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阿父不要我了吗?


    当日帝王在朝臣面前突然倒地不起, 一时朝野震惊,生怕圣上龙体抱恙。若建平帝龙驭宾天, 皇位自然是传给年仅五岁的皇太子的。


    可问题是,小太子虽聪慧,但实在年幼,国赖长君,若登上帝位必定会受人掣肘,依赖于实际掌权监国之人。


    待来日太子年长,知道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必定会反击。届时, 整个大晋, 将陷入血雨腥风中。


    皇权不保,他们这些旧臣焉有命在?故而,不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道,朝野上下的文武百官, 都盼着建平帝能早日醒来。


    又是一日黜朝日, 建平帝身体还未恢复好,依旧养在紫宸殿, 只是一天当中也能处理几个时辰公务,接见些军机要臣。


    若有十万火急之事呈报,御前大总管李福会把人引到紫宸殿,让大臣亲自面见皇帝陈明要事。


    大臣把要事汇报完,见建平帝神色恹恹,不敢再多言,得到批复后躬身出去了。走到外面看到李总管,有些想套近乎的大臣忍不住问他:


    “陛下突然昏迷数日不醒, 醒来后又精神不济,太医可说明是何故?”


    李福看着旁边求知若渴的大臣,伸手不打笑脸人,回道:“那日陛下与太子殿下起了争执,一时急火攻心伤及肺腑,太医说好好调养就行了,诸位大臣不必忧心”。


    平时诸位大臣面见天子,天子身边必有太子陪同。可今日,只见精神不佳的陛下,却不见聪敏古怪的太子。


    莫非,当日太子为孔侍郎求情,果真触怒龙颜,被陛下降旨了?


    这么好一太子,居然为了他们而受罚。当日在场的臣僚,心中不免如是猜测道。


    李福伺候御侧多年,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底下心思各异的大臣在想什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因笑道:“太子殿下勤勉好学,此时正在上书房苦读呢,诸位大人不必忧心。太子殿下毕竟是主子万岁爷唯一的嫡子,又聪明伶俐,主子万岁爷喜爱还来不及呢,怎忍心罚他?”


    诸臣纷纷放下心,如此就好。早已忘了自己当初也是反对建平帝立太子的那群人之一。


    ……


    太子确实在上书房,却并没有苦读。只因他觉得自己父皇因前几日受刺激,大约想自己好好静一静,便懂事地没有去烦他。


    太子坐在独属于他的小软凳上,双手托腮,本来没什么肉的脸被这么一揉,顿时揉出婴儿肥。


    他苦恼问:“砚平,你说父皇现在在干什么?”


    砚平是随身伺候太子的小太监,几年前认李福做干爹,靠着李福一手提拔上来的。他聪敏又伶俐,知道如何见机行事,在太子身边伺候,倒不算埋没才华。


    砚平恭敬道:“回太子殿下的话,万岁爷在紫宸殿接见大臣呢,方才孔侍郎刚从里面出来”。


    孔侍郎并未因当日大逆不道之言被斩首,太子劝谏,陛下到底没真正降旨,只罚了他几个月俸禄,仅此而已。


    孔恕敏性子宁折不弯,自被建平帝钦点为两榜进士,入朝为官后,便一直心怀夙愿。


    他愿做帝王手下的孤臣、直臣,时时规劝帝王不当言行,让建平帝贤名流芳百世,得到后世所有人爱戴。


    可今日他探望建平帝,看到对方病后虚弱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懊悔。


    他劝谏陛下是对的,但实在不该用如此直接的方式,若能稍微迂回一点,陛下是不是就不会怒急攻心,当众在乾元殿倒下了?


    龙体受损,有他一份责任。孔恕敏是个认死理的人,孤高而清傲,否则也不会在那天当众指出建平帝不足。


    可建平帝毕竟是帝王,九五之尊,居然被他的话气得昏厥数日,孔恕敏自幼接受的是忠君爱国思想,看到自己造成的这般局面,恨不得以死殉罪。


    可建平帝虽然精神不济,却并未对他表示任何刁难,只随意商讨了下政事,便吩咐他下去了。


    帝王如此宽宏大量,让孔恕敏既感且佩。心里忠君的思想更为根深蒂固。


    建平帝处理完剩下奏折,天逐渐黯淡下来。李福见他眼神疲惫,已经放下手中朱笔,料想他应是要休息了。于是上前道:


    “陛下,可要传膳?”


    李琤轻拧眉心,心中烦闷,点头不语。


    有太监将御膳呈上,又一一用银针验毒之后,才放在膳桌上恭敬退下。李福习惯性为建平帝布菜,却被建平帝抬手止住。


    “朕胃口不佳,随意用些就行,不用你忙活”。


    李福只好停下在一旁候着。平时一日三餐,陛下都是与太子一同进膳的,如今太子不在身边,陛下居然眼皮都没抬,丝毫没有询问的打算。


    要说的话反复在脑子里滚了几圈,李福还是忍不住道:“太子殿下如今还在上书房呢,听身边内监说好像还未用膳”。


    李琤将银箸轻轻搁在桌上,用茶漱口,“饿了就让人送吃的,不在朕身边,难不成真饿死不成?”


    “那今夜太子殿下是睡紫宸殿,还是……”


    “让他回澜光殿睡吧”,建平帝已经用好膳食,接过宫娥捧进来的汤药,一饮而尽。


    澜光殿是太子居所,原本的东宫离皇城有一段距离,建平帝不可能把那么小一个孩子放在那边。


    若在皇宫附近重新修建一座东宫作为太子居所,又实在劳民伤财,李琤思来想去,随意指了个离紫宸殿近的殿宇,安置李怀周。


    不过,久候御侧的都知道,在小太子三岁以前,都是随自己父皇住在紫宸殿,紫宸殿旁边的厢房,已经成为太子的固定居所。


    如今太子日渐年长,父子之间不好再过多亲近,建平帝勒令他回澜光殿睡。


    可小殿下习惯住在紫宸殿,惯来爱用撒娇撒痴那一套,建平帝无法,只能任由着他了。


    建平帝说完,拿棉帕擦了擦手,抬头看到李福欲言又止的神色,知道他想说什么,哼声道:“朕不会因此恼了谁,只是小孩儿缠人,朕这几日想独自处一处”。


    李福心想,陛下自孝德皇后去后,便一直封心锁爱,情绪暴躁不稳。好容易身边陪着个太子殿下,整日叽叽喳喳的,好歹看着还有点人气儿。


    若太子也不在身边,不难想象,陛下的生活得单调阴郁成什么样。


    不过得到陛下肯定的答复,李总管好歹弯了唇,躬身笑道:“是,奴婢知道了”。


    建平帝冷觑他一眼,冷笑:“你这刁奴,不忠主子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拐着弯跟朕打探消息”。


    李福笑容慈祥,眼睛眯成一条线,这样一看脸上全是肉。他不怕皇帝怪罪,道:


    “奴婢这是爱屋及乌呢,小殿下是主子万岁爷的血脉,奴婢爱戴陛下,自然对陛下所出的小殿下崇敬有加。虽然陛下平日对小主子多有照顾,可精力难免有限。奴婢可得替陛下看顾好小主子,让陛下无后顾之忧”。


