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滚出罗马


    在小图利娅位于郊外的庞贝别墅里,西塞罗带领中立派的元老,见证贵族派与凯撒派的谈判。一如屋大维等人所料,双方都同意各退一步,不追究凯撒的死、也不会将凯撒定性为暴/君,所有人都保留原有官职。只是,他们都各自附带了额外的小条件。


    安东尼要求为凯撒举行公开葬礼;布鲁图斯要求拿回儿子小布鲁图斯的监护权。


    在场的男人们,全皆望向坐在厅堂上首中央的西塞罗,只待他一点头,盟约便可达成。


    与会的惟一一名女性,布鲁图斯的母亲塞薇利娅,俯在儿子的耳边道:“我最后一次提醒你,现在收回要求尚能得到西塞罗家族最后仅余的好感。”


    “妈妈,别傻了,西塞罗家族从来就没有哪怕一个人对我有好感过。”布鲁图斯一边回应母亲,一边紧盯着定定地坐在原位的西塞罗。


    西塞罗的眼里,满是露骨的厌烦。


    布鲁图斯的妹夫,元老卡西乌斯,按了按布鲁图斯的肩,“冷静,我的朋友,他们没理由扣住你的儿子。”


    他的另一个妹夫莱彼特,转着圆大的眼睛,说:“唔……我觉得你母亲的意见,不妨听听?小图利娅向来是忠诚可人的妻子,当然,西塞罗一向瞧不起你、啊,”他向西塞罗扬扬手,“无意冒犯。但或者,布鲁图斯,你可以给你的前妻一点尊重?就我来看,婚姻期间她一直都很爱你啊。”


    “爱!”布鲁图斯猛地站了起来,“全罗马都知道,那个荡/妇就没离开过她英俊狡猾的小情人!那是我的儿子!是属于我的权力!”


    “够了!”西塞罗也起身大喝,“我的小女儿,连凯撒都称赞她品行无瑕!”


    “嘿!”安东尼摊开手,“亲爱又尊贵的元老们,我说,麻烦你们将这堆破事藏回家里去好吗?”他一脚踩上椅子蹲坐着,向跟在身边的将军们调笑坐在对面的贵族派:“嗳,罗马是不是要因为布鲁图斯被戴了绿帽子而内战了?”


    哄堂大笑。


    “说不定还不是你的儿子呢!”凯撒派的将军们高声嘲笑。


    布鲁图斯满脸通红,塞薇利娅上前将儿子轻轻拉到身后,让女婿卡西乌斯将他看好,自己则代替了他的位置。


    “布鲁图斯将会是罗马的领导人了,”塞薇利娅微笑着,恍惚看不见儿子出丑,“贵族的稳定繁盛关系着共/和国的未来,你必须将我儿子的继承人交回给我们,西塞罗。”


    小西塞罗面无表情地从父亲的身后走出,“我妹妹同时的离婚和结婚,也是元老院见证的盟约,据说都是为了共/和国的未来。”


    西塞罗一脸惊讶,手下捏住袍角。


    嗳,他家儿子居然会主动说话?


    “我向来欣赏你的直率,小西塞罗。”塞薇利娅颌首,“但时移势易,年轻人,我们又有甚么办法呢?小图利娅需要忍耐,这是属于我们女人的美德。”


    小西塞罗盯着她,塞薇利娅表情不变地微笑着回视。小西塞罗的眼底也露出与父亲相似的厌烦。


    “恶棍往往比正常人更不知羞耻,因此不会回避眼神。”他说。


    闻言,塞薇利娅也只笑着回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小西塞罗点点头,“啊,为了共/和国,你会忍耐我的无礼。”


    “正是如此。”


    塞薇利娅笑得一派优雅,却见小西塞罗大步越过她,径直朝前妹夫走去,塞薇利娅顿感不妙。但在她反应过来以前,身量修长、身手上佳的小西塞罗已经走到布鲁图斯的身边,一脸冷淡地握起他的手腕。


    众人都在注视着他们,小西塞罗却一动不动、未说一字。


    半晌,布鲁图斯烦躁地想甩开他,“你没权力提……”


    他说着话间,坐在他身旁的莱彼特见到了小西塞罗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莱彼特是带兵的,这种表情,他再熟悉不过。莱彼特微不可察地一顿,然后转身拿起水杯喝水,刚刚好地背对着妻子的兄长,看不到任何事、也救不了任何场。


    “……你必须清楚,我完全有权力对我的儿子、啊!”布鲁图斯突然惨叫着跪倒在地。


    他的手腕,被小西塞罗瞬间扭成骨折。


    断的,正是小图利娅被伤了的右手。


    西塞罗:“……”


    贵族派连忙上前要护住布鲁图斯。


    小西塞罗面无表情地放手,退回父亲的身边,站得笔直,却打了个呵欠,结果被父亲狠踩了一下脚。


    “哇呜!”安东尼忍不住欢呼,看得可开心了。


    塞薇利娅少见地提起裙摆,急步赶至儿子的身边。布鲁图斯的手要是真断了,那就一切都完了,没人会跟随一个残废的领袖。她跪坐在地上,将哭叫着的儿子抱在怀里,一直等到有相关经验的人检查后认为只是一般骨折,她的额边才滑下了冷汗。


    她怒视着小西塞罗,“如果我的儿子出事,你就是拿共/和国来为你幼稚的报复心陪葬!”


    小西塞罗连眼角余梢都没有分给她,只直视前方,一板一眼地道:“请你忍下这口气,夫人。这都是为了共/和国。”


    满罗马城的公/民都在不满凯撒之死,贵族派的处境不妙,还能为了布鲁图斯的手腕陪葬不成?


    西塞罗站了起来,挡在儿子身前,道:“一切政令如常,我可以认定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了吗?”


    “噢噢!”安东尼举起手,“别忘了,”他勾起嘴角,双眼却狠盯着痛得跟杀猪似地嚎叫的布鲁图斯,“还有举行凯撒的公祭。”


    塞薇利娅一摆衣袍,挡去儿子失礼的脸容,强压着满腔的怒意说:“我们同意。”


    不再提抚养权的问题。


    凯撒遇刺身亡的这夜,三方会议在快将天亮时正式结束。过百名元老、将领们逐渐散去,西塞罗扬着牙痛般的笑容送走客人,转过身却一手扭着儿子的耳朵避进内室。


    “说甚么‘都是为了共/和国’,嗯?”西塞罗额角的青筋几近可见,“噢,我的儿子甚么时候有这么会堵人的口才了?”


    小西塞罗被稍欠身高的父亲硬扯得半弯下腰,面无表情地侧着头,双手却紧握成拳,“爸,痛。假如你再不放手,我便要叫小妹了。”


    “呵,呵呵,”西塞罗冷笑,“算计贵族派只能吃闷亏的狐狸劲儿,你以为我还猜不到是谁给你出的馊主意?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破坏了和谈,我们家就是罗马的千古罪人!”


    “爸,”小西塞罗沉声道,“痛。”


    西塞罗这才狠狠地放手。


    高大的小西塞罗委屈地蹲到墙角,背对着父亲,揉揉通红的耳朵,却坚拒认错,“凯撒一死,两派就不可能再共存,和谈是不会成功的。我没当场杀了布鲁图斯,已经都是为了共/和国。”


    “你还说!”


    揍完儿子,西塞罗双颊涨鼓地打算去找小女儿告状,却见安东尼从小图利娅的房间走出。安东尼将两指放在唇上,再往外一扬,向西塞罗比了个亲亲的手势,将西塞罗恶心得够呛的,才扬长而去。西塞罗强行板着脸,脚下却是冲进小女儿的房间。


    “我是绝对不会将你嫁给安东尼的!”西塞罗怒吼。


    坐在窗台边正要拿起一本书的图利娅:“……”她冷静地说:“请父亲放心,如无必要,我不会想不开再婚的。”


    到最后,图利娅仍然没有向父亲透露安东尼的来意。


    三天后,凯撒的葬礼在安东尼的坚持下举行了。就在罗马城中央的广场上,筑起了高高的葬台,凯撒的遗体被安放其上等待火化,许许多多的罗马公/民挤满了广场的四周。


    西塞罗一族到来时,凯撒派和贵族派都迎了上来,西塞罗一脸矜持地微微颌首,领着众人落座中央的席位,图利娅却是离开了父亲,顶着布鲁图斯想要吃人的目光,将手放上了安东尼亲自迎来的手。


    她跟着安东尼到了凯撒派系的一边,在派里众人的掩护下,从长长的裙摆下拿出收藏其中的血衣。


    这是凯撒被刺杀当天所穿的,白底镶红边的元老袍子上,染满褐红的血迹,以及二十三处被刺出的残忍破洞。


    这是图利娅应安东尼之请,在凯撒遗孀加普尼娅为遗体更衣后,利用女际的优势,避过贵族派的耳目,经图利娅之手转交给安东尼。


    此刻加普尼娅正坐在凯撒派一边的席位上,顶着贵族派监视的目光,向图利娅递来眼神。图利娅向她点头,示意放心。


    今天,他们会先向贵族派收一点杀死凯撒的利息。


    “我知道你爸,”安东尼一边将血袍收到自己的外袍底下,一边向图利娅说,“他那想玩平衡两派的破手段,我还不知道他?小图利娅,”他伸出食指虚点了点她,“你跟你爸不同,你是个聪明人。要不是我真的烦西塞罗,绝对会跟你结婚哦。”


    图利娅笑了笑,以外袍作遮掩,伸手拧住安东尼腰间的肉,一扭,把安东尼痛得脸容稍稍扭曲却不敢痛呼。


    “请不要在我的面前非议我的父亲。”


    “你!我迟早杀了你!”


    “不会的,”图利娅放开手,款款落座,“我知道你喜欢凶巴巴的女人。”


    “嘿,你又知道?”


    图利娅点点头,一脸认真地肯定道:“我就是知道。”


    太阳升至众人的头顶时,祭司示意葬礼开始了。逢的一声,火篝升起了火焰,渐渐吞噬凯撒的遗体。加普尼娅夫人掩脸哭泣,图利娅伸手握住加普尼娅的手。罗马的民众自发性地向火篝投向杂物、甚至首饰,只为凯撒的火焰可以再烧长一点、他的余温能再多留在罗马里一点点。


    哀歌奏起,整座罗马城都陷入了悲切之中,悼念他们伟大的改革者。


    民众的反应让贵族派开始坐立不安。


    就在此时,安东尼站起。他走到祭司的台上,以凯撒副将的身份发表演说,并向深爱凯撒的罗马民众扬起了血袍。


    “……凯撒救了这些人,是为了让他们来杀死他的吗!”他引用了一句诗选,作出适当的改编,嘲讽那些因凯撒宽恕才得以在战败后活命的贵族派凶手。


    席上的西塞罗,猛地看向端坐在凯撒遗孀身旁的小女儿。


    安东尼是个不学无术的混球,可写不出引经据典、却又平白易懂的文章。从熟悉的行文中,西塞罗敏感地意识到演讲词是出自米西纳斯之手,并经过了小图利娅的修改。


    这场葬礼,是不可能善了的!


    “……我们就这样让凯撒白死了吗!”安东尼高高地举起袍子,让所有人都看得见那二十三个洞口,“死在他‘朋友’的手中,死在罗马的元老院里!”


    “不!”公/民间响起了激烈的和应声。


    罗马城,暴/动了。


    数以万计的公/民疯狂地涌向祭台,呼喊着凯撒的名号,朝高高在上的贵族们投石袭击。西塞罗在儿子的护卫下退走,图利娅也在早就安排好的退路中,护着加普尼娅夫人一起离开。


    贵族派被愤怒的罗马公/民砸得头破血流,甚至当场死了好几个。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杀死凯撒不是为了拯救共/和国,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阻碍真正可以使罗马步上辉煌的新政改革。


    众人躲避在元老院里,图利娅看着这从未有女人踏足过的圆型厅堂,坐到了据说是凯撒毙命的石板地上,从奴隶的手里接过一本书,翻开书页,在外面的喧嚣杀戮中,静静地看书。庞贝余部渐渐的都围坐在小图利娅附近。


    在西塞罗的中立派都进来后,元老院在安东尼的指示下,向贵族派关上了大门,将布鲁图斯留给了外面的暴/民们啃食。


    暴/动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所有贵族的宅第都被烧了个精光,誓要将布鲁图斯一派的小人赶出他们伟大的罗马。


    第32章 我想你死


    在西塞罗的主持下,贵族派与凯撒派进行了第二轮协议。


    考虑到现时两派都未有开战的能力,和谈再次达成,然而安东尼这回站在上风,在次轮和谈中取消了两派皆官留原职的协定,要求流放贵族派,由他独掌罗马。贵族派答应了。随便给了个外省的官职作遮羞布,贵族派便要漏夜离开罗马,以避开愤怒的民众。


    安东尼派犹在与西塞罗商讨政令时,大宅的门被敲响了。


    奴隶来禀:“布鲁图斯的主人求见二小姐。”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投向与会的惟一一名女性,西塞罗的小女儿小图利娅。图利娅一脸平静地站起来,向众人行礼如仪地告退,转身随奴隶去应门。小西塞罗跟上小妹,守在她的身旁。


    得到主人的允许后,西塞罗大宅厚重的双扇铜门被打开了一半,站在外面的布鲁图斯在守卫的隔阻下终于见到了图利娅。


    此时的他,再无往日斯文无害的贵族模样,也失去了近日的意气风发,胡子拉渣得宛如守丧者,满身颓唐之色。图利娅挥手让进,大门便在布鲁图斯的身后关上,奴隶也为昔日的姑爷奉上一杯甘甜的清水,请他入座。


    布鲁图斯没伤的手拿起水杯,看着陆续被奉上的美食皆合他的口味,突然激动起来,“小图利娅,你并不是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图利娅温声说:“我说过,我爱我的丈夫。”


    “你跟我走!”布鲁图斯站起来,正要上前,却被小西塞罗一把挡住,只得停下脚步,却没放弃地向前妻呼喊,“安东尼只是个粗暴的武夫,他管不来伟大的罗马!等我到东部召集起军队,罗马便会重新归于布鲁图斯的名下,你也会是第一夫人的。你跟我走吧!”


