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你与一位故人很像
好巧不巧, 那古稀之年且患有目盲之症的说书先生,说的正是民间关于帝后当年的种种传闻, 这些传闻庶民不敢点名道姓唱出,名字身份等都经过一定改编。
那瞎眼说书先生将手中惊堂木一拍,气定神闲道:“各位看官,老夫今日要说的故事,名曰《生死两茫然》”。
说着他压低声音,五官随着声音飞舞,虽眼睛看不见,面部表情却十分灵动,一边说一边捋动虬髯:
“却说不知某年某月某日, 某国某朝的一位太子, 习得帝王文武艺,善用纵横捭阖之术,颇得皇帝喜爱。这太子又生得剑眉星目,郎艳独绝, 京中闺阁女子无一不向往嫁入东宫。
“可这不世出的太子, 谁也没看上,偏就对贱民出身的女子一见钟情, 自此将那女子带回东宫,极尽宠爱。不但帮女子脱去奴籍,晋升女子品阶,还让她生下自己膝下第一个孩子”。
“人常道天家无真情,可这位太子,却仿佛对那女子一往情深。他二人本是神仙眷侣,约好了要携手天涯,共白首!”
“奈何天妒良缘!女子春日外出赏花, 不幸坠崖!那绝命崖,深百丈,云缭绕,猿猴愁!”
说书先生说到高潮处,手里惊堂木再拍,声音带着颤抖与悲怆:“太子亲眼目睹佳人殒没,香消玉殒,目眦欲裂!只见女子面如白纸,口吐鲜红,对着他凄然一笑,那笑里,有万般不舍,千般柔情!”
说书先生语速加快:“女子如一只折翼的白蝶,翩然而起,坠入了那万丈深渊!云雾瞬间吞噬了她的身影! 太子目肿筋浮,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如疯虎一般便要跟着跳下,却被左右内监死死按下!”
这时候,不仅说书先生的腔调变得沉痛而疯狂,在座各位看官,无不是瞪大眼睛,悬着心口,害怕听到接下来的悲惨情形。
李怀周不很清楚当年往事,只觉得这说书先生实在有趣得紧,说到激动处,络腮胡子也跟着抖动。
他兴奋摆摆手,叫李琤:“阿父,你看,你看啊!”
李琤没功夫回应他,一双手死死攥成拳,脸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正强力忍耐着什么。
李福跟在旁边,听到“太子对女子一见钟情”那段,他顿觉不妙。果不其然!那先生说是某年某月某国太子,可故事原型,却是建平帝和孝德皇后!
这些刁民,真真反了天了!以为天高皇帝远,陛下远在长安,便管不到这儿是吧?
李福清楚,那件事对建平帝来说是一生都痛苦的记忆,平时身边人谁也不敢贸然提起此事,生怕触了陛下逆鳞。
可这些个南蛮刁民,居然敢堂而皇之议论帝后!这里的州牧长官是如何做的?
李福当真是又怕又气,气的是这些个刁民的大胆放肆,怕的是陛下会突然暴起,提刀砍了这说书先生。
虽然后者可能性很小,但李福也不敢打包票,陛下平时多正常一人,遇到有关娘娘之事就又疯又怒了,简直变了一个人!
尤其陛下此刻这般骇人的模样,恨不得择人而噬。李福暗暗腹诽,若不是小太子现在好奇把玩着陛下腰间的长刀,说不准陛下真会直接暴起砍人。
李福瑟瑟发抖。
那说书先生更起劲了,茶楼的看官也听得渐入佳境,心情跟着瞎眼老者的一张嘴皮子而起伏:
“自此之后,那太子便疯了! 他不再是那个冷峻沉稳的储君,他成了崖边的一缕游魂!他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一双赤目日夜搜寻那崖下每一寸地方。他用那双如今满是血污泥土的手,握着大刀向山崖狼群扫去!”
“狼群几受重创,被太子吓得仓皇而逃,大雨滂沱,他在泥泞中摸索;烈日灼灼,他几乎被晒脱了人形。他一日接一日寻找,他充耳不闻,他状若癫狂,他跪地祈祷:上苍啊,只要你把人还给我,我愿折寿三十年!”
上苍不回答他话,他继续寻找,活要见人,死……他绝不认那个死!”
说到此处,瞎眼书生轻敲惊堂木,将注意力放到下首看客身上:
“各位看官,您说那女子,究竟是香消玉殒、芳魂已散?还是吉人天相、绝处逢生?那太子如此寻找,是能找到——还是……”
话音刚落,方才寂静得只有瞎眼书生声音的茶楼,顷刻传来嗡嗡的吵闹声。
人们兴奋起身拥簇,将手里铜钱抛到台上书生身上。那书生被铜钱砸了,也不懊恼,反倒笑意盈盈的。
分明那双眼睛被白翳覆盖,不能视物,却能精准捡起地上散落的铜钱。
这时,有一声如洪钟的壮汉起身道:“依俺看,那女子定然死了,数百丈高的悬崖,不说她一个娇娇女儿,大虫来了都得死!”
有人赞同点头。
没过半晌,靠近角落处那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穿着红菱缎子袄,头戴海棠花纹匾簪,裙边系豆绿宫绦玫瑰佩,下着金丝撒花洋绉裙。
声音还带着娇憨,起身反驳:“我不赞同你的话,那娘子定然没死,她坠落山崖后,被武功盖世的江湖侠客救走了!从此他们二人仗剑走天涯,夫妻恩爱,鹣鲽情深,成就了一段旷世绝伦的爱情!”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说的!”
李琤听到那小姑娘辩解女主角没死时,几乎一瞬间,眼中迸发一道晦暗不明的光。
还不等他侧首去看那角落,又听到后面的话,方才脸上陡然升腾起一点点喜色,瞬间被阴鹜覆没。
他八风不动坐在藤椅上,看不出心情,细心的李大总管却注意到,陛下手中的建盏,不知何时出现一道裂纹。
方才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发言,引来其他看客的关注。
有人嗤笑:“小姑娘家家的,看这么多话本子,都学坏了!”可也只是敢随意说说而已。
谁人不知,这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是县令大人膝下唯一的嫡女,她上头有三位嫡亲的哥哥。
县令夫妻老来得女,把小女儿宠得不谙世事,娇憨可爱,总是说出一些天真又孩子气般的话。
这位小姑娘,有一个全县都知晓的爱好:喜看话本子,书铺每每新出话本子,她总是第一个带着丫鬟去买。不爱出门参加宴会,不爱侍弄女红,也不爱与父母看好的有门第有前途的子弟相处。
好似在这小孩儿心里,画本子是天下第一等重要事。没了话本子,她就活不下去似的。
另外一件令人诟病之事,就是这县令小女儿,跟梁东家十分相熟。梁东家,糖县何人不知,何人不晓?!那可真真是糖县风云一般的人物!
分明一个娇憨可爱,眼神如澄白的云朵不曾沾染世间污秽;一个野蛮粗鲁,那麻利的手法不知切过多少男人的下三路。
这样性格天壤之别的两个人,居然能处到一块儿,而且关系十分之要好,简直不可思议!
大家伙儿生怕这小姑娘被梁悍妇带坏了,也许“恨屋及乌”的缘故,现下看到这小娘子,路上大老爷们生怕她跟梁东家学了那一招。
谁敢凑近招惹?根本不敢!
县令大人一直在大大小小事情上护着那梁东家,又有人猜测:可能这梁东家,约是县令大人的远房表亲。
两个小姑娘带着血缘关系,这就说得通了。
大晋朝男女大防并不严重,特别在南州这等南蛮之地,身为闺阁女子,也可出现在类似茶楼酒楼这些公共场合,不会有人说她抛头露脸,会传姑娘家闲话。
故而,小姑娘出现在茶楼并不奇怪。
徐音听到茶楼内响起反对议论她的声音,愤然起身,恨恨道:“不跟你们这些莽夫一般见识,你们见识浅,怎知道话本子之事不是真的呢?”
她带着小侍女离去,路过李怀周旁边时,看到这小孩儿穿着松江棉飞花布织成的圆领小袍,小袍呈浅褐色,上面纹着万寿纹花样。
这小孩儿头发用冠带定住,睫毛又卷又长,脸上虽带着些婴儿肥,却不难看出这小郎君日后,将长怎样一副俊郎容颜。
真真像观音坐下的小仙童。
徐音对美丽的事物天生带着亲近之心,如今乍然见这小郎君,倒忍不住停驻脚步,往小郎君方向走过去。
这时,突然听到守在他身边的冷脸侍卫,“唰”一声拔出大刀。
徐音明白了,这小郎君多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出门在外时时有侍卫伴随左右,方才自己突然靠近,估计侍卫把她当成心怀歹意之人了。
她讪笑,摆手道:“抱歉,是我失礼,看到小郎君面如冠玉,十分喜爱,便情不自禁驻足不前,实在抱歉!”
李怀周也同样在审视来人,对身边侍卫道:“无妨”。左右护卫立即将刀放下了。
徐音又暗自仔细打量了下这小郎君,她虽身处南蛮,可到底是县令之女,平时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
瞬间认出这四五岁小娃娃身上的松江棉飞花布,这松江棉制成的道袍、直缀是无数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常穿的袍子。
这松江布也分贵和便宜两种,便宜的叫阔白布,是平民能穿的起的料子,大多几十钱一匹。
贵的是飞花布,这布针线细密,工艺更精,动辄二三十两银子才能买一匹。
要知道,她爹爹是一县之县令,月俸不过二十两。若要买一匹松江飞花布,就得她们家省吃俭用攒下。
可面前这小郎君儿,不仅穿着矜贵,连脖子上的金锁都是她没见过的。
那金锁与她小侄子脖颈上的不同,小侄子百天时,娘亲送了他一把小银锁。
只是一个简单的项圈,下面垂着几个小铃铛。侄儿稍微动动,那铃铛就叮叮作响。
那把银锁价格昂贵,还是娘亲用当初的嫁妆钱请人打造的。
可这眉清目秀的小男娃儿,脖子上戴的是金锁,下坠一个玉如意,上面镂刻着祈福符文,还有喜鹊、蝙蝠等吉祥图案。
再往那玉坠儿看,上面带着四个隶书:福寿绵长。
那小孩儿通身尊贵气派,隐约还有股自上而下的睥睨之势,让徐音不由暗暗心惊。心道这恐怕是哪家的富贵小郎君。
当徐音看对方时,小郎君也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他眼珠子很黑,皮肤白皙中带着粉红,那探究的眼神,与印象中一个人很像。
对,这小郎君看人的眼神,与章娘十分相像。
徐音不知章娘来历,章娘也不愿意说,只道夫君得痨病死了后,她被族人欺负,不得已逃下南州。
徐音不信,若章娘当真像她说的这般可怜,无依无靠,为何阿爹会处处维护她?徐音了解自己父亲,虽然性格和善,但绝不会莫名其妙帮助一个人,还是一个寡居的孀妇。
这其中,只有一种可能,章娘身份比她想象的尊贵。章娘背后站着的人,是阿爹这辈子都惹不起的。
徐音在旁边站立时间太久,突然感觉一道冷光朝自己袭来,她转眼去看,这才发现小郎君紧紧倚靠着一个成年男子。
那男子乌发束起,一身白色圆领长袍,面容寡淡,身上气质冷得像高山上的积雪。
看容貌,很显然这男子是小郎君的父亲。只是小郎君软糯可爱,怎这当父亲的,身上的压迫感如此之强。
徐音不打算再留,转身欲走。小郎君却开口问:“姐姐为何一直在看我呢?”
徐音见他举止大方得体,想来是经常问陌生人这样的问题,若自己回答,小郎君长得太玉雪可爱,会不会于小郎君来说,太过于千篇一律了?
不知为何,徐音看这小郎君,只觉欢喜。而小郎君身边的男子,却莫名让她发怵。
她道:“小郎君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故而多看了几眼,实在抱歉”。
方才因她一番长篇大论,李琤就注意到这小娘子,本准备开口问她对方才那故事的看法,却冷不丁听到这话。
他不动声色拿起建盏啜了口茶水,方道:“姑娘为何会如此说?敢问姑娘口中的‘故人’,是何方神圣?”
