赐,但是她毕竟是前朝探子,又一而再再而三背叛太子,做出令人不齿之事。
种种罪名罄竹难书,单就论一条,她仪容无度莽撞行事,令皇长孙早早出世,伤了皇长孙身子,就够治她死罪的了。
李琤知道自从二弟出事,帝后两人的性格就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原本一家人尚且能和和气气吃顿饭,说一说话,只是简单的父母儿子关系,而不是朝堂上冷冰冰的君臣佐使。
可,饶是之前令他如鲠在喉,鄙夷不屑的往事,终究还是离他远去了。他抓不住,握不牢,只一人留在原地,而其他人,全抛弃他走了。
太子不免妄自菲薄想着。
霎时,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娇妻稚儿的面庞,娇妻柔弱,刚生产完的身子尚且虚弱。稚子年幼,因早产的缘故时不时就生病受疾,小小的一团酣睡在小婴儿床上,看得李琤心都化了。
纵然前路漫漫,险象横生,无数深渊沼泽,可只要一想到身后还有妻儿,还有她们温柔依赖的目光,李琤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往无前。
纵然帝后偏心,自他出生到现在,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完整的家。可现在,因为良媛,因为她诞下的孩儿,他有家了。
独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家,真正意义的家。
所以,他非但不理会圣上将良媛赐死之言,甚至为了良媛,不惜在乾元殿上直接与圣上对峙,父子二人针尖对麦芒,吵得不可开交。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李琤俊脸愠怒,唇如土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东宫,整个人如秋日树枝上萧瑟的落叶。李福伺候在侧,看到太子受到的委屈,自然为殿下鸣不平,可又能怎样呢?
帝后将储君之位给了太子,为了太子甚至不惜与贤王刀戈相见。用帝后的话来说,这般已经是极对不起贤王,他身为太子,身为长兄,却连自己胞弟都容不下,如今还敢提各种要求,不听御令,实在不知好歹得寸进尺。
李福站在太子身后,疼惜地望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几不可闻叹息一声。他大太子一轮,又是没了根的半个身子,自然把太子当自己亲儿对待。看到太子受了委屈,当奴才的心里也跟着不好受。
因皇二子之事,帝后一直怪罪于太子,时不时拿太子撒气。这些太子都忍了,若是她们得寸进尺妄想将手伸进东宫,伸进他后院。
李琤呼吸不稳,微微闭眸,再睁开时,眼内寒光四射。
若真走到那一步,休怪他无情。
太子没注意李福比平日更为关怀的眼神,不想耷拉着一张脸让良媛担心,到底收拾了自己心情,抬脚穿过月洞门步入芷兰居。
……
皇长孙的名字终于定下来了,大名怀周,李怀周,出自《国风》的“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透过名字,不难看出圣上和太子对长孙的期盼,愿他胸怀坦荡如砥,如道路般宽广,不偏听偏信,立志做一位君子。
虽眼下并未有风声关于任何皇长孙是下一任太子之说,但透过这名字,再猜测其中寓意,不难看出其中的端倪。
时人皆叹,东宫那位良媛,怕不是真正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此乃太子膝下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嫡子,可太子宠爱良媛,爱屋及乌,说不定日后这大晋权柄,真可能握在那早产小儿身上,大晋最尊贵的人,会变成众人曾经看不起的一个贱籍奴婢。
孩子名字定下来,也算了却梁含章一桩心愿。她眼下身子虚弱,但看到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因疏忽导致早产,并不似寻常孩子那般强壮,梁含章心里,心疼得不行。
眼看又要落泪,李琤连忙劝阻:“周儿身子只是相对于那些强壮的孩子来说弱一些。他生于东宫,长于东宫,这皇都聚集天下最有威望,医术最精湛的大夫。太医时刻调理着,只要好生养护,孩子必定平安无虞”。
说着又轻轻把孩子揽到自己怀中,手法娴熟,小儿在他怀中缓缓闭眼,满足哼声。
他笑道:“当年洛华产子,也是早产,刚生下来的瑜哥儿,跟现在的周儿差不多。可你看看,现在瑜哥儿不是长得白白胖胖的?”
“我大晋的皇族子弟,天生有祖宗社稷庇佑,定能平安无虞,康健无忧”。
这也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对孩子最深切的期盼。
梁含章心中虽有遗忧,却也默默点头,只希望这孩子能长命百岁。
太子虽公务繁忙,但每日归府必要换好衣服,濯手洁面,一整套流程下来,才敢靠近皇长孙,上手亲自哄抱孩子。
有时抱着小儿在殿内踱步,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有时蹲在黄花梨木摇床旁,手里拿着小拨浪鼓,小布老虎逗弄孩子。有时又拨弄着他软软的毛发,眉眼之间满是温情,开口跟李怀周说话:
“周儿,这是阿父,认不认得阿父?”其实按君臣父子关系,李怀周得唤他父王。但李琤不想因这个称呼,生生将父子亲情给拉远了。故而选择了这个民间的称呼。
孩子除了吃就是睡,要么就是哭。很少有如此清醒的时候。他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小嘴扭了扭,直勾勾看着上方那渊渟岳峙的男人,似乎很好奇。
盯得久了,他又靠着太子宽厚温暖的手掌,闭上眼睛缓缓睡了。因李琤每日都花一定时间陪伴皇长孙,有时候抱着哄着的时间比乳娘还多。是以,对皇长孙来说,自然更熟悉父亲的声音,也更喜欢窝在父亲的怀抱。
太子看着小儿浓密睫毛下安睡的容颜,不觉会心一笑。其实,这般大的孩子,是看不出来长得像谁的,但太子直觉孩子长得像良媛多一些。
看着这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浑身散发着奶香味儿,太子真是怎么也爱不够,整个人身上流淌着父爱的光辉。
天底下竟有这般惹人疼爱的孩子,还是他的血脉骨肉。多奇妙的缘分!
自生产过后,两人说开,李琤静静聆听着梁含章诉说过往,清楚她做这些事情背后的苦衷。如今二人走到这一步,又有了心心念念的孩子,这一点点的背叛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总归,那并不是章娘想做的,她是被人强迫的。
太子心下如此安慰,却也清楚地明白,这一切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当从良媛嘴里听到有关皇二子之事,有关她那所谓“阿兄”之事。
他内心仿佛横亘着一条绷紧的弦,听到两个最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居然早早就了解彼此,甚至交付真心。与之比较,自己反倒是后来插足的那个。
心中那根弦愈绷愈近,几近断裂,那之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支配着他,他厌烦梁含章的曾经,那些没有自己,却被旁的男人占满的时光。
若自己能早些与章娘遇上,该有多好。
李琤轻捻指腹,极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心内苦涩难以言说,更无法忽略良媛眼底那抹泪光。
于她而言,她心目中的阿兄,恐怕不仅仅是阿兄罢。
这个自以为美满的“家”,其实是靠旁人施舍,不要的。李琤努力咽下这颗裹着蜜糖的莲子,当外面的蜜糖被吃尽,里面莲子的苦涩,真正涌上口中,并随之蔓延于四肢百骸。
……
日子一滑而过,很快便过了两个月,梁含章终于出了月子。此时正是晚春,阳光明媚,窗外的海棠花红颜点点,娇艳欲滴。栖息的鸟儿正扯着嗓音欢快歌唱。
梁含章在底下人的伺候下沐浴濯发,反复用澡豆子搓几遍,确保身上一丝污垢也无。洗干净出来绞干头发后,才终于感觉活过来了一般。
虽然月子中,她也曾用热水烫过的帕子擦洗身体,但也只能擦掉身上的汗渍,而且太子守在外边反复叮嘱不能见风,不能受凉。
太子这一尊大佛在,即使宫娥想擦得干净些,也不敢当着太子的面滞留。
梳掠过后,她又抱起孩子哄了哄,小儿身子弱,除了吃就是睡,很少能与梁含章有互动交流。
梁含章浑不在意,望着襁褓中白白嫩嫩想孩子,心中不可抑制涌起一股热流,这竟是她的孩子,在她肚子里扎根,费尽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如今正平平安安存活于世,虽然身体弱了些,时不时总会生病,夜里也经常哭闹着醒来。
但,这是她的孩子啊,虽然有瑕疵,却无法泯灭她和那小小的人儿之间那血浓于水的亲情。
她凝视着小儿的睡颜,看他粉嫩嫩的拳头正抵在脑袋上方,小小的身板随着呼吸起伏。
梁含章真开心,嘴角不可抑制荡漾起笑容。她再也不是当初被困在琰光身边,受尽驱使的奴婢,而是当朝皇长孙的生母。
她的名字,会载入史册,会随着太子,随着襁褓中小小的婴儿,逐渐暴露于世人面前。
若是幸运,倘若孩子能登上那至尊之位,她还会成为一代帝王的生母,会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灿烂辉煌的一笔,在史官们手中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但是,她也清楚,这所有的一切,她的荣宠与富贵,都是太子带给她的。太子温和有节,端方稳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纵然自己一次次欺骗于他,他也能不计前嫌原谅。
如果说之前的梁含章一无所知,那么现在的她能隐约窥探到,太子沉稳的外表下厚重的心意。
他心悦她。
因为喜欢,才会一次次破例,才会对刚出生的孩子爱不释手。太子固然喜欢孩子,但他并不缺孩子。若是愿意,他可以遵照祖制,从世家大族中筛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入东宫,为他孕育血脉,延续一个王朝的国祚。
可他并没有。
身为一国储君,后院除了她,竟没有其他女人。他期盼与之生下孩子,堵朝臣御史的悠悠众口。故而广撒雨露,一次次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注入良媛体内,期盼这些百子千孙,能在良媛腹内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撕下裹在身上的太子面皮,他也不过一个在心爱女人面前,恣意贪欢的年轻男子罢了。
有时候梁含章身体不舒服或是月事在身,能感受到躺在身边男人的情动,那磅礴的心跳,粗重的呼吸,以及逐渐僵硬的身体。
她清楚,男人一旦碰了荤腥,便会戒不掉、忘不了。可即便如此,太子依旧没有动她,也没有找旁的女子,只把一颗心全然系在朝堂上,而剩下的一部分,则用来牵挂他唯一的良媛。
人生走到这一步,梁含章已觉无憾。往后余生,便让这幸福美满的日子走得慢一点,让她能细细感受,不错过与太子的温馨相处,不错过孩子的每一次成长。
可大抵世间好物不坚牢,心中愈是期盼的,愈是逐渐离你而去。这是人力无法干预的。
……
因梁含章事先求了太子恩典,想亲自面见贤王,问清楚一些事情。太子心中虽有些不是滋味儿,不过脸上依旧云淡风轻,装作十分不在意的样子,颔首允诺了此事。
太子知道,这一遭是必须的,虽然心底尤其不想二人再次见面,不想她们再次循着记忆的丝线,相处在一起,不想她们就此旧情复燃,独留他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但是,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死心,真正与那个满嘴胡话,一遍又一遍欺骗自己的“阿兄”彻底割舍。
自此,她们二人,除了叔嫂,再没旁的干系。
出门时,依旧是明月她们伺候在旁。先前因她早产一事,太子本已恼了这二位侍女,还是梁含章不断劝说,当时那事与她们全然没有关系,不过是自己不小心,她已经习惯了二人在身旁陪伴,希望他不要随意换人。
太子这才作罢。不过该有的责罚还是不可避免,两人每人受二十杖责,罚半年俸禄。毕竟,虽然有良媛为她们求情,但她们身为侍女即使事出有因,终究算是犯下错事。
如若不惩处,如何服众。
明月玉湖二人自知罪孽深重,没保护好良媛和小皇孙,本以为迎接她们的是一杯鸩酒的结果,没想到太子只是下令杖责二十,依旧允许她们伺候在良媛身边。
知道是良媛替她们说话,二人心内俱是感动不已,暗暗发誓要更为尽心尽力服侍娘娘。
贤王虽犯下滔天大罪,但到底是帝后宠爱多年的儿子,又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虽然被褫夺王爷封号,降为庶人,却与一般的庶人不同。他依旧安稳生活在贤王府上,斗鸡走狗,侍弄花草,日子过得潇洒快活。
失去的只是虚名,其他待遇,与平时身为王爷的他,别无二致。
听到阍者禀告有故人相访,李瑄挑了挑眉,似是毫不意外般,依旧镇定拿着白玉小勺给廊下的雀儿喂食,时不时出言逗弄几声。
梁含章提步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贵公子逗弄鸟雀的一幕。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帝后已经容不下她了
贤王视线往前面瞥了眼, 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整个人显得阴郁沉闷。幽幽道:“什么风, 居然把良媛娘娘吹来了?”
梁含章并未回答,眼神反复流连在李瑄身上。想是因为厌恶,先前她怎么就没发现,除却一张脸,这熟悉的背影与阿兄几乎一模一样。
他,果真就是阿兄?!
可,贤王假扮阿兄,真实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当年到底怀揣着怎样的目的来到她身边, 又是如何想的?
他, 可曾真正把她当做妹妹?
