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谁爱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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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不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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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三角关系
一大清早,图利娅便已然穿戴整齐,站在大门边迎接久未相见的丈夫。
远远的,她便看见金发蓝眼的年轻领袖正坐在马上,朝她扬起了明朗的笑容。一顿,图利娅也在唇边拉开了浅笑。
踩着奴隶的背下马,屋大维便大步上前,拥过妻子吻了下去,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蓝眼里满是笑意。图利娅抬手理理他风尘仆仆的金发。
“欢迎回来,屋大维。”她温声说。
她的眼里,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屋大维拥过妻子的肩,再看向孩子。待在边上的莉薇娅适时地将手里的孩子递上。
虽然不是第一次身处相同场合,这却是屋大维第一次真正与莉薇娅迎面相遇。图利娅神色平静,并未阻止,也无鼓励,旁观屋大维瞧了莉薇娅好几眼才将孩子接过,及后他却也转开了头,没再多看。莉薇娅重新退下,谨慎地低首垂目。
屋大维在图利娅的指导下将孩子抱好。
茱利娅吐了个泡,似乎不满意被抱得不舒服,小小的脚丫踢向父亲。
屋大维一脸冷静说:“……她比我想象的有力气。”还真会痛。像她妈妈。
图利娅失笑,伸手替他再调整姿势,看女儿渐渐安稳下来。
“她很漂亮,”屋大维打量着与自己相像的女儿,然后抬头望向妻子,目光灼灼,“但我更希望她像你。”
“说甚么呢。”图利娅轻拍了丈夫一下,然后扶上他的手臂,一家三口回转家门。
看在众人眼里便是完美的第一家庭。
就连一路走来都被安东尼军抢走风头的随行军士,也似乎被舒缓了压抑的情绪,温和喜乐的气氛无声地漫延。
只除了两人。
人员陆续跟进大宅,阿格里帕却是将马交给亲信,往相反方向追上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的年长友人。
“米西纳斯!”小巷中,他拉住了米西纳斯,“屋大维还要跟我们商讨他姐姐的婚事,你不能现在先走!”
“放手!”米西纳斯用力甩开他,“我走又怎么了?屋大维是能杀了我还是揍我了?嗯?嗳,他还真未必打得过我吧。”
“你的脑子呢!如果你现在突然缺席,你觉得屋大维会怎么想?他是我们的朋友,却也是领袖!你能不能别这么恃才傲物!”
“噢,感谢你的提醒~我他妈的还真忘记了我们是需要相互照顾感受的朋友。”
“米西纳斯!”阿格里帕双手扯着友人的衣襟,将他抵上了墙,“别再炫耀你聪明的嘴皮子,给我闭嘴听我说,这回你一定要听我说!”他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多看小图利娅夫人一眼。你第一天的时候选择了忍,那你到第一百天都要忍,听到了吗!”
“妈的我在城里给你们擦屁、股,回城的第一天就给我说废话?”
“你自己说过的,他们要真能处得好,你会感激屋大维的!”
“我是有说过,只是没把话说完。”米西纳斯的脸颊绷得死紧,话语从牙缝里挤出,“他要是与图利娅相爱,那我终生感激他让她幸福,但我也将一辈子怨恨他!”
多年好友的一双黑目里,有着尖锐的嫉妒和恨意,阿格里帕倒吸一口凉气,放手,退开。
半晌
“啊!天!”阿格里帕在小巷里咒骂出声,半弯着腰痛苦地挥了一下双手。
米西纳斯冷着脸,双手扯直了衣袍,“行了,你才该回去,别让屋大维误会你站在我这边。”
阿格里帕双手叉腰,对着地喘了口气,尽量平静地说:“你别怪他。屋大维心防这样重的人,都能将整个后方交给你而从不过问,你还不知道他有多信任你吗?他只是……”
“他只是真的爱上了图利娅,图利娅也对他有感情了,是吗。”米西纳斯背过身说罢,便拂袖离去。
“……啊不然,你以为人家夫妻可以是甚么结果啊混蛋!”阿格里帕对着空无一人的小巷破口大骂,“你自己都知道人的感情是不能算计的,你、你们,都以为结婚是甚么啦!
阿格里帕回到大宅时,屋大维已经在书房等着他。
“……他有好点了吗?”坐在书桌后,屋大维的视线望着桌面,声线像是被扯紧到尽头一般有着极微小的颤动,“抱歉,我方才一时太高兴,没用脑子。”
“你不是没用脑子,而是没用良心!”阿格里帕怒斥,“你怎能当着米西纳斯的面这样拥、吻小图利娅夫人?你这是拿刀去捅两个朋友!你珍贵的、我所敬重的两个重要朋友!”
“我为什么要顾忌他来决定我要如何抱我的妻子!”屋大维猛地按着桌面站起来,“我很抱歉伤到他,我真的很抱歉,但小图利娅是我的妻子!”
“你装甚么无辜?他们这么多年了是怎么回事,我们都知道。”阿格里帕走到挚友的面前,厉声道:“盖乌斯.屋大维,你是在伤害他们!”
“……”屋大维转开脸,“木已成舟,我不认为我爱我的妻子有甚么错。”
“你这是在抢好朋友的女人。”
“我没抢他的女人。”屋大维重新转回头来,蓝眸里目光冷洌,“小图利娅从来都不是他的。她要是他的妻子,我绝不会动她,但这么多年了,他们甚么都不是。婚事也是图利娅亲自答应的,我和她是在毫无非议的情况下结合,阿格里帕,现在米西纳斯才是破坏者。”
“你没动过他的妻子?”
“特伦缇娅不一样,他没在意过她。”
“你在第一次结婚的同时,已订下第二次婚约,这是毫无非议?”
“我从未碰过科狄娅。这是政争的一环,我和安东尼皆心知肚明,我没错,安东尼现在也欣然接受了我的姐姐。”
“那你怎么一副心虚的样子?”阿格里帕紧盯着他,“谁都没错的话,我们几个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是米西纳斯亲手将我推到这个位置的,”屋大维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跟随他的建议,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并在逐渐取得成功。他要受不了,是他自己的错。”
闻言,阿格里帕睁大眼睛,“你知道他不满意你的决策过于冷酷,想用联姻约束你?”
“一开始的确不知道,”屋大维神色冷淡,“但这有很难猜吗?他大概是在发现无法阻止我对图利娅认真后,便打起了这个主意。一如既往,米西纳斯的谏言是珍贵且正确的,而我依言改善,仅此而已。你们不能要求我爱上图利娅,却得放任她爱着其他人。这不可能。”
门外,听着他们争执的图利娅,闭上了眼睛。
再张开眼时,浅蓝的双眸已恢复冷静。
她并没有进入书房,而是走到了中庭大门、阿格里帕离开的必经之路,坐下,从莉薇娅的手里接过一本书,安静地专心阅读。慢慢的,她以手背托着头,另一手轻轻地翻过书页,已全然放松下来。
待得阿格里帕满脸怒容地出来时,看见这样的夫人,一窒,住了足。
听见脚步声的图利娅,抬起头来,向他笑笑。
“好像自从再婚后我们就没好好聊过天了,”她说,“你今天有空陪我吗,阿格里帕?”
阿格里帕无法拒绝。
图利娅从莉薇娅手里接过一份卷轴,也让厨房备下屋大维的小吃,才独自带着阿格里帕缓缓地走到庭园。
说是庭园,其实也就是好好修剪过了几棵树、一个空旷的绿地罢了,与图利娅往日拥有过的庭园都无法相比。阿格里帕的怒气更盈。他们就没人好好地对待过图利娅。
图利娅却是神色平静,请他一起在栏杆边上坐下,并将手里的卷轴递出,示意他打开。阿格里帕打开细看后,一愣,随即偏头望向她。
“我自己试着画的,就是个大概的想法,还很粗糙,请不要介意。”自问画得不好,图利娅有点尴尬,“我记得你对建筑也很有兴趣,反正内、战暂息,你要不要趁着有时间,试试看,也来帮我的忙呢?”
“你是想将图书馆、学院以及公开演讲场都全放进去?”阿格里帕又惊又兴奋地稍稍直起了身,“这将会是一座全地中海最大的学院,比亚历山大图书馆还要更宏伟!”
“嗯,我是这样希望的。”图利娅笑着说,“原先设计的地基已在动工,但随着募得的资金愈来愈多、有意加入的学者流派也增加,加上政、权的支持,我就想着,是有条件再将工程规模扩大的。”
“夫人,这将会是一项划时代性的建筑!”阿格里帕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地站了起来。
从上午一直谈到远远地过了午餐的时间,看图利娅神色有点疲惫,阿格里帕才回过神来。
他不是要来谈这个的啊?
图利娅看他终于反应过来,失笑,“傻瓜。”
阿格里帕抓了抓后脑勺。
“很抱歉,耍了手段牵着你的思维走。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不我……”是的,反应过来后的阿格里帕,多少觉得有点被冒犯。
“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即便送到你眼前的,正是你所想要的。”图利娅将卷轴小心地收起,放到阿格里帕的手上,然后看向前方庭园的天空,双手放松地交叠着放在腿上,“可你要因此而故意唱反调吗?”
“夫人,你是为了建立学院、守着雅典,才嫁给屋大维的吗?”
图利娅摇头。
“那、那是为了西塞罗和家族?”
图利娅仍然摇头,“你们这些罗马人真的很奇怪,女人的婚姻为甚么一定是要为了他人呢。我不应该是为了自己而选择嫁给屋大维的吗?”
阿格里帕的怒气却未就此平息,“你别为了他们两个混蛋骗我,你根本不想要做甚么第一夫人。他们两个该死的混蛋!”
“我想做的,是我自己。”图利娅转过身来,温声道,“不值得称道,但我在最可能的方式里得到我想要的;屋大维有他的问题,但他对婚姻的认真是我所不及;米西能见到绝大部分正确的路,却也正因此而困住了他自己。”
阿格里帕的眉头仍是紧皱,“夫人,这根本由一开始就是错的。”
“一失足成千古恨吗。”图利娅又是一笑,“不,就算当初我进了神庙,也不会在腐败的祭司制度中有好结果。米西家里曾向我提亲,但我要是以求救的方式嫁进去,你猜我和米西最后会变成如何?我不是由一开始就这样深爱上米西;他对我,最初也不过是内疚。他是个很善良正直的人,但爱情不是单凭变得友善就能处出来的吧。换一个相遇方式,我和米西会爱上对方吗?”
