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的时候,时间还不算特别晚。


    温瑾先进入浴室洗澡了,哗哗的水声传到卧室,竟然捎有几分催人入眠的安逸感。


    景非昨安逸不起来,她走进衣帽间,拉开其中的一个抽屉,躺倒在地上,脸正对着拉出的那道阴影。


    她看到了,抽屉底部,熟悉的、存在久远的涂鸦,以及旁边粘着的一个崭新的小接口。


    景非昨取下那个小插头,塞进一个颜料管盒子的底部——她和温瑾今天晚上逛街时,撒娇买到的。


    她看着底部那个新添上去的沈知意的签名,笑了一声。


    涂鸦是一年前有的。沈知意比温瑾更懂艺术和绘画,彼时她和沈知意在房间里突发奇想,给这里留下了一些痕迹,还打赌看看有没有人能够发现;当时的一个月后,二人再次来到这个酒店,景非昨在花盆底部留下的涂鸦不见了,可能是擦去了,或者是花盆被人更换了,只有沈知意的笔触没被任何人发现,依旧残存——直到今天。


    “我会去看花火大会,在去年我们赏烟花的地方,还记得我们在房间打的那个赌吗?”


    这是景非昨让林昕转述给沈知意的话。后者果然完全理解,并乐于助人。


    景非昨把一直贴在小腿上的一张薄薄的海岛形状图安置到抽屉底部。两手准备。


    那个海岛别墅,除了充满情欲和惩罚味道的地下室,其他的布置虽奢华干净,但看着不像是新的装修。她当时不过跑了三天,温瑾再有权有势,也难以在三天内弄到这么一个岛。


    所以,海岛是早就存在于温瑾名下的。以沈知意的手段,有个简略的地形,足以够她确认地点。


    做完这一切,她终于直起身,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拉好抽屉。


    温瑾洗澡出来的时候,景非昨早已坐好在卧室沙发上。她瞥了前者一眼,笑道:“你结束了,该到我了吗?”


    ……


    温瑾不算慷慨,留给景非昨的“放风”时间不长。


    在花火大会结束的第二天,私人飞机就重新降落在孤岛的跑道上。昨日尘世间的喧嚣与绚烂如同被瞬间掐灭的烛火,只剩下海岛永恒的宁静与海风。落差感是巨大的,但景非昨并未立刻沉入那熟悉的虚无里,眼底还残存着一丝烟花的余亮。


    吝啬的温瑾还算没有完全地泯灭人性。至少一回来就替她取下了脚链,用特制的钥匙解开那串链子的时候,目光几次悄然掠过她的脸,欲言又止。


    她遵守了自己的承诺,现在只想收取报酬。


    那个“秘密”像一根羽毛,不断搔刮着温瑾的心尖,她渴望知道。那是二人之间更深层次的分享,或许能让她窥见一丝对方紧锁的内心世界。


    但她又极度抗拒将这难得的一次外出定性为一场冰冷的交易。她希望景非昨愿意告诉她,是出于……出于一点别的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心甘情愿。


    这种矛盾让她显得有些不同往常。她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恢复绝对掌控者的姿态,反而有点心不在焉,甚至别别扭扭。


    她甚至没有立即替景非昨换上自己的衬衫,而是吩咐人准备宵夜。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景非昨,像是在等待什么,又怕对方发现自己在等。


    景非昨早就察觉到了。


    她觉得有趣极了。平日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温瑾,此刻竟然因为一个“秘密”而显得如此坐立不安,甚至有点笨拙的可爱。


    她恶趣味顿起,决定好好享受一下这个过程。


    于是,她像拿到了小狗最喜欢的玩具,开始优哉游哉地“逗狗”。


    温瑾给她递来温水:“这次玩得怎么样?”


    景非昨接过,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看着温瑾,眨眨眼:“还不错。”


    温瑾:“你还记得……”


    “啊!”景非昨好似刚刚想起,故意拉长调子,“那个秘密呀……”


    温瑾的呼吸立即屏住,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


    景非昨却忽然停下,嫣然一笑:“这水温度刚好。”


    话题转得生硬,还不再往下说。


    温瑾:“……”


    吃宵夜时,景非昨用勺子轻轻敲了敲碗边,吸引温瑾的注意,待对方看过来,她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关于那个秘密,我想起来……”


    温瑾立刻放下筷子,眼神专注地望过来。


    景非昨却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嗯,这汤熬得不错。”


    温瑾:“……”


    几次三番下来,温瑾被她吊得胃口十足,心里像有只猫爪在挠,却又无可奈何。她不能逼问,不能催促,只能被动地等待着对方心血来潮的施舍。


    她那总是运筹帷幄、冷静自持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委屈巴巴的神情。眉头微微蹙着,嘴角不自觉地往下撇,看着景非昨的眼神里,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控诉。


