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温瑾后的日子,像一杯喝不完的温水,没味道,也不刺激,只是恒久地保持着同样的温度,足以维持生命,却激不起半点涟漪。


    在那架逃离的直升机上,景非昨见到了沈知意。后者递给她新的护照和身份信息,一路把她送到了一个地中海沿岸的小国,是个在地图上都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国家。


    海岛的那三个多月里,温瑾只对外宣称自己闭关学习,于是林昕还可以偷偷为自己转移了资产,通过沈知意交还给主人。


    景非昨本打算只拿走一小部分,她欠着沈知意太大的人情,想把这些当作报酬。


    沈知意拒绝了,她说:帮你并不是只为了你,我也不想看到温瑾彻底在孤岛上失去自我。


    景非昨没有再多说什么,靠着这些积蓄,在这处新地方开始了新生活。


    她换了个名字,一个足够普通的名字。知道“景非昨”在哪里的,只有沈知意、林昕等寥寥几人,偶有沟通,关心彼此的近况。


    小国家的小城市,生活质朴,人口简单;白墙蓝顶,日光慷慨。


    新的公寓有一间看得见海的画室,在逃离成功的第一个月里,景非昨几乎不敢出门。她每日最大的活动,便是从卧室踱步到画室,再从画室挪到露台。


    因为,在那些见不得光的地下世界里,关于她的“通缉令”一封接着一封,种类越来越多,价码越来越高。


    所幸,温氏的触角虽长,但暂时还未能完全覆盖到这个偏隅小国。


    景非昨也从最初的一惊一乍,到有惊无险,再到最后的镇定自若。一晃眼,便半年时间过去,她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成功地隐匿了踪迹。


    她仍在作画。


    从那座岛脱离出来之后,景非昨险些失去的技能又逐渐回来了,或者说,回来了一部分。


    画布上依旧是充满想象力的色彩,大胆的构图,技法甚至比以往更加纯熟、老辣,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沉稳。


    但是,没有了“灵魂”。


    有一部分同行对所谓作品“灵魂”的重要性嗤之以鼻,认为只要技术够高超,完全不需要依赖情感或者故事的表达。


    景非昨向来不赞成这种说法。足够热爱和了解的人,自然能听出大师演绎和普通奏乐的天壤之别。


    不过现在,这种观念反而让景非昨尝到了甜头。她的新作品,竟然得到了一部分市场的追捧。


    每每听到评论家们用“空灵”、“超脱”、“去人性化的神性”来形容那些作品时,景非昨只会嗤笑一声。“空灵”嘛,空的灵魂,倒也恰当。


    她自己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空灵,是空洞;不是超脱,是抽离。她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完美地复制着一种叫做“风景”或“静物”的东西,却把属于“景非昨”的所有情绪、所有挣扎、所有爱与怕,都留在了那座遥远的海岛上。


    景非昨试着找回画里的情绪,却始终不得法,心好像彻底地盲了。


    她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自己,麻痹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起码还能画,一切都会慢慢恢复正轨。


    想通这点后,生活开始闲适得近乎慵懒。


    午后,她会坐在街角的咖啡馆,点一杯不算地道的意式浓缩,却只闻着味道,从不喝完。看着来往的游客,听着陌生的语言,就这么一坐一下午地发呆。


    偶尔,在夜晚,她会去住处附近一家清吧。


    她总是坐在同一个角落,点一杯度数最低的酒,小口啜饮。出于自我保护,她从不喝醉,清醒是在这个陌生国度最重要的铠甲。


    孤身一人、带着疏离感的美丽女子,难免吸引许多前来搭讪的男男女女。


    他们用各种语言、各种借口接近,眼神里带着欣赏、好奇或欲望。每一次,景非昨只是抬起眼,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看着对方,甚至无需多言,便足以让大部分人心生退意,讪讪离开。


    唯独有一个女人格外执着。她连续来了一个星期,每次都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景非昨。终于在第八天,她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身体倚在桌边,目光大胆地巡游在景非昨脸上、颈间,最后落回她那双似乎对一切都失去兴致的眼睛。


    女人勾起红唇,“要来一杯吗?”


