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疲惫欲退


    谢临……


    这似乎是温聿珣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


    万千思绪翻涌,谢临第一个捕捉到的竟是这个无关紧要的念头。


    许是因高热未退,温聿珣的声音异常低哑,敲在谢临心上,沉甸甸的。


    后者的目光扫过床头那碗纹丝未动的汤药,心神稍定,下意识便要上前:“你先把药喝了……”


    “谢临。”


    温聿珣打断他,语气并不激烈,甚至透着几分疲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轻易止住了他的动作。


    “以陛下天寿换太子之运……”他听见温聿珣缓缓开口,“舒后就算真要行巫蛊之事,也绝不可能拿陛下的寿数作伐。她对陛下的情意,从不比对太子的少。于她而言,这两人不过是手心手背的区别。”


    “楚明湛机关算尽,唯独漏算了这一点。”温聿珣扯起嘴角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临微怔,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却见温聿珣倏地抬眼看向他。


    “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话音刚落,温聿珣便又自顾自地喃喃:“不,算了……不重要了……他是怎么跟你说的都不重要了……”


    鬼使神差地,谢临到了唇边的话陡然转锋,他迎上对方的目光,声音不自觉地压低:“……那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吗阿晏?


    温聿珣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谢临,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不起丝毫波澜,却让谢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自心底蔓延开来。


    沉寂的注视下,谢临只觉得喉咙发紧,干涩得甚至阻碍了呼吸。他忍不住再次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那什么重要?温聿珣,你告诉我。”


    温聿珣依旧沉默,只是疲惫地向后倚靠,阖上了双眼。


    “……我很累了,阿晏。”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先出去吧。”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此刻绝不能就此离开。谢临非但半步未退,反倒向前走了一步,“温……”


    “算我求你。”温聿珣轻声打断,“出去吧。”


    谢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抬起腿的,他只知道待他意识回笼,那扇木门已然在他面前彻底合拢,仿佛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他才想起自己还有很多话没和温聿珣说。——他想说告诉温聿珣,那些尘封的记忆已然归来;想问那日温聿珣是不是也去了御花园,看到了他与楚明湛交谈;更想将舒后与楚明湛之间盘根错节的恩怨细细剖白……


    可所有的言语,最终都被那句“算我求你”轻轻击碎。


    温聿珣说他累了。


    他用那样疲惫不堪的语气求他离开。


    罢了。


    谢临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滞涩与焦灼。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了,温聿珣此刻病着,身心俱疲,情绪自然极不稳定。自己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急于求证或解释什么。


    总还有时间。等他病体好转,等两人都心平气和,再将这桩桩件件的曲折是非,慢慢说与他听。


    ——


    门内。


    确认谢临脚步远去的刹那,温聿珣一直强撑着的、靠在软枕上的上半身猛地脱力,重重向后陷回床褥之间,带出一阵动静。他急促地喘了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像割裂般地疼。刚才维持清醒和冷静已耗尽他全部心力。


    他侧过脸,将额头抵在冰凉的丝绸靠枕上,试图汲取一丝清醒,但收效甚微。原本搭在被子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指微微蜷缩,陷入柔软的床褥中,不住地颤抖着。


    房间里死寂一片,唯有他压抑不住的、越来越清晰的艰难呼吸声,一下下敲打着凝滞的空气,暴露了他掩饰在逐客令下的真实心绪。


    谢临问他什么重要……


    ……什么重要呢阿晏?


    他并不好奇楚明湛是如何说服谢临的,也不在意最终动手的究竟是楚明湛还是谢临本人。这些问题,如今都已毫无意义。


    事实上,从谢临知晓楚明湛的计划、却选择对他隐瞒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谢临不是不明白舒后对他的意义,却仍旧选择了沉默,甚至可能……暗中推波助澜。


    温聿珣清楚,楚明湛与舒后之间或许另有旧怨,但那又如何?


    这不是是非对错的问题,这只说明一件事:当楚明湛与温聿珣立场相悖之时,谢临会站在楚明湛那一边。


    ……哪怕他心知肚明,那个人对温聿珣何等重要。


    在楚明湛的指令和温聿珣的亲情之间,谢临选择了成全前者。


    ……一个并不意外的答案。温聿珣在心底无声自嘲。


    近一年来的日夜相伴、肌肤相亲,谢临对他偶尔流露的纵容与回应,或许并非全是错觉。只是这些零星的情动与暧昧,与楚明湛的分量相比……终究太过微不足道。


    可偏偏也正是这些——谢临随手布下、近乎施舍的亲昵,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妄念,越来越贪婪。如果不曾有过这些虚幻的期盼,或许还不至于让他在直面真相的这一刻摔得如此惨烈。


    他跟谢临说自己累了,并不是托辞。他是真的累了……温聿珣闭上眼。


    他现在需要静一静,好好的想一想,再想一想……


    ——


    暮色四合时,宫里派人传了旨来。温聿珣回京以来三天两头的告假,终究是惹了明淳帝震怒。


    圣旨明言,命他次日务必按时出席早朝,不得再有延误。


    温聿珣心中了然,自己不过是受了迁怒。舒后巫蛊一事,他不信,明淳帝自然更不会信。可身为一国之君,明淳帝无法只凭心意行事,总需暂且压下朝野纷纭众口。


    如今舒后被禁足宫中,明淳帝怒气未消——此刻总需有个人来承受这份天子的怨气。


    圣旨传到时,谢临也在场。他当即蹙起眉头,起身便要向传旨太监交涉:“公公——”


    温聿珣却没有让他说下去。他俯身叩首,声音平稳无波:“臣,领旨。”


    传旨的人一走,谢临便起了身,强压着火转向温聿珣,尽量心平气和道:“你烧还未完全退……”


    “无碍。”他说完便要走,刚迈出去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两声压抑着的低咳。


    温聿珣脚步一顿,第三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他知道谢临今日晨间在他床头贴身照料了他一上午。若是因为这个过了病气给他……


    温聿珣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脚尖朝谢临的方向转了半个弯,却没有彻底回过去:“怎么了?”


    谢临用拳头掩着唇偏头咳了两声,也学他道:“无碍。”


    温聿珣:“……”


    他眉头微蹙,语气沉了几分:“陛下只传旨命我一人明日必须到场,你若有不适,仍可告假在侯府休息,不必勉强。”


    “无碍。”谢临仍旧是那两个字。


    温聿珣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还没消气……


    谢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轻叹了口气。他倒是头一次见他温执昭真正对他动怒的样子,竟是这般模样……


    板起脸来的样子倒真有些像传闻中能止小儿夜啼的煞星将军了。


    他掩唇又咳了两声,觉得嗓子里的痒意止住些后,才迈开步子,回到自己的卧房。


    倒不是他真要和温聿珣赌气,才学着他非要去上朝。他只是想着,既然在家里不愿见他,那在马车里总得和他共处一室吧?


    一夜过去,到时候温聿珣怎么也该冷静下来些许了。自己刚好就在马车里把一切同他解释清楚。


    谢临刚在卧房的茶案前坐下不久,卧房的门便被敲响了。长福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公子,我给您煎了些防治风寒的药来。”


    谢临一怔,长福已然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谢临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突然给我煎这个?”