阿格里帕默然无语,静听小图利娅夫人以平和的语调将不堪的事实层层剥开。
“屋大维没了我,他依然会成功摆脱安东尼,但选择我,却能为派系带来更多的保障,保护包括你在内的支持者;要是我没有握住屋大维的手,西塞罗家族便注定没落;至于米西,他又怎么可能将我的婚约交由其他不可信的政治家处理呢。又假如,他为了我而抛弃他的妻子,不更让人瞧不起吗?是的,阿格里帕,你说得对,我们做错了,但你说,我们到底错在哪了?”
不公平。阿格里帕想。
这一刻惟一一个在阿格里帕脑海里涌现的词语,便是不公平。
尽管他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但这里的一切,对图利娅不公平,甚至对屋大维和米西纳斯都很不公平,他很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没人能真正预见未来,即便是米西纳斯、屋大维和凯撒。”图利娅的声线却由始至终都相当平稳,嗓音温柔,“而我选择活在当下。”
“夫人。”沉默良久,阿格里帕再次开口。
“嗯?”
“你、就、不,那个,对你不公平。”图利娅没有哭,却不知怎的,让阿格里帕下意识地更想安慰,“呃、他们也是混蛋没错,但米西纳斯能将自己的命都给你,屋大维也愿意为你改变的,他,他们不是……”
“请问失去理智就能改变不公平的环境吗?我又要米西的命做甚么?屋大维的改变,也凭甚么让我来负责呢?我希望珍惜所拥有的,并尊重其中的感情,却请让我们都为自己负责就好。”她指了指卷轴,“要是光阴都只是用来哭哭闹闹的话,就太可惜了,不是吗?”
阿格里帕抱着卷轴,想象起了宏大的建筑计划,望向了眼前的小图利娅夫人。
蓝天之下,她扬起了清爽的笑容,恍惚像是从爱琴海深处吹来的微风,穿过雅典绿油油的树林,挟着淡淡的橄榄花香气,无声地掠过人群。没有消散、也没有融入的一股小小微风,与罗马始终格格不入,却逃不出去,只能被困在这座繁嚣的伟大城市里萦回。
阿格里帕的鼻梁微微发酸。
“谢谢你,阿格里帕。”她温声说,“我、以及替他们,都谢谢你。请不要伤心愤怒,我的朋友。这里,是罗马,而我活着。”
阿格里帕低首,图利娅摸了摸他的头。
第54章 各方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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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放手与否
罗马城中心的街道上,行人和各地的商贩来来往往,有些个也好奇地瞧向其中一个工地,看好好的一个大将军怎的变成了个包工头。
“这样采光没问题吗?”前罗马图书馆馆长,瓦罗老先生,揪住阿格里帕问个不停,“我早就想说了,公共图书馆那边太暗了!总是点灯的话,酿成火灾可怎么办!”
阿格里帕一手拿着图纸,在烈日下抓抓头,改吧!
维吉尔、贺拉斯等书社的诗人,仗着跟米西纳斯和图利娅熟悉,不怕死地围在边上偷看阿格里帕,对这位新晋的罗马大将军评头品足,一边修改他们对战事描述的诗篇。
阿格里帕好脾气地随他们瞧,并解答他们的问题。
还有些外地学者看不明白罗马的下水道设计,阿格里帕皆一一作答。
“好能干的孩子。”罗马第一富商阿提库斯,瞇着眼睛也在瞧年轻的将军,“可惜他是屋大维最亲密的近臣,前途无量,大概会娶个贵族的,不然我一定要将小女儿嫁给他。”
“阿提库斯叔叔,”图利娅认真地点头,“我也认为阿格里帕会是个好女婿,你要试着去拐一下吗?”推荐。
布幕的阴影下,有孕在身的图利娅靠坐在椅子上,与父亲的挚友在商议过出版事务后闲聊着。奴隶在边上打扇,手边是清甜的果汁,秀丽又勤快的小妇人莉薇娅陪坐在侧,替她打理家事,图利娅笑了笑,闲看着不远处忙到满头大汗的包工头阿格里帕,手边还放着几张画家们为她献上的小小作品。
刚下软轿的米西纳斯,看着,一顿,挑了挑眉。
这罗马的第一贵妇,日子过得,比她那在执务室累得像狗的丈夫可舒坦多了。
“噢,隔壁家的小子来了,”阿提库斯笑着站起,“那我也先走了。”
寒暄数句,米西纳斯便取代了他,在图利娅的边上落坐,随手吃着水果盘里的葡萄,另一手扶着下巴,也笑瞇瞇地看着被晒得满脸通红的阿格里帕。却等莉薇娅告退了,他才开口。
“所以你留着她?”米西纳斯打了个响指,奴隶便机灵地送上软枕,让他舒服地靠了上去歪坐着,“莉薇娅的脑子确是不错,学得也快,才在你身边待没多久吧?便已能替你打理个七、八成的事了呢。”
图利娅左手也托在几上,手指扶着侧脸,“我很感谢她的帮助,她对我非常重要。米西,你别老是一副针对她的样子,都把她吓走了呢。”
米西纳斯直翻白眼,“我说你,给我敏感一点好吗?我原本以为屋大维喜欢美女,现在才知道,他就喜欢你和莉薇娅这一款的。你可还……”他没说下去。
别说平日里罗马男人就没个顾忌的,图利娅现在怀孕,不方便同房,更不会有任何人指责贵族丈夫去找别的女人。
图利娅默然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友人,“请问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美人吗?”划重点。
米西纳斯几乎毫无停顿地接口:“噢你当然是整个地中海最美丽的女人了亲爱的小花,任何星辰都不及你璀璨的双眸,埃及女王都只配伏在你的脚下~”逃生。
“米西,请你千万不要写诗。”嫌弃。
“图,你说过胎教很重要的哦,嘴巴这么坏,嗳,这孩子将来可不得了。”发脾气。
闹了一阵,图利娅放眼望去仍是空荡荡一片的工地,才一边轻声说:“我不可能将所有时间都放在家务上,政治也太费心力了。我不希望学习的空间被压缩太过,而我想我也找不到比莉薇娅更出色的代理人了。”
“小心她将你的位置都替代掉。”米西纳斯也托着头,“这女孩,两只眼睛都写满野心,可不是个好控制的。”
“谁说我要控制她了?”图利娅笑了声,“我有需要,所以给了她一个机会,仅此而已。而且你也说了,她是个有野心的女孩,你怎么认为她会甘心当随时被抛弃的情、妇,却放弃唾手可得的第一夫人代理权?”
即便屋大维违背承诺,图利娅也不觉得对象会是聪明的莉薇娅,至少在莉薇娅确定屋大维会肯娶她以前,她都不会背叛图利娅。
莉薇娅没反水的资本。
“好吧,以她这背景,是挤不走你的,够聪明反倒省事。”
图利娅望着他,“你向来不愿管我和屋大维的事的,米西,是出甚么事了吗?”
米西纳斯稍稍坐直起身,抱起了双臂,“你知道西塞罗今天在元老院又说甚么了吗?”
“不知道,”图利娅笑笑,“但能猜到。”
“再这样下去,屋大维不会容得下去。你必须要去封住西塞罗的嘴。”
“我也说过了,我不会。爸爸拚上性命都要维护的事,我不能阻止。”
“喂,你这万事不管的态度是怎么回事?被取代也算是小事了,要是屋大维动了杀心,西塞罗就真出大事。”米西纳斯皱着眉,沉声道:“妈的,他该不会以为安东尼跟屋大维平分地中海,相互制衡,就真没人耐何得了他吧?你爸不会玩儿的,能不能就离政治远点!”
“爸爸是不懂得玩你们的游戏,但他这样做不是无的放矢。”图利娅以仅在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当屋大维打败安东尼,就不会再有人能阻止他称、帝,爸爸只能在这个时候再拚一把。”
“有目的的才叫拚,你爸这叫自我了断!”米西纳斯低喝道,“废除垃圾元老院、统一政、权,是大势所趋,他阻止个鬼啊!不能集权,你告诉我是要怎么改革罗马?嗯?”
“此刻是行政方便了,但你能确保以后的每一任皇帝都有屋大维的能力吗?”
“嗳,美女,别忘了你的目标可是罗马皇后。”米西纳斯望着她。
“我是想要皇后的权力,”图利娅也回望,“但这是为了让我活得更好,而不是让权力将我改变得面目全非!”
“迂腐!”
“谢谢。”
携着米西纳斯给的新诗集,图利娅在傍晚时分回到家,却少见地发现屋大维已早她一步回来。
站在中庭的水池边上,屋大维转头来望她时的表情并不好。
“我让厨房做了你喜欢的沙拉,”屋大维却只字未提,上前扶着妻子慢慢往家里走,“但你多少都要吃点肉,图利娅,你太瘦了。”
图利娅的怀相向来不好,有孕的这几个月更是消瘦了不少。
她抬头看向反常地管家务的丈夫,“你想跟我谈谈元老院的事吗?”
“我不阻止你去打听,”屋大维平静地说,“但我不认为这是你该管的。”
他不让她管。
图利娅便没再向他提。
晚上,屋大维安静地起床离开房间后,图利娅睁开眼睛,浅蓝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半旧的天花板,半晌,她又重新合上了眼帘,始终是惯用手的右手,抚上了隆起的腹部。
独自在书房的屋大维,在烛火下看着手里的密信,俊美的轮廓上是冰冷的神色。
是安东尼。
遭到抨击的可不止屋大维,不停压榨外省人民的安东尼,更是被西塞罗骂个体无完肤,大大地损害了安东尼回罗马一趟好不容易重建的声望。跟屋大维对比起来,安东尼倒是即时损失更多的一个。
在这封安东尼的亲笔信中,他说就在后日,埃及的杀手便会到来罗马,铲除西塞罗。他这是特意向他亲爱的同僚告知此一喜讯。
屋大维的蓝眼冷得似要结成冰珠。
这当然不是报喜信,而是分化他和图利娅的恶心技俩。
要是安东尼悄悄杀了西塞罗,屋大维便能干净地坐享其成,但要屋大维事前知道呢?
西塞罗一死,家族资源便会传给小西塞罗,但实际掌舵人必然会是小图利娅。小图利娅身后更牵连着小庞贝、旧贵族,甚至对她怀有感激之意的莱彼特等所有降部,更有他最信任的顾问。安东尼这封信是要他们夫妻反目,从屋大维集团割下一大块肉。
屋大维面无表情。
慢慢地,他将手掌合起来,紧握成拳,将信纸捏成球。指节发白,屋大维面上未动,手背却直冒青筋,臂上的肌肉拉扯得微颤。
小图利娅的势力也坐大到必须限制的地步。
翌日一早,屋大维拜访了西塞罗大宅,并再次进行了说服和解释,却一如所料,徒劳无功。
“从你宁愿将权力交给我的小女儿都不愿还给元老院,我就知道你最近一年对元老们的彬彬有礼都只是脸具,”西塞罗坐在主位上,一边摇头,一边表现出露骨的厌恶,“你的目的,只有集权。当日三头同盟灭了二千个政治家庭、你独自下令杀了三百个安东尼的支持者,还有十多个被强行驱逐收、地的城市……这才是你真正的脸孔,盖乌斯.屋大维。”
西塞罗的执政年,就算算上谋反案,经他手杀的重犯也不足二十人。
这些军、阀!
