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童年旧事
温聿珣挑了挑眉:“我倒是乐意。就看阿晏……”
“滚。”谢临没让他把话说完,暗道自己还是低估了温聿珣不要脸的程度。
嘴上说的是“滚”,他却往床铺内侧挪了挪,给温聿珣腾出个位置,状似无意道:“大半夜的,侯爷不睡觉,跑哪撒癔症去了?”
温聿珣坐上了床榻边缘,没说话,抬眼正好对上谢临的眼睛。那一瞬间他便知道——谢临猜到了。
谢临见他不语,也没再逼问,只道:“一身血味霉味,先去洗个澡吧。”
温聿珣自己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听谢临这么一说,便觉得他家阿晏大概率是嫌弃了。
待沐浴完出来,谢临已然阖眼在床铺内侧重新躺下,不知睡着了没有。
温聿珣与他并肩躺下,下意识翻了个身,去搂谢临腰身打算拥他入怀,却被谢临两指抵在小臂上,轻飘飘地拨了开来。
后者依旧平静地躺着,眼睛都没有睁,只有淡淡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响起:“去见崔元和杨峻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温聿珣动作一顿,收回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谢临道:“人还活着吗?”
“勉强吊着一口气。”温聿珣顿了顿,又道,“阿晏若是想让他们去伯父伯母的长眠之地赔罪……”
“不必。”谢临打断他,语气依旧没有起伏,却转了个身背对着温聿珣,“处理干净吧,不必去扰了父亲母亲的清净。”
温聿珣听到“处理干净”几个字,心思转了转,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试探道:“阿晏不怪我?”
谢临语气平淡:“侯爷费心替我分忧,我为何要怪你?”
他的声调不轻不重,温聿珣一时竟分辨不出是真心话还是反话。
温聿珣只得放缓语速:“我以为阿晏会想亲手了结他们。”
谢临没说话,听见温聿珣的声音放的更缓、更沉:“但那些人不配脏了阿晏的手。”
这一次,谢临许久都没有回应。久到温聿珣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闭上眼,正准备睡下,却忽然听到谢临极轻地叹了口气。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脑子里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
声音很轻,却还是清楚地落进了温聿珣的耳朵里。
“这种时候,侯爷还真不像能在疆场上运筹帷幄,破敌千里的人。”
温聿珣轻笑一声:“阿晏说话倒是比以前客气多了。从前都是直接骂我脑子有病的。”
谢临如他所愿:“你脑子有病。”
温聿珣闻言笑得更开怀了。
谢临听到他的笑声,倏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所有压抑的情绪仿佛在这一瞬间迸发,却又被他强行遏制。他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道冷冽而复杂的视线,直直刺向温聿珣。
“没有下次。”
温聿珣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瞒着我单独行动,自以为是地替我解决。”谢临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道,“没有下次。”
温聿珣似是愣了愣,沉默良久,最终道:“好,我知道了。”
谢临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是在确定他话里的真实性。
温聿珣无奈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补充道:“我保证。”
谢临这才放过他,重新躺下来阖眼,温聿珣也便随之躺下。
但他们谁都知道,今夜怕是睡不着了。
“明日陪我回去一趟吧。”
温聿珣睁开眼,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他张了张嘴,正欲发问,便听谢临道:“不是说要陪我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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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两人几乎谁也没睡着,却默不作声地各自闭眼到了天明,最后还是温聿珣率先从床上起来,洗漱完毕后便发现谢临也已穿戴整齐。
温聿珣难得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和紧张来:“要先去采买些什么东西吗?”
谢临抬眼看他:“侯爷要买什么?”
温聿珣迟疑:“瓜果、熏肉……还有花圈爆竹什么的。”
谢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回神后语气平静道:“不用。”
“我们今日不是去我父母坟前。是去……我幼时居住的地方。”
谢宅坐落于淮安城寸土寸金的一块地皮上,这么多年过去却还是保留着被烈火焚烧后的样子,未曾重建,也未做他用。原因也简单,买不起的人只能望而却步,买得起的觉得风水不好——毕竟里头百余条冤魂,不知道煞气得有多重。至于官家,许是对“谢大善人”仍保留几分敬意,竟也一直没征用这块地。几方达成了一种无言却微妙的平衡,是以谢宅的废墟一直保留至今。
马车缓缓停在谢宅门前。温聿珣本以为谢临会像初次入城时那样,近乡情怯得厉害。没想到这次谢临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平静地掀开帘子,平静地下车,而后与温聿珣一同站在门口仰望门匾上那已被烧的焦黑的“谢府”二字。
府门上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积灰,老旧磨损得厉害,随着被谢临推开发出些难听的声响。
谢宅内部早已倾颓不堪,满目疮痍,但残存的规模与格局,却仍能让人想象出它昔日的富丽与讲究。
举目所及,是大片大片的空地,被半人高的荒草和灌木占据,其间散落着被烧得焦黑扭曲的梁木、碎裂的砖瓦和雕刻精美的石构件。这些残骸沉默地躺在杂草中,暗示着曾经坐落于此的回廊与亭台的方位与轮廓。不远处,几段高大的残墙和门拱依然倔强地耸立着,其上精美的雕花虽被烟火熏得模糊,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繁复与考究。
谢临抬步往里走,起初并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描摹着周遭残骸的轮廓,似乎是在拼凑回忆它们从前的样子,又似乎像只是一位路过的行人,正不解其意地随意参观。
温聿珣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沉默地陪同,目光掠过一片片废墟,喉头微紧。
穿过一道仅剩石础和几级台阶的圆洞门,谢临脚步未停,却终于是开口了。他随意地朝一处指了指:“这原是一处小书房外的回廊,以前夏日廊下挂满鸟笼。我那时总嫌吵,经过时都要跑快些。”
“阿蕴倒是喜欢的很。”他轻笑,“还时不时来找其中几只鸟说话。”
走过一片地势略高、视野开阔的平台,其上只有些破碎的铺地砖和一根倒折的石柱。谢临顿了顿,道:“这里以前有座小亭子,我母亲夏日爱在此处纳凉。我若是闯了祸,总会先躲到这亭子后面。”
温聿珣颇有兴趣:“阿晏幼时还会有闯祸的时候?”
谢临抬眼睨他,无语道:“侯爷难道是一出生就会打仗的?”
温聿珣吊儿郎当道:“说不定呢。”
谢临不欲与他多扯,只翻了个白眼道:“装。”
七拐八绕,谢临最终停在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遗址前。这里的围墙塌了大半,但主体建筑的基础尚在,能看出房间的大致格局,只是内部早已空无一物,积满了枯枝败叶和厚厚的灰烬。
谢临望着那片空地,静默了片刻,声音比方才更低了些:“这大概……是我以前住的地方。窗边原该有张书案,总对着院子里一颗枇杷树。枇杷树长得旺的时候,枝叶能探到窗口。渴了便能直接摘枇杷吃。”
温聿珣听着谢临的描述,笑着挑了挑眉,道:“这创意不错,回侯府我们在院中也种一棵。除了枇杷还能种点别的,石榴桑葚什么的,都试试。”
谢临原本有些感怀的,被温聿珣这么一打岔,愣是什么情绪都没了。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温聿珣,反唇便道:“我那枇杷树是回来报恩的,自我记事起就都是自己灌溉施肥,从未假手于人。侯爷要养,做得到吗?”
他说着淡淡补道:“别说养,侯爷那梅园里的梅枝,都快被你练剑削秃了吧?”
温聿珣:“……”
他沉默片刻,发现竟反驳不了,便从善如流道:“这不是还有阿晏吗?阿晏养?”
谢临冷笑:“想得倒美。你给我报酬吗?”
温聿珣福至心灵,张口便道:“我卖身抵债?”
谢临:“……”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道:“别逼我在这里扇你。”
说着抬脚便走。温聿珣轻笑一声,快步跟上。
穿过谢临的私人院落再往后走,便是谢宅的后花园。如今这里早已看不出原先精心打理的模样,倒更像是一块被偶然荒废了的野地。曾经的小径被茂密的杂草和不知名的野花淹没,几块湖石随意地倾倒在草丛里,一半已被新生的藤蔓覆盖。远处那方小池塘没有干涸,但池水浑浊,边缘生着一圈茂密的芦苇,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院子角落有棵枯藤老树,树下一架秋千的座板早已不见,只剩下两根空荡荡的铁链挂在那儿,风一过,便轻轻地晃着。
谢临幼时来后花园玩得最多的也便是那处秋千,此刻见了也不禁多看了两眼。见温聿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便介绍道:“那儿原先是一座秋千,阿蕴小时候总闹我陪她玩。”
温聿珣脑子里似乎有了画面,忍俊不禁戏谑道:“和你一人坐一个比谁荡得高些?”
谢临的本意是谢蕴闹着要推,正欲开口解释,却倏地顿在了原地。
一人一个……那儿原先的确是有两架秋千,可在他十岁那年其中一架便坍塌了。
他父母派人重新修缮加固了一番,只保留了其中一架。而今更是只有两根空荡荡的链子挂在那处。
……温聿珣为什么会下意识觉得,那里有两架?
第42章 见色起意
谢临多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地将疑问按在了心底。
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哪怕他问,温聿珣也不会说实话。
这人的秘密……似乎比他想的还要多。
“怎么了阿晏?怎么一副看负心汉的眼神看我?”
他思索的这会儿功夫,落在温聿珣眼里就是长久的沉默。后者下意识偏头看他,恰好对上谢临的眼神,不由打趣。
谢临回神,不咸不淡道:“那侯爷是负心汉吗?”
温聿珣挑眉:“这话你问我?问反了吧?”
