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肌肤之亲(三合一)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温聿珣的意识还有几分清醒,谢临无从知晓。他只知道自己始终清醒得可怕。直至晨光熹微,掌心仍残留着灼热的余温,耳畔似乎还萦绕着着那一声声低呼的“阿晏”。


    谢临睁开酸涩的双眼时,温聿珣已不在床上。唯有掌心未消的红肿与痒意,似乎在固执地提醒着他昨夜的种种荒唐。


    他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被褥,翻身从床榻上坐起。才站起身,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谢临动作一顿,若有所感。鬼使神差地,他又躺回被褥中,装作尚未苏醒的模样。


    不多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温聿珣放轻脚步走进来,先是小心翼翼地将什么东西放在桌案上,发出细微的碰撞声。随后,脚步声渐渐靠近床榻。


    谢临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没几秒却忽然听见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别装了阿晏。醒了就来用早膳吧。”


    “特意让厨房做的滋补粥,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谢临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假装仍在熟睡。这时,他听见温聿珣俯身凑近,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再装睡的话……”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我可要亲你了。”


    “堵住你的呼吸,看阿晏还能不能继续装下去。”


    温聿珣低笑一声,说完竟真朝谢临唇边凑近,故意放慢语调数着:“三、二……”灼热的呼吸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一——”


    谢临猛地睁眼,抬手抵住他的胸膛,一把将人推开,翻身坐起,没好气道:“大清早的,侯爷发什么疯?”


    温聿珣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阿晏今日也格外有童心,竟同我玩起装睡的把戏了。”


    他顺势握住谢临的手腕,从袖中取出一支药膏:“手还疼么?昨夜瞧你掌心都磨红了。”指尖轻轻摩挲过后者腕骨,温聿珣道:“先吃早饭,过后给你上药。”


    谢临:“……”


    “……温执昭。”他咬牙抽回手,“你莫不是天生就不知道了‘羞耻’二字怎么写?”


    “既都敢做,又为何不敢提?”温聿珣不以为然,从食盒里拿出勺子,在热粥里轻轻搅动,“阿晏趁热。”


    谢临抿了抿唇,目光从面前的勺子上挪开,半晌才道:“昨夜种种,皆为形势所迫……”


    “我知道的阿晏。”温聿珣打断他,“我不会误会什么。你便也……给我留点念想吧。”


    听到他这么说,不知为何,谢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松了一口气,反倒觉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躁意。


    他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什么,却终是咽了回去,似遮掩什么似的,执起勺子舀了勺粥送入口中。


    “呼延瑞人怎么样了?”谢临问道。


    “让当户勒接回去了。只说是他自己喝醉酒磕伤的。”温聿珣冷笑一声,“他既然费尽心机给我们设局,自然不敢说出实情。”


    谢临神色淡漠:“自作自受。”


    他略一沉吟,若有所思道:“太子那边如何?侯爷今日可曾见到他?”


    温聿珣摇头:“方才问过前厅的人,说他已经离开了。不过……阿黛似乎还在房里。”


    谢临眼皮微跳,恰好撞进温聿珣同样锐利的视线里。不过瞬息之间,两人便读懂了彼此——楚明慎怕是要不认账。


    谢临当机立断道:“走,先回京。”


    ——————


    来时乘的是马车,回程时温聿珣却直接揽了谢临同乘一骑,快马加鞭赶回侯府。


    刚至府门,知乐便匆匆迎上来,压低声音道:“侯爷,宫里来了两位公公,天不亮就候着了。说是皇后娘娘召您入宫一趟。”


    凤仪宫内,穿着贵雅的妇人端坐于鸾座之上。楚明慎在殿中来回踱步,眉宇间尽是焦灼之色,急得直打转。


    舒后轻叹一声,命宫人奉上清茶,温声劝慰道:“且先坐下吧慎儿。转的母后头都晕了。一国太子,怎的总是这般沉不住气?”她说着有些无奈,“算算时辰,执昭过会儿也该到了。”


    话音未落,便听人禀报怀玉侯求见。舒后眉眼间浮现出些喜色。一旁的楚明慎更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抢先道:“快让人带执昭进来!”


    “你小子跑得倒快。”温聿珣迈入殿中,拍了拍楚明慎的肩膀,随即整肃神色向皇后行礼道:“参见娘娘。不知娘娘一早召执昭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舒后抬了抬手示意婢子给温聿珣看茶,“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她温婉一笑,笑容中表露出难掩的忧意,“只是想着,你们兄弟二人许久没一同来本宫这儿了,今日特意叫你们过来聚聚。”


    “母后!”楚明慎闻言顿时急了,压低声音唤了一声,生怕他这心软的母后临阵反悔。


    舒后略显责备地扫了他一眼,楚明慎只得压下心中焦躁,继续等待他母后的后文。


    谁知舒后接下来未再提一句多话,只一味地拉着温聿珣话家常。先是问他与谢临相处可还融洽,又关心他在侯府的饮食起居。


    温聿珣也耐着性子一一应答,丝毫不觉唠叨,言笑晏晏,仿佛真只是来陪舒后谈天解闷的。


    楚明慎在一旁如坐针毡,眼见两人越聊越热络,他终于按捺不住,冒着被训斥的风险插嘴道:“母后!你跟他扯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嘛?执昭又不是外人。”


    舒后眉头一蹙,正欲再说什么,便听温聿珣也道:“明慎说的是。娘娘有话可同执昭直说。”


    舒后叹了口气,摆手无奈道:“罢了罢了,你们自己商议。”


    楚明慎得了这句话,立刻站出来道:“我来说吧。”他看向温聿珣,深吸了一口气,破釜沉舟道:“温执昭,是不是兄弟?”


    温聿珣挑眉:“那要看你说的什么事了。”


    楚明慎眼一闭心一横,屏退了四下,咬牙承认道:“我昨晚……把那劳什子匈奴居次给睡了。”


    果然。温聿珣心道。


    “所以?”他问道。


    楚明慎道:“呼延瑞定会借此发难,逼我就范娶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大雍国母的位子,又岂容蛮夷觊觎?”


    舒后见他说出口,虽未言语,却是忧心忡忡地看了过来,目光带着十足的关切,显出令人招架不住的分量。


    温聿珣眯了眯眼,拳头不动声色地捏紧,似是已预感到了什么,声音沉了下来,也不与他插科打诨了,只道:“请太子殿下明示。”


    楚明慎一听他这硬邦邦的语气,就知道他心里已然有了数。前者略显心虚地挠了挠脑袋:“……执昭,你别这样。”


    温聿珣没有说话,楚明慎便也只望着他,目光里的恳求与心虚几乎要满溢出来:“……当晚你我二人都在场,呼延瑞名义上本就是在我二人之间为居次择婿。眼下这情形……”


    楚明慎咽了口口水,偷眼去瞧温聿珣的神色,硬着头皮继续道:“唯有你替我认下酒后失态,与她发生肌肤之亲,方能将此局破开。”


    他见温聿珣面色愈发沉,又急急忙忙补上一句:“执昭,我知此事委屈了你,但……这已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出路。”


    楚明慎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如此坚决地推拒这位匈奴居次,更深一层的原因在于东宫正妃之位早已是多方博弈的焦点。舒皇后苦心经营多年,只为寻得一位家世、权势都能最大限度巩固太子地位的女子——又岂容一个不伦不类的战败国公主,打乱这盘经营已久的棋局?


    “慎儿此番行事,着实欠妥。”舒后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无奈,“本宫知道,此事于你而言,实属无妄之灾。但眼下局势逼人,这或许是唯一能两全的法子。”


    她话语微顿,目光柔和却锐利地看向温聿珣,将利害关系轻轻拨开:“娶了那位匈奴居次,对东宫而言,无异于引狼入室,后患无穷;但于你,执昭,不过是权宜之计,锦上添花的一笔,于你的地位声名并无损害。”


    见他不语,舒后又微微倾身,轻轻握住温聿珣的手,柔缓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放得更慢,更体贴,仿佛全然为他考量:“你若是担心绥晏那里不好交代、心生误会……不必忧心。本宫亲自去同他解释。这孩子通情达理,必能明白你的苦心与为难之处,断不会因此与你离心。”


    温聿珣静默地听完,目光在舒后殷切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扫过楚明慎紧张的神情。


    他缓缓将自己的手从舒后掌中抽出,动作清晰而坚定,后退一步,深深一揖,脊背挺得笔直。


    楚明慎看到他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顿觉不妙。正欲出声打断,却被温聿珣抢先一步开口。


    “姨后。”


    听到这个称呼,舒皇后骤然愣了愣神。


    她已许久未听到过这两个字了,以至于此刻,竟有些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这是温聿珣儿时独有的称呼。那时,楚明慎成天跟在他身后“母后母后”地叫,温聿珣便有样学样,奶声奶气地叫“姨后”。


    两只小萝卜那时在宫里出了名的调皮捣蛋,成天不是钻到御花园的假山洞里躲猫猫,害得宫人们提着灯笼好一通找;就是爬上宫里的老树去掏鸟窝,蹭得一身一脸的灰,活像两只从泥地里打过滚的小猫。


    ……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充满依赖的“姨后”变成了如今恭敬有余而亲昵不足的“娘娘”;那会常扑过来抱她腿的孩子长成了如今身姿挺拔,连她都看不透的怀玉侯。


    “执昭明白,于情于理,此事都该由我认下。这或许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


    温聿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但也唯独此事,我无法应允。”


    楚明慎顿时急了,想也没想便道:“是不是因为谢……”


    “与他无关。”温聿珣打断他,轻轻摇头,“他谢绥晏不会在乎这点儿事。”


    “即便他同意,也恕执昭难以从命。”他话音未落便已屈膝,整个人笔直跪在舒皇后面前深深叩首,额头触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格外清晰。


    不等舒皇后再开口,温聿珣便已起身,步履决绝地踏出宫门。楚明慎和舒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只在凤仪宫的一隅内,看着温聿珣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再难看清。


    ——————


    晨间,北阙宫门的肃静被马蹄声踏破。一队人马拥至宫门前,与周遭身着深衣广袖、鱼贯而入的汉朝官员截然不同,他们一身皮质胡服,发辫缠绕,周身带着塞外的风尘与凛冽之气,来势汹汹地堵在了宫禁要道。


    数名身形异常高大的匈奴武士,面色冷峻,手按刀柄,以一种防御的姿态,紧紧护卫着中间一位以厚厚面纱遮脸、身形微微颤抖的女子。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缀着骨饰的粗硬发辫垂于肩侧,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碰撞——正是呼延瑞。


    守卫宫门的禁军立刻警觉,长戟交错,挡住了去路。为首之人厉声喝道:“站住!蛮夷使臣,安敢擅闯宫禁!”


    “匈奴右贤王呼延瑞,有要事上奏雍国天子。事关皇帝陛下天威清誉与两国社稷盟好,烦请让道。”


    他的声音如同投石入水,瞬间打破了宫门前的秩序。正准备入宫奏事的官员停下了脚步,纷纷侧目,空气骤然绷紧。


    守门将领脸色一变,试图压制:“有何事,按律应先报大鸿胪寺!退下!”


    但呼延瑞根本不理会他,他的声音愈发沉厉,每一个字都像抽出的鞭子,狠狠抽在雍国最看重的“体面”之上:“本王要奏尔之太子楚明慎,奸污我匈奴居次。此等禽兽之行,谈何礼仪之邦?”


    守门将领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恰巧路过的几个官员手上的笏板都差点掉了。


    太子?奸辱?匈奴公主?任何一个词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而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简直让人不敢去想后续将会发生什么。


    呼延瑞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高高举起,同时侧身让所有人看清他身后蒙着面的阿黛:“我们单于的爱女阿黛居次在此。这是你们太子的贴身之物。人证物证俱在,将军还不放行吗?”


    场面彻底失控。守门将领面色惨白,他知道这事已经远不是他能处理的了。他一边厉声命令部下死死挡住使团,绝不能让他们再前进一步,一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派出手下,疯狂地向宫内、向鸿胪寺、向一切可能管事的上级衙门跑去报信。


    消息像野火一样,沿着宫门前甬道和官署疯狂蔓延。北阙门前,呼延瑞不动如山地矗立,他带来的不再是国书和贡礼,而是一把已经点燃、即将扔向雍国最高权力中心的熊熊火炬。


    宫闱深处,原本有序的晨朝节奏被彻底打乱。鸿胪寺卿额头上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失职,未能阻拦……”


    “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明淳帝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那把火已经烧到了宫门口!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它烧起来,更不能让它烧到天下人眼前!”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鸿胪寺卿身上:“柳亦,你亲自去,持朕的手谕,‘请’匈奴使臣呼延瑞及其随行主要人员,往麟德殿西偏殿等候。记住,是‘请’!礼数给朕做足,但人,必须给朕带过去!”


    柳亦如蒙大赦,立刻领命而去。


    明淳帝的目光又扫过其他人:“传令下去,北阙门前所有听闻此事的官吏、卫兵、杂役,严令禁口!朕不要听到任何一句流言从宫里出去!李允,你调一队绝对可靠的羽林卫,暗中控制麟德殿周边,没有朕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随意进出,但绝不可显露刀兵,惊扰了‘客人’!温聿珣,谢临,随朕一道去见匈奴使臣。”


    “臣等遵旨——”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瑟缩的楚明慎身上,斥道:“你,给朕待在这里,一步不许离开!待此事了结,朕再与你分说!”