小西塞罗伴在父亲的身边,站得笔直,父子俩对屋大维表现出的抗拒,再也不可调和。
屋大维坐在下首的位子上,平静地问:“看来我们并不能达成协议了?”
“破坏和平的人是你。”
“即使我是你的半子?”
“即使是我的女儿。”
忍耐已久的西塞罗,半步不让。
屋大维的目光投向脚尖,沉默数息,再次抬起眼来望向西塞罗父子时,目光冰凉。
“为理想而奋不顾身确是值得敬佩,但这和愚昧是两回事。元老制和帝制之别先不论,妄想以旧有制度来革除旧弊,便已然是最大的天真。”屋大维姿态平稳地站起,“不破不立,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便图谋执政罗马,愚蠢至极。西塞罗,我对你很失望。”
金发蓝眼的年轻领袖,拂袖离去。
第56章 作出抉择
“回来了。”待在中庭里的图利娅,向面无表情地进门的丈夫笑了笑。
屋大维一顿,冷漠的脸容几乎要在妻子面前崩溃。
图利娅用签子仔细地夹在书页间,合上书,才轻压着裙摆站起。屋大维在反应过来以前,已下意识急步上前扶着有孕在身的她。图利娅向他扬起了温柔的笑容,抬手,放到他的额前,手背轻轻拍了不痛的那么一下。
啪。
小小的一声。
屋大维抿抿唇,下颔线拉紧,但蓝眼里像是蒙着的一层薄冰慢慢消融,手下也扶稳了妻子,牵紧了她带疤的手,不愿放手。
图利娅牵着他走进自己昏暗的小书房,点上灯,然后搬出一叠又一叠的档案。
“我看过你们的税收改革草案。”她说,“外判税收虽然能有效地管理罗马庞大的国土,免去很多麻烦,但层层剥削会损害整体国力发展,你想以公务官员来取代私家收税人员,以杜绝税务滥征,是很伟大的计划。”
“……是代政的时候看的?”屋大维站到她的身边,看着小小的书桌上堆得老高的笔记。
即便是他,或者都不及图利娅十年如一日的勤奋。
“还有米西纳斯做的各省分析报告。他赞同你的主张,但更进一步提出将意大利公民和外省人民分开征税,前者只征非直接税务。”图利娅笑笑,“他应该是觉得反正意大利的直接税收得益不高,还不如用来为你争取支持,减低改革的阻力。”
嫁给屋大维的这几年来,图利娅接触了他的书房,看到很多尚不成熟、仅仅在构想阶段的草案。有些,是建立于凯撒新政的基础上,有些,却是屋大维自己的主张,针对罗马现时过分扩张国土的问题作出应对,甚至连凯撒方案中太过累赘的部分,都进行了去芜存菁的尝试。
其中包括元老院。
“大规模清洗元老和扩大编制,”图利娅笑了笑,“虽然你不是像凯撒一样,想要为元老院带进精英,而仅是为了有更多的职位来为你换取支持,并稀释现有的反对势力,但对将来减低改革阻力来说,是很聪明的做法。”
“但你和西塞罗家族都在怪责我。”屋大维却知道,妻子这样说并不是支持他的意思。
不然就不会是放他独自去说服西塞罗,而是陪伴在侧了。
全罗马都知道,只有美丽聪慧的大小图利娅能让硬骨头的西塞罗服软。
“因为你也确实想称、帝,不是吗?”图利娅苦笑,“我和父亲不一样,世界再是变换,我也会厚着脸皮活下去,也曾设想过成为你的皇后后可以运用的权利。但你也一辈子都不会从我的口中听到对帝、制的称颂。”
屋大维定定地望着她。
妻子此时回给他的温柔笑容,和第一天嫁给他时的脸具已经完然不同了,也正是他想要的。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或者那个脸具也是一种保护双方的温柔。
他抿着唇,伸手摸摸她的脸,姆指划过她额上的疤、眉眼和唇边,再俯身将图利娅深深地拥进怀里。屋大维小心地避开妻子的孕肚,低下头,蹭着她温热的颈间,鼻尖划过她脖子上一道已经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久远伤痕。
图利娅用手心轻轻顺着他躬起的背,又理理他耳边没修剪好的丑头发,替他收在耳背后藏好,维持他英俊的可恶表象。
“我不会轻易伤害西塞罗。”屋大维说。
图利娅笑笑,“嗯。”
她也没留他这个机会啊。
屋大维要真动了西塞罗,图利娅一派必然反弹,大大地损毁派系的整体势力。
惟有为他们的矛盾另觅出路。
“未必走到这一步。”屋大维在她的耳边说,“只要你保持沉默。”
别为了西塞罗与他抗衡,他想这样说。
“我不可能跟一个威胁我父亲的人在一起。”图利娅温着声音,却没留下商议的余地,“所以在你这样做以前,我想跟你好好地道别。我再不想分别前的最后一句是恶言了,你说过不会让我失望的,就拜托你了,好吗?”
不想堕入安东尼的圈套,但屋大维也的确要着手对付西塞罗。毫无疑问地,图利娅必须抗衡屋大维。
“我不赞同你,但以后请你按自己的想法继续努力,你也值得一个全心支持你的皇后,”她也在丈夫的耳边小声说,“我未来的好皇帝。”
屋大维直起身来,蔚蓝的眼睛再次注视向他扬起浅笑的妻子。
“而你再不想做我的皇后了吗?”第一次,他不否认自己的野心。
“你可想象不到,成为‘屋大维’的前妻已经有够令我震惊。”图利娅轻声失笑,说着只有她一个人明白的黑色笑话。
一夜过去,在一个美丽的清晨里,屋大维带上被捉住的杀手,连同他的近臣阿格里帕和米西纳斯,再度拜访岳父的豪华大宅。
呯。
杀手们的尸体,带着血腥气,被直直地扔到了西塞罗的面前;被抄获的刀剑,亮澄澄、咣咣当当地撒在大理石地板上,映着西塞罗发白的脸色和已经残障的右手。小西塞罗踏前一步,挡在了老父亲的面前,冷冷地望着妹夫。
金发蓝眼、脸容俊秀的青年,仪姿堂堂地端站着,面对亲友的敌视,屋大维仍像尊完美的雕像般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西塞罗由今天起,将从政坛退隐,”他一个人的声音平静地回响在华贵的厅堂内,“小西塞罗也将调配边境军,十年之内不得回到意大利。”
西塞罗早有所料,他推开了儿子,强自镇定下来,问:“未请教,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屋大维扬起右手,一队金盔红缨的罗马军队便立马涌进了宅内,将西塞罗父子团团围住。在百夫长的令下,锵!尖锐的长矛便划一地对准了两人。
“爸爸!”大图利娅从内室冲了出来,挡在父兄的面前。
却是浑身颤抖。
大图利娅曾千百次想象过小妹所经历的一切,但惟有到今日她方知道,单是要在军、阀面前站直身体,便足已花光一个人的力气。
然而,红着眼睛的大图利娅,一步都没有后退。
孩子中年纪最长的庞贝长孙格尼乌斯,护着弟妹们站在走道上,望着罗马最大的军、阀正在威胁他们敬爱的外祖,稚嫩的一张张小脸上带着惊惶不安。
阿格里帕皱了皱眉,正要上前,却被面沉如水的米西纳斯拦下。
西塞罗和屋大维的矛盾,今日必得解决,否则后患无穷对双方皆是。
米西纳斯向孩子们点头,格尼乌斯等才稍稍镇定下来。
“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西塞罗却是在包围圈中梗着脖子,怒斥,“所谓的新政只是你获取民心的借口;改、革罗马,是为了让你自己当一个强盛国家的皇帝!你会惧怕我,正是因为知道即便我死了,我的话语也必将载入史册。盖乌斯.屋大维,你是破坏共、和的罪人!毁掉罗马历经战火推翻暴、君的数百年血汗,罗马乃至整个欧洲,都终将为腐朽的帝、制付出千年以上的沉重代价!”
一生都在守护共、和的西塞罗,声嘶力歇。
“我不明白你在说甚么。”屋大维的语调始终平稳,表情矜持,恍惚一切都不过是他脚下的灰尘般不值一提,“我只是在与你进行一桩政治协商。你会退隐,从此像个哑巴一样不再阻碍罗马的发展;你的儿子会保命。如此简单,即便迂腐如你,也应当转得过来。”
西塞罗双手将儿女推到身后,脸色因紧张和愤怒而潮红,像只双颊鼓鼓的金鱼般可笑,但他的头却抵死不愿低下,“不、不,你不敢杀我。你要杀了我,罗马城今日便会发生暴、动!”
“杀?”屋大维的蓝眼,蔑视,“我当然不会杀你,也不会让安东尼伤害我敬爱的岳父。只是,让你无声地消失有很难吗?但请不必担心,我会好好地替你教养你的孙辈,让你安心去冥府报到。”
冷漠、恶毒。
俊美的年轻领袖眼风一扫,昂首,在军队的护持下,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个手无搏鸡之力的青年压制住,连与他最亲密的阿格里帕都稍稍退了半步。一时之间,四下静寂无声,只有阳光自中庭的天井洒下,静静地打在屋大维白晢秀气得像天使的脸容上。
米西纳斯随众低首,黑目却转向了大门。
“哈、哈哈,”半晌,眼睛睁得老大的西塞罗,粗喘了一口气,食指半抖着指向女婿,“你,你是比安东尼那个流氓更黑心上一百倍的恶棍!是罗马史上最大的恶棍!”
“耍流氓从来就不是难事,”屋大维冷淡地回说,“只是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耍对地方而已。”
就在他将将要把西塞罗一族迫死时,厚重的双扇铜铸大门被打开。
“二小姐!”大宅内的奴隶们皆尽露出惊喜的表情,随即深深地俯身问好。
视线全皆投向大门,立在中央的屋大维一顿,最后一个转过身来,面向妻子。
在继子撒克塞图斯以及助手莉薇娅的扶持下,小图利娅扶着孕肚,缓缓走进娘家,浅蓝色的双眸,目光中正平和,却分毫不让地回视丈夫。
“我的父亲会退隐,”她说,“但你不能限制他著书立说;我的兄长会去外省,但至少要是副总督,高卢、马其顿,都随你挑,而我的堂兄会是他的将领。”
屋大维问:“你拿甚么来换?”