    “布鲁图斯,”图利娅声线平静地问,“请问你是不是由头到尾都认为,我嫁给庞贝是为了成为第一夫人?”


    第一夫人这个名号,图利娅已经从前夫口中听厌了。


    布鲁图斯的脸颊轻轻抽搐了一下,“我知道我不够聪明,给不了你好生活,但我向你发誓,我会崛起的!你跟了我,我向你保证,你会尊贵一生!”


    图利娅的双手交叠,安稳地放在腿上,“你知道吗?我从一出生起就认识罗马的政治生态,所以假如你坦言是为了结盟而将我送给庞贝,”她轻笑着摇头,“我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讨厌你了。”


    “……这都是为了共/和国!”布鲁图斯的脸色涨红,颈间的青筋突突地跳动。他声嘶力歇地为自己辩护,诉说着自己做下的事都是逼不得已,都是为了罗马的稳定繁荣。


    图利娅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小西塞罗亦面无表情的,一动不动地挡在布鲁图斯面前。奴隶们垂首分站在中庭的两旁,听布鲁图斯的声音绝望地回响,却没有任何人动容。


    布鲁图斯说着话间,见图利娅举止优雅地喝了一口蜜糖水时,忽然哑住了声音。


    根本没人在意他说甚么。


    “你在怜悯我?”布鲁图斯沙哑着声音问。


    图利娅摇头,“当然不,”在前夫的眼里要升起希望时,她咬字清晰地说:“我想你死。”


    “你!”


    “我只是不会将阿布的父亲拒于门外罢了。”图利娅轻声说,“也是我回报塞薇利娅夫人昔日的悉心教导。”


    “对、阿布!”布鲁图斯又要冲上前,被小西塞罗牢牢地挡在原地,“那是我的儿子!你和我的儿子!你怎能够如此对待儿子的父亲!”


    图利娅无声地叹一口气。


    “我回来罗马城后,你一次都没有过要见阿布,哪怕一件玩具都没有送过他。”她说,“布鲁图斯,你输了,请你明白,安静地滚还能留一点尊严。”


    布鲁图斯顿时咒骂声起。


    “你等着!”他搁下狠话,“等我带着大军回罗马,你一定会后悔的!”


    感到最后的对话要完结了,图利娅轻压着裙摆站起,向他说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我从不后悔嫁给你,也绝不后悔改嫁庞贝。我只非常遗憾我们没能平静地分别。”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再也没有看过一眼布鲁图斯,留下他在原地失控的叫骂。


    “你真的不后悔嫁给布鲁图斯?”跟在小妹身边的小西塞罗问。


    图利娅笑笑,说:“哥哥,我真的不后悔嫁给庞贝。”


    小西塞罗便没再问。


    她当然憎恨布鲁图斯了。但要没有这段过往,就没有后来的一切,这是一笔可以预料到后果的交易,虽不值得称道,却也没甚么好后悔的。


    回到内室,图利娅挥退奴仆,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掩住了脸,泪水无声地滑落。


    当夜,贵族派就走了。图利娅知道,没记错的话,布鲁图斯这一走便再也没能回到罗马城,所有凯撒的刺杀者都将客死异乡。


    图利娅和布鲁图斯的儿子,在西塞罗的庇护下尚算安稳。


    罗马城,落入安东尼的掌控中。


    意大利沿海.布林迪西平原。


    一身戎装的阿格里帕掀开帐帘,大步走进军帐内,“我刚与马其顿军团的人谈过,他们答应跟在屋大维名下,但要求我们和安东尼先谈清楚。”褐发青年接过奴隶手上的毛巾,狠抹了一把脸,“他们不肯跟安东尼对抗。”


    坐在书桌后的屋大维,颌首,“他们都是凯撒旧部,这个情况是可以预料的。先提高军饷三倍,就到五百个罗马币左右,将人都纳入麾下再谈。”他交叉着十指,冷静地道:“没兵,我便没有与安东尼谈判的资格。”


    “我知道!”阿格里帕一手拍在屋大维桌上,“你要再给我钱,我有信心拉起更多的军团,但问题是我们的资金链快要断了。一人五百币,我将自己卖了都凑不够啊!凯撒生前留在布林迪西的七百万军饷,军团花着也一下子就见底了!”


    “你又不值钱,卖你当然不够。”歪坐在躺椅上的米西纳斯,嗤笑一声,“就连凯撒都迟发过军饷,你急甚么?先将第一个月的准时发出去,第二个月迟十天发,第三个月……就连同第四个的一起准时发。噢,你自己看着办啦!准时和迟到间,捉紧一收一放的原则,拖个一年都不会有问题。一年下来,至少可以省个六至七成,留住现金流。”


    “……”阿格里帕瞪眼,“我发现你真是个混蛋。”


    米西纳斯挥了挥手上的新一期诗集,笑瞇瞇地说:“来自死脑筋的咒骂,我就当成是赞美收下了。多谢了哦~”


    “喂!你这是在消耗屋大维的信誉!”


    两个人便要争起来,屋大维抬手止住,“你们两个的考虑都是正确的,让我想想。”他皱了皱眉,低头思索片刻,然后转向米西纳斯,“你上次提及过各地的税收时间会因应情况稍有不同。”


    “嗯?”米西纳斯挑起双眉,坐了起来,会意地说:“布林迪西今年的税收还没上缴国库呢。”


    屋大维点头,“将它截下来。阿格里帕,我会将这笔钱交给你,连同先前的七百万,以及用米西纳斯的方法省三至四成,你预算一下可以扩兵的空间再告诉我。”


    阿格里帕点头应下,却放不下心,“私截税收,一旦元老院追究起来呢?”


    米西纳斯耸耸肩,“有兵在手,你怕个鬼啊。”


    屋大维虽然没说话,却点头认可。一事议毕,他开始下一个议题,“米西纳斯,罗马城现在的情况如何?”


    “像我们出发前的预料,罗马城对安东尼的态度可算不上好。”米西纳斯幸灾乐祸般勾起了坏笑,“虽然他赶走贵族派的垃圾,但也认同了休战和谈,给了刺杀者官职,凯撒的支持者可不高兴得很。也就勉强认可他运转罗马城而已。”


    “……”屋大维想了想,“西塞罗的态度?”


    米西纳斯摇头,“你别指望他。他有够讨厌安东尼,但也不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政治家。西塞罗不可能认可军/阀的,顶多是勉强拉你一把,让你和安东尼抗衡,使你们都服从元老院的居中协调吧。”


    屋大维的目光未变,依然盯着扮演顾问角色的年长友人,问:“西塞罗放走了刺杀者,也没支持凯撒派,却仍然保住声望?”


    “这不一样,屋大维。”米西纳斯站了起来,抱着手臂,“西塞罗一向中立,罗马人都知道他没参与刺杀,也不是偏帮贵族派,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保住罗马的和平而已。事实上,就我的情报来看,罗马公民现在都非常反感内战不断的军/阀,凯撒一死,西塞罗便是罗马城里声望最高的领袖了。”


    “所以我们还是得依靠西塞罗。”阿格里帕说,“就不能请小图利娅夫人帮忙说情吗?”


    “嗳!别扯上她。”米西纳斯警告道,“她做得够多了,答应替我们行事,帮安东尼赶走贵族派,也只是因为她清楚两派内战在即,没可能做到她爸期望的两派权衡,还不如只留一派,将战场推去东部荒野,以免战火波及罗马城的平民。别迫她,图也绝不会肯去迫她爸的。”


    两人讨论了一阵子罗马的现况,安静了好半晌的屋大维才再次出言。


    “向军人表明,我们无意与安东尼抗衡。”他说,“先以凯撒旧部尽可能地扩军了再说。”


    阿格里帕和米西纳斯对视一眼,阿格里帕问:“但我们必然会跟安东尼争领导的位置的啊?”


    “先这样说着,”屋大维说,“后面的争端,后面再说。”


    米西纳斯摸摸下巴,也跟着点头,“有了兵权震慑,反而能让安东尼这流氓客气点。”


    屋大维见同伴都认可了,便续道:“我们也要接触安东尼的妻族。西塞罗既是名望正隆,难保安东尼不会强娶小图利娅,迫西塞罗就范。我们不能让他得到西塞罗的支持,”他蔚蓝色的眼里有寒芒闪过,“西塞罗只能中立或是我们的人,不然,他便必须死。”


    米西纳斯脸色一变,“屋大维!”


    “你先听我说,”屋大维的声线仍旧平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非常尊敬西塞罗和小图利娅夫人,也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所以,米西纳斯,你与安东尼妻族的接触,以及阿格里帕的募军,都必须顺利,不能让我们的弱势推走支持者,”他的眼底再次有冷色闪过,“也不能给时间敌人站稳,令我们步凯撒的后尘。”


    第33章 否决婚事


    执政仅仅数月,安东尼便与西塞罗发生了无数次激烈的争执。


    “又是凯撒的遗愿?”西塞罗气得双颊鼓起,手下捏住自己的袍角,以理智强压着将卷轴扔到安东尼的猪头上的冲动,“难道凯撒的遗愿就是将意大利最臭的垃圾都选为官员吗?”


    安东尼摊开双手,“嘿!我的老朋友,凯撒就是这样写的啊,我有甚么办法?你不是怀疑我收了贿赂捏造文件吧?”他吹了个口哨,“那就请著名的西塞罗去告发我啰~”


    西塞罗直气得胸口起起伏伏。


    安东尼的军队已逐渐集结,在罗马城内一家/独/大,西塞罗动不了他。


    “我应该庆幸酒/精尚未淹没你的理智,”西塞罗怒极反笑,“你不敢动我?”


    “老子不敢?”安东尼勾起一边嘴角,一手撑着桌子,稍稍俯身,一手指着隔桌对峙的西塞罗,“你要不要试试看?”他沉下声音,阴冷地说:“你要不就让元老院给我爽快地通过任命,要不,我明天就砍下你的脑袋,将你的双手钉到元老院的大门上!”


    “你就是将我的眼珠子钉到天神朱诺的雕像上,都遮蔽不了罗马民众雪亮的眼睛!”


    西塞罗将名单卷轴摔到地上,气冲冲地离去。


    未待安东尼下令再度发起政/变,西塞罗又一脸愤懑地走回来。


    “你要分我贿赂。”西塞罗说。


    安东尼愕然地整个人定住,下一刻便哈哈大笑,非常高兴地从桌子后走出来,大力拍了拍西塞罗的肩,“呵,你终于都想开了!好、好!”安东尼扬了一下手,“第一次合作,我就分一半给你当礼物吧!”正要提与小图利娅的婚事,安东尼却被西塞罗打住。


    “你如果还想管住这座城市,”西塞罗深呼吸,死板着脸说,“就得让我剔除名单上最垃圾的一堆。罗马公/民不是蠢人,他们不要求完美,但也必须见到你作出让步,才能平息怒气。”他威胁道:“我想你也不希望成为布鲁图斯第二。”


    罗马公/民的暴/动既成功地赶走一次执政者,后遗症便是他们会更容易再发动一次动/乱,更难将城市稳定下来。西塞罗也就是明白这点,才不赞同小女儿帮助安东尼利用民/情的计划,到现在也还没消气。


    就更不想对安东尼有好脸色了。


    “……”安东尼收回了手,怒道:“行、行,随便你!”他再次指着西塞罗,“但分给你的贿赂只有三成。”


    西塞罗压着不悦说:“卖菜的才会议价,安东尼将军。”


    “你这个老东西!四成。”安东尼扬手要他走,“我警告你,没下次!”


    “你以为我会希望有下次吗。”西塞罗偷偷地撇撇嘴。


    走出元老院,西塞罗提着长袍下摆走下台阶,一边让奴隶秘书去处理取得贿款的事项,并转交给小女儿。气归气,他也清楚小女儿处理杂务要比父亲擅长多了,西塞罗打算让小图利娅将贿款全部转成慈善用途,补偿给被选了流氓市政官的罗马人/民。


    图利娅收到父亲的指示后,却是摇头。


    西塞罗避开了这次冲突,但等安东尼发现他将款项捐出,以安东尼的损失来得到民心,只会更激化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


    但更不能说西塞罗做错,他在最大程度上保障了民众的利益。


    图利娅先是挥手让奴隶下去,然后抬手捂着脸,无声地叹一口气。她得在屋大维成了气候以制衡安东尼以前,先稳住局面。


    “不行!”晚餐时,西塞罗却是以父制的权力,否决图利娅与安东尼的婚事。


    “这只是暂时性。”图利娅放下餐具,语调平静地说,“不到最后一步,没一个人会希望背负杀你的名声,所以不需要父亲对他们的全力支持,毁坏父亲的民/望,只需要给予安东尼一个信号,证明父亲不会针对他即可。联姻是最合理的手段。”


    “小图利娅,”西塞罗站了起来,脸容肃穆,“别以为说多了‘为了共/和国’,就看不见自己为了私利而行事的丑陋脸孔。由甚么时候起,联姻成为治理罗马的惟一手段!”