    麟徳殿内,呼延瑞微微躬身:“匈奴右贤王呼延瑞,参见雍国皇帝陛下。”礼数不缺,但语气中并无多少敬畏,与第一次见明淳帝大不相同,显然是一副有恃无恐的做派。


    明淳帝心有不愉,却也因理亏不好发作:“右贤王不必多礼。”他于主位坐下,抬手虚扶,目光扫过呼延瑞身后的女子,“几位宫门前所言,朕已知晓。事关重大,朕亦深感震惊。故而特请贤王至此,便是要当面问清原委,以免其中有所误会,伤及两国邦交。”


    “误会?”呼延瑞像是听到了极其可笑的话,“皇帝陛下的意思是,你们的太子对我们居次的禽兽之为,就要用这两个字轻飘飘的揭过了?”


    被如此下脸,明淳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沉声道:”朕并非此意,只是凡事需究根由。朕听闻昨日,是右贤王你设的宴,一切吃食酒水,也皆由你下令准备。”


    呼延瑞丝毫不慌,底气十足地反问道:“皇帝陛下的意思是,本王设计陷害你朝储君?”


    明淳帝并未直接回应,转而看向一旁的谢临,语气沉肃:“谢卿,与匈奴和谈事宜是你在负责,你来同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临对明淳帝有此一问早有预料,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将呼延瑞如何意图将阿黛推上太子妃之位,到宴席间发生的风波一五一十地禀明,条理清晰、语意分明。


    明淳帝越听脸色越沉,末了猛地一拍御案,厉声道:“岂有此理!”他目光如刃,直射向呼延瑞:“右贤王,对此你还有何话要说?”


    呼延瑞冷笑一声,毫无惧色:“皇帝陛下若执意偏信朝臣一面之词,本王无话可说。凡事须讲证据,单凭这位谢大人三寸不烂之舌,就轻易颠倒黑白,抹去我匈奴居次所受之屈辱?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道理。”


    的确,呼延瑞最大的底气便是,无论如何,生米已煮成熟饭。哪怕明淳帝心有疑虑,哪怕谢临温聿珣乃至楚明慎都一口咬定是他设计陷害,只要拿不出确凿的证据,都无法盖过阿黛与楚明慎有了肌肤之亲的事实。


    至于有关合欢散的证据……谢临不用想也知道,呼延瑞绝不会在这个点上留下半分破绽——这可是他最后的底牌。


    明淳帝最重体面,断不容许这等宫闱丑闻传扬出去。更何况,大雍虽为战胜之国,实则已是强弩之末,国库空虚、兵疲民困,亟需休养生息。若此时再与匈奴重启战端,唯有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


    因此此番和谈,于大雍而言,只可成功,不可失败。呼延瑞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故而敢如此兵行险着。


    场面陷入令人窒息的僵持。半晌,明淳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黑云压城,每一个字都裹着压抑的怒意:“那以右贤王之见,此事该当如何了结?”


    呼延瑞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旋即摆出沉痛无奈的神情,叹道:“陛下明鉴,事已至此,本王亦是万分无奈。木已成舟,再难挽回,如今唯有在这结果之上,竭力寻一个对双方都体面的法子。”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我匈奴居次与雍国太子既已有了夫妻之实,此为上天注定之缘法。为今之计,唯有请太子殿下负起责任,以迎娶正妃之礼,风风光光迎我阿黛居次入主东宫。如此,既可全太子之声誉,慰我居次之苦楚,更能彰显大雍负责任的泱泱气度,成就一段胡汉和亲的佳话,永固两国兄弟之盟。”


    这一番话,将赤裸裸的政治讹诈包装得冠冕堂皇,是彻头彻尾的阳谋。明淳帝胸口剧烈起伏,明知是陷阱却难以立刻驳斥,正欲强压怒火周旋,倏地听到殿门外传来一阵细微却急促的环佩轻响与脚步声。


    紧接着是徳全惊慌失措、压得极低的告饶声:“陛下息怒!奴才万死!皇后娘娘……娘娘您不能……”


    话音未落,殿门已被轻轻推开。一道身着凤纹常服、仪态端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舒皇后。


    她发鬓微松,几缕青丝垂落额角,似是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急与不安,全然不见平日母仪天下的雍容,倒像是一位为儿忧心的普通母亲。


    “陛下,臣妾听闻此处有要事相商,关乎国体,亦关乎慎儿清誉,不得不前来。惊扰圣驾,望陛下见谅。”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明淳帝深知发妻性情,听她语气,便知此事尚有转机。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一缓。他面色依旧沉凝,却微一颔首,“不算惊扰。皇后来的正是时候。关于此事,你有何要禀?”


    温聿珣见舒后细微地往自己这边瞥了一眼,恰巧与自己对上眼神,那一眼的情绪似是包含了万千,沉得让温聿珣都怔愣了片刻。


    再抬眼时,舒后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她按下心中汹涌而出的复杂情绪,缓缓沉声道:“那夜右贤王宴请,并非只请了太子一人,怀玉侯与谢员外郎亦俱在场。与阿黛居次有了夫妻之实的,并非太子,而是怀玉侯。”


    此刻的她脊背挺直,目光如炬,全然不似平日那般温婉柔弱,“求陛下明鉴。”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谢临眯眼看向了舒后,神色冷沉,拳头无意识捏紧;呼延瑞更是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似乎是在惊讶这位以贤德著称的皇后竟能如此睁眼说瞎话。


    “怎么可能?!!”明淳帝还没来得及说话,呼延瑞便猛地上前一步,冷冷道,“当晚我们居次从那人身上扯下一件信物,正是你们太子贴身之物。皇后娘娘为回护亲子未免也太信口开河了。”


    舒后面色平静,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右贤王说的,可是一块刻有东宫标识的玉佩?”


    呼延瑞闻言略一迟疑,仍斩钉截铁道:“正是。”


    “那玉佩是本宫赠予怀玉侯的礼物。”舒后平静道,“怀玉侯自小在本宫膝下长大,有几件东宫标识的物件并不稀奇。本宫与慎儿都赠过他不少。右贤王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前往怀玉侯府查验。”


    呼延瑞被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气笑了,偏又不能直接说是自己派人亲手把他们俩弄上床的。他用匈奴语骂了句什么,怒道:“一派胡言!若真是如此,那你们太子为何不敢来当面对质?”


    “太子仁厚忠义,不忍见着兄弟名声受损,故没有在第一时间戳穿。”舒后镇定应答,随即转向一直沉默着的温聿珣,目光带上了些不易察觉的恳切,“执昭,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姨后与明慎待你如何。你当真忍心为求自保,而坐视慎儿替你蒙受这不白之冤吗?”


    变故来的太快,明淳帝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下是个什么状况。片刻后,他的目光缓缓落到温聿珣身上,显然是已在心里做出了决断。


    “执昭。”他开口,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度,“你姨后所言,可是真的?从实招来。”


    全场的目光都聚到了温聿珣身上。温聿珣站在众人身后,神色莫辩,任谁也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最终只余一片深沉的静默。


    舒后见他此般模样,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执昭多少对他们还是有些情分在的。再者,她所言也并非全为编造,至少她与太子这些年赠他的那些类似的礼物、信物,件件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这些实物堆叠起来的分量,便是她此刻最大的倚仗。就算温聿珣想辩白,在这些凭证面前,也终究难以取信于人。


    舒后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倏地听到一道清亮的声音,未尽之语噎在喉咙里。


    “陛下,微臣有话要说。”


    ——是谢临。


    明淳帝眉梢微动,不动声色道:“准奏。谢卿但说无妨。”


    “臣万死。不敢隐瞒陛下,温执昭那日虽亦去赴了宴,却是与微臣在一处,整夜不曾分开。求陛下明鉴。”


    他这么一说,呼延瑞顿时觉得后脑勺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也正是因为这个伤口,才让他没能在昨夜第一时间来找明淳帝“讨说法”,硬是拖到了今日他才下得来床。


    思及此,呼延瑞牙都快磨碎了,在此刻却也只能大局为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附和谢临道:“本王亦可作证。那天晚上,我是看着怀玉侯带谢大人回房的。染指我族居次的,绝非可能是他二人。”


    舒后并未自乱阵脚,而是直指红心,一针见血道:“夫妻本为一体。谢员外郎对怀玉侯的作保,如何能当得真?”


    “微臣自不会说无凭无据的话。”谢临微微躬身,声音不大,却能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明白,“栖霞客栈内侍奉热水的小二可以作证。陛下若仍有疑虑……”


    他略一停顿,声音平稳如常,说出口的却是:“微臣身上仍有那夜痕迹,陛下大可让人来验。”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谁都没想到,谢临竟能做到这个地步。连舒后都愣在了原地。


    谢临却仍镇定自若,仿佛只是讨论天气一般,继续补充道:“自栖霞客栈归来后,臣日夜于礼部处理公务,因此臣身上的痕迹,绝无作假可能。”


    “礼部上下同僚,皆可为臣作证。”


    明淳帝消化了一下话里的信息量,半晌道:“既如此,那便……”


    “陛下。”两道声音同时开口,随即又同时顿住——一道是舒后,一道则是温聿珣。


    明淳帝道:“执昭,你先说吧。”


    温聿珣上前一步,抱拳道:“臣请陪谢临一道验明正身。”


    明淳帝皱眉:“他一人便足以证明你二人的清白。……你堂堂一个侯爷,这又是何必?”


    温聿珣不动如山,只再次强调道:“臣请同谢绥晏一道验明正身。”


    明淳帝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弄得没脾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闹心地摆摆手,转而问舒后:“皇后刚才想说什么?”


    舒后定了定心神,迎上帝王的目光,咬牙道:“既要验身,臣妾以为,匈奴居次也当一同验身。”


    此刻她已顾不得这般提议该是何等落人口舌,也顾不得会给两国和议带来怎样的后果。她只知道,如今形势已是穷途末路,作为母亲,她不能什么都不做。故此只得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侥幸心理赌一把。


    想到这,舒后眼神愈发坚定:“事关名节,空口无凭。还望诸位使臣体谅。”


    “你……!”这次先坐不住的反倒是当户勒,“贵国未免欺人太甚。”


    “验。”呼延瑞抬手拦住愤愤不平的当户勒,比了个停止的手势,道:“我们可以同意验身。”


    谢临注意到,这句话说完,呼延瑞身后的的阿黛轻轻颤抖了一下,头埋的更低些,被周围的匈奴人扶住。


    “不过……”呼延瑞顿了顿,神色阴鸷地补充道:“验完还请你们雍国给我们一个说法,不要再找任何借口逃避责任。皇帝陛下可愿接受?”


    明淳帝亦知,这的确如今最好的办法了,略一颔首,手背向外挥了挥:“准了。来人……”


    “将怀玉侯、谢员外郎和匈奴居次分别带下去,速去宣太医署的人来。”


    太医院的人手脚比想象中麻利许多,没多久,便领着温谢二人与阿黛回到大殿。


    “启禀陛下,怀玉侯与谢大人身上皆有痕迹,观其力道与深浅,也确该为男子留下。时间就是这两日。”


    “居次身上的痕迹也已验明属实,时间与二位大人身上的痕迹出现之时相近。”


    明淳帝眉心微蹙,略一颔首,便听呼延瑞扬声道:“真相已然明了。大雍皇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舒后不动声色地攥紧帕子,不再言语。


    明淳帝面色也不大好看,却也只能道:“右贤王少安毋躁,你国居次此番所受委屈,大雍定会给匈奴一个交代。”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殿中众臣,继续道:“太子妃之位事关国本,实在难以轻易许下。然为表歉意,朕愿将此次议定之岁贡减免三成,另可许匈奴居次以太子侧妃之位入主东宫,地位尊崇,仅次正妃。如此,既可全两国之谊,亦不负居次身份——不知右贤王意下如何?”


    呼延瑞还欲说什么,却被当户勒拉住。匈奴作为战败方,又逢新帝登基,正是国本动摇的时候。他们下了这么大一盘棋,也无非就是为了多捞点好处。


    只是呼延瑞这个人太意气用事,野心勃勃,数次差点误了正事。如今已到最后关头,侧妃的身份加上岁贡减免这种实打实的好处,比什么虚无缥缈的未来皇后有价值多了。


    当户勒目光一沉,微微摇头,呼延瑞终是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婚期定在了一月后的一个良辰吉日。毕竟是两国联姻,阵仗非比寻常。匈奴方差人连夜快马加鞭送了嫁妆与文书过来,又加派了几位使臣,连同着阿黛常用的几个侍女一起送进了大雍。与婚宴一道落成的,还有两国经过漫长的较量终于达成一致的和议文书。


    在这一个月内,这件事也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明淳帝原本对外宣称的是“匈奴单于深感大雍教化,慕雍国礼仪,主动将其女献于太子。太子为两国苍生生计,立匈奴居次为侧妃。”


    可百姓哪会信这一套?往往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太子失德,酒后玷污匈奴居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


    楚明慎虽然还坐在储君的位子上,但东宫的声誉已一落千丈。朝堂风云瞬息万变,经此一役,不少原本持观望状态的朝臣心里都打起了算盘。甚至于太子党中也不免有人暗自动摇,多少生了些另寻他路的想法。一时之间,东宫之位虽存,然其势若累卵,人心浮动,竟已有山雨欲来之势。


    呼延瑞离开京城后,温聿珣觉得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不过新仇旧恨堆在一块,自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松离去。


    没过几日,朝廷里便传来消息,说是匈奴使团在返程途中遭了山匪劫掠。呼延瑞身受重伤,被人抬着回了匈奴。据说足有数月伤还没好,连路都走不稳当,一瘸一拐的,着实狼狈。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楚明慎自新婚后,整个人像大受打击,很少再出东宫门,也未曾再见过温聿珣。也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其他。温聿珣清楚的知道,从此刻起,他们彻底回不去了。


    谢临与温聿珣难得过了段安生日子。暮春时节,两人踩着春光的尾巴到京郊踏青。


    马车辘辘前行,温聿珣偏要凑到谢临跟前调侃:“阿晏今日怎么突然松口,肯与我出来踏青了?”他眼含笑意,“莫非是在补偿花灯会的事?”