“我们是盟友,”图利娅笑笑,“不是吗?”
他们共同的强大敌人,是安东尼,根本不可能就这样被割裂,合作是必然的。屋大维也就等着她还价而已。
屋大维的目光扫过明显站在继母一方的小庞贝。比起敌对又黑心的凯撒继承人,撒克塞图斯很清楚自己立身于罗马真正该依靠的是谁。而有了小庞贝的军力支持,图利娅方纠集的政治势力便更上一层楼。
“撒克塞图斯的海军要交给阿格里帕。”他说。
图利娅回说:“撤克塞会是下届执政官。”
“不可能。”
“可能。”
米西纳斯站了出来,“先让小庞贝成为保民官,有足够的司法豁免权;阿格里帕的海军训练,小庞贝也会是副手。”
各退一步吧!两派将以新的姿态合作,便需要避免下一次的决裂,就算没办法完全信任,但一点信任都不付出也是不成的,利益交缠又各有保障,正好。
图利娅和屋大维同时望向米西纳斯,然后点头。
在米西纳斯的协助下,他们完成了其他细节的商议,订立了新的盟约。惟有最后一项
“好,最后一项。”坐在长方桌的中间,米西纳斯向分坐于桌子两端的两派说,“关于离婚协议……”
“没这个必要。”屋大维打断了他的话。
场面一时陷入静默。
米西纳斯看向年轻的友人,暖着声音忠告:“你需要真正支持你的力量,而不是借着你的势壮大来对抗你的强大妻族。图当然会是真诚可信的盟友,我敢保证这一点,但合作的分寸和距离需要再调整,才能将你的利益最大化。凯撒,你需要别的妻子。”
屋大维抿着唇,没说话。
米西纳斯转向图利娅。
从她开始放弃第一夫人的职责,米西纳斯便知道她想放手。
作为第一夫人的权利虽多,掣肘却同样不少,将来要真成为皇后,尤其是屋大维这样强势的皇帝,只会将图利娅禁、锢得难以个人意愿行动。图利娅如今的权位稳固,凭自己就能采取想要的行动,不再需要屋大维了。第一夫人的位置对她来说,付出和收获已不成正比。
皇后之位对图利娅来说,已经没用了。
作为丈夫和妻子,他们都对双方没用了。
图利娅望着屋大维,也没说话。她不愿由她来抛弃他,折了他的面子。
屋大维却到底不肯开口。
在尴尬的僵持中,米西纳斯姑且替他们圆了下去:“联姻失败产生的担忧,也可以理解吧!那在这个基础上,我提议……”
“那我呢?”出言的,却竟是一直避世独居的西塞罗长女,大图利娅。只见她走出一步,朗声说:“凯撒阁下已经不需要我的小妹占着你珍贵的妻子位置,却不妨请阁下家族的其他人与我联姻,以保持两家的友好关系。”
“不行!”
“不行!”
“不行!”
图利娅、西塞罗和小西塞罗,齐声道。
西塞罗家族对军、阀门第的厌恶,溢于言表。
阿格里帕默默地按着挚友的肩,米西纳斯也半起身像是要往远处拿水杯般,替屋大维挡住了一剎那的失态。
图利娅也随即看向了丈夫。
在米西纳斯重新坐下时,露出屋大维已然恢复冷淡的表情。
“一个儿子,”屋大维说,“只有小图利娅生下我的继承人,至少一个儿子,我才能相信西塞罗家族不会再给我找麻烦。”
在图利娅方的人都愤怒地瞪着屋大维,指责他毫不爱护小图利娅,图利娅却向丈夫点下了头。
“好的。”她说。
米西纳斯低头写着甚么似的,掩去神色。
图利娅让步了。
她对屋大维有了感情。
米西纳斯的手,握紧了笔。
屋大维收在桌下的手,也握了起来,紧成拳头,只面上如同他隔桌而坐的妻子般,冷静得很。
在罗马,感情从来就不是政治联姻中最重要的一环,它既不决定绝大部分联姻的成立,也对绝大部分的政治离婚没有影响力。相处得好好的夫妻一觉醒来便被家里命令离婚的事,司空见惯。
图利娅与屋大维对视着,却都没有向对方走去,只留在原地,以气质相似的端庄仪态对坐着,让命运决定他们的命运。
到来的假如仍是女儿,就有借口再继续下去,不然,他们就离婚吧。
第57章 最大的痛
一个月后
“……从今日起,你们将结为夫妇。”祭司宣布。
众人的掌声立即响起,穿着红色衣服的阿格里帕牵起新婚妻子的手,转身向众人谦虚地躬身道谢。
他的新婚妻子,是罗马第一富商阿提库斯的小女儿,十里红妆仅次于当年的小图利娅,罗马城都在为这桩富贵得不得了的婚事津津乐道。
站在宾客群最前排的图利娅,挺着七个月大的孕肚,一边拍手,一边向人群外退去。太过拥挤的环境让她有点不适,就站在图利娅旁边的米西纳斯立即护着她离开。
立于另一方的屋大维,远望着妻子,双唇紧抿。
“有好点吗?”米西纳斯扶着她在内室坐下,再转身去将窗户都推开。
图利娅点点头,“米西,我想靠一靠。”在他的帮助下,图利娅扶着肚子艰难地斜坐上躺椅休息,“屋大维这是在向我示、威。”脸色苍白,但她的目光仍然冷静,“他在抢我的人。”
阿提库斯是西塞罗的挚友,也是看着图利娅长大的世交家叔叔,平民出生的阿格里帕放弃与有助提升身份的贵族联姻,反而选了士绅阶级的阿提库斯,分明是屋大维示意的。
他要削弱图利娅的势力,也要补充图利娅离开他后的资金缺口,罗马的第一富商便是个好选择。
“这小子向来容不下任何事情超出他的控制范围。”米西纳斯拉过三脚小几,在图利娅的身边坐下,“别太担心,阿提库斯不会背叛西塞罗,以阿格里帕的性格,也不会任由屋大维乱来,往好的一面看,屋大维是在加深两派的牵绊,防止下一次的决裂发生吧。也省得阿提库斯被抢劫。”
图利娅微微摇头,“屋大维收了撒克塞的海军,自然有放松其他方面的余地。”
一收一紧,预备着将她勒死。
“庞贝家族离开罗马多年,要是不想回去当海、盗等着被清剿,就得靠着你,才能在罗马站得住脚,小庞贝必须保住你,”米西纳斯咂了一下嘴,“屋大维正是拿捏着这一点来迫他交出兵权。这一着还真是聪明得很。”
“所以,拉锯一番,我还是被压制在下风了。待将来他统一地中……”图利娅突然皱了皱眉,捂住了肚子。
“喂、好了,后面的事交给我吧。”米西纳斯立即站了起来,轻按她的肩让她躺好,随即收回手,“别想太多了,嗯?安心先把孩子生下来,大小平安再说。”
图利娅顺过气来后,向友人苦笑。
与屋大维抗衡,压力可还真不小。
米西纳斯望着她冒出冷汗的脸,眉心微皱,拿过干净的手帕小心地擦了擦她的侧脸,“好了好了~乖乖睡啰~嗯?”他向她扬起了大大的笑容,耐心地哄着。
图利娅摇头。睡不下。
“你后悔离开他吗?”米西纳斯问,“你如果想……”
图利娅再次摇头,“眼下的难关是如何适当地与屋大维共存,而不是让我继续受没必要的制肘。即便……联姻已然没用,离婚是早晚的事。你不也早就预见这一天了吗?”
“所以我才将小庞贝留下来啊。”米西纳斯重新坐下,微躬着背,手肘托在图利娅的枕边,“只屋大维拆局得比我预想的还要高明。啧。”
图利娅却是忽然笑了,“其实你也是同情撒克塞才会帮他的,不是吗?”
米西纳斯撇撇嘴,“他要不先低头来找我,我才懒得理他。行了,到底是控制住没见血,你也说了,双方都只是寻求共存,磨合完就好。”他再次笑笑,稍稍俯身,向躺着的她歪了一下头,“别担心了啦,有我在,嗯?”
“抚养权和罗马学院的国家拨款……”
“嘘我会看着办的。先睡一会儿吧,我向你保证,一觉睡醒就甚么都好了哦~”
图利娅轻声失笑,“你当自己是魔术师吗?”
“啧,我才不是那种三流的骗子。我要想变,”米西纳斯挑挑眉,“那就起码得变一个帝国才够本。”
守着图利娅睡下,米西纳斯才起身往外走。打开房门,他看见屋大维正面无表情地等在外面。米西纳斯无声地合上门扉,才回过身来,抱着手臂靠上门板,放平了嘴角,微斜着头,一双黑目锐利地盯着年轻的友人。
“她怎么样了?”屋大维问,清朗的声线里透着微微的绷紧。
“一个孕妇,娘家被丈夫带着军队硬闯,还要操心怎么抗衡罗马的执政官,你觉得会好哦?”
“这不是我的本意。”
“结果有目共睹不就行了。”
两人对视着,渐渐地,空气恍惚无声地凝固起来。米西纳斯腰上一用力挺起身,大步逼近屋大维,下一刻,一个挥拳便直打到屋大维的脸上。屋大维早有所料却避不过,被揍得偏开了脸,在米西纳斯的拳头还要挥下时,他抬臂挡住,脚下也同时狠狠地踢去,蔚蓝的眼睛里满是狠厉。
两人就在走道上扭打起来。
他们滚倒在地上,不是互打头部,便是踩对方的关节。米西纳斯觑准机会,扯着屋大维的衣服,将人狠狠地摔上墙边,被制在下方的屋大维却是一个反手,用手肘狠撞上米西纳斯的下巴。
不消一会儿,两人便都满身青紫,鼻子和嘴边全是血,犹如谁都没留手,不顾后果般往死里使劲。
打吧。
他们放开了手脚、抛开了顾虑,狠揍着对方,互使绊子。
阿格里帕却发现这两个人都没在大厅,不放心地沿路寻来,果然,远远的就听见了打斗声,连忙跑过来。
“喂!”他一边拉起失控的米西纳斯,一边转身用背部挡住还想爬起来打的屋大维,隔在了中间,“疯了你们!”他厉喝道,“要让外面的人看见你们不和,是想怎样收场?夫人还在里面休息着!妈的两个混蛋都给我停手!”
