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刻意的高烧来势汹汹。


    或许是因为海岛单一的环境让景非昨的抵抗力降低了。她原本只是想烧掉一片树叶,却出乎自己意料,引发了一场森林火灾。


    简直是另一种自作自受。


    所幸,也成功地把一部分的管束烧掉了。


    陈医生那边的诊断结果早就出炉——急性呼吸道感染,给出的许多治疗手段都需要专业人员的操作。


    几乎一整个白天,往常只会有两个人的卧室多了第三者。虽然喂水和擦身是温瑾亲自执行,但诸如更换吊瓶、喉咙检查,甚至雾化治疗,都离不开胡护士。


    所以即使温瑾对第三者的存在颇有不满,也只能按捺,默默忍受。


    而这个沈知意安插的“内应”,就趁着温瑾时不时的换水间隙,和景非昨敲定了逃离计划和细节。


    时间定在了一个星期后。


    在及时的治疗下,傍晚的时候,景非昨的体温终于下降了些许。虽然还算高烧,却远没有早上如此迅猛吓人。


    温瑾松了口气,确认无需再打吊针后,立即将胡护士遣开。


    说是好转,但景非昨绝大部分精力都用来强撑着理智和胡护士沟通了,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意识反而愈发昏昏沉沉,平时清亮又带着冷意的眼睛也变得水润迷蒙。


    温瑾褪去了所有掌控者的外衣,眼神里是一种笨拙的焦灼,一直在用柔软的毛巾一遍遍擦拭景非昨滚烫的额头、脖颈和手臂。


    她接好一杯温水,把吸管小心地凑到景非昨唇边,轻声哄着:“宝贝,张嘴,喝一点水。”


    景非昨陷在病痛的折磨里,外界的一切动静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屏障,唯有那个熟悉的声音,能够清晰地穿透阻碍,抵达她混乱的意识深处。


    她听话地喝了几口,单这一个动作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温瑾看得心疼,替她掖好被子:“睡吧,醒来就好了。”


    在温瑾的哄睡声中,景非昨彻底失去了意识。梦里却也不安分,蹙着眉头,发出难受的呓语。


    温瑾紧张地俯下身:“哪里不舒服?”


    景非昨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高热带来的混沌中,只觉得身边这个气息让她感到熟悉又安心,是她在这片无边苦海里唯一能依存的东西。


    这让她即使在不安的梦境里,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抱怨:“热……”


    温瑾连忙把被子掀开一些,又怕她着凉,手足无措的样子全然不见平日的运筹帷幄。


    景非昨依然紧闭着眼,连睫毛都被汗水濡湿,看起来可怜得很。


    温瑾看到她的嘴唇翕动,低头凑上去听。


    只听到床上那人发出极其细微,又清晰无比的呢喃:“温瑾……对不起……”


    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却砸开了温瑾泪腺的闸门。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温瑾喃喃自语:“傻话……”


    ……


    晨光透过纱帘,柔和熹微,落在景非昨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体温总算从骇人的高点退了下来,转为缠绵的低烧,浑身骨头仍然还是像被拆过一遍似的绵软无力。她靠在床头,任由温瑾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吃完了一碗半流食。


    温瑾放下碗,又拿过一个小药盒,才打开,一股浓烈纯粹的苦味便已钻入鼻腔。


    就连温瑾也忍不住皱眉头。


    她给景非昨做好心理准备:“陈医生说,这个药有一点苦,但是很见效。”


    景非昨没说什么,她病得难受,只想早点康复,就着温瑾的手,顺从地将药片含入口中,接过水杯。


    那药片一沾水,苦涩便如同炸弹般在舌根轰然爆开,迅速蔓延至整个口腔。


    景非昨的面部表情瞬间扭曲成一团。


    这还不如栓剂呢!


    药片苦得超越了忍耐力,几乎是生理性的反应,景非昨被刺激得立即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混着唇边的水渍,显得狼狈又可怜。


    温瑾的心像是被泪水狠狠烫了一下。


    “快,喝点这个。”她立刻端起早已准备好的蜂蜜水,急忙递到景非昨嘴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哄小孩一般,“宝贝乖,吃了药就好了,就不难受了。”


    景非昨急促地喝了几口甜水,试图冲淡那令人作呕的苦味。可泪水还是止不住,眼前一片模糊。


    她吸了吸鼻子,即便虚弱得不成样子,但意识清醒的景非昨,嘴上依旧难以服软,不愿意温瑾把她当小孩看,含糊地嘟囔:“我知道,用不着你说。”


    温瑾看着她泪眼婆娑又强装镇定的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心疼,恨不得想用力掐一把脸蛋。


    可那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她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抽出一张柔软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拭去景非昨脸颊上的泪痕:“犟。”


    温瑾没想到,早上这个小小的评价,竟然彻底奠定了今天的基调。


    景非昨整个人恹恹地陷在柔软的靠枕里,脸色苍白,呼吸都透出几分无力感。


    温瑾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正要把温水递给她,却突然听见这人冷淡又挑剔的声音。


    “温瑾,请个阿姨来照顾我吧。”她顿了顿,像要划清界限,补充道,“我可以出钱。”