他重重地咬了“你”和“我”两个字,不由叫人听出些控诉意味。
许是心里还挂记着方才那件事,谢临没怎么过脑子,下意识便道:“我如何是?我可没给过你什么承诺。”
话刚说出来他就意识到了不对——
……更像负心汉了。
谢临:“……”
果然,再一抬眼,他便对上了温聿珣似笑非笑的眼神。后者带着半真半假的嗔怨开口:“阿晏……”
眼见着已然落下风,谢临拂袖便走:“不与你论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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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谢宅里出来,二人没回官邸,而是直接去了堤上。楚明湛这阵子长期驻守在那,人都肉眼可见的清瘦了不少。
见他们二人过来,楚明湛强打起精神上前:“绥晏,温将军。”
温聿珣颔首致礼:“三殿下。”
谢临看清楚明湛眼下的乌青,微微蹙眉:“殿下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楚明湛无奈,安抚道:“这几日格外忙碌些。但好在快结束了。最多不过再三日,运河就能恢复正常运转。”
谢临虽担忧楚明湛身体吃不吃得消,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道:“如此便好。无论如何,殿下还是身体为重。”他说着让温聿珣递出了手里的食盒:“堤上条件不比官邸,侯爷与我让厨房多做了份吃食,殿下趁热。”
楚明湛心里熨帖,微笑接过:”绥晏与温将军有心了。”
三人在临时歇息的帐中落座,便听楚明湛道:“说起来还要感谢温将军。若不是你库里的那笔钱粮解了燃眉之急,北地民生及秩序怕是难以维持至今。国难当头,温将军大义。”
温聿珣才知道谢临居然是这么跟楚明湛解释那笔钱粮的来历的,不由下意识侧目望向谢临。
谢临神色不变,淡然道:“侯爷一向大义,臣亦深为触动。”
温聿珣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微微勾唇配合着对楚明湛道:“应该的。殿下过誉。”
楚明湛笑笑没再多言,谢临看向窗外——三日……崔元和杨峻的那批钱粮,再支撑三日应当是没问题的。
听谢临确认粮草尚且充足,楚明湛也稍稍松了口气。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所有人都认为这这趟江南之行即将告一段落时,变故陡生。
——最后那批钱粮,竟是在入京前临门一脚,被山匪劫了。
楚明湛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好端端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山匪,想也知道不可能是明面上那么简单。
谢临反应极快,当即开口:“我们在任城还有一批现成的钱粮。若从任城快马加鞭运往京城,或许能填补这个缺口。”
——他指的是崔元留下的家产。崔元已死,他的家产谢临和温聿珣原本还没商议出如何处理,没想到竟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楚明湛闻言,并未追问钱粮来历,立刻下令派人前去调运。
紧接着,他又召来一名亲信,肃然吩咐:“立刻传信回京,将山匪一事急报给陛下。同时代怀玉侯申请剿匪批文——我们即日返京,沿途顺道剿清这帮匪患。”
谢临与温聿珣对视一眼,知道他们三个想到一块去了。
虽然按理说,楚明湛接到的任务只是疏通运河,钱粮补给和安抚百姓这类事务本不该由他负责。可从一开始,他们便没有在这方面掉以轻心。
究其缘由,是因为运河淤塞才导致粮食供应出了问题。一旦百姓有怨言,明淳帝自然不会下什么“罪己诏”,背锅的只会是负责这件事的楚明湛。
百姓、史书、明淳帝都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就算他说运河淤塞是天灾,粮食调度也已竭尽全力,朝廷照样可以反问:那为何疏通不能再快一些?若是再快上几分,尽早恢复运河效用,不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如此纠缠下去,只要有人存心发难,一切归根到底都会是楚明湛办事不利,能力不行。
而打压楚明湛,获利的唯有一人。
谢临和温聿珣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个相同的名字——楚明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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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暴雨来的蛮横,没有任何雷声预兆,豆大的雨点就直接砸了下来,顷刻间就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豹云寨四面的窗户都用厚木板钉死了,但那狂暴的雨声依旧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拍打着窗户,恼得人烦心。
厅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风雨声瞬间咆哮着灌满大厅,一个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年轻喽啰踉跄着冲进来,带进来一地的泥水。他样子狼狈得很,脸上却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
“大……大当家!”小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风雨声中有些变调,却刻意拔高,“底下老沟那条水岔子,又来肥羊了!”
龙昱擦刀的动作停都没停,只是眼皮懒懒一抬,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小弟的脸。
小弟被这目光一刺,赶紧收敛了些兴奋,咽了口唾沫,说得更具体:“好几辆大车!都用油布蒙得严严实实,骡马精壮,压车的护院看着有二十来人,衣裳家伙都挺阔气!雨太大,他们走得慢,正在沟底下找地方想避雨呢!兄弟们瞅着,像是往京城送的货,油水指定厚!”
他喘着气,眼睛里冒着光:“大当家,这送上门的肉!雨这么大,正是下手的好时候!干他这一票,咱们寨子半年吃穿都不愁了!要不要点齐弟兄们,下去冲他一家伙?”
一到雷雨天龙昱就格外烦躁,兴致缺缺道:“前阵子刚动了官粮,风声还没透过去。”他开口骂道,“皇帝那狗鼻子正到处嗅呢,这会儿再伸手,是嫌自己命长?”
那小弟被噎了一下,脸上兴奋稍褪,但立刻又凑前几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大当家,您听我说完!刚才一阵邪风,吹起了一辆马车帘子一角……我眼尖,瞧见了!里头……里头坐了个大美人!”
龙昱眉头皱起,脸上嫌弃之色溢于言表,一句“滚蛋!老子不喜欢女的!”就要脱口而出。
小弟见他表情,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忙补充强调着喊道:“男的!大当家!男的!!”
龙昱到了嘴边的话猛地顿住,手上动作微微一滞,眼神锋利地看过去,像是不信,又像是在掂量这小子是不是在耍花招。
小弟一见有希望,心下一横,赶紧乘胜追击,压低了声音,说得又快又急:“真的!大当家你信我!千真万确是个男的!可那脸蛋……那身段……绝了!比画上的仙官还俊!皮肤白的跟刚蒸出来的玉糕似的,我就晃了那么一眼,魂差点没被勾走!乖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扎眼的人物!”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龙昱的脸色,舔着脸添上最后一把火:“我瞧着,那通身的气派……啧啧,想来也只有这等绝色,才勉强……呃,才配得上大当家您不是?”
小弟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大当家,机不可失啊!雨这么大,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咱们!就这么……放过去了?说不定,真是老天爷给您送来的真命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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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云寨位于京城东部的盘山一带,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天然的藏兵藏匪之地。
温聿珣的剿匪奏请递得紧急,明淳帝一时难以抽调大队兵马给他,只批复让他先率自家亲卫前往试探,另有一支精兵已奉命潜行至盘山左近埋伏,待他抵达后再汇合行动。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温聿珣索性让那支精锐继续隐匿待命,到时候见他信号行事。
他们一行人则大摇大摆地走这儿过一趟,若是那伙山匪贪心下来劫略,那便正好里应外合,一锅端了;若是匪首是个谨慎些的,没轻举妄动,那再带精锐上去硬闯也不迟。
路过盘山脚下那处最显眼的水沟时,车队依计故意放慢了速度,没多久,便有一伙山匪喊打喊杀地围了过来。
乌泱泱一群人,个个穿着利索的短衫,手里拿着砍刀和棍棒。喊杀声、脚步声、兵刃碰撞声与雨声混作一团,山匪们呈合围之势,一步步逼近,目光贪婪地扫视着那些蒙着油布的大车和看似惊慌的护卫。
车内,温聿珣与谢临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想到竟然如此顺利。
龙昱高踞马上,立于匪群最后方的坡顶,目光穿透雨幕,犀利地扫过山坡下方的一架架马车。
就在此时,最中央那辆看似最华贵的马车,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微微掀开一道缝隙,似是里头的人在向外窥探发生什么了。
仅仅是一只手,一个模糊的侧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与这泥泞场格格不入的清贵之气。
……这就是二狗那小子口中,天上有地下无的大美人?
他眯了眯眼,猛地一夹马腹,骤然从坡顶俯冲而下,速度快得惊人。电光石火之间,龙昱已疾驰至那架马车旁,甚至未曾完全勒停马匹,探身一捞,将人从车厢里强行掳出,扛在了肩上。
“撤。”
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时,他已迅速调转马头,毫不恋战,策着马便往山上扬长而去。
混战中,二狗一刀格开劈来的兵器,抽空抬眼望去正瞧见他家大当家像抢了稀世珍宝般,将一个人牢牢掳在身前,头也不回地策马冲上山道的背影。
他下意识又扭头看向旁边那驾本该是“正主”所在的、稳稳当当的马车,神色茫然。
他方才惊鸿一瞥的那位“大美人”正面色难看地探出半张脸,眼神又惊又怒地盯着大当家消失的方向。
……等、等等?
大美人还在这儿?!那他家大当家火急火燎、兴师动众……掳走的那个……是谁?!
马车内,谢临猛地缩回身子,素来从容淡定的脸上罕见地裂开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他看向对面的温聿珣:“他……他刚才……”
温聿珣张了张嘴,也是一时没说出话来,显然同样对这变故措手不及。
“他刚才掳走的人……是殿下??!”
第43章 酸涩难明
豹云寨内,龙昱将怀中人放下才来得及好好端详一番人家的脸。
长得……是还不错。但也没有二狗吹的那么夸张。
罢了。掳都掳回来了。他龙昱身为一寨之主,也不是什么不负责任的人。
反观楚明湛,傍晚用膳时他本就在谢临的无声监督下吃了不少,龙昱扛着他时,肩膀又正正好顶在他胃上。马匹一路颠簸,每一下都像是故意往他肚子上撞,顶得他胃里翻江倒海、阵阵抽搐。
一被放下来,他便只觉两脚发软、眼前发黑,下意识抬头看向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逆贼。
恰好对上龙昱低头看来的视线。
楚明湛喉头猛地一哽,再也忍不住,当场弯腰“yue”地一声干呕了出来。
龙昱:“……”
他长的有这么恶心??!二狗那几个小子还天天夸他英俊潇洒、举世无双呢。
龙昱不爽地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说出来怕吓死你。楚明湛没理他,干呕一下后他觉得舒服多了,缓过来些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环境。
寨子是用木头搭的,屋里到处垫着动物皮毛,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掳来的金银珠宝,规模倒是不小。难怪劫的了崔元的车队。
“喂。”见他不吭声,龙昱抬脚就往他的椅子腿上踹去,“老子跟你说话呢,聋了啊?”
椅子猛地一晃,在地上拖出小半米,发出“吱吱”的刺耳声响。
楚明湛目光沉下来,却深知如今不宜与他起冲突。他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火,低声应道:“谢湛。我叫谢湛。”
另一边,谢临和温聿珣几乎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决定。
——既然是楚明湛被掳走,那目前便绝不可再硬闯。
于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便这么被几个拿着棍棒的山匪劫了上去。
二狗到了山顶上脑子还有点发懵——最近路过他们盘山的人……都这么弱的吗?
——————
楚明湛是被龙昱直接掳上来的,待遇自然不错。谢临和温聿珣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二狗见他们俩是坐马车的,想来也算是小半个核心人物。索性将他们俩与其他所有人都隔了开来,单独关到了一处柴房里。
门闩刚一落下,原本瘫软在地、被粗糙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两人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谢临侧卧在几捆柴火上,手腕在背后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触碰到温聿珣同样被缚住的手指,摸索着他手腕间绳结的脉络。
不过显然,在这方面温聿珣比他熟练得多。没几下他便精准地找到了绳结的松动处,率先解开了谢临腕间的绳子,而后解开了自己的。
两人活动了一下僵麻的手腕,对视一眼。谢临目光扫过紧闭的柴房门,对温聿珣使了个眼色。
温聿珣会意,故意用脚轻轻踢了一下旁边的柴堆,发出一点轻微的窸窣声,随即又立刻装作昏迷,屏息凝神。
门外立刻传来警惕的喝问:“什么动静?里头那两个醒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不耐烦:“捆得跟粽子似的,能有什么动静?怕是老鼠吧。”
“还是看看稳妥,二当家吩咐了,说让我们谨慎些,这几日出不得差错。”
脚步声靠近,门闩被哗啦一声拉开。其中一人探头进来,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线,眯眼看向柴堆方向。
就在他伸头进来的刹那,温聿珣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门边,一记精准利落的手刀已劈在他的颈侧。那人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眼珠一翻,软软向下倒去。
门外的另一个听到些许异响,刚疑惑地问了句“怎么了?”,温聿珣已如法炮制,同样干净利落地将他放倒。
整个过程几乎没发出任何大的声响,只有身体倒地的轻微闷响,迅速被远处传来的喧闹声所掩盖。
温聿珣迅速将两个昏迷的山匪小弟拖进柴房,谢临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随即轻轻掩上门。
两人默契动手,利落地将昏迷山匪的衣物剥下,换到自己身上。而后将那被扒了外衣、只着中衣的两人摆成原先他们二人瘫倒的姿势,用麻绳粗略绕了几圈,做出依旧被捆缚的假象。
夜色下的山寨并不寂静,远处某间屋子的方向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划拳叫嚷声隐约可闻。两人压低身形,借着阴影和简陋屋舍的掩护,谨慎地朝着喧闹处靠近。
动静最大的那间屋子许是这帮小弟们的饭堂,越是靠近,酒肉香气和喧闹声便愈发明晰。
谢临和温聿珣躲在屋后一扇敞开的窗下,里面粗犷的笑骂声清晰传来。
“……要我说,大当家真是好福气!我方才去汇报事情的时候偷瞄了一眼,掳上来的那小子,细皮嫩肉的,比娘们还水灵!”一个破锣嗓子嚷嚷着,伴随着咕咚咕咚的灌酒声。
“呦呵!真的假的?”另一个声音惊叫起来,啧啧道,“我就说嘛!刚干完一票大的,油水还没捂热乎,大当家怎么又急匆匆叫兄弟们下山,原来不是劫财,是去劫‘色’了啊!”
