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和平年代


    “……奥古斯都取消了私家的税务人员,改由公职者处理,相信有助减低贪渎的问题……”图利娅在莎草纸上写道。


    亚历山大港,在租住的大宅之中,图利娅辟出一个房间作为临时书房。黄澄澄的油灯照亮下,她坐在书桌前比对着各项笔记,谨慎地下着自己的结论,认真得微微绷紧了眉目。


    坐在书桌的另一侧,米西纳斯一手托着头,一手翻看着她的文稿。


    “图,你是不是从未参与过西塞罗的选、举?”他忽然问。


    “嗯?”图利娅写罢最后一句,放下笔,才抬起头来回应,“父亲的选、举向来不用操心,我确实并没有参与过。”


    图利娅出嫁前,兄长年纪尚轻,未曾参与选、举;第一任丈夫布鲁图斯是贵族,自动获得元老的身份,婚姻存续的几年间也并未积极参与其他公职的选、举;后来嫁给庞贝,更是便宜之举,战争随即爆发,与正常的为官流程完全不相干。


    仰仗军力的屋大维,最初的几年也不管选、票的;而后来,他大受公民欢迎,却也都与图利娅无关了。


    米西纳斯放下文稿,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你在经济层面的分析很准确,但你没有往政治上论述税、制改、革的影响。也难怪你的,西塞罗这奇怪的家伙一生都不需要买一张选、票,你不懂也正常。”


    “你的意思是,”图利娅想了想,“屋大维的税制,不仅是在提供优惠方面争取到支持?”


    “当然。你以为政策就只有光明正大的一面吗?”米西纳斯扬扬手,“想想看哦,以我家的财力,要是参与进贿、选,影响力会有多大?”


    “以往的私人收税制度,因着中间人的中饱私囊,制造了一批极为富有的士绅阶级。他们的富裕程度,确实足以影响选、举结果……”图利娅看向意大利的税务简表,“所以屋大维连得益不高的意大利本土也纳入新政范畴,真正的目的,是要撇除士绅的影响力?”


    “同时也是要达到你论述的社会经济目的。这部分你写得很好,有点自信,可别乱删了。”米西纳斯见天色已晚,便站了起来,拿走图利娅又要再执的笔,双手从后按在她的肩上,“好啦~明天再写吧!你不是说在离开埃及以前,还想再多逛一次图书馆的吗?”他稍稍俯身,侧头哄道,“顶多小人明天勉为其难地早点起床,陪你再去一次?”


    “说到行程,米西……”


    “喂、你等一下,亲爱的,我们说好了去北非的哦!你又想改吗!”


    图利娅偏过头来,“米西,我昨晚才想起来,我忘了去特洛伊城。”亲爱的特洛伊!她仰着头望着他,认真地说:“要是我没去过特洛伊,我会哭的。”


    “一个破城有甚么好看的?又不会真有木马!都已经破到这个地步了,屋大维在附近重建的又还没有建好……”米西纳斯揉了揉额头,“宝贝,我们还要去阿尔卑斯山哦。这样又绕回希腊,再重新下去北非,再回转马其顿,你是想画蜘蛛网啊?还有错过的季节呢?嗯?冬天我可不跟你上山!”


    图利娅想了想,决定拉拉米西纳斯的手。


    “……好、好。”米西纳斯翻了个白眼。他还能怎么办!“哎~季甚么节,我们家花花要去的话,就是哈迪斯都得给她让路。”


    “对不起。”一顿,图利娅却还是忍不住,“但要真错过特洛伊,我……”她抓了抓头,皱起了眉。


    好可惜!


    “……”米西纳斯看了看她,伸手将她抱到身前,“嗳嗳~多大点事?扁甚么嘴。行啊,那反正行程要改,就在亚历山大多留一阵子,你呢,就跟西塞罗再去逛逛,我呢,就跟格尼去改船期。嗯?”他摸摸她的脸,“不就搞~定啦。”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图利娅埋在他身前,闷着声说。


    “那要不不去特洛伊了?”他故意道。


    “不要!”图利娅马上抬起头凶巴巴地反对,愧疚甚么的在特洛伊面前立马飞了。


    米西纳斯好气又好笑,伸手掐她的脸。图利娅自知理亏,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着米西纳斯哈哈直笑。米西纳斯的黑眼睛望着她的笑脸,温热的手心扶上图利娅的脸侧。图利娅笑着笑着,渐渐的,停了下来。