    他还敢提花灯会。


    谢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温聿珣本能察觉到了些危险的信号,笑意敛住。


    下一秒,便听谢临道:“补偿?侯爷还用得着我补偿?怎么不去找北疆那位旧相好?”


    温聿珣一怔,随即茫然道:“什么旧相好?”


    “侯爷在北疆不是有一位红颜知己吗?把她的画像挂在帐中,还随身佩有她赠予的香囊。”


    温聿珣大脑空白了一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再开口时几乎有些失声,哑然道:“你……姚佶同你说的?”


    姚佶正是那位刀疤亲卫的姓名。


    谢临挑眉轻嘲:“侯爷对自己的人这么没信心?”


    “不过……连姚佶都一清二楚,看样子,呼延瑞说侯爷身边人尽皆知还真是所言非虚。”


    听到呼延瑞这个名字,温聿珣愣了愣,眉头无意识蹙起,瞬间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花灯会那日,原来竟是这样。


    温聿珣手指无意识袖中蜷了蜷,望向谢临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你知道多少了?”


    谢临淡淡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说着睨了温聿珣一眼,“侯爷在心虚什么?”


    第32章 同游野宿


    温聿珣一时没说话,谢临目光掠过他,语气平淡续道:“有何可心虚?侯爷风流倜傥,有几段风流韵事实属寻常。”


    “再说……”他顿了顿,轻飘飘道,“横竖与我何干?”


    温聿珣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悲是喜。


    喜的是,所幸谢临只是听了些只言片语,尚未触及真相;悲的是……他浑然不在意。


    虽然早知道谢临说话向来如此,可亲耳听见时,温聿珣心底仍是不受控制地漫起一阵失落。


    更不愿承认的是——当谢临说出那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的瞬间,自己竟荒谬地生出一丝期待。盼他知晓全部真相,盼他问下去,盼他……在意。


    不愧是他家阿晏啊……总能在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将有进展时,用几句话打醒他。


    温聿珣垂下眼,不禁苦笑。罢了,还指望木头能一夜之间开窍不成?


    另一边,谢临见温聿珣沉默良久,无意识蹙了蹙眉。他原想再说些什么,话至唇边却又咽了回去——说话刺他的时候不觉有什么,此刻见温聿珣这副样子,谢临反倒无端生出几分滞涩的烦躁。


    这情绪一路萦绕不去,直至马车行至京郊,望见窗外漫山遍野的翠色,心绪方才稍稍舒展。


    或许是时节太好,今儿个又是休沐日,京郊的草场上竟聚了不少人,三两成群,散坐四处。其中有携佳人同游、悄悄说笑的年轻郎君,也有拖儿带女、铺开席子歇脚的一家老小。


    “爹!我要骑大马!”不远处传来一道稚嫩的童声。谢临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孩正扯着身旁中年男子的衣角嚷嚷,他旁边还坐了个更小些的女孩,双手环抱着小腿,闻言撇了撇嘴:


    “哥,你会骑吗?就要骑?小心被马儿甩下来。”她说着,伸出食指在脸颊上轻刮两下,比了个鬼脸,“羞羞羞。”


    男孩顿时不服,挺起胸膛回嘴:“我当然会!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你等着,待会儿我就骑给你看!”


    一旁被唤作“爹”的中年男子呵呵大笑,伸手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顶,眉眼间尽是纵容。


    谢临脚步倏地顿在原地,望着那处有些出神。他眼帘微垂,唇角不自觉地抿紧。直到温聿珣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才蓦地回过神来。


    温聿珣轻笑一声,嗓音温润:“想什么呢阿晏?这样入神。”


    谢临摇首,目光定在温聿珣身侧——他不知何时竟牵了匹红棕色的高头大马来,立在他身侧格外威风。


    “何时弄来的?”谢临目光微动,语气里带着些说不出来的意味,“把我也当七岁孩童了?”


    温聿珣失笑:“巧合而已。上回在演武场,我观阿晏的神色,想着你当是想玩玩骑射的。索性今日无事,正好陪你过过瘾。”


    他说着拍了拍马背:“上去试试?”


    温聿珣勒住缰绳,扶着谢临翻身上马,又取来两把长弓,递给他一把。“走,带你去林子里转转,打点猎物加餐。”


    谢临颇觉新鲜地掂了掂手中的弯弓,一低头,却见温聿珣仍站在原地,不由挑眉:“你不一起上来?”


    温聿珣抬眼轻笑:“阿晏想让我上去吗?”


    谢临无语,瞥他一眼:“不然如何打猎?你跟在马后面跑?”他说着轻嘲道:“我竟不知侯爷还长了双千里腿。”


    温聿珣低笑一声,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马。


    “驾。”


    和上次在演武场与楚明慎比试时的小打小闹不同,谢临这次一上马便感觉到了——温聿珣没再收着了。


    骏马疾驰如电,周遭景物飞速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啸不止。这般纵情驰骋,几乎生出几分御风而行的错觉,肆意又张扬。扑面而来的风刮过脸颊,那一刹那,仿佛什么烦恼都能抛在脑后。


    谢临不自觉地扬起唇角,身心皆被这股无拘无束的氛围浸染。恰在此时,一道白影自草丛中窜出——是只野兔。他想也没想,举弓便射。


    ——箭尖擦过草叶,落空了。


    “向左偏一些,再来。”温聿珣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沉稳笃定,莫名让人信服。


    谢临凝神屏息,再度张弓。温聿珣控着缰绳,马蹄放慢,无声地配合着他的动作。


    箭离弦而出,破风疾驰,一击即中。


    温聿珣低笑一声,嗓音里带着赞许:“不错啊阿晏,于此道也有天赋。”


    谢临缓缓收弓,眼底闪过一丝意满的光亮。


    他这般悄悄得意的样子,全然落在了温聿珣眼里,像一只刚学会捕猎、正翘着尾巴等夸奖的小豹,虽努力作出从容姿态,眼角眉梢却藏不住那点亮晶晶的神气,显得格外可爱。


    温聿珣忍俊不禁,谢临只当他也是在为自己的成果愉悦,唇角微勾,跃跃欲试准备射下一箭。


    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谢临算是得了趣。之后练熟手了,又有温聿珣不动声色的配合,便越来越顺利。半日的功夫,还真打下了不少猎物。


    直到日薄西山,在温聿珣的提醒下,谢临才放下弓箭,转了转手臂和肩背,后知后觉出酸痛发麻来。


    温聿珣看在眼里,空出一只手给他捏了捏肩膀:“疼是吧?今日一下练得太猛了,回去我给你按按摩敷点伤药。”


    他手上力道用得极巧,不算太疼,却恰到好处地卸去了人紧绷的力气,让僵硬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一看便是对这套手法极为熟稔。谢临不自觉软了身子,向后靠进他怀中,声音也染上几分懒意:“你平日练骑射之后,也会这般酸痛?”


    “起初会,后来练得多了,也便习惯了。不过这套手法倒确实是初学骑射时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温聿珣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些笑意,“阿晏可还满意?”


    谢临眉梢微松,正欲说什么,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救命!!爹!!快让它停下来!!”


    ——正是方才那个嚷嚷着要骑大马的小男孩。


    此刻他正趴在一匹失控狂奔的黑马背上,双手死死搂住马颈,身子随着剧烈的颠簸不断晃动,叫声里已然带上了哭腔,显然吓得不轻。


    后头那当爹的抱着小女儿,一路气喘吁吁地追赶,额上青筋凸起,却是越落越远。他眼睁睁看着马背上的儿子险象环生,自己却无能为力,急得双眼发红,脚步却越来越沉。


    “驾。”谢临率先低呼了一声,温聿珣很快反应过来,手腕一抖缰绳,配合着谢临的口令策马疾驰而出,紧追那匹受惊的黑马而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如两道疾风般径直闯入密林深处。温聿珣驭下的红棕骏马奋蹄疾追,终于赶至与那匹惊马并驾齐驱。


    马背上的男孩早已哭得脱了力,小脸惨白,只凭本能死死抱着马颈。谢临探身朝他伸出手,声音沉静地穿透风声:


    “别怕,手给我。”


    谢临的手臂稳稳发力,一把将男孩从惊马上揽过,那孩子如同受惊的幼鸟,一头扎进他怀中,仍在不住地发抖。温聿珣见状,立即控缰放缓马速,三人在林间稍稍停驻。


    一口气还没松到底,温聿珣□□的红棕骏马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蹄猛地踏空。


    地面上伪装巧妙的枝叶与浮土瞬间塌陷,露出一个深黑的坑洞——竟是误入了猎户为捕大兽而设的陷阱。


    马匹哀鸣着向下坠去,温聿珣反应极快,当即松镫脱鞍,一手揽紧谢临,另一手仍不忘护住他怀中的孩童,三人一马,竟就这样齐齐跌入深坑之中。


    谢临在坠落的瞬间下意识将男孩紧紧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脊背生生承受了坠地的重重一击。闷响声中,他不由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待尘埃稍定,谢临强忍着背后剧痛撑起身来,去看怀中小孩的情况。因着有他的缓冲,男孩身上倒没什么伤痕,只是双目紧闭,软软地靠在了他身上,显然已是惊惧交加,彻底晕了过去。


    谢临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察觉呼吸尚且平稳,这才略松了口气,下意识将上半身向后靠去,想借土壁稍作歇息。


    不料预料中粗砺冰冷的土壁并未触及肩背,反而落入了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之中。温聿珣早已悄无声息地贴近他身后,一手稳稳垫在他颈后,似是终于确认他安然无恙,自胸腔间沉沉呼出一口气,透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低头,一个极轻的吻便如羽毛般落在谢临眉心。


    “还好吗,阿晏?”他低声问道,嗓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紧绷。


    谢临怔了怔,随即回神摇头:“无碍。”


    他虽说着无碍,温聿珣却真真切切地闻到了血腥味。后者皱了皱眉,不由分说地几根手指挑开谢临的衣领。


    谢临不知是没力气了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抬手阻拦他。


    坑底光线昏沉,浮尘弥漫。温聿珣侧身挡在他面前,借由自坑口漏下的微光,看清对方肩背上那道蜿蜒渗血的擦伤,眸光骤然一沉,眉头锁得更紧。


    没等谢临开口说些什么,温聿珣便利落地撕下了自己的一截内袍衣摆。他小心翼翼地将谢临肩上与血渍黏连的衣物剥开,随即自袖中取出应急用的金创药瓶,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之上。


    药物触及伤口时,谢临便感到一阵刺痛。他没有说话,只是肩背下意识绷得更紧了些。


    温聿珣或许是察觉到了,指尖触及对方皮肤时力道放得更轻,低头朝伤口轻轻吹着气。


    待包扎好伤口,谢临没什么反应,温聿珣自己倒是出了一层薄汗,仿佛方才经历痛楚的是他一般。


    与此同时,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周围人声彻底消寂,只留风簌簌刮过的声音和远处隐隐约约的狼嚎,宣告着他们或将在这个极度未知的地方度过一整夜。


    第33章 无痛当爹


    许是骑马消耗了不少体力,又横生变故,身上还带着伤、敷着药,谢临不知不觉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深之后,气温明显降了下来。坑底犹如一个风口,不断有冷风从顶上灌入。谢临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半梦半醒间,隐约觉得有什么带着体温的东西轻轻覆在自己身上。


    ……好像是温聿珣的外衣。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下意识想要推辞,将衣服还回去。可倦意如潮水般漫涌,将他牢牢困在原地。他还未来得及张口,意识便已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谢临是被腹部一阵滚烫的触感惊醒的。


    ——是那个孩子。


    孩童的免疫力本就远不及成人,加之白日里又受了惊吓。尽管谢临一直用体温护着他,还将他裹在温聿珣的外衣之中,孩子半夜里依然发起了高热。


    他此刻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看着格外让人心疼。谢临皱了皱眉,将自己尚且发凉的手背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试图为他降下些许温度。


    他抬头望向坑口——原本与温聿珣商议的是待天明后再寻出路。一来,白日里容易被猎户发现,孩子的家人和侯府搜寻的人也更可能找到他们;二来,夜晚的林中不可控因素太多,实在不宜冒险。


    可现在……恐怕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若继续被动滞留,这孩子还能不能有命回去,都难说了。


    谢临将男孩仔细裹紧,轻手轻脚地放进仍在昏睡的温聿珣怀中。自己则撑起身,仔细察看四周土壁的情况。


    这坑洞极深,四壁陡峭,连一处可供踏脚借力的凸起都难以找到,想要徒手攀爬上去几乎不可能。若是贸然尝试,反而可能引发塌方,让处境更加危险。


    眼下唯一的希望,便是倚仗温聿珣的轻功。但武功毕竟不是仙术,纵然要施展轻功,也得有个借力落脚的地方。


    更何况这深洞幽邃,温聿珣自落入以来只字未提过这种并不难想到的办法——想必就算是对他而言,要上去也并非易事,何况还带俩拖油瓶。


    谢临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夹杂着几声压抑的低咳。


    他蓦然回首,只见温聿珣已然苏醒,正缓缓睁开双眼。怀中的男孩似乎被这阵咳嗽惊扰,不安地动了动,唇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恰好与温聿珣低哑的嗓音重叠——


    “阿晏。”


    “娘亲……”


    谢临:“……”


    温聿珣似乎这才注意到怀里多了个小东西,目光微微落下,看到对方通红的脸颊时皱了皱眉,与谢临先前一样,下意识将手贴上对方额头。


    没几秒,谢临便听温聿珣当机立断道:“把他叫醒,他不能再睡了。”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谢临心头一紧,俯身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脸颊,温声唤道:“醒醒,该起来了。”


    男孩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眉头无意识地蹙紧,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呜咽。他的脑袋在温聿珣的臂弯里轻轻转动,呼吸变得急促而不安稳,眼睑颤抖,却始终没能真正睁开眼。


    谢临又稍稍提高声音,在他耳边唤了几声。


    男孩终于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蒙眬的视线在谢临脸上停留片刻。他倏地伸出滚烫的小手,一把抓住了谢临的手腕,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唤道:“娘亲……”


    小孩看上去病恹恹的,却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劲,抓的谢临生疼,嘴里还在喃喃唤着:“娘亲……我难受……”


    谢临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手背,低声对温聿珣道:“我们得快些想法子出去。”


    他说着,目光投向洞口方向,“你抱着他,踩我的肩膀作借力点,能运轻功出去吗?”


