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灯下悸隙
花灯会成为民间习俗是在大雍建国之后。相传开国皇后酷爱赏灯,太祖皇帝为博红颜一笑,便下令每年初春在京城举办盛大的花灯会。这一宫廷雅事渐渐传入民间,百姓争相效仿,最终形成了延续百年的传统。
因着这段帝后佳话,花灯会逐渐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每年灯会期间,京城处处张灯结彩,青年男女相约赏灯,互诉衷肠。久而久之,这初春的花灯盛会竟成了大雍朝特有的情人节,成就了无数良缘美眷。
温聿珣自幼长在深宫,及至年岁稍长便远赴北疆征战,对民间的花灯会虽有所耳闻,却从未放在心上。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个遥远的习俗,更谈不上特意当作节日来过。直到知乐提醒,他才恍然想起——这倒是个能约他家阿晏出去逛逛的好机会。
虽说依谢临的脾性,也不一定会乐意配合就是了。
不过总得要试试。温聿珣这么想着,便也就这么做了。
谁知谢临听了,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却也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诡异地沉默了几秒,略显迟疑道:“花灯会?是三日后的那个?”
温聿珣颔首,略一挑眉,轻笑道:“对。知道的这么清楚……莫非阿晏也正想约我不成?”
想约你的怕是另有其人。谢临腹诽,面上却只是淡淡道:“来京城这么久,这般热闹的盛事,我总该是有所耳闻的。”
“再说吧。”他含糊道,“看我那日公务忙不忙。”
温聿珣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并不意外。谢临没有直接拒绝,在他看来就已经是默许。若是对方临阵反悔,大不了直接去翰林院堵人。横竖这花灯会,他是打定主意要带谢临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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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临与呼延瑞约在了长安街——那是京城花灯会最热闹的去处。
暮色初临,整条街巷早已被万千灯火点亮。沿街小贩支起的竹架上,挂满了兔儿灯、鲤鱼灯,圆滚滚的可爱灯笼引得不少人驻足;酒肆茶楼前悬着的红灯笼照的街道更显繁华;空气中浮动着糖人的甜香和果酒的甘醇。游人如织,有少女执灯巧笑,有少年折枝相赠,也有小儿骑在父亲肩头,伸手去够那高悬的灯笼彩穗。
谢临走到约定地点时,呼延瑞已站在一处显眼的灯笼架下等待。他今日特意比往常提早了些从翰林院出来,盘算着速战速决。处理一天公务本就疲乏,他没那闲情逸致真陪呼延瑞赏灯夜游。
呼延瑞看到他时似还有些意外,眉梢微挑道:“谢大人来的挺早啊。还以为你起码会晾本王半个时辰。”
“右贤王说笑。”谢临淡淡道。
“谢大人这回倒是比上回客气不少啊。”呼延瑞低笑一声,悠悠道:“果然有求于人就是不一样。”他说着微微弯腰,俯身对上谢临的眼神,“温大将军的秘密,确实是个好诱饵。”
“也让本王不由好奇,他平日里到底瞒了你多少事,才会让堂堂谢大人随便闻点风吹草动都像嗅到肉腥味的狗似的……自愿上钩?”
谢临神色淡漠地注视着呼延瑞,眼里的讥诮一闪而过,仿佛在看戏台上的丑角表演笑话。
——他与温聿珣之间,从来就不是呼延瑞想象的那种关系。谢临自认连对温聿珣这个人都只有那么感兴趣,何况是对他所谓的秘密?
今日肯赴这个约,无非是想看看呼延瑞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以及……事关北疆安定,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呼延瑞把他的无动于衷当成故作镇定,不等谢临说话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头也不回地丢下两个字:“跟上。”
谢临冷眼注视他的背影片刻,抬脚迈步跟了上去。
呼延瑞倒真像是特意来逛集市赏花灯的,一路走走停停,步履从容,一副优哉游哉的派头。一会儿从这儿买两串糖葫芦,一会儿搁那儿猜个灯谜、顺俩灯笼,没过多久手上便拎的满满当当。
眼看着暮色渐沉,谢临也有些没耐心了。索性几步走上前,拦住呼延瑞的去路,站定平视他:“右贤王。”
呼延瑞顿了顿,歪头挑眉看向谢临:“谢大人累了?”
“确实有些倦了。”谢临抬眼直视他,开门见山道:“所以我也不兜圈子了。贤王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呼延瑞悠悠道:“谢大人怕是弄反了。不是本王想说,是你想知道。而本王……想做的只是约谢大人同游而已。谢大人总得先完成与我的约定,再提条件不是?”
谢临与他对视片刻,倏地笑了:“若是如此,那便不必谈了。”话音未落,他已干脆利落地转身。
他方走出几步,便听见呼延瑞暗骂了一声,似是在为落了下风而气急败坏。
“等等。”
谢临步履未停,呼延瑞见他真的毫无留恋,咬了咬牙跟上去,一把握住谢临手腕,在谢临开口前抢先道:
“温聿珣在北疆有个心上人。你可曾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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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骁骑营有几个老兵油子,许是惦记着今夜花灯会要去会相好的,操练时心不在焉,招式都软了三分。温聿珣冷眼瞧着,待演练结束,将这几人单独拎出来训斥,又罚他们加练骑射。这一来一回折腾下来,天色便已暗了下来。
温聿珣匆匆到翰林院时,谢临已不见踪影。
他原以为后者是回去了,谁曾想回侯府没见到人影,这才觉出不对来。
谢临平日里两点一线,就算外出办事,也鲜少有招呼都不打一声的情况。派去保护谢临的暗卫没有消息,说明不至于是安全问题。
偏生今天又是这么个特殊的日子,京城就花灯会这么一件大事……很难让人不联想。
鬼使神差的,温聿珣便往长安街去了。
虽是如此,但他内心深处其实仍不以为意——谢临不是会一个人去凑这种热闹的性子。大概率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花市灯如昼,街上尽是成双入对的年轻男女。姑娘们提着精巧的灯笼,少年郎护在身侧,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或甜蜜或羞涩的笑容。
温聿珣从来往的人群里穿过,转了一圈都没看见谢临的影子,不由失笑暗叹,自己果然是胡思乱想了。
他看着路边吆喝的小贩,想着他家阿晏既然人没来,不如给他带些什么回去。便也算是一起逛过花灯会了。
他身侧是一个卖发簪的摊子,各色簪钗在灯下泛出莹莹光泽,乍一看还真够引人目光。摊主见温聿珣驻足停留,立刻堆着笑迎了上来:“公子可是要挑簪子?咱家这些款式,在京城里可都是独一份的。”
说着,他捧出一支精巧的银簪,簪头缀着个玲珑的小灯笼,里头竟真透出暖黄的光亮。“您瞧这个。”摊主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整个京城,就我们家能做这样的巧物。姑娘家拿在手里,保准喜欢得紧。”
“倒是个别致的小玩意儿。”温聿珣抬手抚过簪头的灯笼,略一沉吟,道:“只是我要送的是位男子。”
“男……男子?”摊主先是一怔,随即眼珠一转,猛地拍了下大腿:“嗐!公子您这话说的,咱们这发簪本就不分男女!您看这灯笼簪,虽说精巧,却也不失大气。京城里的贵公子们,哪个不爱这些新鲜物件?”