    唔。


    她的眼睛望向逃生门。


    米西纳斯却将她的脸板了回来,四目相对。


    待他们走出房门,已经是三天后的事。


    穿戴整齐的图利娅,端坐在大厅里,安静地检查孩子们的功课。


    格尼乌斯若无其事,却止不住地将目光往坐在上首的图利娅和米西纳斯瞟;阿布坐在旁边,乐呵呵地给缩在角落黑脸的外祖父切无花果;小米西朝小姐弟挤眉弄眼,尤利乌斯还有点不太懂地快速眨了眨眼睛,茱利娅却已经裂开了嘴,小嘴巴露出刚缺了一个门牙的小洞,整一个鬼灵精的样子。


    图利娅手下镇定地翻着功课,绯红却无声地从她的脖子爬上了脸颊。


    米西纳斯看着,往嘴里丢了颗干果,然后打了个响指,用奴隶送上的湿帕子把双手擦净,再在孩子们期待的目光里将钱袋子抛给他们。


    哗~的欢呼一声,三个小的已经飞奔着抢下钱袋,格尼乌斯和阿布跟在身后护着他们,五个人一起到街上玩儿去了,不再围着母亲笑。


    图利娅这才将根本看不进半个字的功课本放下,轻斥道:“你快把他们都纵容坏了。偶尔花钱买开心,却不能总是乱来。”


    “有格尼那小子卡住,他们能乱花到哪里去?放心啦~”米西纳斯起身走到图利娅边上,揽过她的肩,低头看着她说:“等他们习惯了就好,嗯?”


    “……”图利娅用手捶了他一下。习惯甚么!


    米西纳斯却是低笑着,俯身将她拢到身前,两人抱在一起左右摇了摇,“蜜月旅行也至少一个月啊?”他说着,砸了一下嘴,“三天算甚么,啧。”要不是再玩下去会两个人都废掉,三天才不够他们踏出房门呢。


    孩子甚么的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米西,”图利娅将热到不能见人的脸埋着,只感觉她的人生从来没这么荒唐过,“请问这是罗马人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企图甩锅。


    米西纳斯在她的耳边低语:“这是全人类的问题哦~~”


    图利娅被他的嗓音惹到颤了一下,捂了捂脸。好痛苦!


    半晌,伏在米西纳斯身前的她,感受到他其实也要高了点的体温,闷笑出声。米西纳斯揉揉她的后脑勺,眼角眉梢都柔和了下来,温声轻哄着图利娅,随着她的笑声,他也弯起了嘴角。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米西纳斯向角落里的西塞罗使了个眼色。


    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西塞罗:“……”眼睛瞪到老大。却只能老老实实地自己摸着墙角安静离去,免得小女儿更尴尬。


    心知自己是全家人腹诽的对象,图利娅缩了半个小时都没能冷静地重新站起,直接将这天也报废了。


    等她能回过神来好好地执笔,已经是下个月的事。


    坐在前往希腊的船上,图利娅在房里收拾着这趟行程所得的文书。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连续三十天没有看过一页书、没写过半个字。


    正确来说,图利娅是完全不记得自己这个月到底有做过甚么正事。


    “妈妈?”茱利娅甩着小辫子,脑袋从房门后探出来,“大哥说等我过了生日就教我骑马,但格尼哥让我先来问准你。妈妈~可不可以嘛~?”


    图利娅轻压着裙摆在桌边坐下,点点头,却认真地告诫道:“可以,但你得答应我,在你学有所成以前,不准谈恋爱。”


    捧着一束花,米西纳斯背靠在房门边上,笑瞇瞇地向小女孩悄悄地点点头,示意她先答应母亲无理的要求。待茱利娅跑掉以后,米西纳斯又在外面等了好一阵子,好让图利娅不知道他听到了母女的对话,省得她又是一缩就老半天。


    虽然他的小花无论如何都很可爱,但他更担心她的脸哪天真会红爆掉。


    却听图利娅说:“米西,你要再不进来,我就锁门了。”


    茱利娅应她应得如此爽快,不是被人教坏了才怪。


    图利娅便见米西纳斯转了进来,毫不心虚地凑到她的面前,将一束埃及的蓝睡莲插、在她房里的花瓶里,替换下数天前他送的另一束红莲。


    看着他仔细地摆弄花卉,图利娅一点不讲道理的恼怒便平静了下去,唇边泛起了浅笑,浅蓝的眼眸里,满是从未出现过的晶莹神采。


    “好。”米西纳斯将花瓶放好,拍了一下手,转向她,说:“我今晚也不走了哦~”


    一顿,图利娅还是忍不住上手拍他,“你到底哪晚走过了?”