梁含章说不出话,只站在原地,竟觉时光如此难捱,浮尘往事变成一张张书页, 在她脑海里翻飞而逝。
李瑄虽然没看她, 却始终注意着不远处的动静,余光中见自己皇兄府上千娇百宠的良媛娘娘, 站在自己面前,泫然欲泣,楚楚可怜,鼻尖和粉面都染上了红色点点。
美人垂泪,不外如是。
心里划过一丝不痛快,却又有着隐秘的欢喜。
他知道,这辈子有皇兄在上面压着,即使父皇当年许诺让他当下一任大晋储君, 他也不可能如愿。
当年,父皇母后为了弥补对太子的亏欠,转而将属于他的太子之位,给了李琤,因为一个人人皆知的事实,太子事事比皇二子做得好。
李琤在父皇御极之年就被封为太子,身边总是围着太师,少傅,教导他储君帝王之术,纵横捭阖御下之能。
纵使皇兄自小被养在外面,他的天资却从未被埋没。只要稍微能得到点机会,就如燎原的野火般,生发出常人难以企及的爆发力。
即使远在西南边陲,他也时常听闻太子美名,说他礼贤下士,君子端方,驭人有术,实在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
李瑄自被圣上欺瞒后,便时时被皇兄的耀眼光辉笼罩着。他狂,他怒,他不甘,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所有的反击都显得愚不可及。即使,当日能真正逼宫,照太子如今掌握的权势,他的计划未必能成。
太子,早已经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朝中一应大权独揽,逐渐架空了惠安帝的权力。
可是,就是这么耀眼的一个人,他心里狂恨妒忌的一个人,居然还有一件事不如他——那就是,太子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出了月子就迫不及待找上门来,站在他面前含情脉脉。
太子,接受得了这样的背叛么?
还是说,他心里清楚,依旧自欺欺人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什么时候,改当绿毛龟了?
李瑄简直要抚掌大笑。
梁含章心情复杂,面对着曾经以为唯一依靠的阿兄,心头浮过种种,竟不知是该喜,该怨,还是该怒了。
低不可闻问出一句:“你,身子还好吗?”她记得,在琰光身边时,他的身体被下了蛊毒,时时疼痛难忍,身子遭受折磨瘦弱不堪。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居然连阿兄也认不出来。因为,李瑄的脸,他的声音表情,亦或是身材,都与印象中的阿兄不一样。
可,如今看到他的眼,听着他的话,梁含章却能准确判断,这就是阿兄,面前的这个,并非什么冒牌货,从他细微的表情动作就可窥探一二。当日,那些个宫女并不曾欺骗自己。
李瑄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问,一时竟有些吃惊,身躯僵硬不动,脸色比之方才,呆滞不少。
讷讷回:“早已好了”。
微风中飘过他后面的补充:“当年那蛊毒对我并未造成任何伤害,我只是做样子给琰光看”。
梁含章想说,即便做样子,当时那般虚弱,那般痛苦以致形销骨立,难道这些也是做样子做出来的么?
可,她并未问出。当贤王的身份与阿兄合二为一之后,她清楚,自己早该对这一段亲情做出割舍了。
“那就好”。女子脸色恢复平静,臻首微扬,看着旁边的海棠花。昨夜雨疏风骤,大雨大风砸下来,娇艳欲滴的海棠花早已残破不堪,零落花朵落在地上,被人不慎碾碎。
正如,她们二人多年的兄妹情意。
梁含章定了定神,眼中重新恢复明亮,她想到了东宫的太子,刚出生不久的孩子,那才是她真正的家,她应该跟太子和孩子在一起,而不是在贤王府,跟贤王私下见面做出一些惹人误会的事来。
这一趟过来,除了了却自己心中遗憾,也是正式跟过去身不由己的自己,做一个告别。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太子看着居室外的海棠花,笑道鲜花正艳,可以让宫女采些来做成香囊,还玩笑似的说她从未给自己绣过香囊。旁人家的小娘子,为了牢牢抓住主君的心,什么香囊帕子,大到平常穿的衣物,无不是一一经手绣出来。
他不欲良媛因此劳累,也不清楚良媛针线活到底如何,故而只是玩笑着说,并未当真,心内只隐约有些许遗憾。
梁含章女工不好,她小时候吃过许多的苦,被逼着学了许多东西,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计不知干过多少,可女工却是怎么也学不好。
但,看到太子温情的眼神,她竟觉得,这个男人,只想要一个小小的香囊而已,为何不能满足他?
他那么可怜,肩负江山社稷,一直把她和孩子护在羽翼之下。他单方面付出了这么多,也该到她做出回应的时候了。
毕竟,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她若受宠些,周儿的处境就能更好些,若是日后太子登上皇位,她也能谋个品阶高一点的位份,为周儿增加助力。
虽然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周儿有她这样的生母怕是一生的污点,太子往后会迎娶高门贵女,会与太子妃生下嫡子,他们的嫡子才是大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她的孩子,纵然占了皇长孙的名号,不过一贱婢生下的孩子而已。她知道周儿登上那个位置的可能,少之又少。
可人就是这样,既然尝过了权力的滋味儿,便忍不住想要更多。如今为人母,她更想为自己孩子谋取更多,让孩子后半辈子免受欺凌,免受兄弟猜忌。
自生产之后,她与太子的关系更进一步,太子是如何想的她不知道,但是她明白,自己对太子的感情之中,亲情占了大多数。
因为她清楚,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是自己孩子的父亲,以后自己与孩子的荣辱富贵,皆系在这位尊贵的储君身上。因为孩子,两人的关系更加紧密。
她下意识讨好太子,想让太子念着她的好,从而加倍对周儿好,把最好的东西捧给他。
但显然,她并不知道,太子不需要这份带着目的性的讨好。
梁含章想到孩子,想到这个时辰太子应已经回到府中,在厢房逗弄孩子,一颗心忍不住飞回去,与自己最亲密的人在一起。
什么兄妹情意,她早已不放在心上,这一切不过过眼云烟。
李瑄没错过她眼底的欣喜,知道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陪在自己身边的小娘子。其实,早在她进东宫得皇兄宠爱的时候,这一切就变了。
他当初可以做到毫不在意,可如今看到皇兄夫妻恩爱,娇妻幼子在畔人生圆满,心底竟隐约生出一丝不甘。
李瑄:“你可知,太子最近一直在烦忧的事是什么?”
梁含章动作一顿,他自然知道太子心里藏着事儿,每每归府虽然极力在她和孩子面前展露笑颜,但梁含章清楚,太子必定遇到棘手之事。
有时候抱着周儿,她发现太子看着外面的景色发呆,有时半夜醒来,依靠微弱的灯光,她能看到太子争着眼睛并未睡着。
他,到底在忧心什么?这烦忧之事,是与她有关,还是与……周儿有关?
梁含章又想到帝后微妙的态度,除了表面功夫做得足,对孩子一直不闻不问。难道说,皇家竟不认这个孩子?!
她不禁大骇一跳。
如此这般,她该如何,周儿又该如何?纵然太子疼爱孩子,护得了周儿一时,总不能护他一世。周儿本就是早产儿,身体极虚弱,需得好好养着。
若,万一有个什么不好,不是生生剜她这个母亲的肉吗!
李瑄仔细欣赏她表情的变化,愉悦低笑出声,将手里的小勺扔到一旁,撩袍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笑道:“你竟还不知?”
梁含章看他小人倨傲的态度,竟觉得如此陌生。他好似,从未真正了解过阿兄,她只记得小时候阿兄苦心上树为她摘的梨,十分甘甜,一直让她记忆至今。
她记得当年的温情,却不知,人是会变的。或者他从未变过,只是自己从未了解罢了。
自己那日莫名在假山背后听到宫女的议论之言,他苦心潜伏在自己身边,眼睁睁看着她被琰光奴役,却没有丝毫动容,他的真心,这一切的真相,她都不在意了。
因为没了感情,所以不在意。她的阿兄,自她进入太子府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一具躯体罢了。
李瑄:“太子准备娶妻了,父皇为他定了忠义侯府的大小姐,那小姐虽说美名在外,不仅生得美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温良贤淑不妒不怒。但,这都是传言而已,真正的事实,谁能知道呢?”
“如果她入府看到你生下的孩子,你觉得她会好好对待吗?若是太子护着也就罢了,如若太子有一天也移情别恋,看上了那女子。到时候,你的孩子,该如何自处?”
“毕竟,他占着皇长孙的名号,不论放在任何一个主母身上,都会觉得如鲠在喉罢”。
在梁含章灰败的脸色下,他挑眉继续道:“不仅如此,父皇母后对你十分不喜,因你犯下罪孽,不止一次向太子提出要了结你性命。即使太子现在因喜欢你而负隅抵抗,你觉得太子能坚持多久?你们之间的感情又能坚持多久?”
“不可能,你肯定在骗我,简直一派胡言!”梁含章羞恼怒斥,并不相信,可因为急促呼吸而通红的小脸暴露了一切。
李瑄盯着面前小娘子,心中了然。
看来,她和太子之间的感情,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深厚。
李瑄依旧是不紧不慢,闲庭信步:“信与不信,全然在你。不过我还是好心奉劝一句,按照帝后执着的性子,你被赐死的结果不会变,唯一的不同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所以,若想谋一条出路,可要早些做好准备”。
“你!定是挑衅之言,我只信太子,不信你的鬼话!”梁含章怒意炽盛,面对李瑄时再没有一开始的忐忑哀愁,言语转而变得凌厉刺耳。
“信与不信,全然在娘娘。瑄今日不过好心提醒,如若不信,你大可以放任不管”。李瑄端起茶壶倒茶,刮开上面的浮沫,轻轻啜了一口,动作不紧不慢。
……
早上还风和日丽的天气,不过一下午,便已经浓云密布,滚滚黑墨压在京都上空,如万匹骏马奔驰而去,让人的心情也忍不住变得压抑。
梁含章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太子府,只知道自己心脏砰砰直跳,一股巨大的恐慌向她袭来,比之当日难产更甚。
这是她的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难道真要被主母嗟磨吗?还有她,刚获得新生没多久,心内还在畅想一家三口的和乐生活,竟要与自己孩子天人永隔。
是了,她差点忘记,自己枕边人是储君,不是寻常贩夫走卒,他站在权力的最巅峰,代表着一个王朝的延续。以后,他身边定然会有许多女子,不论是世家大族的,亦或是平民百姓的。
他身边,不可能只有她一人。自然,他膝下,也不可能只有周儿一个孩子。
也是这段时间太子对自己太好,太过温柔,竟让她产生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且不说太子心思如何,单凭她低微的身份,就不配站在太子身边。
给她一个儿子,让她成为皇长孙的母亲,这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
可笑的是,她居然还想着得寸进尺。之前她一直以为,即使太子有了旁的孩子,也断不会忘了周儿,忘了她。可如今想来,恐怕未必。
天家之间,从未有真情。即使纯粹如太子,也不可能做到从一而终。
想清楚这一切,梁含章不觉浑身发凉,仿佛置身大海,自己快连唯一的浮木都捞不住了。
还有另外一件事,也是令她奇怪的。帝后为何这般容不下她?之前虽偶尔也看不起她出身,但看在太子面上,看在皇长孙面上,多少还对她好点。
如今,却试图劝说太子要了她的命。究竟是为何,她惹了帝后着恼?
梁含章清楚,若贤王所说一切都是真的,即使太子贵为储君,只要帝后想要她性命,单凭太子一个人,是不论如何也护不住的。
这,都是真的吗?
太子每日出神,眉头紧锁,是在纠结吗?他在纠结要不要取她性命,还是纠结如何为她谋一个立身之法?
是这样吗?
梁含章越想越害怕,身子忍不住抖如筛糠,这两个月的月子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血色,顷刻变得灰败。
明月二人不知发生何事,方才娘娘与贤王的谈话,她们站得远并未听清,看到娘娘如今的反应,顿觉不妙。
莫非,这贤王又在娘娘面前嚼了什么舌根?
二人心头一阵怒火,虽然对方是天家之子,可为了夺位竟做出这般令人不齿之事,她们作为奴婢,心中实在生不出任何尊敬。
娘娘刚刚生产,产后的女子本就多思,贤王是说了什么,让娘娘害怕至此?
可不论二位侍女如何劝说,梁含章始终不愿意说出实情,只道自己出门许久,身子有些不舒服。
明月等人心里虽狐疑,却不好强迫娘娘说实话,在心里留了个眼儿,想着私底下可以跟太子汇报一下。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坠崖
梁含章回到寝居, 换好衣服,便准备过去看看孩子。她听侍女说太子一早已回到府中。
料想他应该如往常一样, 一有空就自己抱着孩子,絮絮叨叨念那些个经史子集,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希望这般日日熏陶之下,周儿能成长成一个出色的孩子。
梁含章努力摒弃贤王的言语干扰,试图让自己不相信,不在意,不理会。若是太子要娶太子妃,若是帝后要自己性命, 她能怎么办, 她又该如何办?除了乖乖受着,又能如何。
难道她能反抗皇权吗?
她只能自欺欺人地,当作一切都未发生。让这些话深埋于心底,努力当做了个噩梦而已, 如今梦醒了, 这些恐惧也如潮水流逝般,又如微风拂动水面。
风过了无痕。
因去厢房探望孩子, 她不想一大群人乌泱泱的兴师动众,惊吓到孩子,故而把明月玉湖留下,只身一人过去了。
走到门前,果然隐约听到太子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个尖细的熟悉嗓音,梁含章听出来那是大总管李福的。
心下疑惑,太子和总管现在是在商量要事?那自己贸然进去会不会不太合适, 不若在门口等等?
