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浩气长存
临近波光粼粼的爱琴海,平静古老的雅典城里,正举行着一场小小的私人婚礼。
春风之中,披上红纱的新娘捧着丈夫亲手做的红玫瑰花捧,弯着唇,抬头,对上新郎的一双黑目,迎向里面温柔的目光。米西纳斯牵着她的手,笑看他的小花跟他一样的笑开了花。
交换过誓词后,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米西纳斯小心地捧起图利娅的脸,低头亲、吻。图利娅闭上眼睛,无声地回应,圆圆的脸颊向上仰,现出光洁的下颔轮廓,白晢秀气的脖子伸长,随即便被指节分明、肤色偏深的大手覆上,稳当地扶住,丁点力气都舍不得让她花费。
“哗~!”茱利娅一把将花瓣高高撒出,欢呼着跳起,两条长长的金色发辫在澄澈的蓝天下飞扬。
小米西纳斯还在摆弄头上被父亲硬套上的花圈,就被茱利娅的叫声吓了一大跳,正要闹,却是看向抱在一起的新婚夫妇,到底忍了下来。表情牙痛似的,少年仍然很给面子地用力拍掌。
阿布将小弟尤利乌斯护在身前,兄弟俩一道拍着手傻乐。
静待在最边上的格尼乌斯抱着手臂,虽是沉默,却也微微一笑,在灿烂的阳光下难得地眉目疏朗。没人知道,格尼乌斯挂在腰间的小袋子中,常年都放有幼时米西叔叔送他和妹妹的家族小玩偶。
一家人中,惟有西塞罗鼓起了脸颊,像条快要被吹破的金鱼。
根本不等他将小女儿的手交出去,他家小女儿的手就自动去黏丈夫的手了!他正想要拆,那已经成为他半子的混蛋便反手牢牢地牵着妻子,还抽空回头给了丈人一个狐狸似的笑容。
“米西,你不要欺负我爸爸。”图利娅小声道。
“嗳~这可不行。”米西纳斯干脆环抱上妻子,在她的耳边小声说,“我这辈子都欺负定他了哦~”
一顿,耳际通红的图利娅捶了丈夫的胸口一下,米西纳斯反倒低笑,眉眼弯弯,拥抱着她,两人一起左右摇了摇。图利娅将头缩在他身前,到底忍不住,轻声偷笑,夫妇俩不停傻笑。在茱利娅的口哨声、小米西的起哄里,图利娅和米西纳斯才稍稍松开拥抱,戴着同款婚戒的他们,转身笑着望向家人。
金戒台上托着一颗小小的红宝石,在光线下晶莹剔透,品质上乘。镶嵌的戒圈虽然只是透明的琉璃所制,中间却是融进了金棕色和棕色的发丝交缠着。戒圈绕成了常春藤的形状,工艺之精美,相当罕见。
西塞罗看着这样的一对新人,到底是红了眼眶,想起很久以前他的大女儿首度出嫁时,恍惚也是这个模样。
“这才是一场真正的婚礼。”他嘟嚷着说。
阿布拍拍外公的肩。
图利娅向陪在老人家身边的长子点点头,回首时,正好米西纳斯也转向了她。他笑笑,伸手,掀走了图利娅的红头纱,将纱巾转手收起,露出妻子金棕色的美丽发髻。图利娅望着他,定定地望着他,米西纳斯的目光始终不变地注视着她。
半晌,图利娅向他勾勾手。
米西纳斯挑挑眉,厚着脸皮笑瞇瞇地凑过来。
她抬手压着他的后脑勺,便一把亲了上去。早就知道妻子会这样做的米西纳斯,笑着低头,双臂抱在她的腰间,任图利娅好好地亲,随她亲个够。
“咿呀~!”茱利娅看着,脸蛋都要红爆了,却不肯退开,眼巴巴地瞧着,在边上扭来扭去。
图利娅的脸颊也是热起来,但始终不肯放手,米西纳斯也才不会推开她咧!只见他稍稍侧身,默不作声地挡去妻子尴尬的脸,然后用力回吻。
西塞罗一巴掌拍上脸,阻止自己行凶的冲动,众人哄笑,欢渡这本来就应该要快乐的婚礼。
就在这一年的年末,图利娅在丈夫的陪伴下,历经重重阵痛,平安生下了她这一生里最小的孩子,她和米西纳斯之间惟一的女儿,西尔利娅。
消息传回遥远的罗马城时,已经是翌年的事了。
“是你压下了她再婚的消息吗。”坐在书桌后的屋大维,放下密信,抬头望向刚从边境战线回来的挚友。
阿格里帕站在他面前,直认不讳,“是我。”
屋大维面无表情,“你难道觉得我不应该阻止?”
他就是知道屋大维会阻止。阿格里帕尝试说服友人:“你还能为了一场婚事大军压境不成?没人能阻止他们,你何必吃力不讨好。”
“我无论如何都讨不了她的好,这点不在考虑范围内。”屋大维以平静的声线说,“奥古斯都的孩子不适合有继父。我不管他们怎么玩,反正全地中海都知道她讨厌我,但我不预期他们会愚蠢到越过婚姻的界线。”
唔。阿格里帕顿了顿,“好像是因为夫人有孕了。”
“你不需要为他们的任性解释。”屋大维冷斥道,“假如只是为了孩子,我大可以运用权力将她合法化,根本不是问题。即便是不想求我,他们现在也怎么都该离婚了!”
对于友人的责备,阿格里帕却只定定地望着他,说:“你明知道为的是甚么。”
屋大维的下颔线瞬间扯紧,漂亮得有如玻璃珠的蔚蓝色眼眸,映着挚友的倒影,微颤。
“你说得对,有隐患,”阿格里帕走近一步,双手按着桌子,俯身正视着友人,“但真有这么严重吗?他们是会胡乱干政的人吗?”
“你不能将信任寄托在人性上。”
“但从古到今,也只有你一个皇帝是拥有能信任的朋友。”阿格里帕反问:“你有三个好朋友,到底有甚么好不满足的?”
米西纳斯老是骂骂咧咧,却从未缺席屋大维每个重要的瞬间,辅助他到了最后;图利娅也到底未有伤害过屋大维的势力版图,并默默地推动新政,为他控制旧势力。
在这场罗马游戏开始之初,他们就已经是拥有过命交情的朋友。
屋大维抿了抿唇,“我也会是惟一一个被妻子抛弃的皇帝。米西纳斯那个混蛋,凭甚么?”
书房里没有外人,屋大维的眼眶便也放肆地红了起来,在白晢俊秀的脸上格外分明。
“呃,”阿格里帕不好直说,只得抓抓头,“或者你可以看看他们的婚前协议?”
“我看过。这根本不算甚么,”屋大维语速极快地道,“只要她说,我也能为她做到。我本来就甚么都答应了的。”一顿,他续说了下去,“她想找人解闷,我都可以忍。”
“你装甚么大方?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忘记,你妈的居然为了夫人而瞪过我?”阿格里帕忍不住爆脏话。
真的是妈的,何止是夫人,这三个人缠在一起的日子,就连阿格里帕都不堪回首。虽然,这明明就不关他的事!也已经是个稳重将领的阿格里帕,却是直起身来用手伪装扇子,给自己煽风,下火。
但见屋大维的视线移开了一下,下一刻又转回来,问:“你为甚么被她摸过头而不跟我说?我从来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有好到这个地步。你与我同龄,我既然娶了她,你便应该避嫌,这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应有的检点。”
阿格里帕:“……”算了,不要再提,“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到底是放过了西塞罗的。”
“是图利娅迫我的。”屋大维皱了皱眉,“当时她的势力发展过大,图利娅也不肯答应我从此放弃插手,只做我的妻子。假如不离婚,我没其他办法去限制她。”
“啊,那回要不是夫人,你真能把西塞罗扔下悬崖。但我不是说那次。”
屋大维抬起头来,望着挚友。那是甚么?
他不记得了,阿格里帕却记得,说:“第一次跟安东尼、莱彼特结盟时,你确实想借大清洗铲除西塞罗,但当米西纳斯要救,你也是故意装作不知道,放了他走,留了西塞罗的头。”
“……我伪装得很差吗?”
“不,安东尼和莱彼特没发现,我也同样没看出来。”阿格里帕笑笑,“我只是相信你没变而已。”
屋大维脖子上的肌肉蓦地一跳,蓝眼睛定定地望着一起长大的朋友。
“米西纳斯担下了责任,万一被安东尼发现我们背着他捣鬼,就可以将他推出去替死,以维持三头同盟,不会影响大局。”阿格里帕直视挚友那总是迫得旁人害怕的目光,“你是想西塞罗死,但不迫到最后,你从来都不会轻易杀人,即使是在你没掌握好分寸的当初。”
“……”屋大维偏开了脸,“他们从不信我。”
“不信吗?”阿格里帕反问,“米西纳斯和夫人肯定知道你动过杀心,但也没道理看不出你最终选择收手,不然,夫人甚至不会答应婚事吧?你看她有多恨安东尼,却也没对莱彼特怎么样。只是后来你真的动手了,她才不能忍了。”
为了他们三个,阿格里帕索性都说开。
“他们维持着让你忌惮的名望,你以君王的力量压制他们的扩张,不就平衡了?米西纳斯和夫人都会很小心的,我相信只要不到最后一步,你们都不会对彼此动手。”他温声劝道,“你们三个人,我都相信。”
“你太乐观了。”反驳着,屋大维却是彻底扭开了头,手下用力捶了一下桌子。
呯的一声。
半晌,屋大维蓦地俯下了身,在阿格里帕的陪伴下,狼狈地痛哭失声。
图利娅结婚了。
她是别人的妻子了。
阿格里帕握着他的手,并没有告诉友人,他突然赶回来是因为收到米西纳斯和图利娅的联名亲笔信,将屋大维拜托给了他。
谁知屋大维却先说了:“是他们叫你回来的。”
阿格里帕:“!”
屋大维用外袍擦了擦脸,失笑,“阿格里帕,你是个少有人知晓的真正天才,但你实在是不懂得说谎。不过我想这点也是在米西纳斯和图利娅的预计范围内,不必担心你没瞒得住。”
阿格里心虚地移开视线。
说得好听,但要没瞒他,让他知道图利娅对他不仅有姐姐般的关心,而是有那么一刻被屋大维打动,真心爱上过他,你看屋大维是放手还是不放手?
“阿格里帕?”领袖的死亡视线投来。
“不、不,没,甚么都没有!”他慌到要命,只想离开书房,逃生。
有点危机、也包含着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的麻烦,地中海终究是迎来了久违的和平,从腐败古老的元老制度挣脱而出,过渡到生机勃发的罗马帝国。
十年后
“呜!”军号长鸣,罗马城飘满了彩带和各色花瓣,人群挤满了从城门至城中心的大道,欢呼之声响彻天际。
他们的领袖,罗马第一公民奥古斯都,亲切地站在城门边与大家挥手致意,他的妻子莉薇娅,也温柔地陪同在侧,并将她和前夫所出的两个儿子都带在身边,让提庇留和尼禄都能够跟随领袖在公民面前曝光。
一名身形瘦削的金发青年,抱着手臂歪站在最边上,无视作为领袖的父亲投来了严厉的目光,就是不要站到人群中心去。然而,青年的相貌极好,犹胜父亲当年,气质更是温和得多,只要他微微一笑,便能引来各小姐大妈的尖叫,根本就不愁人气。
将来待他长大了,要是哪个公民不支持他,铁定会回家被老婆女儿埋怨。
屋大维对儿子的脸是安慰的,好的公众形象实在省事。
莉薇娅望了望自己的两个儿子,非常怨恨前夫的脸。提庇留和尼禄兄弟,一致地将脸往外转。
尼禄先不论,提庇留却是个只想上战场的将军,也已有心爱的妻子,根本不想继承领袖那无日无之的政务,更不想听母亲的话,改娶领袖家的那个疯丫头!
就在第一家庭的各位正摆着笑脸腹诽间,哒哒哒的马蹄声便响起,在公民们的欢呼中,一骑白马率先冲过城门,穿着红色裤装的少女控着马,高高地跳过道道栏架,金色的马尾辫在阳光下飞扬。只见少女一勒缰绳、回转马头,以一个马身位之差,精准地停在了父亲的面前,并露出了大眼高鼻的美艳脸孔。
她就是现时全罗马身份最高的未婚女子,茱利娅.凯撒!