    米西纳斯被打到缩了一下身,嘴上不甘地嚷嚷,“我就不走啊!嗳,我有病哦?放着情人在隔壁还要走?”


    说到好像这么多年来住她隔壁、被所有人腹诽有病的那个不是他一样。


    图利娅轻呼出一口气,然后点头,“嗯,那就不走。”稍稍的偏开了视线,却没改口。


    米西纳斯瞧了瞧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一手托着头,一手去拉她的手指,笑瞇瞇地说:“嗯,就不走。”


    图利娅转回眼来看着他的笑,痛苦地一巴掌捂住自己的脸,另一手却还是反勾上米西纳斯的手指,积极配合地又报废了一天。


    回到希腊,一行人在前往更遥远的特洛伊以前,还是先停留在熟悉的雅典小住数月休整。


    戴着红宝石耳钉的图利娅,陪伴着西塞罗进行一场场的公开演讲,整理父亲的演讲辞出版文稿,也跟柏拉图学院交代了与亚历山大图书馆方的一些协议。


    “图?”会议中途,米西纳斯却见她脸色发青。


    图利娅已经连续好些天不太舒服。


    迫得他最近也只好反省装君子。


    “……”图利娅顿了顿,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小声说:“米西,这不科学。”


    “嗯?”米西纳斯想要拿过面前的协议书再细瞧,又直觉不是这个问题。


    片刻,他猛地抬头望着图利娅。


    “……噢妈的我要撒钻石祭天!”米西纳斯一把甩了手上的笔,站了起来,向边上的奴隶喝道:“给我将西塞罗立即捉过来!”他转向被吓呆的众人,扬扬手,“抱歉,家务事。你们先看着办吧,明天再继续会议。”


    利落地将事务扔了,米西纳斯小心地扶着图利娅下去休息。


    图利娅顺着他走,只沉默地捂住了脸。


    米西纳斯揽过快要哭了的图利娅,“瞎担心甚么?有我在还有甚么搞不定的?嘘,别怕,嗯?别怕,”在另一间内室将她安顿坐下,他俯身拥抱着图利娅说,“别怕,你也好、男孩女孩也好,都别怕,我在呢,嗯?”


    趁着父亲还没过来,图利娅像个孩子一样对着米西纳斯哭了出来,一手还死掐自己脸。


    米西纳斯也是意外,毕竟阿布都二十岁了,这……孩子真不在考虑范围内。


    他蹲在图利娅身前,捉住她撒脾气的双手,镇定地笑笑,“那我们再想。图,我们再想,没甚么不能解决的哦。”


    “……米西。”


    “嗯?”


    “对不起,我不该发脾气的。”哭过的声线透着虚弱,却也带着温柔,“这是喜讯。”一顿,她忽然瞧了瞧他,“是喜讯?”


    从未预想过,事务的一应安排也绝对有得烦,然而,图利娅有了她和米西纳斯的孩子。


    “那当然啊!图,别傻,我不会觉得烦的。”米西纳斯也微湿了眼眶,嗓音罕见地带上了沙哑,却是笑了笑,“这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知道了吗?”他微微用力握住她的双手,暖着她偏凉的手心,“妈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谢上天。”


    一眨眼,他们都这个年纪了。


    “嗯,米西,你说得对。”图利娅点头,通红的眼睛滑落了泪水,“是我和你的礼物。”


    “谢谢你,图。嗯?”米西纳斯站了起来,再次拥抱图利娅,一再俯身亲、吻她的头顶,“谢谢你。”


    图利娅也回抱着他的腰,努力平静下来,免得伤到孩子,但眼泪还是渐渐沾湿了米西纳斯的衣袍。米西纳斯抚着她的背,闭上眼睛,两个人靠在了一起。


    门外,西塞罗默默地放下了提着教棒的左手。


    他直奔向孩子里惟一靠谱的格尼乌斯,并请来雅典学院里最优秀的法学者和数学家,务求打造出全世界最偏心女方的婚前协议。


    “不是,”小米西看着如火如荼地忙碌起来的会议室,脸容扭曲,“西塞罗,小图姨跟我爸是真心相爱的,你整这个是为甚么啊?我爸恨不得将整副身家都打包送给小图姨啦!”