    长福别开了他的眼神,视线飘忽地望向别处,含糊道:“就……方才听您咳嗽了几声,想着让您服一点,有备无患。”


    刚才领旨的时候他确实也在,这套说辞挑不出毛病。


    谢临看了他两眼,长福迎着他的视线,头皮一紧,飞速回想自己方才有没有哪里漏了马脚。


    好在谢临没说什么,只微微一扬下巴,道:“放那儿吧。”


    长福松了口气,迅速放下了汤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他家公子在说完这句话后心情好了不少……


    虽是让长福搁在了那里,谢临心里却并不觉得自己有感染风寒的征兆,索性落在那没管它。


    不以为意的后果就是,当晚半夜,谢临便也发起了低烧。


    长福睡在耳房里,听着卧房里接连传来的咳嗽声和喷嚏声,心下一惊,顿时睡意全无。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看到摆在茶案上纹丝未动的汤药,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又气又急,偏又拿他家公子没办法,只得打着灯笼,摸去厨房又煎了一服。


    谁曾想路过温聿珣所在的偏卧时,恰好遇到刚从偏卧耳房里出来的知乐。


    知乐见到他,吓得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卧——”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他硬生生刹住,险险压低了后半句,“……你怎么在这儿?”


    他这话没能完全压住音量,话音刚落,自己先吓了一跳,慌忙捂紧了嘴——温聿珣还在里间睡着。


    果然,偏卧内很快传来一声低沉而警觉的询问,带着些似乎是刚被惊醒的沙哑:“谁在那?”


    第52章 请旨戍边


    知乐心里咯噔一下,跟长福对视一眼,很快应道:“是长福,侯爷。”


    里头静了一瞬,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长福端着药碗迟疑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走该留。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温聿珣披着外衣走了出来。他目光一扫,落在长福手中的药碗上,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长福低下头,老老实实地答道:“傍晚侯爷吩咐给公子送去的药,公子搁置了没喝。方才发起了低热……长福便去小厨房重新煎了一帖。”


    温聿珣眉头皱的更紧,目光落在他手里乌漆嘛黑的汤药上,略一沉吟道:“你等一下。”


    ——


    谢临半夜虽咳得厉害,意识却并未完全清醒。迷迷糊糊间,他听到门口传来些动静。


    勉强睁开眼,便看见长福轻步走了进来,将一碗闻着就极苦的汤药放在床头,随即半蹲下身,压低声音道:“公子……先起来把药喝了吧。”


    谢临被他扶着坐了起来,偏头轻咳两声,伸手接过汤药。


    他在长福面前自然是不会表现出什么,淡定自若地将药放在嘴边,张嘴便要喝下。


    他刚一接过,长福便像变戏法似的,从衣襟里拿出一个黄纸包来,邀功似的笑道:“当当当当!公子看,这是什么?”


    谢临目光落在那纸包上,动作顿住了。那包装他再熟悉不过——是温聿珣上次给他尝过的蜜饯。


    长福见他怔愣,只当他是意外,眉眼一弯解释道:“是蜜饯!知道您怕苦,特意准备的。”


    这话说得巧,省去了主语,只说是“特意准备”,却不提是谁——叫谢临怎么理解都可以。


    虽说侯爷吩咐过不必明言,但长福实在看不下去他这般“做好事不留名”。他在心里嘀咕,既然在意,总该让公子知道才是……


    恍惚间,长福已将黄纸包塞到了谢临怀里。谢临回神,仰头将手里的汤药一饮而尽,而后取出一块蜜饯含进嘴里。


    很甜。甜的有些发苦。


    长福看着他家公子取出一块蜜饯,而后又将剩余的妥善包好,塞进衣襟里,掀开被子下床:“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公子。”


    “替我更衣。”


    换好朝服,行至温聿珣房前时,天色尚未大明。廊下清寂,知乐端着空了的药碗从卧房里走出,看见谢临的时候愣了愣,有些惊讶:“公子?怎的这么早就起了?您不多休息一会儿?”


    谢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直截了当问道:“温聿珣呢?”


    “侯爷?”知乐愕然,“一刻前便乘马车去上朝了。我以为他同您说好的……”


    话一出口,他自觉失言,连忙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继而讪讪地探身解释道:“……侯爷知道您身体不适,大抵是想让您多休息片刻,所以替您告假了。天色尚早,您不如回房再睡会儿?”


    谢临气笑了,他忽然觉得衣襟里那包蜜饯硌得慌。


    人不肯见我,躲我躲得马车都不肯同乘了。那还派人送包蜜饯来几个意思?


    这齁甜的东西,真以为谁稀罕?


    知乐不明所以。他只看见谢临在他说完之后冷笑了一声,周遭气压更低了。


    这下知乐彻底不敢作声了,鹌鹑似的将头又埋的低了些。待回过神来时,谢临已然走远了。


    ——


    朝堂之上,这几日官员们禀奏事务言辞都谨慎不少。明淳帝明显心情不佳,连卧病在床的怀玉侯都薅起来了。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发难的就是自己。


    原以为这般情形至少要持续到早朝结束,不料临到散朝前,竟有人顶风站了出来。


    “臣有事要奏。”


    众人循声望去,出声的竟是兵部尚书萧衡。不少官员暗自抽气,这位萧尚书素来沉稳,并非莽撞之辈,此刻出列,必有不得不奏的要务。


    萧衡微微垂首,声音发沉:“陛下,北狄异动。”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几位原本低眉垂眼的大臣不由抬起头,龙椅上一直面色沉郁的明淳帝也缓缓坐直了身子。


    “据边境八百里加急军报,赫兰王庭近日频繁调遣部落,精锐骑兵正向狼山以南移动,其游骑屡次越过界碑,窥探我边防虚实。规模与动向,皆异于往常游猎扰边。”


    “臣恐其今秋恐有大规模南侵之意,此事关乎国朝边防安危,臣不敢不报,伏请圣裁。”


    赫兰一脉原为匈奴分支,昔日自匈奴王庭分离,举族西迁后迅速壮大,自成一方强权。


    大雍虽在与匈奴的战争中取胜,但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国力损耗,军疲马倦,急需休养生息。不然也不会那么快与匈奴签订停战协议。


    只是与匈奴互不侵犯,不代表别的民族不会乘虚而入。赫兰族蛰伏已久、锐气正盛,此刻蠢蠢欲动,显然是想做那得利的渔翁,趁势南下。


    萧衡话音落毕,大殿内几息之内落针可闻。半晌,文臣班列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缓步出列,沉肃道:“陛下,老臣以为,我朝去岁方与匈奴休兵止戈,国库未丰,民力待复。此刻若再起边衅,恐粮草兵饷难以跟上。如今来看,实再不宜劳民伤财,大动干戈。为今之计,莫若慎选能臣,遣往北疆,陈说利害,行议和之策……”


    “不可!”他话都没说完,班列中陡然站出一人,声调激越,眉宇间带着锐气,躬身行礼后便朗声反驳道:“赫兰部野心勃勃,此番显然是预谋已久。若行主和之策,无非岁币绸帛,以资豺狼,这难道就不劳民伤财了?此时向他们低头,绝非长远之计。只怕今日喂饱了他,明日他胃口更大,铁蹄依旧南下。届时我大雍既失财帛,又损国威。”


    “望陛下三思!”


    赫兰族此番无疑是将大雍架到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处境。主和无异于养虎为患,可若是主战……


    大雍历来重文轻武,朝中能征善战、可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本就屈指可数。细数下来,眼下真正能拿得出手的,恐怕只有一个怀玉侯……


    ……可人家刚从北疆回来不到一年,甚至新婚燕尔被窝都还没睡热呢,此刻又要将他往前线推,这像话吗?