犹豫片刻,果真准备在外面乖乖等着。厢房内,不时传来男人醇厚的嗓音,如山涧中潺潺流淌的溪水,清越之声不觉让人听得心旷神怡。
梁含章不禁心中感叹,太子不仅样貌长得好,连声音也这般好听。纵然这熟悉的嗓音自己已听过千万遍,可再次在耳畔想起时,她耳朵还是忍不住微微酥麻。
尤其在那方寸床榻之间,他伏在她躯体上,向来清明的眸子布满情/欲,汗珠自他修长的脖颈滑下,隐没在具有爆发力的腰腹下。
床帏之内,浓香缠绕,梁含章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巨大浪潮中,时不时被太子含住耳垂,粗重的嗓音半哄半诱:
“章娘,叫我亲亲”。亲亲,这是市井人家后宅娘子对主君的爱称,多含调情嬉戏之意。
梁含章脸皮薄,小脸红艳艳的,迷离着一双杏眼,羞得叫不出。男人没达到自己预期,也不恼怒,一双有力的臂膀横在两侧,动作愈发迅猛。
思及这些床帏秘事,梁含章半是娇羞半是欢喜。
厢房声音断断续续的,即使梁含章不想听,那些话还是从窗户钻出来进入耳朵,二人在谈些什么,梁含章不清楚,但清楚听到“皇后娘娘”“鸩酒”这几个关键字,片刻后,终于传来太子饱含无奈的妥协声:“好,就按母后所言去做”。
后面那句则更为清晰,“希望日后,章娘不会怪罪于我”。李福并未作答,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小儿咿呀的清脆声响。
梁含章听完,后知后觉意识自己听到了什么,只觉迎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震得她四肢发麻。
李福和太子,这是在商议什么?为何太子会发出那声无奈的叹息,还说希望自己日后不要怪罪?
一天之内,所有人的反应都很奇怪,梁含章看不懂,也看不透。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对,鸩酒,方才李福说了鸩酒,再结合太子的那些言论,以及今日贤王提醒自己的话,帝后早已容不下她,所以现在说服太子,要给她赐鸩酒了吗?
太子呢,他是不是已经答应了,是迫于帝后的淫威,还是对她,根本没有丝毫在意?
他有做过反抗么,他是当朝太子,又久行监国大权,朝中大部分势力都握在手里,这样一位储君,难道还需要听帝后之言,赐死她这位皇长孙的母亲吗?
是了,他要娶妻,他要为自己未过门的妻子腾出位置,周儿是他亲生血脉,他舍不得对孩子如何,但她这个碍眼的良媛,是长孙身上洗不清的污点,她身份低微配不上尊贵的太子,而太子只要牺牲她的性命,就可以缓和与帝后之间的关系。
即使太子对自己尚且有些怜惜,也抵不住这些条件的诱惑。梁含章想清楚这一切,顿觉头脑发麻,一种自骨髓散发而出的恐惧,真正把自己淹没。
他不敢当面去质问太子,毕竟太子已经妥协了,他之所以声音这般笃定,就是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可怜的自己,真的要成为一抔黄土,彻底离开人世了!
梁含章突然觉得好恨,恨太子,恨帝后,也恨贤王。他恨太子的冷酷心肠,明明前不久还抱着孩子坐在旁边,说些缠绵悱恻的话,可转眼,他就把自己丢下了,不要自己了!
帝后呢,明明之前她每每入宫,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慈祥模样,可如今,竟翻脸不认人,把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发在她身上。她也是于皇家有功的,她生下了皇长孙,这是一个王朝的血脉,是他们亲亲的乖孙子。可如今,帝后却要赐死亲亲乖孙的生母。
这是怎样冷心冷肺的人才做得出来!
还有贤王,若不是他欺骗自己这么久,她也不会为了他而入东宫,留在琰光身边,在琰光倒台后,她还能偷偷逃出来,凭自己本事过日子,再选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为他生一儿一女,再不入这劳什子东宫。
他们把她骗进来,说不要就不要,说杀就杀。毫无任何心理负担。
她好恨,恨死了,恨死那个出尔反尔的男人,更恨他始乱终弃,抛弃自己娶别人了!皇家三言两语就给她定了死法,可她为了孩子,竟不能逃脱。
是了,还有孩子,若是她死了,太子会不会心里存着愧疚,转而弥补到周儿身上?
如果她还活着,就是碍眼的存在,如果她死了,说不定还能博得上位者的一丝怜惜。将这份怜惜弥补在孩子身上,是不是周儿日后的生活就能好过些了?
现在她已经不奢求自己孩子能否登上那个位置,必定是不可能的,她身份卑贱,只有世家侯府蕴养出来的贵女,与太子生下的孩子才有资格当江山社稷的继承人。
而她的孩子,安守本分当个皇子,能有自己封地已经不错了!
梁含章觉得太子冷心冷肺,可转念又觉得,这样才是真正的他。他稳居太子之位多年,性子并非如表现出来的这般温柔可亲,他心里只有自己血脉,况且她骗了太子多次,一次次挑衅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说不定太子心里早就恨死她了!
偏她还不自知,只以为太子是被什么琐事烦忧着,没想到,人家是压根不想理自己。
梁含章在外面想了许多,一时竟觉前路灰茫暗无天日。她该认命吗,她该怎么办?茫茫人海,她竟找不出一个可以倾心交谈之人。
良媛到底没进去,在外面站了许久,久到太子怀中的稚儿支撑不住重新睡了过去,她这才蹑手蹑脚离开了。
太子回到寝居,看到良媛一手支着下巴,正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美人蹙眉,姿态怜怜,恰如西子捧心,能激起男人内心深处对弱者的怜惜。可除了怜惜之外,太子心中,还涌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没错,是嫉妒。
这般情态,是她见了自己那"阿兄"之后才有的,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还在惦念自己那所谓的阿兄,她这般情态,是为那阿兄伤神吗?
即使理智清楚告诉自己,她二人不会再发生什么,她已经是太子府的良媛,生下了皇长孙,有功于社稷,是上了皇家玉碟的人。此生,除却他之外,良媛不可能再有机会与其他男人纠缠。
可,理智战胜不了情绪,太子更清楚,良媛与那阿兄有十多年的交情,于良媛来说,她与那阿兄感情根深蒂固,她们才是相伴多年,相亲相爱的家人,亦或者恋人。
若那劳什子阿兄死了也就罢了,偏偏没死,还全须全尾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这让太子内心陷入更深的厌恶中。
太子清楚,李瑄作为自己兄弟,二人虽表面兄友弟恭,但实际上,李瑄一直暗暗与他比较,对他当上太子一事耿耿于怀。
任何他有的东西,李瑄也要抢一份过来,如今往事已了,他不想追究。可李瑄,居然连他的人都要抢。
这是他的良媛,上过皇家玉碟,板上钉钉的太子后妃。李瑄和章娘,居然在自己从未知晓的情况下,相处了这么多年。
可恨的是,太子偏偏没有立场对二人的关系置喙半分。
是了,他自己,不过中途的介入者罢了。他无名无分,无法与时间做抗争,更无法介入二人之间。
良媛之所以为他生下孩子,不过是因为一开始不知道那所谓阿兄到底何方神圣。如今知道了,她还能乖乖待在他身边么?
她现在发呆,是因为心里在后悔吗?她后悔没能跟她的阿兄做一对比翼鸳鸯,而只能屈居于太子身边?
是这样吗?
一瞬间,太子心中竟涌出一股不知名的戾气,嫉妒之心熊熊烧起,他已不知理智为何物。只知道,他离不开这个女人,此生也不可能离开了。
他不允许她离开自己,回到那男人身边,梁含章浑身上下刻着独属于自己的烙印,她只能属于他!
他甚至有些疯狂的想法,合该把良媛锁在东宫,再不示人才好。她能想到的,能看到的,能触碰到的,只能是自己。她既入了自己的帐,断没有中途离开的道理!
片刻后,失控的表情敛下,他颀长挺拔的身姿站在不远处,渊渟岳峙,又成了平日那个百官交口称赞的贤明储君。
夜晚,二人各怀心思,偏偏都默契地没有开口询问对方,沉默着解衣睡下了。
……
皇长孙生母纵然身份不显,可那也是圣上膝下的唯一长孙,太子膝下的唯一长子。关于皇长孙的百日宴,自然是办得越隆重越好。
太子今年二十又三,在同龄人都儿女绕膝的年纪,才堪堪得了这样一个血脉。真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加上这孩子身体并不十分康健,更激发了太子的拳拳爱子之心。关于皇长孙的百日宴,太子事事都尽力亲为,以表示对膝下长子的看重。
这样的日子堪堪过了几天,忽然收到长公主府上送来的请帖,请帖上说,想邀请良媛出城去郊外踏青。
眼下正是春末,再过段时间就到夏日了,太子心疼她坐月子一直闷在府上,如今好容易能与洛华一起出门,况且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家,更好私底下谈心。故而不假思索允诺了。
梁含章一连压抑了几日,心中愁苦无法与人诉说,想着跟公主出去,也能排遣一下心情,毕竟帝后容不下她,有如脖子上时刻悬着一把刀,不知刀刃何时落下。
这样的心情下,日子自然难捱。
长平公主亲自来东宫接她,又进府看了看小侄儿,亲亲抱抱了片刻,这才满意与梁含章出门。坐在马车上,梁含章问起心中疑惑:“公主怎么突然想起邀我一同出京赏花?”
长平公主叹了口气,百无聊赖:“我日日在公主府上无所事事,平生就交到你这一位合得来的蜜友。本来觉得你刚出月子,合该好生休养,可昨日进宫看望母后,母后说如今东郊的桃花开得正盛,叫我可以邀请你一起出去散心”。
梁含章一听到这事居然是皇后主动提及,想起帝后难容她性命的话,不由心下一惊:难道,此行竟是鸿门宴,皇后终究忍不住对自己下手了吗?
那太子呢,太子知道今日之事是皇后安排么,他若是清楚,目送自己离开时,眼神中可曾有那么一丝心疼不舍?
忆及自己与太子说公主有邀请,她想出门一趟时,太子的表情竟有些欣喜,眉眼含笑,摸着她头道:“去吧,我和孩子在家等你”。
如今,在良媛面前,他已经极少自称“孤”了,两人的相处,更多像是一对寻常市井夫妻。夫怜妻爱,琴瑟和鸣,神仙眷侣不外如是。
但,梁含章心底清楚,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浮于表面的假象,太子已经放弃她了,她亲耳听到的。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要杀她,把一些莫名其妙的怒火发泄在她身上,谁也救不了她,她唯有自救。
知晓此次出行踏春可能会发生意外,梁含章不由心中暗暗捏了把汗。
公主思及进宫时候看到母后憔悴的面容,清楚母后这是把当日贤王逼宫的所有错处,全然归结到皇兄身上,甚至连带着对皇长孙也不甚欢喜,眼看长孙都要百日了,帝后竟连孩子长什么模样都不关心。
长平公主:“母后偏疼皇弟,如今见他被褫夺封号降为庶人,心中难免抑郁难平,,做事有失偏颇。你放心,熬过这段时间,等母后从伤心事中走出来,自然对周儿疼宠有加”。
梁含章笑笑,表示她能理解。心下却腹诽:疼宠?她的孩子能安稳活着都算烧高香了。
虽然今上后宫只有皇后一人,皇后所诞下的三个孩子全是同父同母。皇家人口简单,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权力的争斗,更何况这几人还是站在王朝权力的巅峰。
日后,姊妹倾轧,兄弟阋墙的事只怕只多不少。
但这些心里话,是万万不能与长平公主说的。马车辘辘压过青石板,逐渐出了城门往东郊而去。一路上桃红柳绿,蝶舞虫鸣,自在娇莺恰恰啼,恰是一片春日好风光。
可梁含章根本没心思留意这些,满脑子想着帝后要忍不住对她下手了,她除了等死,还能如何自救呢?
长平公主知道这件事么,她也是帮凶之一么?
不过,长平公主站在哪一边,都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公主不会为了她而去忤逆帝后,那毕竟是公主的生身父母。
况且,此事连太子都同意了,在梁含章性命是去还是留的决定上,这个男人已经明确表达了自己态度。就算公主与自己有多要好,也断不可能越过太子,插手自己皇兄的家事。
梁含章整个人胡思乱想,甚至都有点疯魔了,她甚至觉得,长平公主此时望着自己的眼神,带着可惜怜悯,又有事不关己高高在上的睥睨。
这样看来,公主果真是知道的,且还是皇后派来了结她性命,让皇长孙生母有一个能对外界交代的,体面一点的死法。她是皇后的帮凶。
马车逐渐往山上驶去,所谓东郊,是京城旁边的山顶上的一片桃林。在她们下马车之前,早有侍从在赏花不远处的沁香亭上布置好一切。几百米内被侍从守着,不许外人打搅,亭子内已经支起了天蚕丝帷帐,上面的座椅也用狐狸毛毡铺上,看着干净又舒适。
还有几位宫女在亭中石桌上烹饪茶点,袅袅青烟升起,逐渐飘散远处,不消片刻,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梁含章觉得,自己就是那一缕青烟,等自己死后,没人会记得她。就连刚生下没多久的孩子,日后也是叫别的女人娘,她如青烟飞散,在尘世中的痕迹,会随着时间被逐渐抹除。
真不甘心啊,凭什么她们这些上位者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可以随意处置自己性命。难道就凭她们是一国之主,一国之母吗?