屋大维和米西纳斯这才止住动作。
却仍是浑身绷紧,粗喘着气,脸色阴冷地狠盯着对方,目光中对彼此的愤怒和恨意,混杂着十多年来的友谊,复杂得即使是他们这优秀的脑袋都几乎要再转不过来。
阿格里帕挡在两人之间,半步都不敢退开。
片刻之后,屋大维向后让一步,低呼出一口气,挺直着站姿,米西纳斯也随即推开了阿格里帕,低下头掩去神色,双手用力扯直被拉坏了的衣服。
见他们都冷静下来了,阿格里帕才松开手。
妈的,吓死他了。阿格里帕在心里飙了无数句脏话,好好的一个大将军,却差点想哭。
“我快你们气死了!”阿格里帕厉声斥道,“白痴啊,这个时候才来不说理智,还有甚么用!啊!说啊!要不都打死了事!”
屋大维和米西纳斯同时将脸撇向相反方向。
“待夫人醒了,我看你们是要用张甚么样的脸去见她!”阿格里帕也深呼吸数遍,平复了气息再接着骂,“是嫌她不够心烦不是!”
“我还是她的丈夫,”沉默半晌,屋大维率先投诉,“他凭甚么陪着我的妻子入睡!”
米西纳斯冷笑着反驳:“还不是被你这张恶心的军、阀脸孔吓的。”
“她喜欢我的脸!”
“她喜欢的是我的脸!”
两人争执着便又要靠近,体格占优的阿格里帕大力地两手将他们都推开,手上用的力度已经是能伤人的程度。
“你们他妈的给我闭嘴!再吵我就砍掉你们的脸!”阿格里帕要疯了!“你们不是为了新盟约的事才吵的吗!”“……”
屋大维和米西纳斯,再次同时朝相反方向撇开了脸,屋大维目露不屑,米西纳斯也是一脸桀骜。
“你压制太过,会引起反感。”米西纳斯嘴上却说,“你不放心小庞贝,便将小西塞罗的职位再往上调。”
屋大维声线冷淡,“我可以考虑。”却是认同,“学院拨款方面我不会阻挠,但进度暂时要减慢,我需要钱去预备跟安东尼开战。两个女儿的抚养权,必须留在凯撒家族。”
“第二个明明就是儿子。就凭你这样的垃圾德性,养个鬼的孩子。”一边口出恶言,米西纳斯同时将讨论接了下去,“权利可以留在你家,这点我不会跟你争,但日常得交给图来带。我想全罗马都没人会质疑她家的教养。”
他们很有默契地避开了阿格里帕的问题,转开了话题。
阿格里帕:“……”这两个垃圾!
待他们调整完协议后,稍事梳洗过的米西纳斯便硬着头皮回房去见图利娅,却愕然地发现她居然没被走道上的吵闹惊醒,只额边渗着微微的细汗,像是深陷在恶梦里。
“图?”米西纳斯坐到她的身边,轻轻将她推醒。
“庞贝阁下!”她猛地惊醒。
米西纳斯一顿,“图?”
图利娅脸色发青,睁大着眼睛望着他,双唇微张,神色是她绝少现于人前的惊恐。
她梦见庞贝被砍下脑袋的那一天,她亲眼望着的那一幕。
图利娅并未将梦境说出口,米西纳斯精致的眉目间却是再次闪过一瞬的阴冷,在扶着她坐起来方便呼吸后,便一手除去她指上从不摘下的庞贝家族戒指,就要扔到地上。图利娅拦了下来,向他轻轻摇头,再将戒指重新戴回。
她闭上眼睛,待再次张开眼时,已平静下来。
“我总觉得今天不对。”图利娅轻声说。
“哎呀,有甚么好不对的,嗯?”在她张开眼时已重新换上笑脸的米西纳斯,哄道,“天气是不太好,这倒是真的呢。要不我们待会儿一起去花园廊下走走,换换心情?”
图利娅望着他带伤的脸,又望向止步在房门外的屋大维,都带了相似的伤。就在屋大维要举步走进时,图利娅却转开了眼,屋大维剎时止住了脚步,僵在门外。
自他带兵围堵西塞罗大宅的那一天起,图利娅便没再向他笑过了。
即便生下的是女儿,其实他们都没可能再走下去。
他看着米西纳斯小心地扶起了图利娅,唤来奴隶,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虽然少有直接碰到她,米西纳斯却始终护在她的身边。屋大维僵立原地,图利娅和米西纳斯就这样结伴径直越过了他,离开。
也当然的,那一天以后,图利娅都住在娘家,再没回过屋大维的宅第。
屋大维怔忪了一瞬,随即抿紧双唇,蔚蓝的双目直视前方,并未扭过头去追逐妻子的背影。
阿格里帕挥退了多余的下人,独自守在挚友的身边,直到他平静下来。
而消失在屋大维视线里的图利娅,却是脚下一虚,几乎要站不住。米西纳斯再顾不得其他,伸出手臂用力将她扶稳。图利娅闭着眼睛,半靠着米西纳斯,抚着肚子慢慢深呼吸数遍,然后再次起行。
此时,家里的奴隶突然送来了急信。
米西纳斯先看了信,便要转手收起,但抵不过图利娅的目光,终究是将信给了她。
贝比利娅,图利娅的生母,原本拖着病体强行要从东部前来罗马城,想见长女最后一面,却
图利娅再也支持不住,整个人滑落,倒在米西纳斯的怀中,鲜血沿着她的小腿滑下。
就在今日,一座距离罗马城仅仅半天路程的小镇里,贝比利娅病逝。
自贝比利娅离开西塞罗家以后,图利娅再也没能见到过生母,说好的长大后会有机会再见,根本没能兑现。
因为她们都害怕军、阀,都没敢跟对方有所牵扯。
“图利娅!”米西纳斯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脸容肃穆地吩咐下去:“去叫你们的女主人准备房间,再派人前去西塞罗大宅将接生的人带来。快!”
米西纳斯抱着图利娅进了就近的一间内室,将她平放在一张躺椅上。
“米西。”她将脸埋在他的肩上。
“嗯,我知道。”米西纳斯一手环过她的肩,一手扶着她的侧脸,低下头沉声道,“你妈妈从来没怪过你,你知道的,嗯?你一直都是个最优秀的女儿,全罗马都知道。你没丢任何人的脸,也没给任何人添过麻烦,你没任何的责任,知道了吗?我在,别怕,我在。”米西纳斯扭过头喝道,“去准备水啊!给我将西塞罗立即叫来!”
埋头在米西纳斯的肩上,只露出下巴的图利娅,在一片混乱中无声地让泪水不停地滴落。
也就在这一天,图利娅早产了。
被大图利娅赶了出来的米西纳斯,守在门边,屋大维也坐在了走道的小几上,十指交叉,双目盯着鞋尖。大小西塞罗的脸色黑得吓人,却只能傻着走来又走去,甚么都帮不上他们家珍贵的小女儿,惟有死命地瞪那两个当真伤得一目了然的男人。
大图利娅坐在小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用巾帕印着那张圆脸上的汗,让小图利娅能够在亲人的陪伴下经历这世上最大的痛楚。
图利娅不愿意拖累孩子,强打起精神,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啊!”
历经半天的阵痛、在月色最浓之时,婴儿的啼哭声终于传出,众人的目光皆向房门投去。吱吖一声,房门打开,大图利娅抱着孩子走了出来。
一月三十一日,黎明破晓的前一刻,屋大维和小图利娅的儿子,出生。
就在消息宣布的当下,太阳自地平线露出了第一线曙光。
第58章 走出家庭
是儿子。
就在大图利娅宣布的下一刻,米西纳斯便大步越过众人,风似的走进了产房,再也毫无顾忌。站了起来的屋大维,望着被关上的房门,伫立原地。
西塞罗父子挡在房门前,戒备地盯着前女婿。
阿格里帕上前一步,守在挚友的身边。
“……”屋大维面无表情,右手扶上了腰带,昂首挺立。
就在他身旁的阿格里帕却能瞧见,屋大维的手下攥紧了带扣,指节用力得发白见青,前臂的肌肉更是拉扯得微颤,下颔线至肩颈绷紧得几乎要失控。
蔚蓝色的眼睛一直望着紧闭的房门,房门却始终没有打开。
他定定地望着。
然而,良久,屋大维放松了下来。转过身,他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去,平静地结束了他和小图利娅仅仅两年半的婚姻,踏上新的人生阶段。
阿格里帕看向那刚出生便遭到生父无视的瘦小男婴,最终还是扭头追了出去,跟上屋大维远去的脚步,撇下新婚妻子。
房门之后的图利娅,尚未收拾。她满身狼狈地躺在床上,侧着头望向房门,微微喘息,湿透的金棕色发丝黏住了她的脸颊,整个房间都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图利娅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走进来的米西纳斯,浅蓝的双眸前所未有地失去了所有神采,一片灰暗。
恍惚快要死了。
米西纳斯看着这样的她,自己也失去了表情,锐利的黑目变得黯淡,如同被抽干了往日尖刻却出彩的精神气,再也跳脱不起来玩弄风云。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
“米西,你怪过我吗?”她问。
“瞎问。”
“我还没说出口呢。”
“我知道。”
“米西,我就是个婊、子,”图利娅扯了扯嘴角,“如果你真的爱上特伦缇娅,我会疯的。”
“瞎说甚么脏话。”米西纳斯上前,揽过外袍坐到了她的床边,侧身替她整理黏结成块的头发,温柔地低语:“我知道。那你怪过我吗,图?”
“当然。”她却说,“我恨罗马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她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我恨透了。”睁着无神的眼睛,图利娅眼眶通红。
“嗯,我知道。”他将一切图利娅不会对旁人说的话,都承受了下来。
女奴们收拾干净后便全部退去,房内只剩下从一出生就认识的两人。米西纳斯将她扶坐起来,拿过靠枕垫在她的身后,然后拉过了小几,坐在床边。
“屋大维走了吗?”
“嗯,看我进来,气走了。”
“抚养权呢?”
“他要不肯放手,法律上你是争不过孩子的父亲,威胁他也不妥当。权利是没办法抢过来的了,但他答应了由你来负责教养。孩子满五岁以后,女儿一个月里要回去屋大维家住七天,但儿子必须住十五天。”
“那罗马学院和雅典学院的资助呢?”