屋大维:“……”这绝对不是他期望的小淑女。
他平静地扭头,望向三天两头就说发烧不要练习武术的儿子。
尤利乌斯一边露出媚惑众生的笑,一边想要逃,却已经被姐姐用马鞭勾住了后衣领。
因为不止他爸,尤利乌斯的亲妈也不允许他不做运动。
这十年间,姐弟俩在生父和生母处交替地留住和学习,各自有了擅长的方向,却任谁都板不了他们的性子。从出生起的性格,茱利娅和尤利乌斯便一直如此发展下来,标准的和平年代孩子。
“亏得茱利娅放了火还懂得赔偿。”跟在后面的软轿里,歪坐着的米西纳斯一手抱着妻子的肩,一手捂着差点乐歪了的嘴,“最乖的是懂得拿她亲爸的钱包去赔,不让可爱的母亲和亲切的继父付出一分。茱利娅真是全地中海最乖巧的好宝宝~”
不像他家的小宝宝西尔利娅,冷起脸来连他都被整了个半死。
图利娅捂捂脸,“你还敢说。米西,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教茱利娅的吗?”
“不然呢?那臭小子敢伤我们家小小花的心,就该让他得个教训啊。”他才不心虚。
茱利娅早几年回城时,遇上了由屋大薇收养的安东尼之子,两人谈上恋爱,却是被尤利乌斯揭发对方心怀不轨,想借勾、引茱利娅来报复屋大维。茱利娅倒没跟父亲投诉,只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带上人马,将对方家里的人都赶出来后,一把火烧了前男友的家,成为罗马城该年度的第一谈资。
居然还被好事的罗马公民们赞好,茱利娅的黑色人气高得不行,屋大维差点没真的下令让卫兵将女儿囚在家里教训。
最后是被图利娅一封亲笔信压着,茱利娅低着头向附近的住户逐家上门道歉,并在中心广场上公开表示放火不好,得到民众谅解,也主动进行罚款、蹲了一个月牢房,这才算了事假如不算上她觉得被囚着很惨,向民众提出不止打打杀杀,罗马法应承认亦为惩罚之一,并得到广大公民的声援,导致她亲爸仍在为修改法典的事烦的话。
“小心地预先布置,也备好了水,没任何人命伤亡,”米西纳斯抱过妻子轻哄,“小朋友也有自己的分寸啦~”
图利娅反问:“请问这是分手的分寸,抑或放火的分寸?”
“啧,放火和甩男人本来就是罗马贵女的天赋义务。”
唔,好吧。
图利娅虽是应下,但仍有一点纠结。米西纳斯笑着亲亲她的头顶,姆指擦擦她的肩头,陪在身侧,却放她自己纠结去。图利娅垂下眼帘思考,手下无意识地拿过丈夫的手指玩。
此时,软轿已经穿过了城门,他们回到睽违十年的罗马。
书社的众天才诗人们非常给面子,纷纷穿上最好的衣服、备上最好的颂歌,在道路的两边守着,想要将他们的亲笔书稿送给高贵的图利娅,满足她的收藏癖。
“图利娅、图利娅!”民众也呼喊着她的名号,期待看见这位足迹和名声都遍布整个地中海的共、和领袖。
一直至今日,元老院仍然在运作,无甚实权,却会指着奥古斯都的鼻子骂,然后躲到图利娅的名号下抖着保命。屋大维以和平富裕挟着大量民、意,坐拥无人能敌的军力,但也没有彻底废除元老制。他用表面的低头安抚民心,也可以接收意见,修正政、策,假装自己不是“皇帝”,仅仅是“第一公民”。
两相无事,各得其所,罗马帝国,海晏河清。
屋大维心知人们始终怀念没有皇帝的日子,蓝眼瞥过民众的反应,脸色冰冷了一瞬,却也立即转换过来,带着谦和的笑意,捧着鲜花,亲自迎向软轿。
软轿停住了,奴隶将帘子掀起,图利娅与米西纳斯相携而出。
她的发色不若年轻时鲜亮,变得偏棕的发髻夹杂着银丝,一如既往地梳在脑后,整洁优雅。眼角带上了细纹,曾经光滑的肌肤变得松弛,图利娅的举手投足间却有着年轻人难以企及的风仪,自若地站在这一片土地上,抬起头,深邃的浅蓝眼眸望向了熟悉的罗马城。
西塞罗至死都没肯再踏进一步的,罗马帝国首都。
图利娅望向城中心,众人自觉地安静下来,为她让开道路,让她恍惚瞧见了那座花费十多年时间后终于在今日完全落成的应许之地,全地中海最大的高等学府,罗马、凯撒学院。
她的右手别扭地揽过外袍,抬步向前去,沿着石板街,走上属于她的道路。
米西纳斯笑瞇瞇地向屋大维打了个招呼,圆回场面,然后对着他手里毫无品味的花束撇了一下嘴,便也快步跟上妻子。
被鄙视了才回过神来的屋大维,心下闪过恼意,视线却没能离开图利娅的背影。他刚才怔住了,错过向她递花的时机,而她,也根本没看向他。
她谁都没看,只直直地往城中心走。
直至她真正见到,那由阿格里帕担任总设计师的建筑,矗立于地中海中心的凯撒学院。
师生们早就恭候在外,迎接他们的学院初创人,并即将上任的第二任院长。
图利娅这趟回来,自然和孩子们的婚事以及政局有关,但明面上的理由,是她将要以学者的身份接掌这座学府。
她在众人的陪同下参观了建筑群,穿过摆放了哲学三贤雕像的大厅,走过立有凯撒和屋大维雕像的教务主楼,也看见以她父亲命名的图书馆外,有西塞罗的胸像。胸像做得非常仔细,连西塞罗的胸口常年别着的一块扣针,也没遗下。
扣针上的肖像,是与他从小一道长大的贴身奴隶,但就在他被安东尼追杀那天,为保护他们父女而早早逝去。西塞罗一辈子都没忘记过他,并将这位身份为奴隶的友人葬在了家族墓地,认作了家人。
图利娅的指尖轻轻滑过父亲熟悉的面容,米西纳斯拥过她的肩。西塞罗前些年逝世时,图利娅好险没缓过劲来。
生老病死,却再平常不过。图利娅偏头向丈夫笑笑,谢过众人,便轻压着裙摆踏上台阶,夫妇俩走进院长室。
里面有第一任院长瓦罗老先生的半身像,旁边,则是图利娅簇新的胸像。
图利娅看着自己的雕像,总觉得别扭又奇怪,只好扭头不看,看向一屋子的故纸堆。是瓦罗老先生留给她的文稿,由老先生所编纂、已几近完成的,罗马百科全书。他在过世前指名由图利娅完成最后的修订,并必须在史学部加上图利娅一直在写的著作,方能定稿。
米西纳斯翻了翻几卷,砸了一下嘴,“不愧是西塞罗盛赞全罗马学识最广博的人。”
这位罗马图书馆前馆长,以一己之力写百科全书耶。
图利娅长呼出一口气,“米西,我怕。”她真的接得下这份工作吗?
重回罗马,比起政局和宫廷,其实对她来说这才是更需刻苦上百倍的工作。图利娅站在浩瀚的书堆前,只觉自己渺小得束手无策。
“你是写不出来这些,”米西纳斯挑挑眉,“但是,现在的罗马也惟有你一人接得下瓦罗的稿子。你不做,还上哪找涉猎学科这么广的人?太艰深的部分就再去请教其他教授好了啦~还有属于你的部分,也等着添进去啊!”
图利娅想了想,点头,“嗯,米西,你说得对。总有办法的。”
米西纳斯放下卷轴,拍了一下手,啪的一声,摊手耸肩,“当然~”
她转过头来看他,轻声失笑。米西纳斯笑着地拥过妻子,轻拍她的手臂安抚,两人靠在一起低声细语,好像根本听不到外面为了迎接他们而起的喧嚣,自成世界。
屋大维站在门外,望着在重新见面的一刻仍然能令他心下微微悸动的女人,追逐着那双未曾变改的浅蓝眼眸。
好奇怪,明明他和她都早已不是二八年华,不再鲜亮,也并不青涩。
“爸爸?”茱莉娅手下扣着弟弟的衣领,跳到父亲的身边。
屋大维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回应:“她仍然是这样美丽。”
只需要一个垂首低眉,都能让他像个傻子般移不开眼。
莉薇娅在旁冷眼看着,却若无其事地背过身,为丈夫遮掩失态。只要屋大维爱着图利娅一天,就都没人能凭年轻貌美从她手下抢走皇后的位置。没甚么不好的,她对自己这样说。
就算比图利娅年轻,莉薇娅也毕竟都开始消逝了美貌。
屋大维到底是没能亲自奉上他早早备下的鲜花,在门外止住了脚步。领袖只向后摆手示意,让所有人都退开。外面继续着他刻意举行的政治庆祝活动,以欢迎共、和的领袖、帝国继承人的生母归来,然而,屋大维没有允许任何人进来打扰图利娅。
“能守着她的人,不是米西纳斯,是我。”他说。
茱莉娅和尤利乌斯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望向父亲逻辑?
屋大维面无表情地转开脸,避而不答,眼睛倒是看向了跟在长兄布鲁图斯身边的小女孩,西尔利娅。
孩子有着圆圆的小脸蛋,远没有姐姐长相精致,轮廓却是毫无攻击性的秀丽柔和,年纪小小便已有斯文端庄的举止,瞧着,跟图利娅一模一样。
屋大维顿了顿,上前,果断地将孩子拢到身前要哄。
西尔利娅:“……”向领袖笑笑,然后偷偷望向兄姐。
茱莉娅和尤利乌斯,痛苦地双手捂脸,阿布只傻笑着,看屋大维没恶意,便未有上前阻止。
“你应该是我的女儿。”屋大维认真地对小女孩说。
西尔利娅:“?”不,这到底谁啊!
最后是面无表情的莉薇娅将孩子救出魔爪,一巴掌拍开了愚蠢的丈夫。
外面的世界热闹非凡,却传不进院长室之内。
两耳不闻窗外事,图利娅在净手后,便已迫不及待地翻开瓦罗老先生最新近的文稿,对这些她尚未阅读过的部分,先睹为快。
米西纳斯打了个响指,毫不见外地指使屋大维和莉薇娅去带孩子和善后,便也揽过外袍在房内坐了下来,不顾舟车劳顿,与她一道审阅繁杂的篇章,以罗马第一谋臣的眼界,补充图利娅始终与这个时代有点对不上的思维盲点。两人围着同一张书桌,各有所长地一道展开了工作。
“米西。”
“嗯~?”
“这里……”
认真工作着的图利娅不知道,或者连屋大维、阿格里帕乃至全罗马的人,都不知道,只有米西纳斯和已故的西塞罗心里稍有预感,图利娅的工作对这个世界无比重要。
由她所著的瓦罗百科全书史学部分,涵盖古罗马自打倒王政后建立共、和国,直至屋大维称帝的新政年代。数量庞大的史学篇章,在数百年后被后人抽出,独立成书,冠以《罗马共、和国》之名,作为西方史学界里第一本真正有严谨考据的史学巨著。
东方史学之父为汉司马迁,开西方史学先河的,是古希腊的希罗多德,而图利娅却是恍惚曾熟读东方的经史子集,又阅遍西方的古典文学,集百家之大成。
从她失去贞女资格后开始尝试动笔,到她五十岁重回罗马城时终于完成初稿,又再用了十年,六十岁时才最终定稿出版,总共历经五十年的时间,几乎用尽毕生的力气,才完成这本她一生中惟一的著作。
自此书起,西方史学的基本原则便被划定,是历史在西方世界作为一门专业学科存在的奠基者。
她所点出的各项史学原则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与年代相近的司马迁都在各自的地界里恪守的,史家之品德。着史者,必须谨记真实与公正,既要有冷静分析事件的头脑,也要有绝不向帝皇家折下的脊梁。
甚至有后世学者怀疑,踏遍地中海所有名胜景点的图利娅,说不定是在旅途中接触过东方书籍呢!