他边说边将发簪往温聿珣跟前又递了递,灯笼的光映着簪身流畅的银纹:“再说了,以公子您这气度都瞧得上,那位收到的人必定也是个不俗的。这样的巧物,戴出去可不就是独一份的体面?”
摊主的话让温聿珣心头微动,眼前仿佛已浮现谢临束发时簪上这盏小灯笼的模样。
阿晏总穿的素雅,若在发间缀一点暖光,倒不知会是怎样一番风景。
他眼底不自觉地泛起几分柔软,轻轻晃了晃簪头的灯笼:“有劳,替我包起来罢。”
摊主眉开眼笑,方包好簪钗递到温聿珣手中,忽觉周遭空气一滞。抬头时,却见方才还显得风度翩翩的蓝衣公子倏地面色骤变,阴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某个方向,周身气度变得可怕起来。
他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一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难看得骇人,几乎是杀意毕现。
摊主看着他握着钱袋的手指骤然收紧,咔嚓响了一声,不由咽了咽口水,腿有些发抖:“……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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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呼延瑞抓住手腕的一瞬间,谢临便皱了皱眉,眼底寒霜悄然凝结,已然是再无半点耐心。
“温聿珣在北疆有个心上人,你可曾知晓?”
话语如惊雷般落下,谢临猛地一顿,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滞。原本紧绷的手腕也不自觉松了一瞬,微微脱力,长睫掩去了眸中情绪,一时竟像是怔在了原地一般。
呼延瑞正暗自得意,却见对方忽地抬眸,那双惯常冷清发透的眼睛此刻竟依然平静得可怕:“所以?”
他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右贤王想说什么?”
第26章 误网缠心
“谢大人好定力。”呼延瑞眯眼轻笑,似是对此时冰冷僵持的氛围恍若未觉般,悠悠道:“那本王且随便说着,谢大人也且随便听着吧。”
“温聿珣的那位心上人,在北疆不是什么秘密。非但是本王,他自己的亲信怕也是无人不知。每月十五,他会雷打不动地消失一天,本王原以为是有什么机密,还特意派人去跟踪。没想到竟是去会情人。”
“他贴身佩戴有一个香囊,本王原本没注意过,直到在一次交战中偶然斩断,被他追着砍了数里路,这才回过味来。哦对,你们家温大将军,甚至在军帐中挂了那人的画像……”他轻笑,“真是,好一个痴情种。”
呼延瑞盯着谢临的眼睛,戏谑道:“现在想来,也多亏本王留了个心眼。不然……岂不是要看谢大人明珠暗投、真心错付?”
谢临的手腕被攥在呼延瑞手里,两人相对而立,定格在人群中央,格外扎眼,也格外刺眼
——刺的是温聿珣的眼。
不可能有什么的。
他死死盯着那两人交握的手,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呼延瑞算什么东西?也配碰他的人?
可谢临没挣开。
左耳钻进一个冷静的声音:“谢临做事向来有分寸,许是另有谋划。”
右耳立即炸开一声冷笑:“谋划?呼延瑞也配他费这个心思?”
“呼延瑞几次三番招惹,谢临想反制一招也实属正常。”
“那为何偏要今日?偏要此时?”那个声音越发尖利,“你约他他都推说公务,转头却在这儿与人执手相看?!”
温聿珣胸口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灼得他呼吸都发疼。他几乎能想象呼延瑞指腹摩挲过谢临腕骨的触感,能看见对方嘴角那抹挑衅的笑——他怎么敢?!
“阿晏……”温聿珣猛地向前一步,却又硬生生刹住。
——谢临不在乎。
这个认知像冰水浇下来,让他浑身发冷。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谢临对他偶尔的纵容从来也无关情爱,或许只是无聊时的逗趣,昏沉时的错觉,又或者只是像此刻这般,懒得与人当街纠缠。
是了。或许在谢临眼里,他和呼延瑞……本就没有分别,都只是不自量力的入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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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临回到侯府时还未到宵禁的时辰,往常这个时候温聿珣一般还在书房处理事情,可今日书房的烛火却是未亮,连侧卧的烛火也熄了。
人没回来?还是已经睡了?
他猛然想起几日前温聿珣似乎是邀过他去花灯会……以那人的性格……不会是去找他了吧?
应当不至于……他明明让长福带了话的。
正思索着,忽见回廊尽头一点光亮摇摇晃晃地逼近。长福一手拎着灯笼,拖着右腿,每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嘴里还碎碎念着些什么。
远远看见他,长福眼睛一亮,惊喜地叫了一声,差点被自己的瘸腿绊倒。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谢临几步上前,一把搀住他,目光落到他肿得像发面馒头似的的脚踝上:“怎么回事?”
长福瘪了瘪嘴,委屈又愧疚道:“今日看花灯的人太多了,街上推搡拥挤得不行。我躲闪时踩空了台阶……”他说着抽了抽鼻子,越说声音越小:“本来是要赶着回侯府禀报您不回来用膳的事,被这瘸腿一拖累,就耽搁了些时辰……待到回来时,门房的小厮同我说……侯爷已经出去找您了。”
找我?他能去哪找我?
谢临微微蹙眉,一时没有说话。
“公子……”一旁的长福眼眶通红,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骂我吧公子,都是我不好……”
谢临这才回神,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灯笼:“不怪你。”他声音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先回房休息吧,别在外头瞎转悠了。明日白天找个大夫来看看伤腿。”
送走了眼泪汪汪的长福,谢临轻轻叹了口气,正欲回卧房,脑子里却倏地闪过呼延瑞刚刚说的话。
“每月十五总消失一天……”“军帐里挂着那人的画像……”“贴身配有一块香囊……”
谢临眸色渐深——所以,是在北疆的情分断了,回京城急需找个慰藉吗?
他脚步微顿,最终转而推开了书房的门。
深夜的书房格外静谧,灯笼的光影影绰绰,将谢临的身形投下一个朦胧的影子。微风从门缝里吹入,掀起案头几页书卷。
谢临目光落在案头,脑中倏然浮现从前几次温聿珣慌乱掩袖藏住桌上文书的模样,眯了眯眼。
莫非是……与那位从前往来的信件?