    事实上,自萧衡说完那番话起,不少官员的目光便已下意识地、带着几分希冀与犹疑,悄悄投向了队列中的温聿珣。


    怀玉侯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唇色却苍白得吓人,显然是大病未愈。


    目光触及此景,众人又都默默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心下赧然。


    这谁还敢开口啊?且不说自己会不会受良心的谴责,就单说在此刻做这个出头鸟,日后难免不会被这位权势煊赫的侯爷记上一笔。


    于是众人只得将希冀的目光又投向明淳帝。明淳帝脸色难看,久久未言,局面一时陷入了僵持。


    “陛下。”


    朝臣面面相觑之际,一道略显低哑的声音自队列中传出。众臣都心下一惊,不动声色地望过去。


    温聿珣从队列中走出,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北疆危局,臣请旨戍边。愿率军前往,平靖边患。”


    话音落下,朝堂上那根紧绷的弦骤然一松,凝滞的气氛重新开始流动。不少朝臣暗自长舒一口气,交换着庆幸又带些尴尬的眼神——这棘手的难题,总算有了着落。


    御座之上,明淳帝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欣慰,随即被他迅速敛去。他颔首,声音沉缓:“好。危难见忠臣,怀玉侯忠勇体国,实乃朕之肱骨,大雍之良将。”


    他话锋微转,透出几分凝重来:“然前阵数州洪灾,赈济耗费巨大,现今国库确实吃紧,此番出征的粮饷军需……”


    “父皇。”话音未落,楚明湛已应声出列,躬身道,“儿臣愿捐出今年份例及宫中节省用度,以充军资,为父皇分忧,为将士壮行。”


    有他率先作表率,其余众臣无论心中是否情愿,此刻也只得纷纷出列,这个愿捐俸禄,那个愿献家资,一时间请愿之声此起彼伏。


    “好,好。”明淳帝看着阶下景象,面色稍霁,目光重回温聿珣身上,“执昭打算何时整军出发?”


    温聿珣抬眼,定声道:“即日。”


    ——


    谢临的右眼皮从早晨起就一直跳个不停,尽管知乐劝他回去再睡一会儿,可回到寝卧后,他却毫无睡意。


    他隐约觉得是温聿珣那边出了事,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会是什么。


    想到温聿珣今早是带病去上朝的,谢临心里没了底。这种不确定感让他愈发焦躁,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他如果再不做些什么,将会发生一些不可挽回的事。


    他一急,咳嗽便愈发猛烈起来。长福从门外小跑进来,连忙递上温水,替他抚背顺气。好容易缓过一口气,谢临哑声道:“长福,让人备马车。”


    长福心中一紧,替他披上外衣:“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儿?病还没好全,怎能再吹风……”


    “去宫门口。”谢临打断他,“堵人。”


    第53章 一别两宽


    谢临到宫门口时,也不过堪堪是平日里下朝的时间。他知以温聿珣现在这还没消气的状态,做得出径直掠过他的马车这种事。一不做二不休,谢临索性下车等候。


    同僚们陆续经过,与他拱手寒暄。人来人往,宫门前从熙攘渐渐转为冷清,谢临期盼的那道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他耐着性子等了又等,眼见着官员们几乎散尽,连最后几位也都登车离去,唯独温聿珣不见踪影。


    反倒是那些路过官员投来的目光,总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异样,频频落在他身上,像是欲言又止。几位相熟的官员上前寒暄时,甚至都带着笑意道一句:“恭喜啊谢兄。”


    恭喜?喜从何来?


    谢临眉头越皱越紧,心头那点不安渐渐凝实。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打算转去骁骑营碰运气之时,终于见到有人朝他走来。


    ——却不是温聿珣,而是薛季安。


    “谢兄!”隔着老远,薛季安便笑着高声招呼,快步走近拍了拍他的肩,“好久不见!怎么在宫门口站着?我听说你今日告病,身子可好些了?”


    “劳薛兄记挂,不妨事。”谢临语气平稳,目光却又一次掠过薛季安肩头,望向渐渐稀疏的官员队列,“薛兄方才从里面出来,可曾见到温聿珣?”


    “侯爷?”薛季安诧异地挑眉,“这个时辰,怕是已在点兵了吧?”他话音未落便顿住,猛地一拍额头,“瞧我!忘了你今早不在朝上——北境急报,赫兰部异动,侯爷当即请旨出征。事发突然,他怕是还没来得及同你说。”


    谢临只觉得耳畔嗡鸣一片,薛季安后面那些“国之栋梁”“百姓之福”的感慨仿佛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他强自稳住呼吸,指甲掐进掌心,维持着面容的平静,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军情紧急,自是应当。”


    薛季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又轻叹一声,语气变得复杂:“说来惭愧,我平日虽常拿你与侯爷的事打趣,可心里清楚……这门亲事于谢兄而言,实属无妄之灾。”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真诚的关切:“如今这般也好。侯爷此番出征,短则数月,长则经年……说句不该说的,于谢兄而言,也算能得片刻喘息之机。”


    薛季安说着,似是宽慰又似是无奈:“说不定待侯爷凯旋归来时,便已然能彻底想通、放下执念,还谢兄自由之身了呢?”


    谢临没有说话——他现在知道大家都在恭喜他什么了,原来是恭喜他重新成为孤家寡人。


    薛季安见他神色不对,忙笑着打圆场,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趣道:“怎么?不信我这话啊?我可是说真的!北疆那地方啊,听说美女如云,个个高鼻深目,别有一番风情……”


    他说着忽然想起温聿珣的偏好,急忙又补了一句,“呃,当然,俊俏英挺的儿郎也不少。说不定侯爷去那一趟,就遇见了真正有缘的佳人呢?”


    谢临眼睫轻轻一颤,掌心的疼痛让他倏然回神。他脸上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复杂表情让薛季安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


    后者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他迟疑开口,试探道:“呃……谢兄?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没有。”谢临极淡地扯了一下唇角,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多谢薛兄告知。”


    ……真的没事吗……


    薛季安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表情,尚未反应过来,谢临便已转身上了马车。车帘落下,载着这个单薄欲碎的身影,扬长而去。


    ——


    侯府。


    知乐望着进房间半刻钟不到便收拾好包袱出来的温聿珣,张了张嘴,茫然道:“……真的不用等公子回来跟他道个别吗,侯爷?”


    温聿珣脚步顿了顿,随即摇头,淡声道:“不必。”


    他原本觉得自己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想清楚,但大脑仿佛启动了自我保护,强行截断了所有关于那个人的念头。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自己或许无法在此刻就斩钉截铁地说出“不爱”,但确确实实是累了。


    单方面的付出情爱的确是一件极其费心力的事情。尤其是在意识到对方绝无可能回应这份感情的时候。他不怨谢临。对方本就是被迫委身于他,就算是刻意报复,那都是情理之中——更何况他还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如今北疆危局,或许就是天意。上天让他放过谢临,也放过自己。自己助楚明湛于太子之位更近了一大步,也算是没有违背当初的承诺。就算是……两不相欠吧。


    于他们二人而言,在此刻戛然而止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你留下。”


    知乐正恍着神,听到温聿珣这句话猛地一愣,茫然而焦急道:“侯爷……侯爷不带知乐吗?”