所有事务,米西纳斯都已安排妥当。屋大维也没扣下她的巨额嫁妆,更补足用去的部分,原样奉还,并额外再赠送了凯撒的别墅和产业。
更特别的是,在米西纳斯的协调下,图利娅被元老院赋予了财产的完整处置权。
尽管她先前也从凯撒处拿到了财产拥有权,但一应法律文件仍需男性监护人副署,就如同所有的罗马女遗产继承人。据说这是因为女人没脑子,所以罗马法律好心地安排一个男人来保护她们。
然而,屋大维忌惮西塞罗家族,反倒更相信图利娅的个人判断,因此他使元老院通过了特别许可,让小图利娅不必再有监护人,将她从家族彻底解、放出来,反过来制衡她的家族。
所以,她自由了。
在此以前,小图利娅再是拥有势力、生杀予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依附在男性势力上的贵妇。即便尊贵如罗马皇后,都是需要先成为皇帝的妻子,才能拥有皇后的权力,属于丈夫的一部分。
但图利娅赢了。
连皇后之位都再瞧不上的图利娅,终于从这个罗马游戏胜出,好好地成为一个控制财产的“人”,而不是名为“女人”的财产,打出独属于她的小小胜局。
要甚么权倾地中海?图利娅其实只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不要做某人的女儿、妻子和母亲,就做她自己,一个足以让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大维的身份。
“米西,可以请你背过身去吗?”图利娅问。
米西纳斯便依言背过身。她将额头抵了上去,双手紧攥着他的衣服,顷刻间,泪水便将米西纳斯的后背打得完全湿透。
“我自由了,”图利娅窝在挚友的后背,沙哑着嗓子说,“米西,我终于自由了,自由了。”
不用再费尽心神地争权夺利、借用男性家人的名义,都能自由取用一把小小的刻刀;也再没有人能约束她的行止,她想见谁就见谁,不必别人来开恩批准。
米西纳斯好好地在原地守着,只微微躬着的背部绷紧。
“嗯,恭喜你了,图。你比你原先预想的还要赢得更漂亮哦。”他轻声说,“但你傻哦?罗马女人可不会爱上自己的丈夫。”
闻言,图利娅微微一颤。
“放心哭吧,他走了。”
话音刚落,图利娅随即放声哭泣,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她狠狠地捶打着友人的背,泪水汹涌地滑落。米西纳斯牢牢地坐好,任她发泄,陪着她,信守诺言。
“呜”半晌,图利娅停了手,再次用额头抵着米西纳斯的背,无力地痛哭呜咽。
哭声徘徊在小小的房间内,再传出到已经没有屋大维守候的廊道。
米西纳斯合上双目,也无声地滑下了两行泪水。
站在房门外的西塞罗父子,面面相觑。
冷不丁的,大图利娅将手上的男婴一把塞到了父亲的手里。西塞罗惯抱孩子,倒是下意识地就将小外孙抱好,但在看向大女儿时,却是愣了一下,然后倒退了一步。
大图利娅向来养尊处优,脸容姣好,但在历经丧夫、离婚后,神色早就变得麻木。然而,就在此刻,她的双目又再次散发出少女时拥有过的灵动神采。
她向父兄低头,以受过良好教养的姿态轻施一礼,然后直起身,不守规矩地提起裙摆,转身直往外跑,连奴隶护卫都没有带上一个,大小西塞罗叫都叫不住。
跑啊跑,哒哒哒哒,大图利娅踏出家门、穿过小巷,目不斜视地越过了罗马城广场,跑到了宏伟的白色建筑物之前。
维斯塔女神庙。
深吸一口气,大图利娅挺直了背,踏上神庙高高的石台阶。
当晚,一名贞女报称有疾在身,提早退休,由独身已久的大图利娅补上,并得到大贞女的亲自辅导。本应持续十年的祭司课业,大图利娅凭着本身的学养和惊人的聪颖,在两年内便完全掌握,并在家族的扶持下,接替了年老的大贞女,成为罗马里惟一能和男性官员平起平坐的女性公、职人员,荣耀的维斯塔大贞女。
虽然一切都要依赖神庙和家族支撑,权限也仅限于公务,但大图利娅也继小妹之后,取得了相对独、立的法律地位,作为个体出现在社会上。
也就在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少时颇显诗名、却在婚后变得静寂无声的西塞罗家大女儿,原来才华横溢,才思甚至比享负盛名的妹妹还要敏捷,是三个孩子中最肖似父亲的真正大才女。
在大图利娅为自己努力的同时,小西塞罗也接任了父亲的家主之位,远赴外省任职总督。或者不够聪明,但任谁都不会怀疑小西塞罗的品行。背负家名的他深得同僚和堂兄弟信任,身边聚集了优秀的追随者,逐渐的,也在政坛立住了脚。
小庞贝虽然只得到副执政官的位置,但在继母的指导下,初涉传统政坛却也没犯下大错,平稳地完成任期,累积了资历。
历经元老院里的争斗、联姻失败的政治动荡下,西塞罗家族再一次以贤臣的姿态在罗马城保住了位置。权势及不上当初依赖屋大维时鼎盛,却是清清白白,根基稳固,即便是屋大维都要对这一族放尊重,并倚重他们来攻击为非作歹的安东尼。
而屋大维自身,也毫无疑问地再婚了。
就在跟小图利娅离婚的三个月后,他便选中出身传统贵族的莉薇娅.杜路希拉。在命令她的丈夫离婚当天,屋大维再运用特、权即日结婚,一天都没有多浪费。被好事者嘲笑他抢女人从不手软,屋大维那张已经学会在公众面前端上微笑的俊脸,也从未变色。
第三任妻子的家族声势虽远比不上前任,却全心辅助屋大维,成为他的力量,也为他收割了前妻派系中部分的贵族支持。加上莉薇娅本人的努力,他们的婚姻由一开始便进入了稳定的阶段,相处中连一句争吵都没有发生过。
如此,在罗马城重获稳定、安东尼和屋大维东西分治地中海的局势中,过了五年
西塞罗大宅,华丽的大理石厅堂内,罗马城最顶尖的诗人们正聚首一堂,开着诗会,听着后晋年轻人们的自我引荐。只刚刚朗读完作品的这一位,很明显得不到贵人们的青睐。
“啪、啦,啪、啦,”掌声零零落落,衬得立于中央的人好不尴尬。
并肩坐在两个主位上的米西纳斯和小图利娅,对视一眼,前者耸耸肩,后者无声地叹一口气,耳边的绿宝石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听着强赋愁绪的俗诗,他们耐着性子没打断朗诵已是很给小朋友面子了。
“你有耕种过吗?”现年三十一岁的天才诗人,贺拉斯,就坐在米西纳斯下首的第一位,率先给出了评语,“没有的话,你凭甚么在真正的农夫面前唱颂虚假的农歌?”
年轻人站在厅堂中央,在贵人们的目光中窘迫得满脸通红,“不是、我,但在座的各位都不是农夫,我们又何必去懂那些粗鄙的细节呢?”
贺拉斯指向就在身旁、年龄稍大的另一位大诗人,维吉尔,“你口中的粗鄙,养育了深刻的作品。”
正是出身农家的维吉尔,摸了摸头。
年轻人哑口无言。
眼见这些心高气傲的才子们快要将人迫死,图利娅向边上的大姐递去眼色。一身白裙的大图利娅便出言,温声解围。正要听下一个朗诵时,奴隶来禀,有客来访。
是莉薇娅。
图利娅和米西纳斯又对视一眼。
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第59章 人面依旧
“今日不是接孩子的日子吧?”米西纳斯露骨地嫌弃,“莉薇娅来做甚么?”
“连你都不知道吗?”图利娅愣了一下。
“啧,我当然能猜得到。我谁啊?”米西纳斯摊手,“就是不想见到她那张假到要死的脸而已~”
图利娅:“……”抬手捂了捂脸。
坐得靠近上首的几个大诗人,听着两人的话,皆忍俊不禁,分明也是不待见莉薇娅.杜路希拉。
这位现任第一夫人,出奇地讨学术界的厌。
倒不全是因为管理书社的米西纳斯厌恶她。即便是与图利娅交恶的屋大薇,在安东尼回转埃及、将她遣回罗马后,也会偶尔地列席书会解闷。屋大薇身份尊贵,又是传统能写会唱的大家闺秀,众人都对她的参与毫无异议,个人交恶不影响学术讨论。
但出身传统贵族的莉薇娅,却完全没有屋大薇的学养。
通读复杂政令的莉薇娅,出人意料地,居然只是粗通文墨,对学院级别的理论完全插不上嘴。后来人们才发现,她自小就没被父亲好好教养,出嫁后也只管着家务,现有的一切都是凭一己之力死记硬学下来。即便她在屋大维身边开始展现出政治上的敏锐,缺失的个人学养也没补上。
莉薇娅涉足政治,同时又高调地扮演传统妇女的形象,亲自为丈夫织衣服、无视丈夫风、流,当然也不会提倡女性从事学术。她由此得到了中至下层的广大女人们喜爱,却惹得仗着家势与丈夫对着干的贵女们不喜。
她也提倡节俭和平实的耕作,不愿资助有时真的不知所云的学术发展,令各大学院不满。
完全就是学术界的绝缘体。
莉薇娅即便贵为第一夫人,渐拥权力,也只能被书社拒于门外。
米西纳斯当然是不会帮助她的,甚至乐见其成,自己也不时讥讽两句。
图利娅倒是觉得过分了,但莉薇娅是有心以“传统”来掩盖她对政治的野心,图利娅便懒得招惹是非。她吩咐仆人将来访的莉薇娅让到偏厅,与米西纳斯暂时退出诗会,没让莉薇娅跟书社众人碰面。
她压着裙摆、在米西纳斯的虚扶下站起来时,在座的男女诗人、列席学者,都半起身致意。
男的先不论,但女的……据说抛弃了屋大维的小图利娅,成为了罗马贵女的偶像。贵女们向她投来的目光,总是闪闪又生辉。
图利娅平静地颔首回礼,走出众人视线后却好险一口气没喘过来。
“请问罗马人是一天不八卦就会死的吗?”她面无表情地质问苍天。
鬼知道罗马人是从哪里得出“抛弃屋大维”这种惊悚的结论,还一笑就好几年都没完!
“首先,亲爱的,我觉得这是会被谈上一辈子的;”米西纳斯半捂着嘴憋笑,“其次,八卦是人性,跟地域和时代都无关的哦。”反正不是图利娅被嘲笑遭到抛弃就好啦~管屋大维去死。
图利娅用力拍上自己的脸。
“来来,我们玩游戏、别生气~”米西纳斯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只发夹,送给了图利娅。
马郁兰的造型,以钻石作花瓣,细细的花冠镶满夹托,工艺是希腊式的精细优雅,与图利娅的气质相配极了。
图利娅却是没好气,微愠地斥道:“你认为莉薇娅会妒忌这些吗?”不然怎么赶在会见莉薇娅前送?