    图利娅被训斥得怔愣当场。


    小西塞罗看不下去,也站了起来挡到小妹的身前,“爸。”父亲说得过分了。


    西塞罗咽了一下口水,但梗着脖子低不下头来。他偷偷地瞄了一下儿子身后的小女儿,小图利娅的脸孔却全避在兄长的影子里,没让任何人看清。良久,她的声音才响起,嗓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温文。


    “父亲,很抱歉女儿愚笨,并未能提出更完善的方案。”


    女声在冰冷的大理石厅堂里回响。


    椅脚擦过石板的咔啦声刺耳地响起,图利娅轻压着裙摆优雅地站了起来,伸手轻轻推开面前的兄长,露出端庄秀丽的脸孔,向父亲如仪地低下头,金棕色的长曲发顺着她的动作滑下,耳边的一对绿宝石坠子微晃。


    “女儿听从父亲一切的指示。”她顺从地向父亲躬下了背,脸上甚至带着得体的微笑,恍惚是个没思想、也不会犯罪,纯洁美丽的罗马娃娃。


    西塞罗一噎,随即甩袖离去。


    小西塞罗正要安慰小妹,却见小妹已然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一盘沙拉。


    “请不要浪费食物。”说罢,她便带着沙拉走了。


    小西塞罗独留原地,也面无表情地抬头望天花板,束手无策,然后坐下来乖乖地吃晚餐。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西塞罗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再将小女儿送出去。


    在他心里,安东尼就是个人渣。从少年时起便酗/酒、纵/欲,刚过二十岁就赌/博至破产,不学无术,连表面文章都懒得讲究的一个混混。纵然家里跟凯撒沾亲带故,论起来也就是个乡绅阶级,生父更是出了名的贪/渎无能。西塞罗是绝不肯让小女儿嫁给他的。


    作为政/敌,又屡屡拒绝联姻,安东尼和西塞罗之间的矛盾随着时间愈演愈烈。


    安东尼的现任妻子富尔维娅,甚至在一个宴会上当众羞辱图利娅,骂她背叛父亲与政/敌安东尼有染,而前夫布鲁图斯也是嫌弃她放/荡无耻才将她改嫁。这气得西塞罗即席写了千多字的长诗来赞美小女儿,然后随着他的诗作广传,小图利娅的“艳/事”反被愈传愈广,弄得西塞罗后悔不已。


    图利娅却始终笑了笑就带过,社交时只与交好的夫人们围坐着。


    春末初夏的一个晚上,图利娅因入城办事而借居西塞罗在城里的大宅,西塞罗踌躇半晌,终于敲开了小女儿的房门,打算道歉。


    “我……”西塞罗合着的双手,互搓了搓姆指。


    “……”图利娅不发一言,只将父亲让坐到房里,有礼有节地奉茶递水,乖顺地垂着头站在一旁。


    西塞罗瞟了她一眼,喝了一口茶,又瞟了她一眼,正要开口,小女儿便截住他了。其实图利娅仍然没说话,她只蹲下/身,握住父亲的手,眼角眉梢放松下来,但足以让西塞罗知道,她不生气的。西塞罗也回握了小女儿的手。


    “很抱歉,父亲,”图利娅偏头靠着西塞罗,“你是对的。是我沉迷在罗马城的游戏里,忘记了为人最基本的廉耻和原则。”


    西塞罗摸着小女儿的头,“我很抱歉。作为父亲,我不应该怀疑你的品行,更不应该口出恶言伤害你。你是在用你的名誉来挽救我的名誉。”


    安东尼是杀了庞贝长子的人,更是已婚且品行不端,小图利娅这一嫁便是自贬身价,却都是为了以联姻作保证,让西塞罗不必在政治上完全屈从于安东尼而已。


    这夜,父女俩达成共识,彻底放弃安东尼一派。


    与此同时,西塞罗说服元老院不日通过特别许可,准许屋大维带兵越过卢比孔河,兵临罗马城下。安东尼的军团已然集结,却大部分都驻扎东部,遵从传统不得踏入罗马城范围,假如屋大维如同当年凯撒对付庞贝一样,出其不意先直捣意大利,便能同样拿下罗马,威胁安东尼。


    “布鲁图斯在东部边境也召集了大军,小庞贝在西西里岛的海军也建起来了。”西塞罗皱了皱眉,“罗马这是前有狼、后有虎,外面还有一群野狗。”


    “父亲,我们最多可以做到令其他人加入竞争,并没有力量真的将安东尼拉下台。而屋大维后续也一定会跟安东尼和谈,以保存凯撒派的整体实力,抗衡贵族派。所以,”图利娅认真地说,“请你多为自己着想,务必不能发表那数篇咒骂安东尼的稿子。”


    西塞罗摆摆手,“安东尼就是个不讲道理的混球,他要想我死,也不多在乎这几篇文章,还不如让我多骂几句。”


    这次为了让罗马城摆脱安东尼的独大、为其他领袖制造机会,西塞罗是存了死志的。


    他紧握着小女儿的手,颤声说:“你和凯撒派有交情,你以后……要好好活下去,将孩子们看护长大,知道了吗?”西塞罗勉强地笑笑,“我可还等着柏拉图学院竣工时,你将我的著作放进去凯撒图书馆呢。虽然我是不怎么喜欢这个图书馆的名字就是了。”


    图利娅镇定地回握父亲的手,认真地说:“爸爸,请你务必知晓,我以生作西塞罗的女儿为荣。”


    西塞罗一顿,抬手掩去红彤彤的眼睛。


    计划就这样定下,但图利娅至少是劝服了西塞罗收起骂安东尼的稿子。


    隔天清早,小西塞罗便在父亲的命令下带着姐姐大图利娅以及孩子们,西去叔父任职的山北高卢。大图利娅的现任丈夫没有挽留或跟随,选择了离婚,置身事外。


    在元老院正式通过特别政令让屋大维.凯撒带兵回罗马城的同时,西塞罗也带着小女儿悄悄地出了罗马城,躲在了不远处的小镇中。


    等待着安东尼被西塞罗滑一跤后的怒火。


    第34章 命运之日


    兵临罗马的屋大维,与安东尼在城外的凯撒别墅见面了。


    这是自凯撒死后,安东尼第一次见到凯撒的继承人,他对着个还未成年的男孩,一脸蔑视,却也坐在了谈判桌边。与会的,尚有另一曾在几场外族战中投于凯撒麾下的将领、贵族派的莱彼特。


    莱彼特既未参与凯撒的刺杀,也没有跟随妻子的兄长布鲁图斯东去。


    “说实话吧,莱彼特,”安东尼架起了腿,嗤笑,“你从来就看不起布鲁图斯那个白痴吧!”


    莱彼特圆大的眼睛转了转,“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


    屋大维蔚蓝色的双眸掠过二人,“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安东尼摊摊手。


    三方背后各有兵力支撑,凯撒派的和谈不到中午便已达成。但当商讨对付布鲁图斯一派的计策时,却出现了分歧。


    莱彼特皱着眉说:“我不是很肯定,我们能否跟苏拉一样做下这种程度的屠/杀。”


    “不是屠/杀,”屋大维望着桌上摊开的长长名单,声线平静地说,“我们只需要杀了成年男性,其余的家族成员会让他们自行逃命。贵族派在罗马经营数百年,在出兵以前,我们需要先将内部肃清。”


    “当然,他们的财产也要没收啰~”安东尼拿起笔,亲笔在名单添上一个名字,“我说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个人?嗯?”写罢,他抬起头,嘴角勾起,眼里却是满满的阴冷和暴怒,“有他一日,我们都不用睡个好觉!”


    屋大维若有所料、莱彼特一脸好奇,两人皆凑上前看了看名单上新添的名字。


    “这不行!”最先反对的,是莱彼特。他瞪了瞪眼,难以置信地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向安东尼抗/议,“你脑子有病吗?我们要杀了西塞罗,谁还有资格领导元老院?整个地中海都会将我们视为野蛮的屠夫!”


    “妈的,”安东尼摔笔,“老子凭甚么要找个人来领导元老院抗衡我自己?没脑子的是你吧!”


    二人争执不下,屋大维安静地坐在边上。


    作为幕僚同在帐中的米西纳斯和阿格里帕,交换了个眼神,他们的眉头皆微微皱起。屋大维一向不满西塞罗多番与凯撒新政唱反调,但西塞罗也数度在里保下屋大维,眼下谁都拿不准屋大维的意思。


    “莱彼特你这老狗,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安东尼站起来破口大骂,“名单上还不是有四成都是你的敌人!我都允许你杀了我的一个叔叔,你管个没关系的西塞甚么!”


    莱彼特无话可说。


    此时,屋大维也站起,说:“我不赞成杀死西塞罗。”


    阿格里帕顿时松一口气,米西纳斯却是眉头深锁,在三个凯撒派领袖争执间,悄悄地退出帐外。阿格里帕瞧见,马上追出。


    “你不能给西塞罗通风报信!”阿格里帕将他扯到边上,急道,“这会破坏整个清洗计划的。你不是也清楚屋大维的意思吗?这不单是要清洗布鲁图斯留在罗马的党羽,更是要以凯撒为鉴,为新政扫除保守力量!改革罗马,势在必行!”


    米西纳斯用力甩开阿格里帕的手,烦躁地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袍,压抑着声线说:“妈的,我就知道你也是个伪君子。别忘了庞贝内战前的清洗和凯撒刺杀案发生时,是谁保住你们的命!”


    “要杀西塞罗的不是屋大维,是安东尼!屋大维已经在想办法了!”


    “你不是蠢到信他吧?”米西纳斯伸出手臂猛地指向被掩得严严实实的军帐,“有安东尼背黑锅,是屋大维铲除西塞罗的最佳机会,他会放过吗?没一个当权者受得了西塞罗那张嘴!”


    阿格里帕怔在原地,半晌才道:“你……我们不能背叛屋大维。你一旦走漏消息,不单是未必救得了西塞罗,甚至连你都会被他们杀死。米西纳斯,我请你用用你引以为傲的理智,我年长又聪明的朋友!”


    米西纳斯低呼出一口气,“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他在身前伸出食指,稍稍用力地说:“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让图利娅有事,更不会破坏屋大维必要的结盟。你惟一要做的是给我闭上嘴,别让其他人发现!”


    “……”阿格里帕挣扎了一下,最终点下了头。在米西纳斯要离开前,阿格里帕还是拉了他一下,“你应该再给屋大维一点信心,他和安东尼、布鲁图斯这些人是不一样的。你再信信他吧!”


    米西纳斯回过头来,嘴角放平,吊儿郎当的气质褪去,眼角眉梢间满是少见的严肃,“我不是质疑你们,”他说,“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拿小图利娅来赌失败的可能性。”


    阿格里帕放走了米西纳斯。


    他强行装作若无其事,走回帐内,一身戎装地肃立在屋大维的身后。身在会议中的屋大维,视线微不可察地瞥过挚友,然后继续投入进凯撒派的讨论中,真正的恍若未觉。


    三天后,名单终究是定下了。


    一百二十名元老、二千名士绅,名列其上,他们以及家族的成年男性将被杀死,余者则被赶出宅第,流放,财产尽归新成立的凯撒派后三头同盟所有。


    名单的最高位置,赫然就是西塞罗的名字。


    “跟其他人不同,西塞罗家族,就只有西塞罗,”莱彼特将名单卷轴亲手交给军士,谨慎地叮咛,“不能碰其他人,也不可掠夺他的财产。特别是小图利娅,她是庞贝和布鲁图斯的女主人,她的死会立即激化地中海的形势乃至民怨,你们不仅不能碰她一根汗毛,更要以国家的名义保护她,不能让意大利的流氓碰她,听到了吗!”


    “胆小鬼!”安东尼鄙夷地道,“我是对小图利娅没意见,但用得着你这副哈巴狗的样子?你难道怕西塞罗死了还会变成鬼,在你的耳边唠叨不成?”


    “安东尼将军!”莱彼特忍不住回喝了一句,“我希望你在处理政治问题上更小心一点,西塞罗是个一张贿票都不需要就当上罗马执政官的男人,不要低估他的民望!杀了他还可以说是为了共/和国的政治稳定,但杀一个手无寸铁、德行昭著的贵女,我必须说,这会引起公愤。我简直不敢想,一直捍卫罗马传统的西塞罗父女同时惨死,民众会是甚么反应!”


    屋大维并未发言,静静地坐在一旁。


    除了西塞罗,对于名单上的一切,他都处于置身事外的态度,尽量保持自己的干净形象,同时也可以借盟友的手肃清凯撒派的敌人。


    涉及二千多个政治家庭的清洗名单,就这样在争议声中发下去了。


    当夜,罗马城响起了惨绝人寰的杀戮声,大量贵族变成乞丐逃出野外,意大利臭名昭著的流氓乘机抢掠、侮辱贵女,火光照亮了罗马,尖叫响彻云霄。


    早就躲在小镇里的西塞罗,也收到了朋友传来的风声,带着小女儿和少数仆从往沿海逃亡。杀手一路追赶,沿路却没有一个意大利人愿意透露西塞罗的行踪,使得他不甚周全的逃亡尚算顺利,一直逃到了海边,希望可以雇船离开意大利,逃往马其顿。


    却是被一名外族雇佣兵认出了身份,将他出卖给杀手。


    “主人快逃!”西塞罗最忠心的秘书奴隶,以身挡在了破木屋的门外,“啊!”不多时,便已响起了惨叫声,血液自门底的隙缝渗进屋内。


    破烂的木门板,被在外撞撃得吖吖作响。


    图利娅将早就预备好的小钱袋交给西塞罗,推着他让他赶紧进房,从秘道逃出。


    “你呢!”西塞罗紧捉着小女儿的手。


    “我不会有事的,”与往日一般打扮整齐的图利娅,向父亲镇定地微笑,手下却使劲地将他推走,“请你放心吧。”


    她才刚将西塞罗推进房间、从外关上房门,木屋大门便被杀手破开了!