    温聿珣下意识道:“他在侯府可用之人不多,唯独与你还算熟悉……”


    话音未落他便顿住了,倏地意识到,自己大抵是多虑了。


    是了。待他走后,谢临哪还需要留在侯府?估计跑都来不及,连夜就收拾东西搬去礼部的院舍了。


    至于伺候的人……日后楚明湛也自会给他安排。


    真是糊涂了。


    他扯了扯嘴角,轻轻笑了一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


    谢临回侯府的速度其实很快,马车疾驰而行,愣是将侯府到宫门口的这段路程缩短了近一半的工夫。颠簸前进的马车里,谢临只觉心脏与衣襟里那包硌得慌的蜜饯一起,不上不下地堵在他胸口,却又偏生跳得猛烈,不断昭示着存在感。


    他倚靠在马车上闭了闭眼,隔着衣襟狠狠攥住了那包蜜饯。


    ……温聿珣……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侯府很安静,与往日几乎没什么不同,婢女小厮各司其职,只是一见到他便纷纷低下头去,脚步匆匆地避开,仿佛不敢与他照面。


    谢临已无暇将心神再分给这些事情,他一路疾步走到温聿珣的房间门口,指尖触及那扇门时,竟有些发颤。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即将被凌迟的犯人,明知镲刀会落下,却不敢睁眼,接受即将到来的审判,似乎只要他不去看,便能掩耳盗铃、粉饰太平。


    谢临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指尖用力——


    “公子……”一声带着哭腔的颤音打断了他的动作。谢临手指下意识一颤,随即缓缓垂落下来。


    他重新睁开眼,怔然转身——来人是知乐。


    见到他,谢临的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他已无力去思考为何知乐会是这般神态,此刻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还好……还好……


    知乐还在。知乐还在……那是不是说明,温聿珣也还没走?


    谢临勉强定了定心神——对,他或许是先去整军了,还没来得及回府收拾东西。自己再等一会,应当可以……


    下一秒,知乐的嚎啕大哭彻底击碎了他的自欺欺人。


    “公子呜呜呜呜呜呜公子……侯爷去打仗了……他不要知乐了呜呜呜呜……”


    ……他不要你了?


    他好像连我都不要了……


    谢临突然觉得头疼欲裂,无数念头在脑子里前仆后继的涌来,像是被无数野狗用尖牙叼着,朝不同的方向撕扯着灵魂,疼得他几乎有些站不住。


    别哭了……好吵……


    真的好吵……


    我都还没哭呢……你他娘的……


    别哭了……


    温聿珣……操他娘的……你就这么走了?


    ……你敢就这么走了?!


    那包齁死人的蜜饯还没……还没扔呢……


    “操……”谢临从牙缝里挤着低骂出声,猛地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卧室内窗明几净,秋日的暖阳透过窗子筛落进来,光束照耀的地方在空气中浮起些微尘。所有摆设如常,乍一看并没有少任何东西,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下一刻便会回来。


    谢临抬脚走了进去,房间的桌案上,多了一张字条。


    纸上的字迹凌厉如刀,每一笔都深透纸背。


    上面只有无比简短的一句话: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祝君安。”


    ——


    京郊大营。


    温聿珣坐在主帐的椅子上,微微向后靠去,半阖上眼。


    从北疆军报传回,到怀玉侯整军待发,不过半日。虽说“即日启程”,但点兵调将、筹备粮草、委派官员,桩桩件件都需要时间。他无意在侯府多作停留,索性提前收拾行装,径直住进了京郊大营。


    横竖战事一起,主帅行踪便属军事机密,非经准许,无人能够探知。谢临即便猜到他会在此处,没有他的手令,也绝无可能闯入这戒备森严的军事重地。


    说来讽刺,这金戈铁马、戒备森严之地,竟成了如今京城之中,唯一能让他躲得片刻清静的地方。


    他知道谢临在找他,大概是为了舒后那件事——那人素来如此,大概总觉得欠他一个解释,心头压着愧疚。


    可温聿珣从来就不需要谢临的愧疚。


    “将军。”帐外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温聿珣睁开了眼,微微坐直身子,沉声道:


    “进。”


    来人是亲卫刀疤。


    刀疤单膝跪地,利落行了一礼,随即禀报:“今日清晨散朝后,谢大人去了趟宫门口,似乎是在等候将军。据眼线回报,貌似等了不短的时间,期间还与薛家的薛季安交谈了片刻……”


    “好了。”温聿珣出声打断,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让线人撤了吧。以后他的事情,不用向我汇报了。”


    第54章 自请监军


    “你要去监军?”


    楚明湛手中的茶盏“咔”一声轻叩在案几上,皱眉抬眼盯住面前的人,“给我一个同意的理由,绥晏。”


    谢临声音平稳无波,分析道:“如今殿下在文臣中声望已立,然在军中根基却显薄弱。从前……从前有怀玉侯同我们合作时尚且有他可以弥补这一点,如今合作破裂,殿下需要一个人替你在军中立下威望,以换取武将的支持。”


    “这都不是理由。”楚明湛压着火,声音沉了下来,“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北疆苦寒,狄人凶残,军中派系错综复杂,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你一个文人,去那儿监军,与送死何异?!留在京中,于幕帷之后运筹,你能发挥的作用,远比亲身涉险大得多!”


    谢临沉默下来,不再多言,却依旧跪得笔直,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楚明湛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他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道:“因为温聿珣是吧?”


    谢临眼睫轻颤了一下,垂了眼,没否认。


    楚明湛捏了捏眉心:“……我上次问你于他是个什么想法,你说不知道。这次心里想必是有答案了?”


    谢临这次没有沉默,开了口:“是。”


    楚明湛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托住他手臂:“先起来。”


    “你二人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楚明湛这个问题问得极准,一针见血。若是温聿珣与谢临仍如从前,以北疆那般凶险,温聿珣离京前,纵使不便立刻带他同去,也绝无可能毫无安排,更不至于让谢临落到需要自请监军才能前往的地步。


    谢临闻言,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垂下眼,平静地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默默递了过去。


    楚明湛皱着眉接过,展开。


    纸上写的赫然是: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楚明湛:“……”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霁王殿下心头的火气“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抬头,音调不受控制地扬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怒:


    “他还敢甩你?!!”


    对楚明湛而言,这种感觉简直荒谬透顶!


    就像是自己精心养护、看得眼珠子似的、水灵灵一颗顶尖白玉白菜,被一头不知好歹的野猪给拱了。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了白菜心甘情愿被拱的事实,结果那混账野猪居然拱完就拍拍屁股,留下一张破字条就走人了?!


    岂有此理!


    “不行,我绝不同意你去北疆!”楚明湛顿时下定了决心,而后他看见谢临抬起一条腿准备站起来,闻言二话不说又跪了下去。


    楚明湛:“……”


    他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压住想把手里那张碍眼的字条直接拍到谢临脑门上的冲动。


    “因为什么?”楚明湛强迫自己冷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他温聿珣就这么一走了之,总得有个原因吧?”他话音一顿,脑中飞快闪过近期可能触动温聿珣的事,一个念头骤然清晰,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因为舒后那件事?”


    谢临微微一顿,终是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楚明湛难以理解,皱眉道:“那件事从提出到谋划再到实施均系我一人所为,他温聿珣凭什么算在你身上?”