    温瑾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水差点溅出。


    温瑾:“……”


    她是真的没想到,眼前这人明明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化掉,嘴里居然还能如此荒谬地冒出各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请阿姨?还她出钱?温瑾听着咬牙切齿。


    景非昨看见温瑾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的样子,神色有些复杂。她原本真的只是在放空自己,可脑子里偏偏不合时宜地闪过自己烧得糊涂时,哼哼唧唧往温瑾怀里钻的画面。


    这个画面实在窘迫,她不愿意让自己的脆弱在温瑾面前展露太多。尤其是在她逃离的前夕。


    温瑾没辙。往日她在语言阵地失守时,总会把战线挪到床上——或者其她什么能容纳二人的地方。


    而偏偏生病的景非昨一碰就碎,别说折腾她了,连掐一下温瑾都舍不得。


    温瑾最强大的武器被收缴了,只好用眼神锁住她。


    “请什么阿姨?我现在就是你的阿姨。”她企图抹掉这个称呼带来的“雇主”和“雇员”的界限感,意味深长,“说起来,我一个表姐的女儿,正好跟你差不多大。”


    温瑾的本意是端起“监护人”的架子,告诉景非昨,现在自己是家长,她需要听话。


    景非昨闻言,却只觉得滑稽。才大七岁,就想当长辈,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笑了一声:“有阿姨会天天想着上外甥女吗?”


    这话说得粗俗又直白,让温瑾一时噎住,卡了壳。


    沉默几秒,她最后选择沉声警告:“景非昨。”


    听着就色厉内荏,但景非昨还是装出一副被吓到的害怕样子,睁大眼:“温阿姨,别□□。”


    温瑾:“……”


    呵呵,她现在真想把这人直接弄死在床上。


    温瑾重重闭上了眼,安慰自己,只不过是在面对一个口不择言的熊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生病了,宽容、宽容。


    缓了会儿情绪,她把杯子递到景非昨嘴边:“多喝热水,少说话!”


    ……


    病去如抽丝,这话在这一次的高烧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烧反反复复,但也总算在第三天的时候彻底退了。可那种骨头缝里都透着的酸软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感,依旧让景非昨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怎么待着都难受。


    温瑾在一边干着急。


    她尝试哄着景非昨再睡一会儿,景非昨就蹙眉别开脸,声音沙哑地抱怨“睡太多了,骨头都睡软了,难受”;温瑾又试探着问她要不要刷刷平板,看看新闻或者玩点小游戏,分散注意力,可景非昨只划拉了两下,就被屏幕光晃得头疼。


    温瑾也头疼,在屋子里踱步,提出各种消磨时光的建议,却总不得法。她几乎想立刻再把陈医生叫来,看看怎么能缓解这种高烧后的萎靡。


    后来,还是景非昨自己在一片混沌的难受里,找到了一个微小的出口:“温瑾,我想拼乐高,拼图也行。”


    别墅里自然没有准备这些。但温瑾闻言,眼神立刻亮了,像是接到了什么重要指令,毫不犹豫地转身就去安排。


    不到两个小时,各种各样的乐高积木和拼图就被直升机紧急运到了岛上。


    于是,午后的阳光房里,景非昨裹着柔软的毛巾被,坐在厚厚的地毯上,面前摊开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积木零件。她低着头,长发松散地垂落,动作因为身体虚弱而稍缓,却异常专注,将一块块积木按照图纸拼接起来。


    此时的景非昨褪去了所有尖刺,带着一种不设防的稚气,像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心无旁骛的小朋友,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她时不时因为鼻塞而引发的抽气声。


    温瑾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她因为找到零件而舒展开的眉头,看着她耐心地摆弄着那些小小的模块,温瑾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泡在温泉水里,软得一塌糊涂。


    然而,这份静谧的温馨并没持续太久。


    景非昨头也没抬,忽然开口:“别总盯着看,你可以去工作了。”


    温瑾一怔,随即失笑,倒了一杯水走过去,轻轻放在她手边,目光缱绻,语气理所当然:“你难受的时候,除了照顾你,我什么都做不成。”


    这话说得太直白,太坦诚。景非昨的动作一顿。


    她沉默了一下,接过水杯,低头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涩的喉咙。她垂下眼睫,轻声道:“谢谢。”


    话是道谢,却没有客气疏离的感觉,甚至语气听起来真挚得近乎告白。


    温瑾惊讶地眨眨眼,心头一热,刚想说些什么,又听见景非昨紧接着补充:“谢谢温总的直升机。”


    这回声音已经恢复了她特有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味道。


    果然。温瑾哭笑不得,那点升起的悸动,瞬间化作了无奈又好气的情绪。


    她俯下身,带着点小小报复的意味,轻轻捏了捏景非昨那有些发烫的耳垂。


    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细腻,舒服至极。


    让温瑾有些意外的是,景非昨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开,而是任由她捏着,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抬手,用手背不轻不重地拍开她的手腕。


    “看着就行,”景非昨拿起一块蓝色的积木,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带着病中特有的娇蛮,“别打扰我。”


    温瑾立即收回手,规规矩矩放好。只是指尖那点残留的温热触感,已经顺着血液流回了心湖,荡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应道:“好,有需要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