    图利娅猛地回过身,挡在了房门之前。


    两名杀手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问:“你就是小图利娅夫人?”


    图利娅笑笑,“是的,请问有甚么事吗?”她放在背后的双手,从长裙暗格中抽出小刀,牢牢地攥着。


    高个子的男人怒喝一声,要她让开,便要上手拉人,另一个矮个子的却是挡住。他温声劝小图利娅让开门。


    “三领袖命令,必须保证小图利娅夫人的安全,请夫人不必忧心,只要你让开,让我们完成任务,我们绝不伤害你。”


    “三领袖……的命令吗?”图利娅轻笑一声,抬起清亮的浅蓝色眼眸,咬字清晰地说:“西塞罗家的女儿,不是罗马政治家那起悲哀的懦夫。我去他的保证安全!”话音一落,她便以完好的左手握刀,猛地刺进曾经骨折的右手。


    刀尖刺穿手掌,将图利娅的手牢牢地钉进木门把上,鲜血如注。


    没人能越过她去杀死西塞罗!


    唇色渐渐变白,图利娅却面不改容地挡在了门前。两个杀手迫于上头的命令,一时也无计可施。


    却是在图利娅失血过多、其中一个杀手要动以前,房门被从里打开了。


    是西塞罗折了回来。


    图利娅闭了闭眼。小刀被西塞罗拔了,她的手被父亲执起,图利娅的眼泪滑下,看西塞罗撕下衣袍,小心地为她止血。


    “请问可以先让我安顿好我的小女儿吗?”额角滑下冷汗,脸色苍白的西塞罗却扬着笑,问两个杀手。


    杀手们点头,只分站房间的要处,防止西塞罗再逃跑。


    西塞罗冷静地为小女儿包扎,在诺大的血洞处撒上随身的伤药,图利娅却反而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像个孩子一样缩在父亲身前泪流不止。


    “我应该嫁给安东尼的。”图利娅轻声说。


    “噢,要是将我的小珍宝给了安东尼,我一样会死,”西塞罗耸耸肩,“恶心死、伤心死、羞愧死,随你挑一个吧!”


    “对不起,父亲,”图利娅的伤口暂且被包扎好了,西塞罗便要放手,却被图利娅捉住,用力得血水再次渗出布条,“我不是个好女儿,总是让你蒙羞,我……我也救不了你……”图利娅躬着背,痛哭。


    西塞罗摸摸她的头,便要将她推开。图利娅死不肯放手,矮个子的男人便从后将她抱开。


    西塞罗按着杀手的指示,半跪在地上,侧首向小女儿笑了笑,便平静地低下了头,露出后颈。


    高个男人的刀便要挥下。


    矮个男人却突然出声:“等等!”


    “哈?”


    “不、不,我们要是杀了西塞罗,这辈子都回不了意大利!”


    “喂,我们要没杀了西塞罗,安东尼也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


    “啧!这些将军,谁又能掌权一生?我们稍为交差,暂时离开罗马就是了!但要是动了西塞罗,人民不敢动将军,却一定会将动手的我们撕碎!”


    在两个杀手的议论间,屠刀终究是落下了。


    他们砍下了西塞罗执笔的右手。


    矮个男人在同伴的不意间,将一个小袋扔给了扑向父亲的图利娅,然后便关上木屋的门,带着断掌离开。


    满身狼狈的图利娅,爬过去拥抱着因剧痛而抽搐的父亲,一边用伤着的手艰难地解开袋子。


    里面全是治理巨大创口会用到的一些伤药,以及一封字迹无比熟悉的密信。


    是她的挚友,米西纳斯。


    尽管尚未看清信件内容,图利娅却知道,他们安全了。一定是安全了。


    图利娅瘫坐在地,后知后觉地剧烈喘息着,与面无血色的父亲对视。


    第35章 秘密婚约


    两年后,希腊雅典.新柏拉图学院


    阳光下,绿树成荫的诺大庭院里,一身素色长袍的图利娅坐在石桌边上,奴隶们在她的面前排成一队长长的队伍,逐一向她回禀事项。


    分隔庭院和学舍楼房的白色矮石栏后,有三三两两的人群往这边偷看。里面既有满脸大胡子的外地老学者,也有个头尚不及图利娅高的少年学生,尽皆屏息以待小图利娅夫人发话。


    “别给他们这么多肉,要多吃蔬果。”图利娅看着蜡板簿上的账目,左手利落地划去了餐单上的一列供给项,“围着学院跑一圈的,给一碗肉,不跑的,”她微笑着合上簿子,木质的簿皮发出如同地狱判官的声响,的一下敲在学院师生的心上,“不给肉吃。”她说。


    老老少少的男人们顿时发出哀号。


    随着图利娅的动作,扣在她外袍上的一块金徽章在日照下闪闪发亮。金章是学院所赠的,独一无二,既代表着图利娅初始赞助人的身份,也是她行使舍监权力的凭据。


    西塞罗家的小图利娅,是新柏拉图学院的首任舍监,掌管众师生的日常生活乃至德行操守,是一个让进过学院的人都闻风丧胆的强力职称。


    就在众人的嘤嘤欲哭中,一个身量修长的男人抱着罗马短剑走来。


    他嘴里吃着香香的肉串,一边面无表情地问:“小妹,偷跑出去吃肉的,要打一顿吗?”


    图利娅想了想,“哥哥,我不希望你公报私仇,殴打比你厉害的学生和嘲笑你的教授,”她再次噙着微笑,温声说:“但我的确需要你的协助。”


    拿过另一块空白的板子,图利娅将右手的前臂都全放上桌面以便使力按着簿面,左手用着刻刀,稍为吃力,却姿势熟练地写下灵光一闪而来的新规定:


    “从本月开始,每班月考的最后三名学生,需要跟从小西塞罗学习殴、不,是剑术一周。”奴隶替主人高声宣读。


    一应院务在阳光下完结后,图利娅轻压着裙摆优雅地起身,捧着书卷,与兄长结伴离开,目不斜视地越过众生哀怨的视线。


    “父亲下课了吗?”她问。


    身体质素倍儿棒的小西塞罗,没敢说体能是典型学者的父亲刚一下课就溜得飞快,跑出学院吃好吃的了。


    兄长面无表情,但含意一目了然。


    图利娅倒是好奇了,“我明明收缴了父亲担任哲学系教授的学院资助,他是怎么有钱偷吃的呢?”


    她家的资产全落在罗马城了,而为免给他人带来麻烦,也不敢让各方朋友资助,伟大的西塞罗就靠着一张嘴、一枝笔在希腊过活,哪来的私房钱?


    小西塞罗语塞。


    小妹没有收缴兄长的钱,所以打仗多年、钱包满满的他,被老父亲抢劫了。


    图利娅噗一声轻笑出来,另拿了个小钱袋补给兄长,不作追究,只说着晚上的家宴里,可以让西塞罗跟叔父放松一下。为了身体健康,他可都已经禁酒一个月,图利娅板着指头认真地数算日子,该给爸爸一点甜头。


    她温声诉说家事间,小西塞罗静静地听着。他低头看着小妹神色开朗的秀丽小脸,以及行动不便的右手,眼神黯了黯。


    逃过两年前的凯撒派罗马大清洗后,西塞罗一族便移居雅典,连同西塞罗的弟弟一家,也放下军职,远道同来,以躲避怀恨在心的安东尼。随他们一家来的,还有许多家破人亡的罗马旧贵族,全都依附在了小图利娅之下,靠着学院寻得生计。


    同在希腊的布鲁图斯,曾数度派人前来要求接走前妻小图利娅和儿子,但在学院的反对和一些相熟的贵族相助下,最后他被母亲赛薇利娅劝服,放弃了,没再骚扰前妻。


    罗马方面,三头同盟以西塞罗的右手回应安东尼消灭政敌的要求,安东尼也并没见到过西塞罗那数篇辱骂他的文章,积下的私怨姑且算是都了了,勉强不再作追究,只将西塞罗流放了事。


    西塞罗一族就此在雅典安居两年。


    小图利娅在一家团聚后,与失去右手的西塞罗一般,都没向亲友提起过那恶梦般的追杀日,然而……


    图利娅望见兄长黯然的目光,无声地抱上他的手臂,向他笑笑。出了学院,兄妹俩闲适地走在雅典的山路间,虫鸣、树影、海风,和着橄榄花的清香,还有朗朗的读书声,小西塞罗的沉郁之气渐渐散了,只紧了紧小妹的手。


    没甚么比一家平安更要紧的了。


    却在走到山脚时,小西塞罗敏感地听见了路口传来隐约的甲胄撞撃之声,立即止住脚步,将小妹推到身后,抽出剑挡在身前。


    对方也听到他抽出武器的声音了。


    一阵悉悉率率,山间小路的尽头处,对方现出了身影。


    金盔红缨的一队罗马兵士,拱卫着一名穿着袍子、衣饰华贵的罗马贵公子。深棕色的短发、目光锐利的黑眸,一身地中海常见的蜜色肤色,他的身量虽不像罗马男人普遍的高大威猛,稍为懒慵的姿态却满是自信,一身运筹帷幄的风仪不容任何人小觑。


    来人正是今年二十七岁的盖乌斯.西尔利乌斯.米西纳斯,罗马三领袖之一屋大维.凯撒的首席顾问。


    抱着卷轴的图利娅,怔在原地。


    她穿着半旧的米白色长裙和外袍,混身上下只有一面金扣章值钱,金棕色的长卷发皆被整齐地盘在脑后,露出带疤的前额,以及一双温和的浅蓝色眼眸。脚上沾着路里的泥黄,小图利娅温驯地抱着一堆书卷,就像融和进山林书院间,毫不出彩。


    却是清新秀丽,不再被身处罗马时的鲜艳华服所掩盖。


    海风穿过橄榄树的绿叶,轻轻拂过他们的脸。米西纳斯望着图利娅,不由自主地屏息半晌,后背微微颤栗。


    “嗳,”良久,他弯起唇,笑瞇瞇地挥了挥手,“傻了啦?”


    图利娅这才笑起来。


    她微红着眼眶,带着笑容,说:“午安,米西。”


    自那个夕阳分别后,他们足足两年未见了。


    挡在二人之间的小西塞罗,并不想再将小妹交到罗马男人的手里。那场政治/清洗即便是由安东尼和莱彼特主导,首肯的屋大维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过都是些毫无良知的政治家罢了。已然进入政权中心的米西纳斯,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却终究是接过小妹手里的书,然后默默退了开去。


    罗马卫队也驻了足。


    米西纳斯伸出手,扶着小图利娅走下最后一小段山路。两人并肩走出了小路,穿过雅典喧闹的集市,一路到了连接爱琴海的海湾,看见花白的浪涛。


    大片的米黄沙子招来米西纳斯的嫌弃,他在炽热的阳光下皱着一张五官精致的俊脸。图利娅几乎失笑,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下将他推进咸海水里的冲动。她拉着他到了背光的阴凉处,找到一块平坦的巨岩。图利娅从怀里掏出手帕,正要往石面擦擦,便被米西纳斯止住。


    他低头脱下厚重的外袍,解开肩扣,将袍子一扬,摊开铺到石面上。米西纳斯扶着图利娅坐下,才也拍拍手,穿着透凉的单衣,在她身旁的半臂远处落座。


    “我讨厌沿海的天气,烦死人了。”他抱怨道。


    米西纳斯支着两只脚,手肘托在双膝上,躬着背,没精神极了,恍惚就刚才晒到那么一下子就已经被烤干了灵魂。


    图利娅认真地提议:“米西,你要不要我给你也抄一份学院健活指南?”


    “现在的学生可真倒楣。”米西纳斯撇嘴鄙视。


    立即遭图利娅踹了一脚。


    “喂,脏死了!才刚从山里下来呢,没洗不准踹啦!”“好、好,你最香、你最美,被你踹是小人的荣幸,请我最可爱的小图利娅小姐千万别再瞪了哦,漂亮的眼珠子要是掉出来那该多可惜~”


    笑闹一阵,米西纳斯在腰间系着的小袋子中拿出一对耳环,递给图利娅。


    造工精美的金耳扣上,镶着一对剔透的圆型红宝石。图利娅拿着耳环,抬起头、举着手,在阳光下映照着剔透的上等宝石,晶莹亮丽,招摇庸俗得令人满心欢喜


    看她开心,米西纳斯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他将耳环拿过,半跪起身,低下头,要亲手给图利娅戴上。


    他的指尖扶着图利娅的耳垂,在米西纳斯专注的目光里,冰凉的金耳钉小心地穿过耳洞。图利娅垂下眼帘。米西纳斯瞧见她的脖颈间泛起粉色,一顿,却避开图利娅想要拿回来自己戴的手,默不作声地坚持由他将两只耳环都戴上。都戴好以后,他才重新退开,满意地看红宝石衬着图利娅的金棕发色,出彩富丽。


    罗马女人但凡有点身家的,都爱穿金戴银,因为这反映着她出身良好,并受人深深地爱护着。


    图利娅看他,米西纳斯只管耸肩摊手,半点心虚都没有。


    明知道不适合,然而,图利娅仍然掏出腰带上系着的小刀,在解下发髻后,将长长的曲发割下了一撮。


    米西纳斯望着,才不要制止她呢。


    图利娅用不便的右手压着发束,左手笨拙地编着结。米西纳斯坐在边上看,看她编得怪难看的,却没有像往常般嘲笑,只耐心地等着。发束被编成一条带子,图利娅犹在踌躇成品的模样实在送不出手,米西纳斯已经一把拿过,没给她反悔的机会。


    米西纳斯的左手上,戴着婚戒,所以他并没有系上手腕,而是从满是叮叮当当的袋子里拿出一条银链,十指灵巧地将发束卷成一个小圈圈,串上链子,然后在图利娅的眼前将链子戴上脖子,收在衣服下。


    “战争都结束了吗?”这时都快将日落了,图利娅才问。


    “腓立比的两场战役都结束了,”米西纳斯说,“布鲁图斯战死,被屋大维割下脑袋,带回罗马祭祀凯撒。”


    赢得地中海的,是凯撒派系。


    “你来雅典,是代表屋大维的吗?”