    温聿珣一怔,随即眉头蹙起,想也没想就要拒绝:“不行……”


    “没有别的办法了。”谢临打断他,“这孩子撑不了太久。唯有你先带他出去寻医,再带人回来救我。”


    谢临自以为已将利害陈述得足够清楚,却没想到温聿珣听完后,依旧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温聿珣目光沉凝,低声道:“阿晏,他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无论如何,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


    谢临怔了怔,随即不说话了。


    他与温聿珣平日里再某些事情上堪称默契,甚至很多时候都无需多言。以至于谢临下意识忽略了,这种“默契”大多数时候都是温聿珣在配合他。


    直至此刻,谢临才猛地意识到,温聿珣要是真的拒绝起来,自己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同于谢临那般扎扎实实地读了十几年圣贤书,温聿珣十来岁便征战沙场,见惯了生死无常。他虽怜悯这孩子的遭遇,却也仅仅止步于怜悯。


    要他为了一条毫不相干的性命,将谢临一个人至于陷境,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场面一时僵持,谢临抬手揉了揉眉心,在心里暗暗想道,回去之后,自己或许也该开始试试习武了。否则下次再遇到眼下这般情形,自己处处受制,实在太过被动。


    似乎是察觉到抱着他的人没有那么友善,原本就醒了的小孩在温聿珣怀里挣扎了一下,往谢临怀里扑:“娘亲……我要娘亲抱……”


    温聿珣没好气地轻拍了他屁股一下:“谁是你娘亲,那是我老婆。”


    谢临无语,从他怀里接过小孩:“都这个时候了,就别争这个了。”


    小孩陡一扑到谢临怀里便大声控诉:“娘亲!呜呜呜爹爹欺负我……”


    谢临还没来得及说话,温聿珣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儿子。这话说的倒是不错。爹认你了。”


    “坏爹爹呜呜呜……”


    一来一回这么插科打诨地闹下来,小孩精神倒是好了不少。谢临暗自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洞顶忽然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隐约还夹杂着几声焦灼的呼唤:


    “侯爷——”


    “公子——”


    “你们在下面吗?”


    声音穿透夜色,带着明显的急切与搜寻之意。谢临猛地抬头,只见几点晃动的火光照亮了洞口的边缘,人影绰绰约约地在高处晃动。


    他心神一震,扬声道:“在这里。我们都在下面。”


    话音未落,上方的脚步声顿时密集起来,火把的光亮也越来越清晰。有人惊呼道:“找到了!快!快放绳索下去!”


    谢临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神终于松弛下来。他下意识地看向温聿珣,却见对方也正望着他,眼底映着自上而下的微光,神情难辨。


    半晌,温聿珣在他后脑勺上搓了一把,轻笑道:“走了,回家。”


    待攀上洞顶,谢临第一时间将孩子交还到他父亲手中,简短嘱咐道:“速去寻大夫。”见那对夫妇匆忙离去,他这才抬眼打量四周。


    此番前来搜寻的阵仗不小。除了孩子的父母,长福、知乐以及侯府十余名家将皆在场,马场负责人和几名当地猎户也聚在一旁,众人脸上均带着几分焦灼与疲惫。


    长福第一时间冲上前,围着谢临转了两圈,仔细确认他家公子并未受伤,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眼圈却忍不住红了:“公子……你吓死长福了……”


    谢临抬手轻拍他的肩膀,语气平静:“无碍。你们来得比预期快许多。”他顿了顿,又道,“我与侯爷原以为,至少要等到天明。”


    长福仍哽咽难言,一旁的知乐便接口解释道:“多亏了方才那男孩的父母!他见你们迟迟未归,便寻到了马场管事。管事推测或许是误入了猎户陷阱,我们便连夜请来附近所有猎户,由他们领着逐一排查每个陷阱,这才寻到这里。”


    温聿珣颔首:“做的不错。回去有赏。”


    知乐忙道:“谢侯爷!”说着他看向一旁仍在吸鼻子的长福,劝道:“别哭了长福,我都说了,公子和侯爷在一起,肯定会没事的。”


    长福抽噎着:“那不看到真人,哪里放心的下嘛……”


    知乐和长福的打闹声渐渐成为背景音,谢临和温聿珣并肩上了马车,将一切喧嚣隔绝在了身后。


    ——————


    谢临和温聿珣到底是两个身体康健的成年男子,不过歇了一日,第二日起身时便已神清气爽,行动自如,甚至如常去上了早朝。


    那孩子也因治疗及时,并未有大碍。小孩子生病,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据说是在家里休养了三日,第四日便活蹦乱跳的了。


    谢临随口问了一句,得知那孩子并无大碍后,便也将这事放下,算是已然全了这段萍水相逢的缘分。


    他虽将自己随手所为的善举不放在心上,却并非人人都能坦然受之。这日谢临刚回府,门房便立刻上前通报,道是那日所救孩子的全家特意前来侯府致谢,此刻已在偏厅等候多时了。


    谢临与温聿珣几乎是前后脚到偏厅的,那对夫妇一见温谢二人便行了大礼,作势要跪下,被谢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没想到拦住了大的,却没拦住小的。男男孩却牵着妹妹的手,快步走到谢临面前,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他动作极快,还没等谢临反应过来,就已经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一声声“恩公”叫得格外响亮。


    谢临连忙俯身将孩子扶起,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发顶。病了这一场,男孩脸颊瘦削了些,反倒衬得那双眼睛越发黑亮有神,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谢临。


    谢临瞧着心软,顺手从案上碟子里拿了块桂花糖递过去,男孩怯生生地看了父母一眼,才伸出小手接了,抿着嘴朝他笑了笑。


    孩子的父亲见谢临神色温和,目光略带笑意落在男孩身上,分明是极为喜爱的模样。他踌躇片刻,与妻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深吸一口气道:“恩公若是……若是真喜欢念儿,不如……就让他留在侯府,跟着二位恩公……”


    第34章 将归故土


    那位父亲说的时候自己也局促得很,脚趾都快把布鞋抠破了。


    原因无他,方才那番“推销”自己儿子的话,实在太像那些卖儿鬻女的奸恶之人了。


    倒还真不是他存了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他与妻子虽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但志气不短,一辈子为人处事都坦坦荡荡。今日会出此言自认全然是出于“好心”。


    怀玉侯这离经叛道的婚姻举世皆知,若是不打算纳妾,这一脉香火恐怕就要到此为止了。念儿的性命既然是二位所救,眼下看来又如此投缘,不如成全这段缘分,也好让怀玉侯和谢大人这样的好人晚年不留遗憾。


    “二位既对念儿有救命之恩,那就是念儿的再生父母……”他刚说完便意识到不妥,尴尬而略显歉意地看向谢临,慌忙改口道:“再生父父……”


    谢临:“……”


    倒也不必。


    那位父亲全然沉浸在即将与儿子分离的愁绪中,并未注意到谢临微妙的表情,仍恳切道:“……若二位不嫌弃,往后便让念儿认二位作父亲,让他孝顺双亲、为二位养老送终。”


    谢临与温聿珣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映出几分复杂,却又不约而同地透出拒绝的意味。


    他们二人对于子嗣一事,本就看得极淡。于温聿珣而言,他并不愿多个打扰二人世界的小跟屁虫。更何况,他自幼对亲情一事便难谈信任。而谢临则想得更深:一个孩子不是闲时取乐、烦时便可置之不理的玩物,那是一条鲜活的人命,是一生一世的牵挂与责任。


    他自问如今的自己尚未做好准备去承担这样的重担。更何况,他与温聿珣这本就始于权宜的夫妻关系,能维持到几时还未可知。若真有分离的一日,这孩子又该如何自处?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面前的男孩身上——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脊背绷得笔直,像一只即将被抛弃却强撑倔强的小兽。


    ——小家伙分明不愿离开亲生父母。


    这种勉强了所有人、却打着“好意”旗号的安排,谢临实在承受不起。


    谢临给温聿珣递了个眼神,又看了看小家伙,温聿珣竟诡异地意会到了他的意思——这个恶人只能由自己来做。


    他家阿晏啊……有时心细得吓人。


    经过那日的相伴,小家伙眼里已然把谢临当成了可依赖之人。由谢临来说出这拒绝的话,难免让小家伙觉得自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谁都嫌弃的小白菜。


    可若是由温聿珣来说,便没了那么多顾忌。……左右温聿珣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温聿珣目光转向一旁神情局促、面露恳求的孩子生父,语气平稳淡然,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阁下不必多虑。我与阿晏年迈之后,府中自有仆从照料,不劳旁人。至于念儿……”


    他话音微顿,余光扫过那正偷偷望着谢临的小小身影,声音更沉下几分,“骨肉至亲,血脉难断。于情于理,他留在亲生父母身边,才是最好的归宿。”


    谢临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背,温声道:“去吧,回家去。虽做不了一家人,但往后得了空,记得带着妹妹来侯府做客。”


    小家伙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先抬头望向他父亲。见父亲无奈地点了头,他才一溜烟跑回父亲身边,紧紧抱住父亲的腿,小脸上终于绽出明朗的笑意。与此同时,在他父亲视线不及之处,他悄悄朝温聿珣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温聿珣看得好笑,也趁人不注意,抬手朝他比了个拉弓射箭的手势,仿佛是他们之间独有的秘密游戏。


    孩子虽未留下,念儿父母的感激之情却真挚而浓重。他们来时便提了大包小裹,全是自家地里出的顶好粮食和鲜嫩蔬果,一边不住口地说“千万别嫌弃”,叫人心里熨帖的很。


    送走了念儿一家,温聿珣转回身,望向仍在原地微微出神的谢临,终于将那句搁在心里已久的话问出了口:“想起自己家了?”


    谢临回过神来,却没有说话。


    温聿珣便又道:“我记得阿晏家和他们家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家境。只因都有个妹妹?还是因为这种家庭氛围?”


    这下谢临终于有了反应,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侯爷似乎总是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这话一出,温聿珣便知道不对劲了,心里暗道自己嘴快,句句往谢临逆鳞上戳。


    果然,下一秒,谢临淡淡道:“你知我来自江南,又知我家境,想必是已将我查了个底朝天。侯爷还知道些什么?不妨全说来我听听。也好让我之后有个心理准备。”


    温聿珣哪敢作声,只得放轻声音哄道:“我没有别的意思,阿晏。只是想说……”


    “有机会我陪你回家看看吧。”


    话虽是这么说,温聿珣和谢临却都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么快。


    雨季如期而至,南方各地已连绵降雨多日,洪水随之泛滥。


    这原本不算稀奇事。抗洪抢险几乎每隔几年就要进行一次,历朝历代都积累了相对成熟的应对经验。


    可今年情形特殊。初夏时江南还曾遭遇大旱,谁料转入雨季后降水来得如此迅猛剧烈,令各地措手不及。更棘手的是,这场不合时宜的洪水,导致漕运在淮安枢纽发生严重阻塞,大批漕船被困,航道彻底中断。


    由于汛情传递不及,后续不明情况的漕船仍在不断向该河段汇集,目前滞留船只已超过百艘,情况持续恶化。


    若只是寻常商船受阻,倒还不至于惊动朝野。关键在于,江南乃天下粮仓,大雍王朝近半的税粮皆出自于此。如今漕运命脉被生生掐断,等于扼住了京师的咽喉。都城的粮食供应立刻吃紧,若拖延时日再久些,恐怕将会引发粮荒,动摇民生根本。


    消息传到朝堂上时,明淳帝当时脸就黑了。满朝文武无一人敢吭声,生怕触了霉头。


    自从盐铁一案过后,京杭运河相关一直是楚明湛在负责。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自是难辞其咎。


    楚明湛也深谙此理,没等明淳帝发难,便自己站了出来,主动请旨作钦差大臣,前往运河现场指导疏通。


    他一请旨,谢临自是也只得跟着。好在经过楚明慎上次那事后,朝中不少臣子心中的天平都暗暗在朝楚明湛倾倒。眼下有这种博好感的时机,有眼力见的自然不会错过。


    谢临便借着这波势,夹杂在其中,也不算太突兀。


    他一出来,明淳帝眼皮便跳了跳。


    果不其然,下一秒,温聿珣便也从队列里跨了出来,请旨同下江南。


    明淳帝眉心都快揉烂了,偏又不能指着温聿珣的鼻子骂“你一届武夫,懂什么漕运”。


    平心而论,他自然是不希望温聿珣离开他的眼皮子底下的。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打匈奴时那是没办法,而此刻,明明有旁人可用,还要让温聿珣离开他的视线,到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明淳帝的不情愿可想而知。


    好在温聿珣是个识趣的,刚请旨完,便主动提出,下江南时无法顾忌京中军务,愿交出军令,请明淳帝找人暂代他的职务。


    明淳帝的心这才算安了大半,摆了摆手,放他们夫夫两个一同随行下江南了。


    回到侯府,长福和知乐听到这个消息,比两位主子还兴奋。两人都是自小从未出过京城的,于洪灾水患什么的并无太多实感,只觉得像是要去奔赴一场好玩的远游。


    两颗圆圆的脑袋凑在一块,收拾东西的时候叽叽喳喳地你一句我一句——“这地毯得带上,侯爷最喜欢了!”“这把羽扇也得捎上,江南暑气重,公子肯定用得上……”


    谢临看得无奈摇头,温聿珣从他身后走来,伴着他一同上马车,边问道:“三皇子那头有来消息吗?”


