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晚宴的请柬是分别寄到的。
    收到时两个人还有些意外。
    两份邀请函的设计略有差别,景非昨那份用了凸版印刷,边缘烫着极细的银边,上面写着“特邀国际艺术家景非昨女士”;温瑾那份则更像是例行公事的商业请柬,毕竟温氏每年给这类活动的捐款都是天文数字,几乎年年不缺席。
    出发之前,温瑾在衣帽间门口看她,表情有些委屈:“真的不需要我送你吗?你前几天晚上不是这么说的。”
    “谁让组委会专门安排了车呢。”景非昨选了件炭灰色小马甲,领口只缀一枚素银胸针,看起来干练又飒爽,她转过身,问温瑾,“好看吗?”
    “好看。”温瑾抿唇,“当时说要重新定制一套,没想到陈师傅都给自己放假了。”
    景非昨意有所指:“希望温总也要向陈师傅学习。”
    温瑾失笑,走上前刮了刮她的鼻子:“太清闲要被你烦,太忙也要被你嫌弃。”
    景非昨弯起眼睛。
    两个人最后还是没有坐上同一辆车,景非昨比温瑾先出发,自然也先她一步到。
    宴会厅流光溢彩,景非昨充分吸取上次温氏年会的经验教训,刻意避开了人群。
    但却仍有人找上她。
    “景小姐!”她被一个胖硕的男人拦住,对方热情得过分,“久仰久仰!我是宏基建设的刘董,上回在温董办公室见过您的画,真是惊为天人啊!”
    景非昨皱眉:“你认错了,温瑾办公室没有我的画。”
    “哎呀都一样!”刘董大手一挥,“您今天拍卖的作品是哪幅啊?刘某人可是志在必得呢!”
    景非昨深吸一口气,说了句“抱歉”便快步甩开对方。
    可烦心事还没完。
    “景小姐!”一个大亨端着酒杯过来,“温董没一起来?听说她最近收藏了你不少画啊?”
    景非昨笑意消失:“温瑾只是众多收藏者之一。”
    对方恍然大悟般点头:“明白明白,避嫌嘛!”
    还没等她开口,又有人插话。
    “要我说,景小姐最大的作品不就是温董本人?”众人哄笑中,那人挤挤眼,语气倒是十分羡慕又真挚,“能把冰山劈开的人,可比画家厉害多了!”
    景非昨也朝他挤眼,语气讽刺:“你最大的作品应该是你那张嘴,说出的话完全可以脱离大脑的控制。”
    她没看那人的反应,直接走开了。
    直到走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景非昨才呼出一口气。
    她的心绪有些复杂。最近一共也就出席了两次宴会,每一次的处境好像都格外狼狈。
    不知不觉间,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和温瑾的捆绑已经那么深刻了。
    在温氏年会上,景非昨还能暂且说服自己那本来就是温瑾的主场,并不介意作为后者的陪衬。
    但如今,情况变得不一样了,这不是温氏的晚宴,可大家谈起她的画,依旧不是“这幅画值得收藏”,而是“买来送给温董当人情正好”,好似她的画作不过是这些人递给温瑾的名片。
    温氏年会时,她可以不甚在意别人的刁难,而现在,景非昨的脸色有些苍白。
    “景小姐!”又一道问候声响起,景非昨身躯一震,她今天真的不太想听到“景小姐”这三个字了。
    那人继续:“久仰!您在国外博览会的《冰蚀》系列令我印象深刻,色彩运用得太精彩了,没想到这次在国内能见到您。”
    这才是景非昨熟悉的寒暄,她总算露出一个笑容。
    然而对方紧接着压低声音:“听说您和温董相熟……”
    “不熟。”景非昨还苍白着的脸又一黑,“拍卖快开始了,准备入座吧。”
    景非昨和温瑾因为身份的不同被安排在了不同的位置,前者在底下前排的席位,而后者在二楼包厢。
    展品被拍卖得很快,为了博出名气也好、为了慈善做贡献也好,每个人都在为这个儿童基金会添砖加瓦着,景非昨莫名松了口气。
    她的画作是倒数第五件拍品。这是那次欧洲年展回来以后她一直在创作的一幅作品,虽然当时画作的进展不快,但每一笔都用极了心思。
    她听见主持人介绍:“作品名叫《绽于隘口》,灵感来源于真实的纪录片《女校》。”
    主持人轻飘飘带过创作背景,最后着重强调,“这幅作品由温瑾女士的挚友、著名艺术家景非昨捐赠,起拍价格200万。”
    景非昨闭了闭眼,她好像明白为什么会邀请自己作为特别嘉宾了。
    她自暴自弃——至少是能“积德”的钱,随便吧。
    《绽于隘口》被投影在大屏幕上。
    一座巨大、粗粝、风化的山石占据画面中心,但形态并非写实山体,而是由无数层叠的、模糊的女性侧脸轮廓抽象融合而成,山石表面布满细微裂痕。
    从山石顶部的最大裂痕中,生长出一株发光的、半透明的白色花朵,花瓣薄如蝉翼,脉络中流动着金色微光,看起来却并非柔弱,而是带有一种柔韧的、向上的张力。
    花朵上方,一片靛蓝色的羽毛正悬浮飘落,其尖端轻轻触碰花蕊,触碰点迸发出细微的、星辰般的光点,这些光点向上飘散,融入背景。
    展出的瞬间,许多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竞价平稳上升至三百万时,前排突然响起一道清亮有力的女声:“八百万。”
    全场微哗。景非昨从众人的窃窃私语中,了解到那是某科技公司创始人,目前在尝试和温氏合作。
    “八百二十万。”另一个人举牌。
    “八百五十万。”其他人微笑追加。
    价格在“友好竞争”中一路飙升至一千万,举牌者几乎全是想攀上温氏的公司高层。
    最后画作由那位女创始人拍得,她转身对景非昨颔首致意,笑容得体:“期待您未来的作品。”
    掌声雷动。主持人适时开口:“感谢景非昨女士的慷慨捐赠,也感谢温瑾女士的朋友们的鼎力支持!”