他冷嗤一声,声音在落针可闻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具有穿透力。白日里对着他一口一个“阿晏”,夜间回到书房便开始回顾旧爱的书信。
侯爷真是比他想的还要有本事。
谢临反手合上门,将灯笼搁在一旁,转而点燃了桌上的烛台。他随手拨开几份摊开的公文,径直坐上了温聿珣惯常批阅文书的那把檀木椅,丝毫不觉自己这副架势,像极了欲捉奸的正房。
他记得温聿珣藏的那几张宣纸偏黄,颜色比其他纸张稍深一些……上头基本都是些公务文书,谢临眉头微蹙。
……难道他转移阵地了?这般谨慎,那自己的猜想怕是八九不离十了。正思索着,谢临目光一顿,手上翻着书卷的动作停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本从包装到内容都平平无奇的兵书,让谢临怔然的是上头的“批注”。兵书翻开的那一页,最上方空白之处赫然是一个“临”字。
题字之人似乎是觉得这个字没太写好,在它的下方又补了好几个“临”字,肉眼可见的越写越精细。
谢临几乎能想象到温聿珣读着读着书跑神开始练字的模样。
他不自觉唇角微松,自己都没察觉自己心情顿时好了些许。
他随手将兵书放回原位,抽手时带出几本紧挨着的书册,落到地面上。风一吹,翻开书页的内页,露出夹在其中的泛黄一角。
谢临目光定住,弯腰拾起。几乎是在触碰到那微微发硬的宣纸的一瞬间,谢临就确定了——是这张。
这张宣纸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却保存的很好,不见丝毫破损,被主人小心翼翼地折成规整的方形,妥帖地夹在书页深处。
谢临眸色微沉,不自觉将其攥得紧了些。纸张在他手里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片刻,他展开纸张。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却是彻底愣在了原地。
纸张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长篇大论的书信,而是只有寥寥几行字。
“朱门锈骨垒青云,瑶池放歌葬鹤文。敢唾千金沽赋笔,要留一刃斩昏晨。”
这是谢临前几年在春闱前参加的诗词集会中所作。也正是这一文,让他在当时的一众书生中打响了名气,得到了不少寒门学子的拥护和认可。
若说这首诗他是再熟悉不过,那下头的后四句便是他闻所未闻的内容。
“征袍未冷怜孤刃,雪魄堪熔铸剑魂。莫愁同斟无醉客,山河醒处共霜痕。”
后四句的手笔出自谁,一目了然。——温聿珣为他的诗题了后半阙。
谢临分辨不出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情绪,只觉脑子里像一团乱麻,他很少有这样几乎丧失思考能力的时候。
当初题下这首诗的心境谢临实则已记不大清了。他并非真正的寒门,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题下这首诗时确实有对陈疴积弊的感慨,但现今再回看,却只觉当时天真,对这首诗的最大印象也只停留在造势。
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人拿着他的诗文字斟句酌的对下后半阙,写下他的未尽之语,告知他并非孤身一人。他以笔为刃,温聿珣便怜他孤刃;他欲斩痼疾,温聿珣便铸剑留痕。
谢临闭了闭眼,压住剧烈起伏的心绪。
温、执、昭……
他突然不想再去管那位所谓的北疆旧相好了。……也似乎知晓了温聿珣强娶他的原因。
只怕就是与北疆情人缘断后,偶然读到了他的文章。自觉遇上知己,又急需一段新的情感慰藉,故出此下策。
若是如此……那新婚之时,他说的并非是因为皮相,竟是真的?
他似乎破开大雾摸到了真相的一点边缘,又似乎绕得更远了。
他手指发麻地将书房的所有东西复位,像是从未来过一般。
待做完这一切回到卧房,已是亥时了。
谢临的目光不自觉投向窗外。他虽暂且还没想好用怎样的姿态面对温聿珣,但人真一不回来,他又不自觉生了些烦躁。
思绪如此来回折腾几番,谢临索性起身,推门而出,正巧与来传信的知乐撞了个正着。
“公子!”知乐看见了他,像看见了救星似的,拽着他的袖子道:“侯爷亲卫刚刚传信回来,说侯爷在一斛珠里头喝醉了!此刻在酒楼里发疯,六亲不认!!据说已经砸了好几桌东西了。”
第27章 争执落吻
谢临赶到一斛珠时,老鸨正站在温聿珣那间包房门外,用帕子掩着耳朵探头往里张望,神色焦急又无奈:“爷,爷,别砸了,您消消气……”
话音未落,一个青花瓷瓶便“砰”地砸到了门框上,碎瓷片四溅,差点划到老鸨的脚。她吓得酿跄几步,被守在门口的亲卫扶住。老鸨余悸未消,一手撑着亲卫手臂一手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谢临走上前,从袖口掏了枚银锭塞进她掌心:“里头那位发疯呢,不必多理会。您先去忙吧,过后算一下损失,我们尽数赔给贵坊。”
谢临声音不算小,包房里安静了一瞬间,总算是没再往外砸出东西来。
他抬步走进包间,包房内酒气冲天,一地狼藉。几步便能踹到一个倾倒的空酒坛,桌案上的摆件、吃食尽数被掀翻,残渣碎屑落了满地,比走廊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聿珣阖着眼,醉醺醺地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听见脚步声,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望向来人。而后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又重新闭上眼。
他不说话,谢临便也没开口,而是执起门口茶案上的一杯冷茶,走到温聿珣面前,迎面泼了他一脸。
被兜头扇了个水巴掌,鬓发湿成一缕一缕的粘在脸上,温聿珣却仍然没有动,只听见谢临冷沉的声音在包间内响起:“清醒些了吗?”
温聿珣依旧毫无反应,听着谢临嘲讽的声音再度响起:“一晚上不见,侯爷成哑巴了?”
“说是来找我,找到花楼里来了?还玩起彻夜不归这套了。”
“……别逼我……”温聿珣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嘶哑得吓人,如破铜漏锅般,还带着浓重的醉意,让谢临差点都没听清。
“逼你?”谢临怒极反笑,拎起他的衣领迫使他抬头直视着自己,“侯爷说说,我逼你什么了?”
“不就是有事没赴约,至于让你喝成这样?”
“有事……”温聿珣轻哂,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般,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倏然站起,抱住谢临的腰身一把将人扛起,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谢临浑身一僵,挣扎怒喝道:“温聿珣!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被温聿珣重重地扔到了软被上。下一秒,温聿珣欺身而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神色晦暗不明。
“……阿晏,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太放纵你了,才会让你如此的肆无忌惮……”
谢临气极,咬牙切齿道:“这话合该我说。”
温聿珣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像是被魇在某种情绪中,喃喃道:“今日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谢临蹙眉:“什……”
回答他的是一个来势汹汹的吻。
谢临瞳孔骤缩,霎时呆在了原地。
温聿珣右手虎口卡住他的下巴,俯身堵上了他的嘴。温热唇舌覆上,伴随着鲜明的酒气,融化在了这一个并不温柔的吻里。
温聿珣像是要将他拆吃入腹般,撕咬着他的唇瓣,没多久两人便都尝到了血腥味。谢临舌尖被他吮得发麻,可算是从震惊中回神,用尽力气将人推开,狠狠一巴掌落了下去。
“你疯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温聿珣,眼角脖颈都染上了红意,让秾丽的五官显得更加鲜活动人。
谢临缓过神来,身子仍在轻颤,扬手欲再补一巴掌,却被温聿珣握住手腕拦在了半空中。
温聿珣半边脸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出了五个红色指印,他用舌头抵了抵后槽牙,眼睫垂下的同时松开了擒住谢临的手。
“疯够了?”谢临从床上坐起,冷冷地盯着他,“冷静下来了吗?”