    事实上,最初谋划对付舒后时,楚明湛的第一个念头确实是交给心思缜密、手段玲珑的谢临去办,最为稳妥。但那日他刚起了个头,与谢临略谈了几句,便敏锐地察觉到——绥晏对温聿珣……怕是已然深陷而不自知。


    正是这份察觉,让楚明湛犹豫再三,最终改变了主意。他宁可自己亲自操刀,承担更大的风险和压力,也没有将这件事交给谢临。


    原因无他——皇家淡薄的亲缘下,谢临是除他母亲以外,楚明湛唯一视做亲人的人。自带他回京城以来,楚明湛便一直拿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怕谢临日后会因此后悔。


    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即便他已然将谢临完全摘了出去,这件事还是成为了横亘在谢临感情路上的阻碍。


    谢临的神情却异乎寻常地平静。他抬眼看向愠怒的楚明湛,声音平静而涩然:


    “我从头到尾都知情,却隐瞒了没有告诉他。在一段亲密关系里,知晓却沉默,这种‘中立’,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偏袒和选择了。”


    “更何况……舒后对他的意义我也不是不知……”谢临声音低了下去,“这件事他怨我,的确不冤枉。”


    楚明湛哑然片刻,半晌才揉着太阳穴,轻声道:“绥晏……我有时候宁愿你活的没有那么明白……”


    谢临若是活的糊涂些,此刻大可以把所有问题都推给旁人——舒后不是好人,本就该死;温聿珣怪他,全是因为他不肯听自己解释。若听了还怪,那就是矫情!若是如此心态,谢临大可以不必背负任何的歉疚感,轻松又自在。


    可若真是如此……那他便不是谢临了。


    谢临听懂了楚明湛的言外之意,轻轻笑了一下,而后弯腰拱手道:“谢殿下成全。”


    ——


    几日后,京城北门外,旌旗猎猎,甲胄森寒。


    今日便是大军出征的日子,道路两旁挤满了送行的百姓,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目送亲子,亦有妇人牵着稚子送别丈夫,人群中不时传来压抑的哭泣和殷切的叮嘱。


    温聿珣端坐于通体乌黑的骏马之上,一身玄铁明光铠在秋阳下折射出光芒。他面容冷峻,目光平视着前方遥远的官道,对周遭的一切喧哗都充耳不闻,周身似有一道无形的壁垒,将所有的情绪与嘈杂都隔绝在外。


    副将打马靠近,低声最后确认着开拔前的各项事宜,温聿珣只是微不可察地颔首,惜字如金。


    时辰将至。


    沉重的牛角号被士兵举起,只待令下便会吹响。温聿珣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抬起,准备下令。


    就在这时,下方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似乎有人奋力向前挤来。随即,一道清亮却带着明显颤抖的少年嗓音,猛地穿透了层层声浪,清晰地传到了前方:


    “温将军!”


    温聿珣抬起的手顿了一下。


    那少年声音带着全然的赤诚和难以掩饰的激动,继续高喊道:“您!您可一定要平安凯旋归来啊!”


    这一声呼喊像是点燃了什么引线一般,瞬间引爆了周围人群积压的情绪。


    立刻,更多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此起彼伏,汇聚成一片殷切的声浪:


    “温将军!替我们多杀几个狄虏!”


    “将军保重!我们等您得胜还朝!”


    “老天爷保佑温将军和将士们!”


    “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温聿珣目光微动,循着那第一声呼喊,精准地落在那奋力呼喊的少年脸上——一张陌生的、充满激动与崇敬的年轻面庞。


    不是他。


    温聿珣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嘲都算不上的情绪。


    想来也是荒谬,自己方才竟会有那么一丝毫无来由的停顿。他怎么会来?即便来了,又怎么可能用这般热烈而直白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他的视线并未停留,仿佛只是无意扫过人群,随即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向上移去,掠过了攒动的人头,掠过了飘扬的旗帜,最终定格在那巍峨的京城城墙之上——那里,视野开阔,是官员勋贵们通常会现身送行的地方。阳光有些刺眼,城楼上确实站着一些身着官服或华服的身影,模糊而遥远。


    但没有。


    意料之中。温聿珣想。


    也好。字条都送出去了,既然要断,那就断的干净些。


    他收回视线,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眺望只是为了审视城防。


    温聿珣再没有任何迟疑,勒紧缰绳,微微抬手。


    “出发。”


    令下,号角长鸣,显得沉重而苍寂。大军开拔,铁流滚滚,向北而去。


    与此同时,京城之内。


    明淳帝对着那封奏折,已沉吟了三日。最终,玉玺还是沉重地落在了谢临自请监军的奏章上。


    他此前早已按祖制派出了心腹宦官前往军中监军。按理说,派遣文臣与宦官共同监军方为稳妥之策——既能同心钳制主帅,二者之间又能彼此牵制,不至令一方权势滔天。


    但谢临的身份实在特殊。名义上,他仍是温聿珣的夫人。妻子要去监督丈夫打仗,此举目的暧昧,于情于理都该避嫌。然而明淳帝深知,谢临与温聿珣夫夫不睦已久,势同水火,这让他又觉得或许可行,故而犹豫不决。


    转机来自楚明湛的入宫觐见。一番奏对后,明淳帝豁然开朗。谢临怕是已然彻底投靠楚明湛。他此番请命,怕不是楚明湛授意,让他前去军中攫取权柄、树立威信的。


    若真如此,反倒正中明淳帝下怀。正好以此制衡军中风头无两的温聿珣,打破他一家独大的局面。


    圣旨批下,即刻生效。


    谢临方才出宫,腰间鱼袋都还未解,人已利落地翻身上马。自江南归来后,由温聿珣亲手调教出的武功与马术,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猛地一扯缰绳,骏马嘶鸣,旋即迅速朝着城外大军行走的方向疾驰而去,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第55章 军帐私语


    官道上黄沙漫卷,风掠过地面,不时扬起阵阵细沙,扑在人脸上隐隐有些发刺。今日已是行军第二日,离京城渐远,沿途景致也由繁华渐入苍茫,举目四望,多是荒芜之地,偶有枯草团簇,在风中沙沙抖动。


    温聿珣正凝神计算着粮草日程,副将忽然打马近前来,低声通禀:“将军,后方似乎有一单骑追来,速度极快。后卫问要不要拦。”


    温聿珣眉峰微蹙,这个时辰,这个地段,怎么会有人孤身追来?若是寻常商旅,绝无可能如此不要命地直冲军阵。


    他心头掠过一丝疑虑——总不至于是他们刚出京,明淳帝就有急报要传吧?


    “派人去接应一下,探明身份。若是朝廷信使,立刻引来见我。”温聿珣声音沉着,带着惯有的审慎,“若不是……便拦下他,告知军中律令,行军借道,让他自行换路。”


    “是。”副将领命,马蹄声渐渐远去。


    温聿珣收敛心神,将思绪重新投注于粮草调度之事上。不料才理出几分头绪,身后便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倏然而至。


    他以为是副将折返,心中微诧:这么快?


    手中缰绳下意识地轻轻一收,座下马匹速度稍缓,温聿珣微微回过身。


    尘土飞扬之中,一骑白马冲破黄沙,径直朝他奔来。马上坐的,是一个温聿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身影——他彻底怔住。


    谢临几乎是扑上前来,一只手死死拽住了温聿珣的马辔。力道之大,让温聿珣的坐骑都不安地甩头发出一声嘶鸣。他另一手同时猛地勒住自己的白马,两匹马在这突如其来的阻力下齐齐骤停。


    巨大的惯性让谢临整个人向前狠狠栽去——


    温聿珣瞳孔骤缩,想也未想便探身出手,一把捞住了对方。


    紧跟在后的副将眼见主将马匹被拽得骤然停滞,脸色骤变,猛地勒紧自己的缰绳,扬臂高喝:“停——全军止步!”


