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升空的瞬间,景非昨的耳朵“嗡”了一下。


    她朝窗外看去,那座海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从那一片承载了爱欲和挣扎的广阔天地,迅速变成碧蓝画布上一枚微不足道的墨点。


    景非昨安静地靠在窗边,目光追随着那片逐渐模糊的绿色,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温瑾坐在她对面,问道:“在想什么?”


    景非昨转回头看她:“在想,我这趟出门像不像去放风?”


    温瑾沉默了几秒。


    两个多月了,她还是没能彻底适应景非昨这时不时的、突如其来的挑衅。景非昨总能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戳破她精心维持的假象。


    察觉到温瑾的无奈,寻衅滋事的人弯了眼睛,却没什么实在的笑意:“温总,说实话也不行吗?”


    根本不用动脑子,随便一猜,景非昨都能想到温瑾为了这次出行做了多少严密的防控。


    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份安保预案的厚度,明里暗里的保镖,经过层层筛查的服务人员。每一寸“自由”的边界都被温瑾界定,能够协助景非昨在熙攘人群中逃离的所有因素都被严格地隔绝在外。


    “但这不是事实,”温瑾最终纠正,“我们更像是出门旅游的。”


    景非昨哼了一声,露出脚踝上戴着的定位器:“这也是旅游的一部分吗?”


    脚踝上的东西也是温瑾为这次出行专门定制的,不是印象中笨重黝黑的金属环,而是一条细长的链子,如果里面没有追踪器的话,也能称得上是一个精美的首饰品。


    今天早上,温瑾抓着她的腿亲自为她戴上时,这个链带就像长在她身上了,取不下,也不硌人,就是膈应。


    温瑾指了指自己下方,那里有同样款式的脚链。


    温瑾:“只是情侣配饰。”


    景非昨翻了一个白眼,却没再反驳。她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和温瑾争论毫无意义,后者的逻辑自成一体,坚不可摧,她懒得再浪费口舌,直接闭目养神。


    温瑾没再打扰她。


    景非昨睁开眼时,飞机正在下降。透过薄薄的云层,景非昨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城市轮廓。


    车辆早已在机场等候,载着她们穿过繁华的市区,最终停在了一家酒店门口。


    景非昨的目光掠过酒店大门,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确信托起来——就是这里。


    二人进入华丽的大厅,在酒店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向温瑾预约好的房间靠近。每向前一步,景非昨的心都更安定一分,直到到达那个熟悉楼层,进入这层唯一存在的房间时,心彻底落回了原位。


    她甚至需要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掩盖住嘴角一丝笑容。


    窗外,城市景色一览无余,甚至能看到远郊的山景。


    温瑾似乎对这里很满意,她走到景非昨的身后,环住她的腰:“喜欢这里吗?”


    景非昨的身体软化在她怀里,声音真挚:“很喜欢。”


    这里是大会附近私密性最好、风景最佳、面积最大的房间,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她与沈知意曾共度几晚的顶层套房。


    不愧是大学的好朋友。


    一切都在按照她预设的轨道运行。景非昨心里笑得更欢。


    ……


    傍晚时分,两个人出发前往大会的场地。人潮和景非昨记忆中一样汹涌,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小吃的香气,和许多兴奋的人声交杂在一起,视觉嗅觉和听觉上都满是喧嚣。


    以前景非昨会为这样的嘈杂头疼,而现在,她倒是有些享受其中。


    温瑾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不容挣脱,像是用自己给景非昨戴上镣铐。


    景非昨任由她牵着,随她走走停停。她正暗自思忖,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将温瑾引向那个地点,借口在唇边盘旋未定。


    “这里很热闹,”温瑾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你以前来过吗?”


    机会来了。


    景非昨心头一动,顺势而为地接了下去,她勾起唇角,笑容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有些朦胧:“当然,初中的时候,我妈妈带着我来过。”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点追忆:“我记得当时我们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人少,视野却不错。要去看看吗?”


    话语出口,带着一种半真半假的魔力。


    景非昨没有对温瑾说一句谎话。母亲确实带着她来过,那份遥远的温暖此刻成了她话语最坚实的底色;但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是和母亲在哪个地方赏景的了,那个地点的“所有权”,是在另一段关系里被定义和标记的。


    去年,她和沈知意来到了这里,找到了一个地方,人少,视野好。


    她在那个地方为沈知意拍了一张照片,本该作为收藏的谢幕,结果那幅完成了大半的画作被后者泼了一整瓶酒。她最后不得已,只能换另一张照片作为新的句号。


    总之,是一个让双方都印象深刻的地点。


    温瑾侧头看她,眼底映着远方的灯火,没有怀疑,“好,你带路。”


    这次换景非昨牵着温瑾走。


    她引领着温瑾,绕过主要的人流,走向记忆中的那个小坡。拨开垂着的枝叶,有一块平整的岩石,像个自然的观景台。这里不是正对着烟花燃放的地点,但地势高,面前毫无遮挡,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晰。