    谢临道:“暂且没有。只在下朝的时候说了句让我们照常准备便好。”


    “兹事体大,关乎国计民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这相当于接了个军令状,办得好是大功一件,办不好……那后果可就难说了。”


    “楚明慎必然不会放过这个从中作梗的时机。这是他目前想扳回一城的唯一出路。所以此去,我们还得万事小心才是。”


    谢临说着,睨了温聿珣一眼,“所以侯爷也趁早收一收你那些玩闹的小心思。那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呢。”


    温聿珣挑眉,饶有兴味道:“阿晏从哪儿看出来我心思里都是玩闹了?”


    “今日朝堂上,殿下站出来之前你便蠢蠢欲动了。当我看不出来?”


    温聿珣听他点明,也不否认了,只轻笑道:“毕竟这回可是真正的回门。”


    谢临懒得再与他争辩,既然三言两语说不通,也便随他去了。


    他发现温聿珣似乎格外喜欢探寻他过去的痕迹。上次在书院就是,非要去他斋舍看看,这次下江南亦然。


    ……只希望到时候别出什么幺蛾子吧。


    江南……


    谢临掀开摇晃着的车帘,目光定格在枝头某处开的正艳的花瓣上——连他都快忘记,那里该是个什么样子了。


    第35章 湖心风月


    因着事出紧急,谢临一行人几乎是昼夜兼程。连着几日快马加鞭,跑死了好几匹马。楚明湛自己更是在路上吐了好几回,却一声没吭。直到队伍里除了温聿珣之外的人全都因水土不服、体力透支而垮了下来,他才不得不下令在任城暂作停留,休整一日。


    一进客栈,温聿珣什么也没顾上,第一件事便是为谢临倒了一杯温水,又仔细兑入些许蜂蜜。


    连日的颠簸劳累下来,谢临其实并不比楚明湛好受。他一连几日食欲不振,神色倦怠,却始终只字未提,骨子里的执拗与楚明湛如出一辙。唯有日夜在他身边的温聿珣,察觉出他本就清瘦的身形又单薄了几分,当下便去找楚明湛,坚决要求休整,这才有了在任城歇脚的机会。


    “还难受吗,阿晏?”他轻声问道,将温热的蜂蜜水递过去,“喝一点这个,看能不能压一压恶心。”


    谢临接过杯子,低声道:“……还好。”


    蜂蜜水是依着他平日的口味调的,若在平时,谢临会觉得甜度正好。可此刻他腹间正翻江倒海,这过分的甜腻反而成了负担。


    一口下去,甜味猛地撞上舌根,谢临下意识便觉一阵反胃,不受控制地侧身干呕了一声。


    温聿珣脸色都变了,立刻上前替他拍背顺气,同时伸手便要去拿开那杯惹祸的蜂蜜水:“快别喝了!”


    谢临却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勉强压下那阵恶心,喘息稍定。他没理会温聿珣的阻止,像是跟自己较劲般,又端起杯子,屏着气连续喝了几大口。最初的甜腻过后,温润的暖意终于缓缓渗入喉咙,竟真的将那股顽固的滞涩感压下去些许。


    他抿了抿唇,感受着胃里渐渐平息的暖意,蹙紧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温聿珣紧盯着他的反应,见状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连日提心吊胆的忧虑稍减,看着谢临缓过劲来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蓦地涌上,甚至有了同谢临玩笑的心思。


    他心念微动,倏地福至心灵地脱口而出道:“阿晏觉得……方才那番像不像害喜?”


    事实证明,温聿珣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谢临正缓着气,闻言猛地一怔,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之后,脸瞬间就黑了。


    “温、执、昭!”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一巴掌反手拍在了温聿珣身上,那力道哪里像个病人?


    谢临仍显不解气,抬手欲补第二下,咬牙切齿道,“你活腻了是不是?”


    一辈子没认过输的温大将军此刻只得抱头鼠窜,举双手投降,“错了错了,阿晏。”


    谢临冷冷道:“认错倒是快,只是下次继续犯是吧?”


    温聿珣一时被戳中,轻笑着伸手去握他的手:“好阿晏……”


    话音未落便被谢临甩开:“滚。”


    这么一番闹下来,谢临也出了些薄汗,比在马车上每日苍白着脸色、神色恹恹的样子有生气多了。温聿珣看得舒心,替他拨了拨方才打闹间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晚上知州设了宴给我们接风洗尘,阿晏想去吗?”


    连日舟车劳顿下来,谢临身心俱疲,只想寻个清静,于这般应酬的场合实际上并无兴趣。但毕竟是人家一方知州的好意,楚明湛都没拒绝呢,哪有他一个为人臣子的拒绝的道理?


    他是这么想的,却知道温聿珣是个无所顾忌的,索性点了点头道:“嗯,正事要紧。”


    温聿珣没那么好糊弄,瞬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无奈道:“正事要紧,但你也要紧。”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若是你倒下了,才是真正误了事。”他接过空了大半的杯子,又问,“还要么?”


    谢临摇摇头,见温聿珣一副铁了心不想要他去受罪的样子,只得道:“是我自己想去。这几日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好不容易这方知州备了好菜,侯爷还要拦我不成?”


    温聿珣这下无话可说了,轻叹一口气,妥协道:“那晚上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和我说,别硬撑。”


    宴席之上,知州果然备下了颇为丰盛的酒菜。以任城这般不算太大的地方,加之眼下又粮食又格外吃紧,眼前这桌筵席显得格外扎眼。


    许是真的腹中空空,谢临看着盘中精致的菜肴,还真生出些不忍浪费的心思,一口一口地竟真的吃了不少,叫一旁的温聿珣颇为惊讶,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带了些笑意。


    谢临一见他含笑的眼神,便想起了他下午那番有关“害喜”的言论,总觉得他现在的表情像是在说——“连食量都大了数倍。阿晏还说自己不是在孕期?”


    温聿珣对上他略带警告的目光,很快也反应过来他联想到了什么,笑意更深,却忍住了没有开口。谢临也便只得磨牙,眼不见心不烦地挪开了视线。


    任城知州也是个知情识趣的,知道他们一行人都疲乏的很,明日还要继续赶路,接风宴上便连酒都没有劝。只待众人酒足饭饱,他便笑呵呵地张罗着送各位贵客回房休息,是以散席时天色才刚刚暗下来。


    在车上一坐便是一整日,坐的连骨头都是软的。这下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活动活动筋骨的时间,温聿珣自然不愿放过。他看向谢临,温声提议:


    “阿晏,可想出去散散步?任城虽不比京城繁华,但听说这一带的湖景夜色颇有名气。要不要一起去透透气?”


    谢临无可无不可,随意点了点头:“好。”


    夜色下的湖面如同一匹展开的深蓝色绸缎,湖那头的低矮群山轮廓朦胧,与天际繁星相接,静谧中别有一番开阔气象。湖里已开了不少荷花,宽大圆润的翠色荷叶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大半个湖面,送出阵阵幽香,带着水汽的清凉。


    的确是与京城十分不一样的景致。若是长居在此处,每日饭后便约上三五好友或是一家亲朋,在这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消食,想必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们初到湖边时,游人尚不算多,湖面宁静,微风拂过,格外惬意。可沿着湖边小道走了一阵,人群便渐渐密集起来,几乎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是几艘停靠在湖心的画舫。


    这些画舫造型精巧,檐下悬挂着一串串暖黄色的灯笼,明亮却不刺眼,倒映在粼粼水波中,仿佛将整片湖面都点亮了。光影随着水纹摇曳,拉长成一道道流动的光带,远远望去,如梦似幻。


    意识到这里大概就是整个湖区的核心景致了,谢临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还真看出了些东西来。其中一艘画舫尤为精美别致,俨然是群舫之主。其余船只如众星拱月般环绕其周,愈发衬出它的不凡。舫首翘着一对雕工细腻的仙鹤灯,鹤喙中衔着明珠,散发出柔和清亮的光晕,不仅照亮了舫身周围的一片水域,更将那画舫衬得仿佛瑶台仙舟一般,在一众画舫间格外吸睛。


    湖风一吹,将画舫上些许清越空灵的琴音送到了游人耳中,朦朦胧胧,却更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在这宁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动听悦耳,叫人心旷神怡。


    温聿珣见谢临驻足凝望,眼中流露出些许罕见的兴味,便知他被勾起了好奇心。在异乡能遇到谢临感兴趣的东西,也算是意外收获。温聿珣十分上道地轻笑提议道:“来都来了,不如我陪阿晏一块儿上去看看?”


    ——————


    刚步入画舫,便有几位侍女迎上来,引着他们二人往里走。


    “二位公子,是想坐内间还是外间?内间清静,可品茶用点,也能唤人奏乐唱曲;外间敞亮,宜凭栏赏景,感受湖风夜色,更热闹些。”


    谢临一时没说话,温聿珣一看他那神情便挑起了眉——他家阿晏这是又想听曲又想赏景,正纠结着呢。


    后者索性轻笑接过话头:“先坐外间吧。劳姑娘也给我二人留一间内间包房,银钱稍后我一起结。”


    待侍女离开,温聿珣对上谢临投过来的眼神,促狭眨眼道:“怎么样?是不是知阿晏莫若我?”


    谢临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不咸不淡道:“误打误撞罢了。”


    二人点的茶点很快便上齐,夏夜的晚风吹拂在脸上,混合着温聿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竟让谢临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他忽然记起,自己从前也是上过画舫的。那时约莫七八岁光景,恰逢淮安最有名的戏班在一艘画舫上开台唱曲。他的父母素来爱凑热闹,早早便订好了临水的雅座,带他一同去听戏。


    谢临幼时的性子远不如现在沉静,加之以他那时的年岁,别说听戏了,那是坐都坐不住太久。再好的戏唱给他听都是对牛弹琴。


    他没听多久就开始跑神,恰好遇到了一个同样坐不住的小孩。——说是小孩也不贴切,因为依当时来看,那男孩应当还虚长他几岁。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便撇下无趣的大人,自顾自在画舫里玩了起来。一会儿猫着腰躲在锦缎帘幕后玩躲猫猫,一会儿趴在窗边看水说悄悄话。总归怎么都不觉得无聊。他印象中,后来那小孩似乎还跟他一道回了家……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个中细节谢临实在是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谢临瞥了温聿珣一眼,心道,那人和眼前这位一样,格外的爱说话,吃都堵不上嘴。


    第36章 难得脆弱


    “想什么呢阿晏?这么入神。”温聿珣带着笑意的声音拉回了谢临的思绪。


    谢临淡淡道:“想曾经遇到过的一个跟侯爷一样吵的人。”


    温聿珣挑眉,佯怒道:“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阿晏尽想别人去了?”


    谢临才不吃他这一套,默默翻了个白眼:“幼稚。”


    正说着话,周遭突然传来一片哗闹声。


    谢临和温聿珣同时抬眼望去,人群骚动处,一名身着浅黄轻纱、抱着琵琶的女子被人群推着搡着跌跌撞撞的扑来,眼见着额头就要磕上桌角。


    电光石火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然探出,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止住了她的跌势。


    ——是谢临。


    女子惊魂未定,抬起一双蓄满泪水的眼,还未来得及道谢,几个仆役打扮的人已拥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拨开人群,气势汹汹地围拢上来。


    其中一人率先开口,骂道:“我们公子看上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不过一个乐妓,装什么清高?”


    女子脸色煞白,单薄的肩背不自觉微微颤抖。她挣脱了谢临的扶持,踉跄着跪下去,声带着绝望的哭腔,弯腰重重磕头:“求求各位爷开恩……奴家、奴家只卖艺,从不卖身……求公子爷放过奴家吧……”


    怀里的琵琶被她抱得死紧,仿佛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经过这么一闹,这片甲板上顿时聚了不少人。围观看客不少人皱起了眉头,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


    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人群里的公子哥摇了摇手中玉扇,冷笑一声:“立贞洁牌坊给谁看啊。”他说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紧的,把她带回去,别磨蹭了。本公子今夜就要尝尝尝她的滋味……”


    为首的两个壮汉仆役闻言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便要架住那名女子。公子哥得意地轻哼一声,这便转身,准备带着“胜利的果实”打倒回府,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闷响。


    ——是拳头重重砸在肉上的声音,以及肉身砸在甲板上的钝响。声势之浩大,让整个甲板都震了三震。


    闷哼痛呼声接连传来——不是那名女子的,而是他的两个壮汉仆役的。


    公子哥笑容僵在脸上,猛地回头。随即他听到一道年轻而锋利的声音:“欺男霸女,横行霸道。原来任城竟是这般风气。”


    他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了说话之人,这人此刻正活动着手腕,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视线:“你这两条狗还怪皮糙肉厚的,手都给我打疼了。”


    后者说着将手腕伸到了他身旁一位容色出众、清雅非常的青年面前,“阿晏吹吹?”


    谢临:“……”


    公子哥:“……”


    围观群众:“……”


    任城风气还未开放至此,公子哥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人是什么关系,只觉得这般作为是存心给自己难堪。他脸色陡然阴沉,目光凶狠又警惕地盯住面前突然出现的男子:“你是何人?”