    命令沿着队列迅速向后传递,伴随着一片杂乱的马蹄踏地和金属摩擦声,原本行进的队伍如同被骤然掐住的洪流,略显混乱地、由前至后层层停了下来。


    跌进温聿珣怀里时,谢临发冠都跑歪了,素来一尘不染的衣衫上此刻沾了不少灰尘和泥土。他呼吸急促,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黏在颈侧。耳畔是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不知是温聿珣的还是他的。


    “温聿珣。”


    谢临声音低哑,带着喘,砸进温聿珣耳中。


    温聿珣喉咙发干,低头对上谢临的眼神时,竟有些茫然。


    他从未见过谢临如此狼狈的样子,却意外的显得真实。不再是隔着一层镜花水月迷雾的朦胧暧昧,而是真真切切的,被抱在他怀里。


    “我纵容你强娶,默许你步步紧逼,甚至……”


    谢临耳尖发红,话语戛然而止,猛地一甩袖,一本奏折劈头盖脸地砸在温聿珣胸甲上。


    温聿珣下意识展开,上头“自请监军”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他愕然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下一秒,便见谢临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


    温聿珣一眼认出,那是他那日留下的那张字条。


    谢临手指微微发颤,却毫不犹豫地将那纸片一点、一点撕得粉碎,扬手撒入风中。


    他抬起头,声音压得极低,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字字狠厉,从唇齿间挤出:


    “温聿珣,你甩不脱我。”


    ——


    夜幕低垂,旷野中风声渐息,只余营火噼啪。军中扎营已毕,各处篝火堆旁围坐着歇息的士兵,人影在火光中晃动。


    近处一簇火堆旁,几名士兵正低声交谈。一人搓着手凑近火苗,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今日拦将军马的那个……是谢大人吗?”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士卒往火里添了根柴,点头道:“可不是么。早就听闻谢大人姿仪非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又一人插话,语气透着疑惑:“听说他现下是咱们监军?之前不都传他和将军……势同水火么?今日瞧着,倒不像那么回事。”


    最初开口的那人嘿嘿一笑,声音压得更低:“害,你懂什么。咱们将军何等人物?谢大人那般人物肯追出京城、直闯军阵……有些事儿,可说不准呐……”


    篝火旁的窃窃低语渐渐消融在沉沉的夜色里。几十步外的主帅大帐内,帐帘垂下,将外间的风声与私语尽数隔绝。


    温聿珣屏退了左右,帐中只余他与谢临二人。


    谢临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跟着温聿珣,带着难以忽视的存在感。温聿珣转身故作寻常地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暖暖手。”


    “不躲我了?”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又同时戛然而止。


    半晌,谢临率先动了。他伸手从温聿珣掌中接过了那只温热的杯子,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温聿珣的皮肤,带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触感。


    温聿珣掌心一空,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仿佛这才回过神来。


    “……你都跟到这来了,我还能怎么躲。”


    谢临捧着那杯热水,指尖的温度却似乎并未传进心里。他沉默片刻,忽然将杯子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发出轻微一声磕碰。他抬起眼,声音不高,却清晰得不容回避:


    “我有话要同你说。”


    温聿珣身形一顿,终是认命似的垂了眼:“好,你说吧。事关舒后?还是事关楚明湛?”


    谢临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事关我们。”


    帐内空气仿佛因这句话而再次绷紧。温聿珣抬眼,对上谢临异常认真的眼神,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道:“你说,我听着。”


    谢临唇瓣微启。这些话他这几日在脑海中已预演过千百遍,可真当坐在温聿珣面前时,他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温聿珣也没有催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他对面。


    话语在唇齿间转了一圈,谢临刚张开嘴,帐外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将军。”


    两人俱是一顿,原本紧绷凝滞的气氛如同被针刺破。温聿珣深深看了谢临一眼,而后扬声道:“进来。”


    帐帘掀开,一名身着军服的参将大步走入,手中还拿着一卷文书。他抬头正欲禀报,却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谢临,脸上顿表情顿时空白了一下:“……谢大人?”


    他看了看谢临,又看了看温聿珣,敏锐地察觉到帐内不同寻常的微妙氛围,话音一顿,脚步迟疑起来,“呃……将军若有事,末将稍后再来?”


    温聿珣目光从谢临身上移开,抬手制止了参将的退意:“无妨。何事?直接说。”


    参将闻言也不再推辞,立刻正色禀报军务。温聿珣凝神听着,指尖偶尔在文书上轻点,做出回应。


    谢临静坐一旁,耳畔是两人清晰的商议声,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他的目光掠过帐帘缝隙,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如今不过北行些许,气温已较京城凛冽许多,夜风裹着寒意渗入帐中,炭盆烧得并不算旺,只勉强驱散一丝寒冷。


    这还只是在途中,也不知道真正的北疆苦寒之地,该是何等光景?温聿珣那么多年孤身身一人在北疆,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待他回过神来时,帐内早已安静下来,参将不知何时已然离去。谢临一转头,正好对上温聿珣注视他的眼神。


    那目光深沉专注,仿佛已看了许久。


    温聿珣似乎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回眸,眼神有一瞬的仓皇。他迅速移开视线,端起案上已微凉的茶水抿了一口,动作间带着些欲盖弥彰的刻意。


    谢临不由挑了挑眉。


    温聿珣却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语气恢复如常地问道:“阿晏方才是要说什么?继续吧。”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被这样一番打断过后,谢临此前酝酿的情绪也很难再恢复了。


    他沉默片刻,倏地福至心灵,垂下视线轻声道:“……腿上好像磨破皮了,有些疼。”


    温聿珣显然一怔,而后皱起了眉。


    谢临平日居于京中,车轿代步,何曾有过这般昼夜不息、策马疾驰的经历。即便是惯于征战的武将,经此一途也难免鞍马劳顿,何况他一个细皮嫩肉的文臣。


    温聿珣站起身,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我……”看看。


    第一个字才刚出口,他便顿在了原地。


    谢临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恍若不解道:“你什么?”


    温聿珣张了张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而后道:“……我去拿药。”


    他逃似的转身走向帐角放置行囊的木箱,半晌拿了瓶金疮药回来,递给谢临。


    “时候不早了,你也先回帐里吧。明日还要赶路……”


    谢临状似疑惑地回看他:“我不睡这儿?”


    温聿珣:“……”


    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捏了捏眉心:“这里是帅帐,你是监军……”


    “可我们是夫妻。”谢临打断他,“上次去江南时不也是同住一寝?”


    谢临说着意味不明地拉长了声音,悠悠道:“当时侯爷还告诉我说……人多眼杂,不住一起传出去不好听……怎么?现在就不用掩人耳目了?”


    第56章 处境颠倒


    温聿珣哑然片刻,转身去取被子:“……你睡床,我打地铺。”


    谢临:“……”


    谢临气笑了:“在江南时,侯爷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


    “此一时彼一时。”温聿珣耐着性子解释道,“军中不比江南,这里……”


    “这里更是耳目众多,不是吗?”谢临抬头,似笑非笑看他。


    温聿珣看着他清亮的眼神,语气不由加重了些,沉声道:“我们也不比当时。”


    谢临这下不说话了。在他愣神期间,温聿珣已然在地上铺好了被褥。


    后者像是不欲与他多纠缠似的,吹灭了烛光便要往地铺里钻。黑暗中,谢临眼睫煽动了一下,轻声道:“还没涂药。”


    温聿珣:“……”


    忘了这茬。


    他揉了揉太阳穴,很快从地铺上坐起身:“我再去把蜡烛点上……”


    “不用。”谢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这个位置我自己也不大方便上手。劳驾侯爷帮帮忙?”