温聿珣没说话,目光落到面前的地面上。
“侯爷好大的气性。”谢临愠怒道。
“比不得阿晏。”温聿珣沉默半响,最终还是开了口:“同旁人卿卿我我的约会也算作有事。”
谢临蹙眉,下意识反驳:“我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他脑中白光一闪,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脑海中串成了一条清明的线。他蹙着的眉头松开些许,可笑又可气道:“所以你今晚喝闷酒、耍酒疯,都是因为看到了我和呼延瑞?”
温聿珣没说话,只烦躁地别开了头,算作默认。
谢临却并未放过他,反唇相讥道:“侯爷不是最喜欢强来吗?怎么这会儿就这么窝囊,撞见了我与他不说当面对峙,反倒屁不敢放一个,只敢滚过来喝闷酒?”
温聿珣眸色沉沉地盯住他:“阿晏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喝了酒,所以方才才会那般对你?”
“你还有脸提?”他不说还好,一说谢临便来气,唇上温软的触感似乎仍未褪去,烧得他恼怒的很。
他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与酒鬼论长短,没想到温聿珣倒是先提起了。
温聿珣似是自嘲般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他没告诉谢临的是,谢临恰恰想反了。
当时他若是没“窝囊”地选择来买醉,此刻谢临需要承受的,怕就不单单只是一个锁住了所有妄念的吻了。
无言片刻,温聿珣抬手抓住谢临手腕,拇指擦过他的腕骨和脉搏——那是呼延瑞刚刚碰过的地方。
若放在平日,谢临早就甩开他了。可今日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倍显落寞的温聿珣,竟然觉得有些……可怜。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谢临就想给自己也来一巴掌。
——失心疯了吧谢绥晏。他强吻了你,你居然还觉得他可怜??
眼看着温聿珣摸了半天还没撒手,他“啧”了一声,烦躁地甩了甩被前者握住的手腕,压着火道:“摸够了吗温执昭?”
温聿珣知道谢临的忍耐已至极限,与他对视了片刻,而后默默松开了手。
桎梏被解开的一瞬间,谢临顿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温聿珣望着他的背影,抄起地上一坛尚未饮尽的酒液,正欲再往嘴里灌,便听见门口冷冷传来一声:“跟上。”
——————
饮酒过度的后遗症十分显著。温聿珣从侯府的床榻上醒来,只觉头痛欲裂。
他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昨夜种种,默然片刻后,抬声唤了知乐进来。
“什么时辰了?”温聿珣瞥见外头隐隐透亮的天光,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知乐递了杯茶水给他润嗓,老老实实回答道:“回侯爷,已是辰时了。”
“咳咳……”温聿珣呛了两口,顾不得还在胀痛的太阳穴,撑着床柱就要站起来:“更衣!”
“侯爷莫急。”知乐忙扶住他,“公子说让您多休息一会,他已在朝会上替您告了假,说是……”
知乐说到这儿,诡异地顿了顿,眼神有些心绪地乱飘起来。
“说什么?”温聿珣皱眉问道。
知乐咽了咽口水,眼一闭视死如归道:“……说您喝花酒去了,喝坏了身子,今早爬不起来床了。”
温聿珣:“……”
知乐说着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瞅他家主子的神情,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补充道:“方才陛下还差人送了些补品来,说是……要侯爷好好注意身子。”
温聿珣额角青筋跳了跳,一时间觉得头更疼了:“公子呢?”
知乐道:“公子约莫是下了朝直接去翰林院了。”
“对了侯爷。”知乐面露喜色,兴奋道:“方才送礼品来的公公还捎了信儿来,说陛下有意擢升公子呢!”
“在这个节骨眼上?”温聿珣有些意外。
谢临入翰林院有几年了,前阵子又帮着查明了秦牧那一案,也算是功劳一件。擢升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偏生早不升晚不升,就要在呼延瑞入京的这段时间升,还是在他们三个的关系微妙又紧张的时候。
温聿珣轻嗤一声,目光微沉:“陛下这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我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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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聿珣本以为谢临只是如常前往翰林院值守,却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三日。
当日傍晚时分,他派人去接谢临,人没接回来,只传了消息,说公务繁忙。
第二日,温聿珣亲自去接,被谢临“啪”地关在了门外,碰了一鼻子的灰,连门槛都没能踏进去。
第三日,温聿珣特意绕到城南去买了烧鸡,又准备了谢临上回青眼有加的蜜饯。烧鸡和蜜饯倒是进了翰林院的门,温大将军却只落得一句:
“侯爷若无事可干,大可再去一斛珠喝个烂醉。看看这回还有没有人捞你。”
温聿珣这才意识到,谢临这次是动真怒了。
至于是为他醉酒而动怒,还是为那一吻,温聿珣不知道。他只知道,若是再见不到谢临,他怕是就要不顾两国和平,先去斩呼延瑞这个来使了。
知乐和刀疤听了,为了两国和平苦口婆心地规劝再三,这才让温聿珣暂时熄了这个念头。
当然……主要是因为知乐提出了更具可行性的办法。
于是,第四日夜里,在知乐和刀疤两位狗头军师的怂恿下,温聿珣找出了他半月未穿的黑衣,孤身一人翻进了翰林院的墙。
第28章 共枕刁擢
翰林院院舍内,谢临熄了烛火,才刚歇下,便听见外头传来些悉悉索索的动静。
黑夜总会放大人的感官,他不以为意,只当是翰林院内的野猫,阖了眼正打算继续睡,却听得那声音离他的卧房越来越近,似乎目的性格外的强。
不对劲。
谢临侧卧在被子里,一副已然入睡的姿态,手却悄悄摸上了藏在枕头下的匕首。
来者大概功夫不错,脚步几乎没有声息,连呼吸声都压的很好,但敏锐的直觉告诉谢临——他的房间内已然多了一个人。
近了,越来越近了。
三步。
两步。
一步。
床帐被掀开,谢临利索地抽出匕首,反手便朝来人的方向刺去。
下一秒,他的肩膀和腰身便被人从背后禁锢住,手腕更是被死死的锁住,刀尖再靠近不了来人半分,匕首啪嗒一下掉在了床上。
谢临眼中杀意毕现,下一秒,他的眼睛便被一块绢布蒙住。他迟疑了一瞬,总觉得这个手法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来人的声音压的很低,几乎是用声带挤压摩擦着发出声音,使得音色难以辨认,只能勉强听清内容:“小美人,这么晚了还不睡?”
谢临:“……”
他沉默了两秒,复杂开口道:“……温聿珣?”
一秒被识破的温聿珣:“……”
他沉默了几秒,片刻重新开口,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叫谁呢?你的相好?”