    温聿珣也回的言简意赅:“关你屁事。”


    这态度彻底激怒了公子哥。他啐了口唾沫,阴恻恻笑道:“我当是哪路英雄,原来是个逞能救美的愣头青。小子,知道你爷爷我是谁吗?我爹可是——”


    话未说完,一记重拳已狠狠砸在他颧骨上。公子哥踉跄着向后倒去,被手忙脚乱的仆役们接个正着。


    “上一个在我面前吹嘘他爹的,坟头草都不知道几米高了。”


    谢临想起惨死的秦牧,心道,……温聿珣这话倒也确实是不假。


    公子哥再站起来时,鼻下已流出两道血柱。他狼狈地捂住鼻子,冲仆役们怒吼道:“还愣着做什么?!一起上!”


    趁着他们对峙的功夫,谢临弯腰扶起蜷在地上的女子,低声问道:“还好吗?”


    女子摇了摇头,又连忙点点头,声音有些发颤:“多谢公子……”她望了一眼正在以一敌多的温聿珣,神色焦急地拉住谢临的衣袖,急急说道:“公子快劝住你朋友。您二位是外来人吧?这位崔公子是一方巨贾的独子,出了名的纨绔。奈何整个任城都仰仗着他们崔家吃饭,连知州都要敬他三分,实在……实在惹不得啊。”


    谢临闻言顿了顿,若有所思,而后安抚道:“姑娘少安毋躁,我们有分寸。”


    女子哪里会信他这番说辞?不过谢临的神色太过淡然,她见劝不动,便也只得干着急,咬牙想道,罢了。大不了过后被崔家追究起来,自己烂命一条一力扛着就是。好过牵连两位好心的公子。


    不过须臾,战况已然明了。一群仆役横七竖八地倒在甲板上,只剩最中间那位姓崔的公子哥还站着。


    公子哥瞬间有些慌了。他咽了咽口水,见温聿珣一步一步缓缓朝他逼近,那气势竟骇得他双腿有些发软:“你别过来啊……我警告你……”


    眼看着温聿珣步履未停,朝他越走越近,公子哥转身就要跑,嘴里大叫道:“爹!爹!救命!!”


    话音未落便被温聿珣一把钳住,手臂被反绞在背后,疼得公子哥汗都出来了。


    围观群众此刻也散了大半,唯恐避之不及。无人敢再看这个热闹,生怕到时候崔家追究起来了牵连到自己身上。


    “吵死了。”温聿珣随手拿起搭在甲板围栏上的抹布,塞进了公子哥嘴里,一把堵住,而后从背后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不是要找你爹吗?走,带我一块去看看,是何方神圣。”


    公子哥自小呼风唤雨惯了,在他心里没有他爹解决不了的事情。他丝毫没有考虑过会给他爹招来祸患的可能性,还在心里恨恨道,等见到我爹,我让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温聿珣哪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找了捆绳子将人上半身绑起来,只留了双能动的腿给他们带路。


    崔元所在的位置是画舫的最顶层,那里视野开阔,环境也僻静,正适合招待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他起初听到楼下似乎有些动静,猜想大概是儿子又在折腾些什么,便没有多在意,只是顺手将窗户关得更严实些,免得扰了舱中的清静。


    今日与他相聚的,是一位相识于微时的故交。两人年轻时曾一同闯荡,故交更是在他遇事时帮过不少忙。此番重聚,自然是要好好招待一番,叙叙旧、聊聊青葱岁月。


    酒过三旬,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崔元还沉浸在情绪里,感慨道:“当年在淮安那件事,真是多亏你了,杨兄。”


    “害,崔兄这话就客气了。那谢家当年独踞一方,偌大的家业,却连从指头缝里漏些东西出来都不肯。就连丝绸那桩买卖都要跟你抢,任谁都看不过眼。”


    “是啊……”崔元与他轻轻一碰杯,语气沉郁,“要怪,就怪那谢文清做事太绝,丝毫不给我们这些小商贾留活路。他那一大家子……说到底,也都是受他所累啊……”


    崔元说着,低低叹了口气:“杨兄,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每每闭上眼,都仿佛还能看见那场大火……那么多条人命,就在眼前……活生生的……”


    “唔……唔唔……”


    门口,被布团塞住嘴的崔景灵拼命挣扎,试图发出声响引起父亲的注意。然而下一刻,温聿珣一记手刀干脆利落地落下,他身子一软,顿时失去了意识。


    里间的崔元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眉头微微一皱,迟疑道:“杨兄,你可曾听见什么声响?”


    身旁的人却只是摇头:“并无动静。崔兄怕是魔怔了……还是心太善了啊……”


    “不提这个了,喝酒喝酒。”他们像只是随口一提,这个话题过去之后,紧接着又能继续谈笑风生,仿佛那一瞬间的深重与罪孽不过是错觉。


    一墙之隔,从听到“谢文清”三个字开始,谢临便仿佛坠入了一场噩梦。


    面前仿佛又燃起了熊熊大火,断裂的房梁轰然塌下,将他与爹娘彻底隔开。浓烟滚滚,炽热的空气扭曲着视野,只有母亲凄厉的呼喊穿透火海:


    “临儿,别过来!快带你妹妹走——!”


    “活下去!谢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爹!娘!”


    小谢临的哭声响破天际,却无人再能如以往一般,轻声细语地哄着为他擦去眼泪。


    满天火海埋葬了他的骨肉血亲,从此阴阳两隔,不复相见。


    “……阿晏。”他听见温聿珣轻声唤他,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叫谢临听不真切,“我们先离开这儿。”


    谢临毫无反应,手臂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指尖攥得发白,像是仍在梦魇中。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重新被塞回了幼时那具无力而渺小的身躯里,眼睁睁地看着身边所有鲜活的生命,一具一具烧成焦灰。


    “阿晏……”温聿珣知他情绪不对,抬手去拥他,手掌覆上他后背,将他整个人虚揽进怀里。


    接触到温聿珣怀抱的一瞬间,谢临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如同失了神的提线木偶般,额头抵上温聿珣的肩膀,而后一动也不动了。


    温聿珣就这样静静地陪他立在原地,既不催促,也不作声,只抬手轻轻抚摸着谢临颤抖着的脊背。


    半晌,他感受到衣襟处传来的温热湿意。


    ——谢临在哭。


    意识到这一点,温聿珣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的阿晏才二十一岁啊……被迫委身嫁给男子的时候他都一滴泪未流,此刻却像是要将前半生所有委屈都哭出来似的。


    谢临哭起来也很安静,悄无声息地就泪流满面了。温聿珣轻轻捏着他后颈的皮肉,听见他从喉间泄出的压抑哭腔。


    “……温聿珣,温聿珣。”


    “我在。”他的声音落在谢临耳边,很轻,却带着莫名的份量。


    谢临攥紧了他腰上的衣料,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海上最后一块浮木。


    “我要杀了他们。”


    第37章 作戏偷腥


    回到甲板上时,谢临几乎将晚间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只剩满喉酸苦。


    他一声不吭地灌了几口冷茶,压下翻涌而出的强烈恶心感。若忽略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他此刻看上去已然恢复平日的淡定自若,甚至比平日还要冷上几分,仿佛方才昙花一现的脆弱都只是错觉。


    但温聿珣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看着谢临苍白的侧脸,低声道:“我们明日一早便要动身离开了……”


    他本意是想让他暂且放下心事,今夜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以这样的状态赶路,谢临的身体怕是受不住。


    谢临却会错了意,目光投向漆黑平静的湖面,低声应道:“我知道。”


    他略一停顿,声音冷沉道:“所以我打算,将他们引到淮安再动手。”


    温聿珣一怔,轻轻揉了他后脊一把:“何苦这么麻烦?阿晏若是想,我现在就可以上去,一刀一个,捅成刺猬也不在话下。”


    谢临摇头:“事情的全貌尚且不明不白,他们不能就这么死了。”


    温聿珣看向他:“阿晏打算怎么做?”


    “商人的本质是趋利。让人散布下去,说淮安有笔大单子,我不信他们无动于衷。”


    ——————


    翌日一早,楚明湛便领着一行人辞别了任城知州,继续行进。


    知州满脸堆笑地将他们送至城外,方才返回府衙,便见一名乐伎带着银两和谢临的信物找上门来,说是奉谢临之托,请求在知州府暂避风头。那乐伎又将昨夜温、谢二人如何整治崔家公子、如何评说任城风气之事一一禀明。


    知州听罢,脚下猛地一软,险些没站住,只得苦着脸收拾这一屁股烂摊子。这都是后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挂了事,后半程谢临的表现出乎意料地平静。他进食恢复了正常,也没再吐过,只是总一个人静静地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副样子落在温聿珣眼里,让他一时不知该为谢临身体的好转高兴,还是该为他眉间隐约的沉郁担忧。索性只得天天招惹谢临,看着谢临因为他表情鲜活起来,才能暗暗松下一口气。


    ——虽然这个“鲜活”十有八九都是气得忍无可忍揍他就是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总算是顺利到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淮安。


    马车停下时,谢临竟都有些不敢掀开车帘。一种名为近乡情怯的情绪在胸膛里蔓延开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温聿珣率先跳下马车,朝他伸出一只手,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来吧阿晏。伯父伯母应该都想你了。”


    谢临怔愣半晌,终是将手搭上了他的手,而后被温聿珣紧紧握住。


    走下马车的那一刻,他恍惚间居然有一种似乎自己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街头巷尾的行人依旧熙熙攘攘,吴侬软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江南民风较京城开放许多,随处可见姑娘们约着闺中密友一同出游。她们站在二楼的廊台上,用绢帕掩着嘴轻声说笑,互相推搡嬉闹。偶有心仪的小郎君经过,便有姑娘故意将帕子抛下,再请郎君帮忙捡上来。


    谢临少年时期就没少被这样的帕子砸中……一切的一切,都还那么熟悉,仿佛他不曾远去京城,也不曾考取什么探花。今日不过是无数平凡日子中的一天,他在外游玩结束,即将回家用膳。


    但他知道,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谢临垂下眼帘,收回思绪,与温聿珣一道踏进了暂住的州衙官邸。


    他们到的时候天色尚早,楚明湛都没歇脚,直接就去了运河一带查看情况。


    谢临原本想跟着同去,却被拦下了——楚明湛早便看出来他情绪不对,却碍于人多眼杂没好多问。


    此刻到了个稍微私密些的空间,他便直截了当道:“你先好好休整两日。我知淮安于你而言毕竟不同。”楚明湛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家看看吧绥晏。便算是……了却你一桩心事也好。”


    谢临没有说话,只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神色已是一片清明。


    回到自己房间时,温聿珣正召来刀疤问话看见他,便眉梢微挑招了招手:“来得正好,阿晏。你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不出你所料,崔元和杨峻已经出发往淮安来了。”


    谢临毫不意外:“运河堵塞,粮食紧缺,现下是朝廷想和他们做生意。消息一出,这么大的诱惑,他们不可能拒绝。”


    ——————


    崔景灵被他爹拎到马车上时,人还是懵的。


    他那日被温聿珣捆住打晕,那么狼狈地丢在他爹房门前。醒来后人都快气疯了!第一时间便想求崔元替他出头,教训教训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没想到却被崔元非但没替他讨回公道,反倒劈头盖脸一顿狠训,说要让他“长长记性”。


    崔景灵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昏睡时,知州早已登门见过崔元。话没说的太细,却透露出是省城派下来视察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番,这才“误伤”了崔公子。


    士农工商,属商人地位最低。崔元虽有钱,社会地位却天然低微。这些年为了和官家搞好关系,上上下下地打点、银钱如流水般花出去,才勉强挣得几分薄面。


    哪想这才刚有点起色,他这好儿子就给他掉链子!正正好舞到上头的人面前了。崔元哪能不生气?


    他从前总觉得崔景灵还小,等到年岁大了自然就懂事了。他还指望着这个独子继承家业,如今看来,不败光祖产都算谢天谢地了!


    恰逢这趟要去淮安办事,崔元心一横,决定把这不成器的儿子拴在裤腰带上随身带着。叫他好好看看,生意究竟该怎么做。


    依漕运这事对朝廷的紧急程度,崔元本以为他到淮安第一天,便会被召去商议。没想到递信过去之后,却丝毫消息都没有。


    他想着或许是上头想晾他一晾,方便日后谈条件。这样的手段他在名礼场上见多了,便也没着急。


    直到一连三天过去,那头杳无音信,崔元这才感到奇怪。和杨峻一商议,试探着二度递了信过去。


    这次那头倒是给了明确的回应,约他们第二日在淮安一酒楼见面。


    崔元和杨峻兴高采烈地应下了,想着大概是三殿下贵人事多,才腾出空来。


    谁料踏进包房,看见的却是一个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的青年男子。


    那人一只脚踩在椅上,手臂撑在膝头,指尖把玩着酒杯,姿态嚣张,与传闻中克己复礼、温润如玉的三皇子,哪有任何相像之处?


    二人心中这才警觉起来,暗叫不妙,可此时包房门早已被几名亲卫模样的人牢牢关上,退路已绝。


    “二位让本侯好等啊。”主座上的人悠悠开了口。


    这般年纪,这般气势,还能自称“本侯”的人,满朝上下不过一人。


    崔杨二人想不知道面前这人的身份都难。


    两人对了个眼神,都在心里叫苦不迭——这尊煞神竟也跟着三皇子一起下江南了??


    虽说知道朝廷大概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可也不用连怀玉侯都请出来吧?……这是把他们当匈奴人整呢?