    温聿珣:“……”


    他没理解错的话,谢临这骑马磨出来的伤应当是在大.腿.内.侧……


    金创药已然递到了他面前,温聿珣没有伸手去接:“别闹了阿晏……”


    谢临没动,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将药递给他。温聿珣无法,压了声音低声警告道:“谢临。”


    他这么压下嗓子说话时,实则威慑力极强。军队里身长八尺的壮汉听了都要抖三抖。


    可他忘记了面前的人是谢临。且不说谢临会不会被这种虚张声势吓到,光就说他以前对谢临那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态度,谢临也很难惧他。


    听到他唤自己的大名,谢临只是微微倾身,弯腰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平静却莫名显出几分可怜来:“……不点灯也不可以吗?不点灯,侯爷凭感觉替我抹些,不会有什么僭越的。”


    黑暗中,谢临的声音显得极具蛊惑性。明明只是寥寥几句话,落在温聿珣耳朵里却显得格外有画面感。


    温聿珣再怎么说也是个正常男人。或许如果谢临再晚几个月追来,温聿珣在面对这番情境时便能做到心如止水。可如今,他根本没来得及有一个缓冲期,也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谢临,便看见自己从前心爱的人,用这种语气、这种姿态蹲在自己面前……


    温聿珣默了默,强压住下涌的气血,手指无意识捏紧了面前的金疮药瓶。


    下一秒,他便听见谢临的轻笑声传来:“多谢侯爷。”


    温聿珣反应过来中计时,已经来不及了。身侧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没偏头,却也能猜到,大抵是谢临在褪外裤。


    而一旁,谢临其实也远没有表面看上去淡定。浓重的夜色掩住了他红的快滴血的耳尖,他咬了咬牙,心一横,将亵.裤.褪下。


    指尖刚沾上金创药粉,温聿珣便触碰到一手如羊脂白玉般的滑腻,瞬间勾起他一些显然不合时宜的回忆。


    感觉到那里的皮肤的确有些肿胀破皮,温聿珣将动作放的更轻了些。


    “唔……”谢临腰身一颤,不自觉闷哼了一声。


    “……疼?”温聿珣皱眉止住手。


    谢临摇头,随后反应过来温聿珣大概率看不见,这才开口道:“没有。”


    温聿珣闻言没再作声。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留上药和衣料摩擦的细微动静。


    半晌,谢临开口唤道:“温聿珣。”


    “楚明湛的母亲是舒后毒死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温聿珣的心情瞬间就不美妙了起来——他并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听到楚明湛的名字。


    谢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很快补充道:“我知道你不爱听。我以后也不说了。就这一次,听我说完。”


    温聿珣没说话,谢临知道他是默认了,继续道:“当年我家道中落,带着阿蕴走投无路之际,是他出手相救,将我们带回京城,又设法安排我们进入清麓书院。再到之后入仕,每一步都有他的帮衬。”


    “如此恩情,我不能不报。但也仅仅只是恩情而已。”他说着认真地看向温聿珣,“虽然我认为一报还一报,但设计陷害舒后一事未曾向你透露,是我的过错。”


    “我知道你视舒后如亲母,不奢求你能就此原谅我、相信我。但能不能……不要躲着我?”


    在他说话的时候,温聿珣已默不作声地替他上好了药,收回手去。闻言垂眸沉默了好半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谢临终是没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温聿珣像是这才回神,声音有些低哑:“给我一个理由。”


    “……什么?”谢临一时没反应过来。


    温聿珣抬眼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需要一个理由。”


    “这件事我不怪你,人各有立场,我明白。但……我为什么要不躲你?”


    “……或者说,”温聿珣顿了顿,“我躲不躲你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么?”


    这次谢临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道:“重要。”


    “我……”谢临张了张嘴,“心悦你”三个字到了嘴边,却没能说出来。


    ——太轻了。


    这时候说出来分量太轻了。


    温聿珣的一句心悦,背后便是十几年。从北疆到京城,数年遥望,步步谨慎。


    和他比起来,谢临此刻一句轻飘飘的“心悦”实在做不得什么数。或许会让温聿珣啼笑皆非也说不定。


    谢临定了定心神,重新开口道:“如果非要我给一个理由,便当作是你还我的吧。成婚之处,无论如何我都不曾躲过你。现下你不躲我,就当扯平了。”


    “至于剩下的……”谢临垂下眼眸,“时间会证明一切。”


    谢临说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两指交缠在一起。


    帐中一片寂静,黑暗里只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半晌,他听见温聿珣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好。”


    如蒙大赦。


    谢临几乎是本能地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站起身,嗓音还带着一丝干涩:“明日还要赶路,主帅需好生休息。你睡床,我回自己帐中。”


    温聿珣没有阻拦。


    谢临走到帅帐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对了,小时候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


    事实证明,即便能一个人睡床榻,接连不断的刺激也足以摧毁主帅的睡眠。温聿珣甚至在想,这是不是谢临的刻意报复。


    第二日一早,前一晚来汇报过事情的参将看见温聿珣眼下的乌青,又看了看行动自如的谢临,表情微妙。


    温聿珣:“……”


    还是谢临路过,看到这一幕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侯爷昨晚做贼去了?”


    参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想歪了,脸红脖子粗的跟温聿珣讲完事情,逃也似的迅速退了下去。


    待到只剩他们二人相对而立,终是温聿珣先开了口。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临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幼时的事,不由挑眉道:“侯爷昨晚没睡好,就是想了一晚这个?”


    温聿珣不置可否。


    好在谢临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有追问,很快便回答道:“你病着那几日,我在你书房中见到了那些画。”


    温聿珣瞳孔骤缩——他昨晚对谢临得知渠道的可能做了很多种设想,这是他最不愿意的一种。


    谢临瞥见他骤变的神色,唇角微扬,语气悠然:“侯爷也有脸皮这么薄的时候?”


    “不过那时我才几岁……实话实说,有人也的确是有些禽兽了。”


    不,不是。


    温聿珣在心里反驳。他幼时的确对这位在江南偶遇的朋友念念不忘,不过那时他才几岁?于情爱二字完全一窍不通,所以也只是惦念而已。他真正明确自己的感情,是在谢临入京之后。事实上,他在谢临初入京城时便知道了。谢临随手写下的那首诗词,才是他认识谢临的开端。


    成年后如遇知音的欣赏钦慕与少时的情谊悄然交织,日渐沉淀,这才融成再难忽视的心动。


    心里这么想着,温聿珣却什么都没有说。


    ——以他和谢临现在的关系,谈论这些,委实有些太过尴尬了。


    大军开拔,北行的路途漫长而肃穆。数千人的队伍在官道上蜿蜒如龙,旌旗在干燥的冷风中猎猎作响。温聿珣与谢临虽同行,却各自居于军中要位,真正忙起来,一整日也未必能说得上一句话。


    两人之间那点若有若无、不明不白的东西,淹没在行军操练的号令与马蹄声中,反倒成了似乎最不起眼的一部分。


    直至大军抵达北疆时,已是寒冬腊月。


    谢临勒马停在坡上,身后是连绵不绝、正在安营扎寨的兵士。他望着远处巍峨却孤寂的边城轮廓,呵出一口浓白的雾气,对身旁的温聿珣道:“到了。”