米西纳斯笑瞇瞇地拿过发夹,抬起手,仔细地给她别在发髻上,将图利娅打扮得漂漂亮亮,“我管她的呢~本来就应该让全罗马的女人都妒忌你才对,但最要紧的,当然是我们家小花喜欢啊。”
“我更喜欢书。”
“瞎说,你明明很喜欢宝石。”
一顿,图利娅点头,“你说得对,书和宝石我都喜欢。”钻石耶
仗着廊道上没旁人,图利娅故意晃动耳边的绿宝石耳坠,又看头上的钻石反射窗外的阳光,折射出波光倒映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一晃一晃,晶亮动人,充满了世俗的快乐。
米西纳斯非但不劝阻,还在旁鼓劲,给她分析各地宝石的品质和进货时间,一张眉眼精致的脸笑得弯又弯,像只狐狸似的。
明知道他又在拿宝石勾她玩儿,但图利娅还是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声。
米西纳斯只管笑着摊摊手。
看那剔透的宝钻,衬在图利娅饱满健康的圆脸上,光采照人。
走到偏厅门前,图利娅低呼出一口气,挺直仪姿。
奴隶在主人的示意下,将偏厅大门打开,图利娅抿抿唇,带着闹得酡红的双颊,在米西纳斯的护持下走进。
莉薇娅听见响动,起身相迎,抬眼,便见打扮得富丽堂皇、神情疏朗的小图利娅。对比起仅仅穿着朴素衣裳的她,恍惚小图利娅才是罗马城最尊贵的女人。
图利娅在下首的第一位从容落坐,米西纳斯也毫不见外地坐在了她身旁的位置上,莉薇娅却没敢坐上上首,只换上感激的脸孔,在图利娅的对面坐下,犹如平起平坐。
米西纳斯的黑目里闪过嘲讽。
鬼才跟她平起平坐。
图利娅的座位,谦让了。她的名望和势力,都不是现在的莉薇娅能比得上,莉薇娅对此也心知肚明,一直都是向夫人微低着头,态度恭谨,无视米西纳斯的不屑。
“夫人,午安。”她柔声道,“我今次贸然上门,是为了我的丈夫屋大维而来。”
图利娅并不意外。
这五年来,屋大维大多与阿格里帕出征在外,仅有在城里的时间,也有意错开了她出席的场合,两人几乎再没说过一句话,事务都是通过莉薇娅传达。
“他想知道,”莉薇娅稍稍抬眼,观察夫人的神色,“维斯塔女神庙近日是否接收了安东尼的新遗嘱。”
全然不知这件事的图利娅,怔了一下,转头望向友人,米西纳斯安抚地向她笑笑,将谈话接了下来。
“你要想知道,”米西纳斯指向大厅,“便应该去问大贞女,大图利娅,来烦小图利娅甚么?”
在米西纳斯面前,莉薇娅却是昂起了头,没肯退让,“屋大维就是知道先生会徇私,才派我来请夫人的。先生应当知道,有暗报传来,安东尼的新遗嘱有损罗马人民的利益,若是属实,应当及早制止。”
“是安东尼大概写了甚么蠢话,方便屋大维拿来攻撃。人民你妈。”米西纳斯的手放在几上,手指轻敲桌面,“也不是我徇私,而是屋大维有私心,想利用小图利娅来获取神庙的支持,因为他知道盗取他人遗嘱的行为有多垃圾,他想将罪名推到西塞罗家族身上。”
“先生的话我就不明白了。屋大维的继承人是夫人的儿子,两家是利益共同体,屋大维的需要,自然也是西塞罗家族的需要。”
“噢?那你就直接去找大图利娅就好了啊?”
“先生,”莉薇娅的一双大眼,微瞇,“请不要辜负屋大维让你代政的信任,维护他的利益。这份遗嘱,很重要。”
“说不过我就转移话题,聪明,但有点丑。一,”米西纳斯伸出了食指,一双黑瞳目光锐利,“让屋大维自己将盗取遗嘱的责任背起来;二,”他再比出中指,“屋大维想要的话,他会自己来跟我说,你别自作聪明替他行事,更别想踩线去碰图。”
莉薇娅一滞,脸色顿时变得阴沉。
这趟来找小图利娅,确实是她自作主张,而不是屋大维存心绕过代政的米西纳斯。
这几年他出征的规模都不大,罗马城也急须重整秩序,米西纳斯便被留了下来代政。身无官职,他却可以自由取用屋大维的印信,先斩后奏,等同整个罗马城的实际政权都掌握在米西纳斯的手上。
莉薇娅在米西纳斯的阻挠下,非但得不到当年图利娅曾有过的代理权力,更是连第一夫人这种非正式的地位,都被打压得跟个透明人没两样。
要想突破,惟有做出成绩,在屋大维心里取得比米西纳斯更高的信任。安东尼的事和小图利娅的助力,是莉薇娅瞄准的突破口。
却是被米西纳斯,乃至屋大维,守到密不透风。
莉薇娅知道,假如她今日的妄动激怒了夫人,连屋大维都不会放过她。
图利娅端坐着静听,没插手米西纳斯和莉薇娅的争端,直至莉薇娅转向她,并向她低下头,表现出求助的姿态。米西纳斯讽笑出声,莉薇娅却不为所动,向夫人深深地低下头。
“尝试自我行动是一件很值得赞许的事,”图利娅叹一口气,“但你为什么不坦承向我求助就好了呢?”
她要是一开始就直说想让图利娅帮她坐稳第一夫人的位置,图利娅未必不肯帮她。可惜莉薇娅从未真心信任过她。
到底是跟随过图利娅,莉薇娅明白这句温声的问话代表她求助失败了。
“我和米西纳斯都不会将今日的事告诉屋大维,”图利娅偏头瞪了一眼想要异议的友人,“但也仅此而已。请回吧。”
送走了莉薇娅,米西纳斯顿时嚷了起来,被图利娅狠踩了一脚。
“你跟她胡乱较甚么劲?”图利娅皱起眉头,骂,“跟领袖的妻子交恶,请问很好玩吗?”
米西纳斯单着脚,一手扶着墙,一手抱着被踩痛了的脚背直跳,“喂!你这是跟阿格里帕那野蛮人混多了啊?别老是动手动脚啦!”
“……”举止不妥,图利娅心虚,“对不起。”
瞧她不开心,下一刻,米西纳斯便将另一只脚都递给她,“嗳,开玩笑的啦。继续打吧,我不介意的哦~”
图利娅:“……”
于是她真的又踩了上去,气到米西纳斯当真发了好半天的脾气,直到晚餐的时候才肯理会她。
“莉薇娅是在向你告状,让你来约束我。”撑着头半歪靠着长餐桌,米西纳斯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沙拉,“这个女人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点可以利用的机会。”
“我也确实需要提醒你,不是吗?”坐姿端正的图利娅,将嘴里的吃食都吞下才开口,“米西,别拿她来玩了。”
“我要存心玩她,她早就死了,”米西纳斯翻了个白眼,“就是想起来的时候踩一脚而已。她不想着来抢我的东西,我才懒得理她。”
“她就是没动你的东西,你也不会给她好脸色啊。”
“是又怎样?她不只想抢我的,还想抢你的。哦,一点都气都不该让她受哦?”
“她对我向来恭敬。”
“那是因为她知道这样能讨好屋大维。”米西纳斯偏开了脸,说。
图利娅一顿,然后笑了笑,“米西,一个贵族女主人的第一要务,不是家务,而是将丈夫身边的关系网与自己紧密地扣连起来,才能坐稳位置。与我、屋大薇都交好,是莉薇娅的生存方式。”
米西纳斯转回头来,望着图利娅,“但你今天驳了她,基本上是表明要跟她停止这种虚伪的来往了哦。”
“她不会在屋大维面前捅穿与我交恶的事,这对她没好处,所以我今天就是真说了难听的话,她都只会忍,忍到一撃必杀的一天。”图利娅拿过米西纳斯的沙拉盘,将自己盘里的葡萄分给他一点,“而且,我不需要她了。我没兴趣再跟一个永远不会信任我的人来往,所以,现在就随她去吧。”
与莉薇娅最终都没能真正地成为朋友,图利娅多少是有点失望。那双清亮又坚定的大眼睛,是图利娅这么多年来少有见到的。
但罗马女人的利益被系在丈夫和孩子身上,并由此而敌对,也没甚么好奇怪的。
“也或许,”图利娅想了想,“她其实从头到尾都讨厌我本人吧?”
“明摆着的啊。”米西纳斯点点头,小小地挥了一下叉子,“那个女人最讨厌的人肯定是你,连她爸和前夫都及不上。有些女人不知怎的,就喜欢讨厌女人。而且你有时候真的很讨厌,对某部分人来说,更是讨厌得不得了的性格,会惹火些甚么人是再自然不过的吧。就算是钱,也会有怪人不喜欢啊,你管她的呢。”
好吧。
笑笑,图利娅便放下了,倒是问起安东尼,“你和姐姐为什么都不跟我说遗嘱的事?”
“屋大维能走的路只有一条。”他只这样说。
图利娅却也明白了。
屋大维的下一步,必然是出手威胁维斯塔神庙,强迫图利娅的姐姐交出本应由大贞女好好守护的遗嘱。
这样的事,他们默契地少让小图利娅再插手。
图利娅轻轻摇头。
屋大维,到底是屋大维。
第60章 执着未已
一大清早的,图利娅便又走进西塞罗大宅的华丽大书房,忙碌起来。
自西塞罗终究是为了家人而退出政坛后,便搬到郊外的家族别墅,没再踏进过罗马城,而长子和长女又各有去处,城里的大宅便交给了小女儿,更是将小图利娅一直眼馋的书房,连同藏书,一并送给她。
至于图利娅原来的庞贝旧别墅,被她转赠继女玛尔利娜,让她即便家族再有个万一,都一生衣食无忧。
而屋大维赠予的别墅,图利娅一次都没有住进去过便被她卖掉换钱,拿去做慈善了。
“叮、叮、叮!”此刻,大富婆图利娅,穿着名贵的丝绸睡裙,却是毫无仪态地蹲在了大理石地板上,拿着锤子自个儿钉着些木架子。
同样穿着睡袍、披着精致披风的米西纳斯,打着呵欠,抱着手臂,斜靠在了门边上,“亲爱的,我说你能不能别大早上就弄些有的没的?”
“早安,米西。”图利娅抬起头来,笑着道,“抱歉,吵醒了你?不如我还是将你的客房移到庭园后面那间吧?景色更好,也更清静些。”
“我才不要。那么远,我来找你的时候不得跑断了腿哦?”米西纳斯又打了个呵欠,双手搂着披风走进,蹲到了友人的身边,“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在造天体仪。转动这个部分有点难弄呢。”图利娅以左手扶着地,干脆盘着腿坐下,手里抱着些木头料子又钉了起来。
“天体仪?”米西纳斯随手拿过图纸瞧了两眼,“交给工匠不就好了啊,是要送谁的吗?尤利乌斯的生日刚过,茱利娅的可也没这么早。”
“是小玛尔利娜。”她瞄准划线,小心地将木料嵌进,“她即将出嫁,这是我私人的礼物。你别只看她的哥哥聪明,其实她也很聪明、很喜欢天文学的,啊,不过,你别告诉她的小叔。”
米西纳斯放下图纸,一手托着头,另一手帮她扶稳模型,方便她动作,“你怕她的小叔,小庞贝那小混蛋,会硬将她送进维斯塔神庙?”