长平公主拉着梁含章的手,漫步在不远处的花海中。桃花早春而绽,而东郊在山顶上,山顶气温低,在其他地方的花儿都凋零时候,山上的桃花才初初绽放。
正如诗中所言: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可能长平公主平日确实找不到投机之人,今儿好不容易邀请梁含章一同出来,嘴巴就没停过,一箩筐的话如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洒出来。梁含章忧心自己小命,并没怎么注意公主同自己说了什么。
心下不由得想,公主为了减轻她的警惕,居然费尽心思至此。梁含章蹙眉,平日可未曾发现公主这般健谈,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二人站在不同的立场,竟不知谁对谁错了。
徜徉在桃林近半刻钟,有侍女过来禀告茶已经煮好了,请公主和娘娘过去品尝一二。梁含章不想过去,指不定那茶里面加了什么东西,就等着她来喝。
二人双双在石桌前落座,侍女将雕刻着精美图案的白玉茶杯放在二位贵人面前。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梁含章觉得那侍女将茶杯放在她面前时候,动作微微顿了下。之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用小勺将茶上面的浮沫除去,再将茶水倒入茶壶里,之后才是斟给二位贵人。
梁含章猜想,这个中玄机,恐怕就在这茶杯里面了。她跟公主用的是同一壶茶水,这就表明茶水里面并没有毒。真正的毒恐怕下在茶杯上。
想清楚后,她小心翼翼抬手,用自己宽大的袖子遮掩,在身边人没注意的情况下,偷偷将茶水倒在衣袖上。
幸好她今日穿着是深色系,这样倒一杯茶在衣袖上,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当她放下茶杯的时候,长平公主恰好也一饮而尽。
稍待片刻,有宫娥奉上点心。这些点心看样式都是宫里御膳房做出来的,样子精致,上面雕刻的图案栩栩如生。
方才的茶水可以偷偷倒掉,这糕点她就不知该如何处理了,梁含章有些苦恼,莫非帝后觉得她太难杀,才会在一样又一样的吃食上面下毒吗?
她忽然觉得没意思,没意思透了,明知道对面坐着的公主要杀自己,即使这并不是她本意,但公主也是帮凶了不是吗。
索性有些破罐子破碎,道:“我在东宫用了许多吃食,腹内饱胀,还用不下这些”。长平公主不以为意,只是略微有些失望:“好吧,我还想跟你分享一下御膳房新制作的点心,昨儿个我尝了,觉得味道不错,咱们口味相似,想必章娘也喜欢”。
梁含章勉强微笑:“多谢公主厚爱,只是章娘实在吃不下了,还望公主恕罪”。
长平公主大方摆手:“章娘吃不下就不必勉强”。可候在旁边一直不曾开口的宫娥却突然开口劝道:“良媛娘娘,这是今年新出的点心呢,连皇后娘娘都没能尝几口,就想着给良媛送来了,良媛当真要辜负皇后娘娘一番心意吗?”
宫娥特特提了皇后娘娘,个中意思,不言而喻。
梁含章只装作苦恼道:“我也想尝尝,奈何今日实在没胃口,不若我带几块回府,等腹中饥饿再试,这样可好?”
宫娥讷讷道:“这点心冷了就不好吃了”。梁含章还想再说什么搪塞过去,长平公主已经不耐烦,怒斥:“好没脸的奴才,竟然比主子脸面还大,敢替主子做决定了,如若不然,这公主之位也给你当当如何?”
宫娥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讨饶。
长平公主冷冷哼声。
梁含章看着公主,心下却有些诧异,若说公主是皇后的帮凶,她该替着这小宫娥说话才是,怎么反倒恼起来了?还是说,这般姿态,其实是公主做戏给她看的?
两人又继续坐了一会儿,梁含章推说肚子不舒服,想回府休息。长平公主虽舍不得外面的大好风光,但看到她脸色煞白,面如土色,冷汗涔涔的样子,大惊,不由分说吩咐下人打道回府。
因良媛身体不舒服,需要大一点的地方躺下,故而公主把马车让给了她,自己出去骑马。梁含章坐在马车上,小心掀开车帘一角,观察着周围的地形。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皇后若要杀她,必定要制造一个意外死亡的现场,所以直到现在,这场阴谋还未真正结束。现下唯一能制造意外死/亡的,只有在这马车中了。
梁含章方才就观察过桃林那边的地形,此处桃林位于山寺不远处,背靠着陡峭的山涧,那山涧草木茂盛,人迹罕至,不知道马车从那里掉下去,自己是否还有生还的可能。
但,是与否,她都得殊死一搏,既然帝后想让她死,太子想让她死,索性她就如众人所愿,真正“死去”。起码没了这个碍眼的生母,殿下出于愧疚之心,会对周儿好些。
梁含章不求别的,只求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能健康长大成人,一生无忧,这就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
希望,太子不要太让她失望。
梁含章看准时机,神色陡然狠厉,在车夫还未走过来的当口,她灵活的身子一钻出去,将头上的锋利的簪子狠狠扎入骏马臀肉中。
马儿陡然受到刺激,嘶鸣长叫,前脚掌高高跃起,发疯了一般,冲着桃林那边的悬崖狂奔而去。
风声呼呼在耳畔吹着,梁含章看着马尾那随风起舞的鬃毛,突然,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马儿突然受惊,这是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长平公主还在试,侍从的马哪一匹更好,试图找到一匹合眼缘的。停留在一匹棕色骏马旁边,刚准备握住缰绳翻身上马,却听到马儿凄厉的嘶鸣,转而是马车飞奔过桃林,突然刮起的一阵大风。
底下人被这场景吓坏,全都乱了套。长平公主大叫一声:“章娘!”下意识就要冲过去,用自己身体阻止马儿往悬崖奔去。
可关键时刻,那些个侍女被吓得四散而逃,凌乱的脚步声混乱不堪,长平公主即使想冲过去,也被侍女们生生阻挡了步子。
眼看马车离悬崖越来越近,长平公主大吼一声:“快去救人!”
可平时一直听命于自己的侍卫,如今一个个的,脚下仿佛生根了一般,立在原地不动。
“你,你们!你们要造反吗!”长平公主被气得目肿筋浮,形如人鬼,凄厉大吼道。
她话音刚落下,那马车已经奔到尽头,马儿似乎没有意识一般,脚掌大步往前跨,一瞬间,马车跌入悬崖,空中除却一声棕马的嘶鸣,再没有其它了。
一切都没了。
长平公主眼睁睁看着载着良媛的马车,就这样驶入悬崖。意识有些混乱,整个人呆呆傻傻站在原地,脸上早没了一开始的血色。她不可置信,低声问:“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声音还有些颤抖。
侍卫抱拳行礼:“属下们是奉皇后娘娘懿旨行事”。
“皇后娘娘?母后,她的懿旨?”
长平公主瞪大眼眼睛,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她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要么就是理解能力有问题,居然听不懂侍卫的回话。
什么叫皇后娘娘的懿旨,母后,要杀了良媛?刚生下皇长孙的良媛?
长平公主觉得,这个玩笑有些过分了。
长平公主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她将手中的马鞭狠狠甩向侍卫:“狗东西,皇后娘娘何时下了这样的懿旨?怕不是你意图谋害良媛,还妄想栽赃到皇后娘娘身上!”
“说!到底是何人指使的你们!”
“再不说,本宫命人把你们拖下去喂狗!”
突然反应过来,如今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下去救人。李洛华不愿相信梁含章就这么死了,继续吼道:“走啊,快下去救人!若平安把人救上来,本宫恕你们无罪!”
说着就要冲到悬崖边上。旁边在石桌布置的那位宫女拦住公主,开口道:“公主不必忙活了,奴婢在良媛喝茶的茶杯沿口上涂了毒药,良媛现下若没被摔死,只怕毒药发作,也被毒死了”。
长平公主听完,似听到什么惊人噩耗般,浑身瘫软在地,不言不语,形如木人。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良媛娘娘出事了!
今日太子出府频频发生怪事, 先是佩戴在腰间的和田玉佩莫名断了线,玉佩摔落在地, 被摔得四分五裂。
再而是马车的轮子突然出了问题,走不动了,太子无法,只好转为骑马。
本来太子出门一直是骑马的,但良媛说如今接近夏日,太阳烈得很,让他坐马车去皇宫。太子拗不过良媛,只好照她说的做。
如今圣体违和,由两日一朝改为五日一朝。不过, 皇帝的压力虽然减轻了, 一应军机要物却全然落在监国的太子身上,虽然不用上早朝,太子还是得每日到玄光殿处理奏疏,接见大臣。
王驾刚到玄光殿, 外殿已经围着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 手里捧着奏疏,想必是遇到难以裁决之事, 故而亲自前来讨太子的示下。
李琤翻身下马,略微整理下仪容,薄唇紧抿,神情严肃,便携着一股微风大步踏入殿内。
户部尚书抢先上前一步,请示道:“殿下,今年南越一带遭遇旱灾,粮食无法正常种下, 四散而逃的流民越来越多,恐放任下去会招来民变”。
这事李琤已经事先知道了,也吩咐相应官员从别处调来官粮运到南越,以缓解饥民的燃眉之急。
但因去年举国上下大部分地方都遭受了旱灾,洪涝和蝗灾等,并没有存储下多少粮食,如今运几千石过去,分发到数百万灾民手中,无异于杯水车薪。
李琤坐在官帽椅上,看着手中的奏疏,秀气的眉渐渐拢起。
太子:“今年国帑周转如何?”
那户部尚书面露难色,犹豫着道:“国帑已经周转不开,若要安抚灾民,起码得拨两百万下去,可如今国事蜩螗,若真把二百万全拨下去,整个京城官员几个月的俸禄,只怕都发不出来”。
老尚书站得久了,略微调整了下身子,颤颤巍巍继续汇报:“况且前些时日刚从内帑拨出去一百万两,给贤王殿下修理别院。就算拖欠京官几个月的俸禄,恐怕也难以回还周转”。
这里倒要提一句,原本被褫夺封号降为庶人的贤王,因钦天监的监正放言,道贤王乃瑶宫祥瑞下凡,有震民渡厄,以定国本之功。不应屈居于庶人之列,而应该恢复他作为大晋皇子的尊贵身份。
否则,若天降神怒,惹怒天君,将会降大灾难于百姓,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中。
不知百官信没信,反正圣上是信了,不仅恢复贤王皇二子的身份,还为了之前对贤王的误会作弥补,特批工部要为贤王重新修建一座大些的府邸,而今这一百万,是圣上前不久刚批下去的折子。
圣上疼爱幼子,要为其重修府邸,底下官员无不敢不从。只是,若这一百万两就这么拨出去,今年的南越灾荒,又该如何?
户部尚书不敢忤逆天子,又不想放任南越灾民,使之越闹越大激发民变。何况,若这一百万两拨出去,国库就真的没钱了。到时候,数百万的黎民生计如何?
贤王府的府邸可以迟一些再修建,但南越遭受饥荒的灾民,却万万不可再等下去了!户部尚书无法,只好来求助太子,让太子来拿主意。
“给贤王修理别院?这是何人下的旨意,孤怎从未听说过?”太子将手中奏疏丢在黄花梨木翘头桌上,面带冷色,不虞问道。
“这,此乃圣上亲自提出并且批示的,老臣这里有敕书”,户部尚书以为太子不了解此事,正准备将敕书呈递上来。
却没料到,太子竟看也不看,甩甩袖子从官帽椅上站起来,面无表情:“如今孤行监国之权,大大小小的敕书皆要经过孤之手,若没有孤亲自批示,那么,这些敕令就是假的”。
“可,上面有圣上的私印……”
李琤:“父皇重病缠身,时常神志不清,身边宦官难免为非作歹,谁知道这敕令到底是圣上之意,还是阉狗之意?”
“殿下,这……”
“好了!圣上从未下过这道敕令,王尚书,你在尚书之位上坐了多年,与圣上君臣佐使多年,难道圣上为人如何,你竟不知吗?”
“把为贤王修筑别院的这一项开销撤下,将南越灾民所需的两百万银两补齐,至于俸禄,正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先拖欠半年,还有宫中的一应开支,能省则省,势必要将银钱凑出来”。
太子吩咐完,负手立于金兽熏炉前,袅袅青烟自身边飘过,衬得储君身姿愈发颀长高大,眉眼如画,丰姿隽爽。
他忧心道:“如今天降大难于我晋朝,国事艰难,正是民不聊生、水深火热之形状,唯有孤与众位爱卿齐心协力,方能顺利度过难关”。
又道:“今年生灵涂炭,民生之艰,孤作为太子理应做出表率。孤决定:一个月后皇长孙的百日宴,一切从简,将这一项省出来的开支,全拨到南越百姓手中”。
户部尚书大惊:"殿下,皇长孙的降生,是大晋的福音,是大晋朝的延续。长孙血脉金贵,断没有委屈之理"。
李琤:“爱卿不必再劝,孤心意已决。不知如此,可能凑出二百万两白银?”