听到这熟悉的语气,谢临翻了个白眼,心下却松了一口气:“别装了,你这公鸭嗓难听的很。”
温聿珣顿了顿,却没放弃,硬撑出些从容不迫,按兵不动道:“认错人了吧小美人?我生下来声音就这样。”
要装是吧?谢临眯了眯眼,心道,行,那就陪你装到底。
“的确是认错人了。”谢临再开口时声音已变得十分冷淡。温聿珣顿时生出些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他便听见谢临道:“我还以为是我那得了花柳病早死的亡夫回来看我了。”
谢临声音幽幽,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阴凉:“公子来的也是巧。今儿个正好是他的头七。”
温聿珣:“……”
原来私下就这么编排我的。
他在黑暗中磨了磨牙,一手挑起谢临的下巴,故作轻佻道:“既如此,小美人也就别惦念他了。不若改嫁于我如何?”
谢临眯了眯眼,冷声道:“温执昭,适可而止。”
温聿珣没说话,正欲继续耍个赖不认账,便听谢临道:“我数到三,给我解开。”
“三。”温聿珣一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二。”谢临抬声,语带警告,同时上半身向后靠去,半个身子的力量尽数压到了温聿珣胸膛上。
“一……”后脑勺的绳结被解开,谢临的视线恢复了清明。他回身一望,月光从窗外筛落进来,照亮了眼前人的面庞。
——正是温聿珣。
谢临冷笑一声,抄起匕首就往他肩膀上刺去。
“冷静阿晏。”温聿珣后背发凉,迅捷地闪身躲过。
“小美人?改嫁?”谢临声音寒凉,“我竟不知侯爷什么时候还当上采花贼了。”
谢临说着匕首再次扎了过来,温聿珣侧身避开,匕首贴着他的脸颊堪堪擦过。
“你来真的?!谋杀亲夫啊阿晏。”温聿珣差点被谢临这没轻没重的下手戳瞎,躲闪的狼狈不已,后背都冒了汗。
“说了,我只有亡夫。”谢临动作不停,冷冷道。
温聿珣的一身武功和战场上的所有经验在面对谢临时完全失了用处。不仅没办法还手,还生怕谢临一个没拿稳划伤了自己,是以进退维谷。
好在谢临没多久动作也缓了下来,显然是力气快耗尽了。温聿珣看准时机,两指并起一把点上他手肘麻筋。
谢临手指脱力,匕首哐当掉到了脚边,被温聿珣一脚踹到了门口。
一番折腾下来,两个人都有些气喘。谢临是累得如此,温聿珣则纯粹是因为胆战心惊。
两人各自喘着气,并坐在床上,一个望天一个望地,一时陷入了莫名诡异又和谐的沉默。
半晌,还是温聿珣先开了口。
“明日与我一道回家吧?”
“明日?”谢临顿了顿,侧眼看他,“那侯爷今夜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温聿珣扫了一眼屋内仅有的一张床榻,理所当然道:“阿晏同我挤一挤吧。”
谢临气笑了,正想让他滚,却见温聿珣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补充道:“看在你差点把我捅死的份上。”
谢临:“……”
最终,温聿珣还是如愿以偿的上了谢临的床。
春寒料峭的,若真让温聿珣在地上睡一晚,铁人也得头疼脑热个三五天。
翰林院院舍本是为供官员小憩而修建,床榻可想而知不会有多宽敞。睡一个人都只是堪堪能翻身的地方,此刻让两个肩宽腿长的成年男子挤着,别提有多局促了。
若是一道并肩平躺,温聿珣半边身子都会在床榻外头。于是两人只得各自侧身,半蜷着身子凑合闭眼。
谢临生平第一次与人同榻而眠,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自在。身后之人的存在感过于鲜明,即使是背对着,也丝毫无法忽略。
他能感觉到温聿珣体温的热度,甚至几次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喷洒在自己后脖颈上,烫得惊人。
好在初春的寒意未散,这般热起来倒也不显磨人难捱,反倒显出几分取暖的意味。这一夜竟是出乎意料的安稳。
很多年后,谢临都还记得那夜的余温。连同几日前那个急促而慌乱的吻一道,被他稳稳地安放在了心头的某个位置。
——那是他沦陷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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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的早朝,“病”了好几天的怀玉侯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众臣嘴上不说,心里个顶个的纳闷——这脸上红光满面,哪有一点像喝花酒伤了根基的样子?
很快,他们就自觉明白了这“红光”从何而来。明淳帝在朝堂上宣了旨,调谢临入礼部,擢为主客司员外郎。
谢临似乎并不意外,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当即领旨谢恩。
一个头还没磕到底,便听明淳帝又悠悠补充道:“近日与匈奴使臣的具体和谈事宜,也便一并移交给谢卿负责了。”
此言一出,那日和戎宴在场的官员纷纷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经过上回那一遭,谁都知道那位匈奴右贤王与谢临不对付。呼延瑞更是明显的不怀好意。
可如今陛下却下了个这样的指令。名为擢升,实际上……怕是不知道是在给谁下马威。
在场众人心里头都门清这其中必有关窍,却也无一人愿意淌这趟浑水,只在心里为谢临唏嘘——这位惊才绝艳的探花郎……还真是命途多舛啊。
温聿珣眼神一沉,不动声色地朝外迈出一步,还未开口却先被明淳帝止了话头:“朕意已决,都不必劝了。”
说着他的目光落到了温聿珣身上:“执昭,朕知你心疼自家人。然朝廷用人,当量才而授。谢卿才干卓著,朕甚为倚重。你也合该以大局为重,适当放放手才是。”
这一通冠冕堂皇的说辞堵的温聿珣再无开口的由头。他缓缓握紧了拳,单膝下跪与谢临跪在一处:“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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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临初次入职礼部,是温聿珣陪同着一道去的。
虽说谢临是明淳帝在朝堂上当众擢升的礼部员外郎,既有实权又有名分,本就不会有人敢在明面上怠慢。但温聿珣却执意要陪着走这一趟,像是生怕有人会委屈了他似的。
大雍上下如今皆知,这位怀玉侯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又算是半个皇亲国戚。这番下来,礼部上下活像供了尊活菩萨,更是无人敢招惹谢临了。
谢临以最快的速度跟礼部主事交接了任务,深入了解到和谈进度他才发现,事情远没有明面上看上去简单。
大雍提出的割地、赔款、进贡,呼延瑞一行人几乎尽数同意了,不可谓没有诚意。只有一点,也几乎是匈奴方除互不侵犯外提出的唯一条件——和亲。
公主和亲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历朝历代都有此传统。问题在于,明淳帝并不勤于后宫之事,嫔妃有名有分者屈指可数,以至子嗣也稀薄,目前为止膝下还只有一位公主,是贵妃萧氏的独女,年仅七岁。
更棘手的是,萧贵妃的父亲正是当今兵部尚书。温聿珣此刻已然不受控,这位老丈人明淳帝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如此一来,公主和亲一事几乎成了死局。眼下唯一的出路,便是从宗室旁支中过继一位贵女,让明淳帝认作义女,嫁过去糊弄糊弄。
可这“替嫁”的人选,却是一桩棘手难题。京中世家大族根基深厚,谁愿意将自家娇养的女儿远嫁塞北苦寒之地?