    “你这刁奴,倒是长了一张伶俐的巧嘴”。李琤笑骂他。建平帝阴郁了这些时日,终于露出个笑容,虽然淡淡的,好歹让李福觉得宽慰。


    他真怕自家殿下,因孝德皇后之事而想不开。


    皇帝笑过,又恢复了往日的肃穆,他视线扫向隔间,李福清楚陛下接下来要做什么,轻声慢步让人出去了。


    李琤走到隔间,那里是他平日休憩之所,里面放置着成千上万副画卷,随便展开一副,无疑都是同一个人——帝王的发妻孝德皇后。


    世人皆传皇帝待发妻一往情深,多年来不曾充盈后宫,只守着孝德皇后的牌位,以及孝德皇后留下的孩子过日子。


    李琤不知外面传成什么模样,他也不在乎,只要不涉及章娘的身后名誉,他都可以置之不理。


    外人传言帝后鹣鲽情深真假尚且不论,不过这偌大的隔间内,放置的东西全然与孝德皇后有关。


    任何内监宫娥不能私自擅闯,连孝德皇后所出的皇太子,都只能经父皇应允后才能踏足,且不能随意乱动任何物品。皇帝经常把自己关在里面,往往一关就是一整晚。


    此时,李琤修长白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画像上之人,向来平静醇厚的声音,此刻带了一丝哽咽。


    他唤:“章娘”。


    “你突然入梦,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他悲恸又痛苦,满腔的哀伤压抑多年,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他自欺欺人问:“你是不是一直守在我和孩子身边,未曾远离?若是你在的话,能不能动一下旁边的帷幔?”


    如之前的任何一次,那帷幔静静伫立在一旁,纹丝不动。


    李琤见此情况也不意外,他早料想到的。失望的次数多了,心也就麻木了。


    建平帝一如往常,进入这内间便有千言万语诉说不尽,絮絮叨叨。外面伺候着的宫人一开始以为陛下在和谁说话,后来伺候多了,知道陛下有这一习惯,也逐渐习以为常。


    李怀周在上书房待到晚上,已经是平时用膳的时间,父皇还没叫人过来喊他回去。小太子有些生气,也有些失落。他意识到父皇不在意他了,他再也不是父皇最心疼的小宝贝了。


    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想哭,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根本止不住。正哭得起劲,砚平提醒他:“殿下,李总管来了”。


    “什么李总管,打出去!”小太子气在头上,听也没听就让赶人。


    可李福是御前大总管,他的一举一动皆代表陛下旨意,谁敢拦他?更何况,这人还是砚平干爹,是一手提拔他们这些当儿子的,砚平对李福怀有无数感激和尊崇,根本不敢拦。


    李福笑呵呵走进来,甩动拂尘,弯腰行礼道:“奴婢给太子爷请安”。


    “你来干什么?”太子不想看他,把头偏到一边去,傲娇得很。


    老总管屈膝靠近小太子,看清他脸上的泪痕,哟了一声,“殿下这是哭了多久?”


    “没哭!”李怀周突然炸毛。


    李福自小太子出生就一直陪在身边,深知这位小主子的性格,一遇到伤心事儿,又傲娇又难哄。也不知是随了谁。


    大抵是随了良媛。建平帝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深知皇帝幼时性格如何。


    “好好好,没哭,奴婢老眼昏花的,一时看错,还望小殿下莫要怪罪”。李福打心底里疼爱小太子,笑呵呵哄他。


    李怀周哼声,终于舍得正眼看他了:“你来做什么?把我饿死在这儿,岂不是好事?”


    李福一听这话可了不得了,这小孩儿心里,只怕着恼得很。若这时候哄不好,怕能让小殿下记几年。


    “殿下这说的什么话?殿下乃金贵之躯,皇上在紫宸殿歇着的功夫,生怕你渴了饿了,或者贪玩磕碰着了。这几日太傅不在,无人教导殿下,皇上生怕哪里委屈小殿下您哪”。


    如今教导太子的是当年狄太师长子,当年狄家幼子与贤王谋反,太子只是把狄太师的幼子处理了,给狄家贬了官。至于狄家其他人,并未追究。


    因建平帝对狄老的信任,太子三岁时,便拜了狄老长子狄秋为太傅。因狄太傅前几日着了风寒,不得不告假一段时间。


    太子没了太傅教导,只得提溜到建平帝身边,跟着建平帝学帝王文武艺。


    李怀周听着老总管的话,终于觉得心头那口气顺了些。他知道自己父皇是在意他的,只是一时拉不下脸而已。不然,为何派李福来当说客?


    李福见小太子努力压平嘴角,装作严肃的样子,不由心里暗暗发笑。他知道小殿下已经不生气了,只是心里还有些别扭而已。


    继续道:“皇上担心殿下,还特地让奴婢叫了膳食过来,殿下在上书房待了这么久,想必已经饿了,要不奴婢……”。


    李怀周突然从小凳子上站起来,“父皇用过没有?”


    “陛下已经用了,不过只吃了几口”。


    “我要去看看父皇!”他蹿猴一般蹿出去,跑得飞快。李怀周听到父皇只用了一点点膳食,心里担忧,生怕父皇如前几日一般,躺在榻上无知无觉。


    他自小没有母亲,不能再没有父亲。


    小太子生怕自己去晚了,看到的只有建平帝冰冷的尸体,急匆匆往紫宸殿而去,小短腿哒哒的,一溜烟就不见了。


    砚平还好,他年轻身姿矫健,追上太子绰绰有余。李福就不行了,他身躯本就肥硕,如今年事已高,跑不了几步就累得大喘。只好交代左右内侍照顾好太子。


    李怀周打开殿门,里面一片漆黑,连盏灯烛都没有。他举起砚平手中的灯笼往四周一看,又跑到内室床榻去翻,并不见父皇身影。


    小太子心绪不由一颤,声音也带了哭腔,崩溃大喊:“阿父!阿父!”


    “阿父不要我了吗?”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他是小大人了不是吗?……


    就在李怀周哭得嗓子快沙哑时候, 后面隔间的那扇门,突然被人从里打开。


    俊美无铸的帝王走出来, 冷眼看着左右侍奉的宫人。原本在门外守着的宫娥害怕得身子不住颤抖,抖着声音道:“奴婢已经跟太子殿下说了,陛下就在里面,可太子没听到……”


    小太子根本就没听。


    他已经沉浸在即将失去父皇的悲恸心情中,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语。


    李琤从里面走出来,挥退下人,将小儿抱在怀里,皱眉看他:“哭什么?身为太子,一点男子气概也无”。


    李怀周也逐渐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一时又是高兴又是羞愧, 羞得窝在建平帝怀里,闻着父皇身上熟悉的皂荚香,他瓮声瓮气道:“孩儿以为父皇不要我了”。


    李琤神色微冷,轻轻敲他脑袋:“李怀周, 你得有点判断意识, 凡事多动脑筋想想,不要一遇到变故就只会哭”。


    “父皇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往后的路,还需你自己走”。


    李怀周自知今日行为不妥,若太傅在旁边,指定罚他写大字。可小太子被父皇训诫,还是有点不服气。


    平时他可不是这样子,不止太傅,许多文武大臣都夸他知进退、懂礼仪,很有教养呢。


    只是, 一遇到有关父皇之事,他就把所有学的东西都忘了,生怕父皇如前几日那样,躺在榻上面无血色。


    他轻轻圈着李琤脖子,小声道:“儿臣知错了”。


    李琤自知是前几日之事给小孩儿心里留下阴影,可方才独自在隔间待了许久,情绪并未调整好,他此刻还做不到软下身段去哄孩子。


    他把李怀周抱进隔间,放到前面的紫檀木官帽椅上,看到太子正诧异盯着桌上的画卷瞧,他道:“这是你娘亲,周儿这么快就忘记了?”