王尚书汗颜:“自然能够”。
“如此便好,爱卿需知,朝野上下盯着这笔银子的不止一两个,国之蠹虫屡屡除不尽。爱卿要向孤保证,保证这笔银子一分不少,送到灾民手中”。
王尚书连连跪下叩首:“臣定不辱殿下使命!即使拼了老臣这条命,也断不能让南越百姓少一口饭吃!”
太子幽幽看着他,眼底藏着一抹深意。王尚书顿时大惊,莫非殿下怀疑他会私吞赃款,故而露出如此表情?
可,既然殿下怀疑,为何还将此重任交给他?难道说,太子的眼神,有另外的深意?
皇长孙,是了,殿下吩咐皇长孙的百日宴一切从简,为了大晋的子民,甚至委屈自己膝下唯一的长子。太子身为储君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贤王的别院还有修筑的必要吗?
实在没必要了。
太子此举是告诉自己,谁才是大晋王朝真正的掌舵者,他一介旧臣,应该听从谁的命令。
若是之前,王尚书必定誓死追随圣上,可如今圣上日渐老迈,甚至做出一些昏聩的决定。如今更是偏疼贤王,甚至想借用原本应该下拨给百姓的官银,为贤王修筑别院。置百万生民于不顾。
圣上拳拳爱子之心,他自然可以理解。可天下万民都视圣上为君父,圣上是天下百姓的父亲,他不念着百姓,却把银钱全拨给自己儿子。做出此举,圣上必定失信于百姓。
而太子,如今也是皇长孙的父亲,却愿意在皇长孙百日宴上节省开支,以供灾中百姓度过难关。
同是父亲,怎么做的事却完全不一样?王尚书身为臣子,无法置喙君上。但圣上逐渐老去,太子久行监国大权,换而言之,这天下迟早都是太子的。
他何必在这种小事上忤逆太子,而一味听从圣上之言?现在卖太子一个好,将来太子御极,还能稍微惦念着君臣旧谊。况且,圣上此举,本就不得民心。
王尚书细细在脑中思考一遍,最终决定——听太子的话。
王尚书走后,剩下的大臣手中的奏疏,也多半是关于内帑之事。太子在前面已经表达了自己态度,其他官员胆战心惊,生怕自己手中的奏报令太子心生不喜。只是随意汇报不敢多说,得到太子准许后,便脚底抹油溜了。
就这么将那几位大臣打发走,时间已经差不多过去两个时辰了。
太子被方才的事烦恼着,只觉血气上涌,太阳穴突突地跳,整个人感觉有些不好。
李福为太子奉上热茶,在旁劝解道:“殿下忙了这么久,不若休息片刻,再继续处理政务?”
太子摇头,努力压抑心中升腾起来的莫名恐慌,“国事艰难如此,孤怎么能安心休息!”把热茶灌了几口后,又继续伏在案上,处理剩下的奏章。可手中朱笔迟迟未落下,太子捂住心口,总觉得有些不安。
可这莫名其妙的不安之感,到底从何而来?
他蹙着眉,神色有些慌张,怔愣片刻后,将迟迟未落下的朱笔搁置一旁,抬首问李福:“良媛与公主出去赏花,可曾回来了?”
李福一直伺候在太子身边,对东宫之事也不十分清楚,恭谨回:“奴婢也不知,不若现在派个侍卫回去问问?”
李琤点头。这股莫名的心悸之感,令他心中有几分隐忧,难道,良媛那里遇到了什么不好,还是,府上的小皇孙又生病哭闹了?
现在身体的一系列不安,是为了提醒自己吗?可良媛是跟着洛华出去的,他虽没有派出青龙卫跟随,但洛华身边可是跟着一众侍卫。
若遇到什么意外,侍卫们肯定首先上前保护她们。李琤修长的指骨支在额头上,缓缓松了口气。
定然是他想多了。可能今日出门发生了太多意外之事,让他对这等鬼神之说有了忌惮。
李琤试图掩下心中的慌乱,不安的情绪撕扯着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她出门时,他派暗卫跟着,断能保证万无一失。
本来他想让几个青龙卫在暗处保护的,但梁含章说只是跟公主出去一趟而已,没必要搞得兴师动众。
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和公主发生什么龃龉。
可李琤想说,这并不兴师动众。他只是派几个暗卫跟着,又不露脸,怎么就兴师动众了?太子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夫纲不振,这等大事上,他竟然听从了女人的话。
往后不可这般了,太子如是想。他作为储君,得在良媛面前树立一些威严,让她的妻不敢忤逆自己。但,这样的威严又不能太过,以至于良媛疏远了他。
这二者之间,该怎样平衡才好呢?
李琤想不出,也不愿往下想。其实,他与良媛如今的相处方式,也是轻松愉快的。他不想打破这样的平衡,夫纲不振就不振罢,索性往后遇到这等人身安全之事,他对良媛多嘱咐几遍就行了。
太子时而蹙眉,时而眉眼舒展,时而喃喃自语,弄得伺候在旁边的李福一头雾水。不过,老总管显然已经习惯了。
太子在其他正事上可以保持冷静,保持端肃沉稳,偏偏一遇到关于良媛娘娘的事,就跟从未尝过男女之情的毛头小子一般,东想西想,这也担心那也担心,生怕哪里惹了良媛不喜。
李福很想提醒自家殿下,殿下可是太子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除了皇帝在他头上压着,他还怕过谁?
可如今,面对着这样一位小娘子,竟然开始患得患失了。
果真是美人乡,英雄冢。饶是贤名如太子,也逃不过这亘古真理。
却说这边,太子正出神思索着,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碎裂之声。循着声音往地上望去,只见一个精致的盒子躺在地上,匆忙打开一看,发现自己精心为良媛准备的羊脂玉手镯,就这么被摔碎了。
这玉镯是李琤准备多日的礼物,想着在周儿百日那天再给她送去,就当给女人一个惊喜。让她知道,他即使被孩子占了心神,却从没忘记过她。
这不仅是周儿的喜日,也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吉日。这玉镯不是普通的玉镯,上面的双凤纹是自己精挑细选的,暗含着他的一点点私心。
虽然,她晋升的圣旨被圣上牢牢压着,留中不发。但假以时日,等他登上那个位子,必定要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让她不必避讳只有中宫才有资格拥有的鸾凤之物,让他们的孩子成为名副其实的嫡子,甚至,成为太子。
可是,精心准备的礼物就这般碎了,成了一地碎片。李琤心中不住懊恼:今日他从内监手里接过来时,就应该放在那边的多宝阁上,放在那里,总不至于被摔坏了。
可惜,天底下没有后悔药。这满地碎片,冥冥之中似乎昭示了什么。
李琤呼吸一滞,今日种种不顺,似乎都是老天给出的昭示。难道,难道……?!
理智告诉自己,这猜测完全没有可能。但李琤想到数日前与帝后的争执,他们容不下良媛,一直让他下令把人杀了。
这是他的良媛,他怎么可能杀?!
当时他跟帝后吵了一架,转身时,却注意到皇后娘娘那饱含深意的一瞥。
难道,皇后当真容不下良媛,要出手除之了?可洛华的性子他清楚,绝对不会做出助纣为虐之事。
可,若帝后连洛华也瞒着呢?
太子瞬间手脚冰凉。
他顾不上顾影自怜,挺拔的身躯赫然立起,朝李福吩咐:“去备马,孤要回东宫一趟!”
“还有,若是良媛还未归府,让夏常去东郊找良媛,一定要快!”
李福不明所以,但看到太子惊慌又骇人的脸色,顾不上发问,领命去准备了。
回到东宫,已接近酉时。李福随意抓府中一个下人来问,良媛果真没有回来。从午时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时辰了,莫非,良媛娘娘真的出了什么事儿?
李福不敢细想,心中祈祷良媛千万平安无恙。太子自听到下人的回禀,脸色顿时吓得发白,双腿甚至站立不住,李福勉强扶着,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太子又慌又惧,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今日频频失态。他反应停滞了几息,忽然厉声下令:“命全部青龙卫出动,务必在天黑之前找到良媛!”
侍卫领命而去。
太子吩咐完,准备大步往外走翻身上马,往东郊而去。可乳娘跑着出来禀告,声音还在颤抖:“殿下,小殿下突然高热不下,一直在大哭,若是不能及时给小殿下退烧,恐怕……”
乳娘不敢继续说下去,可话语中未竟之言,在场之人心里都明白。太子眼中酝酿着风暴,似乎下一刻就要变成飓风,将人掀翻在地。他脸色苍白,眼尾却是通红。
听完禀告,他冷冷低头看了一眼乳娘,声音似从苍山之巅传下来,带着刺骨的寒气:“小殿下生病,那还不快找御医?”
声音又冷又凉,没有丝毫起伏。可在太子身边伺候多年的李福却知道,太子这般形状,是暴怒前的征兆。
果不其然,太子将手中的马鞭狠狠往乳娘方向摔去,只听飒飒破空之声,旋即下一瞬,乳娘旁边不足一寸的地上,青石板陡然变成了碎石。
乳娘被吓得抱头尖叫,一颗心被吓了半死,面如土色,惊恐看着面前的太子。从未觉得太子这般吓人过,按照马鞭挥过来的力道,若只要稍微打偏了一点,自己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其余下人慌慌张张拿着太子府的令牌,出去请太医院的首席御医。
太子担心良媛在外面出事,但又听说小皇子因为高热,一直在哭,心里放心不下,反复让人传令给青龙卫,务必找到良媛,并将其平安带回来。
他只能安慰自己,良媛久未归家,只是跟洛华在外面逗留了而已。若他此刻丢下周儿跑出去,事后良媛问起,他该如何交代?
这孩子自出生起就大病小病不断,若是此番没处理好,李琤不敢细想。
他只能祈祷着,是自己小人之心,帝后虽然对良媛不喜,可那毕竟是长孙的生母。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周儿的面上,她们应不会私下动手,害了良媛。
走到安置小皇孙的厢房,李琤果然听到一阵细弱的哭声,无休无止,哭得声音沙哑,都没有停止的架势。
他疾步走进去,看到乳娘怀里的小孩子,两颊通红,头发濡湿,一张白玉似的小脸皱巴巴,小嘴扁扁的,看着就知道他此刻有多难受。脸上的两团红晕,不知是被高热烧出来的,还是活活哭出来的。
太子府上也有太医,可医术并不是最精湛高超的,李琤放心不下,这才让人去请宫里的御医。
平时因为小皇孙身子不好的缘故,那太医院首席御医也常常来东宫坐镇。可恰好今日是他当值,眼下并不在东宫。
这边的一位老太医正仔细为小皇孙诊脉,努力让自己忽略太子择人而噬的眼神,诊脉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片刻后,他弯腰回禀太子:“殿下,小殿下是突然惊厥导致的高热,依臣愚见,用针灸之法疏通小殿下身上的几处穴位,可使这高热散却”。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小太子
这么小的孩子用针灸之法疏通血脉, 其实是很危险的,可是小皇孙如今高热, 耽搁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险。太子斟酌片刻,立即让太医开始给长孙施针。
那样小的一个孩子,长了两个多月还是只有小小一团,在襁褓中哭得声嘶力竭,眼下哭得没了力气,只能发出猫儿哼哼的声音,看着可怜极了。
为了防止太孙挣脱扎错穴位,太子和其中一个乳母在旁边按住,不让他乱动。
银针进入穴位时候, 果不其然, 太孙又开始哼哼着哭泣,不知道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总是哭个不停,平日虽也哭闹, 但太子和良媛逗一下就好了。
太子握住小儿小巧白嫩的手, 轻轻摩挲着,靠近孩子温声道:“周儿委屈了是不是?身子难受, 娘亲却不在旁边陪着,周儿是为这个难过吗?”
这样几个月大的小孩儿,哪里听得懂太子这一长串话里的含义。
可神奇的是,小皇孙听完太子的话,居然逐渐开始不哭了,躺在软绸缎上的小身体,努力睁开眼睛,黑葡萄似的眼珠子, 眼眶周围还留着湿漉漉的泪水。他盯着太子眼睛一动不动。
有时候太子不得不相信血脉相连的缘分,在长孙出生到现在,陪伴他最多的是自己。
可如今小娃儿哭闹,听到娘亲二字却神奇地止住了,李琤见状,索性把良媛为长孙绣的小布老虎拿过来。
良媛针线不行,这小布老虎着实花费了许多功夫。当时太子看到她为小儿绣玩具,却不是为自己绣香囊,心下有些吃味儿,便说她偏心,有了孩子就忘了他。
当时良媛是这么说的:"我针线不好,先在这些小东西上练练,等练好了再为殿下绣香囊不迟"。
李琤听完,心下愉悦。可如今天色已晚,良媛还在与洛华在外逗留,实在不能容忍。
太子暗暗发誓,等良媛归府,说什么他也得让她给自己绣香囊了,让她绣香囊,她就得安分待在府上,也不至于自己像如今一般,惊慌失措。
心下更多的懊恼,是不该答应长平公主的邀请。太子思及此恨不得打自己一顿,明知道良媛刚出月子,身子还未彻底恢复好,怎就能出城赏花了呢。
鲜花一年四季都有,不分时令,什么时候赏不迟?