一群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污言秽语和哄笑叫嚷,吵得人耳朵发炸。
“看来咱们寨子里马上就要有一位压寨夫人了啊。也是要喝上大当家的喜酒了!哈哈哈哈!”
窗下的阴影里,谢临脸色沉了下来。温聿珣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示意他先离开这儿。
两人寻到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背靠粗糙的木墙,隐在浓重的黑暗里。
谢临目光沉冷,久久未言。
温聿珣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问道:“想什么呢阿晏?”
谢临并未看他,像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语气冷得吓人:“想豹云寨这般行事,是当真不知死活。”
心中虽然有猜测,可听到谢临如此在意楚明湛时,温聿珣还是忍不住心里泛酸。
理智上,他知道谢临对楚明湛的的忠诚有其缘由,心底却仍是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他家阿晏,似乎还从未这样情绪外露的维护过他。
思及此,温聿珣不免自嘲。
罢了……他拿什么跟楚明湛比?
甚至连这桩婚事都是沾了楚明湛的光求来的——当初要不是他表示愿助三殿下一臂之力,这般强娶过后,谢临还指不定如何对付他呢。
又何来今日这般……偶尔近乎温存的假象。
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醋意翻腾,但他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是伸出手,指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捏了捏谢临紧绷的后颈,低声道:“冷静些。至少我们现在确定了殿下的下落,就在……”
他的话语突兀地顿住了——“龙昱房中”这四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此刻说出这个具体地点,怕是给他家阿晏火上浇油。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迅速改口,声音沉稳依旧:“……就在主屋那边。”
谢临的目光下意识朝主屋那头看了看,远远见到那禁闭的大门和已然熄灭的灯光,眉头不由蹙得更紧。
“今夜龙昱会不会……”他说到一半便闭了嘴,温聿珣却敏锐地听懂了谢临的意思。
“不会的。三殿下能在群狼环伺的皇宫内安稳长大,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有自己的手段和法子。”
他说着倏地抬眼看向谢临,意味不明道:“像阿晏那会儿……不也准备了袖箭对付我吗?”
谢临一愣,而后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大婚当晚的事,反唇悠悠嘲道:“这么看来,侯爷跟这土匪也没差别。做的都是些讨嫌的事。”
放在平日,温聿珣哪能放过这么个和谢临斗嘴的时机?定是要张口就来,反逗得谢临说不出话来才好。
可今天却一反常态,显得异常沉默。
谢临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只依稀见得他眼睫低垂,似陷入某种思绪,周身那点惯常的松散笑意褪得干净。
谢临察觉有异,正欲开口,温聿珣却已抬起眼,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情绪:“再等一个时辰,待到夜最深时,我们去主屋附近,先探明殿下处境。”
他语气果断,将话题径直引回正事。谢临的思绪立刻被拉回,只当他方才沉默是在权衡计划,便按下先前那点疑惑,颔首道:“好。”
——————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楚明湛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动静。他骤然睁开眼,侧耳细听片刻,随即悄无声息地从床上坐起。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了眼身旁熟睡的龙昱。他目光微暗,将缝在衣襟内侧的迷药重新塞回去,抬脚跨过龙昱的身躯,利索地从窗户开口中翻了出去。
窗外,温聿珣和谢临早已等候多时。
谢临的目光落到他颈脖间缠着的白色伤布上,几乎瞬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殿下。”他沉了声音,欲言又止。
楚明湛注意到他目光,微微摇了摇头:“无碍。”
“你们那边怎么样?”
谢临定了定心神,答道:“寨子的地形和大致情况已经摸清,只差主屋这一带。此处守卫格外森严,我与侯爷费了不少周折才潜入。眼下若要调动山下精锐强攻,并非难事。只是殿下这边……”
“不着急。”楚明湛抬了抬手,“再给我点时间。”
他目光扫过外头沉沉的夜色,骤然锐利起来:“过几日我会设法将主屋这边的地图画给你们。届时,你们须潜入龙昱的书房,替我寻一件东西。”
“我怀疑他保留了与楚明慎往来的书信。”
第44章 活色生香
天亮之前,谢临与温聿珣回到了柴房,给那两个被绑在一起的山匪松了绑。
两人刚一醒转,谢临便从袖中取出两粒药丸——是前阵子温聿珣替他抓的治食欲不振的药,直接塞进了他们口中。
“这药七日之内若不服解药,便会爆体而亡。”谢临语气平静,“这七日,你们须听我们差遣。事后,我自会将解药给你们。”
两个山匪小弟哪见过这世面,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就要磕头认主。
谢临抬腿,脚尖抵住他们额头,止住下拜的动作:“用不着来这套。出去吧,入了夜再进来,同昨日一样。”
一夜没睡,谢临嘴上不说,温聿珣却看得出他的困乏。
房门刚合上,靠在柴堆上坐着的温聿珣就伸手一揽,拦住他家阿晏的细腰便往怀里带。
谢临反应不及,一个踉跄跌了进去,额头撞在人硬邦邦的胸膛上。
“做什么?”他瞪温聿珣。
“睡会吧阿晏。”温聿珣拍了拍自己大腿,“大腿,肩膀,随你挑。阿晏看哪睡的舒服。”
谢临瞪着他没动,想说山下待命的部队还没联系;队伍里其他人也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关在哪了;殿下万一有什么事情需要紧急联系他们……
“交给我。”温聿珣看着他的眼睛,低头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都交给我。”
“睡一觉吧。待会有人来送午饭的时候我叫你。”
许是温聿珣的语气和眼神都太具有蛊惑性,谢临靠着他的肩膀,半阖着眼,原只是想闭目养神一会,没想到竟真的睡着了。
再醒来时,谢临只觉额头微麻——那里残留着一个指印,是温聿珣方才叫醒他时弹的。
他揉了揉眉心,说道:“侯爷叫醒人的方式还真别致。”
面前摆了几盘潦草的饭菜,看着没什么食欲,谢临只看了眼便挪开了目光,听温聿珣道:“方才打听过了。龙昱今早宣布了消息,说三日后大婚,那便是我们行动的最好时机。”
“我们的人关在山那头了,具体位置那两个看门的也不甚清楚。盘山太大了,靠我们自己去寻几乎不可能。只能等下头的援军攻上来时,挟一个他们高层的人带路。”
谢临点了点头,脑中已开始规划具体的行动流程,温聿珣舀了勺饭便递到他嘴边:“张嘴。”
谢临皱眉,温聿珣的勺子却像焊死在他嘴边了似的,一动未动,一副他不吃就跟他耗在那儿的架势。
“芝麻开门?”温聿珣挑眉,戏谑着开口。恰巧这时谢临自觉拗不过他张了嘴,看上去的效果就像是温聿珣哄得他吃了似的。
谢临:“……”
他耳根一下就烧起来了,迅速从温聿珣手中夺过勺子,埋头开始扒饭。
温聿珣却还没放过他,在一旁悠悠道:“这睡觉也要哄,吃饭也要哄,三岁孩童都不这般了吧阿晏?”
他说着轻笑,“这要是离了我,可怎么办啊?”
谢临忍无可忍,给了他一肘,咬牙切齿道:“闭嘴吃饭。”
另一边,与谢临同样食不下咽的还有一人——正是主屋内的楚明湛。
倒不是说眼下困境让他觉得多棘手,是这山匪的食物实在是……太糙了!
看着鸡鸭鱼肉一应俱全,油光发亮,实则毛都没拔干净,油盐都重的很,腥味还没盖住。偶尔还能看到两根头发……
楚明湛不是什么矫情的性子,可到底是个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皇子。他本想着硬着头皮吃点儿,能果腹就行,可看到那两根头发时,是彻底没了胃口。
这落在龙昱眼里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龙昱看着眼前人拿着筷子兴致缺缺的模样,只觉得他是在呕气,意图以绝食相逼,捏住他的两颊拿起一碗汤,抬手便往里灌。
楚明湛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藏在桌下的手渐渐捏成拳,攥得几欲出水。他听见龙昱沉着声音道:“想死也等成完亲再死。昨晚你都没死成,今天就更别想了。”
“我没有想……”楚明湛耐着性子跟他解释,说到一半又觉得说了也是白搭,索性站起身来往外走。
“去哪?”龙昱皱眉问道。
“你要一直关着我?”楚明湛低头看向他。
龙昱没说话。
楚明湛道:“我出去走走。你要不放心的话可以派人跟着我。”
——————
入了夜,谢临和温聿珣便再次同外头看门的那俩交换了身份。
刚绕到主屋附近,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诶诶诶诶,前面那俩。”
谢临眉心一跳,压着头不动声色地转身。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快步走来,压根没多看他们,直接吩咐道:“正好,省得我去找人了。”
“里头那位未来的压寨夫人说想吃点东西。你俩现在就去厨房,弄些清淡的宵夜。记着,要温热的、爽口的,别拿那些油腻腻的玩意儿。动作快些,直接送进房里去。”
谢临和温聿珣对视一眼——看样子楚明湛是有动作了。
果然,两人拿着吃食进房门时,楚明湛见到是他们二人丝毫不意外。
谢临见到房内只有楚明湛一人,多问了一嘴:“龙昱呢?”
“去找下头的人谈事情了,随时有可能回来。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他说着拿起一小块从桌角撕下来的牛皮塞给谢临,“这是地图,你们俩现在往书房去。一旦发现任何不对及时撤退,安全第一。”
谢临颔首,正欲退下,楚明湛却多扫了他们一眼,道:“等等。”
“出门弄点儿雨水、泥巴糊糊脸。你二人容貌太甚,虽说夜里不容易看清,也还是小心些为好。”
两人一愣,都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吩咐。温聿珣觉得有些好笑,眉梢一挑就要开口。谢临一记眼刀横过去,这才让他闭了嘴。
谢临接过话头:“我们知晓了。“他的目光落在楚明湛脖间的纱布上,“殿下也是,无论如何,安全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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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昱从外头回来时,楚明湛已经睡下了。
他看着那个裹成蚕蛹的背影,心道,今天这么老实?
“谢湛。”龙昱开口唤道。
楚明湛没理他,他便自己坐到了床边,抬手在人背面拍了一把。
“刚刚和下面的商议了我们的成亲礼。那两个被关在柴房的是你朋友吧?到时候要不要放他们出来喝个喜酒?也算是给你做见证了。”
楚明湛这下有反应了,却是平静道:“你把谁关柴房了?”