不知为何,徐音很讨厌他这高高在上的态度,虽然清楚这父子俩或是身份尊贵的贵人,或是家产千万的商贾。
可她堂堂县令之女,居然要面对对方的趾高气扬,这是何道理!
她气急败坏,语气不善:“这你不需知道”。
“若我当真要知道呢?”男人懒懒掀起眼皮,眼睛所触及之处,一片冰寒。
徐音暗道,自己怕是闯了大祸,碰到个不依不饶的硬茬子了。可开始确实是她之错,她也不想因自己的胡言乱语,而对章娘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随口道:“她是我一远房亲戚,名唤柳娘,她多年前曾来我家住过几月,不过前年她已经嫁到隔壁县了”。
又补充:“方才是我看走了眼,如今再瞧,只觉小郎君通身的气派,怎可能与柳娘相像?说小郎君像柳娘,是委屈了小郎君”。
李琤当太子时,随大理寺卿听过几年诉讼,最清楚如何洞察人心,眼下这十几岁的小姑娘,说了谎话不懂掩饰,他一眼就看出。
他不欲声张,继续套话:“能得小娘子一句夸赞,是犬子之幸。对了,我方才对小娘子的一番见解十分之好奇,娘子可否为我讲讲?”
徐音身边的小侍女在轻轻劝她,好似让她快些回府。徐音恍若不闻。
涉及到话本子,徐音兴致就上来了。李琤吩咐李福给她看座,店小二又沏了一壶新茶上来供她饮用。
徐音兴致高昂,眼睛带着光:“原来你也是同我一般想法吗?”她以为所有人都觉得那女子死了,她在异想天开。
可如今,眼前这男子好似也有相同见解,这个发现,让徐音开怀。
突然觉得这男人,似乎顺眼了些。
李琤观察着她一举一动,“我的想法不重要,只是觉得姑娘想法有些别具一格,故想洗耳恭听一二”。
“好吧”,达不到自己预期,徐音有些失望,不过好歹这男子对她想法持赞赏态度,这就说明他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她继续兴冲冲开口:“话本子里都这样写的啊,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做了不好的事,女主就想着通过假死逃脱,然后遇到另外一个气质、长相、家世都一等一的男人,逐渐生出爱意,与之结成连理。而原本那个男主,只能望着爱人与其他男人携手,悔恨终生”。
李琤皱眉,他对这些小女儿家的话本子不感兴趣,脸色不觉冷淡下来。李福感觉,主子爷身边的气压,是越来越低了。
徐音却还在喋喋不休,“我看过许多话本子,里面也有破镜重圆从一而终的,也有互为陌路再不相见的。只是不论哪一种结局,我觉得女子愿意选之共度余生的,定是于她而言有足够安全感,足够信任的男人”。
“章娘有事没事也爱写话本子,她的见解与我完全相同!”徐音想到章娘,更高兴了。
她前段时日还答应自己写一本女主坐拥后宫美男的话本子,待会儿自己就要去催她!
一个“章娘”,仿佛一滴油进入沸水,顿时沸腾溅起水花。
李琤听到这久违的“章娘”,居然有些呆滞,他怕自己听错了,他怕自己听到的只是同音字而已。
可,章娘一词出现,让建平帝对面前这小娘子,多了几分探究。
他努力掩饰自己颤抖的双手,压抑自己铺天盖地奔涌而来的情感。章娘,章娘,他无声呢喃。
是他的章娘吗?当年的章娘,是否真如这小娘子所说一般,被江湖侠客救起。
她,是否真的在世上呢?
有了这一层猜想,李琤突然惊觉,当年章娘坠崖,并无任何确切证据表明她已身死,被狼群吞噬的,就是她。
虽然地上有她的珠钗,也有她身上的衣物。但这一切,都不能表明,不是吗?
这一认知,有如一股热泉在他血液汩汩流动,让李琤浑身上下,都有了焕发新生的舒适感。
他继续套话,为了降低小娘子戒备心,还特地说了他的凄惨身世:什么自小无父无母,独自在外面吃百家饭长大,什么好不容易娶了一房妻子,可妻子却在生产时候过世了。
说到动情处,他眼角也带了红:“如今我已非当年吴下阿蒙,不顾性命出海到别国进口香料,回到本国贩卖。多年盈利下,我已创下不小的基业。可,纵然我有泼天富贵又如何?她已经永远离开我了,再也不回来了……”
李怀周不知父皇这闹的哪一出,与老总管面面相觑。也不敢出声,怕打搅父皇。
徐音没想到这浑身冰冷的男人,居然会絮絮叨叨与自己说这么多,思及他是个鳏夫,这些年来努力挣钱就是为了给孩子留下一份家业,也是个不容易的。
“孩子还小,你也还年轻,不打算续娶一房吗?”
李琤:“我此生就她一个女子,只会守着她的牌位和她留下的孩子过日子,这辈子除了她,我不会沾染任何女人”。
听到这,徐音已经彻底放下先前不快,对着面前男子,只剩下满腔敬仰。这样一个男人,又有责任又会挣钱养家,妻子死了也不愿意碰别的女人,只守着妻子留下的孩子过。
她方才仔细打量过那小郎君,小郎君四五岁的年纪,身上衣着无一处不精细。可见,他这个父亲,当得极为上心。
她用帕子擦拭眼角,叹:“哎,也是个苦命人,跟章娘一样”。早把一开始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也把章娘对她嘱托,忘到了爪哇国。
她话里,再一次出现“章娘”二字。
李琤顺利接下:“不知姑娘口中的章娘,是男是女?她是否也如我一般遭遇?”
徐音不疑有他:”章娘是我们这儿的寡妇,她说自己夫君得痨病死了,膝下没个一儿半女傍身,族人容不下她这个寡妇,一直明目张胆欺凌。她受不住,这才偷偷南下跑到糖县定居”。
李琤:“她是几年前来到糖县的?”
徐音皱眉思索:“几年前?我不大记得清了,应是四五年前吧,我记得她南下那年,刚好新皇登基,太子册立,大赦天下……”
徐音身边的小侍女,偷偷扯她袖子,示意她别说了。
徐音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居然这般混账,把女孩儿家的闺名都说出去了。明明,前几日章娘才特意嘱咐过她。
她这张嘴,居然犯下如此大错!
徐音害怕给梁含章招来麻烦,连忙改口道:“不,我记错了,她不是那年来的,是新帝登基的前一年,她也不是寡妇,而是还未出阁的少女”。
建平帝何许人也,自然听出小女娘话语里的慌乱。她不说后面的话还好,偏偏她欲盖弥彰,让李琤愈发狐疑。
这个“章娘”,定然有蹊跷!
建平帝面色依旧平静,无一丝波澜,他双手放在座椅扶手上,姿势是慵懒的。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内心究竟有多狂热。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兴致之下的一趟南行,居然带给他这样大的惊喜。
若她口中的“章娘”,就是他要找的章娘,建平帝必会把小女娘奉为上宾,她可是帮了自己大忙!
听到这儿,李福才从徐音话里品出那么一丝不寻常。李怀周也狐疑,他今年五岁,阿娘是五年前坠崖仙逝的。
如今,徐音口中的章娘,跟阿娘有着同样的名字,她出现在南州的时间,恰好就是坠崖那年。
难道,这位“章娘”,与娘亲有着某种关联吗?
小太子顿时瞪大眼睛,眼里含着隐约的期盼,他迫切要问出口。却被李琤抓住手。皇帝看一眼儿子,朝他使了个眼色。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发现行踪
梁含章自听到庄秉怀说建平帝要南巡, 来的还是南州时,她心情就一直处于极度忐忑的状态。
她很清楚, 也很明白,南州这么大,除非刻意寻找,否则她和李琤不可能遇到。
可偏偏,建平帝阴差阳错来到了糖县——她现在定居的地方。
为避免出门遇到,梁含章自建平帝南巡抵达南州后,就一直没出过门。
现在,她反倒有些懊悔了,她不该仗着糖县远在南州, 天高皇帝远, 便无所顾忌使用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她闺名鲜少示人,但譬如县令夫人,譬如徐音,她们都知道, 平日也爱唤她章娘。
虽说世上同名同字的人很多, 但梁含章心底就是莫名不安。还好,她事先嘱咐了徐音, 让对方不要谈及她闺名,近段时间没事就不要上门。
徐音是个话篓子,但她那样小年纪的姑娘,又一心扑在话本子上,她这样的人应不会与皇帝碰上面。
这一点梁含章极倒是放心的。
近段时日,她得避避风头。刚好徐音让她写个新的话本,闲暇下来的日子,她得好好琢磨。
庄秉怀把高氏放在了梁府, 梁含章与高夫人就住同一个院子,她住主卧,高夫人住隔壁厢房。
梁含章不想委屈高夫人,本想把主卧让给她,可老夫人却笑呵呵说不用这样麻烦。
张老三卖完早点,顺手从街巷上买了一筐新鲜的荔枝回来。他回到府上关上门,只走到二院垂花门地方,从不往里多跨一步。
扯着嗓子喊:“东家,俺捎了一筐荔枝回来,就放在院门口,您若有空就出来拿!”
梁含章正与高夫人喝海鲜粥,闻言哎了一声,起身出去把荔枝拎进门。高夫人有时看着梁含章会出神,眼神细腻温柔,就像在看自己女儿一样。
梁含章始终感激庄秉怀当年大恩,也感激这位高老夫人。
因为高氏,她终于体会到有个母亲,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她自小无父无母,被亲生父母卖出去,饱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那时候,她常常在想,若她像寻常人一般,有关爱子女的父母,该多好。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受欺凌,不用担心因为做不好而几日吃不上饭,不用担心主子不如意就动辄打骂。
这些噩梦,都不会存在。
她也知,这些想法,不过奢望。她已经不求找到生身父母。
那种人即使你找回去,她们也能继续卖你第二遍。
可能她这个人,生来亲缘淡薄。既如此,便不要强求。
她也不想强求啊,可在高夫人身边,她能清楚感受到,寻常人家的女孩儿,是怎样肆意生活的。
不论你做错了什么,只要不是任何大事,她们都会温声安慰你:不用担心。不论你害怕什么,她们也会软软抱着你,说:别害怕。
所谓亲人,就是人活在世上的眷念和底气。
如今这底气,她也有了。
高氏总会温柔望着她,会耐心听她言语,会包容她所有的一切。在高氏身边,她不用担心触怒对方而惊慌失措,因为她知道,高夫人不舍得对她生气。
其实,哪是高夫人依赖她,舍不得她,分明是她自己,已经习惯了高夫人的温柔,再舍不得离开。
每每此时,她就会对那个只短暂相处了几个月的孩子,生出无数的愧疚。那样小的一个孩子,还是早产儿,身子娇弱,居然让他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其实,她与自己那贩/卖亲女的父母相比,又有何不同呢?她把孩子放在了皇家,何尝又问过他喜不喜欢?
她本质上,也是位刻薄寡恩的母亲罢。
……
那荔枝是刚摘下的,岭南多荔枝,荔枝又是极其难保存的水果,一日色变,二日味变,三日香变。等到四五日后,荔枝就彻底变质,不能食用了。
可岭南与京都长安,足足有几千里之遥,五里一置,十里一候,即使八百里加急送去,也无法保证能让长安皇城的帝王吃到新鲜的荔枝。
所以,既然山不就我,我就山是么?难道建平帝南的目的,就真的是品尝新鲜荔枝?
梁含章剥开红色荔枝壳儿,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白玉果肉,她轻轻递到高夫人嘴里:“娘,你吃”。
高夫人年纪大,对这些上火的东西不怎么克化,只能一次吃几个。梁含章也没敢多喂,剥了三四个就停止了。
高夫人看着她,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她略微有些出神,视线从梁含章眉眼反复扫过,隐约之中,她竟能看出昔日夫君的影子。
这孩子,当真不是她血脉吗?
高氏泪珠缓缓滑落,她直起身子,忍不住开口:“章娘,你说你无父无母,是从小被家里人卖走的?那你可曾记得两三岁时发生的事情?”