    李怀周皱眉:“我没忘”。


    只是疑惑父皇怎么突然躲到这里面,还不声不响的,实在古怪。


    此刻,叽叽喳喳的小孩儿不说话了,建平帝本就沉默寡言,没了小孩儿的引导,更是缄口不言。


    太子望着画卷上明眸善睐的女子,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自小没见过娘亲,所有关于娘亲的记忆,都是父皇逐一说与他听的。


    父皇说,他小时候身子差,动不动发烧,是娘亲拿着小布老虎守在床榻边,哄了他一晚上。


    父皇还说,娘亲闲暇时候给他绣了很多东西,小到他平日的玩偶,大到他身上的肚兜衣物。父皇说到此事时还有些吃味儿,说自己央求娘亲给他绣个香囊,娘亲却总是推辞。


    他以为等等就得到了,没想到等待的后果就是,再也得不到。


    每当父皇说起这些事情时,脸上总洋溢着一种迷人的光彩,好似这些往事,是他此生难得的快活。


    李怀周听着,一时有些委屈,更多的是感动。他知道父皇这些年独自一人有多么不容易,如今知道在自己还未出生的那些日子,在自己还没有记忆的那些时光,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子,陪在父皇身边,慰藉他孤寂的心灵。


    太子又抬头偷偷摸摸看旁边的建平帝,见他视线同样落在那幅画卷上,眉眼是太子从未见过的温柔。


    倏忽之间,似有一粒晶莹的珠子自他面颊划下。


    太子大吃一惊,这强烈的画面震得他头脑发麻。自他记事起,从未见过父皇落泪。在他心目中,父皇是一国天子,无所不能无坚不摧,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


    可如今,父皇居然窝在这隔间里,望着娘亲的画像独自落泪。


    李怀周鼻子酸涩,也忍不住哭了,他抱着建平帝,哭着道:“父皇,孩儿错了,当日不该说那番话,父皇罚孩儿吧,孩儿绝无怨言”。


    李琤借着太子嚎啕大哭的声音,终于可以明目张胆掩饰自己的抽泣。他抱着与章娘生下的孩子,愈发觉得难受,父子二人皆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中。


    若章娘在天之灵,看到曾经的夫君和孩子,面对自己画像这般伤心,会不会也跟着伤怀?


    李福守在外面,听到太子的哭声,一双有些浑浊的老眼,也逐渐泛起热泪。


    实在是上天不公。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没想到良媛娘娘突然去了。


    上天何其残忍,还有西苑住着的太上皇和太后,竟如此冷心冷肺。


    老太监不住叹息。


    孩子哭得久了,声音逐渐沙哑。李琤也慢慢平复自己心绪,他把太子放出来,眼尾还带着殷红。他对太子道:


    “也许,周儿当日所言是正确的,为父挥霍无度,把皇觉寺和三清观那些个秃驴和道士关押着,让他们日日为你娘亲诵经祈福,期望能招回她的魂魄”。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丝毫起色。朕劳民伤财,向上天祈祷,能唤回你娘亲一缕芳魂”。


    “可结果,始终不如人所愿”。


    “也许,朕确实错了,朕以为错误可弥补,期望再见你娘亲一面,可是,这世上,有些错是再也没机会弥补了”。


    他犯下了滔天大罪,望着章娘拼死生下的孩子,竟有些愧疚。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才把太子的娘亲给害了,把她推向无尽深渊。


    他有罪。


    建平帝望着自己孩子,眼里带着期盼和训诫:“你是孝德皇后的嫡子,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当年娘亲为了生你,差点连命都没了。周儿,你要知道,这世上谁都可以指责你娘亲,但唯独,你不行”。


    “你知道为何吗?”


    “因为我是娘亲的孩子”。太子嗓音浓重,此刻乖乖坐在椅子上。


    “对,你是娘亲的孩子,她怀着你的时候,无一日不期盼着你的到来。她为了你,可以不要自己性命,她不图你将来能记得,也不图你的回报。只因为,你是娘亲唯一的孩子”。


    “她很爱你”。甚至爱你,远远胜过爱他这个夫君。


    李琤最后一句话,似乎花费了所有力气。


    太子望着面前的父皇,望着他凄苦又哀愁的面容,他觉得,自己父皇此时有些陌生。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想必,在他未曾出生时,爹娘二人,一定很恩爱。


    爹爹喜爱娘亲,娘亲喜爱爹爹,所以在爱意的浇灌下,有了他。


    若是娘亲还在,他定然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可如今娘亲不在了,父皇想到娘亲屡屡伤神。


    他得从娘亲手里揽过责任,照顾自己父皇。


    李怀周那晚深刻领悟到,往后他一定要乖乖的,更乖更优秀,让父皇不为他操心,也不让仙逝的娘亲担忧。


    他是小大人了,不是吗?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南州出了个彪妇人!


    南州。


    天刚蒙蒙亮起, 昨夜下了一晚的雨,滴答滴答敲在青石板上, 带走了糖县令人难以忍受的溽热。早晨微风徐徐,行人走在街巷上,迎面沁来丝丝凉意。


    此时,糖县的帽檐巷里,不时传来商贩的吆喝声。那些裸着膀子,肤色黝黑的壮年男子,甩动手中棉帕,看到有客人从面前经过,立时大声吆喝:


    “新鲜的沙糖冷元子嘞, 糖色正宗浓稠, 作消暑饮品享用最好!这位小哥,可需买来品尝一二?”


    另外的又在喊:“小娘子,我家做的水晶皂儿包的方法是祖传的,传到我手上正好十三代。听说当年太祖爷就惯爱这一口水晶皂儿包, 还不远万里把我祖爷爷请入京中, 在御膳房供着哪”。


    “还有这些个荔枝膏,香糖果子, 滴酥水晶鲙,这些个吃食,可是连太祖爷也念念不忘!”


    “诸位客官且来品尝一二!”


    众人听完哄堂大笑,有人指着那大声吆喝的男子道:“张老三,你平日惯爱吹嘘,如今越发张狂了,真要被太祖爷看上,你这没毛的小子还会在帽檐巷子里吆喝?”


    “皇帝不得把你们一家子供起来, 当活菩萨啊!”


    其余看客听完那人的话,顿时哄堂大笑。张老三不过十六七八的岁数,方才扯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大段,还以为是个脸皮厚的。


    此刻被众人嘲笑,他黢黑的脸被憋得通红,嘴唇上下翕动就是吐不出话来。有人叫:“怎样,张老三,无话可说了吧?”


    张老三愤愤然转身,怒道:“我说的可是真的,你们爱信不信,不信你们可以问我东家,她可是从京城来的呢!”


    张老三提到的那位东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场的男子,听到他提起自己东家,顿时觉得下腹凉嗖嗖的。


    张老三的东家,初次见面时本以为是个弱质纤纤,不胜娇态的姑射仙人。却没料到,人家彪着呢。


    有人不信邪,幻想倾城佳人,楚腰皓腕,不胜娇羞之态的模样,想晚上去会一会。


    没想到油没揩着一点,却当场被那东家拎着杀猪刀,刀法精湛娴熟,直接把他下三路给切了。


    听说次日官府上门查案时,那下三路还在院子里躺着呢,谁家的狗儿闻到血腥味,上前将其叼走。不料牙齿一碰上去,又立马嫌弃地将其放下,狗腿用力踢到一旁的草丛去了。


    那好/色之徒将东家告到官府,只不过东家占理,他不占理,那东家叉着腰怒骂:


    “你半夜翻墙而来,老娘怎么知道进来的是人还是妖怪?是妖怪老娘少不得打发出去,是人,自然也一样!谁叫你半夜三更偷来我家?”