    本身也是有名的罗马法学者,西塞罗并着残障的右手,使劲地将厚厚的参考书扔上桌,花白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飞扬,中气却是十足地怒道:“小朋友懂甚么?老父亲就该是女儿不清醒时的守护者!你知道女人有多难吗!”


    “不清醒?”小米西抱起手臂,失笑,“小图姨会不清醒?开甚么玩笑。我倒更担心我爸求婚失败呢。别待会儿他一不顺心,又乱发脾气。”少年打了个冷颤。


    “因为孩子啊。”不懂法律、只能给大家当苦力的阿布,一边搬东西,一边笑笑,说:“妈妈一直很内疚没给我们一个好父亲,现在在可行的情况下,她更是不会让孩子以私生子这样吃亏的身份出生的啦。”


    格尼乌斯看着文件,没抬头地插嘴道:“小图姨要不高兴,米西叔也会跟着不高兴,这到头来都是在整谁?就是为了让姨放宽心,这婚也是结定的了。”


    边上的西塞罗,偷偷地撇嘴。


    小米西的眼珠转了转,“那就是先把婚结了,生下孩子再离?”


    离婚啊。


    阿布和格尼乌斯、西塞罗交换了个眼色。


    这个,可真不好说。


    一切还得等图利娅和米西纳斯自己商量着来。


    “反正就没人问问我的意见。”西塞罗忿忿地嘟嚷,“我明明是小图利娅最可靠的爸爸!”


    唔。


    格尼乌斯捧着卷轴的手一顿,阿布快速地伸手捂住小米西的嘴,不予置评。


    第67章 风雨不改


    书房之内,图利娅正在看医生奶妈团考察名录,以及一份结婚协议,全皆出自米西纳斯之手。


    西塞罗起草的那份,被米西纳斯嘲进了垃圾桶。


    这份协议保证,米西纳斯绝不干涉图利娅名下的财产,也限制了罗马法律原本赋予丈夫的权利,甚么掐死出、轨妻子无罪一类,尽管没几个上层家庭真会这样做,米西纳斯也仔细地逐项列出,更莫说是将图利娅的人、身权利列入丈夫的财产,全被剔除。


    除了给予已婚的身份,在这份结婚协议里,甚么都不会限制和成立。


    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而已。


    合约的最后,还附有一份已签上男方名字的离婚书,却空着属于她的一栏。他将所有的最终决定权都交给了她。


    图利娅的指尖轻轻划过他飞扬的笔迹,良久,她小心地将协议收起,然后举着灯台出了房门,穿过黑漆漆的廊道,敲开了父亲的房门。


    尚未歇息的西塞罗,一打开门扉,便看见面色苍白的小女儿。他连忙将人让进来,扶着她在桌边坐下,将早已备下的热水给女儿满上,暖她的手。


    图利娅每次怀孕都很辛苦,这回也许跟年纪有关系,呕吐到三餐都不能正经吃上一顿,身上更莫名其妙地起疹子,被折腾到迅速消瘦。她的精神更是愈见不好,尤利乌斯少吃半条菜,图利娅都能静静地望着小儿子,然后无声地疯狂流泪,吓到小兔崽子当场扒拉了餐桌上所有的蔬果进嘴。


    家里的气氛在她面前死命压着,实际上是只要一离开她的视线,每个人都暴躁起来。


    亏得所有医师都说图利娅的身体状况非常很好,也不是头胎,不算凶险,否则米西纳斯能将所有跟生育有关的神庙都砸一遍。


    “爸爸,”图利娅轻声说着,黄澄澄的灯火映着她落寞的脸,“这份协议,对米西太过分了。”


    与任何势力平衡和利益交换都无关,米西纳斯放弃他的合法权利,仅仅是为了图利娅而已。


    “……不是,我的小女儿,”老父亲的脸都要扭曲起来,“你对那个占便宜的臭小子有甚么好歉疚的?我没把他打死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西塞罗眼看着小女儿又掉眼泪,心里慌到不行,只能将帕子塞了一条又一条。


    图利娅双手抱着帕子堆,说:“要是没那些条件,爸爸,我不要嫁,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不行。”她才没傻!