太医为小皇孙针灸完,又让底下人对其进行热敷之法,之所以不喝药,是因为小皇孙年纪实在太小,恐承受不住。
这般折腾下来,太医院的首席御医终于到了,他先是仔细检查了太孙身体,又对针灸的那位太医仔细盘问一番,之后捋捋胡子点头:“殿下,王太医今日做法是正确的,再等半个时辰,长孙殿下的高热就能彻底退下”。
太子闻此,终于长松一口气。这时候听底下小太监禀告,说李大总管已经回来了,身边还跟着良媛娘娘,现在正往芷兰居赶来。太子听完,更是欣喜,以为李福带着良媛回来请罪。
李琤眉心舒展,见李怀周终于不哭了,却不肯睡觉,依旧是睁大眼睛盯着自己。太子失笑,将小儿轻轻抱在怀中哄睡,笑骂:
“你这小混账,是不是也想见娘亲?放心,娘亲已经往这边赶来了,待会儿娘亲若知道周儿生病,定要心疼得落泪”。
“所以周儿要乖乖的,不让娘亲落泪好不好?”小儿依旧是盯着太子,黑曜石般的眼珠子,倒映出太子的影子。
太子看久了才发现,原来小孩子是看到他头上的金冠,亮闪闪的觉得喜欢,便一直盯着。
若在之前,太子回府后必定要更衣濯手,换一身轻松的常服,才过来看看孩子。故而在小儿的世界里,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父王头戴金冠的样子。
太子看着怀中小儿,真是又怜又爱,忍不住笑骂:"小混账,阿父和阿娘的小混账"。
被骂小混账的当朝长孙,丝毫被受太子言语的影响。哭得累了,最后,逐渐闭上眼睛困倦睡下。
太子见此,轻轻把他放在婴儿小床上,吩咐人照顾好长孙,便出门去了。
芷兰居处在太子府后院,若要到达,得穿过前堂好几座殿宇,再绕着澄湖走一圈,穿过长长一条幽径,跨过最后一道月洞门。
太子身份贵重,在府上自然可以纵马替代步行,而李福是下人,按照规矩是没有资格的,只能步行过来回话。太子转念想到老总管那壮硕的躯体,有些无奈摇头。
罢了,他自己出去迎着吧。
在转角处,恰好遇到李福,而李福前面站着的,恰是今日登门拜访的长平公主。李琤没看到良媛身影,一股比之前更为巨大的不安席卷而来,他头晕目眩,声音颤抖:“良媛呢?怎么只有你们二人回来?”
说着又自欺欺人般,为她找了个开脱的借口:“也是,她性子娇气得很,让她走这么远的路,只怕是走不动了在前面歇着”。
李洛华看着自己兄长,不禁泪水涟涟,她哭着发出沙哑的声音:“皇兄,章娘她,她出事了!”
李福注意到太子摇摇欲坠的身体,心口也像被火烧了一般,突突地疼。原以为,殿下和娘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以后连同小殿下,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可谁想到竟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饶是冷静如老总管,也被帝后所作所为气得狠了。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家,刚生下小皇孙没多久,就被逼着坠崖而死。
良媛娘娘待人和善,又生育子嗣有功,帝后不想着赏赐也就罢了,居然连一个弱女子的性命都不能容忍。
李福不敢妄议皇室,但今日帝后所为,实在令他这阉人所不齿。
接下来,李福详细解释了今日良媛出门赏花所发生的事,太子听着李福熟悉的嗓音,居然头一次厌恶这样的声音。
每一个字都仿佛锋利的刀刃,接连不断扎入他心底。
太子的心已经没有感觉了,因为痛得发麻,发钝,仿佛有汩汩鲜血从他心口流出。
太子站在那里,好似秋日最后一片落叶,在寒风阵阵席卷之下,终于支撑不住坠落在地。
挺拔的身躯不断弯曲低下,最后跪在地上,太子捂着自己胸口,听到长平公主带着哽咽的补充,沙哑的声音艰涩响起:“你是说,是良媛自己寻死的?”
长平公主看到太子择人而噬的眼神,突然感觉陌生和害怕,皇兄这般模样,她从未见过。
讷讷道:“是”。
太子却忍不住发出冷笑,仿佛听到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良媛刚生下小皇孙,对孩子宠爱,对未来充满期盼,时不时与他憧憬未来想做的事。
就是这样一个求生意志如此强烈,对生活如此热爱的人,居然有人说,良媛是自愿求死。
她怎会求死,必定是有人逼得她不得不死!
罪魁祸首,就是宫里高坐明堂的,他的父皇母后!
太子听着详细经过,听到皇后为了杀她,居然在饮食上面也下了毒,为了制造良媛意外亡的假象,甚至要设计惊马坠崖。她可曾做错什么,帝后居然连这样一个弱女子也容不下?
李琤想起公主说当时良媛腹中不适,在自己一人的马车上,将头上的发簪狠狠扎入马臀中,让马带着自己坠入山崖。
这样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她必定是猜到了有人要取她性命,并且让她的死被当作意外。她必定是怀着赴死的心情将玉簪扎入马中的。
还有出门时,她眉眼处笼罩着一股极淡的哀愁,不让玉湖明月两个侍女陪伴身边,准备上马时,还对他和孩子反复叮嘱,那依依惜别的情绪,俨然把今日那一次见面,当成最后的诀别。
可他呢,他在做什么?不仅笑着送她出门,还把她异样的情绪,归结为小女儿姿态。
却未曾料想,她今日出门时,内心充斥的是多么怆然的死志!他亲手把自己的良媛,推到了火坑里面!
意识到这一点,李琤再也支撑不住,胸口呕出一口鲜血。
……
景泰八年,注定是惊心动魄,不同凡响的一年。这一年,惠安帝退位为太上皇,太子登基,改年号建平,史称建平元年。
自此,新帝登基,大肆推行改革,注重民生要事,打击贪腐蠹虫。世人皆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本以为惠安帝这个开国君主积累的帝王勋业,已然是不世之功。
未曾料想,太子登基之后,非但不比高祖皇帝差,还隐隐有压过一头的架势。
又有人私底下偷偷议论,其实惠安帝并不是心甘情愿退位为太上皇的,惠安帝属意的太子人选乃贤王。退位的前一日,有人还看到小太监捧着圣旨到贤王府,宣读易太子诏书。
可这些话,人们只敢在私底下议论而已,谁也不敢把它放在明面上。总归,现在是太子称帝,惠安帝为太上皇。
太子当了多年储君,早已赢得无数民心。就算当日太上皇的易太子诏书是真的,贤王在百姓心中,也会落个得位不正的名声。
建平元年的冬日,皇帝将已故去的良媛娘娘,如今皇长子的生母加封为孝德皇后,并在当日,力排众议,立他与先皇后的嫡长子——曾经的小皇孙李怀周为太子。
新皇初登基,兴水利,重农桑;务屯垦,广积粮;内理庙堂,外治关河。使公私仓廪富足,四海承平,关河宁定,民生安乐。
建平帝当太子之时就颇得民心,如今登基为帝不过短短五载,就把一个新建立没多久的王朝,治理得头头是道。使得万国来朝,四方朝拜,不负众臣工黎庶殷切之望。
可就是这样一位拥有雷霆手段的帝王,五年来,后宫并不曾进一位新人,将近而立之年,膝下只有皇太子这一条血脉。
朝臣家里有适龄女子的,也想把自家女儿送到后宫去,以图为家族增加助力和筹码。
昔日太上皇后宫只有太后一个女子,如今建平帝后宫,也只有孝德皇后一个,还是已经故去的孝德皇后。
可新帝与太上皇到底不一样,太后乃太原王氏出身,高门贵女,身份与太上皇正相配,又与太上皇一同从马背打天下,一起度过无数峥嵘岁月。
这样一对门当户对的伉俪,膝下又孕育有二子一女,江山后继有人,朝臣们劝过,发现没有丝毫作用后也放弃了。
也罢,惠安帝对娘娘一往情深,而且如今已过不惑之年,若是让自己家中年方二八娇滴滴的女眷去侍奉,想必也会受委屈。
更何况,太后独得圣眷,太子地位稳如泰山,把家族女儿放到后宫中,似乎也落不到什么好。倒不如顺着惠安帝的意,起码还能让惠安帝对他们和颜悦色几分。
可新皇就不一样了,昔日潜邸时身边只有一位身份低微的良媛,那良媛听说是罪奴出身,只因入了新皇的眼,才飞上枝头晋升成良媛。
若这位良媛是个有福分的也就罢了,偏偏在陛下登极前夕旧疾复发,重病而死。建平帝不顾朝臣劝阻,执意立那良媛为孝德皇后。
这也就罢了,偏偏陛下还真就打算抱着先皇后的牌位过日子,丝毫不准备广开选秀,纳女入宫。
那样身份卑微的女子,怎可得到帝王一往情深的宠爱?!还有被立为太子的李怀周,生来又病又弱,能不能比他爹活得久还不一定。
若陛下就此断情绝爱,日后太子殿下万一有个什么不好,江山社稷该如何,他们这些朝臣又该如何?
臣工们劝过,进谏过,说陛下膝下子嗣单薄,应该纳妃嫔选秀女,广撒雨露,以绵延大晋万年基业。
可素来温和好脾气的新帝,在孝德皇后仙逝后,突然变得喜怒无常,暴躁狠厉,除了膝下那位皇太子,对谁都漠不关心。
太上皇和太后在西苑住了五年了,有些朝臣想觐见二人,让他们试着帮忙劝劝建平帝,却连西苑的院门都进不去。
于是有传言甚嚣日上,说太上皇和太后根本不是自己选择在西苑安享晚年,而是被建平帝软禁在西苑。
否则,为何朝臣在外面路过,能常常看到隶属于建平帝调遣的青龙卫时不时巡查,严阵以待的样子。
那不是为了保证太上皇和太后平安,倒像生怕二人逃出去似的。
总之,不论如何,在孝德皇后和皇太子,以及子嗣问题上,新帝总是一意孤行不听劝告。
除了这些,朝事上倒是处理得井井有条,不听从奸佞之言,礼贤下士,爱护百姓。面对这样一位君上,朝臣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了。
是以,有惠安帝在前面打下的基础,以及建平帝后来的卓越功勋,大晋王朝,达到一个空前绝后的繁盛地步。
政治清明,疆域辽阔,物阜民丰,仓廪俱丰实,百姓再无饥馑之患矣。
……
西苑内,内苑连通着外面的曲廊,从廊下穿过,绕过转角处,可以看到前面荷花池上新荷绽放,白粉相间,尽态极妍,一阵微风拂过,淡雅的清香味儿袭来,令人心旷神怡。
西苑上下,只有几个宫女和洒扫太监,整个西苑人迹罕至,鲜有人声,看着冷清孤寂。
可住在里面的太上皇和太后,却丝毫没被外界所影响,每日要么泛舟池上,要么饮酒赋诗,赌书泼茶,日子过得和乐且安宁。
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自五年前起,新帝与太上皇、太后生了龃龉,在二人搬来这西苑后,就一直不曾跨足。偶尔长平公主会来探望一二,不过也很快就离开了。
还有那位贤王殿下,因为惹了圣怒,再次被贬为庶民,并被新帝派去北郊守皇陵,终生不得出。
建平帝将权力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不让任何人染指半分,但对于先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现在的皇太子殿下,却是极尽宠爱信任。
五年前,朝臣在乾元殿觐见陛下时,便时常听到内室传来小太子的哭啼声。只要一听到小儿的嚎哭,建平帝总会把手头正在忙的事搁置,箭步冲进去。
要么就是拿着拨浪鼓,布老虎这类玩偶将皇太子哄安静,要么就是亲自把皇太子抱起来,来回踱步,嘴里哼着小曲,还低着头让好奇的小太子扯他冠带。
总之,明明是为人父的角色,陛下却操着为人母的心。
又过了几年,小太子长大了,能走会跳了,能搂着建平帝的脖子细声细气喊“阿父”了,建平帝又多了一个爱好,就是把太子放在乾元殿,与自己一同听政。
甚至,金銮殿上,两日一次的大朝会,龙椅旁边还设了一个位子,专门属于皇太子殿下的。
建平帝不似寻常帝王,对太子有防备之心。甚至朝臣有一种错觉,就算太子日后想逼宫,建平帝都能笑着说出“吾儿做得好,为父很满意”类似的话,主动把皇位让出来。
本来朝臣觉得太子年幼,身子瘦弱,恐难承社稷之重,一直明里暗里劝说陛下临幸新人,绵延子嗣。
可这些年来,随着皇太子一日日长大,虽说身子相较于寻常孩子弱一些,可长得倒是玉雪可爱,脑子也冰雪聪明,颇有建平帝当年遗风。
记得有一次,礼部侍郎对建平帝每年耗资巨大祭拜先皇后之事,直言不讳劝谏和批评。帝大怒,令左右将其拖下去斩首。
其他臣僚对礼部侍郎又是震惊又是同情。须知陛下平日看着温和忍让,礼贤下士,可一遇到关于先皇后之事,就开始发怒发疯,变得不像个正常人了,谁也不敢劝。
毕竟,老虎屁股上拔毛,后果就是小命不保。
偏偏礼部侍郎这个愣头青,居然敢这般直言不讳。
众人皆在惋惜,可惜了,礼部侍郎这么年轻一条生命。
这时候皇太子却突然叫停,群臣一喜,以为太子要为礼部侍郎求情,却没料到小太子义愤填膺,被气得小脸通红,小指头指着礼部侍郎大叫:“大胆,竟敢对母后不敬!”