    说着又泪眼涟涟,捂着帕子细声细气对官差道:“官爷,小女子不过想在糖县安稳生活罢了,昨夜之举实属正当防卫,官爷可不能治奴的罪”。


    那官爷皱眉,并未说话。


    其余看热闹的男子,见这母夜叉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一时咋舌不已。又看官爷有意包庇的态度,顿时把先前忍不住浮起来的心思,暗暗压下去了。


    这美人也分三六九等。


    夫之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注1】。此为上等之美。


    夫之美人,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注2】,顾盼生辉,撩人心怀。此为中等之美。


    夫之美人,柳如眉,云似发,樱桃小口,杨柳蛮腰。外表虽美,却行为放诞全无规矩,说起话来声若泼粪,此为下等之美。


    下等之美,空有美貌,却全无教养。很显然,在众人眼中,张老三的东家,就是属于三六九等中的下等之美。


    何况这彪妇,性子不好相与也就罢了,偏偏操得一手好刀法,谁还敢动她的心思?下三路不要了?


    就算真有不要的念头,那也是想进宫当太监的人。普通人家的百姓,还是想舒舒服服娶一房娇妻,生下三五个孩子的。


    所以说,招惹那东家,代价实在太大。况且官府有人为她撑腰,就算底下人喊冤喊破了天去,也治不了她的罪。


    何必呢?众人暗自腹诽。这等美人恩实在无福消受,还是让给其他人罢。


    自此,张老三东家彪悍的名声,是彻底打出去了。


    在诸位与张老三争执间,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咆哮:“啖狗屎的憨货儿,没长毛的秃驴子,老娘吃你的还是用你的,居然敢撞老娘?!”


    小巷那位拉着浪子车的壮汉,此刻如同受气的小媳妇儿,低眉顺眼朝她道歉。


    “实在抱歉,梁东家,是小人的错,小人一时疏忽”。


    那位被唤梁东家的人不耐烦摆手,“滚滚滚,不想看到你!”拉浪子车的壮汉以为这位衣着鲜亮的东家要他赔钱,毕竟他车上装的是煤炭,方才这一撞下去,东家橘粉色的褙子被蹭得漆黑一片。


    听到这话,半是吃惊半是不解,梁东家看那汉子呆傻愣在原地,不由怒目:“还不快滚,占道儿呢?!”


    “是是是,小人这就滚!”汉子醒过神,忙拉起浪子车飞也似的跑了。


    众人咋舌,这汉子平日拉浪子车,素来慢吞吞的,今日却跟鬼赶身似的。


    怪,怪!


    注意力回到那梁东家身上。见到她那张芙蓉秀脸,樱桃小嘴,一身皮子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众人都有些看得痴呆了,男男女女脚步皆顿住。


    “一群没卵儿的憨货,再看老娘,老娘把你们一对招子剜了!”


    平地一声雷,把在场男男女女炸得体无完肤。男人汉子们清醒过来,这东家虽美,却是个实打实的泼妇,那招切下三路的手法十分娴熟。


    谁敢惹?那被切了命根子的王老汉还在家里躺着呢。


    梁东家走到张老三摊子前面,左右看了下环境,又踢踢踹踹地上的土,摇了摇那柄遮阳伞,满意点头:“不错”。


    她问张老三:“今日生意如何?”


    张老三嘴甜,老远便喊了一声东家,听此又笑嘻嘻道:“今儿生意跟往常一样,可好的嘞!再摆个把时辰,差不多就能卖完了”。


    众位一起在此处摆摊的同活儿,顿时又是心脏儿发疼。这位梁东家,真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虽然她这个人不讨喜,可做出来卖的东西,往往刚摆出来没多久,就被主顾一抢而空。


    平时那些个仇视她的人,也想把她方法给偷学了去。可人家压根就不怕你学,还把后厨大门敞开,把做法方子交到你手里。


    奇怪的是,明明是同样的方子,同样的步骤,可其他人做出来的,偏就不如梁家铺子里的。


    果然人还是得信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经此一事,众人也就淡然了,人家梁娘子是有运道在身的,旁的人想学也学不来。


    还是安安分分干好自己的罢。


    方才那位对着拉浪子车发出狮吼的梁东家,对上张老三,却显得极为和善,时不时拍他肩膀道一声“辛苦了”。


    张老三本是无父无母之人,自小飘零四方,穿着百家衣,吃着百家饭长大。


    大家都不把他当人,而是一个会劳作、能吃苦的牲畜。在梁东家这里,张老三才终于体会到做人的尊严。


    他能得到梁东家的尊重。


    这于张老三而言,无疑是一件令他欢喜万分之事。而且东家对他一向和善,他就不明白了,这样好的东家,居然还有人对她不满,对她议论纷纷。


    每每听到有人说梁东家是母夜叉,张老三第一个不同意。他们东家,明明再和善知理不过。


    至于前面之事,分明是旁人对她无礼。那王老汉半夜三更翻墙进门,想行奸/污之事。东家只是正当防卫,何错之有?


    偏这些人不依不饶,觉得那王老汉被切了下三路之事,全是东家之错。若这事放在他张老三身上,他铁定把王老汉脖子拧了!


    梁东家嘱咐他:“待会儿卖完就赶紧回去,日头大,没得晒伤身子”。


    张老三憨憨一笑:“东家,俺不怕晒,晒不黑”。


    周围的人听完又忍不住腹诽:你这张老三都黑得跟卖煤的没什么两样,再黑岂不是成妖怪了?


    梁含章嘱咐完,欣赏了下帽檐巷的忙碌景象,摇着蒲扇慢悠悠回家了。


    梁含章当年大难不死,得人相助逃到南州,自此在这糖县安顿下来。她身无分文,但那相助的贵人却给她留了几锭银子。


    有了钱,她也不能如此坐吃山空下去,想起她经常在东宫看御厨们做各种膳食面点,耳濡目染之下,她也会一些。


    那几锭银子作为本金,她便开了这梁家铺子,专门售卖各种面食点心,糖县人嗜甜,这些新改良过的法子,使得原本单调乏味的早点,瞬间变得有滋有味。


    梁家铺子一时名声大噪,积累下不小的资产。梁含章却没把这笔钱随意挥霍,而是买了一座二进二出的宅子,还为了自身安危,专门买了个护院。


    这个护院就是张老三。张老三当年还是个少年,被人牙子摆在东市上卖。梁含章看这小伙儿虽长得黢黑,但胳膊上都是腱子肉,想必是个力气大的。刚好做看家护院的本领。


    张老三来到梁府,与东家熟悉起来后,便主动包揽了每日贩卖面食点心的重任。


    毕竟,梁东家虽然有官爷相护,她自己也因为王老汉一事而声名鹊起,等闲人等不敢招惹。


    可万一遇到不长眼的呢?那些个仗势欺人的公子哥,身份尊贵,整日干的是斗鸡走狗、偷香窃玉之事。


    看到梁东家日日在这帽檐巷露面,说不准色/心大发,利用强权把东家强掳了去。


    虽然县令受人嘱托,要护住梁东家。只是,强龙难压地头蛇,纵使县令乃一方父母官,也有保护不周的时候。


    回到府上,一个在县衙里工作的小伙子,把一封信送到梁含章面前,腼腆笑道:“梁娘子,有人给你寄信,我给您送来了”。


    梁含章见那小兄弟走一趟路,已经气喘吁吁,不由笑道:“官爷,进门歇歇脚,喝口淡茶吧?”