    “这才对!我觉得你还可以再添些条件,好好分一下这个混小子的家产。”西塞罗从桌底的箱子里,又抱出一小箱子的手帕备用。


    “我不要,钱我会赚,我可以自己养孩子。”她板着指头给父亲算,“我在亚历山大买下的田庄,再过几年,至少可以翻三倍的利润。米西说得对,屋大维治下的埃及真的很好赚。”一顿,图利娅的眼眶又变红,“但米西买的那个,我瞧着能翻五倍。爸爸,我养不起米西。”


    西塞罗张了张嘴,完全跟不上孕妇的思路。


    “我并没有甚么可以补偿他的。对我来说的平等,对罗马男人而言,是不是牺牲呢?”图利娅擦着眼睛问。


    西塞罗叹一口气,“你们的协议,我是一辈子都搞不懂的了。”他也一手一臂地兜着双腿上的帕子堆,与他最小的孩子促膝而谈,“我聪颖的小女儿,作为父亲,我惟一能告诫你的是,好好思考结婚的原意是甚么,别忘记每一个行动的初衷。”


    图利娅看着父亲突然衰败的精神气,“爸爸?”


    早就满头白发的西塞罗,眼底有着深深的灰暗,“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不是没保得住罗马元老院,更不是你哥那臭小子没给我生一个孙子,而是没保护好你们姐妹。”


    图利娅一怔,伸手搭上西塞罗的手背,“爸爸,你胡说甚么呢?我和姐姐、哥哥都是成年人,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并为此承担后果,仅此而已。”


    “我不阻止大图利娅的第一次婚姻,但我承认,我一直觉得你姐夫配不起我的女儿。后来他病逝,我便给你姐姐订了门当户对的人。”他苦笑,“但你看,都是甚么玩意?”


    图利娅沉默下来。


    第二位姐夫,在西塞罗家族落难时与大图利娅离婚,却也没有落井下石,在动荡的罗马城里算是仁至义尽。


    但与同生共死、不曾离弃妻子的第一任丈夫,当然是完全不能相比的。


    大图利娅与第一任丈夫,是在西塞罗发迹前就认识的青梅竹马,因相爱而结婚的。


    西塞罗的左手,反手拍了拍小女儿的手背,“布鲁图斯和庞贝……是家族拖累你,让你错嫁了,但我最错的,是不应该允许你嫁给屋大维。”他微微咬了咬牙,却仍然止不住低泣起来,“看我的小女儿,都被糟蹋成甚么样了。你这婚离得好,离得好!”


    “是我不择手段,怎能怪责任何人?”图利娅想要安抚父亲,最终却还是伏在父亲的膝上,在这小小的房间里,父女俩抱头痛哭。


    再来一次,她绝对不会再嫁给屋大维。


    也没有勇气再去追随庞贝到最后,更永远都不想再见到那个一开始时明明很温和、却能将她的手腕生生扭断的布鲁图斯。


    西塞罗失去了手掌的右臂,带着恐怖的断口,艰难地抚着小图利娅的后脑勺,“是爸爸吓坏了你,吓坏了你妈妈,是爸爸没保护好你们。”西塞罗老泪纵横,“爸爸的小女儿,你已经做得很好,知道吗!”


    图利娅愕然地抬起头。


    她知道自己在做甚么,所以从没妄想过自己能得到西塞罗的半句赞许。


    西塞罗艰难地笑笑,抚着女儿的长发,“你嫁给屋大维是天大的错,但哪管旁人嘲笑羞辱,又何妨遍体鳞伤,”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只求问心无愧,那就连我也不能对你置喙,知道了吗?”


    图利娅愣愣地直掉眼泪,然后乖巧地用力点头。


    “是的,爸爸。”


    小女儿离开后,西塞罗以外袍掩面,冷着声音怒斥道:“臭小子,你满意了!”