    “嗯,”米西纳斯收起了笑容,望着她说,“我是来见西塞罗,希望能订下屋大维与你的秘密婚约。”


    ……哈!


    闻言,图利娅微微睁大眼睛。


    随即摇头失笑。


    未曾想过,却实在是没甚么好意外的。


    图利娅望着好友,唇边拉开苦涩的微笑。


    这可是罗马。


    第36章 忠言逆耳


    “他们重新划分了地中海,”米西纳斯用脚尖在沙地上划了个粗略的地图,“安东尼要了富得漏油的东部和埃及,莱彼特也分得很不错的非洲,屋大维要的,是有着麻烦公民的意大利和野蛮的高卢。”


    “东部纳入安东尼的治下,父亲便不宜再留在希腊了。”图利娅想了想,“我会立即着手变卖学院的资产,在安东尼搜刮以前先将钱藏起来。”


    “古籍呢?”


    “我本来就另设了仓库密存,这一点请不用担心。”


    米西纳斯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又挖了坑。”


    “已经不是私家藏书,柏拉图学院的典藏,我半点风险都担不起。”图利娅摇摇头,“屋大维军力上有欠缺,让出富有的省份也是无可厚非,不怕麻烦地占着意大利已足够聪明。他下一步是想发展海军吗?”


    “正是如此。”米西纳斯抱起手臂,给她细细地分析,“阿格里帕这小子的统帅能力倒是渐展天份,凯撒一早就看好他的,但海军又不是一朝一夕能建成,要是屋大维能将小庞贝纳入麾下,实力能立即飞涨好几个台阶呢,不动心才怪。”


    而图利娅作为庞贝的最后一位妻子,是流亡西西里岛的小庞贝.撒克赛图斯留在罗马政权的联络人。


    “人选倒是还有的。”米西纳斯续道,“小庞贝的妻姐,人就在罗马,德行、出身都没问题,父亲也是个资深元老,我倒是推荐她的;小庞贝的亲姐也在考虑范围内,但她自庞贝死后都疯疯癫癫的。”他向友人扬了一下下巴,“屋大维心里的第一人选是你。”


    “因为我是西塞罗的女儿吗?”


    “是有这个原因,但不是全部。”米西纳斯看着图利娅,说:“他说,你是凯撒给他挑的新娘。”


    “……”图利娅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以平静的语调向摰友问:“请问我跟你是同一日出生的吗?”


    “噢,亲爱的,老糊涂了吗?我记得很清楚我比你大上一个钟哦。”


    图利娅面无表情,“我以为那时候我是凯撒的妻子后选。”


    她比屋大维可要大上七年!


    凯撒也不是知道自己会遇刺早逝,怎会早早给养子挑上并不匹配的她呢?


    “鬼知道哦。”米西纳斯摊手,“但凯撒向来是有眼光的。也的确,单看本人的话,我推荐的那个,人品虽是很不错,但手段差上太多,个性也太软弱了点,年纪亦不是小。而你还在生育年龄内,选你不是问题。”


    准确来说,三个人选都是年纪偏大的。因为年纪小的尚未长成,少了经历,而年纪大的、甚至已生育过家族继承人的女主人们,更有价值。


    图利娅抬手捂脸,“米西,我需要你的意见。”


    “乐意为你效劳。”


    以屋大维的立场,米西纳斯不太推荐图利娅,反而就是因为西塞罗。屋大维锐意改革,西塞罗却是顽固的保守派,两家联姻的结局不会比当年与布鲁图斯家族好到哪里去。这不是图利娅本人的问题,而是家族矛盾,米西纳斯认为这恰恰是凯撒常常小看了的一环。


    以图利娅的立场……


    “我建议你答应。”他说,“布鲁图斯那个白痴,已永远沾污了他的家名。作为杀死凯撒的凶手,他的儿子、你的儿子,将来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受人攻撃而丢命。可没甚么比有个‘凯撒’亲弟弟能更好地替阿布消去这个弱点。”


    假如图利娅生下屋大维的儿子,会是对整个家族最大的保障。


    这一点,其实图利娅比米西纳斯有更深的认知。


    “我父亲不会答应的。”良久,图利娅轻声说。


    米西纳斯撤下了笑容,盯着她,“西塞罗就没拗得过你的时候。我先来找你,可不仅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我也同样代表着屋大维的利益,而你才是真正的谈判对象。”


    “我以前提议嫁给安东尼,爸爸就没答应。”


    “图,你是学会对我说谎了吗?”米西纳斯的声线蓦地提高,“你爸没答应,是因为你根本就在纵容他!别以为我猜不到,你那个时候是想陪西塞罗一起殉了他那该死的理想主义!”


    “不是我想死,更不是爸爸想死,”图利娅回视友人,一字一句地说:“是你们这些政治家想将我们一家迫死。”


    他们在夜里的海边吵了起来。


    两人之间隔着三米的距离,边往回走,边对骂,直走回图利娅家的大门前还没骂完。


    图利娅吵到嗓子都哑了,回到家便面无表情地径直走回房,呯的一声将房门关上。


    米西纳斯杵在房门外,双手向天。


    “啊!”他狠咒了一声。


    西塞罗就站在走廊的尽头,一手牵着七岁的外孙小阿布,看着熟悉的隔壁家臭小子在小女儿的房门前发脾气。


    只见臭小子的脾气发着、发着,小女儿便从里往房门踹了一脚,又是呯的好大一声,吓了米西纳斯一大跳,接着他就更生气了,脸色黑如锅底。


    “图!你告诉你哦,别这么大声哦!”


    “呯!呯!呯!”


    “啊!”


    “外公,”小阿布拉拉西塞罗的手,“米西叔叔和妈妈在做甚么?”


    “嘘,”西塞罗弯下腰,让外孙小点声,“别让你妈妈听见我们在。”


    小阿布缩了缩头,“嗯!妈妈发脾气可恐怖了,快跑!”


    西塞罗将外孙抱起,回房将几个孩子交给大女儿安顿,才走到了前厅正式会客。但见他的儿子早已到了,一脸不豫地冷待米西纳斯。西塞罗姑且将人都让坐下来,只在听完米西纳斯的来意后,也与儿子一般沉了脸色。


    “我不会为了重返罗马而再卖我的小女儿!”他恼怒地道。


    “‘再卖’?”米西纳斯冷笑一声,“我想说很久了。西塞罗父子,你们知道自己这个说法听在图的耳里,会变成甚么样吗?”他挑起双眉、抱起手臂,上身向后面的柱子一靠,“你们是在鄙夷她所付出过的一切。”


    “我不是……”


    “啧,你可得了吧!”米西纳斯嗤笑着,黑眸里却无半分笑意,“你以为她不知道吗,你总觉得她的行为不名誉、不高尚。且让我提醒你,这座宅第里的人都是受到了小图利娅的庇护,没人有资格质疑她。”


    小西塞罗站在边上,俯视着米西纳斯,“我鄙视你总行了吧。”


    米西纳斯一笑,“反正我也没瞧得起你过。你作为她的兄长,没能力保护她也就罢了,我拜托你别挡她的路。”


    “米西纳斯你这混账,布鲁图斯和庞贝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小西塞罗冷声说,“别再来妨碍小妹的人是你。给我滚出雅典!”


    “我才懒得跟你们吵。”米西纳斯低呼出一口气,收回嘲讽的神色,上身再度向前倾,认真地向西塞罗父子说:“你们想她留在雅典就这样过下去,但她想要的恰恰相反。图希望的是,自己可以庇护着些甚么,而不是让学院和亲友接济度日。”


    西塞罗父子,愣在原地。


    “她有足够的自控力和良好的判断力,能为每一个选择负责,”米西纳斯沉声道,“惟一妨碍她的,是来自家人的鄙夷。但我倒是想问问了,她到底做了甚么值得你们这样对她?”


    失德的政治联姻里,小图利娅却从未失德。


    米西纳斯续道:“我忠告你们,不要用自以为是的道德感去绑架她,妨碍真正必须做的事,你们不觉得那才是真正的不道德吗?”


    假若当初图利娅嫁给了安东尼,先不说她自己的命运,但在往后的三头谈判、那场血腥的政治/清洗里,即便未能完全扭转事态,却是不是能有稍为好一点的结果呢?


    米西纳斯不怀疑小图利娅有这个意愿和能力。


    “即便只是一丁点,她也从小就用尽全力去令身边人、乃至这个世界好了那么一点点。她一天比一天活得更漂亮,在这个世界留下了自己的足迹。”米西纳斯神色专注地说,“小图利娅不是维斯塔大贞女,但她将会是罗马最重要的女人。”


    深夜


    图利娅搂着睡袍、提着油灯踏出房门。沿着漆黑窄小的廊道,推开后宅门,走进后园,她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找到了半瞇着的友人。图利娅解下睡袍,盖到了米西纳斯的身上。


    米西纳斯睁开眼睛,向她笑了笑,“你再不消气,我可都要冷死了哦。”


    仲夏夜的,冷死倒不至于。图利娅轻拍米西纳斯的脚,他便缩了缩腿,抱着睡袍半坐起来,让出空间给图利娅坐在躺椅的另一头。待她坐好,米西纳斯便将睡袍摊开,盖到两人的腿上。


    “米西,谢谢你维护我。”图利娅轻声说。


    “说事实而已,”米西纳斯笑瞇瞇地歪了一下头,一副没甚么的样子。


    “我知道你是为了维护我。”图利娅偏头看他。


    “唔”米西纳斯伸出食指和姆指,单着一只眼比了比,“我是说得夸张了一点点,但这是为了谈判能有更好的效果啦。”


    不是没有讨厌她的地方,但米西纳斯也自小就一次都没有否定过她微不足道的努力。图利娅低头轻笑一声。渐渐的,她收了笑,向后一仰,半躺在了躺椅上,隔着葡萄架望向星空。


    “一本就好,”她说,“哪怕到最后我都只多保留了一本快将失传的典籍,我也可以觉得自己没白活了。”


    “傻哦你,要做就至少一个图书馆才够本啊。”米西纳斯也向后躺,手臂反手抵着额,望向图利娅眼里的同一个星空,“西塞罗与你谈过了?准了?”


    “爸爸让我自己决定。”她说,“米西,即便我不答应,其实也不致于招来杀身之祸吧?”


    “当然噜,不然你就会是我的第一推荐了。丢命倒不至于的,顶多是继续留在东部被安东尼折腾一下吧!”


    “但你知道我最终会答应,是吗?”


    “不然我可不会跑这一趟。”


    图利娅无声地笑了笑。


    “你不用急,屋大维会先与安东尼的继女结婚。那是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你不用管的。等他有能力摆脱安东尼了,便会履行与你的婚约。迟则三年、快则一年吧!别担心,其余该谈的条件、婚约书,有我在,我都会安排好的。”


    “米西,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不是让你等我回来的嘛。”米西纳斯将手臂向下移,挡到眼帘上,看似欢快的声线却未有变改,“我说过的啊,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图利娅笑笑,也闭上了眼睛,冷静地问:“屋大维是不是对我的父亲动过杀心?”


    “没才怪吧。”


    果然。


    两年前恶梦般的一日,仍然时时刻刻都犹在图利娅的眼前。


    “你为屋大维又提供了一次成功的服务呢,米西。”她说。


    “呵,这可是我。”


    顿了顿,图利娅认真地、重重地踹了米西纳斯一脚。米西纳斯咬着牙忍下,一声不吭。于是,图利娅又再踹他,米西纳斯也一动不动,全部承受下来。


    一夜就过去了,图利娅和米西纳斯共同迎来黎明破晓。


    夏日结束之时,西塞罗家族从雅典起程,重新回到地中海世界的中心,罗马城。


    第37章 都是他的


    哒哒哒哒


    数辆马车陆陆续续地驶过林荫,穿过高大的石砌拱门,西塞罗家族踏进了罗马地界。


    “元老院已经正式撤消西塞罗的流放令,”车厢内,披着皮毛大衣的米西纳斯拿着一封信,给对座的图利娅说着谈判进度,“安东尼正在亚历山大港跟埃及女王风流快活,没空反对。莱彼特倒是还在罗马,”他从信上抬起头,视线投向后面跟着的马车,“屋大维希望西塞罗能分化莱彼特这老狗在元老院里的影响力。”


    莱彼特的声名不及安东尼和继承凯撒之名的屋大维,却是三领袖中出身最好的真正贵族,涉足军政的资历也远在两人之上,在罗马上层阶级里的影响力足以形成威胁。


    “父亲与莱彼特政见类同,不会强硬抗衡的,”图利娅说,“但抢走元老院的领袖地位,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行,屋大维以后再推出新政需要元老院支持时,那就到时候再谈。但你可得管好西塞罗的嘴巴,至少不能公开反对屋大维。”米西纳斯警告道:“我想你也不想再引来一次大清洗吧?”