    小兵连连摆手,他不是看不上梁娘子家的淡茶,而是娘子如今寡居在家,他一个外男实在不该进入府中,给娘子招些坏名声。


    他仓促道:“我送完就回去了,上官还吩咐我干别的差事。梁娘子,我先走了!”说着耳垂鲜红欲滴,急匆匆走了——


    作者有话说:【注1】出自《诗经·卫风》


    【注2】出自曹雪芹的《红楼梦》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当年隐情


    梁含章回到内院, 把手中书信拆开,信中内容多多少少能猜到。


    果不其然, 那贵人在信中说,他母亲又发病了,一直嚷嚷着要来找她。


    那贵人本是朝廷高官,政务缠身,平时极难得闲暇时候。恰好陛下今年要带着太子南巡,他奉旨伺候在陛下身边,此番刚好可以带母亲来瞧瞧她。


    当年,把梁含章从山谷里救出来的人,恰是这贵人——伯义侯庄秉怀。


    多年前他一直被惠安帝外派镇守疆土,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 伯义侯之母高氏又被二房的人欺辱成这个样子。


    况且伯义侯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建平帝不想委屈昔日臣子,便打算将人留在京中几年,好歹把亲事解决了再说。


    庄秉怀是武将出身, 在边疆习惯与狂沙荒漠待在一起, 骤然回到京师,竟觉得浑身骨头都泛着痒。


    当日, 他按耐不住独自前往东郊边上的山谷内/射猎。看到一头小猎豹,眼神炯炯带着血腥,身上毛发黄白相间,奔跑之时动作矫健,迅如疾风。


    庄秉怀一打眼就注意到了这小猎豹,奈何猎豹跑得太快,他决定纵马去追。


    追到山脚下,映入眼帘的是一辆马车的残骸。套在车前的骏马虽已断气, 但身躯还未变硬,显然刚从上面坠落不久。


    庄秉怀见此,也顾不上小猎豹了,翻身下马前去查探。他以为坠落的是一辆空马车,没想到翻开上面堆积的残骸,里面赫然躺着的,是一个生死不明的女子。


    庄秉怀大惊,忙去探她鼻息。发现人尚且存着一丝气息,并未身亡。倘若医治不及时,只怕性命攸关。


    他不知刚才上面到底发生了何事。虽无法辨别这女子是好人还是坏人,但见死不救,不是他伯义侯的作风。


    可,若是放在平时,他最多是叫来下人,把人抬回去。只是传一句话的功夫,并不会多插手做什么,更不会自己亲自上手。


    但如今看着躺在残骸中,奄奄一息的女子,死生难料,不知为何,庄秉怀心中闪过异样情绪。


    这女子的相貌,竟与母亲有些相似。


    他动了恻隐之心。


    庄秉怀思来想去,把马车里那波斯国绒毯扯出来,勉强遮盖住这女子,低低告了声得罪。之后把人抱上马,打道回府了。


    由于他出行未曾带人,且当时恰好刚发生坠崖没多久。因而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梁含章命大,从这样高的山崖坠落居然大难不死,只堪堪昏迷了一晚上,第二日清晨便醒了。


    她睁开眼睛,被室内的阳光微微刺痛,不由蹙起秀气的远山眉,暗暗打量着室内的一切。


    守在旁边除了两个丫鬟,还有一个梳着高髻的妇人,面容有些熟悉。梁含章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这妇人了。


    两个丫鬟看到人醒了,二话不说去请侯爷过来。


    自昨日太子殿下疯了一般派青龙卫去山崖找人,朝野上下又有流言流出,说太子殿下放在心尖尖上那位良媛,突然坠落山崖不知生死。


    太子顺风顺水了这许多年,眼下小皇孙刚出生没几个月,诸位臣工路上遇到太子,经常发现太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是春风满面而志得意满的。


    谁也料不到,才几个月功夫,太子后院那位心肝儿就坠崖了。


    说是生死不明,可去过东郊的都知道,那山谷足足有十余丈高,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只怕凶多吉少。


    众人皆叹息,属实是世事难料。


    庄秉怀听到风声,再结合他救回来那女子的衣着外貌,心下了然。自己救下的,恐怕就是太子殿下后院中人——刚诞下小皇孙的良媛娘娘。


    庄家一脉当年随着惠安帝起兵,最后得帝王赏识,封侯拜相,历朝历代帝王为了防止手握兵权的将帅们拥兵自重,爵位是一代代递减的。


    不过惠安帝为了表示对庄家的爱重,并未削弱伯义侯府爵位,庄秉怀的父亲是侯爷,到了庄秉怀自己,也是袭侯爵之位。


    庄秉怀自小食大晋的禄米,得帝王恩惠,接受的是儒家正统思想,不会背叛皇家。


    在得知自己救下的是良媛娘娘后,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


    可刚准备动身出门,母亲高氏便来了。高氏多年前丧女,精神变得恍惚混乱,在庄家二房还在时,受到许多不公的虐待。


    如今大儿子回到身边,经过这段时间医官的调理,她神智也逐渐恢复些正常。起码面对庄秉怀时,她言行举止与寻常人无异。


    高氏看到儿子大晚上要出门,不由问道:“君实这是要哪儿去?”


    庄秉怀乖乖给母亲行礼,也不隐瞒,答道:“儿今日在东郊山谷救下一女子,方才才知是良媛娘娘,眼下太子殿下一直在派人找她,儿子出门一趟,亲自告知太子”。


    高氏敛眉仔细想了想,这良媛娘娘到底何方神圣。突然脑海中闪过一道纤细身影,回眸一笑的神态,像极了她的杳杳。


    高氏神色凛然,突然严肃起来,“君实先不要去,带母亲去看看这良媛娘娘可好?”


    庄秉怀自是想尽早告诉太子的,可母亲阻止他出去,他也不好违拗,便吩咐一旁的小厮把消息传出去。


    待高氏见了那良媛,她登时大哭,抱着梁含章不停叫“杳杳”,还让庄秉怀把人追回来,不让他出门告知。


    庄秉怀大惊:“母亲,这是何故?”


    “这就是我的杳杳,她伤成这般模样,定是有人要害她!你这样大张旗鼓出去告知,让人知道她行踪,万一幕后黑手有机可乘,再行谋害之事呢?”


    庄秉怀:“母亲,这……”


    “君实,听母亲一言,等这孩子醒来再作打算可好?”


    庄秉怀:“母亲,这不妥……”


    “君实,你自小聪明伶俐,难道连这样浅显的道理还不懂吗?若你今夜把消息放出去了,也许杳杳就活不下去了!”