    景非昨睫毛一颤,这个搭讪的话语带着熟悉的内容,虽然用的语言不同,但依旧让她心脏一阵抽痛。


    她终于抬眸看了这个女人一眼。


    金发碧眼,美得很张扬。若是在以前,景非昨会熟练地接收她的好感,并发展成一段可观的“收藏”恋爱。


    酒保正好在此时把景非昨点的酒送过来,她接过酒,收回眼神,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已经有酒了。”


    “你这一杯,应该叫做果汁。”女人不愿放弃,将手上的酒杯推过去,“不考虑试试烈酒?你看起来可不像这么清心寡欲的人。”


    “你看错了。”景非昨对上女人探究的目光,“我就是这么清心寡欲的女人。”


    离开温瑾后,所有欲望好像都沉下去了。连同着对美食的兴致,对美景的惊叹,对与人肌肤相亲的渴望……一起沉进了深海,再也打捞不起来。


    那具曾被温瑾轻易点燃的身体,如今像被抽走了所有柴薪的炉灶,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和女人搭讪过后,景非昨再也没去那家酒吧。


    日复一日的温水生活中,唯一带着不同气味的经历,都是关于温瑾的。


    从与好友和前女友的联络中,景非昨了解到,温瑾疯了一般地“抓捕”她,却没有迁怒于旁人,甚至那个助她逃离的小胡——沈知意曾经资助过的年轻护士,也没有遭受任何打击报复。


    这让景非昨有些意外。她还想打听更多,不是关于她的,而是关于温瑾本身的。


    可温瑾的隐私被保护得极好,她能打听到的,无非是温氏集团又开拓了哪片市场,股价又涨了多少。


    后来,连那些关于自己的消息也渐渐少了。


    抓捕行动慢慢趋于平淡,原先多到数不清的通缉令也一天天减少。


    时间给了她一种希望。她开始幻想,也许再过半年,一年,或者更久,温瑾的执念会慢慢淡去。也许……她还有机会,偷偷回去,远远地看一眼。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通缉令的撤销,而是另一个猝不及防的、荒谬的讯息。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景非昨正走在街头,打算随便找一家看得过眼的餐厅,进行她的午饭。耳机里流淌着轻快的异域旋律,直到一个突兀的推送提示音切断了节奏。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某个论坛的加密消息自动解码展开。


    「传温氏掌舵人温瑾,于三日前病逝,死因未明,温氏内部秘不发丧。」


    景非昨被这一行字狠狠刺了一道。


    血液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周遭的一切声音——车流、人声、音乐,都像被抽离的真空,迅速远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鸣音,像把利剑,贯穿头颅。


    她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遗弃在路中央的雕塑。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世界失去了颜色和意义。


    “吱——”


    刺耳的刹车声几乎要撕裂空气,伴随着司机探出头的、用当地方言混杂着英语的愤怒咒骂。车头在离她膝盖仅几厘米的地方停住,带起的风撩起了她的衣摆。


    景非昨毫无反应。大脑和身体好像脱离了,她忘记了自己应该怎么移动身体。


    她甚至没有看向那辆差点撞上她的车,目光依旧空洞地钉在手机屏幕上那几行冰冷的文字上,好像这就是她唯一能够做的反应。


    司机的怒骂模糊不清,无法被她的意识所接收。


    她只是站着,任由周围投来怪异和不满的目光。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或者说,只是几秒钟,求生本能终于让大脑重新掌管回身躯,她踉跄着退回到路边,然后,某种更强大的本能开始操控她的身体。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机。她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滑动屏幕,寻找那个熟悉的号码。


    第一次,按错了。第二次,才终于拨通了林昕的电话。


    “喂?”林昕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景非昨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联系。


    景非昨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急促而破碎的气音。


    林昕的语气变得焦急:“景非昨?你怎么了?说话!”