龙昱轻嗤一声:“装什么?老子就不信你在外面晃了一天,什么都没打听到。”
见楚明湛又不说话了,龙昱也懒得再跟他争这个,不耐道:“就那俩坐你后面那辆马车上的。二狗说到他们俩时还欲言又止好几次。怎么?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楚明湛睁开了眼,若有所思道:“你见过他们了?”
龙昱:“没呢。老子连你都还没搞定,哪有闲工夫去见他们。”
说到这儿,龙昱才反应过来,烦躁地“啧”了一声,“老子问你话呢!怎么尽成你问我了?”
楚明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又重新闭上了眼,不再理会他。
龙昱见他三句话蹦不出一个屁来,暴躁得想打人。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劝自己,冷静,冷静,男人不能打媳妇儿。遂狠狠踹了一脚床脚,以平心头之恨。
另一边,谢临与温聿珣几乎摸黑翻遍了整个书房,却始终找不到所谓的书信往来。
温聿珣皱起眉,压低声音问:“你确定他真的会保留这些信?”
也难怪他有此一问。且先不论龙昱是否真的与楚明慎有所勾结,即便是真,一般人收到这种见不得光的密信,看完第一反应也应当是立即烧毁。
谢临摇了摇头:“若他当真是与楚明慎勾结,必会保留。对方为官他为匪,一旦东窗事发,楚明慎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将他当弃子扔出去。”
“唯有手上握着这点证据,他才有翻身之地。能够一手建立起豹云寨,在这山头横行霸道,龙昱不会连这点脑子都没有。”
谢临说着手上动作未停,在一处暗格底下伸手一摸,随即眼神一定,迅速将手上纸张抽出。
“找到了?”温聿珣见状立刻凑过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两人同时看清了那叠纸张上的内容——
上面没有文字,只有画。
画中赫然是两名男子交//媾的场景。画面之活色生香、简直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谢临:“……”
温聿珣:“……”
谢临的脸瞬间就黑了。
温聿珣睨他脸色,忍着笑故意开口道:“欸阿晏,这姿势……”
谢临额角青筋跳了跳,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和温聿珣讨论什么姿势不姿势,咬牙给了他一肘,打断道:“闭嘴!”
温聿珣并不如他愿,还想说些什么,便听谢临语气危险道:“再废话我把你打包送去跟龙昱聊。你们俩一定很聊的来。”
温聿珣这才作罢,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略显遗憾就是了。
第45章 婚事惊变
嘴上虽不饶人,实际上温聿珣半点没耽搁,同谢临一道再次寻找起来。
两人在接连翻出八本春.宫图,五本言辞露骨到让人眼瞎的话本之后,终于在某个春.宫图的内页夹层中翻出了书信。
“走。”谢临将所有物品摆放回原处,当机立断道。
三日一晃而过。这几日,谢临眼见着豹云寨里里外外张灯结彩起来,喧闹的很。大当家大婚,自是半点不能怠慢,寨中上下人影奔走,贴喜字、挂红绸、抬箱笼、备酒席,处处是忙碌景象。反倒是他们被关押的柴房这一方小角落,无人问津,成了整个豹云寨里最清闲的地方。
自己大婚那日,谢临其实没什么实感,也完全无心欣赏他那御赐婚姻的极盛派头。如今看着旁人为了这场明知成不了的荒唐婚事忙前忙后,他倒真像是要去赴一场正经喜宴似的,反而生出几分荒谬的实感来。
温聿珣观他表情,轻笑道:“怎么阿晏?羡慕了?”
谢临回神,淡淡道:“我羡慕什么?”
“羡慕人家婚礼办不成?”
温聿珣一怔,而后笑笑没说话,心道,那你怕是确实羡慕。
大婚当日,谢临和温聿珣难得被光明正大地放出柴房,请去喝喜酒,却被远远安排在了角落。
两人对这安排倒没什么不满,只是颇觉意外——照理说,他们作为楚明湛方眼下唯一的宾客,高低算半个“娘家人”。就算坐不了上座,也该在内围才对。
正思忖间,谢临抬眼,恰对上了那位二当家的目光。二狗见他回看,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立刻心虚地挪开视线。
谢临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另一边,和他撞了目光的二狗,摸着心肝别开了眼,总觉得像被那一眼看透了似的。
——天地良心,他这几天可真是提心吊胆的。自那日劫了谢临他们一行人回来,他就像被架在热油上烤似的,坐立不安。
原因无他——他或许是整个寨子唯一一个知道他们大当家的可能娶错了人的。
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
不说吧,他亲眼所见的那位绝色美人,的确不是如今被捧在后院准备成婚的那一位;说吧,他又实在拿不准大当家是否当真劫错了人——万一他就中意眼下这位呢?
那自己贸然开口,岂不等于明晃晃地说“大当家您眼光不行,抢回来的还不如另一个好看”?简直是自寻死路。
如此反复纠结,一拖竟就拖到了大婚当日。事到如今,二狗早已没了退路。婚礼都已办起来了,若在这时让大当家发觉可能弄错了人,岂不荒唐?大当家的颜面何存?
想到这里,二狗咬了咬牙,横下心决定一错到底:绝不能让大当家见到那位真正的大美人。既然他肯娶现在这位,总归大体是满意的。只要不让他察觉这桩婚事背后可能摆了个大乌龙……一切就能圆满收场。
龙昱本人是不会去操心那些婚礼细节的,那这些自然便是二狗说了算,是以谢临和温聿珣便被安排在了最外层。
好在老天似乎是听到了他的祈求,龙昱自入了场,全程都没往温谢二人那头多看一眼。
二狗松了口气。
“一拜天地——”庭院里,龙昱和楚明湛共同站在天地桌前,赞礼官已高声唱起了赞词。
龙昱的目光落在楚明湛盖头下方露出的半截下巴上,喉结滚了滚。
“二拜高堂——”
楚明湛没弯腰,心道你的高堂可受不起我这一拜。
一群围在一旁的小弟见状七嘴八舌的起哄:“愣着做什么啊大嫂,快拜啊!”
“是啊大嫂,以后就是我们豹云寨的压寨夫人了!害什么羞啊?哈哈哈哈!”
龙昱也望了过去。
见楚明湛迟迟不动,赞礼官清了清嗓子,重新道:“二拜……”
高亢的嗓音还未落个完整,凄厉的呼喊声便伴随着血腥气撞入喜堂。
“大当家!不好了大当家!”一名浑身是血、盔歪甲斜的小弟踉跄扑入,惊得原本笑呵呵看热闹的一群山匪都骤然变色起身,“外头!外头一支军队打上来了!铠甲精良,见人就杀……似乎是、是官家的精锐!”
龙昱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暴戾情绪翻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一跨步,将身旁戴着红盖头的楚明湛严严实实护在身后,扬声道:“集结所有人,抄家伙,随我迎战。”
“轰”的一声巨响,豹云寨的大门彻底被撞开。
身披甲胄的虎狼之师潮水般涌入,刀剑挥舞,箭矢如同疾雨般射来,噗嗤入肉声不绝于耳,瞬间撂倒了数名反应不及的山贼。惨叫声、怒骂声、兵刃出鞘声轰然炸开!
大红的“囍”字被踩入泥泞,刀锋划破挂满了整个寨子的红绸,缎带碎片混着被砍倒宾客溅出的鲜血漫天飞洒。桌椅倾覆,杯盘狼藉,酒液与血水混合成刺鼻的腥气,弥漫在盘山之上。
混乱中,龙昱格挡开正面一柄长枪,侧方一人却忽地伸手,一刀捅向他肋下。
龙昱想避,但他侧后方是楚明湛。这一刀他若是避开,就会结结实实的插在楚明湛身上。
“娘的……”龙昱低骂一声,正面迎了上去。
突然——
“殿下接着!”
压低的疾呼穿透厮杀声,一柄长剑被人从混战圈外精准抛来,直冲龙昱背后的“新娘”。
一直静立仿佛受惊的楚明湛突然动了。红盖头被猛地掀飞,露出一张平静至极的脸。
他骤然抬手,精准无比地握住剑柄,反手利落地拔剑。
龙昱甚至都来不及惊愕,侧颈处便猛地一痛。
——原本被他护在身后的人拿着那柄长剑,稳稳地架在了他的颈侧动脉之上。
剑刃紧贴皮肤,压出一道细微的血痕。
“还你了。”他听见楚明湛低声道。
“大当家的!”一直跟在龙昱身侧拼杀的二狗率先瞥见这骇人一幕,惊得魂飞魄散,刀都差点脱手。
院内殊死搏杀的山贼们闻声动作齐齐一滞,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地回望而来。
“大当家!!”“嫂子!你做什么?!”“放开大当家!”
惊怒交加的吼声此起彼伏,山贼们的阵脚顿时大乱。
楚明湛对周遭的惊叫充耳不闻。他略微抬高了声音,沉声道:“不想他死的话,就都住手。”
下方原本躁动的山匪们骤然一静。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疑与无措,摆明了是进退两难。
僵持的死寂中,龙昱倏地低笑出声。他垂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狠厉:“谢湛……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吗”字尾音还未落下,他身形猛地一沉,肘部狠狠向后撞去,趁楚明湛力道稍松的刹那,反手便要夺剑。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犀利的身影疾掠而至。
温聿珣凌空一脚,精准地踹在龙昱腕骨上,长剑应声脱手。下一刻,温聿珣已将龙昱死死踩在脚下,剑尖稳稳抵住他后颈。
“怀玉侯温执昭,奉旨清剿盘山。”
“自愿受降接受招安者,扔下兵器,退至左侧。若执意负隅顽抗、求死殉寨者……”
剑尖在龙昱脖子上压的更紧了些,骇人的压迫感落下,温聿珣冷声说完后半句:“大可往右站。”
——
一伙山匪被尽数剿了带下山时,天已经黑了。
温聿珣掀开马车车帘的一瞬间,谢临僵直的脊背才松懈下来些。
前者注意到这个细节,落座之后给谢临揉了揉后腰:“怎么了阿晏?等累了?”
谢临摇了摇头,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收缴兵器,查看物资,清点人头,一应琐事处理下来,不自觉便耽搁得久了些。”
温聿珣语气半真半假,悠悠说道:“本来这些都不归我负责,只是我若将你那位三殿下独自留在上头,自己当甩手掌柜下来了,阿晏怕是要唯我是问……索性帮帮忙。”
温聿珣不知道的是,谢临坐在山下马车上等待的这数个时辰,已经动了无数次想要上山的念头。
他们兵分两路,谢临带人去找长福他们,温聿珣则留在成亲礼现场排兵布阵、作主心骨,这是行动之前他们二人就约好的。
原本送长福他们下来后,谢临便想打道回去,被长福和知乐一气儿拦住了。
两个人小鬼大的打着哭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会儿说山底下需要一个人坐阵,一会儿又说谢临不会武,上去了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让温聿珣分心顾他……这才将谢临拦在山下。
思及此,谢临不动声色问道:“侯爷是几岁开始习武的?”
温聿珣回忆了一番:“五岁吧,怎么了?”
谢临迟疑道:“若不是童子功,成人后再想习武,有可能吗?”
温聿珣道:“看想练到什么程度。若是只是强身健体,作自保之用,那没问题;若是想成为什么武林高手,那怕是难了。”
温聿珣说完,微微挑眉看向他:“阿晏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临迎着他的目光:“我想习武。”
温聿珣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道:“……啊?”
谢临没有移开视线,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沉稳而坚决:“我想习武。”
温聿珣终于回过神来,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怎么突然有这个念头?”