    确实如她所说,是个观景的宝地。


    温瑾环顾四周,确认安全无虞,点了点头。接着她拿起手机,低声吩咐了几句。


    景非昨知道,隐在暗处的保镖可能已经将这片区域无声地包围了起来。


    她不甚在意,反而姿态放松,随意地扫了周围一眼,最后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地面。


    那里是岩石和泥土的交界处,存在一个用石头轻微压过的痕迹。


    这处地方的土地黏软润泽,如墨似膏,很适合涂涂画画。景非昨眼尖地瞄到一处印记——她当年兴致上头,给沈知意设计的艺术签名,看着像随手的一划,不知情的人完全注意不到。


    沈知意真的来过了。


    景非昨的心跳陡然加快,像密集的鼓点敲在胸腔。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多看,生怕引起温瑾的注意。


    天色彻底暗了下去,深蓝色的天幕上缀起了零星的碎钻。


    “咻——嘭!”


    第一朵烟花伴随着呼啸,在夜空中轰然炸开,金色的光芒如瀑布般流泻,照亮了每一张仰望的脸。


    所有人都被这个盛大的开幕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包括温瑾。


    就是现在。


    景非昨后退几步,迅速地蹲下身,指尖划过微潮的泥土。她没有时间精细描绘,但前些日子她已经不停在脑海中勾勒出要画下的图案,一个简略的、代表海岛形状的闭合图形,并在几处关键位置按压雕刻,留下可以识别的地理标识。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短短几秒便已经完成,她立刻站起身,仿佛只是被烟花震撼,微微踉跄了一下。


    温瑾的目光从天空收回,关切地落在她脸上:“怎么了?”


    景非昨语气轻松:“鞋带松了。”


    话落,她屏住呼吸,观察着是否会有一场风暴的降临。


    幸运的是没有。


    温瑾不疑有她,伸手将人往自己身边揽了揽,视线温柔地拂过她的脸,便再次抬头,被接踵而至的绚烂烟花雨攥住。


    她大部分的警惕,都用于防范景非昨直接的、物理意义上的逃跑,对于这种“站在原地的小动作”,她并未投入多余的怀疑。


    警报解除。


    任务完成了部分,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忽然松弛下来,她竟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


    于是,她真的开始欣赏起了这场烟花。


    五彩斑斓的光束在夜空里拼凑出各种绚丽的图案,明灭之间,将温瑾的脸照得得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景非昨能真切地感受到,从第二波烟花结束以后,手边人的目光就一直烙在自己身上,比任何烟花都要灼热。


    景非昨没有偏头看她,注意力却也没有全然放在夜间天空的景色里。她耳边钻入人们的笑声,还有兴奋的许愿声。


    “希望考试顺利!”


    “希望永远在一起!”


    “希望赶快中彩票!”


    ……


    这些欢声笑语像把小刷子,挠得景非昨耳朵痒痒的,让她愈发沉浸在当下的瞬间。


    景非昨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她明明鄙夷着对未来许下愿景,却偏偏钟爱这种浪漫化的仪式,混在众人的幸福中,既想融入,又要推开。


    这是她和温瑾第二次欣赏烟花,间隔不过短短三个月,心情和处境却截然不同,像是经历了百年的变迁。


    在这片充满希望的氛围里,景非昨看到一朵巨大的烟花在最高点碎裂,“轰”的一声,像一道壮烈的叹息。


    颜色、形状,和跨年夜升起的一簇惊人地相似。


    那个夜晚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撞进脑海,温瑾那晚在哄她许愿,温瑾递给了她那把保险柜的钥匙,温瑾吻了她……


    这一次,温瑾没有再叫她许愿。


    离自由的目标越来越近,景非昨应该想象的不是这个。她应该去思考接下来的步骤,去思考离开温瑾后,自己该如何开启新的生活。


    可烟花是记忆的锚点,她忍不住去回忆往事;意识到这不对,逼迫着自己思索自由的未来时,心中蔓延开的想法竟然是——如果自己这次真的成功逃离,温瑾会是什么反应。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盘旋,然后稳稳扎根,刺得她心口一阵莫名的抽痛,痛到她需要紧紧抓着什么东西来缓解。


    她抓到了手上那串珠子。


    冰冰凉凉,景非昨浑身一颤。像个记忆的开关,她想起那个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旅途。当时温瑾把手串送给她时,说了什么来着?


    她说,希望你健康、平安、长寿。


    景非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鬼使神差地,在又一波烟花腾空而起,将世界照得亮如白昼的刹那,时隔十几年,她竟在心底对着那转瞬即逝的光许下了一个愿望——


    我的愿望是,温瑾能够一直平安健康,即使是在没有我的时空里。


    烟花仍在夜空中狂乱地盛放,像一场盛大而注定凋零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