那狂怒的样子,简直与建平帝一模一样。朝臣哀叹,不愧是父子俩,连观念都如此契合。
建平帝听到太子这话,也着实没料到,脸色稍霁。他还以为,儿子要跟自己这个老子对着干,没想到,这小孩儿倒是可心得很,知道父皇的逆鳞在哪。
看着颇为满意的太子,建平帝鼓励道:“依太子看,此事应当如何?”
小太子挺直腰板,穿着尊贵的赭黄四爪蟒袍的他,脖颈上挂着精致奢华的平安锁,手腕上戴着雕刻万寿纹的金镯。好一个唇红齿白又贵气逼人的小郎君。
他爬下小椅子,走到建平帝身边。建平帝熟练把小儿抱到怀里坐着。小太子努努嘴,脸上就有了泪意:“阿父,周儿昨晚梦到娘亲了”。
因建平帝为先皇后画了许多画像,小太子耳濡目染,知道自己娘亲长何模样。平日他也会这样软着嗓音跟李琤说,他梦到阿娘了,阿娘抱着他叫他周儿。
建平帝眉眼更为柔和,温声问道:“那阿娘可有跟周儿说了什么?”
下面的朝臣又惊,方才陛下还怒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现在对着小太子,声音都夹起来了?
不过一把年纪了才得这么一条血脉,又长得玉雪可爱。宠宠也无妨。
哎,习惯了习惯了。
李琤之所以对小太子的话深信不疑,只因他虽对孝德皇后日夜思念,可那女人却鲜少入他的梦。
不知是否心里存着气,不愿入梦见他。
但,李怀周到底是她唯一的孩子,她生前就对孩子表现得诸多宠爱,入孩子的梦与孩子说话,也是再自然不过。
小太子软乎乎的小手揪着父皇的五爪龙袍,整个小身子窝在建平帝怀里,声音带着啜泣:
“娘亲说,孩儿生来就大灾小病不断,若想驱邪渡厄,就不能造下杀业,那样会折损孩儿的福分”。
“阿父,你说娘亲说的,是真的吗?”
他整个身子扭股儿糖似的在建平帝身上扭着,把鼻涕眼泪一股脑往帝王尊贵奢华的龙袍上擦。
李琤却丝毫不在意,只是用手制止小儿有些胡闹的动作。他蹙眉思考,向来运筹帷幄,稳如泰山的帝王,居然露出了一丝恐惧。
是了,周儿身体不好,这些年他为皇觉寺重塑多少金身,才让佛祖庇佑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难道,因为今日之事,就要造下业报吗?
可是,若不处置这礼部侍郎,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也发不出来。要不,就把人贬个官,不在自己面前碍眼就行了?
李琤不想轻飘飘的原谅,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头,后面便会有无数谏官指着他的行为挑刺。
他是帝王,受命于天,不需要听谁的话。谁也不能约束他。
可帝王到底是怕了,害怕孝德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在自己手上出了事儿。他无奈道:“好吧,就听太子所言,朕不杀他”。
他知道太子有意为礼部侍郎开脱,可涉及到因果业报之事,皇帝还是心有忌惮。
朝臣又是一个震惊,这场血雨腥风的命案,项上人头不保的谏言,居然就因为小太子随意撒几句娇,抱一下圣上,就这么解决了?!
不带这么宠孩子的!
可是,小太子现在是为礼部侍郎说话,为朝臣说话,站的是群臣这边。众位臣僚后知后觉明白,好似太子受宠,并不是什么坏事儿。
起码,受益的是他们。
你看,因为皇太子一句话,礼部侍郎就保住一条性命,这不是挺好的吗?
可那年轻耿直的礼部侍郎,偏偏不认命,继续劝谏:“陛下,每年的祭祀大典斥资巨大,实在不该如此为之。为了生民着想,为了千万百姓着想,还望陛下三思!”
建平帝勃然大怒:“孔恕敏,别以为太子为你求情,朕就不敢杀你!”
“即使陛下要杀臣,臣也得把话说完。纵然如今天朝繁盛,百姓安居,国帑富足。可陛下若是再这般奢靡挥霍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置千万百姓于危殆之地!”
“先皇后已逝,纵然陛下思念先皇后,也不该采取这样的方式!”
年纪大一些的老臣,听到孔侍郎的话,简直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果真是初出牛犊不怕虎,这年轻的小后生,居然敢直面硬刚建平帝,实在是勇气可嘉!
只是不知道,这孔侍郎的小命,今日能不能保住。
建平帝怒极,当即把小太子放在一边,走到边上将青龙剑“唰”一下从剑鞘里抽出来,抵在孔恕敏脖子旁,咬牙切齿:“你找死!”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病
小太子被放在一边差点跌了个踉跄, 见自家父皇果真要动真格了,迈起小短腿噌噌往前跑去, 试图用手抓握那柄青龙剑。
李琤担心剑刃锋利伤到他,手里的力气稍微松了些。李怀周仰头巴巴望着他,小嘴却没停下,稚嫩的声音响起:
“父皇,您曾给儿臣念过《孟子》,里面曾说,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 斯得天下矣。
“父皇作为一国之主, 若想得天下臣民之心,需得让臣民真正爱戴。可如今父皇的做法,动辄对朝廷忠臣打杀,若传扬出去, 实在是失了民心”。
他一长串话说得有些累, 语罢直击问题根源:“况且儿臣也觉得,父皇此举极不妥当, 母后是寻常人家出身,即便仙去,九泉之下看到父皇这般挥霍国帑,心里也过意不去。
“父皇,孔侍郎劝谏得没错,每年一次的祭祀,需请数万僧道诵念往生经,需在皇觉寺供奉数千盏平安灯, 一车车的香料燃烧如同柴草,僧道在东宫打半个月的醮。父皇,须知上有所好,下必趋之,您对那些个僧道如此偏信,如此这般下去,实在是不容乐观”。
说着,他低下头开始打感情牌:“儿相信,若娘亲在世,也断不愿看到父皇这样做的”。
朝臣听到一个五岁小儿对于民心政事居然有这样敏锐的理解,一时大为惊奇。孔侍郎也没料到这个年幼的小太子,居然与自己政见相和,且不怕触怒陛下,敢直接点明其中弊端。
看着那尚显得瘦弱矮小的皇太子,孔侍郎居然感动得一塌糊涂。有太子为他求情,就算今日触怒龙威人头落地,他也知足了。
朝臣感叹太子聪慧的同时,心里暗暗想:多好一太子!小小年纪就为着百姓说话,为着他们这些个内官说话。
不知不觉,太子仅凭这小小一件事,居然获得众位臣僚的认可。
李琤听完太子之言,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不信一向依赖自己的孩子,对自己尊崇不已的孩子,如今为了先皇后的祭祀,居然能与他闹出如此大的分歧。
看着这天真懵懂的孩子,建平帝居然头一次觉得,自己教育孩子的方式错了。
他冷笑,脸色阴沉,视线晦暗不明,对着太子的话也不复方才那般宠爱,带着十足的噬人:
“太子,那是你亲生母亲,你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这些年听的筵讲都听到狗肚子了吗!”
“阿父,正因为她是我母亲,儿更要规劝阿父,人死不能复生,阿父该往前看才是”。
“住口!”建平帝勃然大怒,眼前噌地涌起熊熊怒火,择人而噬的目光几乎要把皇太子生吞活剥。
“她一定会回来的,只要朕心诚,只要朕偿还了这一世的罪孽,她就会回到朕身边!”
这天下都是他的,他是天下万民的君父,纵使他要做什么,任何人也丝毫不能置喙!他是天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谁敢阻拦,都得死!
建平帝粗重喘息,额上青筋暴起,冷汗一滴滴滑落,依旧俊郎的眉眼中,已然遍布着痛色。
太子从未见过父皇这个样子,不由得心神一震。
“她会回来的……”李琤捂着胸口,目光涣散,喃喃自语道。
说完最后一句,整个人已经痛得没有知觉。
“父皇!”
“陛下!”
……
李琤终于梦到梁含章了,奇怪的是,他梦中的章娘显然不是后来印象中的样子,而是梳着稀松小髻,蹦蹦跳跳的小孩儿。
李琤见过那个小孩儿,那是自己在长孙府战战兢兢,如临巨渊的日子中,唯一的慰藉。
可,昔日那小女娘,居然变成了章娘的样子,还是章娘小时候。虽然建平帝没见过梁含章小时候模样。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章娘,世上独一无二的小女娘,他放在心上的小女娘。
他看着珠圆玉润的小团子,皱眉时眼睛上瞟,嘴唇抿成一条线,与李怀周那小子一模一样。李琤忍不住失笑,合该一样的,她们是血脉相连的母子,身上有相似之处再正常不过。
他喜欢这样的相似。
建平帝想在梦中好好与小女娘说一次话,拉一下她软乎乎的小手,直视她的眼睛。问她:他知道错了,他不奢求女娘的原谅,只求女娘的脚步慢一些,再慢一些,让他能追得上。
自五年前,良媛被帝后下药,后又自己造成惊马之象坠下山崖,李琤连夜带着青龙卫亲自去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回想那天晚上,建平帝觉得,当时的呼吸是刺痛的,声音是颤抖的,连一向稳健的身形,都有些微踉跄。
他希望自己的良媛能平安无事,在山崖的某一处地方等着他。他动作要快,一定要快,否则良媛可能看不到他,撑不下去了。
可令建平帝没想到的是,在山崖里找了整整一夜,看到的场面却是一群凶猛的黑狼,正在享用着它们的战利品。
而那战利品,即使被撕咬得血肉模糊,只剩下一滩血迹和几片沾着血腥味儿的布料。
再看看地上的珠翠,那是良媛出门时,他亲眼看她戴上去的。
如此,葬身狼群之口的人是谁,已然不言而喻。还有一种可能,她并不是葬身狼腹,而是在坠落山崖时,就已经毒发而亡。
那晚,众人看见,熬得双眼赤红的太子殿下似乎疯魔一般,举着大刀犹如孤魂,手起刀落,将山上那群黑狼逐一杀尽。
鲜血染红他眼,狼牙划破他矜贵的衣衫,他头冠掉了,头发散了,整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握着那柄滴着狼血的大刀,眼里满是阴霾与痛苦。
自那日后,太子大病了三日,躺在床上神志不清,被烧得通红的脸兀自转着,嘴里不断呢喃:“章娘”。
李福看得心疼,好容易小殿下的烧退下来了,他这个当父亲的又病成这般模样。还有良媛,如此年轻的生命,就如一阵青烟般,消失在了东郊的山崖上。
期间帝后出宫来瞧过太子几次,看到太子把自己折腾成这个鬼样子,王皇后也是恨铁不成钢,指着他鼻子骂:
“就一个女人而已,至于吗?把自己搞得这人不人鬼不鬼,实在枉费本宫这数十年来的教诲!”
太子懒懒倚在床上,眼神呆滞,看向一旁被小皇孙玩剩下的搁置着的布老虎,心中怆然,冷淡道:
“我竟不知,这数十年来,皇后究竟教诲过我什么”。
如今遮在二人面前的面具被揭开,他连母后也不叫了。原来血脉相连,血浓于水的亲母子,也可以这般仇视愤恨。
王皇后有些气恼,愤愤然:“母后也是为你好,那狐媚子实在不是良人,她一而再再而三背叛你,怎知以后会不会再次生事?本宫也是看在周儿的面上,才让她死得体面一些。否则,按照她犯下的罪孽,本宫必定让其名声扫地!”
李琤闭眼,再不说话,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抗议。
长平公主自皇兄病后就一直守在身边,眼看着兄长醒来,又是激动又是羞愧,甚至于不敢看他眼睛。
可想到章娘惨死,自己也是其中加害者之一,李洛华简直不能原谅自己。她那么喜欢章娘,好不容易找到个投机的朋友,好不容易盼着皇兄铁树开花,终于有了孩子。
可这一切,居然硬生生被父皇母后插足,折断了!
长平公主不解,但并不妨碍她辨明是非。她知道章娘是无辜的,帝后把这气撒在章娘身上,这对她来说,何尝不是无妄之灾?
听着自己曾经一向爱戴的母后,如今这冠冕堂皇的话,不知怎的,李洛华只觉得心惊肉跳。
帝后总是这样,当年对皇兄,说不要就不要了,如今把皇兄养在身边,还给了太子之位。难道这样,就值得皇兄感恩戴德吗?
皇兄是帝后嫡长子,是大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且他丰姿伟懋,品行高洁,又学得帝王纵横捭阖之术。这太子之位,是他靠自己努力赢来的,而不是抢了贤王的。
可帝后,却总不这样想。
帝后走后,长平公主终于敢直面自己皇兄,亲口道出自己的忏悔。太子神色冷淡,只轻声说不怪她,又道自己疲乏了,让李福请她出去。
李洛华看着打开又关闭的门,脑海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即使当日之事并非她本愿,可事情发生,良媛身死。皇兄嘴里虽说着不怪罪,可心里,却永远埋了一根刺。
那刺,碰一次疼一次,深深扎入肺腑。
后来发生之事正如史书所写,景泰八年,惠安帝退居太上皇,建平帝,也就是之前的太子李琤,成功登上帝位。
也许这事不过寥寥史书几笔,可对于直面宫变的内庭宦官来说,却是此生都不会想到的,也是未曾经历到的。
他们那位德行有加,人人交口称赞的太子殿下,居然会做出逼宫之事,强迫惠安帝退居太上皇,之后大刀阔斧整治吏治,把皇宫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换成自己人。
当时发起宫变时候,惠安帝没有丝毫意外,日渐羸弱的他,清癯的脸庞隐在黑暗中,低声道:“朕早料到你会这么做”。
建平帝冷眼看着自己父皇,“所以呢?”