梁含章努力回想,可那段记忆始终像被蛛网牢牢结住一般,她看不清,也窥探不了分毫。
且不说两三岁,就是五六岁的记忆,她也没有。按理说小孩儿长到四五岁,就已经开始保持固定记忆了。但她自身的情况很奇怪,七八岁前面的记忆,全然没有。
她如今二十又二的年纪,回望过去的人生,竟有一大半都是空白的。
这认知让梁含章很是懊恼。
她捂着脑袋有些难受,闷闷道:“不记得了”。
高夫人也不逼她,依旧慈眉善目,如同普度众生的观音大士,她眼角湿润,声音似悠远钟声在响:“若,你真是我女儿,该有多好……”
不仅高夫人这般期盼,梁含章亦这般期盼,以及高夫人长子庄秉怀,也是这样期盼的。
高夫人丧女,她无父无母,若她真是高夫人的女儿,该有多好。那时候,她就可以清楚告诉自己,她不是被父母卖掉的,她是被拐子拐走的。
因她被拐之事,母亲多年来伤神,一直对她消失之事耿耿于怀。她不是被人抛弃的存在,她也是有人念着的。
念着的,是她的父母,是她的哥哥。
察觉到梁含章表情的一瞬间僵硬,高夫人遂笑道:“你放心,不论你是不是我亲生女儿,我对你的态度,永远不会变。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女儿了……”
梁含章声音似被黏腻的糖霜黏住,她努力发出一声呼喊:“娘!”。
这个称呼,她已经叫过太多遍,可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让人觉得心口都在发甜。
她,也是有娘亲的人了呢,高氏是她娘,亲亲的娘。
……
这边梁含章还每日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再出门,心里对建平帝不能发现自己之事,颇为自得。
如若当年,她饮下了那盏茶水,就算后面庄秉怀发现她,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可是,她偷偷倒茶水在衣袖上,在场的宫娥和长平公主都不清楚。
事后,建平帝定然能查到茶水里有毒,也知道她饮下了一整杯茶水。那毒无色无味,毒性甚猛,只要饮下的一刻功夫内没寻到解药,都会不治而亡。
建平帝也是了解到这一点,方对她坠崖后尸体被狼群分食一事坚信不疑。
正因他坚信,所以梁含章乔装南下一事,才会如此顺利。她初到糖县,户籍册上登基的是梁三这个名字。
世上除了太子府里寥寥几人,还有当初在琰光身边的几人,没人清楚她这位孝德皇后的名讳。
故而梁含章才会这般自信,把自己真名透露给了徐音她们。现在想想,颇为后悔。
正当梁含章以为建平帝和太子只在糖县留几天便离开时,另外一边,夏常已经查到确切信息。
他拱手回禀:“陛下,已经查明。与徐姑娘交好的那位娘子,现如今住在帽檐巷尾,那宅子上写着‘梁府’,是个寡妇,自五年前搬来此地久居。听说她背后有贵人相护,连县令大人都卖她面子,在整个糖县,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夏常欲言又止,还想再说,又怕陛下听了动怒。建平帝眼皮低垂,修长指骨一直敲着檀木椅把手。
他淡声问:“怎么不说了?”
虽然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甚至平静地没有一丝涟漪。可跟在陛下身边这么久,夏常还是对陛下的性格有一定的了解。
往往陛下遇到原本应该令他动怒,而他偏偏没有动怒时候。这就说明,陛下心底的怒火已经燎原,只是养气功夫好,没表现出来而已。
一旦爆发,将会势不可挡,有如摧枯拉朽之势。
夏常作为青龙卫备身,自然不能畏惧帝王怒火。即使畏惧,也不能表现出来。
他继续道:“听说这梁娘子在帽檐巷前面开了家糕点铺子,名‘梁家铺子’,专门卖些糕点甜食,手艺是从京城学来的,每日客人络绎不绝。她雇了个男人帮她卖货,自己清闲下来,每日雷打不动出门走走看看。”
说到这儿夏常也觉奇怪,“不过这几日,梁娘子再没出过门了,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听说得了风寒,一应大小事务全是那张老三在干”。
可南州这地方,夏日如此湿热,这种天气下人能得风寒?夏常一个长安人都觉得有些不可能。
建平帝听到“风寒”二字,眼皮子抖了抖,最终一言不发,示意夏常继续说。
“据糖县人传,这梁娘子名声十分不好,口能喷粪,彪悍刁蛮,当年刚来糖县时,橘子巷的王老汉想半夜翻墙行偷香窃玉之事,被梁娘子一把杀猪刀割了下三路,第二日还能对着官差哭哭啼啼。梁娘子是正当防卫,加之县令有意无意偏袒。在这糖县,她几乎可以横着走”。
说完这个,夏常都觉得自己下腹冷嗖嗖的。这梁娘子虽也姓梁,性格与当年的良媛天差地别。
良媛对谁都是和善又客气的,声音软糯,虽然得太子偏爱,却从未刁难过下人。
连春分夏至这些曾经服侍过良媛并且刁难奚落过良媛的奴婢,都时不时念着良媛的好。
可如今查出来的结果,却说这梁娘子口能喷粪,唾沫横飞,一叉腰往那儿一站,谁也不敢招惹。
这,不是孝德皇后吧?
建平帝眉峰微拢,注意到了王老汉这个名字,捏捏指腹,眼神闪过杀意。
见夏常没了声音,建平帝略微偏头,脸色依旧平淡,看不出喜怒,他淡漠问:“说完了?”
夏常答一声是。
建平帝起身,将案桌上放置许久,已经被压出褶皱的一副画像拿起来交给他:
“你拿此画像,去问见过这位梁娘子的人,看她是不是长这样,记住,行动要隐蔽,不能让人瞧出端倪”。
夏常小心将画像卷好,领命而去。
临到门口,又被建平帝叫住步子:“你明早去那梁家铺子,买些糕点回来”。
夏常应声,躬身离去。
李琤重新坐在官帽椅上,不再起身。
眼下正是六月,天气闷热不堪,室内放了许多冰鉴,却不能真正驱散寒意,有时候坐着坐在,还能感受到一阵一阵翻腾的热浪。
窗外,有蝉在不停鸣叫,一声胜似一声,令人烦不胜烦。这样的气温,这样的环境,本该令人燥热不堪,烦闷暴躁的。
可,李琤只觉心情从未有过的平静。那无波无澜的情绪下,还有一股森冷的寒意在悄悄散开,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冻得他心口,竟隐约有些发疼。
李怀周在旁边轻轻扯他衣角:“父皇,你说这梁娘子,是母后吗?”
李琤嘴角缓缓扯出个冷笑,他垂眸看向地面,声音似漂浮在半空:“父皇不知”。
“谁知道呢?”
李琤明显是想独处,李福意会,把还打算问什么的小太子哄出去:“殿下,外面新抓了一笼小兔子,奴婢带您去看看吧?”
李怀周不想去看什么兔子,他也不爱看,他想再问些关于那位梁娘子的,关于母亲的,亦或是,关于父皇母后的当年。
可是,他虽只有五岁,也能察言观色,知道父皇此刻心情不虞,便也乖巧点头,顺从让李总管把他牵出去了。
出了殿门,小太子还是恹恹的,他忍不住问:“父皇这是怎么了?”
老总管叹口气,他略能猜出陛下大概心思,可这些恩恩怨怨,如何能对着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呢?
何况,这些前尘往事,恩怨纠缠,皆是与太子有着血脉关联的亲人。
老总管不敢说,也不愿说。他哄道:“陛下忙了一天这是累了,小殿下莫要多想”。
李怀周幽怨瞪他一眼。明明他已经五岁了,是个大人了,为何所有人都还是把他当小孩子看待?
他心里不舒服!
……
夤夜。
寝殿内,博山炉里焚烧着安神香料,飘出的青烟缓缓而起,逐渐在室内扩散,最终飘到李琤身边,模糊了那张晦暗不明的俊脸。
他反复摩挲着手中茶盏,心情五味杂陈。他又喜又怒,甚至心底,还产生了一丝阴暗的愤恨。
在下午夏常禀明情况时,李琤就有了一种直觉,章娘当年并未身死,她现在也许就住在糖县的帽檐巷里,如寻常的任何一天。
她竟活着,她居然真的活着!
李琤只觉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能感觉到阵阵心悸,他觉得自己心脏要炸了!
这是多令人欢喜的一件事!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以为的生死两茫茫,阴阳相隔万里,都不复存在。他不再需要僧道们日日诵经,为孝德皇后招魂。
因为,她的魂魄,就在人间。青春正好的一个女娘,如何能招到她魂魄?!
李琤忍不住发笑,笑得胸膛震动,脸色也和煦许多。
可瞬间,他的脸又被阴鹜取代,他不明白,她既然还活着,为何不来找他?
这五年来,她竟一次也不曾想他吗?这个小骗子,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不再骗他,可转眼还是骗得彻底,走得干脆利落。
还跑到了南州,离长安万里之遥,她是生怕他发现吗?居然躲到了这里!
这个骗子,当真枉费他一腔信任!
建平帝突然生出浓重的怒气,将案桌上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脸色阴沉骇人。
李福在外面候着,听到里面噼里啪啦的声音,紧张得缩了缩身体,不敢出声。
建平帝看着碎了一地的茶盏,突然皱眉。不该这样的,他发什么怒呢?只要人好好活着就行了,何必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她当时这么做,足足隐瞒了五年的行踪,必有她苦衷。
建平帝如是安慰自己。可脸色不过和缓一瞬,他又想到夏常说她这几日一直闭门谢客,行径较之平常十分不同。
是知道他南巡,害怕被他发现吗?
固然她有许多苦衷,固然她有隐秘不能为人道也,可他到底是她夫君,周儿也是她亲子。难道,章娘连他们两个都信不过?
她固然不在意他,可是,太子自小没了娘亲,整整五年都未曾与娘亲谋面。这样小的孩子,这样可怜的孩子,难道她就不心疼,不想看看孩子?
直至今日,李琤方知晓,原来他一直低估了这个女人的狠心程度。
可,若那所谓的“梁娘子”,并不是章娘呢?虽然眼下真相即将大白,他手里掌握的证据越来越多。可,万一是错的呢?
李琤一晚上心绪都在浮浮沉沉,仿佛漂浮在半空,失而复得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接踵而来的是患得患失。
他已经失去她一次,再不能失去第二次。
整整一夜,寝殿的灯火依旧通明。
……
这天早晨,张老三如常在梁家铺子卖甜食,排队的都是些熟面孔。她们是梁家铺子的常客,一来二去的,张老三对这位客人喜欢哪样,那位客人住在帽檐巷哪个地方,了如指掌。
忽然,熟客里出现一个生人,那生人是个二三十岁的汉子,眼神冷漠,眉峰凌厉,操的是一口长安官话。
张老三顿觉不对,梁东家是从长安来的,且是逃过来的,时常惊惧,恐有一天长安的人会发现她,把她带回去。
东家于张老三来说,就是再世恩人,他绝不会让东家再陷入那等危险境地中,故而对南下的长安人,他都会非常注意。
平时从长安、洛阳南下的人也不是没有,也来他这里买过甜食,可没有任何一个,如今日这般让张老三觉得不安且恐惧。
他努力保持镇定,如平时一般与客人唠嗑,“老兄,你是长安人吧?咋来这个远的南州?不知这里气候老兄适应吗?”