“难得找到喜欢又合适的人,就随她去吧。她一定会是个幸福的新娘。”图利娅将模型放在地上,自己也趴着,拿过尺子,检查天体仪的水平线,“藏拙是件好事,我们不需要又出一个才女。”
“她是庞贝的孙女,你能护她多久?”米西纳斯将自己的披风取下,披到她的身上,“你也别担心大图姐,她能应付的。屋大维的目的也不是要迫死大贞女,他只是要安东尼的遗嘱。”
“想要权利,那承受随之而来的义务和风险也很合理,我无意干涉姐姐的选择,但小玛尔利娜要不愿意要这些,就谁都不能迫她。”图利娅的眼睛一直只盯着模型,声线也平稳。
却明显是在生气。
“我就说,小庞贝最近怎么天天到书店蹲着等我呢~原来是又惹到你了啊。”
“那你理他了?”
“我可没!一看就知道没好事啊。要真会死人的大事,他就直接上门攀你的裙子了,至于其他的,我才懒得管他呢~又不是他爸。”米西纳斯说着,突然失笑,“你到底罚他甚么了?我瞧他的脸都青了,呵呵。”
“给罗马学院的工地搬砖、不,添砖加瓦。阿格里帕不在,工人难免怠慢,用用撒克塞的名号正好。”图利娅倒是一顿,扭过头来看向友人,“米西,他好好的一个将领,却被憋在城里玩政治、攀裙子也好几年了,这不利于我这派的势力。”
“放心吧!屋大维这次出征安东尼,少不了小庞贝的。”
“你也会去吗?”她浅蓝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他。
“嗯。”米西纳斯笑笑,软和下眉眼,低头望着她,“没事的,别担心。”他直起身来,摊摊手,“我绝对会带着卫队有多远站多远哦~”
“嗯?甚么?”
“不,”她笑笑,“没甚么。”
砌了好一阵子的模型,天色已然大亮,图利娅得赶往下一个行程,便罢了手,先去梳洗,米西纳斯也回去补眠。
在罗马的喧嚣渐渐挤满道道狭窄的石板街时,图利娅也带着奴隶和大叠卷轴上了软轿,在公民们的主动让道下,顺利赶到城中心,进入罗马学院选址中一座已经建好的副教学楼。
尽管浩大的建筑工程尚未完成,但罗马学院已经尝试开学了。今天是有教授请了假,图利娅被请来代课的。
然而,她在放下卷轴后,便带着学生们走出了课室,利用工地旁的沙堆,随手拿过一根长长细细的木条,走进沙地。右手别扭地提着裙摆,左手却顺畅熟练地在广阔的沙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在蓝天下向学生们讲解基本的地心说宇宙理论。
“图利娅教授,”有学生举起了手,“但我记得地心说也有很多缺憾,导致历法常常不准确,所以凯撒才引进了埃及的新历法?”
“埃及的主流学派,现时也是主张地心说,”图利娅以木条撑着地,站住,笑道,“但你说得对,不是每个学者都认同宇宙以地球为中心。比如古希腊的阿里斯塔克斯,他主张宇宙的中心应该是太阳,可惜他的著作已然遗失。同时,他也曾经估算月球的周长……”
远远的,屋大维背着手站在一栋楼房的阴影里,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前妻。
在教书的小图利娅,眉目间满是清爽开朗之色,细细柔柔的声线,咬字却极其清晰。她耐心地解答着少年们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连边上路过的行人都自觉地放轻声音,以免打扰了她。
晶莹的钻石头饰别在她金棕色的发髻上,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伴随着她不时响起的笑声,让图利娅既显得温和美丽,却也令旁人不敢轻慢。
屋大维沉默地望着她,直至她下课回转。一身戎装的阿格里帕,也安静地始终守在挚友身后的半步处。
他们刚下码头,甚至还没回去更衣梳洗,先行低调进城的屋大维便已经直朝城中心而来。
图利娅要不在学院,也会在书店,又或是在大宅内开诗会,总离不开城中心的。
夕阳西下,眼看着图利娅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内,下巴犹是胡渣、一身风尘的屋大维,才快速地眨了眨蔚蓝色的双眼,动了动在不知不觉中麻了的双腿。阿格里帕赶紧扶着他,找了个避人的位置坐下。
“阿格里帕,趁尚未有人知道我们回城的消息,失了戒备,你先带兵围住维斯塔神庙,将大贞女控制起来,”他平静地说,“但不到万一,别让兵刀真上了神庙的台阶,这会激起公民反感。我不希望像安东尼和埃及女王曾闯进神庙杀人一样愚蠢。”
阿格里帕皱了皱眉,“你有信心压得下抢劫神庙的罪名吗?”
“只要下一刻我们立即宣战,所有人的注意力便会被转移,没人会记得提这件事。让米西纳斯给我预备几场庆典,人们善忘的记忆便该被洗得差不多,不必过虑。”
当夜,图利娅便收到消息,屋大维威胁了作为维斯塔大贞女的大图利娅,顺利抢得安东尼的新遗嘱。
坐在书房大椅上的图利娅,映着黄澄澄的油灯看完姐姐的密信后,便默言无声地将信重新折起。蓦地,肩上一暖,她抬起头来,米西纳斯正收回给她披上外袍的手。见她望来,米西纳斯递去安抚的浅笑,一双黑眸在冰凉的夜里带着暖意。
“姐姐会怕的。”图利娅轻声说,“她从小就怕尖利的东西。”
被兵戈围着的时候,大图利娅一定是害怕的。
“嗳,”米西纳斯反身半坐到书桌上,抱起手臂,稍稍低头看着身前的图利娅,“你是不是太小瞧大图姐了?”
“嗯?”
“你家的就没一个孬种,就算是屋大维,都不可能让大图姐崩溃的哦~”他用着半是调侃的语气。
却一如既往的,让她渐渐放松了心里浓重的阴影,慢慢地弯起嘴角。
“嗯,米西,你说得对,”图利娅认真地向友人点头,“是我太小看姐姐了。”
米西纳斯随即摊摊手,“那当然。起来吧!先回去睡,明早你不还要去代课吗?要是上课打瞌睡了,我绝~对会嘲笑你的哦。”他两手向前,手心向上,十指弯弯,催促她起来去休息。
图利娅便顺势扶着他的手起身。
从书桌后站起的她,一时之间便靠近了半坐在书桌后的米西纳斯。
呼吸间就是两人沐浴后的清爽气息,稍一抬头,图利娅便对上他漆黑的眼睛,正扇着又长又浓密的睫毛。
图利娅以有点过快的速度将手收回,偏开了头,视线却刚好划过米西没被单衣覆盖的肩颈线,和脖子上现出半截的银链子。
既不是少年,又老不做运动,米西纳斯却是得天独厚,身型就像后世的杂志模特儿般线条流畅,随便歪坐弯背都能现出漂亮的弧度。配上他偏深的肤色,整个人的轮廓精致分明。
“上课会打瞌睡的人,明明是你。”图利娅稳定着声线,转手拿过灯却毫不犹豫地直往逃生门跑。
米西纳斯一顿,眼珠子转了转,随即快速地从桌上直起身,大步追上,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接话:“总爱混进别人家的课室,你还敢提呢。喂,我可记得你每次都将罪名推到我身上哦。”
只碰过她那么一刻的双手,被米西纳斯收在背后交握起来,压下骤来的栗动,目光却瞥向图利娅泛起绯红的白晢脸蛋。
图利娅的头愈是偏开,米西的目光便也追着偏过去。
夜里,一片静谧,诺大的宅第中犹如只有并肩而行的两人。
图利娅提着油灯,在扭断脖子以前,干脆直视前方,假装没感受到友人近在咫尺的体温,“是伯父说尽管推到你身上的呢,我也有帮你做功课作为补偿的。”
“啧!那老狐狸。”米西纳斯随口回道,最终也往外偏开了脸,偷偷地砸了一下嘴。
他背在身后的左手,用力,无名指上的冰凉婚戒便硌着主人的脊梁。
图利娅一回到房里,牢牢地关上门,长舒出一口气。
她说过很多遍让米西搬远点住,却总被他岔了开去。
或者罗马贵妇人们喜欢买各种奴隶是有正当原因的?她痛苦地一巴掌捂着脸。顿了顿,图利娅放下灯,蹲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眼睛愣愣地瞪着。
片刻之后,她抬起左手,使劲扯自己的脸。
房门之外,米西纳斯并没有离去。
他先是嫌弃了一下走道的地板,却还是靠着墙坐下来,抱着手臂,歪着头,看着门板后看不见却绝对在的图利娅。半晌,他的手按上藏在衣服下的银链,链子坠着被镶起来的金棕色发辫,刚好被他放在胸口的位置。
翌日上午,图利娅一打开门,便看见地上被放了一束还沾着露水的红玫瑰,一朵朵的,开得极其饱满,颜色鲜艳欲滴,也不知道这时节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她弯下腰把花束拿起来,抱着嗅嗅花香。
静默半晌,图利娅亲手将花插好在一个玻璃花瓶里,小心地放在睡房的窗台上。
带着脸上奇怪的小小印子,图利娅如常地回到学院讲课。
在半圆型的白色大厅里,已经打扮整齐的她站在台上,接着昨天的课题续说了下去,温柔的嗓音在厅里回响,细细地分析天文学的各流派。在奴隶的帮助下,一幅幅以清秀的字迹记载着基础理论的卷轴被挂起,方便坐在阶梯式座位上的学生们抄写。
屋大维悄然无声地走进了教室,出现在白色阶梯的最高处。
“……阿里斯塔克斯对月球体积的估算,是基于……”拿着教棒指在卷轴上的图利娅,在抬头转眼间看见了他,原本流畅的声音戛然而止。
自离婚后,五年都未曾正面再见的前夫。
屋大维挺直着风仪良好的站姿,右手扶上腰带,毫无回避地直视着图利娅,看她脸上的笑容就在望见他的一刻放淡。
没人能见到,站在最高处的他,下颌微微绷紧。
他已经好好地梳洗过,金盔红缨的贴身卫队也被留在学院之外,仅由阿格里帕陪同进楼,并没有惊动师生们,但很明显地,屋大维的到来仍然引起了图利娅的强烈反感。
课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学生们看看罗马的领袖,又看看台上的教授,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