谢临道:“上次落入猎户陷阱时就有了,只是后来诸事繁杂,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
温聿珣眉头蹙得更紧,几乎是脱口而出:“……是觉得我护不住你么?”
谢临神色未变,只定定看着他:“温聿珣,我也是男人。不需要谁护着。”
第46章 风动帆动
温聿珣失笑,放缓了声音:“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说……练武非一日之功,会很辛苦。”
谢临神色平静,淡淡道:“我心里有数。侯爷和殿下都是自幼习武,就连楚明慎那半吊子尚且能骑马射箭。我为何就学不得?”
温聿珣哑口无言,终是拗不过他,点了点头。
反正回京后事情繁多,最多不过三天,他家阿晏大概就会把这事抛之脑后。
温聿珣这么想着,以至于在几日后的一个早晨,推开门看见抱臂倚靠在他房门口的谢临时,一时间都怀疑自己是还在做梦。
这是他们回到京城的第一日。
他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天色,又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床铺,确定现在是五更天没错。
谢临倒是很从容,淡定自若地跟他打招呼:“早啊侯爷。去晨跑?”
温聿珣木然点了点头,迟疑道:“阿晏是才起还是……”一宿没睡?
“自然是才起。”谢临说着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走,“侯爷按自己往日锻炼的节奏来就是,不必顾我,我先试试能不能跟得上。”
温聿珣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打击谢临的自信心,迈开了步子。
“跟上。”
温聿珣平日晨练的第一步,便是绕着侯府外围跑上两圈。
这六里地的路程,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恰到好处的热身,但对素来疏于锻炼的谢临来说,却着实有些吃力。
温聿珣心知肚明,因此即便谢临嘴上说着“不用等”,他起步时仍不动声色地压住了速度。
第一圈他二人尚能并肩,到了第二圈,谢临的呼吸便明显沉重起来,脚步也滞后了许多。
温聿珣缓下步子绕到他身侧,低声提醒:“注意呼吸,吸……吐。坚持住,阿晏,就剩半圈了。”
谢临咬紧牙关,在换气的间隙硬生生挤出话来:“你只管往前……不必管我。”
温聿珣哪里会听他的,手覆上他后背给了他一股推力:“慢慢来阿晏,别逞强。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
谢临不再言语,只紧绷的肩背不自觉地松了些许。
终点将至,府门在望,温聿珣忽然加速,抢先一步抵达门前。他转过身,笑着张开双臂。
谢临猝不及防,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挟着一身急促的风声,直直撞进那个早有预谋的怀抱里。
温聿珣稳稳接住他,掌心在他汗湿的后背上轻轻抚过,带笑的声音擦过耳畔:“抓住你了。”
剧烈运动后的心跳如擂鼓般轰鸣,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搏动间,他听见温聿珣轻声说:“我们阿晏,今天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
晨跑过后,温聿珣领着谢临回府,让人备了两杯温热的蜂蜜水。甜意入喉,谢临顿时觉得舒服了不少。
按温聿珣平日的习惯,接下来便是练剑的时候了。而练剑的场地……正是谢临口中那一片“已经被温聿珣削秃了”的梅林。
谢临从温聿珣手里接过木剑掂了掂,随口道:“我第一次见侯爷似乎就是在这里。”
温聿珣一怔,而后笑了笑:“难为阿晏还记得。”
他目光落在谢临手中的木剑上,语气认真了几分:“不过阿晏,你真想好了要学剑?”
世人常说,兵器如人,各有所适。寻常孩子初学武艺,大多会先去武器坊挑选一件真正称手的兵器。坦白来说,长剑并不适合才初习武、毫无基础的人学习,很容易练成花架子。
温聿珣自己虽是什么武器都会一点,但战场上使得最顺手的,其实还是刀和枪。
至于为什么在回京后谢临面前一般都用剑……
咳……其实是因为帅。
谢临哪里知道温聿珣这点儿孔雀开屏的少男心事,闻言蹙眉问道:“怎么?我不适合用剑吗?”
温聿珣摇头:“倒也不是不适合。只是剑比起其他武器,更难让新手发挥出实际效用……”
他说到这就顿住了——因为照这个说法,谢临目前最适合学的,其实是刀。
……但他实在想象不出他家阿晏白衣翩跹、挥刀乱砍的样子。到时候怕是乱刀砍死的第一个就是他温聿珣。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从后背涌了上来,求生欲使然,温聿珣咽了咽口水,果断道:“剑好,就剑吧。”
他这明显说一半藏一半的,谢临岂会感觉不到?
见谢临眯眼看过来,温聿珣赶紧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学剑前期打基础会更难些,长久来看却大有好处。以阿晏的悟性和耐心,使剑再好不过。”
谢临习武一事就此算是缓步迈上了正轨,另一头,朝堂之上也并不太平。
楚明湛返京次日,便有一位阁老呈上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章,直言弹劾太子失德。
奏章言辞犀利,开篇即指太子楚明慎平庸无能、刚愎自用,更缺乏兄友弟恭之谊,屡次设计陷害兄弟。随后具体罗列三大罪状:其一,协助科举舞弊,虽因秦牧之死死无对证,难以坐实,却仍引人疑窦;其二,酒后失德,竟与匈奴居次同寝,损害国之体面;其三,勾结山匪劫掠粮草,险些酿成大患。末尾还附上了楚明慎与龙昱勾结的书信。可谓是板上钉钉,辩无可辩。数条罪状之下,阁老恳请皇帝废黜太子,另择贤能立为储君。
此封奏折一出,满朝哗然。
楚明慎当即就腿软了,明淳帝更是脸色难看得吓人——便是他再偏爱楚明慎,此番也保不了他了。
更何况,他也的确是不知道自己这个蠢货儿子竟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好事”。
永昌二十八年夏,太子楚明慎正式被废,贬为庶人,关入东城别院。举国轰动。
诏令一出,便再无回头路可走。
太子生母舒后在紫宸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也没能跪化帝王的“铁石心肠”。
舒后一生只这么跪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四年前,为保襁褓中的温聿珣;一次便是如今,为保罪状罄竹难书的楚明慎。
整个紫宸殿气氛在那几日都压抑至极,终日只闻摔杯碎盏的声音,满地狼藉。
第三日黄昏,温聿珣在殿外接走了跪至昏厥的舒后,送回凤仪宫休养。
值得一提的是,明淳帝虽废了楚明慎,却并没立即另立新储。满朝文武看到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不少的明淳帝,皆在这个节骨眼上保持了沉默。立储一事,便这么被搁置下来了。
——
东城别院。
废太子时还是夏末,如今一晃也秋初了。萧瑟的秋风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在空荡的庭院里打着旋,平添了几分凄清。
门前冷落,与月余前东宫门庭若市、热闹至极的景象,已是天壤之别。
温聿珣推开门,楚明慎正歪斜地倒在地面上,目光空洞地望着上方房梁。
听见动静,他连头都未转动分毫,干裂的上下嘴唇碰在一起,烦躁地喝斥道:“说了不吃!滚出去!”
温聿珣没作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好一会才道:“瘦了。”
第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楚明慎便猛地回头。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温聿珣脸上,牙关渐渐咬紧。
温聿珣却恍若未觉,自如地将带来的食盒与一壶酒放在屋内唯一的矮案上,拂衣坐下:“聊聊?”
“聊聊?”楚明慎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低笑嘲道,“怀玉侯与我这个废人有什么好聊的?聊聊你有多春风得意?还是聊聊我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有多好看?”
温聿珣静默地注视他片刻,忽然轻声唤道:“明慎。”
楚明慎一怔,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别开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低吼着道:“别他娘的这么叫我!”
“温聿珣!”这声嘶吼仿佛骤然撞开了压抑已久的闸门,泪水与愤恨再难抑制,尽数倾泻而出,“你他娘的真是个畜牲!这么多年……我与母后究竟何处对不起你?竟要你帮着外人这般算计我们!”
“就因为匈奴居次那件事?那天我们都在场——我他娘是自愿还是被迫,你难道不清楚吗?!是……我当时确实想让你替我担下,因为多娶一个匈奴公主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任何的损失!你拒绝了,我也没再强求。后来母后会突然闯进去,是我也没料到的!”
他声音哽咽,却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竟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尽是自嘲:
“……不对。”
“不对啊……我现在还跟你解释这些做什么?”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讥诮道,“什么匈奴居次……呵,按时间推算,恐怕从秦牧那件事起,你就在算计我了吧?”
“就因为那个谢临?”他咬牙切齿,“就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你就能将母后多年的养育之恩、我们自幼的兄弟之情统统不顾?甚至……甚至到了要置我于死地的地步?”
“我从未想过置你于死地。”
“我从未想过置你于死地。”温聿珣任他斥骂一通,直至这句才沉声开口。
“楚明慎。”他唤道,“事到如今,你仍看不清自己吗?”
“你口口声声是我算计你,可科举舞弊逼得寒门书生走投无路,是我教你去做的吗?呼延瑞的邀约是我让你应的吗?置全京城百姓性命于不顾,勾结山匪劫粮只为陷害楚明湛,这桩桩件件,都是我诱导你做的吗?”
楚明慎赤红着眼反驳:“你别扯这些冠冕堂皇的!我还不了解你?就是因为谢临……一切都是因为谢临……”
“你敢说,我如果没有做那些事,你就不会为了他,站到楚明湛那边?!”
温聿珣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即便没有他,我亦会择楚明湛,或扶持其他人。总之,绝不会是你。”
楚明慎气得浑身发颤,指着他却说不出来话。
“楚明慎,一个人无才无德,野心过大,却没有与野心相配的头脑与胸襟,你觉得他能当皇帝吗?坐的稳江山吗?”
“就算侥幸让你用阴谋诡计上了位,最终也不过是绞死在权力的漩涡中。”
“你若没做过那些事,我拼死也会保你荣华富贵一世无忧,做个风花雪月的闲散王爷。”
“……我初回京的时候,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楚明慎倏地大笑起来,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笑容无尽悲凉,却叫看不透在笑什么。
温聿珣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你以为楚明湛又是个什么好东西?铲除了我,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
温聿珣推门的手一顿,却并未回头。停了数秒,楚明慎听见他道:
“那是我的事。”
他落下最后一句话:“你休息吧。姨后那边,我会替你照顾好。”
第47章 心乱如麻
温聿珣推开门,一眼便瞧见了倚在门边的谢临。
他微微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合上门,快步上前握住对方微凉的手,牵着他朝外走去:“阿晏?怎么从车上下来了?”