    图利娅连眉头都没多动一下,“该反对的就是该反对,不然我父亲的公信力何在?没了公信力,他对你们也再没用。但我可以保证,不该反对的,父亲不会再多说一个字。”


    “成交。”米西纳斯放下手里的信,拿起另一份文件,“下一项,屋大维会继续支付凯撒曾承诺给柏拉图学院的资助,但要求他和凯撒的雕像要放进学院的大厅。”


    图利娅垂下眼帘考虑,米西纳斯的黑眸也仔细地盯着她,留意她的反应以方便作出应对。


    半晌,她点下头,“可以放进去,但第一顺位必须仍然是哲学三贤,而且安东尼正管着东部,不能举行盛大的雕像揭幕仪式,以免引来他针对学院。但作为补偿,我可以让所有教科书的首页写上感谢凯撒资助的字句。”


    “不止教科书,是经学院出版的所有书籍都要。”


    “可以。关于我兄长和叔父的任命……”


    在图利娅和米西纳斯敲定各项合作细务间,马车进城了。


    彻天的欢呼声让车厢里的图利娅微愣。米西纳斯以食指挑起车帘,挤满道路两旁的罗马公民立即跳进他们的视野中。


    “虽然我阻止屋大维杀西塞罗,”米西纳斯挑挑眉,摸摸下巴,“但我不会批判他的想法。呼~这群麻烦的公民。”


    西塞罗与儿子、以及弟弟昆图斯.西塞罗一家,尽皆下了马车,徒步接受民众的致意。


    “庞贝!”


    “小图利娅!”


    老将军庞贝的名号,少许的,也夹杂在其中。


    原先不打算凑热闹的图利娅,在听到庞贝的名字后顿了顿,便压着裙摆走出车厢。米西纳斯半起身扶着她出去后,退回了车内,没有露面。


    庞贝家的三个孩子也从后挤了过来她的身边。庞贝长子所生、十一岁的格尼乌斯和九岁的玛尔利娜兄妹,一人一边地靠着图利娅,图利娅也从奶妈手里牵过庞贝女儿所出、已然五岁的科洛利娅,然后举起戴着庞贝家族纹章戒指的手,向民众挥手。


    图利娅的儿子小布鲁图斯,被姨母大图利娅抱着留在车里,没敢露面。


    半停半走,在他们接近城中心时,人群的另一边起了骚动,渐渐的往着图利娅的方向开出了一条路。


    在一众同样穿着镶红边白袍的支持者环绕下,年仅二十岁的屋大维,也穿着罗马元老的服饰,一步步走到了图利娅的面前。


    两人对视了一眼,屋大维随即转向西塞罗。


    西塞罗的左手捏起袍角。


    半晌,他们同时走向对方,伸出左手交握,并在民众面前拥抱。公民们再次发出欢呼声。作为大清洗的幸存者,西塞罗的举动无疑是将屋大维在其中的责任剔出,为屋大维的名誉作保。


    图利娅垂下眼帘。


    这意味着西塞罗承认了一个军/阀,就像当年被逼承认前三头同盟。


    “他又不是三岁孩子,”米西纳斯牵着小阿布走到她的身边,说,“西塞罗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图利娅看向他,米西纳斯回以一笑,牵着小阿布继续往前走,护着阿布将他平安带到屋大维的面前。阿布肖似生父的深绿色眼睛眨巴着,看看身边的米西叔叔,又回头望向妈妈,一脸茫然。


    他从前有见过屋大维的,但不太熟悉,年纪又小,早就认不得人了。


    阿布也不知道,眼前金发蓝眼的青年,正是将他生父的脑袋割下来、尸身抛到荒野喂狗的人。


    屋大维的目光掠过图利娅,然后俯下/身,将布鲁图斯的儿子抱了起来。在凯撒继承人的保护下,没人能再对一个孩子说甚么。


    十一岁的格尼乌斯却是已经懂事了,知道凯撒对庞贝家意味甚么。但他只对图利娅笑笑,将妹妹交给她后,主动走到屋大维的身边。屋大维便带着阿布和格尼乌斯,与西塞罗并肩越过罗马城广场,在众多元老的拥护下,一并接受民众的欢呼。


    屋大维是在示/威,向他的政敌表明新凯撒的身后又多了西塞罗家族和庞贝家族,甚至,是旧贵族。


    “你知道的吧?屋大维的亲生父系不是贵族血统。”米西纳斯回到图利娅身边,帮着她看顾两个小女孩,护着她退出嘈杂的人群,“可你看他,啧,凯撒、庞贝、布鲁图斯、西塞罗,这些响亮的姓氏,全都是他的了呢。”


    “不都是你的功劳吗?”图利娅说。


    “嗳,你就等瞧吧,绝~对不仅仅是我的功劳。”


    人群中的屋大维,蔚蓝色的眼睛再次望向了图利娅。


    到手的姓氏,屋大维没要放手的打算,娶个年长许多的妻子根本不算甚么。图利娅望着这个男孩,她知道,她真的又回到罗马了。


    在米西纳斯的处理下,很快,他们的家族财产就都被发回,从各方涌来的政治/资金源源不绝,西塞罗带上已达年龄要求的儿子,父子档重新进入元老院,而他的弟弟则是作为阿格里帕的副官,到了山北高卢任职,并着儿子们再次掌兵。


    大图利娅的前夫倒是主动希望复婚,却被西塞罗家族拒绝。大图利娅住到了小妹的别墅里,承担起养育孩子的工作,远离了一切社交,闲时只写诗度日。


    远在西西里岛的小庞贝,则是暂停了对罗马海运的搔扰,暂且摆出了与屋大维交好的姿态,趁机获得陆上补给,伺机而动。


    一切重回正轨。


    图利娅本人则是忙于米西纳斯的书社里,与罗马的学术界重新接轨,并尝试着协助罗马公共图书馆与新柏拉图学院进行交流活动。最近,罗马城都因为小图利娅的归来而愈来愈多各地的学者进驻了呢,人人都以参加米西纳斯的书社、与小图利娅交谈为荣。


    “图?”米西纳斯和屋大维刚一踏进书店,便看见图利娅要走。


    图利娅低头行礼,笑了笑,解释:“我约了瓦罗先生,快要到时间了呢。”没说两句,她便带着奴隶和一堆书卷走了,眨眼间就不见踪影。


    瓦罗是罗马公共图书馆的前任馆长,出了名的博学,既是旧柏拉图学院被毁前的最后一批学生,也曾投效庞贝、与西塞罗和凯撒结交,更受过安东尼的迫/害,与图利娅可谓一见如故。二人的会面频繁得,要不瓦罗是个长者,米西纳斯都要怀疑图利娅是不是迟来的春天了。


    米西纳斯撇嘴,撇到嘴巴都要歪了。


    屋大维挑挑眉,“看来不只有我一个被冷落。”他的顾问这表情,酸得。


    “嗳、嗳,别拿我跟你比哦,”米西纳斯在年轻的领袖面前,却是非常自信,“图绝对是比较讨厌你。”


    屋大维:“……”这有甚么好得意的?边走进内室,他续道:“我以为夫人只是对我比较冷淡,但现在看来,她是对我们整个集团有所不满。”


    “你还不知道她?她可从未原谅那场大清洗。”米西纳斯耸耸肩,“图以前跟莱彼特的关系也很不错的,这趟回来却没应过他的约,跟大部分的政治人物都保持了距离。”


    “连你都不能得到谅解吗?”


    “我可差点没被她揍死在雅典,”米西纳斯顿了顿,“更何况要娶她的人是你。你的求婚多少打破了她对你的信任,”他耸耸肩,“你可不再是能得她青眼的后辈,而是需要被警戒的政治家了哦。她家一向对联姻很敏感的。”


    屋大维微微皱眉,“但就我所知,夫人不是无法处理联姻的类型。她跟了布鲁图斯和庞贝时,都可以尽力担任一位好妻子,”他稍稍站直了身,正好让阳光打在他的金发和俊秀的轮廓上,“我不认为我会是比他们差的人选。”瞧他的脸。


    “……”米西纳斯翻了个白眼,“这大概是因为你本人真的比较讨厌。”


    “我已经很温和,并学习对她温柔,但始终没效果。”


    “我说你,不要跟我讨论这些好吗?妈的,难道你还想我给你建议不成?”


    屋大维眨了眨眼睛,默默地望着他的顾问有何不可?


    米西纳斯瞬即大发脾气,“该死的!屋大维,你别太过分!”


    屋大维脸色不变,冷静地回道:“我记得你说过,你要给夫人找最好的丈夫。我以为你会希望我能对夫人好,夫人也可以在我的房子里过得快乐。”


    嗳。


    米西纳斯气极反笑。


    这小子。


    低呼出一口气,米西纳斯姑且给出建议:“你随她去就可以了。以小图利娅的性格,一天是你的妻子,便一天都不会做出不符合这个身份的事,其他的你根本不必多管,也无需担心她会给你找麻烦。”


    “这只是基本要求,”屋大维说,“我问的是建立一个好家庭的方法。相对于安东尼的放/荡,我需要具有德行的家庭形象,助我将民心抢过来。”


    米西纳斯抱起手臂,向后靠站着墙,“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的忠告不变。不是因为我爱图利娅而不想说,而是就算站在你的角度,这也是最佳的处置方法。培养了感情,便需要负责,人不是机器,到时候不是一句战略所需就能轻易抽离。即使是你这样狠心的小子都不会例外的。”


    屋大维坐了下来,十指交叉,双眉微挑,“你似乎很肯定我跟小图利娅走不到最后?”


    米西纳斯嗤笑一声,“你先看看你那一串长的情人吧!”


    “据我所知,这不是罗马贵族夫妻能不能走下去的必要条件。”


    “嗯~你没说错,但我们在讨论的是图,而不是任何一个其他罗马女人。”米西纳斯断言道:“她不适合你。”


    第38章 蓦然回首


    图利娅在收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便在一个明媚的春日里,带上儿子,拜访了前婆母赛薇利娅。


    穿过寂静无人的中庭和厅堂,图利娅走到清幽的庭院,看见正坐在木椅上品酒看书的赛薇利娅夫人。她清减了许多,一头金发亦已全然变白,却被盘成精美的发髻绑在脑后,在髻边坠着一只小巧的水晶蝴蝶,不夸张,也不显得随意,细致地过着居家的漫长日子。


    “你来了。”赛薇利娅扭头望来,带着深刻皱纹的杏眼打量她,唇边噙着一如既往地优雅的笑意。


    图利娅低下头行礼,仪态端庄,“夫人。”她远不及塞薇利娅在眼波流转间自然散发的风情,却有着几分与前婆母相像的高贵大方。


    她们都曾是顶尖贵族布鲁图斯家的女主人。


    小布鲁图斯依着母亲的教导,也眨巴着眼睛小声叫道:“祖母,早上好。”


    赛薇利娅看着肖似儿子的孙儿,出神。片刻之后,她笑着招来小阿布,跟他聊了几句,却便放开了手让奴仆领下去玩了。


    “不是个聪明的。”她向前儿媳苦笑道。


    图利娅笑笑,“阿布很好。”


    她记得,从前隔壁家的男孩在七岁时已精明得不象话,想骗他的钱都得她预先计划个好半天。她家的阿布,却总是被妹妹们骗糖吃。然而,被骗了,找妈妈和姨母哭哭,下回再得了糖,阿布依然会跑去跟妹妹们一起分享,记吃不记打。


    “你说得对,没甚么不好的。”赛薇利娅点点头,给图利娅倒了杯掺水的葡萄酒,“有时候我会想,大概是我教坏了布鲁图斯。我蔑视他不够聪明,却又给了他太高的期许。”


    图利娅温声道:“那或许我得埋怨我的父亲,不该让我去读书?”


    “你这鬼灵精。”赛薇利娅也笑了起来,“也是,要没肯让他去战场,我的儿子大概也是要埋怨我的。”


    就算是死亡,布鲁图斯也曾是一军主帅,有资本与安东尼和屋大维开战的人;不像小阿布,已经可以预见他只能谨慎一生。


    她们坐在花园里闲谈了一个晨间,就像往日尖锐的对峙都从未发生。中午时,图利娅不便再打扰,便要告退。她问赛薇利娅会不会想留阿布住数天,赛薇利娅却是拒绝了,让她们只管好好过日子,偶尔到访便可。


    “我以为推翻暴/君是布鲁图斯一族的命运,”最后,赛薇利娅说,“没想到,却是父子都认贼作父。”


    她居然知道图利娅和屋大维的秘密婚约。


    图利娅一愣。


    这消息灵通得,可真不得了。


    赛薇利娅笑着摇头,“你做得很好,非常好。去吧,我可爱的女孩,你长大了。”


    图利娅便低头告退了。她走到宅内要去接回儿子时,却见赛薇利娅的二女儿也来了,好好的一个贵夫人,正跟个贩商不知道在吵些甚么,咋咋呼呼的。图利娅便上前接手。等她都处理好,托着头等在边上的二小姐向前小嫂子露出难看的笑容。


    “我至少对妈妈是有一丁点用的。”她说。


    二小姐的丈夫,是三领袖之一的莱彼特。两个家族兵戎相见,夫妻却也到底是没有离婚,如今正是莱彼特给岳母赛薇利娅提供保护。


    两人告了别,图利娅带着孩子走到中庭,却又刚好遇上熟悉的一位叔叔,西塞罗的摰友、同时是塞薇利娅的旧友,罗马第一富商阿提库斯。这大概就是塞薇利娅的消息来源了。


    “阿提库斯叔叔。”


    “小图利娅啊!”