更何况,匈奴风俗粗蛮,女子嫁过去,生死难料。若强行选人,必定得罪朝中权贵。
明淳帝交到谢临手里的,正是这样一桩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第29章 纳妾相宴
谢临与呼延瑞的第三次见面,随着两国和谈进度的推进,难以避免地到来了。
呼延瑞踏入主客司正堂时,谢临和一众礼部官员已相围端坐在紫檀木椅上。双方简单见礼过后,谢临敏锐地注意到匈奴使臣的队伍里多了一位女性——是和戎宴时不曾见过的生面孔。
谢临听到身旁的匈奴人唤她“居次”,那是匈奴语“公主”的意思。
他眉心跳了跳,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到了那位“居次”身上。
老单于的脑袋早已被铸成温聿珣身上那块虎符,据谢临所知,并未留下什么女儿。如今继位的单于是呼延瑞的长兄,正处青壮年,算年岁无论如何也生不出这么大一个女儿。
他目光微顿,身旁的副使立刻会意,凑上来小声介绍道:“这是他们新单于的义女,汉语名叫阿黛。”
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一个义女……但愿不是他想的那样。事实证明,谢临的预感一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刚落座不久,呼延瑞便开门见山道:“贵国难处我们已然明白。但若要缔结两国长久之好,联姻一事必不可少。既然贵国没有适龄的公主……”
他说着顿了顿,目光落到了阿黛身上,意有所指道:“那为表诚意,我匈奴愿意先退一步,由我大匈奴的居次嫁过来,雍国各位意下如何?”
表面上看,这话说得漂亮极了。联姻看似光鲜,实则与送个身份尊贵的质子过去无异。若两国再度开战,第一个被推上刀尖的,必定是远嫁异乡的公主。
如今匈奴竟主动提出要嫁公主过来,朝臣们虽不免动摇,却无人敢轻信这样的“好事”。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呼延瑞必定另有算计,只是眼下还摸不清他的后手。
殿内一时寂静,礼部官员面面相觑,无人敢贸然接话。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谢临——此刻,唯有他有资格定夺此事。
谢临不动声色道:“右贤王如此厚意,本朝自当珍重。只是当今陛下膝下适龄的皇子皆已娶妻,若让贵国居次屈居侧室之位……未免有些委屈了。”
长桌另一端,呼延瑞一掌撑在桌面上,微微倾身,对上谢临的眼神,缓缓道:“并非全部。”
“据我所知,贵国太子便还尚未娶正妻。以及……”
他说前半句时,礼部官员们的心就已经提了起来,纷纷在心里暗骂——就说呼延瑞不会有那么好的心,原来是瞄准太子妃的位置了。
那可是未来的一国之母。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还真敢开口。
还没等众人想好应对之策,呼延瑞的后话更是惊天地泣鬼神——
他倏地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还有一人。尚未娶‘女子’为妻。”
“女子”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的重。在场的人似乎都预感到了什么,几位礼部官员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都不敢去看谢临的神色。
下一秒,便听呼延瑞悠悠道:“你们温大将军自小在皇后膝下长大,也算半个皇家子。我与温将军在战场上纠葛多年,很是敬佩这个对手。”
他说着似笑非笑看向谢临:“故而,我也不忍见他就此断了香火。若谢大人肯成全——让我们居次嫁入侯府,一则为温将军延续血脉,二来……”他唇角微扬,“诞下的子嗣便是侯府嫡出,也不算辱没了阿黛。”
“诸位意下如何?”
殿内骤然陷入死寂,空气仿佛凝固般沉重,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方才提及太子时轻飘飘的不屑和愤怒,与此低压相比,竟都显得温和许多。
殿内不少礼部官员额角都冒了些汗,匈奴使团那头当户勒更是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先前商量的时候分明不是这么说的!呼延瑞简直是在胡闹……
谢临与呼延瑞的目光隔着长条案交汇,如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谁都没有先挪开视线,似有寒芒交错。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逝。
半晌,谢临倏地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右贤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给温聿珣做小这件事,问过我不算。”他说着目光缓缓挪到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阿黛身上,“不还得问问,贵国的居次乐不乐意?”
阿黛双唇紧抿,面色谈不上好看,显然也是对呼延瑞这番说辞并未提前知情。她压着火瞥了呼延瑞一眼,对上对方隐隐带着压迫和警告的眼神后,捏紧衣袖低下了头:“谢大人说笑。为国献身,没有愿不愿意之说。”
谢临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半晌轻声道:“居次大义。”
呼延瑞脸上扬起一个笑容,玩味道:“这么说,谢大人是同意了?”
谢临眼底浮起几分讥诮,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淡淡道:“右贤王慢走。不送。”
呼延瑞非但不恼,反倒露出一个似乎尽在掌握中的微笑:“我知让谢大人与旁人共侍一夫未免有些为难你了。既如此,那我们就先暂且将这个方案搁置一旁?”
谢临轻嘲:“然后与你族一起谋取我大雍的太子妃之位?”
“话别说的这么难听,谢大人。何为谋取?两国联姻,本就是互惠互利之事。”
呼延瑞继续道:“不若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把话语权交给当事人。总归要成亲的不是我们,说不定两人一见倾心,反倒成就一段佳话呢?”
“万万不可!”礼部一位老臣此刻忍不住了,“两国大事,怎能交由儿女情长定夺……”
“这位大人——”呼延瑞打断他,毫不客气道,“那请问如今来看,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老臣一噎,顿时不吭声了。是啊……若不是匈奴的居次嫁过来,那就只有他们大雍嫁人过去了。他家里也是有女儿的人,届时他的女儿也必在候选之列……
这句话一下点醒了礼部不少人,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火下一个就烧到自己身上。原本心里有些小九九的,此刻也都不敢做声了。
呼延瑞抱臂看着哑口无言的众人,目光回到谢临身上,眉梢微挑:“如何?谢大人若不放心,大可跟着一道去看看。”
沉默片刻,谢临忽然低笑一声,笑声凉得让人心惊胆战。副使暗自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偷偷瞥向他,却听谢临道:“好,我去。”
长条案的一端,谢临屈指叩了叩桌子,抬眸直视呼延瑞,缓缓道:“非但我去,怀玉侯也一道去。”
“右贤王起初不是把他也放在了备选名单上?既要看眼缘,那自然是二人都见见为好。”
他看了一眼呼延瑞,又转向阿黛,似笑非笑道:“万一他温执昭走了大运,偏就入了贵国居次的眼呢?”