那汉子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可张老三自小摸爬滚打,不知受过多少人的鞭笞和打骂,有些人甚至奔着要他死下的手。
故而看到那汉子的眼神,张老三一点也不陌生。
那是一双想杀人的眼神,眼风凌厉,嘴唇抿成一条线,漆黑的珠子内,全是酝酿的狂风骤雨。
虽然现在穿着寻常汉子的麻衣,可双腿的站立姿势,以及双手垂立的角度,都可以看出,眼前这汉子训练有素,显然身份不凡。
张老三暗暗吸口气,讪讪一句:“打扰了”,把拾掇好的包子甜点用荷叶包起来,递给他。
那汉子留下一串铜钱,脚步带风,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望着汉子消失的方向,张老三笑容瞬间消失,他眉眼沉沉,身上带着冷意,不知思索什么。
这天,梁含章正在院子里写话本子,高夫人在旁边看书,石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茶点,二人沐浴在清晨新鲜的空气中,顿觉心旷神怡。
却不料,张老三早早就回来了,在院子外焦急叫着她,不知遇到什么棘手之事。
梁含章走过去开门,张老三看到东家,简明扼要把来意说出来:“东家,这是那位贵人的来信,说里面内容十万火急,让东家尽早做好心里准备”。
梁含章拆开信封,庄秉怀告诉她,建平帝现如今正偷偷调查她,眼下只怕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
建平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虽现在还未找上门,但那是迟早的事儿,他让梁含章早点决断,或减轻帝王之怒,或设法逃脱。
庄秉怀并不认可后者。在他看来,建平帝将孝德皇后放到心尖上,在孝德皇后“死”后的五年,温润尔雅的一个人,脾气变得阴鹜又暴躁。帝王不过二十又七,可两鬓已经添了许多华发。
建平帝这样在意她,且梁含章又是皇太子生母,有太子为她求情,就算帝王龙颜大怒,也不舍得责罚她。
故而她劝梁含章公开身份,亲自去找建平帝,先入为主,博得帝王怜惜。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跑
梁含章却不认可庄秉怀的想法, 在她看来,当年自己死亡之事有建平帝点头, 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如今他做出一副面对亡人黯然伤神的深情态度,更多是为了自己名声。
他是帝王,日后要面对史书工笔,他最懂得如何包装自己,如何树立一个贤良的名声。
况且,帝后还一直是潜在威胁。即使建平帝容得下她,帝后也容不下,只要建平帝还想当一个孝子,只要他还认帝后为父母。
这件事就永远没有两全之法。
你看, 即使中间横亘了一条人命, 他们不也还是最亲的亲人吗?帝后变成的太上皇和太后,每天在西苑过的日子悠哉悠哉。
他们,才是最亲近一家人。
李琤,是偏向他父母的。他掌握整件事的最大话语权, 若他不站在自己旁边, 梁含章觉得,自己与他相认, 与他回京,是个极不理智的选择。
他不是看到人死了才会消停吗?那就再死一次给他看。
梁含章眼神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如今高夫人在她府上,若让建平帝知道庄侯与她有牵扯,当年庄秉怀就是救下她之人。还不知道会怎么迁怒。
张老三在她沉思的功夫,又说起今早梁家铺子发生的那桩奇事,以及那个操着一口长安官话之人。
梁含章听完,越发觉得时间紧迫,她清楚此刻自己府上周围, 必定布满了探子,若想成功送高夫人出去,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她不知青龙卫现在查到哪一步了,只希望,自己不要连累到高夫人和庄侯爷。
她凑近张老三,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吩咐事情。
……
当日中午,青龙卫就看到有一辆带着县衙标识的马车,缓缓驶入梁府。徐音和母亲从车上走下来,三人见面开始寒暄。
县令夫人本是受人嘱托,这才与梁含章些许接触。没想到日积月累相处下来,居然喜欢上这个爽朗的女娘。
这女娘喜人得很,嘴巴又甜,哪里像外面传闻这般可怕?
青龙卫得到主上吩咐,莫要打草惊蛇,也不能打搅到梁府的正常生活。故而,青龙卫只是把梁府团团围住,并未敢靠近打探。
马车驶入梁府,被张老三牵着去后院马厩里喂食豆饼子,绕了一圈后,再次驶回来。此行,徐音她们不过逗留半个时辰,就又坐上马车离开了。
下午,徐音身边的侍女带了一摞书过来,由张老三带领着去见梁含章。
梁含章与小侍女关起门说了一会子话,过了半晌功夫,门一打开,小侍女又抱着剩余几本书,由张老三带着走了。
自此,梁家府邸,才算是彻底安静下来。
时间在指缝中流逝,不过眨眼功夫,晴朗明亮的天空,已经罩上一层黑幕。
夜,缓缓而来。
建平帝南巡,朝中大事由阁臣和司礼监把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轻松了。
虽然帝王不在京都,可每日大小事务,他都要知道了解,避免底下人坐权渎职。
此外,岭南不太平,有许多暗地勾结外邦人的官员,私下行谋逆之事,建平帝此行,也要把这些个蠹虫豺狼一一揪出来。
故而,他秘密召见当地官员,处理政事,批复折子。如此这般忙碌下来,天色已晚。
他扭扭脖子,往官帽椅背上靠去,手肘撑着脑袋,眼眸微闭,眉峰拢起,不知在思索什么。
在桌案左上角,有一些用荷叶包着的点心,看色泽已经冷了,有几块还有被人咬动品尝过的痕迹。
自青龙卫把点心买回来,并把画像结果告诉建平帝时,他除了接见官员吩咐要事,竟没再说过一句话。
有时望着桌上那被荷叶包裹的点心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一切,都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青龙卫备身夏常已经在殿外等候许久。可帝王不召见,他也不敢随意进入。
还是李福发现后,轻轻提醒了句:“陛下,夏将军在外面等着”。
夏常有事禀报,他所言之事,只会与梁家那个小娘子有关。李琤正了正身,吩咐人进来。
夏常进门,抱拳行礼后,详细说了今日梁府发生的一切事宜,包括徐音携其母上门拜访,张老三总共出门几次,那小丫鬟来梁府待了多久。
如此细节,娓娓道来。
说完,夏常又有一件怪事禀告:“陛下,那梁府除了梁娘子和护院张老三,好像还住着一个妇人”。
李琤:“谁?”
夏常:“远远看着,好似与庄侯爷的母亲有些相像”。
并非他刻意挑拨陛下与庄秉怀的感情,而是那妇人,确实长得很像高夫人。
夏常经常外出办案,见过高夫人几次,他对高夫人的容貌还是有些印象的。
况且,高夫人此番也随着庄侯爷来到南州,就在这糖县内。这不得不引人遐想。
若庄侯爷牵扯进这件事里,只怕……
李琤皱眉,低垂的眼皮突然抬起,他漆黑的眼珠内,酝酿着浓重的墨意,仿佛下一秒就要暴怒而起。
他重新问前面的细节,声音带着急切:“你说徐音带着母亲上门拜访,之后又派侍女送书过来?”
夏常:“是”。
李琤:“既然来了,为何不一次性把书送来,还得重新吩咐侍女过来?”
夏常不明其意,斟酌道:“大抵,是忘记了吧?”
李琤冷笑,语气陡然凌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就来了,还让侍女又过来一次。你不是说今早那张老三东西没卖完,就关上铺子走了吗?”
“只怕那小子,是回去通风报信了”,建平帝不知何时已起身,手里握着的,恰是那幅青龙卫拿出去问人的画卷。
画卷中女子,穿着朦胧红衣,正低眸浅笑,目光温柔,双手正轻轻放在小腹上。
这是当年刚怀上李怀周时,朝中无甚要紧大事,他和章娘日日在府中相处,朝夕相对。
那时候,一抹浅淡的阳光恰好照到女子身上,光影随时间而动。
女子坐在那里,身上散发出的母性光辉,让李琤一时出神。而后,他就画下这幅画卷。
画中人犹在,可画中人和她夫婿之间感情,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李琤不明白,二人为何走到如今这一步。
皇帝开口准备吩咐什么,突然有夏常的属下在殿外求见。夏常在面圣,其他青龙卫却还要过来禀告消息。
只能说明,梁府出事了。
建平帝手一抖,不小心撕裂画卷一角。他此刻顾不上,语调沉沉:“宣!”
那青龙卫将领疾步进来,单脚跪地,急切道:“陛下,梁府走水了!”
建平帝听到这话,脚步有一瞬间踉跄,他扶着旁边案桌,冷静道:“那还不快去救火?!”
当火势一经燃起,青龙卫发现便迅速组织救火。可是这帽檐巷离县城河流实在太远,且今夜有风,泼在上面的油一经点燃,瞬间便充斥着整个梁府。
火势巨大,有如一头巨型妖物,在黑暗中张牙舞爪。
青龙卫:“属下等一经发现,就迅速开展灭火。只是这火势乃有备而来,且又是从梁夫人后院开始燃起的。等属下抢救过来时,那梁夫人的后院,已成了一片废墟。”
话音未落,在场之人皆感觉到一个黑影自面前穿过,等反应过来时,只留下帝王那抹竹青色衣角。
梁府。
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木质结构的房屋很快便支撑不住,随着大火的噼里啪啦燃烧声,不断坍塌倒下。
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有发现灾情的附近居户,也纷纷起身拎着水桶过来帮忙灭火。
等建平帝赶到现场时,白天还是二进二出的院落,转眼成了一片废墟。
从官驿赶来,他一刻不敢停留,生怕晚上一息,听到的消息就是她在大火中陨落。
他刚知晓她还活着,他枯死的心刚活回来,太子也刚知道自己还有母亲。这一切都是那样美好,可转眼之间,忽然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没了。
建平帝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她发现了他,恐惧之下想着一死了之?亦或是有人知道她真实身份,要取她性命?那些人,是太后派来的吗?
李琤浑身战栗颤抖,仿佛置身数九寒天,他希望胯/下的马能跑快些,又害怕跑得太快,会让他看到自己不想面对的画面。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握紧缰绳,在寂静的夜色中,不断挥舞着马鞭。
火势散去,青龙卫进去搜查,并未发现任何死/人被烧焦的尸体。难道,这是一座空宅?
听到青龙卫的禀告,李琤才长长松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里衣已浸湿大半。
小太子也嚷嚷着要过来,李福无奈,只好把太子带过来了。太子迈着小短腿朝父皇跑来,他扯着父皇袖子,眼角还带着泪花:“阿父,这是怎么回事?娘亲她……”
后面未竞之言,他不敢说出来。
李琤摸摸儿子脑袋,安慰:“放心,娘亲没事”。
李怀周:“那为何……”
建平帝:“阿父眼下无法跟你解释,等后面再说好吗?”连他自己也未清楚来龙去脉,如何回答小孩儿问题?
何况,眼下这情形,他也没心情回答。
有青龙卫又发现线索,整座宅子,唯独马厩那边没有烧得这样严重,上面屋顶还未坍塌。
而马厩之内,那地上属于牛羊喝水吃食的槽口,翻开上面的一层稻草,里面多了些松软的泥土。建平帝令人撬开。
那层泥土只是薄薄一层盖在上面,待把泥土除去,下面是一方一尺左右的木板。木板下面,不是藏着何物。
将木板撬开,里面是一间新挖不久的地洞,而地洞之中藏着的,赫然是穿着梁娘子衣物的那位小侍女。
小侍女看到众人站在上面,知道自己藏身之地被发现了,不知胆子太小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居然吓晕过去。
李琤见到此人,顿时勃然大怒,他厉声喝道:“将张老三押上来!”
张老三因救火的缘故,身上被横木砸落留下几个伤口,整个人又脏又乱,活像肮脏的阴沟里爬出来的。
可饶是这样,那张老三依旧昂首挺胸,面色平静,端的是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态度。
他不过十七八岁,还是个半大少年,却已经出落得俊美又高挺。身长七尺,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可通身的气质,却不像一个小小的护院那样简单。
李琤只要一想到,这五年来,就是这半大少年陪在章娘身边,与她同住一宅子,甚至同住一院子。
那后来呢?是否发展到同住一寝居?这样俊郎的儿郎在身边,章娘会动心吗?她心里,可否对这儿郎有其他异样感情?
一想到这贱民可以每天近距离接触章娘,李琤心口的戾气,就抑止不住迸发。
他声音沉沉:“她呢?”
张老三无所畏惧,眼神直视李琤:“她是谁?大人的话,小人不明白”。
李琤握紧手中大刀,冷笑:“别犯傻,这个‘她’,你我心知肚明。若你嘴硬,我有千万种折磨你开口的法子”。
张老三依旧无所畏惧,摊手道:“那大人就折磨我吧,左右说与不说,都逃不过这一步”。
李琤咬牙,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狂怒:“好啊,你找死!”
“青龙卫,将人押下去,把所有诏狱审问犯人的法子,都对他做一遍!”