这本书出现在每一个史学生的桌上,图利娅这个名字传遍世界。她的确是帝皇的生母,但被人提起这些,是用作分析她的史料来源;她的生父,是古典拉丁文语法最大的贡献者,将高等学术从希腊文抢到拉丁文里的大文豪,西塞罗。但学术界在研究图利娅时,却更着眼于出生背景对她文字风格的影响,其父的成就掩不过小女儿的风采。
她也曾经是四个男人的妻子,还都是些在罗马史上占一席位的男人,但这些,到头来,都通通只是分析她著作的佐证罢了。
战乱、古卷、雅典、罗马城,都只是这部巨著的一小部分,她的一小部分。
时间让宏伟的帝国都瓦解,风吹雨打侵蚀了曾经坚实的建筑,惟有智慧与文明,流芳百世。
伴着《罗马共、和国》,透过盛载她一生和灵魂的文字,图利娅活过了古罗马,活过了黑暗的中世纪,活过了二千年,直至今日。可以预见得到,她将会继续活下去。
图利娅.西塞罗,以史学家的身份奠基了一门学科,成为古罗马史上最重要的女人。她无须任何男人或大、小等编号来证明她的存在,史书一概将她通称“图利娅”。
但当然,她抛弃奥古斯都的故事,也被笑了二千年啦。
她和第四任丈夫米西纳斯携手渡过每一个春秋,并于同年同月同日一道在睡梦中安详离世的爱情,全皆化成了历史故事。
总是退居幕后的盖乌斯.西尔利乌斯.米西纳斯,到底是因着他慷慨地赞助艺术的事迹,而被书社里的大诗人们颂扬。他的名字,成为了西方“赞助人”一词的代称。
藏在他与图利娅相互争辩过、共同审核编辑过的无数文章里,两人交缠的灵魂转化成文字,密不可分地一同在这世上继续流转,跨过风雨,四季相伴。
图利娅与米西纳斯,相互牵起的手,穿越了时光,再也无惧生死。
“米西!你再帮我看看这里……”
“啊痛死了!图,我说了很多次,你能不能别一激动就对我动手动脚……啊好、好,亲爱的,当我没说过。嗳~你打得真舒服、喂你真打!不是,你……好吧,给你摸~摸完要乖乖哦~”
第69章 番外一 米西的小花园
“小陶!你还没好吗!”
“抱歉,院长,我这就来。”长相秀气的东方女青年,应下催促,却仍然在电脑上将论文的一个段落敲完毕,这才起身,遵从吩咐给对方去搬大叠的参考资料。
她搬得满头大汗,灰尘都散落在她的廉价衬衣上,院长却犹是不满。这名年约五十岁的单身女院长,一边翻资料,一边指桑骂槐。
同学们背后都说,单身女上司是最难缠啊啥的。
小陶从来没多说,她只会永远地低头应是,然后默默地直起身,托了一下鼻梁上的黑色眼镜框,顶着同学们不屑的目光,转身又回去继续自己的研究工作。
“这样拍马屁,”一名衣着光鲜的女同学,倚在办公室门边嗤笑,“还不是为了奖学金和出版推荐的名额。”
小陶将一个单词输入好,才转回头来,向女同学点头,“是的,你说得对。”
女同学一窒,却没罢休,嘴里难听地骂骂咧咧,活像没了小陶,考上的人就会是她自己般。
小陶被吵得头痛,无声地叹一口气,放开滑鼠,摘下眼镜,站了起来,转身直视着同学们。
“!”女同学下意识地一惊。
围着起哄的其他男女同学,都条件反射地往后缩。
只见小陶表情平静地说:“如果你认为我的入学成绩是假的,请上教育局投诉;假若你认为我的论文质素配不上推荐,也欢迎你向学校申诉。不然,我就要申诉霸、凌了。”
“你这个心机婊,我不是说你的成绩,是说你的人品!好好的省状元,却自甘下贱,活得像老姑婆的洗脚婢!”
“请别忘记,我们这次来意大利参与的是女性研究史学论坛,”小陶褪去了表情,冷声斥道:“却不有事说事,遇到不如意就嘲笑对方的性别和婚姻状况,开口便用婊,难道就不是自甘下贱吗?我的路费是由院长私下全额资助,被a级刊登的论文是经公开评审,我问心无愧,也经得起核查。”
小陶的声量不高,却生生迫得所有同学都不敢作声。
只因她的成就货真价实。
这个世界上惟一不会被任何人鄙视的,便是实力。
“院长私下给的?”女同学愣了愣,“不是,你这些年的奖学金都被黑洞吞了?”
“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我要出门吃晚饭了,请你让一让。”
拿过手机和钱包,再将自己套进大衣,小陶挺直着背,迈着稳定的步伐走出大学。
然而,走着、走着,仗着这是陌生的异乡,小陶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脚下愈走愈快,终于,她在陌生的罗马街头埋头跑了起来,也不管泪水模糊了方向,只管有多远跑多远。
最终,她跑进了一座不知名的森林里,蹲在泥地上,低着头,微微抽搐般偷哭。
但也没允许自己哭多久,她便抬起那张仍然年轻的脸,望着翠绿森林的上方,那傍晚时分的艳红天际。深呼吸数遍,便风干了泪痕。她低头看看手表,当时针踏进七,她便拿起手机,拨了网络通话。虽然不够稳定,但这可比国际通话线便宜得多。
“小宝?”父亲的声音很快就从地球的另一端传来,“吃饭了吗?”那边哗哗啦啦的,听着是在炒鸡蛋?
“嗯,吃过了。”发脾气跑出来后没吃饭的小陶,以平静的声线唤道:“爸爸。”
“噢噢我怕了你了,你、你别叨,大宝已经去银行办好这个月的还款。哎,爸爸会将家里打理好的!”
“嗯。”信你有鬼。小陶面无表情地说:“就是说我们家只剩一千五百六十七万元的欠款了呢,真是太好了呢。我每个月的学校补助金可是有一万块呢。人生满希望呢。”
活着就是不断各种闯祸的小陶爸:“……”想死,“要不,我还是申请破产……”
“不行!”小陶毫不犹豫地否决,“那你的作品版权会全被强制拍卖的。”
结束与父亲的谈话后,小陶又打给了早与父亲离异的母亲例行问好。小陶妈虽然不知道前夫家又怎么了,但不用脑子都知道肯定又苦着孩子,友情给宝宝多转了点私房钱。
漂亮的小陶妈,再婚对象家境不错,但她自己没工作,全靠丈夫养活,不方便带小陶一起走。小陶从不曾质问,反正她也不愿意离开,毕竟她家爸爸就像小萌花,放着不管会自己死掉的。
要不,还是放着算了?
收起手机后,小陶仍然蹲在地上,望着变得黑漆漆一片的异国森林,发呆。肚子发出咕~的响动,她还是一动不动。
小陶爸是一名专攻文艺电影的导演,声誉不差,但作品往往叫好不叫座。让他改,却是艺术家脾气,改不过来,家里每隔几年就会血亏一次,本身是小明星的小陶妈到底撑不下去,在小陶和兄姐都还在上小学时,婚姻就破裂了。
但总有办法的。
毕竟,她不还至今活得好好的嘛。
小陶更相信,她爸爸的作品,是真的好作品。
而且家里这个状况,小陶还是闷着头往不挣钱的文史专业钻,自讨苦吃,也实在没甚么好怪责父亲的。
“要不爸爸你改行当画家吧。”她小声道,“不行,颜料贵。要不写书?我可以给爸爸买笔记本哦。”
至少她勉强一下,三兄妹应该能养他个基本。
但电影甚么的,是普通人能养的吗?
听说荷里活的大公司能亏个一亿。
想到这里,小陶抖了一下,然后皱起了五官,绝望地呜咽出声。
“呜……”
她觉得,她爸哪天真能亏一个亿!
十、不对,八个零!
永远都不会真的让父亲放弃的小陶,抱着膝,埋头在破旧的牛仔裤上,自己一个人低头蹲着,像个孩子般哭得脸颊涨红。
恍惚在等着谁哄她。
但始终都没有人来。
就在小陶差点真的找棵树了结本文的时候,一把好听的少年嗓音,伴着不甚流利的英语,传到了她的耳边。
“小、姐,你没事吧?”
小陶抬起头来,在刺眼的手提灯白光下瞇了瞇眼睛。定定神,视线逐渐清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金发蓝眼的意国少年。
皮肤白晢的少年,鼻梁高挺,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就像玻璃珠一般漂亮。少年穿着当地私立高中的深蓝色西服,身量不算高,但身形比例恰到好处。气质俊秀的少年,背着书包,向她露出了略显羞涩的笑,脸蛋微红,在手提灯的光环下,他活像神话里的天使。
小陶的手却是摸到了大衣口袋里的万用刀。
这不,外国夜里的森林耶,万一遇到漂亮的变态可怎么办?
她的动作并不明显,少年的视线却是捕捉到了。他将手伸往裤袋里想要掏证件,但见小陶的神色更形戒备,少年一窒,要将手抽出来也不是,可不抽又不是。
他到底略显艰难地将钱包拿出,将自己的学生证递给了这位东方旅客,并努力地挤出和善的笑容,以免吓着女生。
已经举着闪亮小刀的陶小宝:“……”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年,再看向证件。
她不会念意大利文,只勉强能认出是欧洲旧贵族的姓氏,而少年的名字,是欧洲男孩里很常见的“奥古斯都”。
奥古斯都见小陶还是紧攥着小刀不放,仍然红着的眼眶里,却是冷静地审视他的黑眼睛。他想了想,将灯交给她,然后把自己的书包拿下来,打开,扬给女生看看里面一概是上课用品,让她知道,他真的只是个路过的普通好少年。
他对她,没恶意的哦。
“抱歉,是我误会你了,能请你原谅我吗?”小陶的英语极其流利,但她迁就少年,放缓了语速,东方女生的嗓音听在少年的耳中,显得格外的温柔。
奥古斯都笑笑,重新背好书包,将沉手的灯接回,为她提着,照亮她的脚下,“没关系,你人在异乡,小心点是正确的,这不怪你。”说着,他从裤袋里抽出一方手帕,递给了她。
从一开始,他不过是想这样做而已。
尽管胡里胡涂地对峙了好一会儿,她大概也不需要这方手帕了。
小陶却郑重地双手接过,认真地道谢后,用男孩子乱放得有点皱的手帕,擦擦脸,整理仪容。
“咕~”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一同望向小陶的肚子。
小陶沉默地扭过了脸。
奥古斯都轻笑了声,但见小陶的耳尖红透,还强行板着脸装冷静,他好歹抿着唇忍下笑意,在西服外套的口袋里抽出一排巧克力,送她。
他们一起坐在了一方大石上,奥古斯都偏过头,就着手提灯的幽光,看这个东方女生低着头,动作秀气地啃巧克力,收起了方才凶巴巴的模样,安静乖巧地在他的身边待着。
奥古斯都的心里,忽然有种小小的满足感。
小小的,却隐秘地涨满了心房。
少年的唇角不自觉地微扬。
“你喜欢森林?”他问。
小陶将嘴里的一块吞下了,才开口说:“嗯,是的。”虽然不是故意闯进来森林的。
就是跑着跑着,无意之中,进来了。
“你要去看看米西纳斯的花园吗?就在后面而已,我想你会喜欢的。”
“抱歉,米甚么?”小陶并不熟悉罗马史。她念的是东方史。
“是‘米西纳斯’。”副修拉丁文的少年,也是第一次活学活用,注意着咬字,将这个名字以古典拉丁文的发音重复给她听。
“米西纳斯。”意外地,也不懂拉丁文的小陶,第一次念就已经将这个名字顺畅地念出,甚至比起勉强读着的少年,她的发音要更精准,如同已经将这个名字念过千百万次。
念罢,小陶的胸口里像是有甚么悸动着,涨涨的,酸酸的,压抑着她的呼吸。
米西纳斯。
“我这样说吧,你可能会更有印象。”奥古斯都拿过手机,按了一下,将开屏画面递给她看,“米西纳斯是图利娅的丈夫,这个小花园,是他为妻子重回罗马长住时准备的,是《罗马共、和国》成书之处,也是他们夫妇共同逝世的地方。”他有点尴尬地扯扯嘴角,“虽然现在都残破到不剩甚么,没甚么游客会来,但我认为,你应该会喜欢的。”
“嗯,我记得了。”这样说,小陶的确就听懂了。毕竟谁会记得司马迁和希罗多德的妻子姓甚名谁呢。
但作为史学生,就算非专业项,也不可能不知道图利娅的。
但,重点是,为什么奥古斯都要将图利娅的半身像设定为开屏画面?