    心下再多思绪转寰,崔元和杨峻二人也都是久经商场的老狐狸了,面上丝毫未表现出来只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


    崔元笑着道:“此前不知竟是侯爷亲自接见我二人,久仰大名,如今终于得见本人,喜不自胜,失礼失礼。”


    温聿珣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们一眼,仰头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屁股都没抬一下,只扬了扬下巴,道:“坐。”


    他说着将手中空杯递给了候在一旁的人。那人似乎愣了愣,却很快反应过来,接过杯子,重新为温聿珣斟满酒。


    崔元和杨峻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一人。那人一袭白衣,戴着一层薄薄的面纱,立在温聿珣的座椅旁边。看站位像侍从,但气度打扮实在都不像下人,叫人不禁奇怪。


    下一秒,温聿珣握住身旁白衣人的手腕,猛地朝怀里一拉。白衣人似是没反应过来,一下跌入了温聿珣怀里,被后者一把抱到了大腿上。


    温聿珣的手掌在白衣人纤细的腰身处锢着——那是一个占有欲十足的姿势。


    因着强娶谢临一事,怀玉侯好男风在整个雍国都是出了名的。故而崔元和杨峻自认瞬间就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甚至还忍不住在心里起了些看热闹的心思——据说那位探花郎已是举世难得的容颜,却还抓不住这怀玉侯的心。不知道他怀里那个,又该是怎样的天姿国色啊……


    “二位盯着我的人看什么?”温聿珣幽幽开口,“都戴上面纱了,还挡不住二位那乱转的眼珠子……不如我帮您抠出来如何?”


    崔元和杨峻一个激灵,知道温聿珣是那种说的出也做的出的人,顿时再不敢乱看了。


    温聿珣却仍没放过他们,缓缓道:“还是说……您二位是在想,要怎么同本侯家里那位告状?”


    第38章 情动拉扯


    跌入温聿珣怀里时,谢临有够猝不及防的。偏生对面还坐了俩老狐狸,这会可是一点儿破绽都不能露。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似是要把身旁这个以公谋私的人塞进牙关里撕碎似的,面上却状似熟练的用双手撑着温聿珣的大腿坐了起来。


    硬邦邦的大腿硌着谢临,这般坐姿难受得很。他怕自己的表情露破绽,索性将脸埋进了温聿珣怀里。


    谁知这个动作不知又戳中了温聿珣哪根没搭对的神经,谢临感觉到圈在自己腰上的手瞬间收紧。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皮肉里,存在感显得格外的不合时宜。


    恰巧这时温聿珣说到“同家里那位告状”。


    ——崔杨二人或许没听出来,但谢临一耳便知,这话与其说是给他们二人听的,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


    温聿珣借着这势,在大庭广众之下逼他坐实“情人”的身份还不够,竟还要刻意提起“正房”,恶趣味得很。谢临被他一再撩拨,又羞又愤,牙都快咬碎了。


    好!好你个温执昭。


    刺激是吧?给你来点更刺激的。


    谢临如此想着,便就着双手环抱住温聿珣的姿势,揪住他背后的一小块皮肉,狠狠朝一个方向拧。


    再抗造的人也禁不住这番。可怜温大将军,表面上一副美人入怀、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则浑身肌肉瞬间就绷紧了。


    锢在谢临腰上的手不动声色地向下滑,而后落在两瓣挺翘的圆丘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


    谢临浑身一僵,拳头都快捏出水了,在心里把温聿珣千刀万剐了一万遍,这才扼制住“揭竿而起”的冲动。


    反观另一边,崔元和杨峻心思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道——温聿珣说出来的话像是玩笑,语气却一点儿不像。


    崔元一边莫名其妙地想着,我上哪去认识你家那位去,一边硬着头皮跟他打哈哈:“哪里敢哪里敢。侯爷说笑。”


    他“善解人意“地补充道:“咱们男人嘛,谁外头还没个闲花野草的。老跟一个人日夜相对,天仙也得看腻不是?”


    他话音刚落,温聿珣余光便见谢临微微抬了些头,眯眼看了过来。不必多看都能感觉到怀里射来了一道幽深的目光,像是在问“是吗侯爷?”


    温聿珣哪敢作声,只得做出一副阴晴不定的样子,沉下脸色将自己意会到的这话语原封不动地抛给崔元,意味不明道:“是吗?”


    崔元心里顿时咯噔一响,脑中飞速回想自己是否说错了哪句话。一旁的杨峻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崔兄说的是寻常男子。侯爷自然非同一般,不愿将这些事捅到谢大人跟前,想必只是舍不得让谢大人伤心吧?”


    谢临无声冷笑了一下,像是已然有些身临其境。温聿珣后背的皮都绷紧了,索性直接打断杨峻的后话,一副蛮不讲理的架势道:“本侯的家务事,就不劳二位费心了。”


    “聊聊正事。”


    崔元和杨峻心下腹诽,若不是你提起,谁乐意聊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家务事。


    虽是这么想着,听到后半句话,两人却还是心下松了一口气——可算是来了。


    “想必二位已然知晓,朝廷此次派本侯来是为何。”


    温聿珣悠悠开口,随手捏着怀中人的下巴,像是安抚,又像是把玩。


    “运河淤塞严重,漕船尽数困于河道,淮安以北粮道中断,各州县仓廪空虚,民心动荡。朝廷虽已开仓放粮,然终究是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


    “此非寻常年景的短缺,而是关乎北地安稳、国计民生的危局。陛下忧心,万民期盼。值此艰难之时,朝廷需要的……不仅是粮食,更是如二位这般深明大义、素有担当的栋梁之材,主动站出来,为国分忧。”


    崔元与杨峻对视一眼,心知这位侯爷是要他们主动“表示”了。


    崔元微微躬身,语气显得极为诚恳:“侯爷言重了。国难当头,我等商贾虽身在江湖,亦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能为朝廷、为侯爷分忧,是我等的本分,更是荣幸。只是……”


    他话锋微转,面露难色,“如今水路不通,陆路转运耗费巨大,且时间紧迫,筹集如此巨量的米粮确非易事,这成本……”


    温聿珣微微一笑,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气温和却不容商量:“崔老板的难处,本侯自然知晓。朝廷亦不会让忠义之士白白付出。功过簿上,定然记得分明。至于具体章程……本侯相信,以二位之能,必能想出两全其美之法,既解国家之困,亦不负自身操劳。不是吗?”


    他将问题又轻飘飘地抛了回去,话里话外都在給他们戴高帽子,实际的好处却只字不谈,显出几分空手套白狼的意思,冠冕堂皇得让人难以招架。


    崔元和杨峻心思慢慢沉了下来。


    半晌,杨峻先开口了。他斟酌着道:“侯爷高估我二人。我等也不过是做些小生意的买卖人,就算有心分忧,也怕是难以凭一己之力成如此大的事。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出这个数。”温聿珣直接打断他,比了个数字出来,似笑非笑道:“二位老板意下如何?”


    这数字不多不少,恰好差不多能刚刚覆盖成本。若用这个数卖朝廷一个人情,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若是底价,就必定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看来这怀玉侯,还是不懂做生意啊……


    崔元心定下来,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情实感,正欲再开口,便听温聿珣悠悠道:“哦对了。”


    “说起这漕运往来,货物安全最是要紧。尤其是防火防灾,一刻不得松懈。本侯忽然想起一桩旧案卷……也是多年前的一桩惨事了,事发地点恰好也在淮安。本侯来之前便特意了解了一番。”


    “江南织造大户谢家,二位可还有印象?”


    “一场大火,诺大家业、满门性命,顷刻间灰飞烟灭,真是令人扼腕。至今看来,其中仍有些蹊跷处未明……”


    他的目光缓缓落到已然僵住的崔杨二人身上,一字一句道:“希望这回,可不要出现类似的事情了。二位大人可将手下货物看好些,嗯?”


    崔元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下意识看向杨峻。


    杨峻眼神一凛,沉下声音道:“侯爷放心。供给食粮一事,我等必将竭尽全力。”


    温聿珣纵声长笑,举杯遥遥敬了敬崔杨二人:“好。二位如此识时务,本侯就放心了。”


    谢临窝在温聿珣怀里,眸色晦暗不明,正垂眸思忖着,忽然感觉到一阵失重感,惊得他差点低叫出声。


    温聿珣竟是毫无预兆地起身,一手穿过他膝弯,另一手揽住他后背,将他横抱了起来。


    谢临猝不及防,整个人悬空的刹那本能地环住对方脖颈。反应过来后,额角青筋微跳,强自按下对温聿珣动手的冲动。


    好在到这一步,这场交谈也进入了尾声。谢临敛下思绪,不动声色地听着这几个各怀鬼胎的人虚与委蛇地告别,直至包间内重归寂静。


    房门一关,包间内的氛围瞬间就变了。温聿珣感受到一股从怀中传来的、直冲天灵盖的杀气。


    下一秒,谢临凉飕飕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可以放下你手里这株‘闲花野草’了吧,怀玉侯阁下?”


    温聿珣喉结滚动了一下,愣是没松手,赔着笑故做无辜道:“阿晏,听我解释。那都是形势所逼……”


    谢临冷笑:“好一个形势所逼。逼得侯爷色胆愣是包了天去了。”他说着侧了侧身,微微仰头,学着温聿珣方才的样子,反捏住他的下巴晃了晃:“好玩吗,温执昭?”


    谢临的指腹很软,指节见却有一些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触上温聿珣下巴时,瞬间就勾起了后者的一些……特殊的回忆。


    不过分秒之间,温聿珣的眼神瞬间就深了起来,多了些别样的意味。他没敢让谢临看到,却罕见地没有在这种时候变本加厉地逗弄回去,而是沉默地扭开了头。


    谢临见他这般模样,挑了挑眉,正颇为稀奇地想探个究竟,下一秒便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顿时僵在了原地。


    他像是被火燎到了似的,猛地从温聿珣身上弹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温聿珣,你脑子里一天天的……简直……不可理喻!!”


    温聿珣本想反驳谢临那句“色胆包天”,这下自知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阿晏……”他无奈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


    谢临顿了顿,而后眼波一转,上下看了温聿珣一看。他倏地轻轻勾了勾唇,微微仰头凑近些,附上温聿珣的耳廓,而后轻轻开口,呼吸的热气喷洒在温聿珣颈侧,让他那一片皮肤都有些发麻。


    温聿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想听谢临在说些什么。才刚倾过去几分,便见谢临眼里含了些促狭笑意,骤然几步退开,不给他丝毫反应的时间,毫不犹豫地朝门口走去。


    “不是能耐大吗?门给侯爷带上了,侯爷自己解决吧。”


    第39章 螳螂捕蝉


    楚明湛这些日子忙的不可开交。河道清淤,疏通漕船都非一日之功,粮仓的储备粮也快告罄。他自掏腰包添了些,却也不过杯水车薪。


    正当他焦头烂额之时,谢临不知从哪变出一批钱粮,竟悄无声息地将漏洞都补上了。问他他也只说是温聿珣的私库。


    楚明湛不信。这可不是平常玩乐的花销,是足以供给京城乃至整个北地的钱粮。温聿珣有没有这么多积蓄尚且不说,就算有,楚明湛也不觉得他会为自己这个便宜主公做到这个地步。


    他疑虑谢临是在冒险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可谢临这个人,若真打定主意要瞒什么事,便是拿铁钳也撬不开他的嘴。


    楚明湛虽忧心忡忡,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批钱粮解了燃眉之急。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日夜不休地推进运河的相关事宜,争取早日结束此等将谢临至于陷境的被动局面。


    另一头,谢临则全然不知自己在楚明湛心里竟然是这么舍生取义的形象。他这几天一直暗中盯着崔元和杨峻的情况——便是富可敌国,也禁不住如此大规模只出不进的消耗。他们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谢临客客气气地给温聿珣泡了壶茶送过去,顺势便道:“侯爷明日有空吗?”


    温聿珣挑眉看他:“阿晏邀约,我何时没空过?”


    谢临轻轻笑了一下:“该收网了。”


    ——————


    崔景灵这几日纳闷的很。他爹倒好,说是说要带他来学怎么做生意,结果自从落地淮安,便再没管过他。


    他起初还迫于他爹的威慑,老老实实在屋里待了几天。确定崔元没空管他后,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淮安的花楼……他可还没去过呢。想必别有一番风味。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念头一出,便如野火燎原般再难克制。这日夜深人静,他便从屋内悄悄翻了出来。


    崔景灵进了花楼便如鱼得水。他年纪小,出手又大方,姑娘们很快便都围了上来。喂酒的喂酒,跳舞的跳舞。崔景灵醉倒在温柔乡里,不禁感叹,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啊。


    半阖着眼享受时,他视线里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崔景灵一个激灵,那点子刚生的醉意瞬间就清醒了。


    是他!!那天那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且不说他的穿着打扮都与那天别无二致,就算是化成灰崔景灵都认识。


    他竟也到淮安来了?!


    身旁一个正在给他喂葡萄的姑娘见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方向,便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而后轻轻“咦”了一声。


    “那不是怀玉侯吗?”


    崔景灵猛地回头,音调都高了不少:“你说他是谁??!”


    姑娘像是被吓了一跳,轻拍着胸口娇嗔道:“崔公子那么凶作什么……那位是京城来的怀玉侯,就是平定匈奴的那个。前些日子放入城时,围观的姑娘快把城门都踏破了。”


    她说着显得有些骄傲:“奴家挤了个前排,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不会错的。”


    崔景灵听他说完,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难怪……难怪他那日出手的时候那么有恃无恐。原来竟是这等身份。


    好半响,崔景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他来淮安做什么?”


    姑娘摇摇头:“这就不是奴家能清楚的了。或许是来处理水患的事吧……”


    崔景灵这下哪还有心情寻欢作乐,他巴不得躲着温聿珣这煞星走。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便听见他爹和杨伯似乎在正殿里交谈着什么。两人的语气都难得有些焦急。


    这是怎么了?爹和杨伯因为生意的事情吵架了?


    ……等等。


    他脑中像突然有一道闪电劈下,一下子将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


    温聿珣是来处理水患的……娘的,他爹不就是来帮朝廷应付水患的吗?


    崔景灵后背一阵发凉,猛地朝屋内冲去,大叫道:“爹!!”