“是!”青龙卫领命,将张老三押走。
张老三乃一贱民,没听过什么青龙卫,但诏狱他是知道的。
这是官家专门用来关押穷凶极恶犯人的场所。听说里面的狱卒,没有人性,全是凶神恶煞之辈。
难道,梁东家的前夫,竟是官家人吗?旋即他又反应过来,东家之所以不远万里跑到南州,不就是因为婆家权势太大,只手遮天吗?
如此想来,一切便说得通了。
李琤让左右将人押下去,又当机立断吩咐:“夏常,你立即派人将糖县的所有城门关闭,并派人在边上守着,只要有人趁夜出城,一律扣押!”
夏常领命而去。
“赵昆!你派两队人马,按照糖县附近官道一路追踪!”
“王逢!你带一队青龙卫,立即赶到码头,严禁所有船只出行,若是打听到可疑人员乘船逃亡,立即派人去追!”
“李福!你亲自带人去县令府上,把那徐音和县令夫人好好盘查一遍!”
一干人等皆领命而去。
小太子在旁边呆呆望着父皇,他问:“阿父,那我呢?”
“你跟着阿父一起,去找你母亲”。面对着疼爱的孩子,他声音终于透露出一丝罕见的脆弱。
李怀周看着父皇阴沉暴怒的脸,轻轻点头。
有下属将庄秉怀请来,建平帝大袖一挥,眼神又冰又冷,似在盯一个死人:“庄侯,今夜请你过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已经清楚了吧?”
庄秉怀自然清楚,他以为梁含章会选择第一个法子,没想到人就这么跑了,还是在他的通风报信后跑的。
皇帝追查到这里,铁定放不过他。
庄秉怀十几岁时候,就被选为太子伴读,随着太子一起练武。在他眼里,不会有背叛二字。
可如今,他做了什么?!不仅帮着欺瞒陛下,还帮助良媛出逃,躲避陛下!他,他犯了大罪啊!
可是,一想到章娘泪水涟涟,无枝可栖的孤苦模样,他心总会软,总一次次为她打破规则。
庄秉怀也觉得自己疯了。他简直不可理喻。
但不论如何,他背叛了陛下,就该受到惩罚,这是无可避免的,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庄秉怀跪地行礼:“属下私自放走娘娘,实属大罪,请陛下责罚!”
李琤冷冷睥睨他,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很快,他声音又变平静:“责罚是必然的,只是责罚前,你得告知朕,章娘的真实下落”。
“陛下,这……”庄秉怀踌躇。
李琤勃然大怒,唰一声拔出大刀横在他面前,“庄秉怀,你还想欺君吗?!”
庄秉怀并不想欺君,相反的是,他自五年前因为良媛而欺骗了陛下,便一直处于极度愧疚之中。他想告知陛下,娘娘的真正去向,可,他又答应了娘娘,不会背叛她。
庄秉怀忽然觉得,自己以后不该这样随便答应别人事情。
建平帝见他犹豫,手中大刀的力道又重了些,有血迹从他脖子出流下。
“庄秉怀,你当真,好得很!”
“看来这条命,你也不想要了。那好,朕替你解决了就是!”
建平帝已经魔怔了,他杀意上头,所有血液都聚集在头颅,他无法思考,他只想此刻,放肆杀/人。他想尝尝血腥的味道,他想看到所有人做他刀下鬼!
皇帝神智已经不正常了。
李怀周跑出来,试图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替庄秉怀拦着。庄秉怀以为自己今日终究难逃一死,没想到小太子居然不顾自身性命,为他这个罪人挡刀。
那锋利的照月刀,离小太子不过半寸之遥。庄秉怀的心高高提起,若陛下不小心误伤了太子,这样聪慧又机敏的太子,因他而受伤,可如何是好!
他含泪大叫一声:“殿下,不可!”
好在李琤反应快,在太子挡过来的那一瞬间,就把照月刀方向一歪,往旁边砍去了。
那照月刀脱离主人手中,直直往不远处的桂树而去。下一瞬,桂树粗壮的树干,豁了很深一道口子。
庄秉怀被吓得涕泗横流,他抱着小太子哭:“殿下,臣不过一卑贱之身,哪里当得起殿下如此?”
“若殿下今日当真出了事,臣一辈子也于心难安!”
小太子可不是白白替他挡刀的,他抓住问题本质,稚嫩的小脸满是严肃:“庄大人,本宫不知你为何要替娘亲隐瞒,也许是娘亲嘱托的你,也许你碍于道义无法说出口,但本宫和父皇作为娘亲在世的唯二亲人,是最期盼与娘亲团聚的”。
“你要相信,父皇他最是爱重母亲,他是母亲的枕边人,本宫也是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我们不会对母亲有任何伤害!相反,我们会保护她,庄大人,你快些说罢,若是晚一点,母亲在外面遇到危险该如何是好?”
“她一个弱女子,又不会武功,她如何抵挡住这世间的恶人?”
“庄大人,我们都一样,都想保护好娘亲,如今娘亲涉险,为何我们不能联手一致对外呢?”
庄秉怀本就对梁含章所言不十分相信。章娘说陛下想要她性命,太上皇、王太后也想要她性命。
可,陛下自始至终都十分关心章娘安危,实在不像她说的那般。再者说了,就算陛下当真留不得章娘,不还有小殿下吗?
他是章娘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血浓于水,小殿下天生会向着他母亲。陛下宠爱孩子,对太子所言无有不从。
只要有太子在,章娘不会有任何性命危险。
他,到底在瞎担心什么呢?
想清楚这一遭,庄秉怀浑身瘫软,方觉得之前的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孽。
……
梁含章此刻已经乔装成一个老妇,在车夫的帮助下往西南方向而去。
本来她想走水路到广州的,但埠头的船只要傍晚才发船。现在多停一刻,危险就多一分。
梁含章不敢大意。索性转换思路,直接坐牛车出了糖县,再一路往西南益州方向而去。
她只希望建平帝认为,自己真就葬身在火海中。虽然废墟里找不出尸/体,会惹人怀疑。但,她一个安守本分的良民,上哪儿去找什么尸/体啊?
况且时间紧迫,她没得选择。只能选这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她双手合十做祈祷状,希望今后一切顺利,希望高夫人和庄秉怀不会因自己而受到牵连。
驾车的是经常给梁含章送信的一个小兄弟,本来那牛车的人家生病了,驾不了车。小兄弟人好,在路上听说梁含章遇到麻烦,当即决定告假半天,为她赶车。
梁含章坐在车内,外面是小兄弟结实宽厚的背影。他问:“梁娘子怎急匆匆就要离开?”
梁含章当然不能说实话,她随意编了个谎:“我母亲今年八十高龄,快不行了,家里人书信来,让我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说着又忍不住拿帕子拭泪。
小兄弟耳垂红得像血,他腼腆安慰:“梁娘子,莫要伤心,令母吉人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
梁含章顾着抽泣,没答他。
小兄弟更害羞了,一直听后面女人哭泣也不是个事儿。他犹豫多次,终于从怀里掏出一颗饴糖,略微僵硬的手往后面递。
“梁娘子,伤心时候,吃颗糖就好了”。
这样一位少年,当真是没有沾染俗世的污垢,在他眼里,仿佛任何事情都是干净的,纯洁的,没有肮脏的。
梁含章突然觉得很对不起他。万一最后被发现,连累了这小兄弟,可如何是好?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重逢
李琤得到确切消息后, 二话不说就要翻身上马追赶。李怀周毕竟从未见过母亲,母亲一词, 好像只活在他记忆和想象里。
可父皇现在是有很重要的事,他不能去添乱。太子懂事地没有提出要一起去,只含着泪花叮嘱父皇注意安全。
李琤坐在马上,看到庄秉怀怀里抱着那小小的孩子,他陪伴了五年的孩子,养了这么久,还是这样小一只。
他是章娘夫婿,可周儿也是章娘的孩子。他有何理由,不让孩子亲眼看一看自己娘亲呢?
他拉住缰绳, 朝他伸出双手, 道:“父皇带你一起去”。李怀周似乎没料到,脸色呆滞了许久。
还是庄秉怀反应过来,连忙把小太子递过去。建平帝宽大的手掌接住孩子,放在自己前面坐着, 双臂牢牢揽着, 打马而去。
帝王那匹马身后,跟着一队青龙卫。
李怀周虽然从小到大都是跟父皇一起生活, 这些年来父皇也抱过他很多次,可每一次都不像现在这般,让他觉得温暖,温暖的同时,心情无比忐忑。
他感受到建平帝灼热的心跳,以及逐渐粗重的呼吸,他问:“父皇,待会儿我就能见到娘亲了吗?”
李琤眼神柔了柔, 他努力扯出一抹笑,“对,待会儿就看到了”。
李怀周:“父皇,娘亲会不会不喜欢我?她看到我出现,会不会生气?”
无怪乎他会不安,住在宫里这么久,他习惯了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他以为自己母亲不过因意外而仙逝,可如今才知道,母亲一直在骗他,骗父皇。
她为何不愿意回来呢?是因为不想看到他这个儿子吗?李怀周又想到一些宫人私底下的传言,声音带了丝委屈。
他又小又软的身子靠在建平帝怀里,懂事又乖巧,连问出心中的疑惑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生怕自己母亲不喜欢他。
他正为此事而不安。
李琤鼻子突然酸涩,不知是因为章娘突然逃跑之事,还是因为周儿小心翼翼询问一事。
他们一家三口之间,有太多太多矛盾和误会,他和章娘,同床共枕无数个日夜,却从未真正向对方敞开心扉过。
他们,错过了太多太多。
他轻轻吻太子柔软的发,声音坚定:“周儿,她是你母亲,若不喜欢你,当初就绝对不会把你生下来。你要相信,你是她骨肉,她见你的第一面就会喜欢你的”。
章娘喜欢这个孩子,这是毋庸置疑的。反倒是他这个夫婿,不知在章娘心里,占据了多重的位置。
只怕,轻如鸿毛。
听父皇这样说,李怀周觉得很有道理,他本身也不是悲春伤秋的性格,现在觉得不会,以后就都会这样觉得了。
抛开坏心情,他开始畅想待会儿见到母亲时候的场景:“父皇,你说,母亲她会认得出我吗?她看见我的第一面,会不会过来抱我?”
说着小身子开始扭啊扭,努力看自己今日穿着,皱眉道:“今日这件青色袍子不好看,会不会待会儿给母亲第一印象,不太好啊?”
又道:“父皇,我发冠歪了,你帮我弄一下”。
总之,这小孩儿突然开始关注起自己衣着外貌来,生怕自己哪一方面惹来母亲不喜。
李琤分散注意力,余光放在前面的小孩儿身上,无奈叹气:“你别动了,再动待会儿掉下去,父皇可就不管你了”。
这样高一匹马,如果掉下去可是很疼的,李怀周从小到大最怕疼,闻言便害怕得动也不敢动了。
李琤注意力一直在前方,毕竟他是驭马之人,而且还是夜中骑行,危险程度比之白天要远高不少。
他低头扫了眼小孩儿,发现他小身板挺得直直的,一双手紧紧揪住他的大掌,活像雕塑一般。李琤看到这喜人的一幕,忽然就忍不住轻声笑了。
他觉得,一整天的糟糕心情,都随着孩子无意中一个童真稚嫩的动作,而逐渐缓和。
孩子,当真是这世上最可爱、最治愈的存在。
很快,他就能见到章娘了,他们一家三口终于能团聚,他应该收拾好自己坏心情,把它彻底掩盖,留下欣喜来迎接接下来的团聚。
他怀中这孩子,不会到时候直接放声大哭吧?