“下来听听墙根。”谢临语气轻淡,神情似笑非笑,教人一时摸不透这话是真是假。
温聿珣脚步顿了一下,旋即失笑:“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不就是了?外面风大,先上车再说。”
谢临却站住了没动,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脸上,忽然道:“你在难过。”
“不想笑可以不用笑的。侯爷现在笑得比哭难看。”
温聿珣怔了怔,嘴角那点勉强的笑意渐渐敛去。他沉默地推着谢临上了马车,动作轻缓,却始终垂着眼,不与人对视。
谢临此刻倒异常安静,没有出声,只静静凝视着温聿珣低垂的侧脸,叫人看不出想法。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隐约的风声。良久,温聿珣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应该听说过,我幼时家中遭难,满门被屠,是皇后一力保下我的事。”
谢临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那年大雪,她在紫宸殿外跪了整整三日。陛下对这位发妻终究还有几分情谊,知道她的身子经不起这般折腾,无奈之下,命人为我算了一卦。”
“卦象上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注定无儿无女,孤独终老。还说我是天生镇守疆场的命,假以时日,舍我一人,可保大雍安宁。”
“那时陛下刚登基不久,温家满门尽殁,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而他,也需要一把趁手的刀。或许是信了那卦言,又或许是觉得我或多或少应该继承了几分温家带兵打仗的天赋,这才松了口。”
谢临皱起了眉头——他倒是不知道,当年的事原来还有这样一段秘辛。
“阿晏或许觉得楚明慎顽劣不堪,但幼时,我的顽劣丝毫不逊于他。舒后待我们二人,从来都是一视同仁地溺爱。”
谢临想到毫不犹豫便能推他出来顶罪的舒后,并不认同“一视同仁”这四个字,却没有打断他。
“可以说,在知晓这些往事之前,我能够拥有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全是她一手护着的。陛下视我为兵器,而她和明慎,是真心将我当作一个人来看待。也是……我曾经唯二视为家人的人。”
话语到这儿戛然而止,温聿珣的目光转向窗外,落在虚空处,不知是在想什么。
马车内重新陷入安静,车轮碾着落叶轱辘轱辘地向前,良久,谢临轻声开口。
“温聿珣。”
“要靠一会吗?”
温聿珣怔了怔,缓缓抬于盐屋眼,望进谢临眼底。
——他很怕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名为同情的情绪。
好在没有。
谢临神色依旧浅淡,淡到仿佛什么都未曾听见过,只是突发奇想,想给他一个拥抱。
温聿珣垂了眼,紧绷的肩背慢慢地松懈下来,缓缓地、缓缓地,将额头抵在了谢临肩胛骨上,闭上了眼。
——
从江南回来,谢临便将崔元和杨峻的事情隐去了关于他父母的那部分,告诉了楚明湛。
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回到京城,他们在江南的所有收支,户部肯定都要一笔笔对账。这时候若再说是温聿珣自掏腰包,且不说明淳帝信不信,就算信了,让他以为温聿珣从前私藏了这么一大笔钱粮,难保他不会觉得后者居心叵测。
楚明湛听完后并不意外,只顿了一会,而后意味不明地问道:“绥晏,你现在对怀玉侯……是个什么看法?”
谢临被他问得一愣,迟疑道:“……殿下是说哪方面?”
楚明湛看向他,嘴里蹦出两个字:
“情爱。”
谢临沉默了。
楚明湛也不催他,只自顾自开始点水温杯。茶海中的水汽袅袅升腾,热水高冲而下。醒茶过后,他听见谢临开口了。
“我不知道。”
楚明湛手上动作顿了顿,望了过去。他很少听到谢临这般模凌两可的回答,语气中带着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坦白来说,最初成亲时,殿下虽向我点明了虎符一事,我却并不信他有几分真心。素不相识的两人,一方仅基于传闻或皮相,就要罔顾另一方意愿强娶。这样的真心,又值几个钱?”
楚明湛听他这般开头便知道,必有后话。他将泡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可随着相处之日渐久,你的看法改变了?”
“……是。日久见人心。谢临自诩通透,不至于连这点儿真心假意都分辨不出来。他待我是极好的……一度到了让我想自欺欺人都难的地步。”
“只是越是如此我便越是疑惑,他的这份‘情深意重’,到底从何而来?”
楚明湛没有说话,也没有提醒谢临——到目前为止,他所想所念,实则都是温聿珣爱不爱他,而不是他爱不爱温聿珣。
“更何况……”他听见谢临继续道,声音沉了几分,“我知他在北疆有一故人。”
楚明湛闻言,神色真正显出了意外,眉头微蹙:“嗯?”
谢临索性将呼延瑞那日所言尽数转述。随着他的叙述,楚明湛的眉头越皱越紧,直到谢临说出最后一句:“我找温聿珣确认过,他并未否认。”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谢临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摇曳的树影,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少在他身上出现的倦意:“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他对我的这份情意,究竟有几分是因为我这个人,又有几分是对旧情的移情与寄托。”
“同样的情感,他能给上一个人,能给我,焉知会不会在某时某刻,再赋予下一个人?”
“你不信他。”楚明湛静静地看着他,最后只说出了这四个字。
谢临缓缓摇头:“不是不信,是没有必要。”
“情爱于我,实非必须。既如此,又何必为了几分渺茫的可能,去赌这一场?”
谢临说完回看向楚明湛,语气已恢复如常:“殿下今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楚明湛神色复杂地沉吟了片刻,半响才开口:“……原是有些事情想交给你办的,此刻我倒不知该不该同你说了。”
谢临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同温聿珣有关?”
“算,也不算。”
楚明湛抬眼直视他,声音沉了几分:“我要杀一个人。”
谢临眼皮跳了跳:“……谁?”
“舒皇后。”
——
谢临回到侯府时,温聿珣正在吃晚饭。
他挑眉略显诧异地看向前者:“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不是说会在霁王府用晚膳吗?”
“用过了。”谢临神色不变,拉开他身侧的椅子坐下,“那头用膳的时辰比侯府早些。”
他虽这么说着,温聿珣却还是转身吩咐人多添了一副碗筷。
“坐下再吃些吧。”他夹了一块排骨,自然至极地放进谢临碗里,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聊天气,“三殿下同你聊了些什么?”
谢临执筷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用筷子尖轻轻拨弄着碗中的肉块,声音平淡:“闲话了些家常。”
温聿珣听他这般含糊其辞,眉峰一挑,侧过头便要控诉他敷衍,却被谢临抢先一步截住了话头。
“你的脸怎么回事?”谢临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温聿珣心里猛地一跳——坏了,忘了这茬。
谢临原本坐在温聿珣右手边,视角所限看不太分明,可待温聿珣这一完全转过头来,左侧脸颊便彻底暴露在他,面前——那向来俊朗的侧脸上,赫然印着几道清晰的指痕,红肿交错,显得格外刺眼。
温聿珣下意识就要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却被谢临双手托住耳后,力道不大却不容拒绝地转了回来。
谢临凝视着那片刺目的红痕,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半晌才低声道:“……她打的?”
他知道温聿珣下午入宫去照看了舒后,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温聿珣没有否认,只是就着这个姿势握住谢临的手腕,指尖在他腕间轻轻捏了两下,像是在安抚一只绷紧了脊背的猫。
“没事的,阿晏。”他放软了声音,“不疼。她怨我,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谢临反问,“她教子无方,楚明慎咎由自取,同你有什么关系?”
温聿珣觉得谢临今天的情绪格外外露,只当是他担忧自己,心下无奈的同时不由生出几分甜蜜。
他没去与谢临争执,只温声哄道:“好了阿晏,我真的没事。就这么点小伤,皮都没破呢,估计明早就连影儿都看不见了。”
谢临抿着唇,一言不发。他倏地松开手,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内室走去。
温聿珣只当他是心里不痛快在跟自己赌气,望着那决绝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心下已在暗自思忖今晚要怎么才能把人哄好了。
谁曾想,他这厢饭还未用完,就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一抬头,只见谢临竟又折返回来,手里还拿着两三只小巧的白玉药膏罐子。
温聿珣有些怔愣。没等他回神,谢临已走到他面前,一手拿着药膏,另一只手两指托起他的下巴:
“抬头。”
第48章 心灰意冷(上)
冰凉的药膏落在脸上,而后被柔软的指腹推开。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感被药膏的舒缓清凉取代,温聿珣一时有些愣神。
谢临上药的动作很认真。挑起他下巴的动作虽不温柔,可手指落到他脸上时却是极轻的,出乎意料的耐心。从温聿珣的视角看过去,恰好能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和不算太愉悦的眼神。
温聿珣眼底神色柔软了几分,抬手去推他眉头,却被谢临偏头躲开。
“别捣乱。”他听见谢临道。
温聿珣失笑,逗他道:“别皱眉了阿晏。不好看。”
谢临冷冷回讽:“还能有侯爷现在的样子不好看?”
温聿珣哑口无言,只得不再去触他霉头,心里却软的一塌糊涂。
很奇怪,只要谢临表现出对他的一点点在乎,似乎都足够他支撑很久了。
可惜……谢临并不常表露。至于是不常表露还是根本没有……温聿珣一般不去想这个问题。
总归人是他自己要娶的,谢临的性子他也不是不知,想得太多全然无意义。偶尔能有几个这样的时刻,便足够温聿珣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了。
他盯着谢临尖尖的下巴,贪婪的心思悄然冒头——这是不是代表着……他家阿晏其实对他也有那么一点点动心呢?
温聿珣私心希望这药能上的久一点,好让他的梦多做一会儿。可惜,即使谢临的动作已经算得上很细致,上药也毕竟就这么大点儿功夫。不过须臾,谢临便已从他面前退开,将药罐抛进了他怀里。
“明日还要入宫去照看她么?”谢临清清凉凉的声音响起。
温聿珣回神,犹豫了一会,还是轻轻颔首,说了实话:“是。”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谢临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下意识解释道:“只是去看一眼……”
“我和你一起。”谢临没等他说完,截断了他的话音。
“……嗯?”温聿珣有些错愕。
谢临却没再重复,错开身往房里走,落下一句:“药膏睡前再敷一次,明早我检查。”
——
不知是那药膏有奇效还是温聿珣恢复能力着实强悍,第二日一早,那可怖的指痕竟真就消的差不多了。好歹没让侯爷顶着张大红脸去上朝。
一般而言,外男不便入后宫。可温聿珣到底不同,宫中所有人几乎都默认他是半个皇子。连明淳帝都不在意,自然也便不会有旁人再敢说什么闲话。下了朝,他便与谢临一同直接往凤仪宫递了拜帖,而后便坐在偏殿,迟迟没有收到回音。
舒后不愿见他,凤仪宫伺候的老人们却是不落忍——她们不懂朝中是非,更不知皇后与侯爷之间究竟生了什么龃龉,只当是因废太子之事舒后心绪不佳,这才迁怒于温聿珣。她们多是看着温聿珣自幼长大的,眼见他手边那盏茶从热放到凉,人却仍端坐偏殿静静等候,心中颇不是滋味。
一位老嬷嬷走上前来给他换了盏茶,委婉劝道:“侯爷要不先回吧,娘娘近日身子不爽利,一时半会怕是不会见客。”
温聿珣谢过了她,却仍旧坐着没动,摆明了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老嬷嬷看得干着急,只得转而对一旁的谢临道:“谢大人也劝劝侯爷,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谢临冲她点了点头,温声道:“您先去忙自己的吧,侯爷这头有我看着,我心中有数,不会有事的。”
老嬷嬷没了办法,只得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去吩咐下人给他们做些点心。
谢临从前对于温聿珣的生长环境,一切都只是从传言中听来。他与舒后接触不多,仅有的几次接触印象还都算不上太好。故而旁人就算说舒后对温聿珣千好万好,谢临心中也没有实感。
直至现在,他才有了几分真切的感受——连下人都对温聿珣如此上心,可见她们的主子也大概的确是个温柔的人。
谢临的目光落到腕间手镯上——可这与楚明湛口中舒后的形象又实在是大相径庭……
他早就过了会偏听偏信某一方的年纪,人性本就复杂,穷凶极恶的刽子手提及妻儿老小时尚且会落泪,看似软弱可欺的老实人也大有会为了心爱之人举起屠刀的。于一人是极恶,或许便于另一人是极善。世间诸多恩怨,大抵来源于此。
他不是什么判官,善恶是非也终究轮不到他来裁定,故而他往往置身事外。而此番……他却像是被一根绳子吊在半空,被迫跌入局中。
绳子的一头是恩,是义;而另一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某些情愫……分量仿佛很轻,却又坠着他的心不断下沉。
直到被温聿珣轻声唤起名字,谢临才回过神来。
那人仍是带着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阿晏?叫你好几声了。”
谢临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觉得胸闷得厉害,倏地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出去走走。”
紫禁城内部错综复杂,他此刻又身处后宫的地界,因此谢临虽是说着出来走走,实则却无法随着心意乱转——无意闯到哪个后妃院子里就不好了。
他随手抓了个小太监领路,往御花园去。
——
温聿珣从凤仪宫里出来时,谢临已出去近一个时辰了。舒后铁了心不肯见他,谢临又极少来内宫中。温聿珣放心不下,两相权衡之下,最终还是追了出去。
他知谢临惯来有分寸,这内宫中唯一稍妥当些的去处就是御花园了。因此温聿珣没怎么犹豫,出了凤仪宫便径直往御花园去。
御花园中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温聿珣步履匆匆,穿过一道缀满枯藤的月洞门,刚绕过假山,碧水池畔的景象便蓦然映入眼帘。
池对岸站着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个身着一袭青色朝服,领子还是自己出门前帮他整理的,正是谢临。
而另一个,也很好辨认。身形清瘦,气度却如松如竹——是楚明湛。
两人此刻正面对面交谈,在阳光下看不大清神色,远远一看却格外养眼。
温聿珣下意识退回了假山后,心里一时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所以,阿晏说出来透透气,实则是约了楚明湛?