“我认为她是全罗马最美丽的女人。”少年神色认真地说,“不仅是秀丽的外表,她拥有一个亮丽的灵魂。你看看她的文章就知道了,结构缜密,批判明明辛辣,却永远不会让人觉得刻薄。她是一个非常温柔美丽的女人。”
她所著的书、写下的每一个文字,他都倒背如流。
“却太过隐忍了,不是吗?”小陶也有看过图利娅的文章,“浩瀚的篇幅,没为屋大维政、权的残酷遮掩过半字,却居然也未有任何一篇是会越过触怒屋大维的程度。其间分寸的拿捏,我光是想一下都觉得窒息,而她足足推敲了数百万字。你口中的温柔,是血泪铸成的。”
“智慧本来就是痛苦的。”奥古斯都却说,“不然,你以为美丽会是从浅薄中诞生的吗?正因为我们都知道她在受苦,她才显得如此美丽。”
小陶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少年快速地眨眨眼睛,“我不是说要虐、待她的意思。假如以成就来换取更顺遂的一生,我认为也不错的。”
小陶点点头,“嗯,我明白了,请不必再说。”
奥古斯都根本就是图利娅的变态粉丝。
意识到怎么都圆不回来,少年用食指搔搔脸,不再说了。心下有被拒绝的准备,他却还是尝试向她伸出手,“你要去看米西纳斯的花园吗?我可以带你去的。”
小陶看着意国少年白晢的手。尽管警戒未曾放下,但她的心底里,其实从不觉得他会故意伤害她。一顿,她也伸出了手,放到了少年的手里,就着他的力度站起来,跟着他,一道走进森林的更深处。
在少年的扶持下,靠着一盏灯,小陶走过愈来愈难走的小径,踩在落叶枯枝之上,咔嚓咔嚓,慢慢的,连路都开始不见了。
他们绕到一处狭窄的山谷间,一棵巨大的断树横在他们面前。少年狼狈地先行翻了过去,再伸出带着些许擦伤的手,将小陶安全地接了过去,小心地将她护得密不透风。
他正要继续走,小陶却拉着他先停下来。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独立包装的酒精棉棒,给他擦擦掌侧的划伤,动作轻轻的,生怕弄痛了他。
少年望着她的头顶,眨眨眼睛,突然像是很痛一般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抱歉,”小陶凑近他的手,给他吹吹,“你乖,忍一忍,嗯?”
奥古斯都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好,我会忍的,麻烦你了,陶。对了,你似乎也不只是游客,是哪间大学的留学生吗?”
小陶给他擦好酒精,又拿过猫咪款创可贴,给他贴好,“不,我只是访问学者,下个月就会离开罗马了。”
少年一顿。“只是”访问“学者”?
“你是研究生?”
“嗯,是的,”都搞定后,小陶抬起头来,一点都不觉得有甚么问题地说,“我是东方历史学系的博士二年生。”
还只是高三生并从来没想过要念博士的奥古斯都:“……”东方人的脸。还要是圆的,超难猜。他轻咳一声为失态作遮掩,转开话题,“你一个人跌倒过很多次吗?”
“嗯?”
奥古斯都以眼神示意向她的百宝口袋,笑笑,努力地温下声音:“辛苦你了,图。”他的发音下意识地岔开了一瞬。回过神来,他也只觉自己是被对方的年龄惊得闪了舌头。
也只认为对方是难以发出东方的音调,小陶没在意,却为他的话微愣。
半晌,她的小圆脸上向他扬起了温柔的微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时间真的很晚了,路也不好走,”她问,“不如我们下次再来吧?”
“就在附近而已,而且,”他不以为然,“你不是想去看吗?我可以带你去的,这根本不困难。”但或者,也带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坚持,“我可以带你去看的,陶。”
小陶以为是少年许下海口,面上过不去,不好更改。想了想,横竖她也不想回大学,便点下头,顺从他,同意试着再走一段。
奥古斯都如愿以偿地扶着她,两人一起又走了一段路。
然而到底是夜深了,森林里的路相当难认。就在少年都需要留神找准方向时,小陶的脚步反倒加快,甚至先他一步找到了入口。
茂密的森林旁,倚着罗马的山,月色星光映出了这片广阔土地上的千年遗迹,断断续续的石块围出了一个一望无际的范围。颓垣败瓦,却也足以让人想象出这座花园在二千年前所拥有的宏大规模。
“米西纳斯的花园,‘花园’?‘小花园’?”小陶愕然地扭头望向少年,“这根本就是国家公园的级别吧?”
“是他自己总说,这是送给妻子的小花园,所以这个叫法才一直流传下来的。”少年也是轻笑着摇头,“但你说得对,这座花园已达国家级别,在他们夫妇死后,便被遗赠给了屋大维,成为皇室财产。大概他们也知道,他们自己放肆就罢了,但他们的家族后代不适合私人占用这种建筑吧。”
“米西纳斯到底多有钱?”小陶不知道怎的,想骂人耶。仇富!
但她的目光,望着这已经甚么都不复存的花园,移不开。
总觉得,这里一定种满了橄榄树和玫瑰花,有流水潺潺而过,流到了可以放松身心的人工温泉。花园的前半部,有着广大的空地和草丛迷宫,方便孩子们乱跑乃至骑马;后半部,却会有幽静舒适的起居室,以及一栋做好各项防火、防水、乃地震设施的私人图书馆。
看着这片甚么都没有的土地,异样的栗动从小陶的脊梁末端冒起,直颤动她的背部至双肩,心脏一嘭一嘭地清晰跳动。
她的脑袋微微模糊了一刻,温热了她的眼眶。
米西纳斯。
“很漂亮吧?”奥古斯都注视着她的反应,“我想女孩子都会喜欢这样的故事。而且,我认为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所以想给你看。”
在哪呢?
小陶捉住了少年的衣袖,问:“在哪?”
“嗯?”
“图书馆,他们的图书馆,在哪?”
“没人知道。”奥古斯都说,“罗马帝国后期有一个暴、君曾火烧罗马取乐,那场大火也毁了花园,已经没人知道当时实际建筑的模样了。”
“米西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有周全的计划,不会在这种事上输给一个无聊的暴、君。”说罢,小陶拉起大衣的下摆,大步跳下斜坡,进到了有如荒野的千年遗迹。
“嗯,我也认为你说得对。”少年颔首,“但你不是说你不太清楚古罗马史,忘记了米西纳斯是谁的吗?”他干脆将累赘的书包扔下,只带着灯,也下了斜坡跟着小陶进入遗迹。
小陶没有回应他的话。
她没空回应。
陶直觉知道,自己必须往里走。
在破石块间寻寻觅觅,一边用手机即席查找相关资料,她和少年一起试图找出图书馆大楼的位置。
奥古斯都本想劝她放弃的,这么多考古学家都没能将花园真正复原,他们两个外行人又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有甚么成果?但看着小陶认真得微微绷紧了的眉眼,他抿起了唇,脱下校服外套,拉起白衬衣的衣袖,舍命陪君子。
小陶不惜浪费数据,开启定位系统,比对着花园的方位。
在哪?
米西纳斯藏哪了呢?
小陶一一走过网上推论最有可能是图书馆的位置,但都一无所获,夜色也已经浓得恍如化不开了。也解下大衣的小陶,跟奥古斯都一同坐在冒着杂草的破石板上,疲惫地微喘着气。
找不到。
米西纳斯这个大坏蛋藏了起来,她找不到。
“抱歉。”她轻声说,“连累你大晚上的跟着我瞎忙了。你明天还要上学吧?”
奥古斯都也累了,但他只向她微微一笑,“能陪着你是我的荣幸。”
小陶转过头看向他,少年尚且青涩的脸上有着暖人心扉的认真。小陶轻声失笑。传闻中,除了法国,全世界里就数意大利的男人最博爱。现在就连这小小年纪的高中生,都如此会打动人了吗?
还是果然是因为脸的关系?
她笑着伸出手,摸摸他微湿的金发脑袋,“傻孩子。”
唔。奥古斯都不太满意这个称呼。然而,他没有退开,反倒将头往这位东方小姐姐的手下再推了推,无声地央她多摸几下。
“我们回去吧。”休息够了,她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
奥古斯都拉了拉她的手,仰着头说:“再找一下吧。反正回去也睡不下去,离天亮也还有点时间。”他蔚蓝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你很想找到,那我就会陪你找到的,图。”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叫她时有合上五指将她握紧的冲动,少年便及时收回手,避免莽撞冒犯了小姐姐。
并无结果的浪漫异国邂逅,应该守好绅士的礼仪,才能为彼此留下美好的回忆。
也才不会为这相伴过的一小段时光感到叹息遗憾。
“嗯,”小陶认真地点头,“我很想找到他。”一顿,改正,“它。”大概真累了?她居然用错了代词。
两人站了起来,提着灯,相互掺扶着疲惫的身体,又再在广阔的花园里走了走。
“不会是近着河边,这样对书卷不好。”小陶垂下眼帘,利用排除法尽量缩小范围,以免跑断了腿……她一顿,“图书馆不会离主卧太远的,米西这么懒,不会想跑断了腿才找到妻子。”
“餐厅的位置是确认了的,也是保存得最好的部分。”屋大维扶着她跨过一道已然干涸的水渠,“来,图,我可以带你去的。”他们一道踏过写有spqr,即罗马共、和国简称的渠盖。
这样的简称,刻遍了整个古罗马的公共建筑。乃至今日的罗马现代建筑,也会当作特色地刻上这罗马帝国曾经的荣光,于意大利随处可见。米西纳斯的花园在献给皇室后,也自然会被刻上国家的徽号。
跨越一个又一个的古罗马徽记,在奥古斯都的引领下,小陶终于都走到了她的应许之地。
惟一仍然留存的餐厅建筑,附近是一片虚无,全是荒草。但就在这个时候,小陶放开了奥古斯都的手,凭直觉走向餐厅的东方。她绕了几个圈,最后,在一处平平无奇的空地上站定。她的脚下踏了踏,用力地踏了踏,发出了与其他土地都要不一样的声响。
他们对视一眼。
下面有地窖。
小陶突然蹲了下来,不顾骯脏,光用双手便使劲地扒,直至趴在地上,满身泥泞。奥古斯都也跪了下来,在边上帮着她,双手被擦出道道伤痕也不吭一声,只尽力协助她清理。
他多伤一点,她便少伤一点,不是吗?
不用多久,他们便扒开了泥和草,清出了一片空间。小陶深呼吸一口气,满布血痕的手向浅浅的泥层伸出,往前用力一抹,以自己为圆心,划出了一个半圆。
一道青铜大门便出现在地上。
门上,以飞扬的字迹刻有用古典拉丁文写成的短句。
奥古斯都还在吃力地回想学过的语法,想要解读,而没有半点拉丁文记忆的小陶,却怔怔地将短句读了出来。
细细的嗓音,说出了拉丁语,字正腔圆。
【𝟜?𝟠?𝟙𝟝𝟿𝟞𝟞
“献给我挚爱的妻子,图,愿我能永远守护她,米西。”
说罢,她在顷刻间已然泪流满脸,怔愣地跌坐在地上,双唇微张,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米西的字迹,黑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青铜门。
“米西。”她轻声说着,出口的,自然也是拉丁语。
望着她惘然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的眼神,奥古斯都的目光渐渐变深。说实在的,她自从走到这个花园,表现便有点怪异,好像无需他带领,她自己都能找到这个理论上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更别说,这一口流利的古典拉丁语。她明明说她不认识的。
“陶?”他试着叫了声。
她却像是魔怔了般,甚么都听不见,只盯着地上的“米西”二字不放,眼眶通红。
“图。”奥古斯都又再叫了一次。
这回,她转向了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向他说:“屋大维,我找不到米西。没他,我都会努力地活下去的,但没了他,我真的很痛苦。米西到底在哪?屋大维,我找不到米西,我快要疯了。”
记忆中,他几乎没见过图利娅有这种表情。
记忆中?
奥古斯都的眉间微颦,甩头将一剎那间冒出的荒唐思绪甩开,只用力拍了拍她的双颊,让她清醒过来,“陶!”
小陶眨了一下眼,一双黑目里犹如被蒙上的一层薄纱,渐渐散了,眼神恢复清明。
“嗯?”她愣了愣,“奥古斯都?怎么,你是能认这些字吗?”她吸了一下鼻子,傻笑着说:“我居然客串了一回考古学家。请问能麻烦你联络相关单位吗?我不懂意大利文,不太方便。”
真记不得了?
她长呼出一口气,望着铜门,“我们要好好保护文物,不能乱碰,但我真的很想知道里面到底有甚么。说不定,比起那些为了上期刊才特地迎合着写的狗屁论文,这才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发现呢!”