    “你看在娘亲的份上,放过杳杳吧!”高氏崩溃大哭。


    高氏说话颠三倒四,倒是点拨了庄秉怀。他思来想去,觉得此时大张旗鼓派人告知太子,的确不妥。


    况且他身为外臣,不清楚今日良媛娘娘是因何缘故坠落山崖。


    若娘娘在他手上出事,庄秉怀自己仕途暂且不论,就是他本人,也原谅不了自己。


    踌躇片刻,他命人追回小厮。好在小厮骑的那匹马出了问题,在马厩耽搁了段时间。终于,庄秉怀成功将人追回。


    且等娘娘醒来,再作打算。


    庄秉怀如是想。既然娘娘今日身临险境,可能是遭人陷害,那,他就更得小心谨慎了。


    庄秉怀命人牢牢守住慎思堂,把先前那医官请回伯义侯府住下,美其名曰不忍他两头奔波,实际上却专门派了人在他身边守着,以防医官出去告密。


    庄秉怀做完这些,又想到底下人听来的传言,说太子亲自率领青龙卫几乎将整个东郊翻遍了,有不把娘娘找到不罢休的念头。


    他有些坐不住了,虽然今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良媛娘娘,为了殿下。


    可,这样瞒着殿下,真的好吗?


    庄秉怀摇头,不敢深想,怕自己一多想,就忍不住出门把消息告知太子。


    重新回到慎思堂,高氏正搂着良媛一口一个“杳杳”地唤着,又哭又笑,眼神迷离呆滞,神智已然不甚清晰了。


    想是又发病了。


    有丫鬟劝她:“夫人,娘娘还需静养,您这样会吵到良媛休息的”。


    慎思堂照顾良媛的几个丫鬟,都是庄秉怀心腹,自然知晓榻上躺的是太子良媛。


    庄秉怀除了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妹妹小名“杳杳”,三岁那年上元夜出门,由于丫鬟小厮疏忽,让她被拐子拐走了。


    自妹妹被拐后,母亲大受刺激,缠绵病榻久病不起,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过多久,又传来父亲身死的噩耗。


    母亲因失去爱女,精神本就受不得任何刺激,骤然之间失去了两个至亲之人,当即悲恸得昏迷不醒。


    一批又一批的太医为高氏诊治,好不容易将人救回来,不想却精神失常了。


    神智混乱,言语痴呆,竟忘记了那些不好的前尘往事。一直以为她的杳杳还在身边,她夫君还在边关镇守。


    在她看来,一家人,从未失散过。


    庄秉怀也想到印象中那个扎着双髻,走路不大稳当的小姑娘,软软唤他“阿兄”。


    小姑娘三岁了,走路摇摇晃晃,只因当年高氏生她的时候难产。婴儿憋在娘胎里太久,出来后便成了这个样子。


    因这一缘故,高氏对小女儿愈发疼惜。当年乍然听闻女儿不见,她心中所承受的伤痛,比任何人都多。


    庄秉怀想到妹妹,一股被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疼痛,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他忍着痛意告诉母亲:“娘,这是太子良媛梁氏,她不是我们的杳杳”。虽然不忍心打断母亲的美梦,他还是选择了拆穿。


    母亲迟早要面对的。这不是她的孩子,不是她们的杳杳,母亲强行把对杳杳的爱意加在良媛身上,这对妹妹不公平。


    果不其然,高氏听完瞬间狂怒:“你胡说!她就是杳杳,她是我生出的孩子,我怎会认不出来?”


    “君实,你是娘的孩子,娘不生你气,可你往后不能再这么说了,否则杳杳会生气的”。


    庄秉怀鼻子酸涩,强忍泪意,他此时不禁想,若妹妹出生时身上有胎记,他就可以借着胎记告诉母亲,她是太子良媛,当朝皇长孙之母。


    不是我们的杳杳。


    “娘”,庄秉怀跪在高氏旁边,不觉泪流满面。母亲执意相信床榻躺着的良媛就是杳杳,对他的话置之不理。他又怎能一遍又一遍,强迫母亲相信呢?


    都怪他,若当年上元夜他与弟弟没玩那样疯,没四处乱跑,好好守着妹妹。是不是杳杳就不会被拐了?


    他们的杳杳,如今还在世吗?她在哪里,是否吃了许多苦头,是否受了诸多磨难?


    饶是庄秉怀不信神佛,此刻也忍不住祈祷,希望他们的杳杳,在世上的某一个地方活得好好的,遇到的都是和善之人。


    高氏执迷不悟守在良媛旁边整整一夜,庄秉怀不放心母亲,也跟着在边上熬了一宿。


    高氏精神紊乱,疯病复发,他命人去请了专门为高氏治疗头疯的医官。可高氏死活不愿让医官诊脉治病,心里眼里只有面前这个“杳杳”。


    庄秉怀无奈,只好先顺着她的意。


    当晚,整个长安城,不知有多少人暗自垂泪,有多少人彻夜难眠,又有多少人,悲恸得无法自拔。


    ……


    幸运的是,良媛外伤虽然严重,但内里却伤得轻,因此躺了一夜,次日清晨就醒了。


    庄秉怀暂时不在屋内,面前只有一个高氏,见她醒来兴奋得又哭又笑,搂着她不断喊“杳杳”。


    梁含章脑袋突突地疼,大腿,手腕和肩膀处火辣辣,想是从山崖坠落划伤的。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记得她将玉簪扎在马背,马儿拉着她坠崖的场景。


    所以,她是活着还是死了?若死了,为何身上还有痛觉?若是活着,也不应该啊,她从那样高的地方坠落,居然能活下来,简直算是一大奇迹。


    梁含章眼神迷茫,呆呆躺在床上,还在思考着自己是人是鬼的问题。丫鬟看到她醒来,忙去通知庄秉怀。


    庄秉怀闻声而来,进门后颇有些小心翼翼,他问:“请问您可是良媛娘娘?”


    “良媛?”梁含章跟着重复一句,语气带着疑惑。


    庄秉怀大惊,莫非她不是太子良媛?还是说,她坠崖失去记忆了?


    他按下满腹心绪,刚想开口再问问对方。不料梁含章已经反应过来,坐在床沿边上痴痴望着自己的,不就是伯义侯府的高氏吗?


    当年她登门为庄老夫人祝寿,与这位高夫人打过几次照面,知道她是个可怜之人。


    原来,自己是被人救下。救他的,估计就是高氏长子——众人口中的侯爷了。


    可是,他为何要救自己呢?梁含章不理解,也想不明白。她记得自己与伯义侯府,并未有任何过多交情。


    她软声开口询问:“请问,您可是庄侯爷?”


    庄秉怀还在斟酌不知如何开口,就见女子已出言问他。想是脑子没被摔傻。


    他点点头:“是”。


    梁含章:“侯爷为何要救我?外面局势如何?太子和帝后知道我活着吗?现在离我坠崖那日,过去几天了?”


    她刚醒来,嗓子还干哑,却忍不住抛出一连串问题。


    庄秉怀凤眸一直盯着对方举动。


    不知为何,若放在往常时候,他对女子没什么耐心可言,在他看来,女子娇气,麻烦又聒噪,实在难让人生起任何欢喜之情。


    可遇到太子良媛之后,他的态度一变再变,不仅亲自把人救回来,在面对对方一连串问题时,他居然没有任何不耐烦。


    一丝都没有。


    这是何故?庄秉怀参透不出。


    他掩下这奇怪的感觉,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还希望娘……姑娘为下官解惑”。


    他薄唇轻启,开口问:“姑娘身份,可是太子良媛——皇长孙之生母?”


    梁含章知道她从山崖坠落,这样大的事情发生,身份瞒不过任何人,尤其面前这个眼神犀利的庄侯爷。


    她轻轻点头:“是”。


    庄秉怀面露喜色,弯腰拱手行礼道:“下官庄秉怀,参见良媛娘娘!”