    寒暄数句,已变得胖敦敦的阿提库斯便往里走,还招呼着奴隶搬着一箱箱的书籍、珠宝往里抬。未几,后院传来赛薇利娅的笑骂声。图利娅一顿,突然察觉到了甚么,心里一悸,没忍住,转身探头去看。只见花园里的赛薇利娅带着笑靥,阿提库斯一脸故意的怪模怪样,不知道在说着甚么,逗到她直笑。


    幽幽的别墅,被笑声冲散了沉郁。


    出身贵族的赛薇利娅,与士绅阶级的阿提库斯,是很多年、真的很多年的老朋友了。


    图利娅微微张了张嘴,看赛薇利娅在同样满头花白的阿提库斯面前笑得失态。避在另一边的二小姐,向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图利娅向她点点头,便静静地牵着儿子离开了。


    乘着华贵舒适的软轿,图利娅母子回到了城中。西塞罗与儿子外出办事了,大图利娅和其他孩子也留在郊外的庞贝别墅,城中心的大宅里就只有图利娅。她刚一回到家,奴隶便来禀,屋大维来访。


    将儿子安顿好,图利娅更衣梳装整齐后,便走到中庭会客。


    金发蓝眼的年轻凯撒,穿着象征成年的外袍,一手扶着腰带,站在水池边候着。


    她上前便要低头行礼,却被屋大维亲手扶起,但图利娅下意识地立即抽回了手,屋大维尴尬地定了一阵。两人之间恍惚连空气都是别扭的。图利娅转开话题,请他到饭厅先行用午膳,勉强将这一段带过。


    席间,却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从前自然的相处。


    屋大维抿了抿唇,“今天的苹果不错。”


    “……”图利娅滞了半秒,随即微微一笑,“是的,是很不错。”


    自知失言,屋大维的脸色未变,只眼睛不停地眨,下颌的轮廓微微绷紧。


    图利娅看了看他,恍若无事地拿过另一盘无花果,递向了他,温声道:“你要试试这个吗?这回的水果似乎全都挑得不错,也挺清甜的。”


    “好的,谢谢。”他起身来接,却不小心碰到了图利娅的手。


    图利娅的手本就不便,这又是一缩,没被拿稳的玻璃水果盘便掉在桌上,咣的一声,在空洞的饭厅里回响。图利娅和屋大维同时定住了身形,然后各自将脸转向相反方向。


    不行,救不了了。


    二人以这种身份共坐,连一顿餐都用不下去。


    “……小图利娅夫人,”良久,屋大维率先开口,“我们去庭园走走?”


    图利娅点头,“好的。”


    赶紧离开一桌子水果的饭厅才是正经。


    他们走在西塞罗大宅那优美的庭园里,屋大维昂首挺胸,图利娅则半垂着头,落后他半步,随着他的步伐来调整自己的速度。屋大维偏过头来,发现图利娅落后,抿抿唇,强行拉起了她的手将她拉近。这回图利娅倒是能控制住没反抗,但眉宇间透着的难受,让屋大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停在了马赛克铺成的花园小径上。


    屋大维并没有放开她,执着她的手说:“我必须承认,我很失望,也颇为挫败,我没想过你会抗拒到这个地步。”


    “……”图利娅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尝试放松下来,“我也没想到。很抱歉,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不,这不是时间的问题。”屋大维快速地道,“讨厌的人不会因为习惯而变得不讨厌,相反,只会日益难以忍受,改变是需要契机的。夫、图利娅,我们需要将问题解决,不可能因为无法同房而令联姻失败。”


    图利娅需要他的孩子来保证家族的安全和繁荣昌盛;屋大维也希望有一个关系网广阔的继承人,以弥补他生父早亡、遗产不多的家庭背景。即便不论跟小庞贝的和谈,这也是一桩非常合适的政治婚约。


    但即便罗马法律里允许他婚后硬来,屋大维也没想见不到隔天的太阳。


    他和图利娅得好好谈谈。


    “我很惭愧,”图利娅也皱起了眉,“但请你务必了解,对于婚约,我并无半分不愿,也是我的荣幸。我很抱歉冒犯了你。”只她到底是没忍住,将手抽了回来。


    “是我的相貌不符合你的标准吗?”屋大维问。他不是罗马普遍的高大威猛类型,却与米西纳斯差不离啊?


    图利娅愣了一下,抬起头,少有地认真看看这个已经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年轻人。金发蓝眼所自带的英俊光环自不消说,屋大维的五官气质更是罗马人里难得一见的斯文清俊,其实百分百是她的类型,然而……


    “我……”图利娅有点难以启齿。


    屋大维稍稍低头,认真地等待她的回答,“请说。”


    图利娅无声地又呼出一口气,然后望着屋大维,坦白:“我也仔细反省过,我想,我可能是接受不了比我年纪小的。”


    “……”屋大维,深感被冒犯了。


    美丽的花园小径里,鸦雀无声。


    过了很久、很久,他们并排坐到了树荫下的长木椅上,之间隔着一个身位,两人一起双手托着头,望向前方,四目皆有点无神。


    “其实也不意外,”屋大维半是自嘲,“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就相处得不太好。”


    图利娅也笑了出来,轻声道:“但时间一长,你和阿格里帕就像我半个弟弟,我担心你们两个孩子会在政争中受伤,却怎可能有别的想法?我的年纪也委屈你了,我倒是好奇凯撒当年都在瞎想些甚么呢。”


    屋大维却是突然双目一亮,直起了身,“我想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嗯?”图利娅偏头看他。


    “不是年纪的问题,米西纳斯有时候也相当幼稚,你却毫不反感,是因为你们一直以同辈相处。”屋大维分析道,“但我不一样。相比起你的其他联姻对象,我们早在谈及婚约前就相熟,却是依前后辈的身份来相处,才会引起你的反感。”


    图利娅顿了顿,“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她面无表情地说:“但可以请你不要分析我的感情经历吗?屋大维,这真的相当冒犯。”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屋大维却是笑了起来,也偏头望着图利娅,“我没说过吧?图利娅,你在我眼中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我完全不觉得跟你来往是勉强。你不妨也试着从看待男人的角度与我来往吧。”


    只论脸,屋大维真的不输任何人。然而


    图利娅沉默了一阵,然后以平静的声线问:“请问你知道我不开心的时候,阿格里帕会让我摸摸他的头吗?”


    屋大维:“……”


    他被图利娅记住的,始终是小时候那张男孩子的小脸蛋。


    而长大后的屋大维,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离开的路上,屋大维从外袍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来自米西纳斯的忠告。


    规则一:要是气氛放松不下来,就将图带去庭院。


    屋大维以食指搔了搔侧脸,利用走路的时间,继续默背后面的忠告条款。


    至于大宅里的图利娅,想到的也是她的友人。


    会告诉屋大维她比较喜欢待在庭园里的,还能有谁?图利娅想要动气,却又沉默下来,垂下眼帘,脑海里闪过赛薇利娅和阿提库斯。


    胸口的悸动,变成了钝痛。


    她坐在庭园里,抬首独自望着夕阳。慢慢的,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直起身端正着坐姿,端庄、秀丽,仪态无可挑剔。


    日落后,图利娅轻压着裙摆站起,去了书房,继续做功课。


    第39章 主动激化


    “可以开始了。”坐在庭园石椅上的屋大维说。


    就坐在他身旁的图利娅点头,“是的,阁下。”


    她无声地深呼吸,然后抬起了手。屋大维向她伸出了手,手心向上,蔚蓝色的眼睛盯着图利娅的表情。只见图利娅平稳地将手放到了屋大维的手上,一、三、三,数秒过后,平静依旧,两人同时舒一口气。


    “我现在要合上了。”屋大维说。


    “好的。”图利娅点头,浅蓝的眼眸全神贯注地望着他们交叠的手。


    屋大维慢慢合上五指,握住她的手。图利娅有一瞬间想要逃,已经非常有经验的屋大维立即咬了一下舌头,制止自己条件反射地想要强行捉住她的冲动,以免做成反效果。然而,图利娅也同样累积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了。她到底是定住自己,然后向屋大维点下头,表示许可。屋大维便再次收紧手。


    就在今日,他们成功将手牵住了!


    确定成功后,两人同时放开手,将脸撇向相反方向,长呼出一口气。


    “这个感觉并不好。”屋大维说。明明一整个早上都坐着,他却像是做了十条希腊文阅读理解习题一般,累得几乎出汗。


    “你大可以说是差透了。”图利娅苦笑,“你还说跟我来往并不勉强的呢,年轻的凯撒。”


    “愉悦是指作为一个男人的立场,”屋大维也回给她一个苦笑,“但这并不包括被当成没有性别的弟弟。”


    转过头来,彼此对视,半晌,他们同时轻声失笑,结束今日的练习。


    “给安东尼在东部抗撃帕提亚帝国的补给军,”图利娅轻声问,“请问你是不是已经决定好食言了?”


    “我会再给他送一次补给,以确保将帕提亚人锁死在罗马国界以外,”屋大维从奴隶处接过手帕,擦了擦手汗,一边声线平静地说:“但以后安东尼还想愚蠢地追撃的话,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他的夫人在今天的宴会上,只怕不会满意这个答复。”


    “富尔维娅夫人吗。”屋大维低头思索了一阵,“她代表的是她的丈夫安东尼,利益上与丈夫的兄弟安东尼乌斯并不一致。你可以试试在老兵安置的问题上做文章,分化他们,转移富尔维娅的注意力。我不希望付出补给,但也没必要与安东尼现在就撕破脸,你应该尝试将矛盾转移到他们自己家族内部。”


    图利娅垂下眼帘。


    屋大维蔚蓝的眼珠转向她,“你有其他建议。”


    “安东尼在埃及得到女王的支持,夫人则负责整合他在罗马的利益。夫妻一体,安东尼也不是能信任近臣的个性,再没比夫人更能令他无后顾之忧地出征的代理人,”图利娅冷静地说,“我认为要分化的应该是安东尼夫妇,毕竟我们最大的威胁是安东尼,而不是他未成气候的兄弟。”


    “……”屋大维十指交叉。


    图利娅续道:“但如果转移分化目标,会难以达到你希望制造兄弟矛盾以拖延补给的想法。孤立无援的夫人,很可能与同在罗马的小叔联手抗衡你,短期内罗马城的安东尼派会呈现团结。”


    “的确,是完全不同的战略目标,补给问题近在眉睫,分化安东尼派却也是不容忽视的长远考虑。”屋大维想了想,“先按你说的做,你提出的问题比较重要,补给问题方面我会再与米西纳斯商量。”


    “是的,我明白了。”图利娅低头应是。


    屋大维看看她低垂的脸,一顿,然后向她伸出手。图利娅看着眼前的手,抬起头,与屋大维对视。半晌,她将手交给了他,屋大维便牵着图利娅一同站了起来,预备出发前往富尔维娅夫人的宴会。


    屋大维与西塞罗家族一起到达安东尼大宅。图利娅虽是由兄长扶着进场,但两家日益亲近的表现,图利娅和屋大维的关系放在有心人眼里已不再是秘密。


    “我总以为亲人的死亡难以忘怀,”富尔维娅夫人在大门处亲了亲图利娅的双颊,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但看来果然是荣华富贵比较重要?”


    图利娅儿子的生父,是屋大维杀的。因着布鲁图斯以往抛妻的名声,倒是少有人拿这事堵到图利娅面前,但对富尔维娅来说,自然是能刺则刺。


    只见图利娅微笑着说:“我相信安东尼将军心里存的是共/和国的利益,而非个人私利。莱彼特阁下也自当如是。”


    内战里,与各方凶手沾亲带故的可不只图利娅。


    富尔维娅闻言,笑得无比灿烂,姿态亲热地挽着图利娅的手臂进场,“我倒是小看了你,勾。引我的丈夫不成,又勾。引我女儿的丈夫。”


    “至少我已成年。”图利娅平静地回道,压着裙摆在上首与女主人一道落座。


    放眼望去,被打扮得与年龄不符地富丽堂皇的小少女科狄娅,小心翼翼地跟在名义上的丈夫屋大维身后,才刚到屋大维胸口高的女孩子,苍白着一张稚嫩的小脸。放在二千年后,她的父母、“丈夫”,绝对得被拖去坐牢。


    富尔维娅拿过边上的羽扇,摇了摇,“我给了我的女儿一个光明的未来。怎么?那臭小子耐不住了?”


    图利娅拿过酒杯,“国库不足用不是凯撒的责任,安东尼将军或许可以试试看向埃及女王求助?”


    “是想赖掉补给,还是想挑拨我和安东尼呢?”富尔维娅歪坐着,伸出手指卷起图利娅鬓边的金棕发丝,“我可不是幼稚地争风吃醋的小女孩。”


    “夫人的美貌和理财能力,能令安东尼都折腰,”图利娅笑笑,呷了一口酒,“自然不是像表面口没遮拦的愚蠢模样。”


    “记恨我当众叫过你贱/人吧?”富尔维娅扬起红唇,轻掀唇瓣,“你这装模作样的小贱/人。”


    图利娅却是忽然失笑,在对方疑惑的目光里解释:“恕我冒犯,夫人与埃及女王实在是有几分相似。”


    富尔维娅轻哼一声,“我年轻时可要更漂亮。”


    “但她是一位女王。”图利娅轻声说,“女王已经怀孕了,待她产下安东尼将军的孩子,夫人和你的孩子地位不保将成事实,而非我危言耸听。”


    “那我只能说你太不了解罗马男人。”富尔维娅脸色不变,“外族杂。种再多,他也会需要一个高贵的罗马妻子。”


    “但罗马女人不是多的是吗?”图利娅反问。


    “他需要我在罗马,你省一口气吧,”富尔维娅瞇着眼睛说,“婊。子。”


    “我想安东尼的上任妻子,大概也是这样叫你的?”图利娅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站起,“失陪。”


    图利娅走到别的宾客处寒喧,转了好几个圈子后,也在场的米西纳斯才不动声色地走到她的身边,恍若聚旧般给她递去一串青葡萄,却是渐渐的将图利娅带到角落,旁人难以听到他们谈话的位置。


    “屋大维跟我说过了。你的想法也行,补给的事我可以再处理,”米西纳斯抱起手臂,斜靠在柱子上,看宴会厅里进来一队身披薄纱的舞者,“但富尔维娅这么精明的女人,能中计吗?”