    像个等待礼物却又担心大人食言的孩子。


    景非昨看着她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觉得心满意足。能看到温瑾露出这种表情,比看十场烟花大会还有趣。


    她笑够了,才慢条斯理地擦擦嘴,终于不再逗她。


    她朝温瑾勾了勾手指。


    温瑾立刻凑近了些,脸上那点委屈还没完全散去,眼神里却已经燃起了明亮的期待。


    景非昨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分享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其实那个秘密就是——”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温瑾瞬间绷紧的表情,然后才笑着,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我发现,温总委屈巴巴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嗯,再逗一次。


    说完,她好整以暇地看着温瑾,想看她会是什么反应。


    温瑾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这?


    她花费了巨大的心理斗争,甚至妥协了安全准则带她出去,换来的“秘密”竟然就是这个?


    她猛地伸出手,将那个恶作剧得逞、笑个不停的人捞进怀里,带着点报复意味地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闷声闷气:“我发现你真是个混蛋。”


    景非昨脸上的戏谑笑容终于渐渐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认真的神情。她看着温瑾眼中破灭的期待,忽然觉得刚才那样吊着她胃口有些过分了。


    她不再卖关子,而是吸了一口气,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分享往事的平和:“好了,不逗你了。”


    她顿了顿,目光有些悠远,仿佛穿越了时间。


    “你知道吗,我以前不是叫这个名字。”


    温瑾眼中的情绪瞬间转化为了真实的惊讶,这个信息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外。她下意识放开景非昨,身体前倾,一副更专注的姿态。


    景非昨看到了她真实的惊讶,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至于小时候叫什么,我有些忘记了。总之是我爸的姓氏,随着他们那边的辈分取的名。”


    她轻轻哼了一声,空气里开始弥漫开一种往事沉淀下来的气息。


    “小学的时候,我妈发现他出轨了。事情闹开后,我妈直接带着我,去派出所把名字改了,我妈的姓氏,包含着我妈的期待。她说,我们一起朝前看,不被过去绊住。”


    “但还没来得及去办离婚,迎接新生活。”她继续说着,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内容却爆炸,“没过多久,我爸死了。喝了酒,勇敢无畏,跳河救人,结果自己死了。确实很了不起,所以整个街道都在为他哀悼。”


    她甚至用了“了不起”这个词,听不出是褒奖还是讽刺,更像是一种客观的陈述,陈述一种既定的社会评价。


    然后,她的话音微微一顿,那平静的语调里,终于渗入了一些冰冷的、坚硬的东西。


    “与此同时,不停有人在传,是因为我妈为我改了姓名,才害得他英年早逝。”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割开了时光,露出了底下狰狞的、愚昧的伤口。那些无端的指责和恶意的揣测,时隔多年,依然带着刺骨的寒意。


    “大家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他的不忠,和妈妈的委屈。妈妈怕我受到流言蜚语的影响,直接离开了那里,带着我搬去了a市。”


    景非昨的声音里注入了些许温度,那是提及母亲时才会有的柔和。她的母亲,用最果断的方式,为她挡下了所有,真正如她的名字一般,为她劈开了一个全新的、干净的开始。


    说到这里,景非昨停了下来。


    她偏过头,似乎想从温瑾的脸上找到某种理解,或者只是单纯地需要停顿一下,消化那段混杂着公众哀荣与私人伤痛的矛盾记忆。


    然后,她转回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略带疏离和自嘲的笑容。


    “其实因为身边有我妈妈,所以我爸的离世,对我来说变得轻飘飘的。我现在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叫什么了。


    “我是不是很没良心。”


    她用的是陈述语气,像是早已给自己下了定论。那双看着温瑾的眼睛里,没有真正的疑惑,只有一种摊开伤口后的疲惫。


    往事沉重,但她没有流露出丝毫悲伤,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平静。


    这副模样,却让温瑾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捏碎,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猛地伸出手,将眼前这的人紧紧地抱进怀里。


    这个拥抱如此之用力,仿佛想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煨热那份深藏的冰冷。


    景非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惊了一下,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可接着,她感觉到温瑾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抱着她的人在安慰她,声音却比被安慰的人还要难以抑制住汹涌的情绪,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刮下来的:“这没什么,宝贝……”


    温瑾努力想维持平稳,却控制不住那细微的震颤。她轻轻拍着景非昨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却不会哭的孩子。


    最后,她顿了顿,用一种近乎轻描淡写的语气:“前几天我爸在国外出了意外,我高兴得给公司每一个人都发了奖金。你说,我们是不是很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