奥古斯都一边应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情。
可不少人玩这套来博取眼球的。
然而,直到他们待天一亮便将发现上报国家,乃至应付蜂拥而来的媒体时,小陶半字都没提起过这些,更记不得自己有说过要找甚么人。
奥古斯都便也保持了沉默。
神神叨叨的事,对一位专注于研究的年轻学者来说是毁灭性的打撃,所以他不会提,不然会伤害她的。
他不会再伤害她的。
这样决定着,他却根本没发现,学业成绩不算好、拉丁文学得很烂的自己,当刻到底是怎么听懂了她对他说的拉丁语。一串又长又急的话,他无需多想便能理解,就像呼吸一般自然得没有发现自己的异样。
奥古斯都甚至没发现,她叫他屋大维。
屋大维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图利娅。
他只记得,她叫了他,并想找到那个他,而奥古斯都下意识就觉得不悦,并有想要出手阻止的冲动。
半月后,荷里活的国际机场,独立贵宾室
电视里,正报导着米西纳斯花园出土图利娅私人图书馆的事。一个脸蛋圆圆的东方女生,面对着众多国际传媒,仍然相当镇定,东西方的语言在她的口中流畅地自由转换,语文的基本功打得相当扎实。
“……是的,是我和奥古斯都一起发现的。”小陶偏头望向这些天都守在她身边的金发男孩,“我们是偶尔在一间以旧电影为主题的咖啡厅认识,说起了我爸爸的作品《图利娅密码》。嗯?是的,正是我爸爸的得奖作品,《图利娅密码》。兴致一起,我们便一起找了相关资料,没想到真的会找到图利娅的秘密图书馆呢。”
“没错,就是《图利娅密码》。”奥古斯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着,并伸手虚扶着小陶,以免她被地上的电线绊倒,“看来《图利娅密码》的真相,原来是阿里斯塔克斯的日心说古卷呢。”
记者们哦哦哦地应道,镁光灯眨个不停。
“嗳~”看着电视,青年嗤笑一声,一手摸着下巴,“这到底是想提多少次她爸的作品?那个小朋友是收了钱还是怎样?对大姐姐一见钟情吗,啧。”
“西尔先生,”助理向他躬了一下身,“该登机了。”
“嗯。”青年从舒适的大沙发上站起,一身名贵的意国休闲款西装,腕间戴着瑞国古董表,表带缠着一条的细细银链,“我不说过了,在外面不要叫我的名字。”
“是,抱歉,老板。”
在助理的跟随下,青年走出贵宾室。他的身形有如模特儿般出众,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走在路上,已超~有台风――假如他不是在室内走道中拿出了太阳眼镜,并且戴上的话。
骚包的青年,登机后便在头等机舱中继续歪坐,看美丽的空中小姐给他奉上红酒和美美的笑容,他却是一眼都没多瞧,只随手翻看了手边的机舱影视列表,然后放下,打了个响指。就坐在后面的助理立即会意上前,听候吩咐。
“《图利娅密码》,找来我看看。”他说,“说不定值得一个机会。”
助理望着老板的太阳眼镜,“要同时找来导演的资料吗?”
“那当然啊。你都跟了我半年了,不是还要我逐一吩咐吧?”西尔不耐烦地说,“对方是甚么人都不知道,那是要我怎么下手捧?先下去吧。”
在大如床铺的沙发上东歪西倒地假寐,西尔还是相当不满足,琢磨着等下部片子再赚钱了,他要养私人飞机,再在飞机上养小花。
待丰富的餐点送上,这个男人才总算肯好好坐起来,并摘下钟爱的太阳眼镜,露出了一张比女人还要精致的脸孔。
以及一双浅蓝色的眼眸。
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沙拉和牛排,西尔托着头,微躬的背曲成了漂亮的弧度。
不要误会,他才不是甚么大明星,西尔向来都讨厌站在幕前的。
西尔先生是一个制片人。
众多轰动全球的大片背后都有他的影子,是在圈内比大明星们都要炙手可热的幕后推手,堪称捧一个红一个,年纪轻轻便已经操纵着一个大银幕帝国。
但见尽五花八门的剧本和演员,西尔总觉得,他还没能找到他心目中想要的那一部。
恰巧《图利娅密码》有一个稍稍触动了他的名字,让他想要一试。
其实找不到,也应该没关系的,反正他绝对能找到其他赚钱的片子,但要真一直找不到,他的胸口便像是永远地缺了那么一块,不能完整。每天都等着阳光转到地球的另一端才醒来,西尔空虚到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到底在做甚么。
圈内人喜欢的灯红酒绿,他由一开始就极其厌烦,惟有电影里的艺术感能稍稍缓和他的痛楚。
人人都说世事无完美,以他的年纪来说,成就已然很高,无需苛求,现在的状态也很好。
屁。
他偏不信。
狗屁的没完美,那只是要求低。要他说,找到了女神,但女神额上有一道浅疤,那才叫人生没完美……也不对,西尔觉得,女神无论如何还是很完美可爱的
他一定能找到他的缪思女神。
他要找到她。
才能在这个大染缸里,好好地守护她。
但女神绝~对不会是皱皮大肚子的东方老陶导演就是了,最低限度,也得是老陶家小女儿那般的小美女啊。
看着手上的资料文件,西尔撇嘴,翻手将老陶的照片盖掉。
却是看向另一页上,老陶家小女儿的照片。圆圆的脸,东方人不算大的一双黑眼睛,目光中正,一点都不像是资料上所说般是惯耍手段混圈,也手把手地拉扯着爸爸长大的女孩。
西尔的指尖划过她的轮廓,照片上的她一脸严肃,但他知道,她笑起来时是朵可爱得不得了的小花。
啊当然,他没见过她笑,他又不认识她。这不有一双制片人的锐利目光嘛。
西尔没合上女孩子的照片,随手放在手边,压在手心下,一边偏头问助理:“我让你找老陶,你把小陶都找来是怎么回事?”
助理一愣,“老板不是找女神吗?总不会是老陶吧……”
“我呸!还不如刚刚那个金毛,那脸、那表情,天~生的男神,啧!”
“那要联络金毛……”
“不。”西尔皱皱眉,“我说你,不是帅就能当演员的。这个男孩才不会想当演员。”
“老板不是说他是天生的演员吗?”
“帕,”西尔语重心长地说,“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演员,是在生活里,”他指向首都的方向,“也可以是在政坛上。”
长相普通、还是个高中缀学生的助理小帕,若有所思。
待他整理了今天的学习笔记,回过身来照料老板时,却发现又睡下的老板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戴着银链的左手别扭地按着左胸,恍若心悸。
小帕默默地给老板预约身体检查。文明人不能忌疾讳医。
抬头转眼间,小帕的视线却掠过了老板身下的资料夹。灵机一动,小帕将夹子拉出来,合上,然后放在老板胸口上,让他像抱小熊一样睡。
呃,老板居然真的就放松了睡姿。
小帕猛烈地抽了一下嘴角。
难道,老板一直在寻找的缪思,竟然是老陶!
“图。”睡梦中的老板呢喃道。
小帕一抖,俯身再听。是不是老陶!
西尔却只说:“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别怕。”
荷里活霸总的对白,却找不到要对戏的小花。
梦里,还有一只金色的小狼狗处心积虑地抢了他的朋友角色,强占他的戏份,伪装成家犬跑进他的花园里,围着小花摇大狼尾巴。
睡着的西尔,眉宇间闪过阴冷。
小帕蹲在边上看着,下意识地又是一抖。总觉得有点不好的记忆从灵魂深处冒起。
因为家境不好,小帕早早退学了,但他的成绩一流,能认出老板是在用古典拉丁语说梦话,可惜内容就听不太懂了。不过骚包老板的艺术修养是货真价实,会说旧语言也很正常啦。
反正只要是工作狂而不是心脏病就好。小帕松一口气。
这不,《图利娅密码》的时代背景,不正是用拉丁文作为日常语言嘛。
就是金毛这么漂亮,老板居然不想捧进荷里活,小帕觉得有点可惜了那张影帝级的脸。
第70章 番外二 图利娅的秘密
小陶把双脚稍稍分开站,微蹲,双臂一用力,便将行李箱一把提上输送带。背着个小背包,她去柜枱处排队办理好寄存服务,便拿着登机证,再向一直等在离境大堂外的少年小跑过去。
少年一身整齐的白衬衣和牛仔裤,一头金发理得清爽,看着就是个爱干净的好孩子。
“谢谢你,奥古斯都。”小陶向他认真地道谢,“竟然让你配合我说谎,帮我爸爸宣传旧作。”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只嵌了人造红石的小耳钉,送给他,“不值钱,但是我亲手做的,希望你能收下随手当成扣针用,留个纪念吧。”
“是我先提出来要这样说的,与你有甚么关系呢。”奥古斯都笑笑,双手接过耳钉,“你为意大利找回这么重要的文物,我们的政府却别说是奖金,连奖状都没给你印一张,你借一点流量根本不算甚么。就当是我代罗马感谢你好了。”他用食指搔了搔脸侧,“虽然也不知道希腊索回文物的要求,国际法庭会怎么处理,哈哈。”
“这些天以来,无论任何场合、任何事,你都给我准备好,现在是连说谎做坏事的籍口都想全了啊。”小陶失笑,“我怎么感觉有你在,我都可以当个废人了。”
这一个月来,奥古斯都对小陶亦步亦趋,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总想伪装成大人去照顾她,即使,他其实没能理解照顾的真正意义。大概只是在模仿甚么?小陶觉着,他本来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才对,毕竟要每十五分钟就能毫不自觉地吐出恶言也不是常人能做到……这个很聪明的孩子,似乎有着自己的逻辑,与周围的人有着微妙的差异。
然而,奥古斯都真的很努力了。
“你都没肯让我帮你搬行李和排队。”他的视线投向脚尖,没让小陶看见蓝眼眼底的一丝不悦,声线里恍惚只有撒娇的意味,“姐姐,男生的力气就是比女生大,你不用这样勉强的。你应该都交给我去做,我都可以将你照顾好的。”
他不止不会比任何人差,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我知道,我没有勉强。”小陶温声哄道,“处理不来的话,我一定会向你求助的。嗯?”
“姐姐要是有了男朋友,也会不肯让他帮助吗?”
“嗯?”
小陶一愣,顿了顿,了然。
她看向这个意国少年的眼神渐渐变得温柔,话里却并没有让步,只听她放缓着语速,细细地给他说。
“我也不知道,毕竟我长这么大了,也还未交过男朋友。但我想,我多少的确会向他撒娇吧。”她尴尬地扯扯嘴角,“唔,大概?哈哈。不过,我认为欺负男朋友和男性朋友,是不一样的。”
奥古斯都,是男性朋友。
“男朋友就可以依靠了,对吗?”
“如果可以,”小陶说着,双颊微红,视线也偏了开去,“我希望将来我可以找到一个能相互依靠的人。”
“……”奥古斯都抬起了眼,看向小陶,“你在找?”
“嗯。”小陶点点头,“我会努力存好一个人立身处世的资本,但假如有另一个人与我分享人生,也不是坏事吧。虽然在传说里,建立家庭的难度对女博士来说会更高啦。”
“两个人是可以很愉悦,但生孩子会很痛的哦。不找不行吗?”
小陶的整张脸瞬即红爆了,瞪他,“你不要这样说话。”捂捂脸,她无声地叹一口气,“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呢。嗯,你说得对,一个人也不错。”
“……”奥古斯都皱着眉,似乎被甚么卡住了,没办法理清想要说出口的话。
少年青涩的模样看在了小陶的眼里。她伸出手,摸摸男孩的金脑袋。
“你将来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男朋友呢。”小陶微笑着说。
她并没有说破。
奥古斯都却敏锐地知道,她知道了,并拒绝了。
“……我能要一个拥抱吗?陶。”
“嗯。”小陶一手夹好登机证,主动上前,抱了抱他,拍拍男孩子的背,“我要回去了,下次有机会来我的国家,记得找我哦。”她认真地说:“再见了,祝你幸福,奥古斯都。”
这样说着,却是两个人都知道他们恐怕是不会再见了。
旅途上遇到的人,转身以后,假如将来仍能在网络上问一声好,已属难得吧。
明明这个时代的交通这么方便,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却竟又可以如斯冷漠。
奥古斯都再也忍不下去,猛地收紧手臂,俯身大力地拥抱着小陶。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叫一见钟情,就三星期而已,森林、遗迹、秘密,他们之间已充满了珍贵的回忆。这位要比他年长得多的东方女生,哭哭笑笑的,由警戒到信任,不为人知的敏锐冷静,还有那些温柔的一点一滴,全都鲜活地活在他的脑海里。
男孩子温热的眼泪汹涌地流进小陶的肩颈间。
小陶微怔,然后再次抬起手,轻轻摸摸他的后脑勺。傻孩子。
“我已经十八岁了。”但在她的眼中,他却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嗯。”
奥古斯都压着哽咽,说:“我长大以后,你还没结婚的话,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我不能做这样的承诺。万一我要真结婚了,老公会伤心的,你的太太也会不开心。到那个时候,就算你真的来到我的国家,我也都失去接待你的立场了哦。”
“你……你好过分,图。”奥古斯都躬着背,将脸埋在她的肩上,努力地吸着鼻子,不想在她的面前难看,却仍然止不住哭了出声,“你真的好过分。”
再一次的相遇里,她并没有再次爱上奥古斯都。
事情明明白白的,奥古斯都这次真不是故意在她面前哭,想令她心软,求她留下。
……这次?