难怪今日他一反常态说要与自己一同来内宫中,自己还以为……
温聿珣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可从前他与楚明湛见面分明都不会瞒自己,没有道理这次成为例外。
……除非,这次是有什么他不能知道的事。
一阵秋风扫过,卷起了地上几片零星的落叶。温聿珣突然觉得脸上那片已然消下去的红肿又开始疼了。
他想到昨晚谢临提到楚明湛时的语焉不详,想到楚明慎最后那句“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想到舒后的拒而不见……目光透过假山的石头缝,落回了湖对面那二人身上。
他看见楚明湛递给了谢临一样东西,谢临似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那是个什么物件,只隐约能看出,大概是个玩偶状的东西。
温聿珣没有再看下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御花园。
谢临回到凤仪宫时,温聿珣人已不在了。他问宫人,只回说侯爷吩咐在宫门外的马车上等您。
谢临闻言微微蹙眉,心下有些讶异。
——这就走了?
依他对温聿珣的了解,若未见到人,断不会如此轻易离开。
正思忖间,一名年轻侍女悄步走入偏殿,朝他低声道:“谢大人,娘娘请您入内相见。”
谢临神色未动,只问:“娘娘可知侯爷已经离去?”
侍女抬眼看他,轻声应道:“娘娘知晓。”她稍顿了一顿,又道,“她此番要见的,是您。”
——
从宫中出来,已至申时。
谢临注意到,温聿珣见到他时目光在他衣袖间顿了顿,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他正欲发问,便听温聿珣先一步开口道:“阿晏这步散得够久的。”
“路上遇见殿下,便多聊了两句。”谢临道,“待回到凤仪宫,便听宫人说你已经出来了。”
温聿珣轻笑一声,没有说话。他想问谢临与楚明湛,一个住侯府,一个住霁王府,都是八辈子才进一次内宫,却能恰好在御花园,甚至恰好在同一个时间段偶遇的概率有多大,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谢临只会莫名其妙,觉得他胡搅蛮缠。
“笑什么?”谢临抬眼问他。
温聿珣摇头,漫不经心道:“只是觉得,你与三殿下还真是有缘。”
谢临听出了他的阴阳怪气,只当他是与往日一般在胡吃飞醋,便没搭理这茬,而是道:“方才舒后召见我了。”
他知道这事瞒不住,索性自己先说,免得事后温聿珣再胡思乱想。
果然,温聿珣一听到这话,立刻皱起了眉,下意识便坐直了身子要去看谢临的情况:“她有没有为难你?”
谢临任他摆弄了两下,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坐回去:“没有。我毕竟还是算外臣,顶着五个手指印从她宫里出来,怎么传都不会太好听。”
温聿珣迟疑:”那她见你是……?”
谢临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是一枚小小的方形印章。
印章通体莹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所制。上头精雕着一朵海棠,花瓣层叠,花蕊细腻,连最细微的纹路都清晰可辨。虽只有拇指大小,却处处透着繁复考究,不难想象其主人的身份气度。
“她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谢临的声音显得有些沉。
“是……你母亲的遗物。”
第49章 心灰意冷(中)
话音落下,车厢内便陷入了一片寂静。
温聿珣怔然伸手,那枚印章便落入了他的掌心。
印章底部刻着“瑾柔”二字,的的确确是他母亲的名讳。
——他未想过,母亲竟还有这样一件旧物尚存于世,更未想到它会留在舒后的手中。
这怕也是他母亲留给舒后唯一的念想了。
舒后数十年来对此只字未提,如今却将这枚印章交到了温聿珣手中……
温聿珣突然有些不敢去想这背后的含义。舒后是想说什么?
是说“瑾柔啊,我不负你托,将你的孩子平安抚养长大……却把自己的孩子都赔进去了”?还是想说,“瑾柔,我太累了。你的念想太重,我担不住了”……
闺中十余年亲密无间的相伴,在他母亲逝去后二十年间的视若己出,所有的牵念与情谊,都交付在了这方小小的印章中。
而如今,她将它还给了温聿珣。
能代表什么?还能代表什么?
……无非是四个字——恩断义绝。
温聿珣能想到的关窍,谢临又岂会想不到?
他注视着对方沉默地接过印章,向前一靠,闭上双眼,额角抵上冰凉的窗框,不动了。
——
许是自幼习武的缘故,温聿珣向来很少生病。至少知乐伺候他这些年来,从未见过自家侯爷有过头疼脑热的时候。在刀疤那儿,这印象就更夸张了——温聿珣即便在战场上被人砍了,顶天也不过卧床休养半个月。而且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卧床”,军报战况他照样批阅,半点儿不耽误。
正因如此,当第二天清晨,知乐和刀疤发现温聿珣竟因高热卧床不起时,两人一个比一个震惊,几乎手忙脚乱。
知乐正端着热水匆匆进出时,谢临也过来了。这阵子他每日清晨都会同温聿珣一道练武,今早没见到人,心下正觉奇怪。刚绕到温聿珣院前,就看见知乐忙进忙出的身影。
谢临心头莫名一紧,快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知乐一见到他,像是瞬间有了主心骨,眼圈一红,声音压得低低的:“公子,侯爷发烧了……您快去看看吧。姚佶已经去请府医了,可我、我心里慌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谢临倏地推开房门。
床帐内,温聿珣平躺着,眼睛紧闭,眉头拧成一团,呼吸声粗重而急促,显然并不好受。
谢临心下一沉,手背探上他的脸颊和额头,温度烫得吓人。
知乐跟在他身后,见状连忙将浸过热水的毛巾拧出,正要往温聿珣额上敷去,却被谢临轻声拦住:“我来吧。”
他接过毛巾,重新在热水中浸透、拧干,这才轻轻覆在温聿珣额上。动作熟练而稳妥。
——照顾发热的病人,他或许比知乐多一些经验。谢蕴小时候身子不好,每每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他守在床边照顾。
知乐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眼睛又有些发酸。他忙吸了吸鼻子,控制住情绪道:“我去看看厨房炖的粥好了没有。公子稍等。”
谢临根本没听清知乐后面的话,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温聿珣烧得通红的脸上。不过一晚未见,怎的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头也未回,沉声向守在门外的下人吩咐:“再打一盆温水来,要稍凉些的。再取些干净的软布。”
门外低声应了一句,脚步声匆匆远去。谢临坐在床沿,先将温聿珣紧裹的被子松开些许,以免热气郁积。
待温水送来,他浸湿软布,拧得半干,先是重新敷了额上的毛巾,继而细致地擦拭过温聿珣滚烫的颈侧、耳后与手腕内侧。
“水……”榻上的人无意识地呢喃。
“知道你了。”谢临低声回应,侧身倒了杯温水,用干净的棉布蘸湿,小心地润湿着他的唇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府医就快来了,再忍耐片刻。”
刀疤行事,带着武人特有的莽撞,虽不够细致周到,效率却极高。他几乎是半挟着府医进的房门,那老大夫衣领歪斜,发髻松散,像是直接从被窝里被拎出来的,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惺忪。
然而,这份仓促在府医看到榻上情况的瞬间便消散无踪。他神色一凛,几步上前放下药箱,坐下诊脉。
一番察看后,府医叹了口气,对谢临低声道:“侯爷这是积劳成疾,又逢心绪动荡,这才让病气趁虚而入了。发热来得急,须得好生退热,但归根结底,还是得静心休养,少思少虑才是根本。”
府医开了退热的方子,又嘱咐了些照料的事项,便跟着刀疤去抓药了。
知乐适时将煮好的粥端了上来,见到垂眸坐在床边的谢临,十分识趣地一句都没有多言,放下粥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门带好,把屋内的空间留给二人。
谢临舀起一勺粥,递到温聿珣唇边,意图撬开他的齿关送进去。
奈何温聿珣齿关紧咬,在睡梦中仍不安稳,仿佛陷在什么挣不脱的梦魇里。
谢临想起府医那句“少思少虑”,只觉胸闷得难受,像是心脏上蔓生出的一个柔软枝节被人掐紧了。
……少思少虑,如何能做到少思少虑呢?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对于此刻的温聿珣来说,怕是难于上青天。
他想起上次与楚明湛的交谈,第一次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瞬。
谢临闭了闭眼,指尖掐入掌心。
不能后悔谢临。
你没有退路可走。从来都没有。
他忽然仰头,将一勺白粥含入口中,随即俯下身,近乎决绝地贴上温聿珣的唇。舌尖撬开紧闭的齿关,一点一点将温热的粥渡了过去。
——
温聿珣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轻易病倒。
从回京的第一天起,他就有意疏远舒后与楚明慎。他知道楚明慎并非毫无察觉——对方或许猜测过多重缘由:是北疆风沙磨厉了他的心性,又或是因为谢临。
其实都不是。
他只是得知了一些……尘封多年的旧事真相。
在京城,在明淳帝的眼皮底下,这些往事被压得密不透风。可一旦出了京,凭借他在外经营的消息网络,查明实情并不算难。
甚至谈不上是什么惊天秘闻。
不过是历朝历代屡见不鲜的戏码,归根结底只有四个字:
功高震主。
就这四字,注定了温氏满门抄斩的结局。
查出真相的那一刻,温聿珣其实并不非常意外。或许这些年来,某种模糊的预感早已在他心底悄然生根。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明淳帝为何没有斩草除根,反而将他养在膝下,抚育成人,甚至委以重任。
但他很快明白了,明淳帝在赌。并且他赌赢了。
自他记事以来,就是在凤仪宫中长大,对生身父母早已毫无印象。他做不到为了两个仅存于他人话语中的“亲人”,就对他敬爱了二十多年、视若亲生父母的帝后挥刀相向。
意识到这一点时,温聿珣第一感觉是茫然。
他茫然于自己竟是如此冷血懦弱之人,更茫然于舒后这些年对他的好,究竟有几分出于真心,几分出于愧疚……甚至也许还有几分,本就是早早布下的棋,只为今天——赌他下不了手。
他唯一清楚的是,从明白这一切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家人了。
自北疆归来之前,他本以为已做好面对一切结局的准备。可如今居然就这么病倒了。
温聿珣自己都觉得很好笑。
他睁不开眼睛,喉咙也干的说不出话,可并未完全失去意识。
他听着知乐和刀疤在他耳边着急忙慌地进进出出,听到谢临和府医的交谈,而后感觉到谢临递了勺什么东西过来。
他猜应该是食物。
他家阿晏喂过来的东西,怎么着也是要吃两口的。
温聿珣如此想着,却发现这点微薄的意识完全不足以与他造反的身体抗争——他根本张不开嘴。
而后他感觉到谢临顿了顿,似乎是把盛碗的托盘挪开了些。
这就放弃了?