呼延瑞开怀大笑:“好!不愧是谢大人。我们草原人就喜欢和谢大人这样的爽快人说话。”他说着领着匈奴使团一道站起身,“那我们就不叨扰贵国礼部了。”
他右手覆左胸微微弯腰,含着笑定定地盯住谢临:“谢大人,再会。”
——————
“同谁见面?匈奴居次??”
温聿珣气笑了,不可置信道:“呼延瑞有病吧?我都算他们半个杀父仇人了,这样还要嫁人给我,可真是够忍辱负重的。”
对上谢临淡然的表情,温聿珣缓冲了片刻,默默将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只抽了抽嘴角,凉凉道:“阿晏你可真是……够大度的。”
谢临睨他:“谈不上大度不大度。总不能因我败了侯爷的桃花。侯爷要真与人家匈奴居次看对眼了,也是美事一桩不是?”
“美事?”温聿珣幽幽道:“与她看对眼了正好放你一马是吧?”
谢临无语地背过身去:“懒得同你说。”
温聿珣从后单手将人捞进怀里,呼吸的热气喷到人侧脸上,声音压的很低,语气里带着浓重的执念:“阿晏还是别做这样的美梦了。既已成亲,除非我死,否则是断不会放你脱身的。”
“别发疯。”谢临一掌拍在他手臂上,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回身道:“你去是不去?不去我便一个人去了。”
温聿珣哪能放他一个人去见呼延瑞,当机立断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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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瑞将见面地点定在了他们初入京城时下榻的栖霞客栈。楚明慎策马而至,竟是第一个到的。
他勒住缰绳,抬头打量这座京郊最大的客栈——楼阁层层叠叠,高大的门柱虽有些褪色,但还算气派。门前车马往来不绝,显然生意兴隆。可楚明慎眉头仍是一皱,低声冷哼:“呼延瑞就挑了这么个地方?”
随从连忙解释:“殿下,栖霞客栈在京郊已是顶尖,来往商旅、官员多在此歇脚……”
“顶尖?”楚明慎嗤笑一声,甩袖迈进大堂,目光扫过略显陈旧的桌椅摆设,虽干净整洁,却远不及京城酒楼的精致华贵。他指尖在柜台上一抹,虽无灰尘,但木质已有些磨损,不由得摇头:“本太子大老远赶来,就这?还不如一斛珠的偏厅来得舒坦。”
“这货最好是真的有正事要和本太子说。否则我回去就让执昭砍了他。”楚明慎嘀咕着,随手招了个店小二,让人领他上了呼延瑞提前订好的包间。
谢临和温聿珣到的时候,楚明慎茶都喝了两盏了。看到他们二人,楚明慎诧异地站起身:“执昭?!你们怎么来了?”
温聿珣也挑起了眉,眼神微妙起来:“呼延瑞没跟你说今天是来干嘛的?”
楚明慎下意识摇摇头,看着眼神戏谑的温聿珣,又看向旁边神色丝毫不意外的谢临,扬声问道:“你们都知道?!”尾音都变了调。
谢临眼带同情,微微颔首。
楚明慎磨牙:“好个呼延瑞!偏生把本太子瞒在鼓里,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一通骂下来,嘴都骂干了,连灌了两杯茶才缓过劲儿来。这时他突然一愣,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等等,光顾着骂人了。所以呼延瑞这厮将我们都约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底是要做什么?”
温聿珣轻描淡写:“给你做媒。”
楚明慎懵了:“……啊?”
第30章 中计合欢
呼延瑞到的时候,温聿珣已基本将情况都同楚明慎交代清楚了。楚明慎这才明白自己是彻头彻尾地被做了局,恼怒嚷嚷道:“他以为他们匈奴人是天仙啊?随随便便来个人就想要本太子一见钟情?!还想做太子妃……我呸!”
呼延瑞一进门正好听到的就是那个“呸”字。心下不知道转了几道弯,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脸上已然扬起几分慵懒不羁的笑意:“本王在门口便听到声音了。是谁竟敢惹雍国太子殿下不快?好生没规矩。”
楚明慎正在气头上呢,懒得跟他虚与委蛇,于是翻了个白眼没应声。
呼延瑞也不在意,目光落到谢临身上,轻笑道:“谢大人也到了啊。没想到竟是本王来的最晚。”他说着给自己斟了杯酒,“自罚一杯。”
谢临和温聿珣都没理会,静静看着他自说自话。呼延瑞也不觉尴尬,一杯饮完,仰头饮尽杯中酒后,笑着将身侧的少女往前轻轻一推:“这位是我们匈奴的明珠——阿黛居次。”他拍了拍阿黛的肩膀,语气亲昵中带着几分强势:“还不快见过殿下和侯爷?”
阿黛被推上前来,低垂着眼睫,行了一个草原礼:“阿黛见过殿下,见过侯爷。”
就这?楚明慎略显不耐,却没当众为难人家,随意摆了摆手,显得有些兴致缺缺。温聿珣倒是抬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居次不必多礼。”
呼延瑞接过话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阿黛性子静,但骑射功夫可不差,若有机会,倒想请殿下和侯爷指点一二。”
温聿珣略显嘲弄地轻笑一声,未置可否。谢临则冷冷扫了呼延瑞一眼,目光很淡,却莫名给人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呼延瑞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夜风拂过帐帘,酒意微醺间,暗流无声涌动。
阿黛垂眸听着呼延瑞的话,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她何尝不知自己此刻不过是一枚被推上棋盘的棋子?可为了部族的安宁,她只能压下骨子里的傲气,扮演一个温顺的匈奴贵女。
“贤王抬举阿黛。”她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澄明,“不过是草原上野惯了的粗浅功夫,怎敢在二位面前班门弄斧。”
这姑娘方才行礼时分明恭顺至极,此刻这句话却像藏着软刺。谢临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正对上她那双清澈倔强的眼睛——像极了草原上难驯服的野马,明明被套上了鞍鞯,眼底却还烧着不灭的火。
“居次过谦。”谢临举杯,遥遥敬了她一杯。阿黛目光落到他身上,不知在想什么,平静地饮完了杯中酒。
这时,呼延瑞倏地低笑一声,道:“谢大人对我敌意不浅,倒是与我们居次相谈甚欢。”
谢临淡道:“对人和对狗的区别。”
“你……!”呼延瑞气急。
“噗嗤。”温聿珣心情愉悦,仰头饮了一杯——头一次觉得他们家阿晏嘴毒得令人格外舒适。
呼延瑞恼怒得很,偏又不能当场发作,只得强压着火,重重将杯子搁在了桌案上,发出“铛”的一声。
他余光瞥到一旁一直不做声,百无聊赖地在一旁自顾自饮酒的楚明慎,心头一惊,暗道:“差点忘了正事。”
呼延瑞给阿黛使了个眼色,轻拍她肩背,低声道:“去,给雍国太子敬杯酒。”
阿黛执起酒杯走到了楚明慎面前:“太子殿下,我敬您一杯。”
楚明慎这才懒懒抬眼,指尖随意转着酒杯,在阿黛的杯沿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居次怎么不去敬怀玉侯?”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毕竟,没有他,哪来两国今日和平?”