奥古斯都的思绪有剎那的模糊。
“嗯,是我不好。”小陶眨眨微热的眼眶,手下下意识地越过了界限,轻揉着他的后颈,让男孩子绷紧的肌肉慢慢放松,静听着他的哭声。
“你会找到他的。”最后,奥古斯都说。
不想帮她,但他更不想再惹她讨厌。
他真不是故意惹她讨厌的,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呢?
“嗯?”小陶问。
“上电视增加曝光率,用你爸爸的作品带起更有个人特色的话题,增加你的个人形象在媒体上的存续期,我想,或者可以帮你更快找到他。”他语速极快地说。
“找、”小陶失笑,“你这傻子,谁会上电视找老公啊?”她以为是在说前一个话题。
奥古斯都却是突然停住。
他本来并不真的清楚她到底在找谁,但现在好像能确定了。
那个人,是她的丈夫吧。
“你会找到米西纳斯的,图利娅。”在她的耳边,奥古斯都用流利的古典拉丁语说。
他也是这两天才发现,自从那一夜,他突然对拉丁文无师自通。这让他开始相信,某些事或许是真的。
小陶却完全听不懂,再问,少年也没解释。
在好好的告别过后,小陶便转过身,进入禁区,踏上飞机,离开了意大利。
一如既往地走得干净利落。
金发蓝眼的少年,穿着这一个月来才开始请胞姐帮忙配搭的衬衣和牛仔裤,站在了机场的落地窗边,像个大人一样背起双手,望着飞机划过蓝蓝的天空,载走了图利娅。
她到底只想找到米西纳斯。
少年自嘲地笑笑。奥古斯都知道,他知道她是谁。
他遇到他的女神了呢。
死后被前夫屋大维神格化,借代到缪思九女神上,图利娅的形象化成了历史女神克利俄的面容。从此,克利俄都是那一张秀丽温文的脸,也是奥古斯都电脑背景的常客。
她也确实是非常的美丽温柔。奥古斯都的眼周和鼻头依然冒着红,却犹是低笑了声。跟了她这么三周,见识了她身边那竞争激烈的学术圈,他也发现了图利娅隐忍狠辣的一面。
说一便不二,比刀更狠。
但他一点都不意外。
她本来就是个狠心的女人,才能决绝地离开屋大维吧。
但一切都只令她在他眼中益发的美丽。
他闭上眼睛,眼泪再次滑下。片刻之后,他却也重新抬起头来,擦干净了脸,用着遇见小陶后就自然地变得端正的步伐,也没察觉到灵魂深处渐渐浮现的影子,奥古斯都离开了机场,结束这次青涩的冒险,与他的初恋说再见。
一直、一直地思索着图利娅,他偏偏没思索自己到底是谁。
想着她,却将自己都忘了。
而飞机上的小陶,无视同学们对她的冷嘲热讽,也躲在了洗手间整理情绪。半晌,她便也踏了出去,坐好在自己的位上,戴上耳塞和黑框眼镜,继续她的研究工作。
米西。
圆珠笔在洁白的笔记本上落下了拉丁文。
小陶猛地回过神来。
大概是被意国少年的热烈感情惊到?小陶破天荒地在看书时走神。一顿,她瞇瞇眼睛,用笔尖无声地狠戳在这个名字上。
要不是他的“小~花园”,她好好的怎会遇到漂亮动人的小变态!万一被拐走了怎么办!
她不讲道理地往米西纳斯身上甩锅。
小陶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在机上又要抽时间侍候院长,这一下飞机,才刚要打开手机查查看这个月的奖学金到帐了没,好提振身心,她却又接到了哥哥的电话。
“……”她冷眼望着震动的手机。
小陶哥平日都没有对白,要有了,那就一定是家里又出事了。
无声地叹一口气,她将手机放到耳边,接通,小陶姐的声音便猛地传来。
“小宝!”女声尖叫,“小弟要斩爸爸的手、啊!该死的,放下屠刀!”
“姐、妹,斩了爸的手,我们家就天下太平了。”某平板的男声传来,只隐隐的透着疯癫。
小陶平静地说:“我就不问发生甚么事了,毕竟细节没必要深究,我也不希望浪费钱叫计程车,所以请爸爸再等我一个小时再丢手吧。”
“哈啰~”手机的另一端,却是换上了一把从未听过的男声,“你就是陶小宝小姐吗?我想跟你谈一谈哦。”
美式英语。
“荷里活?”她问。
“中!就是荷里活哦。是不是感到很惊喜和荣幸呢~?”
小陶一愣,然后果断地大叫,务求兄姐听到她的呼唤,“姐、哥,就算斩了爸的手,也请绝对不要再让他签任何合约!”
“噢该死的!你维持一下温文的人设好吗!”男声猛地咒骂起来,“啊我的耳膜!”
小陶也捂住了耳,“先生!你也没很小声!”
“啊我现在聋了一边,当然是没很小声啊!你傻哦!”
“对不起,你年纪轻轻就如此,我会为你祈福的。”
“我呸!你的资料上明明说你没信、仰!”
“请问先生是已调查过我们一家四口才来行骗的吗?”
“呵,你家是要被骗债券吗?”
小陶沉默一瞬,“嗯,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家没有一毛钱好骗的。”
“嗯~还算你乖。”
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小陶再次大叫,遥距下达家族一级指令:“哥哥姐姐看好爸爸的手!”
就不准签!
不等对面再说话,小陶便挂掉线,然后撸起了衣袖,背着包包、拖着行李,拼了命地在机场的入境大堂奔跑,不顾接下来的一周都会饿死的风险,毅然跳上计程车,赶赴家中,救场!
车上,小陶痛苦地一巴掌捂住了脸。她不想背负一个亿的责任!
爸爸你还是改行吧?那怕退休也成!
另一边的西尔,摔了手机,双手捂住被重伤的两只耳朵,声音从牙缝间挤出:“帕。”
“老板?”目睹全过程的小帕,总觉得自己对那位陶小姐姐相当有好感。
其实小帕想吼老板很久的了呢
西尔瞇起了眼睛,“我他妈的就要定这个项目了。不让这脑子进水的一家子看看真正的霸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穷死的!”他一点都不见外地走近小陶家客厅的书架,精准地从里抽出一本被藏起的言情小说,勾起嘴角,阴恻恻地笑,也不知道在打甚么坏主意。
帕:“……”算了,反正是番外,老板喜欢就好。
穷死了的老陶,以及分别抱着父亲的一只手不让乱签合同的陶哥和陶姐,对视一眼甚么情况?
这家子人里除了陶小宝,向来都是搞不清楚状况的。
二十分钟后,一辆计程车停在了某公职人员宿舍的小区大门前,司机帮忙着提行李下车,小陶谢过后,便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饭钱绝尘而去。
好恨。
无声地叹一口气,小陶便低下头,两手并用,用力提起滚轮破掉的行李箱走进小区。
却是被一道男声叫住。
“陶~小~宝~”东方的语言被流利地说出,还加上了老不正经的调调。
图。
小陶心下一悸,循声望去,只见在小区护卫亭的檐下阴凉处,有一名金棕色短发的外国青年正倚站在亭边,抱着手臂,微扬着轮廓精致的下巴,等候着她。见她望来,他小小地挥挥手,恍惚在说:我在这里哦
姿态可恶到了极点。
青年穿着的休闲款西装,一看就是贵到不行的货色,出色的剪裁将他流线般的身形衬得益发出众,那天生的偏深肤色,更让他露在衣领外的锁骨格外分明。
只可惜,这人明明就一毫米都没被阳光晒着,他偏要架着副不知所谓的太阳眼镜,掉价到不行。
但当他向她走来,摘下眼镜,露出了那双浅蓝眼眸,锐利有力的眼神立即平衡了所有的骚包,一切都变成了青年强烈的个人风格,旁人复制都复制不来。
小陶镇定地向可口的青年点头,“下午好,先生。”
西尔看着她的反应,一顿,眼里冒起了笑意。只听他说:“女人,你引起我的注意了。”
小陶:“……”哈啰?
西尔扬手打了个响指,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助理便立即踏前,将一本言情小说放到老板的手中。西尔双手拿著书,笑瞇瞇地将封面扬给小陶看,还跟着歪了歪头,怕这一撃不够将女生伤害死似的。
书名:《娱圈霸总爱小花(心)》,出版社:绿j。
为什么呢?小陶想。为什么这年头的外国友人都会东方语言了呢?
这本书的拥有者,陶小宝,一巴掌捂上脸,耳边传来青年放肆的嘲笑声,耳尖瞬即通红。在合约谈判开始以前,他就已经先将对手嘲进了地狱。
饭都吃不上了还要偷偷买小说,小陶其实也真的没甚么好说父亲的。
“霸道总裁也没甚么不好的,天凉王破才是大众最爱。身心舒畅本来就是最基本的娱乐。”重新回到陶家的小公寓里,西尔一边用流利的东方语说着,一边抱起手臂,在书架前继续巡梭,“你要能说服你爸加点大众元素,你家也不至于吃西北风了。”
书架上除了书,还有各项的奖状。没陶哥的份儿,就像连名字都懒得起了一般,是棵爸爸不要的杂草;陶姐的真名叫陶美宝,大宝只是乳名;而小陶的大名,却就是陶小宝。
爸爸最珍爱的小宝宝。
西尔捂着嘴忍笑。
“谢谢你的好意,”小陶从厨房捧着沏好的茶出来,给帮忙提了一半行李的小帕一杯,对于不提行李、却耐心地慢慢陪着她走的西尔,也给他的座位前放上了一杯,最后才给自己摆上,“但可以请先生对别人家的东西有点基本的尊重吗?”
“要不是尊重你父亲的作品,我用得着花这功夫来了解你们这家人吗?”他转回头来,眼神一示意,助理便会意地出门,让出了空间。
陶爸已经被长子长女拉出家门镇压,小帕也出了去,小小的客厅内,便只剩下一坐一立的小陶和西尔,他们的中间放着两份一式一样的合约书。
“我知道你们的经济状况,签了它,我便可以先给你们打一半的酬金。”西尔向小陶走来,微俯着身看她,一手按着桌面,一手放在合约上,指尖敲了敲文件夹面,“你的父亲仍然会是总导演,而《图利娅密码》的代理权,则归我。当然,剪辑和后制也得听我的。”
小陶抬头,神色冷静地问:“我能问你排除我的父亲和兄姐,而选择跟我谈的原因吗?”
“因为合约也包了你,拍摄期间你必须进组,给我看好老陶。”他直起身来,摊手,“我才不要花时间跟你爸那脑子打交道。你哥是军、籍,你姐是公职,都不是可以随便走开的吧。”
“我就可以吗?”
“嗳!别误会,我不是小看你的职业。”西尔再次抱起了手臂,斜站着,俯视这个其实与他同龄的女生,“但你也正好需要一个休学,不是吗?你的论文质素和出席研讨会的数目,在进入研究院的四年间逐年下降,骗不了人的。天天写那些垃圾,你已经在质疑自己在做甚么了。”
“……”被戳中弱点,小陶却面不改色,反问:“先生就知道自己在做甚么了吗?”
“哈?我?”
“我没听过先生的大名,但就看方才你的助理给我的作品名单吧。先生高中时就已经仰仗家族资源,制作改编舞台剧,一举攻陷百老汇。我还领着死工资时,先生便是荷里活的制片人了,但经手的作品全变成爆、炸、纸醉金迷的大制作,与早期的风格不是差太远了吗?你,”小陶笑笑,“又知道自己在做甚么吗?”
“噢,对啊,”西尔嗤笑一声,拉开她对面的椅子,与她隔桌而坐,“每个霸总都有不得不说的心底伤痕,是吗?”
小陶微笑着回道:“每个学者也必得忍耐垃圾的产出,才能有空间累积自己的学养,是吗?”