    米西纳斯从隔间转出,上前扶着老人家好好地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柳叶茶。


    “好、好,是我的错,啧,反正我不跟西塞罗家族的人争对错。”米西纳斯半蹲在未来丈人面前,扶着老人家的膝,收敛了笑,一双黑目带着认真之色,说:“西塞罗,这个世界上能解小图利娅心结的人,只有你一个。”


    “……”西塞罗左手捧着茶,撇开脸,小声问:“她不怨恨我吗?我就是个没用的爸爸。”他嘟嚷了一句,“你不都知道,她从小就喜欢拿冷脸来堵我,哪天见我跳脚了就真高兴了。”


    米西纳斯点头,嘲笑,“这个倒是真的,逗你的确挺好玩。”


    西塞罗转回头来怒目而视。


    米西纳斯摊摊手,却是暖着声线说:“但你也是个被堵到跳脚都舍不得责罚女儿的父亲。外面的人猜不出来,但我们都知道茱利娅的顽皮到底像的是谁。”他笑笑,“嗳,后花园爬墙的路,都是多久以前,谁家比男孩子还要好动的小坏蛋留下的呢~”


    不喜欢待在采光不好的罗马大宅内、总追着阳光跑到后院的人,从来都是小图利娅。


    西塞罗再次长叹,“是我没保护好我的小女儿,让她从活泼好动,变到一动不动,望向世界的目光由好奇变成恐惧。”


    他记得,小女儿特别早慧,恍惚他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就已经被她鄙视没先洗手?却不是从第一天起就是现在的模样。


    曾经,她会兴奋地趴在他身上,学着别人模模糊糊地叫“西塞啰~”,然后戳父亲的脸,偷摸他的手和笔,抱着他的签名傻笑。


    但不知道从甚么时候起,回过神来,女娃娃已经不再放肆地往他的书架爬,只会低头静待他批准,再沉默地拿起刻刀,一字不漏地诵写女祭司的祷文。


    尽管,她明明就一次都没进行过祷告。


    她硬是压着脾气伏在女神圣火之前,学着柔顺的跪拜,咬字清晰地唱诵艰涩的圣歌,雷打不动地温习功课。由小图利娅跟随西塞罗写下第一个拉丁文单词,到以全罗马第一名入选维斯塔贞女,她用了近十年的努力。


    事与愿违,却打下了厚实的学业基础,她后来再艰难都从未间断地学习,一直到现在,小图利娅已经精通父亲所擅长的拉丁文和希腊文,粗通埃及文、希伯来文。天文与地理,数学和建筑,文学乃至哲学,皆有所涉猎,不知不觉间,她惊人地博古通今。


    数十年的学海无涯,方有立于讲台之上视帝皇如无物的风釆。


    “我是偏爱才思敏捷、直率单纯的大图利娅,但小图利娅才是我最自豪的孩子。”西塞罗擦擦眼睛,也拍了拍隔壁家小子的头,“她不怪你,那我也不会怪你。小图利娅说得对,那次只是意外,你也做得足够多了,傻小子。”


    意外地被安抚,米西纳斯怔愣当场。


    老人家放缓了声音,说:“有几个人能将少年时的承诺守住大半辈子?多的是人嘴上道歉,转身便逃避责任。你也没有因为爱她就放弃为人的原则,不顾病父的意愿,又或抛妻弃子。若真不管不顾,那叫一己私欲,而非爱情。米西纳斯,你演绎了艰难的正直,而非廉价的欲、望。”


    西塞罗要想,其实是能把话说得很好听的。


    将他们年轻时的所有不堪,化成长辈的宽容。


    半晌,失去笑容的米西纳斯重新摆上笑瞇瞇的脸,拉过未来丈人的手,摇了摇,“那就说好将小女儿给我了哦~”


    “……我才没这样说过!”西塞罗立马精神爽利地站起来,快速地甩手,手掌往袍上使劲擦擦,“我为什么要将我们家的小女儿给你这样、”他从上到下满目嫌弃地打量米西纳斯,末了还偷撇嘴,“骗我女儿代做功课的混小子?诗写得差也算了,还总拿出来弄脏别人的眼睛,那就是你的错了。”


    “呵、呵呵,”冷笑,“你考到全罗马第一不还是被埃及女王嘲笑脑子进水。”米西纳斯差一点就想私奔算了。他讨厌别人说他的诗写得烂!