因为身体缘故,李琤自认把这小孩儿养得太“娇”,等他发现并想掰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小孩儿,知道怎样撒娇最管用,最懂得说些甜言蜜语哄得人团团转。李福不知被这小子的好话哄得晕头转向多少回。
他太娇气,故而遇到些问题也爱哭,有时候情绪到了,眼泪到了,怎么止都止不住。
这也是很让建平帝无奈的一点。当朝太子竟是个哭包,传出去都丢人。
好在小孩儿一年年长大,懂的道理也一年年增多,加上他为太子选的那位狄太傅,可是一等一的严厉,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太子在他的教育之下,也逐渐成长许多。可成长归成长,这毕竟是他第一次见到母亲。说不定情绪激动之下,又控制不住哇哇大哭。
哭就哭罢,建平帝心里如是想。毕竟,他也挺想哭的。
当夜幕降临后,在晚风吹拂下,终于吹散了空气中一阵又一阵的热浪。梁含章坐在牛车上,看着官道两旁零星点点的灯火,忽然觉得阵阵迷茫。
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要怎么活着。她好像,从来没找到过自己的目标,她从来没规划过自己的人生路线,只是如天空的风筝一样,随着主人的操控而移动。
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梁含章打算连夜要赶到糖县旁边的槐县,再从槐县出发,跟随那些前往西南贩卖货物的商队出发。
夜逐渐变深,离槐县还有数十里的距离。梁含章出发前在县令府带了几块胡饼,打算路上充饥。她方才吃了一块,还剩两块。
看着前面身高体阔的少年,她开口道:“王兄弟,驾车辛苦,吃块饼子顶顶肚吧?”
那小兄弟还是腼腆,不知他是生性如此,还是单单只对着梁含章一个人这样。他摆手拒绝:“不用,我不饿,娘子自己留着吧”。
后知后觉,他这次的“娘子”居然没加姓氏,这般唤她,倒好像夫君唤自己的妻一样。
娘子。
他嘴唇翕动,在无声喃喃。
这次不止耳垂,两边脸颊也似火烧一般。好在他背对着梁含章,且如今天色晚,不怎么看得清。否则,真真要闹笑话了。
梁含章也不强求,把胡饼收下,又随意聊起来:“王小兄弟,你今日驾我到槐县,若连夜赶回去,会不会不安全?要不你也在槐县留一晚吧,明日再回去”。
“这……”那小兄弟没答应,“算了,留在那睡哪儿,住驿站还得花娘子的钱,俺一个大男人花女人的钱,实在过意不去”。
梁含章:“你不必过意不去,这本就是你今日驾车得来的报酬”。
王兄弟却如同被蜜蜂蛰了一般,忽然惊道:“哎呀,娘子莫要再说,此事于俺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若真要娘子花钱,若被人知道,俺在糖县只怕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除去一开始的不自然,他叫“娘子”二字,是越来越顺口了。
梁含章心道哪里会,她在糖县的名声不好,听到她愿意给男人花钱,大家的反应是不相信,哪里会说他。
只是,王兄弟一直拒绝,梁含章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叮嘱他待会儿回去,一定要点一盏亮点的灯笼,不要因看不清路摔到沟里。
王兄弟何时被人这样关心过,只觉得自己置身于温水之中,浑身的毛孔都在张开,他舒服躺在旁边,觉得无比惬意。
他终于明白,为何张老三如此喜欢梁家护院这个工作了,可以与梁含章朝夕相处,换他他也喜欢得紧。
想想,还真有些羡慕这张老三。
也不知,梁娘子什么时候回来。
梁含章不清楚少年的心思,以及对她的满腔情意。她支着脑袋看天上的星星,听田间的蛙鸣,还有萤火虫扑闪着来到她身前。
她轻轻抬起手掌,把萤火虫罩住。那萤火虫尾部的光一闪又一闪,还在她掌上轻轻爬过,梁含章盯着手中这点微弱的光亮,竟觉得此时此刻,有些梦幻。
她是在梦中吗?可若是在梦中,这发生一切,又是那样的清晰。
这时,后面官道上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声音随着地面传来,沉闷而压抑,好似后面有千军万马在追赶。
梁含章顿觉不妙,她问王兄弟:“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那小兄弟也在疑惑:“大晚上的,怎会有这么多马蹄声?”
看到梁含章脸上的忧惧,他又换了语气安慰:“没事,许是一些富贵人家遇到急事,不得不趁夜疾行”。
梁含章点头,心中不安越来越重,如今处在这样的环境下,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鹤唳风声。
她不敢想,也不能想。此时此刻,才觉得这牛车怎走得这样慢,她想坐马车的,可糖县马车少之又少,多数人出门都是以牛车代步。
她捂着几乎跳到喉咙的心脏,仰望天空,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不会的,不会有事,她一定会好好的,一定能平安抵达槐县,然后跟随徐音外祖家的商队,一起往西南益州方向去。
她不会被发现的。
越是这样强行镇定,心里越是慌乱。梁含章低眸定定看着自己双腿。耳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近到让她觉得,马群就在她后面,马上之人已经看到她了。
手心的汗越来越多。
空气重新恢复沉闷,她坐在牛车上,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真希望是一场梦啊。
在一拐弯处,一直行驶得很稳的牛车,不知踩到什么东西,突然嘶叫一声,前蹄高高跃起,马车没保持住平衡,梁含章仿佛被一股力道拉着,踉跄往车门外跌去。
王小兄弟手忙脚乱控制缰绳,发现身后人准备摔落在地,又慌乱伸出手把人抓住,避免她掉落。
他第一次直接触碰到梁娘子的身体,忽然感觉呼吸不畅,脸色似被火灼烧越来越热了,他刚想说什么来缓和气氛。
忽听到后面有人扯住马缰绳,示意马儿停止的吁声。
一道醇厚又沙哑的声音传来:“章娘,是你吗?”
王小兄弟抬头看她,她的闺名,是叫章娘吗?他第一次听说。
真好听。
旋即又想,深更半夜,在这官道上,突然有人策马奔腾追来,喊她“章娘”,这是何意?
王小兄弟脑子飞快运转,想起有人说梁娘子受不了婆家虐待,是偷偷从长安跑出来的。
难道,娘子的婆家人寻来了?
再看梁含章的反应,她此刻脸色煞白,身子颤抖着,抱着他身子的力道越来越大。她惊恐大叫:“你别过来,别过来!”
“你快滚啊!”嘶哑的叫声中带了哭腔。
王小兄弟看到她反应,心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此行就是为了护卫梁娘子安危,如今她身临险境,他就是豁出去这条贱命,也要把娘子救出来。
王兄弟眼里带着火,他一边揽着梁含章,一边用力甩动鞭子,试图让牛车走得更快。
可一牛一马,牛车怎跑得过骏马?
李琤驱马上前看到朝思暮想之人时,发现她手里居然抱着一个男子,看那男子的年纪,应与张老三差不多。
呵,她身边的野男人可真多啊。走了一个庄秉怀,走了一个张老三,还有面前这个。
她就这么喜欢年轻的?她是不是嫌他年纪大,不喜欢,所以才整整五年来不曾联系?
他们整整五年没见面,眼下还有孩子在旁边,李琤不想吓到她,他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温柔平静:“章娘,过来”。
他伸出双手,朝牛车上的女人道。
这声音,低哑又醇厚,无疑是动听的。可,几乎是一瞬间,梁含章就联想到了当年,他也是用这样平静的声音,吩咐李福那些害人举动。
他这个人,分明就是表里不一,他笑着,疏朗站着,整个人是温文尔雅的。可,他的心就是魔鬼!
他居然要杀了同床共枕多日的女人!
梁含章崩溃大哭,她吼道:“你滚!不要你,你快滚啊!”
这短短几句话,不亚于惊天焦雷,差点把李琤震懵了。
下一息,他反应过来,体内突然涌出压抑了整整一天的暴戾,他冷笑如恶魔:
“不要我?那你要谁,你现在抱着的这个野男人吗?!”
他忽然从左右青龙卫背后抽出利箭,搭在弓上,朝着那双双抱着的男女射去,他嘴角带着笑,眼神却如同地狱修罗。
他轻轻启唇:“既如此,那他就去死吧!”
与声音一同传过来的,还有那支利箭。利箭飒飒而来,带着破空之声。下一瞬,梁含章感觉到王兄弟闷哼一声,身子剧烈抖动。
她连忙起来查看,一支长而锋利的箭矢正准确无误插在他背上,箭矢从后背没入,又从前胸而出。
转眼,汩汩的血喷射而出。
梁含章感觉头脑阵阵眩晕,她慌忙抱着王兄弟,痛苦嘶吼:“你疯了!你怎么能杀他,谁允许你杀他!”
“你怎么不把我也一块儿杀了!当年没成功除掉我,如今苦苦寻到南州,你就这么恨我吗?!”
“我有哪一点做得不对,居然让陛下这般念念不忘!”
她终于抬起眼睛往建平帝方向望去,惨白的脸上全是鼻涕泪水,还有几根碎发黏在上面。她看起来如林间惊恐的小鹿,无助又绝望。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悲鸣:“现在我就在你面前,陛下,请你把我杀了吧!我绝不苟活!”
话音刚落,那道纤细的身影,随着王兄弟没有意识的身躯,逐渐从牛车滑落在地。
溶溶月色中,映出建平帝苍白如鬼的一张脸。他眼神虚空嘴唇翕动,不知在喃喃什么。
李怀周一时有些害怕,这一家三口重逢的局面,与他设想的有很大出入。他看着父皇没有血色的脸,忽然觉得惊恐。
他大叫一声:“阿父!”
回应他的,是一口鲜血,从建平帝嘴里喷出,毫无征兆。
第70章 第七十章 柔弱易扑倒
脑海中的梦境如同一团乱麻, 胡乱在互相撕扯着,梁含章努力挣脱, 却始终无法从朦胧的景象中窥见真章。
一阵头痛欲裂,她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顶竹青色的帐子内。
虽然皇帝驾幸南州,身边一应日常用品不如皇宫中尊贵奢靡,可放眼望去,这寝室中大大小小的物品,无一不精细。
此时光线有些黯淡,层层帷帐遮掩着内寝,不远处的山水围屏边上, 燃着婴儿手腕粗的玉烛。紫檀木翘头案上, 博山炉的孔隙里正飘出袅袅青烟。
光线明明暗暗,微弱的亮光从帷帐外透进来,衬得这豪奢的寝室,如同禁锢自由的牢笼。
这定是建平帝的寝宫了。而她躺的这床, 定是帝王的“龙床”了。
意识到这个, 梁含章才发觉,这被褥玉枕上, 沾染的都是独属于李琤身上的松香气息。
不明白他怎把自己带到这里,还让她睡在“龙床”上。她自小乡野中长大,不通宫廷礼数,也知道帝王的龙床是不能随便睡的,即使贵为皇后,也不可以。
如今,她的身份是“先皇后”,再次回到李琤身边, 看到当年熟悉的人,那些心心念念要将她除之而后快的人。她又该怎么办呢?不知建平帝要如何处置她?是还未想好如何处罚,还是看在太子的面上饶了她?
亦或是,他对她余情未了?
当晚情况紧急,她极度恐惧之下,说出的话便未曾经过脑子。也不知建平帝是否因此事生气,以至耿耿于怀?
她准备掀开织云锦的软褥下榻,这时听到帷帐外面传来脚步声。下一息,脚步声停在帐幔边,虽然来人极力压低声音,梁含章还是能听出来。
那是一个稚嫩的童音。
如今她身在天子寝榻,放眼整个大晋,若说哪个孩子有资格随意进入帝王寝宫,想必,只有年仅五岁的太子了。
听到太子清脆稚嫩的嗓音,梁含章鼻子发酸,泪水不觉盈满眼眶。
这,也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对不起孩子,整整五年,让周儿在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下成长。
她自小没有双亲在跟前,当初怀上这孩子,决定把他留下后,她就一直心里发誓:定要好好呵护她的孩子,让他无忧无虑健康长大。
可如今,她却整整缺失了周儿五年的童年!
此事她每每想到,都不由肝肠寸断。
幸好,建平帝虽不知对她是个什么想法,但对自己血脉是真正疼到骨子里。
即使远在南州,她也时常听说一些皇家传闻,据说帝王膝下只有一位太子,对于这个独苗苗,可谓极尽疼爱。
怔愣之际,传来李福略带试探的声音:“娘娘,您可曾醒了?”