她在生气。
对于西尔肆意点评她的人生,她在生气。
“抱歉。”西尔察觉到这一点,顿了顿,坐直了身,向她郑重地道歉,“我不为我的轻率言词再作辩解,但我希望陶小姐能再听听我想跟你谈的理由。”
小陶看了看他,点头,“请说。”
“因为这是你的人生。”西尔伸出食指,直直地指着她,“你的兄姐在国家机构工作,个人信用不能有瑕疵;你爸要是自己背债,便会立即被强制拍卖所有版权。到头来,一切债务都押在了你一个人身上。陶小宝,只有你父亲翻身了,你才能解、放。比起姑且算是自作自受的老陶,你才是更应该得到改变命运的决定权吧!虽然在我看来,纵容父亲的你多少也有责任就是了。”
小陶怔住。
成年人的生活过得如何,她当然是有自己的责任,对方并没有为了博得好感便强行撇除她的错,但他同时看到了她行动的原因,恍惚她轻轻松松的就能得到了理解。
继而取得他想要的谈判结果。
小陶垂下眼帘,提高了警觉。象牙塔里的小心机虽令人满身难受,但跟商业社会的谈判比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玩泥沙的程度罢了。
“陶,我想跟你合作。”西尔仔细地打量她的神色,“我对烂泥可没兴趣,想改变自己的人,才是一套作品成事的最好动力。”
“我很感谢你对我父亲的赏识。”说着,但未有应下。小陶借着翻看文件的动作,掩去被牵着走的情绪。
西尔也不迫她,反而道:“我给你付律师费吧!你尽管去检查这份合约,我敢保证,我的条件是全个圈子里最公道的。”他向后靠上椅背,还是多嘴了一句:“别骗自己了,你在那间学校已经忍不下去了哦。”
送走了人,小陶背靠着门板,看着对方留在桌上的合约书,不发一言。半晌,她拿起手机打给了父亲的好友,一位也是相关行业里工作的叔叔,仔细打听这位西尔先生的身份。
西尔是资方,占尽优势,但对她这家子普通人给予了容忍,并未咄咄逼人,让出了给她考虑的空间。
跟这个人一起努力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改变人生?
“傅叔叔,请问你可以再给我介绍一个……”小陶看看西尔给她留的霸总支票,“不,三个律师吗?”
但合同还是要仔细瞧的!
待西尔接到陶家发回来的合同时,也得到了小陶已经退学以预备进组跟拍的消息。
“这真的太可惜了,”小帕坐在长长房车的一侧,看着手提电脑上的沟通电邮,摇头叹息,“陶小姐的学术背景这么优秀,就干脆放弃了吗?其实可以办理休学的吧。”
歪坐在另一侧的西尔,摸摸下巴,“嗯~是比我想的要干脆,但有很意外吗?”
“嗯?”
西尔伸出食指摇了摇,笑着说:“嗳,可别小看她。对着资方呛声,说明她有底线,甚或有底气。主动背了千万债务也没把自己吊、死,你觉得这个会是容易对付的女生吗?她心里的主意正着,可别被宝宝的小圆脸骗了哦~”
鸡飞狗跳地定下合同,他们又一起用了足足一年半的时间来筹备,《图利娅密码》的重制才在一个夏日里正式开机,并到了意大利取景。
他和她,又回到了罗马。
“不行!”烈日下汗流浃背的老陶,跳脚,“古罗马是会有公共垃圾桶吗?那个时代到处都是垃圾和污水!摄影给我再仔细一点!全部人再来一次!”
所有人叫苦连天。
小帕也含辛茹苦地给老板搬果汁。
“谢谢你,帕。”小陶顺手也帮着搬了两箱。
葡萄汁?小陶偏偏头看看牌子。嗳,还是有机农场出产的呢。
“这没甚么,”小帕却是笑得开朗,“老板其实是个好人。”
小陶轻笑,拍拍小帕的肩,“嗯,是的,西尔是一个好人,但小帕也是个好孩子哦。听说你考上意大利的建筑学院,也拿到奖学金了?恭喜你!”
闲话数句,小陶才回到边上大大的太阳伞下。戴着太阳眼镜的西尔,坐在伞下的导演椅上吹着电风扇,一手看着文件,另一手也给了她一杯冰镇葡萄汁。小陶双手接过,便叼着吸管,在伞下另一边的导演椅上落坐。
一副太阳眼镜递到她的面前。
小陶转头看来,正好对上西尔笑瞇瞇的脸。
好吧。
小陶便也戴上太阳眼镜,学着西尔的坏模样摊坐在椅上,看片场众人忙碌地跑来跑去,只有两个太阳眼镜人悠悠地喝果汁、晒太阳,活得像个观光客。
“噗。”伪装了一阵霸总的小陶,憋了憋,还是忍不住哈哈直笑。
西尔一手托着头,侧首瞧着她的笑脸,也弯了弯唇。
稍事休息,小陶见没甚么要忙的,便拿过背包掏出笔记本学习。对学术圈的人来说,有着完全空白产出的年期是很可怕的事,没有导师带领,更是毫无前途可言。然而,就在这种校外的忙碌生活中,离开了大学的小陶反而更能静下心来打稳基础,不再焦躁、急着落笔。
她就沉静地去看、去学。
失学近两年,小陶却一刻都没有放下过书本。
西尔望着她认真得微微绷紧的眉眼,笑笑,便也转过头来做自己的事,没打扰她。两个人分享着同一柄太阳伞、一张桌,分坐在两张椅子上,各自安静地工作。只有偶尔的,分吃西尔给她买的零嘴,又或相互倒一杯小陶给他泡的花茶。
守在背后假装自己不是灯泡的小帕:“……”有种不能言喻的憋屈感从灵魂深处冒出。
结束一程后,小陶回到酒店洗过澡,便打开手机看看社交平台。
她没有联系那位金发少年,只在平台上上载了一张罗马的照片,示意自己回来了。在她发出动态的五分钟后,奥古斯都便也上载了一张伦敦的照片。孩子是去了参加大学国际辩论赛,为国出征,正巧没在罗马呢。
明明留意着她,却没肯给她发讯息。
知道他的意思是他并未放下,不能跟她做朋友,小陶苦笑,便也放下了手机,没如他的愿先去联络他。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在别样的感情后成为朋友,惟有不再去打扰,作最后的尊重。
“叩叩!”
房门被敲响。
小陶打开门,不意外地看见西尔。西尔摇了摇手上的袋子,装着满满的披萨、可乐和鸡腿,嗳,居然还有水果盒。
“还没到你晚自习的时间吧?偶尔吃吃垃圾也不错啦。”他再扬起了另一手上介绍旧电影的小书和记忆棒。
小陶看着他,堵在房门前的他歪着头向她微笑,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小陶侧身让进,“嗯,我带了东方的凉茶,待会儿也让你尝尝吧?吃了香口的东西要下火。”
西尔的目光瞥过她微红的耳际,“嗯~好啊。”
虽然香口,但暂时是得先下火,等时机成熟再吃啦~他笑瞇瞇地进了房。耶!
拍摄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当地市政府发下通知,允许他们进入已经完成基本维护工程、却尚未对外开方的图利娅秘密图书馆。
小陶却不高兴。
“大规模的拍摄工作会损毁遗迹的。”片场里,没去扫其他人的兴,她只站在角落小声跟西尔说。
“我亲爱的宝宝,”西尔抱着手臂,靠在她身边低声回道,“文物乃至文明,都有它的生命限期,只差在长短而已。将它放在人的手里发光,照亮在世者的生命,不更好吗?”
小陶想了想,“你也说得对。不过,”她抬起头来认真地向他说:“为后世者尽量保存,也是当世者的责任,你得告诫工作人员小心处理,也尽量少让不相干的人进去。”
又隔了好几天,工作队才浩浩荡荡地进入米西纳斯的花园。
出入口已然被清理出一条康庄大道,现代人的踏足也带来了生气,渐渐的,烟灭了最后一丝前人的气息。
“宝宝,还是不高兴?”西尔站到她的身边,问。
小陶顿了顿,“不,”她看着森林和山间,蓝天与白云,终究是微笑起来,“活生生地活着,其实也挺不错的。”
那段时光到底是过去了。
米西。
西尔一怔,好像有甚么人在叫他。
“西尔,”小陶回过头来,向他笑了笑,“趁着其他人还在准备,我们先进去看看吧?我想看很久了。”
“嗯~,”西尔也向她回以一笑,“当然好啊。来,小花。”
他们结伴踏上几乎甚么都不剩下的花园,穿过了刻上古老字句的铜门,在电灯的照耀下,走下石阶,就在他们扶着彼此的手踏落最后一个阶级时,便同时一起看清了那一间小小的地下藏书室。
满满当当的书架,已经被现代的玻璃封起;书室的中央有着一方大石桌,边上甚么都没有,但他们都知道,应该会有两张已然腐化的木椅,方便两个人一起坐着工作,争论文章。
他和她都怔愣当场。
有些甚么,压抑了他们的呼吸。
“图,要看就上去再看吧!这里太黑了,对我们家小花的漂~亮蓝眼睛不好哦。”
“等、等一下,我找一下……米西,你有没有看到那段?我好像记错了……”
身体里有着奇怪的栗动,甚么都记不得的两人,下意识地牵起了对方的手。他们对视一眼,然后一同走进二千年前的书室。围在室内静静地看的时候,他们看到了石桌的桌脚上,好像刻上了甚么。蹲下来,擦去了尘土,秀丽的字迹便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是东方字。
小陶和西尔愕然地对望。
“啊这,假的吧?”西尔难得地不顾骯脏,趴了下去仔细察看,“上面是繁体,下面还有一行是简笔的,啧!肯定是……不对,”说着,他皱了皱眉,“图,你来看看。”
“米西?”小陶也打开了手机的灯,跟着他一起趴下去缩在桌下,仔细地看。
专注之中,谁都没发现自己说着的语言变了。
他们只发现,在那两行东方字之下,是现代英语的译文,还有一行现代法语。
除了双语运用,博士生需要学习第三语言,而小陶正巧是学法文的,所以能看得懂。
《周易》里的同一句,被人以四种现代字体整齐地刻上,不像是无聊的到此一游。
却也像是有谁,曾到那一游,并勉励自己和后人要守着君子之道。
是早在他们以前就已经有人进来过,抑或……
西尔拿过裤袋里的锁匙,伸手就要去将字句划花,小陶连忙拉住。
“你干甚么!”
“图利娅的文章结构和思想流派,本就被质疑与东方典籍相似,这四行字一出,会对她的名誉造成伤害的!”
“她能写下,那就是不怕。是她的学养造假了,还是那一笔笔历尽艰辛保存的史料是假的呢?她抄袭谁了吗?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修养德性容纳世间万事万物,只要问心无愧,穿越又如何!”
“既然问心无愧,就更应该好好的保护她!妈的,从没神明庇佑过你,那这起神神叨叨的事也不应该沾到你身上!”
“米西!谁又知道这不是科学的原因!”
争持不下,最终西尔收起了手,没去彻底毁坏字迹,然后并着也妥协了的小陶,两人一起将泥土重新封上桌脚的,封得紧紧的,至少在图书室对游客开放以前,不让其他人找到图利娅的秘密。
只要一开放,这些事的真真假假便能混在其中,也变得不重要了,不会盖过了《罗马共、和国》的真正价值,以及图利娅的风采。
“她其实很想死吧?”从石桌下钻出来,西尔拍去手上的尘土,皱着眉说,“健,才自强不息。是不是在期待不用再见到太阳升起的一天,就不用再自强了?我一直就在怀疑哦,她纵着西塞罗那脑子进水的,是心底里也有着纵身一跳了事的愿望吧!啧!”
“我不知道,毕竟人生在世,辛苦得想死的时候并不少见。”小陶说,“但她将自己的秘密藏在丈夫给她建的小宝库里,这还不够吗?”
“……”莫名其妙地恼火起来的西尔,看看小陶拉着他的手,感受着她的体温,这才渐渐平静下来,“亏得她还爱米西纳斯。好好的,为什么要写这些?自讨苦吃!”
小陶却是面无表情地说:“她爱米西才是自讨苦吃吧。”
“啊喂!米西纳斯爱她才……”砸砸嘴,西尔说不出口,“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心甘情愿着呢!他就爱她啊,还能有甚么办法!你觉得他有好好受哦!一次又一次,没能力保护自己爱的女人,他也很想死好吗!”
“……”小陶垂下眼帘,“你说得对,不是苦。她一定很高兴自己能爱上米西纳斯的,不然,她大概真会在那个时代疯掉的。”
西尔望着眼前跟自己讨论爱情的东方女孩,忽然道:“宝宝,你知道十八、九世纪的时候,西方男人求婚时会说甚么吗?”
“嗯?”
“请你嫁给我,好释放我的痛苦。”
小陶抬头望着他,然后猛地抽手,“我要上去找爸爸。”转身便逃走了。
西尔的眼里闪过笑意,快步追上,“宝宝,慢点跑~你等等我啊,我认真给你说哦……”
“我们甚么都不是,请你不要乱说!”