    “温瑾……”她终于挤出了这两个字,“死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几秒后,林昕的声音传来,带着沉重和小心翼翼:“消息传开了?我、我也是刚确认……”


    电话后面说了什么,景非昨已经听不清了。


    她直接挂掉了这通电话。


    景非昨不相信,温瑾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她应该是永恒的,是强大的,是哪怕世界末日到来,也会硬生生砸开一个新世界的人。


    她又立即联系了沈知意,这次,电话那头沉默了更久,久到景非昨以为信号已经中断,才传来一声极轻的确认:“嗯。”


    一个字,像最终的审判锤,敲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不是谣言,不是恶作剧。


    那个名字所代表的、庞大而真实的存在,真的消失了。


    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手机的一角磕到了小石子,整个屏幕瞬间碎裂。


    如同她此刻的心脏。


    景非昨忽然希望刚刚那辆汽车没有刹住,就任由她被撞飞,尸体飞过街头,跌入海底。


    至少,这样她就不需要在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去感受这个没有温瑾存在的世界;不需要去面对这种心脏被生生挖走一块,只剩下呼啸冷风的空洞感。


    景非昨开始行走。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阳光从炽烈变得温柔,再被暮色吞噬。


    小贩开始叫卖,游客欢声笑语,路过的几个小孩盯着她嚷“这个姐姐在哭”……但景非昨似乎都没听见,一切都像背景板一样从她身边流过,甚至直接剔除了她的世界。


    午餐和晚餐被遗忘在身体的感知之外。饥饿和疲惫是存在的,但它们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景非昨感受不到。她只是走着,走着,仿佛只要不停下,那个消息就追不上她。


    直到夜色浓稠如墨,环境重归静谧,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她才在一个不知名的街角停下。


    路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在细微颤抖的指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她从口袋掏出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奇迹般地,它还能亮起。


    她没去管那些轰炸一般的未接来电,而是点开购票软件,输入那个她已很久未踏足的城市名字。


    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别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好几次输错了字母,差点没握紧手机。简单的操作变得异常艰难。当终于成功预订到最早一班回国的机票时,她看着那个确认页面,久久没有动弹。


    回到那间临海的公寓,她没有开灯。


    月光透过窗户,在海风吹拂的窗帘间隙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她默默拿出一个行李箱,开始收拾,动作机械麻木,只是将几件必要的衣物塞进去,就草草合上箱子。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堆着的那十九个箱子上。


    她的“收藏记录”。


    十九个箱子,只编码了十八个。


    属于温瑾的那一个,她迟迟没有编号。明明所有的照片都扔进去了,聊天记录也整理妥当,甚至手腕上一直带着的佛珠也被安置好放入,但最后那幅该作为句号的日出景象,她怎么也画不出来。


    她把编好号的十八个箱子,依次抱出屋外,放在露台上。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长发凌乱地飞舞,遮住了她的表情。


    她蹲下身,随手拿出箱子里的一沓照片,掏出打火机。


    “咔嚓”一声,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艰难地触碰到相片的边缘。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迅速蔓延,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承载着过往的影像和文字。纸张在火中卷曲、焦黑,化作灰烬,被海风卷起,飘向黑暗的大海。


    火光跳跃着,映在她空洞而麻木的瞳孔里。


    眼睛像一个枯井,井里没有不舍,没有解脱,什么都没有,却还能不停地蓄水,源源不断地滑落。


    所有的“收藏”,所有的过往,在那绝对的“失去”面前,都失去了意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火焰如何将她的保护壳,连同里面那个曾经试图用抽离来逃避痛苦的自己,一起,烧成灰烬。


    风呼呼作响,火焰劈里啪啦,这样的白噪音里,混入了压抑到极致而产生的哭声,回荡在这个小小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