这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阿黛脸上。“没有温聿珣就没有两国和平”……多讽刺啊……
这位所谓的和平使者,维护和平的方式竟是以杀止戈。这份虚假的和平,是用匈奴无数将士的鲜血换来的。
对雍朝百姓而言,温聿珣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可对匈奴人来说,他不过是踩着族人尸骨封侯拜相的刽子手。同样的一个人,在两个民族的记忆中,竟有着如此天壤之别的面目。
阿黛无声捏紧了拳头,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杯盘狼藉,酒过三巡,至此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呼延瑞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楚明慎并未对阿黛的姿容一见倾心,阿黛亦无法放下心中的国仇家恨。至于谢临与温聿珣,二人更是全然未受离间之计的影响。宴席间暗流涌动的试探,终究化作了一场徒劳。
谢临第一个站起身准备告辞,目光不经意掠过呼延瑞的面容时,心头忽然突突地跳了一下。
不对劲……
呼延瑞的眼神却出奇地平静,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得意,在烛光映照下泛着诡谲的光。
谢临动作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原本侍立在侧的仆从已尽数退去,偌大的雅间内只剩他们四人。觥筹交错的喧闹声渐渐消散后,空气中只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眼前忽觉一阵晕眩,视野渐渐模糊起来。谢临心下一惊,下意识扶住桌沿。
——是刺杀?呼延瑞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强撑着偏头欲去看温聿珣的状况,却发觉四肢绵软无力,连呼吸都变得灼热急促。
不对……若是刺杀,为何呼延瑞仍端坐不动,甚至带着玩味的笑意打量着他?
身侧的温聿珣突然闷哼一声,踉跄着单膝跪地,眉头紧皱,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像是在强行压抑忍耐着什么。
阿黛更是软倒在席间,罗裳半散,眸光涣散,与意识同样显然不清楚的楚明慎撞倒在一处。
谢临脑中轰然一响,终于明白过来。
——酒里下的不是毒,是合欢散。
呼延瑞鼓了鼓掌,四名身着雍国侍从服饰的壮汉立刻入内。其中两人分别架起楚明慎和阿黛,不顾他们的挣扎,强硬地往外拖去。而另外两人则径直走向温聿珣,一左一右架住他的双臂。
谢临心头猛地一跳。
——温聿珣的状态显然不对劲。
他双眸半阖,被架起时也没有丝毫的反抗和挣扎,一副意识已经和外界断层的模样,这般模样,绝非仅是合欢散发作。
……更像是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蚕食他的神志。
四名壮汉反手将房门重重关上,发出一声闷响。屋内顿时只剩下谢临和呼延瑞两人。
谢临强撑着最后的清醒,单手撑在桌子上试图起身,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目光涣散间他看见呼延瑞缓缓站起身,慢条斯理地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谢大人这是怎么了?”呼延瑞在他面前站定,故作关切地俯身,眼底闪着算计的光芒。他伸手欲扶,又在即将触及时停住,意味深长地笑道:“可是这酒……不合口味?”
谢临目光阴狠地盯着他,“呼延瑞,你当真以为选在这荒郊野岭动手就万事大吉了?待东窗事发,你焉能有命回匈奴?”
呼延瑞闻言竟是笑了,倏地几步逼近谢临,单手扼住他颈脖。
谢临闷哼一声,被迫仰头,喉结在对方掌中艰难滚动,面色因窒息涨红得愈发厉害。
“谢大人此言差矣。”呼延瑞俯身在他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此事与我何干?不过是诸位都醉了酒,一场无人能料的酒后乱性罢了。”
“今夜过后阿黛便是你雍国的太子妃;至于谢大人……”呼延瑞的拇指暧昧地抚过谢临的下颌线,“我倒要看看,战场上无往不利的温大将军得知自己的人被染指时,会是怎样一副好看的表情。”
呼延瑞一只手扼住他,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开谢临的衣领,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冰凉的空气,泛起一些细小的颗粒。
谢临咬破了舌尖,痛意让他勉强维持住了清明。他目光如刃,死死地盯住呼延瑞,却因巨大的体力差距和药力作用,连抬臂格挡都做不到。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呼延瑞低笑,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腰侧,“待会儿你就会求着……”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窗外撞进来,带着血腥气和紊乱的呼吸。呼延瑞只觉后脑一阵剧痛,眼前骤然发黑。
温聿珣眼眶赤红,瞳孔散乱,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却死死攥着半块沾血的板砖。
“你……”呼延瑞张了张嘴,鲜血从额角滑落。
温聿珣二话不说,抬手又是一砖。
“砰!”
呼延瑞彻底瘫软在地,鲜血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暗色。
谢临怔怔望着眼前突然逆转的局势,药效却在这时汹涌袭来。他闷哼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温聿珣扔了砖块,一把将他接住。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谢临的脸颊撞上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衣料都能听见擂鼓般的心跳。
抚在他后背的手掌带着下意识的战栗,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他背后的衣料,将他紧紧地箍在怀里。
谢临听到头顶传来温聿珣颤抖着的声音,语气里带着未散的后怕:“没事了阿晏,没事了……”
谢临试图从他怀里挣出,想查看他的状况,却被温聿珣的手臂箍得更紧。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将人揉进骨血里。
谢临的手指在虚空中无意识地抓握了两下,终是叹了口气,抬手回抱住对方,在他紧绷的脊背上轻轻拍抚:“我没事……温聿珣……你冷静些。”
他能感觉到温聿珣的呼吸灼热地喷在颈侧,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过了许久,那铁钳般的臂膀才稍稍松动。谢临趁机退开半步,指尖刚搭上对方腕脉,就被那滚烫的温度惊得眉头一皱。
温聿珣整个人如同烧红的烙铁,脖颈处青筋暴起,分明是在用最后一丝神智强撑着清明。
“……你……”谢临的质问被突然贴上的额头打断。温聿珣呼吸灼热,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让我靠一会……就一会……”
谢临被他滚烫的身躯紧紧压着,灼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烫得他心头发颤。自己身上的燥意似乎也燃了起来,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一处涌去,指尖不自觉地蜷缩,险些就要抬手环住身前之人。
“你……”喉结艰难地滚动,谢临偏头避开对方贴上来的唇,却暴露了泛红的耳尖。他闭了闭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先起来……我们回府找大夫。”
温聿珣恍若未闻,只依旧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像在沙漠行走已久的旅人突逢甘霖一般,下意识寻求着。
谢临知道他意识已然不清醒,掌心传来的热度提醒着他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再烧下去,温聿珣怕是要烧傻了。
而他自己的状况也不容乐观……
感受到温聿珣的手在顺着他的腰背一路向下,谢临按住受药效驱使这本能想回应的冲动,握住他的手腕往外推:“不能在这里,温执昭……”
谢临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几下。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然。他攥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去开间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