    “我没想骗她,我只是告知她事实而已。这不是你教我最好的谈判技巧吗?”图利娅捧着葡萄串,仔细地剥着葡萄的外皮,“富尔维娅夫人已经在动摇了,她很担心女儿的安危。”她将剥好的葡萄交回给友人。


    米西纳斯接过,将葡萄抛进嘴里,边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今天叫我贱。人的声量小了许多。以前她也从不叫我婊。子的,因为她接受不了跟妓。女说话。”图利娅用手帕擦着手,说。


    米西纳斯脸色不愉,“嗳,她可差点没弄死安东尼上一个老婆呢。上过她床的也多到……”他没在图利娅面前说下去,只道:“这个该死的老婊。子。要敢让我听见她再骂你,我绝对不会放过她。”


    图利娅却是忽然停住,“米西,请问你对婊。子是有甚么误会吗?”


    “哈?”


    “婊。子不一定需要上过床的。”


    米西纳斯嗤笑,“那男人图甚么啊?女人当我们都是傻的吗?”


    图利娅看看他,放下手里的帕子,认真地说:“你就是傻。”


    “喂,”米西纳斯差点没跳脚,“我到底又哪里惹你生气了!回到罗马后,你都好一阵子没找我玩了好吗!”


    “因为我与富尔维娅、塞薇利娅她们都是一样的,米西。”她说。


    “……”没被允许装傻,米西纳斯撇开了脸,道:“去屋大维身边吧。拿富尔维娅的女儿去刺激她,矛盾会激化得比较快哦。”


    “嗯,你说得对。”


    于是,图利娅走到了屋大维的身边。她低声向他说了几句,屋大维便将手扶到了她的肩上,避在角落、却是众人眼里,两人姿态亲密。


    等同宣告屋大维抛弃他的现任妻子,即将结束他和安东尼方的联姻。


    小少女失措地望着母亲,富尔维娅远比女儿镇定,却在背后狠掐着手心。安东尼会为了继女而对抗日益势大的屋大维、乃至小图利娅背后的众多家族吗?


    “忍一忍。”屋大维低声说着,移着脚步,将怀里图利娅的身形完全挡去。


    “是的,麻烦你了。”她低下头应是,手心同样被掐破了,却非但没有将屋大维推开,反而主动向后靠在他的身前,冷静地拨快进度。


    她半转过头,与身后的屋大维对视。


    半晌,屋大维收紧了抱着她的手,协助图利娅适应她的新位置。


    规则二:信任她,配合她就好。


    注视着事态发展的米西纳斯,放平了嘴角,喝了一口酒,锐利的黑目却没落下众人的反应,仔细地观察在席的目标人物,富尔维娅和安东尼乌斯。


    以图利娅身后的势力作踏板,屋大维即将踏出摆脱安东尼的第一步。


    数月后,赶在安东尼抛弃她以前,富尔维娅夫人发动了叛乱。


    第40章 抢夺罗马


    罗马三领袖之一安东尼的妻子,富尔维娅夫人,以各军团老兵分获的退休地不公为籍口,以她的巨额财产资助丈夫的兄弟安东尼乌斯,在一个夜里发动了针对屋大维的叛乱。


    “图。”米西纳斯推开房门。


    图利娅向友人镇定地点头,并没有受大宅外的喊杀声影响。


    已经收拾妥当的她跟着米西纳斯走到大厅与屋大维汇合。这场叛乱是他们有心激化的,为的是削弱安东尼留在罗马的势力,所以他们都早有准备,一应女眷家人都已秘密送走,只他们几个需留下来掩人耳目,以免走漏风声。


    在小西塞罗的带队护送下,图利娅随屋大维、米西纳斯离开了西塞罗的大宅。没有点燃火把,他们沿着黑暗的巷道,踩过一地污水,越过紧闭门户的民宅,准备出城。


    烧焦的味道却是飘进众人的鼻息间。


    他们回首一看,只见罗马城里的一角起了大火,洪洪的火光将夜空都照亮了半边,罗马的天红得发紫,紫里带着不祥的黑蓝浓烟。


    “该死的!”米西纳斯咒了一句。


    图利娅也认出来了。


    那是罗马公共图书馆的位置。


    她微微睁大了眼。是因为她,才会被烧的。图利娅随即冷静下来,刚要抬步往回走,米西纳斯便已提前捉紧了她的手臂。


    “你疯了吗?”他低喝道,“分明是富尔维娅引你回去的圈套!”不然没事谁会烧图书馆啊!


    他们也才会疏忽了图书馆的安置,被富尔维娅捉到了图利娅的痛脚。


    图利娅定定地望着挚友,平静地说:“米西,我不能走。”


    “……”米西纳斯望着她浅蓝的眼眸,数息后,放开了手,“护卫不能给你,你要自己想办法。”面对屋大维投来疑问的眼神,米西纳斯解释道:“富尔维娅这个疯女人烧了图书馆,但她应该找不到重要馆藏的位置,图现在回去还有可能救得下来的。”


    屋大维沉吟片刻,望了望图利娅的神色,根本不是任何人能阻止的。他点下头,“去吧。”


    图利娅扭头望向兄长,小西塞罗也已将护卫队的指挥权交给副官,提着出鞘的剑,一个人守在了小妹的身边。图利娅这回没有让兄长先走。


    待见屋大维一行人进了一处民宅,进入地道后,小西塞罗拉下边上的手掣,隆隆声起,将秘道彻底封死,断了他们兄妹的退路,也没人能循此径追杀屋大维。


    “……”地道里的米西纳斯,没回头地走着,眉间却是紧紧地皱着,嘴角放平,双拳牢握,表情严肃得骇人。


    屋大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安静的身后,说:“我们应该打晕她的。”他不制止图利娅,除了是评估图利娅的意愿和形势,更大的一部分是因为他所信任的顾问决定放她走。


    “啧,我又能有甚么办法。”米西纳斯撇开脸,在昏暗的地道里,没再让人看见他的表情。


    “或者由我来说不太适合,”屋大维一边走,一边道,“但你应该要知道,是你的放手让你一次次失去她。”


    米西纳斯说:“那我又能有甚么办法。”


    在他们的身后,图利娅已经脱下了累赘的外袍,提着长裙裙摆,与兄长携着手拚了命地跑。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却不是图书馆,而是前馆长瓦罗的家。瓦罗的宅第此时也正是一片忙碌,老馆长正召集着奴隶前去救火,见了小图利娅,立即迎上前。


    “又是安东尼吗!”瓦罗怒道。


    “是针对屋大维的叛乱。”图利娅简单解释了形势后,再道:“富尔维娅和安东尼不一样,不会为了泄忿做没意义的事,只要你们别为了此事找她的麻烦,事后她也不会伤害你们的,大可不必担心,拜托你尽量请大家都来帮忙扑火吧。”


    瓦罗一顿,“那你呢?”


    图利娅笑了笑,“请大家将护卫借我一部分。”


    将附近学者家的人都召集起来,补充了人力后,图利娅才再赶往图书馆。被烧的是主建筑部分,其他的尚且完好,毕竟对方的目标也不是图书馆。奴隶们紧跟着主人们去救火,纵/火的流氓们也没有阻止,只渐渐地将图利娅和小西塞罗围了起来。


    富尔维娅正在包围圈之外,望着图利娅。


    在夫人们的一声令下,两边人马立即打了起来。小西塞罗一边指挥,一边护着图利娅,到底上过战场,指挥自若,在不擅长的巷战里也守得尚算稳妥。流氓们大多是退役老兵,倒也没被迫退,凶狠地进攻着,双方一时争持不下。


    图利娅和富尔维娅几乎是同时扬声。


    “今晚活下来的,每人赏五百罗马币!”


    “活捉小图利娅的,赏五千罗马币!”


    片刻


    图利娅高喊:“杀了富尔维娅的,赏一万!”


    富尔维娅也不落下风:“其余的,一个人头赏一千!”


    两边人马打斗得更形激烈了,却始终分不出胜负。待图书馆的火势渐渐受控,不必再拖延,时机已至,图利娅便一把摘下腰间系着的钱袋。富尔维娅瞧见她的动作,立即分出更有纪律的近身护卫去堵,却没抵得住图利娅已撒下漫天闪亮的金币。流氓们立即蜂涌争抢,富尔维娅方控制不及,图利娅方的压力骤轻。


    小西塞罗正要带着小妹突围,远方却传来马蹄声。


    想都知道不可能是自己人。


    却不想,富尔维娅同样脸色大变。


    图利娅看了看她,“你不信任安东尼乌斯?”


    富尔维娅直翻白眼,“我是得有多疯才会信罗马男人。”


    捉到图利娅的人要不是富尔维娅,而是安东尼的兄弟安东尼乌斯,那图利娅可操作的空间会大得多,大不了就是答应联姻,就能立即转换立场。如此一来,富尔维娅既不能从中得到好处,更会白白壮大了丈夫兄长的势力。要知道,虽同属一派,又是兄弟,却谁都没规定安东尼乌斯必须听命于安东尼。


    更莫说是要保障兄弟妻子改嫁带来的女儿了。


    两个女人交换了个眼色,在混战中有志一同地靠近了对方,谈判。


    “你带走我的女儿,保证她的安全,”富尔维娅说,“我便放你走。”


    图利娅却说:“你这一反,她已当不成屋大维的妻子了。这一点我不能保证。”


    “还不是你也有份儿挑衅我的?我就是知道迟早都当不成,才要先下手杀了那金发蓝眼的小兔崽子。至少他还不敢光明正大地杀了前妻,你只须保证我女儿的生活所需,也别让旁人找到借口弄死她。”


    照顾小科狄娅一生,换来图利娅的人身自/由乃至一命,很公平。


    “好,我答应你。”图利娅认真地点头。


    将女儿留在不能伤害前妻的屋大维方,那无论谁胜谁败,富尔维娅的女儿都会是安全的。安东尼乌斯截撃屋大维不成,便企图从她手下抢过小图利娅的举动,让富尔维娅对安东尼派系的信任彻底破产。


    女人们伸出手,撃掌为盟,响亮的啪的一声后,随即分开。小科狄娅被母亲从角落里拖出,推到了图利娅身边。小科狄娅不愿离开母亲,哭喊着,被富尔维娅利落地敲晕了,扔到一匹马上。


    她让人立即牵来了马给予图利娅方。


    在富尔维娅的放任下,图利娅被兄长也抱上了马,在安东尼乌斯的人已隐隐出现在街尾时,小西塞罗领着人向罗马城门使劲冲去。


    呼啸啸


    城门被关上以前,马队风似的越过了门,两扇高大厚重的城门随即关上,铜闸也咔啦咔啦地落下,将罗马城与外界隔绝开来。


    “守门的太迟钝。”小西塞罗说。


    “哥哥,”安全地缩在兄长怀中的图利娅失笑,“当然是因为预先被收买过的啊。”


    他们早有所料,已有地道脱身,却还会费神让人折返收买城门的人是谁、又是为了谁,不问可知。


    “我小时候被大米西纳斯骗过钱。”小西塞罗面无表情地说。


    他说的,是米西已逝的父亲。


    图利娅忍俊不禁。这钱其实大半最后都会落她手上。


    “火灭了?”小西塞罗问。


    图利娅扶着兄长的手臂,扭过头望去,只见夜里的罗马城虽是被火把照亮,图书馆的大火却是已然熄了。难免有损毁,但就这么点时间,重点珍藏的重要文献应该都是好好的。


    “嗯,”图利娅回转过来,“灭了。”


    小西塞罗重重地点头,“那就行,不然爸爸又会打我。”他扬起马鞭,一抽,带着小妹快马脱离罗马地界。


    一天后,太阳东升之时,图利娅一行终于追了上来,与屋大维等在卢比孔河汇合。在兄长马上的图利娅,发丝凌乱、满脸风霜,一身长裙皱得不成样子,却是在看见他们时,扬起了难得一见的清爽笑容,浅蓝的双眼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比任何宝石都要更璀璨美丽。


    未曾合眼的米西纳斯,丧着一张五官精致的脸,见了图利娅那不知死活的笑容,直想将人揪下来打一顿。


    然而,他的唇边却也同样拉开了弧度,看向她的目光完全移不开。


    瞧着,就跟个大傻子一样。


    屋大维看看年长的友人,双眉微挑。转过头,屋大维看见马队的最后还有已经变成他前妻的女孩,一顿,也想将小图利娅揪下来打这不就是带回来要他养的意思吗。前妻就应该送回娘家,不然以后养得好是错,养不好也同样是错。


    然而,屋大维抬手止住想要解释的图利娅,并未追究,“先休息,等见到阿格里帕再说。”


    追兵在后,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


    图利娅被兄长抱下马,点头应是,“是的,凯撒阁下。”


    十天后,他们在高卢与驻地的阿格里帕成功汇合,大军集结,调头向意大利进发,挥军南下夺回罗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