梁含章知他这样问,必是听到了动静。也没打算充耳不闻,她应了一声,因昨夜的凄厉嘶吼,她出口的嗓音沙哑许多。
随后,听到李总管几句吩咐,旋即进来两个丫鬟,伺候梁含章穿衣洗漱。待一切准备就绪时,她被扶出内室,来到外面的正堂。
此时正是红日当头,南州夏日的天气永远笼罩在灼热和湿闷中,院子外蝉鸣声声,似在扯着嗓子宣告它们此刻的焦灼不满。
梁含章一出内寝,就看到李福旁边站着个仅到他腰间位置的小男孩。他一身月白色织锦圆领袍子,头发用发冠固定,后面留着一条竹青色发带。
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直望着她,双手不自然放在两侧,似乎有些紧张。与梁含章对视上,他半是害羞半是惶恐把视线挪开了。
梁含章见到这跟李琤长得极像的孩子,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孩子。
李怀周显然是对她是好奇的,他虽然不敢与梁含章对视,却时不时偷偷用余光瞥向梁含章站立的方向。
李福比印象中老了很多,两鬓不知何时冒出许多白发,身体也没五年前那么胖了,动作不灵敏,颇有些垂垂暮年之态。
他看到梁含章,如五年前一样朝她行礼问安,他道:“娘娘这五年来,过得可好?”
即使当年亲耳听到李琤和李福的对话,但此刻,梁含章面对这个年纪愈大的老总管,心里生不出怨怼。
她不着痕迹看了眼前面那个小小身影,道:“劳总管挂心,一切都好”。
老总管听完笑了,他由衷为梁含章高兴:“娘娘好就行,这样奴婢也就放心了”。
梁含章虽然摸不清建平帝如今是何态度,可昨晚事发突然,是王小兄弟好心为她驾车,这才遭遇建平帝毒手。她无法心安理得的,当做一切都未发生的样子。
于是,即使情况很不合时宜,她仍旧开口道:“敢问李总管,昨晚我身边那位小兄弟,可还,活着?”
她声音艰涩问出沉重的话语。
昨晚那般凶险,李琤又是下了死手的,她亲眼看到那锋利箭矢将王兄弟的胸膛贯穿。
只怕,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是她害了他。
梁含章无不自责想着,她眼尾通红,带着李福看不懂的暗色。
李福知道娘娘醒来,必定要问这个人的情况,也不藏着掖着,只在心里感叹还好昨晚陛下未曾下死手,还让那贱奴吊着一条命。
否则,只怕娘娘与陛下之间,要因为这贱奴,生出更多的事端。
“娘娘尽管放心,那兄弟还活着,昨晚已经派太医过去救治了,想必不出几日就能醒来”。
梁含章:“此话当真?”她瞪大眼睛,抬头望着李福,殷红的眸子旁边,几滴水珠顺势滚落。
这一幕被李福看在眼里。心里到底为陛下和小太子鸣不平。陛下昨夜吐血,如今还在隔壁东厢房床上躺着呢。
太子也是,听说自己母亲快醒了,兴冲冲就赶过来,倔强守在外面不吃不喝,坚决想让母亲醒来第一个看到他。
可他们的皇后娘娘,对自己夫婿漠不关心,对自己十月怀胎生的孩子视而不见,却唯独,关心一个与她不清不楚的野男人。
亏陛下当年如珠似宝把人供着,在她“离世”的这五年来,一直守着太子过日子。亲自把太子放在身边教导,后宫不进新人,就这般守着她的“牌位”过日子。
可就是让陛下这般痴情的女子,不仅莫名失踪五年,还在见到陛下的第一面就恶语相向,生生把陛下气得吐血晕了过去。
娘娘身为大晋皇后,李福一介阉人,不敢多言。只是看到她对陛下父子漠不关心,李福心中,到底为二位主子鸣不平。
他注意到旁边巴巴望着娘亲的太子殿下,于心不忍,把他拉过来,蹲下身子温声对他说:
“殿下不是心心念念娘亲吗?这位就是殿下的娘亲,您看您跟她长得多像。快,咱去给娘亲问安”。
太子无异于是最懂得礼节的,他自小在皇家长大,接受天底下最富名望的杏坛大师教导。自他懂事以来,这些个待人接物的礼仪,他从未出错。
可如今,面对自己生身母亲,他却有些胆怯,得需李福牵着手带他往前,他不敢直视娘亲眼睛,怕看到娘亲眼底的厌恶。
他随着李福的动作,慢慢走到梁含章身前,低头乖巧行叩拜礼:
“儿臣给母后问安”。
上首之人迟迟未发出声音。
李怀周有些担心,担心李总管贸然把他带来见母亲,母亲不高兴,所以便不打算理会他。
不料下一息,听到上面传来一声啜泣。他惊讶抬头去看,看到他的娘亲,此时正捂着嘴巴,泪水涟涟望着他。
那双杏眼里,满是温柔。
这样的温柔眼神,他也在父皇眼里看见过。当年他染了瘟疫,躺在床上难受得不住哭。父皇就守在他身边,用这样心疼又温柔的眼神望他,轻轻哄着:
“周儿不怕,父皇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年,正值盛年的父皇,双鬓染得花白,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是应在他身上。
李怀周年纪虽小,却能明白,父皇两鬓的白霜,是因担忧他的孩子而染上的。
他的性命在父皇眼里,是何等重要。
现在,这样一模一样的眼神,出现在母后眼里。
那一瞬,李怀周心底突然有了底气,他不是被母亲抛弃的孩子,母亲是爱他的,这五年来的离别,母亲有她的苦衷。
李怀周还在愣愣望着她,小身板还跪在地上,那与李琤一模一样的薄唇,情不自禁吐出个字:
“娘”。
他在喊娘。
梁含章听到,只觉心神一震,巨大的愧疚和爱怜直冲上胸膛。她鼻子更酸了,眼泪流不尽一般。
不止梁含章震惊,李福也震惊,甚至于李怀周自己,也惊骇不已。小脸已经羞得滴血。
他怎么,怎么就喊出“娘”这一字了呢?
娘亲听到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嘴巴笨,性格不讨喜?
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也很复杂,他能感知大人的情感,也会与大人一般,产生各种患得患失的奇怪情绪。
尤其是李怀周这等心思细腻敏感的孩子。他对别人的观察更多,他通过观察别人那些细微的动作,探究对方内心的真实想法。
若是身边那些个宫人太监,即便他能看出对方心里对自己的不喜,那也无妨,他乃一国储君,身份尊贵。底下若有胆敢忤逆他之人,都不会有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
可如今站在他眼前的是娘亲,他的生身母亲,他身上流着她的血,他是她和父皇一起生下的孩子。
本能的,李怀周面对母亲不住忐忑,更担心母亲不喜他。他害怕自己在父皇眼中是个宝儿,在母亲这里,就成了一文不值的肮脏之物。
小太子此时脑子乱糟糟的,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不料下一秒,却被娘亲抱了个满怀。他听到娘亲沙哑的嗓音在哭喊:
“周儿!”
李怀周猝不及防,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拢住,他看着咫尺之间的母亲,那张明眸善睐的脸,上面细小的绒毛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还有那双被泪水掩盖住的杏眼,上面是一双远山眉,显得母亲更为楚楚可怜、无枝可栖。
娘亲,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李怀周望着这双眼,忍不住心里想着。
他记得李总管说过,自己眼睛长得像娘亲。娘亲的眼真好看。
他的眼睛,也是这样吗?
被梁含章的哭泣声感染,李怀周沉浸在母亲温软的怀抱中,鼻子也跟着酸涩,只想一辈子抱着母亲不松手。
梁含章抚摸着孩子单薄而小巧的脊背,忍不住心疼:“周儿,是母亲不好,这五年来都未曾陪在你身边”。
她稍微松出手,望着自己孩子,声音虔诚得似在忏悔:“周儿,你怨母亲吗?”
李怀周看着母亲哭得狼狈,很想亲手为她擦擦泪,又担心母亲嫌弃。骤然听到这话儿,他飞速摇头。
他怨母亲吗?他心里这样问自己。
不,并不曾怨恨。
他扪心自问,此刻心情除了喜悦,再没其他的。他看到母亲的第一眼就觉得亲切,打心眼里喜欢。
他的母后,这些年来必定是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才不得不隐瞒他和父皇的。
否则,昨夜母亲为何会说出那些奇怪的话?父皇听了又为何久久不能言?
可见这其中,还有许多隐情。
他轻轻摇头,声音沾染了哽咽:“周儿未曾怨过母亲”。
“父皇也没有。我和父皇两个人冷冷清清生活在皇宫,身边除了瑜表哥和几个伴读,没人陪我玩。父皇更甚,他一天到晚都是冷清孤寂的,他时刻思念母亲,有时候我与父皇睡在同一寝室,半夜都能听到父皇梦中在念母亲名字”。
小太子越哭越伤心,他对身边的人和事都观察得非常细致,虽然父皇从不把他所思所想说与他听。
可李怀周清楚,父皇,必定是爱极母后的。
只是,他把这份爱意,深埋于心间,不打算示人而已。
李怀周知道母亲受了很多苦,也知道父皇母后之间定然有天大的矛盾。否则,昨夜父皇的反应就不会是那样了。
他身为父皇母后的孩子,当然要充当二人之间的纽带,把他们这五年来的矛盾逐渐消融掉。
他想让母后跟着他和父皇,一起回长安。他想生活在父母双亲的膝下。
李怀周思虑良甚,故而下意识为建平帝说话,期望通过他这些话,母后能对父皇改观一些。
听到儿子为李琤说话,梁含章心里不仅不嫉妒,还隐约带着喜悦。
他肯为李琤说话,说明在太子心里,李琤这位父亲定然是当得称职的。否则,这五岁小儿也不会这样固执向她证明,李琤这五年来的点滴。
不论当年事实究竟如何,他们二人谁对谁错,李琤作为周儿父亲,让周儿在父爱包围下长大。
于公于私,梁含章都该感谢他。
感谢他把孩子养得这样好,还把太子之位给了周儿。
她抱着孩子轻轻点头,眼泪依旧止不住:“母亲知道,是母亲不好……”
李福怕梁含章刚昏迷醒来,又经历久哭,难免伤神。小殿下也是,他虽然是看着殿下长大的,可五年来,还不曾见他哭得这样伤心过。
可见血脉亲情,是没有时间和距离的障碍的。
他暗暗叹息一声,不知是为小殿下感到开心,还是为尚且卧病在床,未亲自面见孝德皇后的陛下感觉不忿。
他轻声提醒:“娘娘还未用膳吧?不若让下人送些清淡的膳食过来?”
梁含章还没从铺天盖地的愧疚和欣喜中缓过神,刚准备摇头,不料老太监早有话反驳:“娘娘,太子殿下今个早晨到现在,还未用膳呢,不若您和殿下一道?”
李怀周偷偷摸了摸自己小肚子,不懂他刚过来前还吃了栗子糕,用了膳食,怎落在老太监嘴里就是“未曾用膳”了?
后知后觉懂得李福是在为他和母后创造相处的机会,于是小太子也不反驳,跟着李福的话轻轻点头。
梁含章看向正默默流泪,哭得正伤心的太子。他肤色很白,嘴唇也不红润,身材更不似寻常五岁孩子那般强壮。
她看得心底阵阵自责,心尖仿佛被人用针反复扎入。
如若当年她不这么任性,不去追求所谓的“真相”,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早产一事了?