    直吵了好几句,西塞罗才以手抹着总算不流泪的眼睛,站在满地的小手帕里,背过身,闷声道:“你别问我,问我的小女儿去!”


    “放心,我就是礼貌性地来问你一下而已,”米西纳斯站了起来,拉门离去,“无论你这张不可爱的嘴答不答应,只要图答应了,我就娶定了,啧!”


    西塞罗气到原地跳脚,差一点就想告上法庭,拿回小女儿的监护权不让嫁了!


    米西纳斯将老人家安顿完,便拿着一件披风走到小小的后宅庭园,见图利娅正坐在藤制的摇椅上,晃啊晃的,没约定好,却在等着他。


    清减不少,但在雅典的图利娅,气质总是格外的清新,望着星空的目光始终深邃动人。


    听得脚步声,图利娅转过头来,向他笑笑。


    就凭她的爸爸,才不会想到怎么安抚小女儿呢。当然是有混蛋在背后出谋划策。


    米西纳斯走来,俯身给她仔细地围紧了披风,才在她的身旁落座,“我先说明哦,我绝~对不认同你家自讨苦吃的狗屁逻辑。神经病!”


    “你要跟我结婚,不也是自讨苦吃吗?”图利娅轻声说,“米西,我不想你卷进奥古斯都的宫廷。”


    米西纳斯现在的状态就很完美,没人敢招惹他,他却也已经从政事全身而退;但图利娅有一双跟屋大维所出的儿女,迟早是要回到罗马的。


    “啧,就莉薇娅那个死丫头?我要为了这些无聊的事而不敢娶你,那就真是蠢到家了。”


    “米西,我是跟你说认真的。”


    “我也是跟你说认真的啊。”米西纳斯伸手拥过图利娅的肩,掌心擦擦她的肩头,“你觉得将来你要有事,我可以袖手?说到底,你是不敢承担跟我结婚的责任而已。”


    图利娅偏头靠在他的肩上,偷偷地蹭了蹭,“你连离婚协议都给我预备好,我还有甚么不敢的?”米西的体温暖暖的,超舒服


    米西纳斯看着她,不动声色地移好姿势,方便她偷蹭,“私人协议抵不过法律,要真哪天我神经病了伤害你,你家就是拿着协议告上法庭,也顶多将我流放,过个几年我就可以起复。”


    图利娅轻笑一声,摇头。这个时代。


    亏得还能离婚,也庆幸罗马人铁定会让奥古斯都的贞节计划泡汤。


    “地中海里没几个人能动你,”米西纳斯给她仔细分析利弊,“但你要有个万一,不能理事,你爸顶不住的。丈夫的身份天然是压制,西塞罗还是怕,我也能理解,可拿我的财产抵押也限制不了我啊。我不是不差钱,而是不差来钱的途径好吗。只能让你拿着离婚书,有事就先跑、喂痛!你为什么又打我!”


    “我妒忌。”不差来钱的途径!


    “……”米西纳斯被气到没脾气。


    “米西,你不是打算孩子出生后就离婚的吗?想这么长远?”


    “离孩子出生还有大半年呢。说不定屋大维明天就喝凉水噎死,罗马大乱,鬼知道会不会又闹出甚么见鬼的事哦?我又不差一张纸的钱,先准备好啊。”


    好的、不好的,他总是全都为她准备得妥妥当当。


    图利娅垂下眼帘,挡去眼眶泛起的温热,“米西。”


    “嗯~?”他感觉图利娅的情绪又不对劲,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姆指轻擦她的眼周。


    “你混蛋。”


    “……哈!我又怎么惹你……”


    米西纳斯嚷着的时候,图利娅直起身来,从外袍里拿出一对红宝石耳钉,却是已被摘去耳扣的部分,只余宝石被系上两条编得很丑的金棕色小发圈,强行伪装成一对戒指,分明是等人的时候临时编的。


    “宝石是你买的,权利也是你让的,我绝对不会分你一分嫁妆,也不会放弃已经到手的自由,婚前协议还是要好好签的。”她捧着伪戒指到米西纳斯跟前,“但我不想跟你离婚,我想被认作你的妻子、你被认作我的丈夫。米西,请问你愿意跟我认真结婚,一起过下半辈子吗?请你嫁、不是,请你让我嫁给你,好吗?”