    ——————


    “还没联系上人?”杨峻神色凝重,压着声音问道。


    崔元亦是面沉如水,轻轻摇头:“到了官邸门口便被拦下,只说会进去通传,可几番往复,皆如石沉大海。温聿珣那边余银久久不到,我们这边的账目……眼看就要见底了。”


    温聿珣拖延结银,可他们早已将人马钱粮调度出去,岂是说收就收的。更何况银钱人手大多已遣发下去,如今之势,犹如泼水难收——再无回头之路了。


    杨峻沉声道:“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温聿珣既然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总得有些动作,逼他露面。”


    崔元想也没想,猛地一抬手道:“不可!”话音落下他才觉自己过于激动,压着火四下看了看,低声道:“你忘了他手里还有我们的把柄?纵火杀人家满门的事,一但闹到官府,足够我二人脑袋掉一万次了!”


    正争执着,房门突然间被猛地推开,动静之大,将原本心里就有鬼的崔元和杨峻都吓了一大跳,随即是一声惊天动地的——


    “爹!!”


    崔元脑袋都快被崔景灵喊炸了,怒斥道:“小兔崽子!你做什么呢?!”


    “没看见我跟你杨伯伯聊正事呢?!快滚出去!”崔元说着作势就要把他往外撵。


    崔景灵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他爹的袖子,赶忙道:“爹,爹,我有正事,有正事!”


    他像是生怕被他爹赶出去似的,迅速道:“我今日见到那日捆我的人了!他就是那什么怀玉侯!!他们一路从任城到淮安,怕就是冲着您来的啊,爹!”


    崔元一听便愣住了,又惊又疑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杨峻更是神色一下就变了,猛地上前一步,正色道:“贤侄,过来。你方才说怀玉侯什么?把这事细细的,从头到尾,好好给我跟你爹讲讲。”


    崔景灵咽了咽口水,用力点了点头。他从琵琶女开始讲起,事无巨细地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杨峻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眯起眼睛问道:“……你是说,他原本打算带你去找你爹,结果在房门口就把你打晕了?”


    崔景灵连忙点头。


    杨峻喃喃低语:“……竟然是这样……居然只是这样。”


    只是?


    崔景灵疑惑之间,杨峻已然回神抬头,将其推出房门:“此事我们知晓了。你把心咽回肚子里,不必再操心。我与你爹自会解决。”


    送走了崔景灵,崔元才试探着开口:“杨兄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杨峻沉吟片刻,缓缓道:“主意是有了。就看崔兄愿不愿意破釜沉舟,赌一把大的。”


    崔元迟疑道:“杨兄的意思是……”


    “他温聿珣只算侥幸听了风声,目前手里定还尚未有证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们来个不走寻常路,先发制人。”


    “将纵火一事的始末说出去。”


    崔元眼睛瞬间瞪大,脱口而出道:“……你疯了?!”


    杨峻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崔兄且先听我说完。此事只要一天不解决,于我二人就一辈子是个隐患。今日若忍气吞声吃了这个亏,来日他温聿珣若又要办什么事,再拿出此事做文章,我二人岂不是要一辈子受制于他?”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关键在它不能作为一个‘秘密’握在温聿珣手里,更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作为秘密时,它的价值便会被无限放大。可若是个公开的、死无对证的传闻呢?”


    崔元不说话了。


    杨峻知道他有了思量,乘胜追击道:“温聿珣手里若有实证,或会给我们二人带来灭顶之灾。若没有……那便仅仅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传闻。”


    “他既是那日才从我们嘴里听到的消息,必然还未来得及找到证据。只要在此时,我们破了他这招,再悄无声息地毁去当年所有痕迹。他这步棋,就算是废在手里了。”


    此招虽险,却的确是此时不可多得的出路。崔元心里已经信服了大半,心里却仍有疑虑:“可如此一来,于我二人的信誉名声将会大为不利。往后在生意场上行事……”


    “崔兄!”杨峻打断他,“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日后行事,旁人反而更敬你畏你,不敢于你作对了呢?”


    崔元彻底沉默了。


    良久,杨峻见他咬了咬牙,目光已然坚定下来。


    “好。我信你。”


    ——————


    漩涡的另一端,城中花楼内,谢临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向面前的女子。


    “有劳姑娘。”


    若此时有人瞧见,定会认出——那接过银两的女子,正是方才为崔景灵递葡萄的那一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送走了那姑娘,温聿珣伸手稳稳扶住正掀帘欲上马车的谢临,眼底笑意流转:“不愧是我们家阿晏。”


    谢临坐到他对面:“也少不了侯爷的功劳。毕竟侯爷可是连名节都牺牲了,在花楼里装模作样转了好几日呢。”


    “怎么样?几日转下来,有侯爷看得上眼的吗?”


    “有啊。”温聿珣吊儿郎当地开口。


    “哦?”谢临目光转向他。


    温聿珣轻笑:“不就在面前吗?”


    谢临无声翻了个白眼,便听温聿珣话锋一转,故作伤感地悠悠叹道:“阿晏如今也算是在花楼为姑娘花过钱的人了。”


    谢临不知他又在抽什么风,只淡淡瞥他一眼,从容应道:“比不得侯爷,家花野花都要采。”


    温聿珣轻笑,微微压了压身子盯住他:“那家花和野花都是阿晏,阿晏要如何说?”


    “不如何说。”谢临面不改色地迎上他的目光,慢条斯理道:“侯爷可悠着点吧。这家花和野花,可都还不属于你呢。”


    第40章 血夜旖梦


    风波骤起。短短数日之内,谢家的消息便在淮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七年前,谢家那场惨烈大火,竟非意外,而是人为。


    说起这谢家,年轻一辈或许已不甚了解,可老一辈人却是无人不晓。原因无他:其一,谢家曾是淮安城首屈一指的商业巨擘,富甲一方;其二,当年的谢家掌权人谢文清,乐善好施、出手阔绰,助人无数,人称“谢大善人”。当年那场大火之后,不知多少百姓为之唏嘘叹惋。


    因此,这个惊人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如插双翼,一传十十传百,迅速攫住了全城人心。


    时隔七年,谢临终于拼凑出父母死亡的真实原因。


    事情并不复杂,不过是一出“农夫与蛇”,搬上戏台都怕是会有人嫌烂俗。可当它在现实中真实而荒诞地上演时,落在当事人的肩上,便是砸碎脊梁的山崩。所谓“故事”,从来都是局外人的轻叹,却是身陷其中者,真正的灭顶之灾。


    崔元最初是靠谢文清带入行的。谢家待他不薄,不仅悉心传授他经商之道,还慷慨提供了本钱和人脉。然时移事迁,两人在经商理念上的分歧逐渐显现。崔元的生意稍有起色后,便选择了自立门户。


    原本故事到此就该告一段落——谢文清并不指望崔元回报这段浅薄的师徒缘分,只觉得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局。


    变故发生在一桩利润可观的丝绸生意上。这生意本是崔元先接触的,几乎已经谈妥。不料买家偶然见到谢家出货的成色,当即改变主意,转而与谢家签了约。


    谢家对此并不知情——既不知道这单生意几乎已是崔元的囊中之物,更不知道他为了接这个单子,推掉了另一笔重要生意。


    这一转手,让崔元损失惨重。


    怨恨的种子一旦埋下便极难拔除。理念不和与生意被抢的新仇旧怨叠加,这便足以吞噬一个人的理智。


    而恰在此时,他遇到了杨峻——这个素为是谢家商场对头的人。


    得知此事后,杨峻便对崔元煽风点火:“不如放把火烧了他们的货,给他们一个教训。”


    轻飘飘一句话落下,火就这样点起来了。


    原本或许只想烧掉一批绸缎,吓一吓谢家。可夜风助长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最终,烈火吞没了整个谢家仓库和宅院。


    上百条性命,便如野草般消逝,不留一点痕迹。


    多年过去,崔元和杨峻的说辞中掺杂了太多自辩与掩饰,当年那把烧透了谢家的火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存心害命,早已无从查证。


    但对谢临来说,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


    崔元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的。


    刺骨的寒意猛地钻进领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出几口冷水。阴暗冰冷的地下室弥漫着浓重的潮湿霉味,他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双脚也被紧紧捆住,只能狼狈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与他同样被绑住的,还有身旁的杨峻,尚未苏醒,倒在旁边的地上。


    他艰难地抬起头,水珠正从发梢不断滴落,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勉强睁开刺痛的眼睛,在昏暗中费力地辨认着眼前的人影——


    温聿珣正微微弯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崔元湿漉漉的脸颊,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崔老板,别来无恙啊。”


    崔元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身侧——杨峻同样被麻绳紧紧捆缚,尚未苏醒,一动不动地倒在粗糙冷硬的地面上。


    “你……”崔元声音发着抖,恐慌感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强自镇定地哑声道:“温聿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朝廷律法森严,动用私刑可是大罪!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温聿珣闻言,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崔元,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温度。


    “王法?”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崔老板,到了这里,你跟我谈王法?”


    “那谁又去替谢家上上下下一百三十六口人谈王法呢?”


    崔元浑身剧烈地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脸色惨白如纸,却仍强撑着:“我崔元行的正坐得直,你无凭无据,光凭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就要抓我,就不怕下十八层地狱吗?!”


    “无凭无据?”温聿珣直起身子,微弱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让崔元笼罩在其阴影之下,“都这个时候了,崔老板还这么天真。”


    “从始至终,我从未想过要证据。以此为挟,为的也从来不是让你帮我做事。”


    崔元怔怔道:“那你……”


    “崔老板想必听过本侯强娶探花郎的故事吧?”


    崔元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瞬间停滞。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温聿珣欣赏着他顷刻崩溃的神色,声音如阎罗判官般缓缓落下:“你可曾注意过——那位被本侯‘强娶’的探花郎……”他刻意停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姓、谢?”


    预感被证实,崔元如遭雷击,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只能挤出破碎的音节:“他……他是……”


    “自始至终,”温聿珣脚底踩住了他的胸口,“本侯为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血债血偿的真相。崔老板,你该谢谢自己的配合,至少能换一个痛快的死法。”


    他微微倾身,如同低语:“否则……本侯有的是手段,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崔元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方才强撑的硬气瞬间粉碎。他脸上血色尽褪,涕泪交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挣扎,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发出绝望而癫狂的哀鸣: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侯爷明鉴!明鉴啊!”他猛地扭过头,用被缚住的手拼命指向一旁昏迷的杨峻,尖声道:“是他!都是他!全是杨峻出的主意!是他贪图谢家的产业,是他一手谋划的!我只是……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侯爷饶命!饶命啊!”


    温聿珣冷眼看着脚下这摊烂泥般的丑态,眼中没有半分波澜。他缓缓直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怕被那肮脏的哀求沾染。


    他不再看崔元一眼,转身走向阴暗的台阶,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足以将人彻底打入无间地狱的话,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


    “这些话,留着去跟阎王说吧。”


    ——————


    谢临又做梦了。在京城时,他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得一场梦;可自从回到淮安之后,他却几乎夜夜陷入纷乱的梦境之中。


    就好像那些被他强自忽略的、缺席了数年的情感,非要在这短短时日内,借一场场幻梦,尽数归还于他。


    还是那一幕。他梦见自己背着谢蕴从火场里逃出。往日那些被他爹帮扶过的叔叔伯伯无一不装聋作哑,任谢临怎么在那大宅前拍门叫唤,门内始终无人应答。至多有个别心软的,差仆人偷偷塞来两个馒头,便算是仁至义尽。


    谢临逃出来了,却又好像没有。失去了家族的庇佑,他才发现,答应母亲的要活下去,似乎很难很难。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刹那。谢临终是没有撑住,重重倒在了地上。


    梦里的他感觉不到疼,却能听到阿蕴的哭喊声在耳边炸开。他很想摸摸她的头,叫她别哭,可他太累了……太饿了……以至于根本抬不起来手。


    模糊间,一片衣角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停下了脚步。谢临努力睁开眼,想看清那个人是谁——他抬头,再抬头,视线落到了他的衣角,腰带,颈脖,再而后……是面孔。


    他看到的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哦,是殿下啊。


    谢临迷迷糊糊地想,是了……当年是殿下救了他,带他回到京城。


    ……合该是殿下。


    他压了压心口,强自按下梦中几乎快喷涌而出的失落感——


    ……不然还能是谁呢?


    ……不然你希望是谁呢,谢临……


    谢临睁开眼,耳边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令他良久都没有缓过来。


    待他彻底从梦境的余悸中清醒,却是不禁皱了皱眉——


    屋内只有他一人。


    自下江南起,他与温聿珣这一路便一直是住在一间房。一来,出来行公务不比玩乐,资源有限;二来,此行人多眼杂,若是光明正大地与温聿珣分房睡,传出去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


    ——索性更亲密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这么想着,挤挤一张床也不算什么。


    可谢临此刻睁眼,枕边却是冰凉的,连那块被褥里的余温都快散尽了。


    大半夜不睡觉,去哪了?


    谢临蹙眉坐起身,正欲穿鞋下床,卧室门便被轻手轻脚地推开了。


    月光洒进屋内,让他们二人堪堪能够看清彼此。裹着一身血腥味和露水湿气的温聿珣踏进屋内,看见他的动作时愣了愣,而后略显心虚道:“阿晏?怎么醒了?”


    见谢临已然醒来,他便也没再压着动作。几步走上前,顿了顿,而后问道:“是要起夜吗?”


    谢临皱着的眉头还没松开,张了张嘴,正想问温聿珣去哪了,谁知先被这么一句堵了住了嘴。


    谢临:“……”


    ……突然就没有想和这人说话的欲望了。


    他无语片刻,幽幽道:“怎么?侯爷要帮我把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