温聿珣心里有些隐隐的失落。
罢了……他也不是不知道他家阿晏是个什么性……
唇瓣传来一阵温软的触感,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温聿珣听到自己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有了些自己在发烧的实感。
是他出现幻觉了吗……
阿晏在……
“对不起。”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想象,夹杂在他仍未平复的心跳中,显得格外讽刺。
他听见谢临在低喃:“对不起……”
躁动的血液逐渐凉了下来,温聿珣从不知道,原来从云端坠下来,只需要三个字。他想扯扯唇角,最后还是失败了。
他想问谢临
……对不起什么?你对不起我什么?
他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谢临是在为这一个……算不上吻的吻道歉。
因为愧疚,舒后施舍了他十余年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给了他一个自己拥有“家”的假象。
而今,你也在对我愧疚吗谢临?
你……也是因为愧疚吗……?
第50章 心灰意冷(下)
知乐再进来时,谢临已经伏在床边睡着了。
他放轻脚步走近,低声唤道:“公子,我来守一会儿,您先去用些饭菜……”
谢临惊醒,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探向温聿珣的额头——热度已经退了不少。他稍稍松了口气,替人换了块凉毛巾,这才起身嘱咐:“我很快回来,这头不能离人……”
知乐连忙应道:“公子放心,小的绝不会离开半步。”
谢临轻轻带上房门,却没有走向膳厅。廊下的冷风让他残余的睡意彻底消散,他脚步一转,径直走向了药房,那里正温着一方小药炉。
他正要伸手去掀药罐的盖子,查看药汁煎煮的情况,身后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落地声。
谢临眼神一凛,瞬间转身,手已按上了袖中短箭机关。
只见一名身着黑衣的劲装男子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主子。”
谢临紧绷的肩线略微放松,他收回手,目光又落回汩汩冒着热气的药罐上,声音压得极低:“说。”
男子身形未动,快速而清晰道:“您此前命属下探查的事情已有着落。”
“怀玉侯从前确实下过江南游历,是与废太子一道,约在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
这个年份如同一把钥匙,猝然开启尘封的记忆。那一年,他刚满八岁。
而温聿珣,应当是十一岁。
对上了,一切线索在这一刻严丝合缝,指向那个被时光悄然掩埋的真相。
他想起画舫里那个陪他玩了一夜捉迷藏的小男孩,再联想到温聿珣在谢宅那些难以解释的反常举动。
原来那么早……竟然那么早……
在彼此都还未识得愁滋味的年岁,他们便已经相遇了。
有些记忆,不去触碰便以为早已遗忘,一旦掀开一角,往昔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回忆被撕开一道豁口,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夏夜暖风裹着荷香,远处丝竹声隐约缥缈。八岁的谢临刚从宴席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中溜出来,正望着水面摇曳的月影发呆,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磕碰。
他警觉回头,只见一个比他稍高的男孩从阴影里踉跄出来,似乎也吓了一跳。那男孩衣着精致,眉眼间已有几分日后的清俊轮廓,此刻却带着做坏事被抓包的慌张。
“你……”小谢临刚开口。
那男孩却猛地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
不远处传来另一个略显清亮的少年嗓音,带着几分不耐烦:“阿珣人呢?刚刚不还在这儿的吗?”
紧接着是个年长侍从的回应:“珣少爷许是嫌丝竹太喧,找个清静地方躲闲去了?”
那少年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故作老成的调侃:“方才那献艺的伶人姿容出众,身段也好。我特意让给他亲近,他竟避之不及,真是块木头!”
侍从声音里透着了然的笑意,顺着接话:“小主子息怒,珣少爷年纪尚小……只怕是还未开这方面的窍呢?”
脚步声和谈话声渐近,又似乎转向了另一头。
阴影里,小谢临眨了眨眼,瞬间明白过来:“他们……是在找你?你不想跟他们玩?”
男孩点点头,带着点委屈抱怨道:“我想拉着他斗蛐蛐,他偏要带我去听那劳什子的曲子。里头熏得人头疼,香粉味儿浓得我直想打喷嚏。”
小谢临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找到了知音:“我也不爱听曲!正好,我陪你斗蛐蛐!”
夜风渐凉,小谢临打了个哆嗦,男孩下意识地把自己嫌热解下的外衫递过去一半。
“喏,给你。”
小谢临愣了一下,伸手接过,弯眼道:“谢谢。”
小温聿珣看着他的笑容微怔,心里嘀咕道:“明慎什么眼光……里头那几个伶人还没外头一个男孩子好看呢……”
斗了会儿蛐蛐,两人又觉得无聊,索性在偌大的画舫上玩起了捉迷藏。一个躲得巧妙,一个找得认真,清脆的笑声被刻意压低了,融在潺潺的水声与遥远的丝竹声中。
直到戏曲落幕,谢家派人来找谢临时,小谢临才发觉,不知不觉竟然已过去一整晚了。
“我明日还来!”他急忙对身旁的新伙伴说,“你明日还在这里吗?我带你去我家园子里玩,那里有更好的蛐蛐!”
男孩眼底也漾开笑意,用力点头,伸出小指与他紧紧勾在一起:“好,一言为定!”
一连三日,每到夜晚他们便悄无声息的聚在一起,进行一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冒险”。
幼时的谢临满心欢喜,以为自己交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挚友。他却不知,淮安只是温聿珣南下游历的临时落脚处。原本计划还要再停留两日,小温聿珣甚至暗自想着,待到最后一日,定要好好与谢临告别。岂料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三日一早,楚明慎便闹着嫌无趣,死活要提前启程前往下一处。
于是,第三日黄昏,依约前来老地方等待的谢临,只见空空画舫和粼粼江水,再无一那个清俊少年的身影。一场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告别,成了埋在时光里的一个小小的遗憾。
小谢临起初很是困惑和难过了几日,但孩子心性,忘性总比记性好。很快,新的玩伴、新的趣事便占据了心神,将那个夏夜短暂的相遇和那个未履行的约定,渐渐冲淡在了记忆深处。
谢临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然端着药走到了温聿珣房前。
他脚步一顿,头一次在面对温聿珣这件事上生出几分迟疑。心口像是被什么攥紧了,思绪纷乱如麻——仿佛抓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却又难以将其理清。
他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自听完下属那番话起,他的心就跳得厉害,怎么都平息不下来。这种心跳带来的剧烈冲击感震得他几乎有些无法思考。
所以……温聿珣并不是从北疆回来后才因移情找上他,而是……一直记得自己?
可仅仅儿时那次短暂的相逢,真的足以让他惦念这么多年吗?甚至在他经历过一段感情之后,依然念念不忘?
谢临仿佛在纷乱如麻的思绪中抓住了一个线头,无数破碎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在脑海。
——书房里,温聿珣为他那首诗题写的下阙;初入侯府时,刀疤一眼便道出了他的身份;温聿珣好几次的欲言又止……无数蛛丝马迹在谢临脑海中翻涌,最终落在呼延瑞那日和他说的那几句话上。
“他贴身佩戴有一个香囊,本王原本没注意过,直到在一次交战中偶然斩断,被他追着砍了数里路,这才回过味来。哦对,你们家温大将军,甚至在军帐中挂了那人的画像……”
“香囊……画像……”谢临喃喃。
他猛地记起八岁那年,自己确实丢过一个香囊,是母亲给他驱蚊用的。当时只当是玩耍时落在画舫上了,并未多想。
一个荒诞却让他心惊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有什么东西似乎呼之欲出。
谢临再也按捺不住。他将手中的药碗塞给一个正匆匆走向房间的下人,转身就朝书房走去。
日光透过窗子投在寂静的书房里。脑海中徘徊着呼延瑞的最后一句话,谢临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书房西墙上——那儿挂着整个书房里唯一一幅画。
是一副山水画。
鬼使神差的,谢临走上前,手指覆上画卷,指尖沿着边缘细细摸索,心跳莫名地越来越快。
就在画幅右上角的背后,他的指尖忽然触到一处极细微的凸起,与平滑的墙面截然不同。他心中一动,试探着用力一按。
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山水画旁的墙体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小块,露出了一个隐藏极深的暗格。
谢临手指微微发颤,轻轻推开暗格的挡板。
——里头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摞画轴。
他取出最上面的一卷,缓缓展开。
雪白的宣纸上,墨迹勾勒出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画中的人独自站在湖边,微微俯身向水中投喂鱼食。
那是他去年生辰时的场景。
他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是因为他平日并没有喂鱼的爱好。是那年生辰,谢蕴那小丫头硬是闹着送了它几尾锦鲤,说他一个人太冷清了,养些活物在身边多少能添点人气儿。
谢临拗不过,只得收下,顺手养在了翰林院的池塘里,却也只在生辰那天喂过一次。后来几乎都是翰林院的同僚在帮忙照料,久而久之,那群锦鲤已经成了翰林院的“公家财产”。
若不是看到这幅画,谢临几乎都要忘了他还收到过这么一个生辰礼。
可那时……温聿珣分明还没有回京。
他呼吸一滞,迅速拿起另一卷。这一幅,是他在城南书铺前驻足翻阅的场景;再往下,有他及冠时行冠礼的庄重模样;有他科考完从考场出来时略显疲惫的瞬间……一卷接着一卷,几乎涵盖了他自十五岁入京以来,到如今二十一岁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谢临细细数去,竟有整整八十余幅。若从他初入京城算起,到温聿珣自北疆归来之日,恰好是八十多个月。一月一幅,分毫不差。
所以呼延瑞曾说,温聿珣在北疆时,每月十五总会雷打不动地消失一整日……竟是去取这些画了吗?
谢临说不清此刻心中是何滋味,万千情绪翻涌,最终只凝成一个清晰的念头——他想见温聿珣,现在就要见到他。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转身,步履急促地穿过回廊,一把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房门——
温聿珣已不再是方才平躺的姿态。不知何时已然醒转,此刻正靠坐在榻边,双眸轻阖,眉宇间带着浓重的倦色,似是疲惫至极。
他闻声抬眼望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谢临心脏猛地一跳,方才所见种种画面翻涌而上。他喉头微动,正欲开口,却先被温聿珣眼神里的冷冽和疏离刺到了。
谢临一时怔在原地。那样的眼神太过陌生,甚至让他喉间原本欲出的话语生生滞住。
他张了张嘴,有些茫然。
温聿珣却已垂下眼帘,声音极低地开口。
“方才宫中传来急讯,皇后宫里搜出了巫蛊玩偶。以陛下天寿,换太子气运……”
“谢临,你早就知情,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