惠安帝低低咳嗽,声音湮没在黑暗中,显得缥缈又虚幻:“若是再来一次,朕也还会那样做”。
“琤儿,你是帝王,能得天下者,能登至高之位者,当心无挂碍,冷心冷情,不被凡尘俗务所影响”。
李琤:“我本就是凡人”。
“琤儿,你有这样的铁血手腕,朕很欣慰。如今朕时日不多了,又亲手为你扫除一个挂碍,你当不负为父所托,做个勤勤恳恳的好帝王”。
李琤听完,只是冷嗤。
所以呢,登至高之位,就必须得把心爱之人杀掉?那他是不是也得给李怀周捅一刀?
那孩子,可是他与心爱之人,血脉结合生出的孩子。
他们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还是同一个意思,连个弱女子都无法容忍。
第60章 第六十章 入梦
李琤之前一直以为, 杀死良媛的罪魁祸首,就是高坐明堂的帝后。后来才知道, 原来不止她们,连自己,也是凶手之一。
那几日高烧之后,一直伺候在良媛身边的明月和玉湖前来禀报,说当日良媛从贤王府回来后,就直接去找太子了。
可不知为何,去了差不多一刻功夫,回来时却变得神思不属,整个人如同枝头上的花儿没了阳光和雨露浇灌, 逐渐枯萎。
她们询问良媛, 良媛却无论如何也不说,只是把话题岔开,有时闲暇下来,便望着屋内的香炉发呆, 看着看着, 不觉泪满香腮。
她们说那天良媛曾过去找自己,可李琤却没看到, 当时他与李福在商议太子百日宴之事。当时历朝历代素来有传统,若是帝后能用金樽亲自为皇孙斟酒,将酒洒在菩提树下,就能保佑皇孙此生无恙。
可雕刻着五爪金龙的金樽,是帝王器物,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帝王威严,这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解读,这个孩子, 是帝后属意的下一任太子。
当太子与帝后提出时,一向慈眉善目的皇后,却不愿应允此事,言语之间多有推辞,话里话外皆在暗示:这个孩子身体弱,能不能活得比你久还不一定。况且他虽是皇长孙,可生母身份低微,日后你总要娶太子妃的,若是早早立了皇太孙。将来李琤与太子妃生下的嫡子,又该如何自处?
李琤劝说不了帝后,又怕良媛产后多思,听到会伤心,觉得周儿不受宠爱。可李琤万万没想到,那天与李福的谈话,居然是良媛主动走向死亡的导火索之一。
记得有一天晚上,梁含章早早上榻歇了。太子刚从外面回来,沾染一身寒气,回来后便在浴室沐浴。
穿好白色里衣,他吹灭灯走出去,看到小娘子已经睡下了,瓷白的脸一片安详,盖在身上的被子随着她呼吸而缓缓拂动。
太子心中一暖,只留下旁边一盏小灯,便将白玉挂钩放下,躺在小娘子旁边,如往常一样,将她香软的身子抱在怀里。
良媛嘤咛一声,浓密的睫毛扑闪,片刻后睁开眼睛醒来,看到身边的男人,有些依恋地回抱着他,嗓音娇软:“殿下”。
李琤咬她耳朵:“叫亲亲”。又道:“吵醒你了?”
良媛摇头,打了个秀气的呵欠,因为困倦的缘故,眼睛雾蒙蒙的,纯净又美好。她轻轻扫了李琤一眼,似在心里说他不知羞。
太子被这水光潋滟的秀眸微微一瞪,本来没什么想法的他,突然一阵气血上涌,小腹处燥热难堪。
太子暗暗在心里唾弃自己,明明良媛才刚出月子不久,明明她身子还未养好,他居然能有这般禽兽的想法。
太子气运丹田,努力把这阵来势汹汹的情/欲逼退下去。可怀中女子似乎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再抬头看看太子,一眼望穿了其中玄机。
她不扭捏,翻身跨在太子身上,上半身趴着与太子唇齿相贴,柔软的青丝自她两肩散落,落到太子小麦色的胸膛。
她的糯米小齿咬太子耳垂,声音黏糊糊的,如同蜜糖一般:“殿下,让妾身伺候殿下,可好?”
“亲亲?”
太子本就觉得血脉偾张,一句“亲亲”从女子朱唇吐出,看着如此天下艳色,人间少有的倾城佳人,当即呼吸如粗喘的老牛,眸光灼灼。
可最终他靠着强大的自制力,将身上女人放下来,掀开帷帐准备用冷水沐浴。太子从来不自诩正人君子,可妻子刚出月子就要行这事儿,李琤觉得,自己做不出来。
还是自个儿去浴房洗个冷水澡儿,灭灭火罢。
他在床沿旁穿鞋时,方才娇艳欲滴的国色佳人,又从身后揽住他略显纤细、却极为有力的腰腹,声音带着蛊惑:“亲亲是要去哪?是奴哪里伺候得不好吗?”
说着一手往下。
李琤面色僵硬,强忍着心中悸动,把女人皓腕从那处拿开。他声音沙哑,带着情/欲:“乖,你现在的身子还不适合承宠,等再过几个月,可好?”
良媛听到他这话,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突然没了热情,冷冷撤下双手,面无表情道:“那殿下去吧”。
李琤不知她情绪怎转变得这样快,转念一想太医曾嘱托过,产后的女子性格都会有些奇怪,加之如今欲/火焚身,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应了声准备往浴房走去。
良媛坐在湘妃色床帐内,娇小玲珑的身子隐藏在黑暗中,李琤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灼灼的视线。等他转身去看时,发现良媛正望着自己,向来充满生机活力的人,此刻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幽怨哀愁。
李琤心头思绪万千,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良媛是两个世界的人。如今人虽然好好坐在那里,就在自己身边,冰清玉洁的小脸,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那一刻,太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抓不住什么,有什么东西要从掌心溜走了。
无端的恐惧朝他袭来,太子此刻再没了旁的风月心思,身上的情/欲如潮水一般逝去。
他转身朝良媛走去,听到对方微弱的声音:“殿下,若我有一天过世了,你会为我伤心吗?”太子大惊,不知她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
重新坐回床榻握住她手,低斥道:“乱说什么?!你是孤的人,有真龙天子在你身边护着,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太子莫名慌乱,不知她今夜是为何这般。东宫被重重护卫防着,一应吃食全经过医官试毒。而且帝后那边也松了口,表示只是一时气话,不会要良媛性命。
没有人会伤她,任何人也伤不了她,为何良媛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她早已心存死志?!
太子想到这可能,愈发觉得不能忽略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太医早交代过,女子产后多思,安全感不足,身为夫君的,自然该多多包容。
他抱着女娘,轻轻吻在她发梢,嘶哑的声音低哄:“咱们章娘,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一直等到亲眼看咱们周儿一日日长大,看着昔日牙牙学语的周儿,脊背弯了,头发白了,牙齿松了,是不是?”
他跟哄小孩子一样。
梁含章望着同床共枕无数个日夜的男人,这个手握至高权柄的男人,同时,还是她孩儿的生父。不知为何,她嘴角突然扯出个笑容。
她回抱住太子,将脸埋入他怀里,点头道:“我自是信殿下的”。
她瓮声瓮气,“只是人终有一死,妾父母亲缘淡薄,此生唯对尚在襁褓中的周儿牵挂不已。若妾有一天不幸去了,殿下千万要答应我,好好照顾周儿,不让他受了欺负”。
太子听着这话,只觉心下大恸,她何时有了这般悲观的想法,难道最近有人在她面前嚼舌根子么?还是说,当初帝后威胁他之事,已经被她知道了?
李琤想了想,觉得最后一个可能最大。定是底下那些个奴才瞧出端倪,就把这事儿跟良媛说了。等有机会,他定要好好整治一番。
软了声音安慰:“章娘,你是不是听到一些关于帝后的传言?你放心,皇后已经表示自己错了,她只是一时心急,并没有真正想要你性命。你是孤的人,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就连天子也不行”。
后来的李琤才知道,自己当夜之言是多么虚伪愚蠢。皇后前一脚说不会怎么样,后一脚就把人毒杀了。
他怎会有这样的自信,觉得帝后不会欺骗于他,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李琤又悔又恨,恨自己不能护住心爱之人,也恨帝后为何连一个弱质女流都容不下。
直到后来听明月这两个侍女汇报,说那段时日,有时良媛独坐时,会喃喃自语:“他会赐我鸩酒吗?”
这个“他”是谁,二位侍女不知,可建平帝,却听懂了良媛的自语。
那一刻,李琤才恍然大悟。原来当日良媛偷听到他与李福的谈话,把“斟酒”听成了“鸩酒”,加之自己一些糊涂的言论,导致良媛以为,自己要杀她。
无怪乎,她会在饮下毒茶后还纵马制造马惊,坠崖而死。无怪乎,她那晚上会这般问。无怪乎,她让他善待周儿。
原来,是这样的原因。
雪崩之时,没有一粒雪花是无辜的。如今,真相揭开的那一刻,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正无辜,可以幸免的。
伤她最深的,害她最苦的,反而是他这个高高在上,把话说得冠冕堂皇的储君。
这事,足以让李琤悔恨终生。
如今,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入了自己的梦。李琤只想好好抱着那小女娘,陈述自己罪孽。他罪孽深重,注定入不了轮回。入不了轮回,就无法与章娘相见。
所以,他才会听信僧道们的招魂之言。死后在忘情川,章娘饮下孟婆汤,他入不了轮回。如此这般,他与章娘,再没有相见的机会。
建平帝如何忍受!
他是万物之主宰,在天地人三界,他是人界的君王,只要他心诚,只要他不曾懈怠,终有一天,有再次遇见章娘的机会。
他如此这般想,在梦中也这般说了,不知为何,这小女娘仿佛看不到他似的,呆呆趴在草丛边上玩蚂蚱,嘴里还在细声细气嘀咕:“嬷嬷不在,宝儿可以玩”。
画面一转,又看到小娘子穿着粉色小裙,头上戴着几个嬷嬷为她摘的小花。她动作麻利爬上树干,从小窗那跳下来,走到一满身颓丧的少年身边,歪头指了指自己脑袋:“花花”。
李琤知道,那小少年就是曾经的自己。
见少年没反应,她又蹲下身子与少年并排坐一起,扯着他衣袖,软糯糯叫:“哥哥”。
“宝儿的花花,好看吗?”
少年十分冷淡,依旧不回答。
小娘子毕竟年纪小,陡然遇到这样脾气的哥哥,不由失落撇嘴,闷闷坐在旁边,不知不觉,委屈得眼里汪了一泡泪。
李琤看得心疼,很想进去抱着小娘子哄她:“你头上的花很好看,我很喜欢”。
可,他就如一个外来者一般,只能注视这一切,却不能动弹,也不能改变分毫。
梦中,依旧传来小女娘清脆的笑声。李琤眷念不已,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着往前走,很快,他恢复了意识。
……
建平帝昏睡三日,终于成功醒来,在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无一不喜极而泣。
尤其李福哭得最为大声。
李琤幽幽睁开眼睛,视线朦胧注视着眼前一切。只见李怀周正坐在床沿边上,泪眼汪汪看着自己,嘴里不住喊着“阿父”。
小孩子毕竟只有五岁,饶是镇定沉稳,陡然见自己一向无所不能的父皇,居然在大殿之上倒下,整整三日没有知觉。他被吓得不知哭了多少次,每日在紫宸殿守着,期望父皇如平时一样,睁开眼睛叫他“周儿”。
李怀周不知,母后在他心中,居然是这般深的执念。若是可以选择,他再也不会在乾元殿上忤逆父皇,不会让父皇被自己气得躺了整整三日。
李琤躺久了有些无力,看到五岁的稚儿,青涩童稚的脸上,依稀有梦里那小女娘的身影。他眼眶不由泛酸,抬手抚摸李怀周头发:“不怕,阿父在呢”。
李怀周见阿父终于肯理会自己,终于忍不住,整个人一头扎入建平帝怀中,哭喊着:“阿父!是孩儿错了!孩儿当日实不该说那番大逆不道之言,阿父不要生周儿的气,好不好?”
李琤没说话。他何尝不知每年祭祀花费甚大,何尝不知文武百官对此事颇有微词。可一涉及到有关章娘之事,即使被天下人唾骂,他也一意孤行,肆意为之。
他并没有生李怀周的气。相反,他恼怒的是,李怀周童言稚语的一番话,道出背后的残酷真相。
世上,再没有一个章娘了。即使他日夜诵经,年年花费巨大为章娘度厄消灾。可那个长在他心里的女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怀周当日之言,带着孩子般的天真残忍,将赤裸裸的事实披露在他面前。
意识到这一切,建平帝当日才会在极度悲怆之下,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