    不是用完就扔的垃圾协议,而是相爱的人踏进婚姻,互为伴侣,共渡岁月。


    图利娅认真地望着米西纳斯,求婚。


    “……”米西纳斯的呼吸一窒,随即提高了声量:“瞎说甚么!”他飞快地拿过一只戒指就直往手指里套,“半甚么下半?我们明明就一辈子都在一起哦!上半辈子已经在一起,下半辈子也是,不会算数就别瞎算!”嘴里巴巴巴个不停,黑色的双目却也孩子气地红了起来。


    他和图利娅结婚耶!


    手忙脚乱的,米西纳斯稍躬着背,两手微抖着弄了好半天,才将左手的无名指塞进歪七扭八的戒指里。


    图利娅一边哭,一边笑,直笑得八只牙齿都整齐地亮出,“所以,请问你这是愿意嫁给我了吗?”为了眼前的罗马男人,她也把代表约束的戒指往自己的手里套。


    “我愿意啊!”米西纳斯伸手一把将她抱住,温热的脸贴着她的脸颊,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咒骂:“我回去就将离婚那张撕了!啊有病哦,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啊!我才不要!不要!”


    所以,这到底是有没有听清她在说谁嫁的谁呢?图利娅哈哈直笑,伏在了米西纳斯的肩上,双手回抱未婚夫的背。米西纳斯完全没她的办法,任她傻笑,愣是突然说不出半句回嘴的话。


    他只能将渐渐伏在他颈窝处哭起上来的图利娅抱紧,手心扫着她的背,姆指擦擦她纤弱的肩头。


    “图,我们结婚吧。嗯?”他说,“我爱你,图利娅,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我们结婚吧?”


    “嗯,我们结婚吧。”她埋头说,“我爱你,米西纳斯。”图利娅爬了上椅子,手脚并用地死死将米西纳斯抱住,狠狠地打他的背,“米西,我想嫁给你,为什么我们不能早点结婚!你小时候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凭甚么就看我一个不顺眼!混蛋!你是大混蛋!”


    米西纳斯使劲回抱她,左右摇了摇,“啊~我是大混蛋。嗯?乖,别哭了,别哭了。”他自己却也滑下了泪水,恶狠狠地回骂:“可明明是你他妈的死活不瞧我一眼,天天装清高,一心只想要混进神庙的啊!我不都帮你拉赞助了,还想我怎样!”


    “那是小孩子,我又不是变态,谁会想这么多。”


    “呵,呵呵,不是变态,那你天天合着我爸来找我碴!”


    “……谁叫你跟我爸爸一样瞧我不起,嫌弃我攀附神庙,还每年都阴着脸瞪我的生日礼物。”


    “是你的生日礼物真的多到离谱好吗?你这个骗子到底拉拢了多少长辈啊!”他呼出一口气,被烦死了似的,“我也是好几年后才知道你是想分我礼物。我不从小跟你说,有话不要闷在心里,哭都要比你冷着脸好,嗯?你这不叫体贴,叫找碴!”


    “对不起,我这就改。”图利娅姿态难看地乱趴在他身上,“我爱你,米西,请问你也爱我吗?”情侣地狱拷问。


    “……啊这亏得你还爱我,不然我真会被你玩死。”米西纳斯发泄痛苦般向天翻了个大白眼,手下却温柔地抚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我爱你、我爱你,我从来都只爱我们家小花一个,嗯?坐好,不要哭了哦~哭就不漂亮、啊!图,你又打我!痛的啊!”


    调整着姿势,米西纳斯小心地将有孕在身的图利娅抱起,拢过披风将她盖好,将气息明显虚弱下来的她抱回宅内,让她好好休息。


    是夜,他守在了她的身边,就像从前的每一天,风雨无阻。


    惟一不同的是,睡梦中的图利娅死死地拉住他的食指,不多碰,却是少碰他一点都不行。米西纳斯稍一动,她便立即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凶巴巴的,凶着凶着,便恍惚要哭出来,蜷缩起四肢,非得米西纳斯在她耳边轻哄,才肯好好舒展身体睡好。


    折腾着,两个人跟尚未落地的新生命一起,共同迎来了新一个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