太子本该平安康泰成长,如今,却因为自己一时失误,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越想,梁含章越忍不住流泪。李福察言观色本领一向很好,知道娘娘心里在想什么。他微微俯身道:
“娘娘且安心,小殿下虽然长得有些瘦弱,但这五年来可没怎么生过大病,太医院那几位首席御医一直为小殿下调理着身体,相信过不了几年,殿下就与常人无异了”。
梁含章不知是信还是没信,点点头,准备牵着孩子的手到八仙桌那。
李怀周今年已经五岁,父皇一直说他长大了,不让他住紫宸殿。说他不需要别人哄着,要控制自己情绪,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来把大晋天下治理好。
就连李怀周自己,也下意识觉得,他长大了,该再懂事些,不能跟小时候那般整天要父皇陪要父皇抱,也不能出门就要牵父皇的手。
他已经下意识把自己归结为所谓的大人,他要做一些成熟的,大人该做的事,而不是整天像个三岁顽童一般让人操心。
可现在,娘亲牵着他手,这个他平时自认为极幼稚的动作,他居然一点也不反感,也没打算挣脱。
他脸蛋红红的,仿佛可以滴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娘亲的手真软,希望他能一辈子牵着娘亲的手。
从此以后,他也是有娘亲的人了。
二位主子坐在椅子上,有下人呈上菜肴,因岭南气候湿热,且梁含章又刚昏迷醒来不久,厨房做的都是一些清淡饮食。
例如清蒸鱼、红烧乳鸽、海鲜粥,还有一道岭南的著名素斋菜肴——鼎湖上素。据说这鼎湖上素是用一些香菇、银耳、黄花菜等素菜,做成具有肉香味儿的菜肴。
这道菜的工序非常复杂,里面的高汤是用黄豆、香菇、笋加清水,熬十几个小时制作出来的。且为了保证食物的口感,里面的食材无一不经过反复煸炒、蒸煮和温水泡发。
总之要想吃上这一道菜,得底下厨师们提前准备一两天。
梁含章看着八仙桌上琳琅的菜肴,再看看正襟危坐如同个小学究一般的太子,不禁有些犯难。
她五年不在孩子身边,并不清楚太子喜欢吃什么。
她摸摸太子的头,温声问:“周儿喜欢吃什么?母亲给你夹”。
李怀周不挑食,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跟着建平帝一起吃饭养成的习惯。于他而言,吃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和母亲在一起。
他小手规矩放在两膝上,腼腆道:“儿臣不挑食,都听母亲的”。忽然又想起什么,他有瞬间慌乱:
“儿臣自己来,不劳母亲费心”。
说着乖巧拿起筷子,扒拉着面前那碗饭。梁含章看着这样懂事的小孩儿,只恨自己当初的无能选择,让孩子受了许多苦头,小小年纪就变得这样懂事。
八仙桌上,母子二人时不时说几句话,多是梁含章在问,李怀周在答。
这孩子平时是外向且话多的,有时候建平帝烦不胜烦,勒令他食不言寝不语。可太子几乎没有做到的时候。
现在倒好,他乖乖巧巧坐在椅子上,梁含章问什么,他乖乖答什么。有时候趁梁含章不注意,他用叽里咕噜转动的黑眼珠子,暗戳戳瞧着她。
等梁含章一回头,他又马上收回视线,乖乖用膳食。
一旁的李福看得暗自发笑。
梁含章跟孩子相处得不多,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爱好是什么。这缺失的五年,对母子二人来说都是个巨大的遗憾。
遗憾已经造成,且不可弥补。纵然她想趁这个时候多跟孩子相处,多为孩子做点什么,似乎也无济于事。
干巴巴找了几个话题后,二人就缄口不言了。
待吃完漱口后,李福还有些话想单独对梁含章说,故借口娘娘刚醒来要多休息,把小太子支走了。
太子走后,李福站在梁含章面前,微微俯身,道:“想必娘娘当年意外坠崖,坠崖后得庄侯相救,五年来一直隐匿在南州。这其中,定有许多奴婢不知道的苦衷”。
虽然昨夜他不曾随陛下亲自出城去追娘娘,可后来从太子嘴里,以及左右青龙卫嘴里,他终于得知当年真相。
他从昨晚知道真相到现在,还是不可置信,李福忍不住问:“难道当年娘娘以为,是陛下要杀的娘娘?”
梁含章望着李福,想反问难道不是吗?我都听到他和你商议了。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移开了视线。
她轻轻道:“是”。
李福摇头彷如听到天大笑话,他略微有些浑浊的眼睛带了泪意:“娘娘怎会这样想陛下?!当年陛下对您爱宠有加,您又刚为陛下产下太子,陛下喜爱您还来不及,怎会让您去死呢?!”
他实在理解不了,娘娘这五年来隐匿南州,对陛下父子熟视无睹,居然因着这离谱到有些可笑的谣言!
她对陛下,竟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梁含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当时自己产后没多久,帝后又不喜欢她,李琤心中烦恼也不跟她说,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
她那天骤然听到李琤和李福商议的话,就先入为主相信了,未曾向李琤求证。
她承认自己是有些武断,可当时那样的情形,她敢跟李琤坦白吗?她有得选吗?
若李琤与帝后是一伙的,她去求证,不就代表着自寻死路?到时候,她才是真的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李福望着面前这五年来,不曾有任何改变的女子。若真要说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娘娘的衣着朴素了些,眉眼更英气了些,没了当年面对陛下时,低眉顺眼的柔顺模样。
他眼神哀恸:“娘娘,当年之事并非您心中所想。因您屡次背叛陛下,当时贤王又被削了爵,您知道,太上皇和太后一直偏心贤王,因太子之位没能按照承诺传到贤王手里,他们一直对贤王愧疚。
“贤王被削爵,而东宫这里却喜得麒麟子,太上皇和太后心里不痛快,就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在陛下身上。您不知道,当时陛下独自承受了多少”。
老总管说到这里,似是想到当年的艰苦岁月,看到建平帝独自一人周旋在父母和妻儿之间。顿时泣不成声。
“陛下怕您产后多思,未曾把此事告知与您。可能他当时也没想到,娘娘会这样怀疑他。陛下以为,他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好这件事”。
“直到后来娘娘坠崖身亡,陛下不眠不休在山崖下找了您三天三夜,之后又大病了一场。后面的事您也知道了,他逼惠安帝成了太上皇,自己坐上了这把椅子。”
李福是真心实意希望这两人能和好如初的,虽然因为这些糟心事儿,他本能有些不喜娘娘。
但谁让陛下喜欢呢,而且这又是大晋的皇后,太子的生母。
这一位,不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太子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女人。李福只盼着两位小主子好。故今日他忍下自己私心,向梁含章阐明当年真相。
“娘娘,方才太子殿下说得没错,陛下自您去了以后,后宫没进过一位女子,他把自己心思放在朝堂和太子身上,努力用政事麻痹自己。可老奴知道,陛下心里,定然在念念不忘娘娘您。”
他望着梁含章眼睛,声音带了丝颤抖:“若娘娘知道了这些实情,还会埋怨陛下,对陛下视而不见吗?
“娘娘即使不为陛下考虑,也得为小殿下考虑,他今年五岁,这五年来身边都没有母亲陪伴。他嘴上不说,但老奴也看得出来,小殿下是极渴盼与娘娘您一起相处的。”
“他希望有个母亲”。
梁含章怔愣在原地,始终回不过神,脑海中始终闪过李福的话。
“他希望有个母亲”。
“陛下一直对娘娘您念念不忘”。
……
直至今日,她听了李福的解释,听到那些足以击溃她心房的话语。她忍不住落泪,心中凄凉,愧疚与懊悔如潮水一般涌来。
也许,这五年来,她真的错了。
当年她不信任李琤,误听了他和李福之间的谈话,将计就计坠落山崖,被庄秉怀救下后又执意下南州,远离长安的争斗场。
她后来不是没听说李琤登基,把她封为孝德皇后,还把周儿封为太子的消息。
可当时的她在想什么呢?她冷淡又漠然,只觉得李琤虚伪,只会做些表面功夫。
那是她同床共枕无数个日夜,对她始终温柔和煦的皇太子,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让她光鲜亮丽活在阳光底下的李琤。
这样好的一个人,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她怎会对他误解,如此之深呢?
梁含章眼泪汹涌,她把自己的头埋在膝盖上,双手环抱着。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感觉到足够的安全感。
归根到底,是她太自卑了。她的来时路是混沌晦暗的,她自小被父母抛弃,这十几年来她做着最卑贱的工作,被无数人斥骂踢打。
虽然陛下于她而言是一道温柔救赎的光,把她从泥泞的险潭中带出来。他温柔,他包容,他无所不能,他喜爱她。
但,在梁含章内心深处,还是执着地以为,她永远是不被爱的那个。在面临重大选择时,她永远被视为弃子。譬如,当年父母为了养育小弟,而转眼把她卖了。
在她潜意识看来,李琤对她固然好,好到让她迷恋这个男人带来的温柔。但这些,不过男人指缝里漏出的些许恩惠。
真正到了面临选择时,她无疑是被抛下的那个。李琤会毫不犹豫选择帝后。毕竟,帝后才是他的亲生父母,跟他流着一样的血。
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在李琤这里,她成了被偏爱的存在。
愧疚和悔恨吞噬着她,梁含章望着净朗的天空,眼睛酸涩。
突然忍不住想:若当年,她听到那些话后,开口与李琤确认,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儿了?
她会是太子生母,如今的孝德皇后,她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不会有所谓的分别。
那,是她梦里期盼的场景,也是原本,她能够名正言顺拥有的东西。
可这些,都被她的武断专横,给一一抹杀了。
梁含章突然很想抱一抱那个男人,那个她五年未见的男人。
她不奢求李琤能原谅她,她只希望,自己罪孽能少一些,再少一些。
……
东厢房内,李琤早就醒了,昨夜太医来看过,说是急火攻心导致的吐血,喝药休息几日就能痊愈。
在李怀周清脆稚嫩的声音在正房响起时,他就已经缓缓醒过来了。
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望着从窗棂缝隙飘进来的阳光,望着空气中飞散的灰尘,望着多宝阁上一点点滑落的沙漏。
他听着孩子哭喊声,他听着那女人熟悉的嗓音,依旧是柔柔糯糯的,带着甜意。
她对孩子嘘寒问暖,殷殷切切,言语之间全是对太子的关心与喜爱。
旁边正房的热闹,衬托得东厢房愈发冷清。建平帝躺在榻上,忍不住想,若是他就此死去,只怕那女人都不会为他流一滴泪。
她始终是个没有心的人。
她的心,似被重重冰雪包围,她把自己封闭在里头,不肯让旁人窥探半分,就连他这个同床共枕的夫婿,也不能够。
可,就是这样冷心冷肺的女人,她内心深处又带着一丝柔软,那一毫一厘的温情,她独独给了那所谓的“阿兄”,还有现在的孩子。
不,她还给了很多人。庄秉怀、张老三,还有昨晚那个王老二。
她的心能同时装下这样多人,为何,就不能装下他呢?
建平帝难免悲戚地想。
原来,他设想的夫妻和美,稚子弄冰的幸福生活,不过是奢望而已。
她还是当年那个满口胡言的良媛,她从未喜欢过他,也从未把他放在心上过。这个女人,独独对他没有心,独独对他冷情冷肺。
正当建平帝兀自出神,并在心里预想如何惩处梁含章时,只听得殿门“咯吱”一声,门口闪过一道极熟悉的身影。
熟悉到,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还未等他开口说什么,女人已经裹挟着她身上的桃香味儿,重重扑在他身上。
李琤黑了脸,不知她要搞什么名堂,严厉斥责:“你做什么?快下去!”
女人并不回答他话,自然也不会听他的。她本就是个桀骜不驯的人,她不是当年低眉顺眼的良媛,否则也不会在糖县得个“夜叉”称号了。
这才是她,不是么?
面具戴太久了,不仅仅是旁人,连她自己也差点忘记,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了。
如今,李琤也该见识下她的真面目不是?
梁含章面对堂堂一国天子的斥责,恍若无闻,她支起上半身体,水光潋滟的杏眼在李琤脸上一寸寸巡视。
眼神里带着迷恋、愧疚、欣喜,还有一些李琤看不懂的情绪。
她双手放在他两鬓,轻轻抚摸着,望着那不知何时长起来的华发,心下一酸。
李琤看到跨/坐在身上的女子,不言不语的,只是目光灼热望着他。
他不知对方究竟要做何。
正准备再次开口,不料身上女子已经将视线移到他薄薄的唇上。
谁都没反应过来。
建平帝身躯一震。
隔着山水围屏,那朦胧的光亮中,只见昔日那位孝德皇后,唇对唇压着建平帝。
而那位孔武有力、一直习武不曾懈怠的帝王,居然没力气推开身上肆意妄为的女子,只双眼赤红瞪着她。
往事浮沉,梁含章抓不住。她只想此刻,握住身边唯一的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