    又道:“殿下已经派人找了您一夜了,下官担心您的行踪暴露,会有人加害于您,故而并未告知太子殿下。如今良媛醒来,下官自当书信一封告知太子,鄙舍简陋,还请娘娘暂时在此地修养,莫要嫌弃”。


    梁含章捕抓到其中关键词:“意思是,殿下并未知道我还活着?”


    庄秉怀:“有人误入山谷,被狼群围攻而死。殿下以为被狼群吞入腹中的是娘娘您”。


    庄秉怀转身欲走,梁含章顿觉不妙,沙哑着声音喊:“庄大人,请留步!”


    庄秉怀转身,不知她还有何吩咐。


    梁含章看着眉眼和善的庄侯爷和高氏,觉得此刻正是一个绝佳契机。说不定可以利用庄家人的仁慈,来让自己逃离是非之地。


    她心下暗暗思量,眼眶不觉盈了泪,声音凄惨:“方才庄侯爷不是说,恐妾被人加害,故而并未告知太子吗?”


    庄秉怀:“是”。


    “侯爷所料不错,妾确实是被人陷害而坠落山崖的,而陷害妾身的,正是妾身亲近之人”。


    亲近之人?


    庄秉怀不明所以。


    梁含章也不打算绕弯子了,她直接点明:


    “说出来侯爷可能不信,真正陷害我的,就是帝后和太子。若侯爷把消息告知太子,不是把妾又往火坑里推了吗?”


    庄秉怀一听,大惊失色,有些黝黑的肤色顿时被吓得发白。


    “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世上谁人不知,太子殿下爱极了娘娘,后院只有娘娘一人,连皇长孙都是从娘娘腹中托生的。娘娘说这些话,不怕寒了殿下的心吗?”


    “殿下昨夜为了找娘娘,彻夜不眠不休,误以为您被狼群吞噬了后,他甚至挥剑把山谷的狼全斩杀了。娘娘听完这些,还会质疑殿下对您的真心吗?”


    庄秉怀暗自腹诽,这太子良媛当真不知好歹。明明太子为她做了这许多,给她锦衣玉食,给她荣华富贵,把她一个卑贱的奴婢之身,托举到了太子良媛的位置。


    连小皇孙,都是她生的。


    就这样,她还不满足,还一心觉得是太子要她命。太子仁德有加,对下人尚且不会用这样卑鄙的方式,何况对这个同床共枕的良媛?


    梁含章自然知道他不信。


    因为他忠于太子,因为太子仁善的名声实在深入人心,所以方才那番话,庄秉怀自然会怀疑她是小人之心。


    如今,只有用言语不断软化,这唯一一个办法了。


    “我知道侯爷对我之言实难相信,可妾一弱女子,如今晋升为良媛,又刚生下幼子,如此生活美满时刻,妾为何要抛之而去,为何要坠崖?”


    “难道侯爷以为,妾是主动坠崖的吗?”


    她咬紧朱唇,凉凉一笑:“你说得对,太子端方持重,君子如玉,如圭如璋,是世人口中不可多得的储君。开始,妾也是这样想的”。


    “妾以为,殿下定然爱惨了妾,才会空置后院,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又赐了妾一个孩子,妾出身卑贱而能登到这高位,全赖殿下恩泽”。


    梁含章不知是说到伤心处,还是为了软化庄秉怀,她抽泣道:


    “可有一天,妾听到他与李福商议要把我除掉,只因帝后容不下我,所以他就答应了。固然他爱我宠我,对皇长孙疼宠有加。但,这并不妨碍他要我命”。


    “他心里一开始确实是可惜的,但帝后才是他生身父母,妾不过一外人,妾之性命,如何敌得过帝后说话的分量?”


    “侯爷,妾感激你救了我,若你心中尚存一丝善意,能否,不要把妾交到太子手中?”


    “那样,妾会死的!”说到最后,她声音有些凄厉。


    庄秉怀觉得自己脑子不大够用,瞪大眼睛又惊又愕,呆傻了一般喃喃自语:“怎会,怎会?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他想斥责良媛,是她小人之心,太子光明磊落君子坦荡,如何会做这般龌龊之事?定然是她犯下大错,殿下与帝后才容不下她。


    这是唯一的解释。


    可目光触及到女子泪水涟涟,垂眸而泣的娇弱模样。她眼底蓄满泪水,眼尾因哭泣而殷红。她的眼神带着害怕,委屈,却独独没有精明的算计。


    黑白分明的杏眼,满是未曾沾染世俗的澄净。她的眼睛是干净的,她的心呢,是否干净?


    这时候,一直在身边没说话的高氏开口:“君实,为娘说得没错吧,杳杳伤成这样,就是被人陷害的,你身为兄长,不照顾好她也就罢了,居然还把杳杳往火坑里推!”


    庄君实讷讷不敢言。他很想提醒自家娘亲,这并不是他们的杳杳。


    可,这话到底没说出来。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下南州


    最后的结果连庄秉怀自个儿也没想到, 他居然就这么放梁含章走了?还是在未禀明太子的情况下?


    她说她要下南州,此生远离权力的争斗场, 再不参与是非纠葛中。庄秉怀见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到千里之外讨生活,不知为何,心里总担心着。


    从他见梁含章第一面起,就感觉对方给他一种亲切之感,让自己每每看到她,心底就泛起怜惜。


    他很清楚,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与男女之情无甚关联。


    这感觉,是从何而起的呢?


    如今因高氏的缘故, 梁含章认高氏为义母, 换而言之,他作为高氏之子,良媛就是她义兄。


    作为义兄,既然把人从鬼门关救出来了, 自然是想护她周全的。得知良媛要下南州后, 他想的是派几个侍卫在她身边守着,以防不测。


    良媛却谢绝了他好意, 只收下几锭银子,背着一个小包袱就乔装离开了。


    这五年来,他住在长安,作为天子身边的近臣,庄秉怀无比清楚建平帝思念孝德皇后到了何种地步。


    小太子两三岁时,已经能跑会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了。小小的脑袋瓜里,时不时蹦出一个“娘亲”, 旋即小太子又有些疑惑,似是不知道娘亲代表的意思,也不清楚自己娘亲在哪里。


    建平帝虽从未用言语表达过自己对孝德皇后的思念,但从帝王日渐冷硬的脾气,逐渐瘦削的身体,时不时冒出的白发。无一处不表明,孝德皇后之死,于他而言打击有多大。


    有时候看着父子俩可怜巴巴的,庄秉怀恨不得把真相告诉建平帝。只是,他已经答应了章娘,要严守这个秘密。


    不能食言。


    当年建平帝登基,把梁含章立为皇后,又把李怀周立为太子之时,庄秉怀就书信一封告知她,询问梁含章是否想回归曾经的生活。


    若她有此打算,庄秉怀可以当中间的传话人。


    可梁含章回信中明白表达了不愿,她说往事已了,如今在南州,她寻到了属于自己的桃花源。


    帝王一时深情,不代表他能做到长情。她不是王太后,李琤也不是惠安帝,她们之间缘起于欲/望,并不曾有更深的情感依托。


    她做不到如王太后那般的巾帼英雄,更不知应该如何把握一个男人的心思。在她看来,李琤之所以念念不忘,一是为了名声,二则,只怕他还未寻到他的意中人。


    可能这些猜测实在小人之心,但梁含章向来不忌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太子此时也许真有些对她难以忘怀,只因她是太子第一个女人,还为他生下孩子。


    而且,她溘然长逝在太子对她情感最热烈的时候,加之心底愧疚作祟,种种原因之下,化为了众人口中的一句称赞——陛下对先皇后情深义重。


    当真情深义重吗?梁含章觉得未必。


    她还是维持原状,让朝野上下和建平帝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起码这样,李琤看在她的面上,会善待孩子,日后周儿与其他皇子产生冲突时,他会站在周儿身边。


    如果此时回去,只怕要将原本平和的一切,搅得天翻地覆。起码,她之死,是皇室丑闻的遮羞布,不是吗?