    景非昨的手机振动了几下,她察觉到来自二楼包厢的视线,却全然不理会,只是笑着鼓起了掌。
    拍卖的间隙,她离开座位去了趟洗手间,大家都还在竞拍场上,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人在这里。
    虽然很快情况就改变了。
    温瑾推开隔断门,站在洗手台前,镜子里映出她微蹙的眉:“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没有回我。”
    “静音了。”
    “那幅画……”
    “我平时只卖五十万。”景非昨打断她,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温总算算溢价了多少?”
    “慈善晚会都会溢价。”
    景非昨没有反驳。
    温瑾没有做错什么。她从未刻意掩盖过自己的光芒,即使算得上对艺术一窍不通,但能比任何人都坚信她的才华。
    可偏偏是这样的温瑾,让景非昨连怨怼都找不到理由。
    她拧开水龙头,冷水冲过手腕时,她突然想起第一次个展的场景。
    那时候luna还没有公开表示过对她的赞扬,更没有温瑾,自己不是“荣誉嘉宾”,那次只是个小小的学校展,只来了十几个观众。
    但那时的掌声是给她的。纯粹的、只给她的。
    顶着“luna关门弟子”这个头衔出道,虽然让她在国外得到了巨大的关注度,但也成为了不可避免的一道烙印。
    她花了很多时间,来证明自己不止是靠luna才有价值。效果其实很不错,她的画和技术收获了许多人的认可,但大家提起她时,第一反应仍是“luna的学生”。
    景非昨放弃了外面已经打造出来的势头,回国发展,不能说没有这个因素的考量。
    可现在,相似的难题好像又涌回来了,甚至要更难摆脱、杀伤力更大。
    她曾经以为,只要自己足够清醒,就能在温瑾的世界里保持独立。可现在她才发现,有些枷锁,是连温瑾自己都解不开的。
    “累了吗?”温瑾察觉到她的沉默,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要不要我们先回家?”
    “再等等。”景非昨轻声说,“我想看看最后的成交总额。”
    两个人在走进会场后再度分开,一直到结束后都没有汇合。景非昨如愿看到了成交总额,是一个庞大到她不敢想象的数字,零头抵得上她现在所有积蓄。
    她走出宴会厅,街灯昏黄,寒风卷着枯叶擦过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刚想走到街口打车,却发现那个拍下她作品的女创始人正一路小跑着追上来。
    景非昨试图加快脚步走开,可听到身后高跟鞋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景小姐。”女人喘着粗气,吐字却清晰,“我听到了会上他们的议论,过来是想来跟你解释的,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这幅作品。”
    景非昨愣了一下,转过身。
    “我知道那部纪录片,因为我就是从那一所学校毕业的。其实我很幸运,小时候得到了儿童基金会的捐助,大一些的时候又正好遇到了女校招生,逃脱了原本的人生轨迹。这一千万,本就是专门为这次慈善宴会准备的资金。
    “看到你的画的时候,我知道她注定值得我花掉所有。这一次的晚会我真的也非常幸运,能够出现一个自己非常非常喜欢的展品,最后成功地拥有她。景小姐,谢谢你。”
    景非昨看着对面的眼睛,清澈得让她想到林间的小鹿。
    她恍惚了一下,在今天晚上的记忆里,这个女人面对其他来宾的眼神不是这样的。她锐利得像只豹子。
    宴会的大部分人都从正门离开了,现在这侧门的小道边,只有暖色的灯光把两个人的身影拉长,显得静谧又安宁。
    最终,景非昨露出了今天晚上最真诚的笑容:“是我该谢谢你。”
    两个人的交错的影子很快又分离,景非昨把围巾往上提了提,布料后的脸多了几分红润,连脚步都下意识轻盈了不少。
    她刚想走过马路,却猛然发现自己斜前方的街道停着一辆熟悉的轿车,温瑾站在车旁冲她招手。
    ……
    回程的车上,温瑾把拍品目录翻到景非昨的作品页,指尖感受着印刷品的纹理,“我前几天让助理把《艺术财经》的专访推了。”
    景非昨转头看她。
    “他们曾提出想同时采访我们两个。”温瑾合上目录,语气平静,“我觉得他们太坏了。”
    车窗外的路灯在温瑾侧脸投下变幻的光影。
    景非昨突然明白过来,温瑾察觉到了,察觉到了众人对她态度的异样,察觉到她了今天晚上对此的不适。
    温瑾继续说:“拍下你作品的那个女人,上个星期就已经和温氏达成了合作,因为她们的项目做得很好,水准比其他人高出了一大截。”
    “温瑾。”景非昨瓮声瓮气,“我看到成交总额了,好多钱啊,你的钱比这个数字多吗?”
    温瑾按下按钮,车窗的遮光帘以及和前座的隔板缓缓升起。
    面前的人阴阳怪气的样子实在太可爱,她忍不住离她更近一些,唇贴在她的耳朵上:“如果你仇富的话,我就没有这么多。”
    景非昨摇头:“温总,你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温瑾露出一个与平时气质不相符的大笑,她揽过景非昨的腰。
    “欧洲的时候,我跟在你屁股后面看你忙碌,听到有路过的人在评论我。”她咬了咬怀里的人的耳垂,感受到她的瑟缩,“你猜他们说什么。”
    “说了什么?”
    温瑾吻上她,含糊地回答:“他们说,我真是景大画家不懂事的小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