“嗳,这不行啊,四舍五入的,我也叫作进过你的房啊~”
“请你不要说!我们的身份不适合!”
“宝,你不会以为霸总跟小白花结婚真有很难吧?钱是我的,我爱娶谁就娶谁;你的身份证是你自己的,你爱嫁谁就嫁谁啊。”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在工作场所有不适合的关系。西尔先生,我们做朋友吧!”
“宝宝你脸红了哦、啊痛!你别打……”
跑出了遗迹,年轻的两人在蓝天之下的笑容,同样的鲜活亮丽。
边上看着的小帕和老陶:“……”都有不愉快的灵魂记忆。
后来,《图利娅密码》顺利上映,大卖,小陶终于从重重的家庭责任里解、放出来,她的父亲也熬出了头。电影落幕后,她拒绝了好些相关的工作邀请,头也不回地脱离了五光十色的电影业,一边做兼职养活自己,一边预备文件,重新报读研究课程。
就在她得到心仪学校的录取信当日,她哭着打网络电话给地球另一边的西尔报喜时,西尔向她正式求婚。
他们的生命里,再次拥有了彼此。
这两个人在千禧年代里再一次爱上了对方,结婚,放闪
在社交平台上看见婚照的奥古斯都,也已经是一个社会新鲜人了。他正以脸的优势,撃败了名牌大学毕业的莉莉,取得党青年代表一职。犹是起步阶段,他却已算得上是少年得志的青年俊材,并向着更高的位置进发。
比起同龄人,他的身上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范,已经察觉到自己优势的奥古斯都总能适当地利用这一点,轻而易举地脱颖而出。
但他仍然止不住自己盯着婚照的目光。
点开了对话框。
最终,又关上。
抬起头来,看见莉莉缩在角落用剪刀虐、待盆栽泄忿,奥古斯都心底的浊气才舒坦一点。穿着西服的他合上手机,左耳戴着红色耳钉,端着人模狗样的微笑,走向了某建筑学院,预备为应届的奖学金得主颁奖。据说今年的得奖者是一位勤工俭学的天才呢,值得结交。
晚上,好不容易回到家的奥古斯都,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肯爬起来好好洗过澡再倒下床。
图利娅。
他猛地闭上眼睛。
不知不觉间,工作累了一天的他进入梦乡。
恍恍惚惚间,他走在刷上褚红墙身的廊道里,鼻息下是老房子特有的微妙怪味。奥古斯都甩了甩像是被蒙了一层纱的脑袋,脚下已自动往中庭走去,看见了正斜坐在水池边上、抱着女儿哄的妻子。
阳光自天井洒落到她们母女的身上,听妻子温声细语地说着些甚么,犹在吐泡泡的小坏蛋在母亲的怀里小小地踢着脚。
奥古斯都怔住,停了脚步不敢走近,就靠在廊道边上盯着她们看。
其实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觉得她相当美丽。那时她仍是未嫁的少女,却在书会里侃侃而谈,不被接纳观点亦没有退缩,只会温和地笑笑,然后耐心地安慰受到冷落的小作家。
一点都看不出来她会凶巴巴地掐着维斯塔神庙的咽喉,迫对方作出“有比成为贞女更重要的使命”,这种在当时看来有够夸张的预言。
抑或,其中也有米西纳斯的手笔?
图利娅。
奥古斯都苦笑,自嘲他的鼻梁又酸起来了。他总在她的面前表现得不堪。
“屋大维?”图利娅听得脚步声,扭过头来,向丈夫笑了笑,“你想要用早餐了吗?”她一边抱着孩子,右手却是稍有不便,整个人有点艰难地想要站起来给丈夫服务,“请你稍等一下。”
图利娅在他的家里,原来是这样委屈的样子吗?
奥古斯都快步上前,连忙将她扶住,“你别忙了,昨夜不是看书看晚了吗?”
“抱歉,丈夫,”她笑笑,“我会注意安排时间的。等莉薇娅过些天有空回来帮我了,便会好了的。”
奥古斯都一手拥着她,另一手逗了逗坏蛋小嫰脸。
茱莉娅后来竟然爱上了早年丧妻的阿格里帕。奥古斯都倒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尤利乌斯的身体不好,熬到继位后,也大概不会有下一代,而阿格里帕其时的权势也相当大了,两家联姻、过继他们的孩子给尤利乌斯,才是最好的选择。
也幸庆茱莉娅的爱,不然奥古斯都只怕当日不会有勇气踏进米西纳斯的花园,向前妻说这桩婚事。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是被图利娅轰了出门,阿格里帕的后脑勺差点没被图利娅拍坏。
米西纳斯还说甚么“嗳~小花,当屋大维的朋友,你以为阿格里帕会是甚么好货色哦?”
“她倒是该睡一下了,”图利娅说,“昨晚闹了这么久,都没怎么睡呢。”
奥古斯都一顿,“孩子闹了?”他怎么不知道?
“嗯。”图利娅却对丈夫的忽视不以为然,唤来奴隶,将倒头就睡的女儿交过去,再转手接过一条湿巾,侍候丈夫餐前净手,“下回碰孩子以前,也记得要先洗手。孩子体弱,容易生病的。”
奥古斯都任她动作,蔚蓝的眼睛注视着她,“图利娅。”
“嗯?”她抬起头来。
“不,没甚么。”
他隐约知道现在发生了甚么事。然而,他没去书房,也没去挽回任何决策上失误,奥古斯都只跟在了图利娅的身后,一直跟着她。她去训示奴隶,他便坐在她的边上;她去接待贵夫人,他也偷偷地坐在廊后的小板凳上陪着;她亲手收拾他的书房时,他便站在她的身后,她转一下身,他也跟着转一下。
就一直跟着她,寸步不离。
图利娅:“……”现在是发展到人盯人了吗?
黄昏,察觉到丈夫今天不太对劲的图利娅,拉着他到书房的窗台边坐下,握起他的双手。
“屋大维,你是不是有甚么不高兴的?”说着,她习惯性地抬手理理他耳边被剪坏的丑头发。
关心他的眼神,不是作伪,坐稳帝位数十年的奥古斯都可以清晰地分辨这一点。
“图利娅。”
“嗯?”
“我牙痛。”却不敢问出他想问的问题。
图利娅一顿,憋着气般强压下凶巴巴的表情,但还是忍不住轻斥了声,“你睡前又不肯漱口了!”她稍稍起身,凑近了他,“让我看看,嗯?”她仔细地检查他的脸颊、嘴里,眉间微皱。
扶着他脸颊的手,稳定又温暖。
右手手心里却有着不能忽视的恐怖伤痕。
“你有爱过我吗,图利娅?”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她,问。
“……”图利娅停下动作。半晌,苦笑,反问:“这个答案并不影响任何事,你又何必一再问呢?”苦涩的,却温柔的微笑。
奥古斯都红起了眼眶和鼻头,一把将她抱到身前,紧紧地拥抱着她,泪水再一次滑落到她的肩颈间。
为什么他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从不回避问题的图利娅,却从未正面回答过他这个问题?
图利娅一如既往地没说话,只抚着他的背,揉了揉他的后颈,似乎一早知道他们二人的结局,镇定地接受了他们的未来。
“你为什么要将莉薇娅放在我身边?”
他怎会看不到,莉薇娅是图利娅特意为他挑的,并手把手地将能教的都教给她。
“我并不是试探你,你需要的话,满罗马城都是人选,我没必要这样羞辱你和莉薇娅。”她的声音细细地传到他的耳边,“但假如哪天你能遇到真心相爱的人,好好的幸福起来,那就真的太好了。”
好吗?
这样真的好吗?
早就不再是孩子的屋大维,没戳破妻子的谎言,就假装不知道她爱他,甚至就算他终于察觉到,她原来现在就知道莉薇娅会是他的最后一任妻子,奥古斯都也再没去追问,只闭上眼睛,像个孩子般吸着鼻子,捉紧时间,抱着她不放手。
不想放手。
就算终于看清楚她如何委屈到了极点,也不想放手。
他有预感,这一趟回程很快就会结束,在这个图利娅所不知道的瞬间,将会是他永生永世最后一次的拥抱她。
朦朦胧胧间,奥古斯都再次张开了眼睛,望着公寓的天花板,蔚蓝色的漂亮双目不停地滑下泪水,打湿了脸颊、枕头。
他知道自己是谁了。
奥古斯都只是个直到七十七岁逝世时,虽然对妻子感到抱歉,却仍然没办法不去爱已经先一步离去的前妻,那样的大混蛋,一个被嘲笑都死性不改的傻子。
片刻之后,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拿过手机,按进社交平台。奥古斯都望着图利娅的婚照,以及她身边那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讨厌鬼。姆指微动,他按下了赞好,然后……到底没能将她删掉,奥古斯都仍然维持将她的消息置顶。
他按熄了手机,坐在床边,十指交叉,微俯着身看着地板,啪答,水滴打在了地上。奥古斯都在满脸泪水中扯了扯嘴角。
不是错过,而是他和她从头到尾就没对过。
他长大了,所以,祝你幸福,他无比美丽的图利娅,以及他忠诚机智的友人,米西纳斯。
奥古斯都再也没去打扰过图利娅夫妇,并决定明天要跟建筑学系的小帕同学好好交流一番。或许,他也可以少欺负莉莉一点,假如她不来跟他抢议席的话。
他庆幸自己的脸比米西纳斯好,是读者永远的男主,由此得到了他和她再次相遇的机会。即使只有三星期,也是对他无比重要、珍重一生的三星期。他必须在她遇见米西纳斯之前,再遇到她一次,才能甘心。
明明这次是他先找到她的。
但在今天过后,他便要继续没她的男主命格,开启《奥古斯都在现代》的故事了。
他会努力去获得位面之子的幸福,同时,用他的方式继续爱着图利娅。
再见,图利娅。
愿你永远幸福,你的前夫,凯撒.奥古斯都。
“叮!”
地球的另一端,小陶的手机传来一声响。
“宝宝~”酒店的豪华套房内,靠坐在床头的西尔,翻着杂志,向浴室的方向叫道,“你手机有响哦~~”
“你先给我看一下吧!”
“我才不要,婚姻会破裂的哦。”
满头都是泡沫和问号的小陶:“……”哈啰?“西尔。”平静的声音配着哗啦啦的花洒流水声。
有种女鬼降临之感。
“你就不爱听我的忠告!”西尔没她的办法,只得歪过身、伸长手到床塌的另一边,拿过她的手机,随手就猜中了她的密码,解锁,一看,“嗳~~~~~”
“嗯?”
“金毛小帅哥给你的婚照赞好耶。宝宝,你要不要给你的亲亲老公解释一下,为什么这臭小子的消息是你的置顶呢?”
哗啦啦
洗去满头白沫,小陶从门边伸出半个头,“他真的赞好了?”
“嗯~”
一怔,她向丈夫扬起了笑容,“请帮我取消置顶吧。”
那就真的太好了,她想。
西尔挑挑眉,却甚么都没问,按她的意思给她改了设置,撇撇嘴,却也随得金毛继续在她的社交名单上躺列装死。
他们夫妇要是离婚了,金毛铁定又复活明明没见过这个讨厌鬼,西尔却很肯定这一点,嘴巴差点没撇歪。
弄完手机,只见妻子还在门边,他浅蓝色的眼珠子悄悄地转了转,下一刻,他便将手机扔开,身手敏捷地跳下床,大步冲向了浴间。
小陶马上要关门,“西尔!明天还有下个行程的,你别再乱来!”
“行程?”西尔一手撑在门边歪站着,笑瞇瞇地反问。
“?”小陶再将头伸出来,“对了,你说将蜜月行程都交给你就好,但现在也该向我说说明天到底要去哪了?”
“明天啊~”他笑得像只狐狸般,眉眼弯弯,用力推开了门,“我三天都没排酒店以外的行程哦。当然,宝宝要想的话,三天后还可以继续的呢!”
小陶:“……米西!”
“跑甚么跑。图,比心哦~”
“你能不能别再拿我偷藏的小说开玩笑?你先出去!”
“小花不想我留下吗?”
“唔。想。”
让彼此的体温盛满了自己的心脏,由此开启了他们暂时目测是不够的三天之旅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到哪天才会发现称呼的问题,毕竟,这样的叫唤对二人来说,早如呼吸一般自然,大概要到停止呼吸的那天才会发觉?
但大概也没关系了。
无论再来多少次,只要相遇,他们就会相互吸引;要没遇上,也会将彼此吸引到自己的身边。
然后,共渡下一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