    梁含章坚定如此,庄秉怀也只好按下心思。


    五年前高氏认了梁含章这个女儿后,精神便时好时坏,有时没看到她身影,便会崩溃大哭,颇有种小孩子得不到糖果吃的闹腾感。


    庄秉怀无奈,只好时不时带她下一趟南州,与梁含章见见面。


    奇怪的是,在庄府时,高氏看不到女儿会崩溃。到了南州,与梁含章见面时,她又不敢确定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否就是她的孩子。


    南州处在岭南,天气恶劣,瘴气环绕气候湿热,高氏身子习惯长安的气候,来到南州往往住不了几天。


    加之庄秉怀公务繁忙,不可能陪母亲住多久。有时候他实在抽不开时间,便会派心腹将母亲护送到南州。


    往往去看一趟梁含章,高氏回来后精神能好上几个月。有时与之交谈时,她言语犀利思路清晰,庄秉怀都觉得她不似生病之人。


    陆陆续续经过几年调理,高氏的病已经不怎么反复了,她能冷静接受梁含章不是自己女儿的事实,也清楚自己亲生女儿并未找到。


    她忧心女儿,也担心远在千里之外的梁含章,时不时就要问儿子,章娘在南州过得如何,可曾叮嘱当地官府好好护着她?


    庄秉怀自是耐心回答母亲问题。


    在他看来,虽然亲生妹妹未曾找到,母亲也接受了章娘不是杳杳的事实。如今认了章娘为义女,有章娘时不时陪他,也不失为一种慰藉。


    ……


    此番帝王南巡是微服私访,皇帝带了太子出门,并一干青龙卫于身边护卫,还有几位天子近臣,庄秉怀赫然在列。


    得知庄侯爷母亲于不久前已前往南州了,建平帝不禁好奇:“高夫人这般钟情南州?她有什么亲人在南州吗?”


    庄秉怀暗自腹诽,有陛下您的孝德皇后在南州,且母亲前往南州,去探望的也是孝德皇后。


    只是,心里话到底不敢真正说出来。只随口道:“母亲喜食岭南新鲜荔枝,为此不惜亲自前往南州”。


    建平帝若有所思“唔”了声。


    帝王此番微服私访,之所以选在六月,就是借着这机会让太子好好看看大晋江山,了解各地风土民情。


    一个储君,只会在御书房端坐着念书听筵讲,无异于纸上谈兵。只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增长一定阅历,才会让太子的每一个决定,都考虑到黎民百姓。


    建平帝自认不是明君,否则也不会有孔恕敏之流时不时犯颜死谏了。但,建平帝却希望太子日后做个明君,能亲贤远佞,能御下有术,把大晋江山治理得更好。


    这是一位父亲,对孩子的期盼。


    刚好,岭南多荔枝,在长安极难吃到新鲜的。李琤想着当年良媛随口戏言,说喜欢岭南风光。


    李怀周这个做儿子的,偏好大抵与母亲相似,就想着带他去一趟南州,感受一下当地人文。顺便让孩子品尝下新鲜的荔枝。


    李怀周得知父皇要悄悄带自己下南州,激动得直接扑到建平帝怀中,小嘴叭叭往他脸上亲。


    建平帝被他亲得一脸口水,无奈皱眉:“李怀周!”


    李怀周毛茸茸的小脑袋抬起来,狡黠笑着,自然看清自家父皇脸上不悦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朗声道:“儿臣太兴奋了,实在没忍住”。


    李琤不欲太子做温室里的娇花,虽然太子身体柔弱,南州又离长安千里之遥,这一来一回,恐小孩身板受不住。


    可太医说只要一路上做好防范措施,照小殿下现在的身板子,大抵是无碍的。


    这些年来,无数仙丹妙药源源不断往紫宸殿输送,以为这位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养身体。


    除了用药膳调理,李琤还给太子找了几个武师傅,日日清晨督促太子早起练功,强身健体。


    如今小太子身板子与同年龄壮硕的孩子比较,是有些弱的。但他脸色相较之前来说颇为红润,整天都有无限精力折腾太傅和建平帝。


    建平帝见小儿精力充沛,又对南州之行无比向往,便连心底最后一点担心也没了。


    虽说是微服私访,可随皇帝和太子一起南下的,还有几位固定为太子请平安脉的太医,随时护卫太子安全。


    经过数十日筹谋,一艘载着皇家贵胄的轮船,从帝国中心长安出发,沿渭河东行,出潼关,经华州、陕州,到达东都洛阳;再从洛阳转入通济渠抵达扬州,后从扬州转入长江,抵潭州。


    自潭州转湘江水路,继续南行,到达衡州。后改为陆路马车,翻过无数连绵山岭,最终成功抵达南州。


    可以说,从长安来一趟南州,可谓跨越千山万水。


    初到南州,李怀周便对当地湿热的气候有些不习惯,发起低热。好在太医们早有准备,精心照料着,虽然小家伙恹恹在榻上躺了两天,痊愈后又开始活蹦乱跳了。


    此番南下,建平帝并不打算惊动当地州府官员,为了不引人怀疑,他与太子假扮走南闯北的一对商人父子。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但同时,商人身份灵活,能打探到的消息多。李怀周听到这消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建平帝此次携太子出行,并未全然因着游玩。他扮做寻常商户,与太子穿梭于市井之间,打探其中民情。


    获取消息最好的地方,就是茶楼酒楼,李怀周年纪小喝不了酒,李琤便带他去了当地一家规模颇大的茶楼。


    小二把两位客人迎上楼,得到吩咐后手脚麻利下去了。不一会儿小二呈上当地特色——油茶。


    油茶是经过烤、碾、罗、煎四道工序后,将茶投入,当水再次沸腾时,加入盐、葱和姜等物改善口感。与之在长安喝的茶水完全不一样。


    李琤以为太子会喝不习惯,没想到小东西捧着茶碗,正认真小口喝着,全然不顾及形象。若此时太傅在身边,必定要训斥太子举止无状,形容粗俗了。


    李琤本想好好纠正一下,奈何小孩子喝茶的模样实在可爱得紧,建平帝看儿子的脸忍不住上手去揉揉捏捏,手感十分之好。


    小太子不乐意了:“父皇,不是,爹爹,你不能总是揉我的脸,会坏的!”凶得张牙舞爪的,更可爱了。


    建平帝捏完后把手缩回去,满意点头,发誓自己下次再不会如此。只是这话,李怀周已经听了不下百遍。


    李怀周小大人似的叹气,心中暗自苦恼。有时觉得父皇身上鬼气森森,阴冷无比,有时又觉得父皇幼稚得像个小孩子。


    比他还幼稚。


    李琤不再逗他,恰好前面说书先生已经开嗓了,他也便正襟危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