    温聿珣亦驻马停下,目光掠过他冻得微红的侧脸,沉声应道:“……嗯。”


    谢临忽然想起,他们大婚之时,也是这样一个凌冽的冬日。


    不知不觉,竟已过去将近一整年。


    那时的他满心不愿,温聿珣满腔热忱。如今时过境迁,两人的境况竟像是彻底颠倒了过来似的。


    风雪漫天,他们将与这万千将士一同,在这苦寒之地,共度一个不知归期的冬。


    第57章 新岁共度


    谢临与温聿珣所驻守的这座城池,名为云河城。他们抵达时,离春节已不足十日。作为边陲重镇,云河城常年笼罩在紧张肃杀的氛围之中,也正因如此,一年一度的春节才显得格外珍贵——这是一年之中最为热闹鲜活的日子。年关将近,大街小巷处处张灯结彩,喜庆的气息渐渐冲淡了边境惯有的冷峻。


    除夕这天清晨,谢临是被窗外的爆竹声闹醒的。天色尚未大亮,他披着外衣从房间走出。


    监军府位于帅府的隔壁,与温聿珣的帅府仅一道围墙之隔。谢临没怎么犹豫,拐了个弯便走进了帅府。


    门口的守卫一见是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并未阻拦。谢临身份太微妙,一来身为监军,对主帅有监察之能;二来他名义上和主帅还有一层夫妻关系,于情于理都拦不了他。


    帅府里外已是一派新年气象。廊下挂起崭新的红绸灯笼,门窗擦拭得一尘不染,旧桃符被小心取下,新写的春联墨迹未干,正待张贴。院中老树上也缀了几缕红绡,平添几分喜气。


    更显热闹的是府中的人声动静。厨房里传来密集的剁馅声,仆妇们高声商量着饺子馅的咸淡;粗使丫鬟一边扫着院子,一边笑骂着赖床的弟妹;外院还有小厮抬着年货穿梭往来,脚步匆忙却带着笑意。


    处处透着年节的忙碌与鲜活,可谢临心里清楚,温聿珣怕是根本没心思感受这些。连月以来,他日夜与北庭诸将商议军务,帅府天天升堂议事,忙得脚不沾地。谢临甚至觉得,年关前夕,温聿珣见得最多的人,恐怕不是自己,而是那位北庭总督。


    走到温聿珣房门口时,温聿珣恰好推门而出,两人迎面撞见,温聿珣明显一怔,而后微微皱起眉:“怎么穿的这么少?”


    谢临轻笑弯眼:“还以为侯爷头一句要问我,怎么来得这么早。”


    温聿珣看了看他身上单薄的衣物,确定自己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跟他插科打诨。屋内点了炭火,比屋外暖和很多。他侧了侧身,让出一条道:“先进来。”


    屋内的热气暖融融的,蒸得人不自觉就放松了很多。窗外,百姓家燃放的爆竹声已连成一片,远远传来,如同持续的闷雷。


    谢临给温聿珣倒了杯热茶,又给自己满上,听着外头的动静,轻声感慨:“这云河城的年,倒是过得比京城还热闹。”


    “边城百姓,更惜团圆。”温聿珣言简意赅。越是身处危境,越需要这样热烈的仪式来确认生活的延续,来祈求来年的平安。这道理,他们都懂。


    谢临颔首,又随口问道:“今日还需巡营吗?”


    “嗯,慰劳值守将士。”温聿珣说完,看到谢临的神色,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午前便回。”


    谢临正想说“我与你同去”,被他最后一句话一压,顿时挑起了眉。


    “今日不去找北庭总督谈事情了?”


    温聿珣无奈:“大过年的,拉着人家处理公务,怎么看都不像话。就算我不过年,人家有妻有子的,总要团圆。”


    “你也有。”谢临淡淡接道。


    温聿珣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应那句“有妻有子”,眉梢一挑脱口便道:“你肚子里?”


    经过上回“孕吐”的打趣以及这数月的磋磨,谢临觉得自己现在脸皮渐厚,听到这话脸不红心不跳,只道:“劳驾。怀孕的基本步骤,首先,侯爷得把您那数以万计的子孙投放给我。您有过吗?”


    温聿珣:“……”


    他说完那话就后悔了,这话对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怎么听都不那么适宜。但和谢临朝夕相处一年的惯性,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正欲喝口水掩饰尴尬,忽而就听见谢临的后半句。温聿珣顿时呛得死去活来。


    “咳……咳咳咳……”


    ……阿晏的长进速度的确是让他刮目相看。


    明明喝了水,却觉得更加口干舌燥了。


    温聿珣缓过来,揉了揉眉心,“抱……”


    歉字还没说出口,谢临便起了身,从容地打断他:“别抱了。”


    “我在侯爷这儿睡个回笼觉,你回来叫我。下午……无事的话我们一起去逛逛?”


    ——


    谢临再醒来,是被几道不那么和谐的声音吵醒的。


    “监……夫……”婢女来叫谢临吃饭,想喊监军,又觉得在家里应当喊夫人,两相为难之下,张了张嘴,一时卡住了。


    恰逢温聿珣走进房间,闻言顿时皱起了眉:“谁是奸.夫?”


    谢临:“……”


    他就是在这时候醒的。


    小婢女脸涨得通红,许是还有些怕温聿珣,结巴道:“不,不是。我是想说……”


    谢临看了看床前欲哭无泪的婢女,又看了看刚走进来的温聿珣,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刚睡醒太阳穴还有些胀痛,谢临揉了揉眉心,挥手对小婢女道:“你先下去吧,没事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之后叫我公子就好。”


    小婢女如蒙大赦,感激地点点头,忙退了出去。


    谢临起身喝了口水,问道:“上午怎么样?”


    “一切顺利。”温聿珣顿了顿,“听人说城西那头今日有市集贺岁表演,还能放平安灯。你想去的话,下午可以去看看。”


    谢临自是不会拒绝。


    吃过午饭后,谢临披了件狐裘,便同温聿珣一道出了门。


    街上人流极盛,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人人脸上都带着辞旧迎新的喜气,手里提着各式年货。卖炮仗的摊子前围满了半大的小子,卖糖瓜、花馍的铺子则被妇人和孩子们占据。


    小贩清亮的吆喝、孩童追逐的嬉笑、以及不知哪家铺子传来的咚咚锵锵的锣鼓练习声,交织成一片热闹的混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诱人的年节气味——刚出笼的糯米蒸糕的甜香、熬制糖浆的焦香、还有弥漫不散的硝烟味。


    最中央那条巷子最为热闹,被百姓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锣鼓喧天。谢临刚一转进去,视线立刻就被巷子中央那色彩斑斓、蜿蜒腾挪的舞龙队伍吸引了去。想来这便是温聿珣先前提及的贺岁表演了。


    边塞的龙和狮子造型较京城更加粗犷,颜色也更为浓烈,有“龙狮镇边关”的寓意。谢临前几日便听长住在这边的军士提起过,此刻还真生了些好奇心。


    他正想看得更真切些,身侧人流却因前方队伍的移动而一阵拥挤推搡。温聿珣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步,手臂微抬,将他更稳妥地护在了靠后的位置,用自己的肩背隔开了大部分的人潮冲撞。


    谢临心头微动,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倾身道:“挤得有些闷,先出去。”


    周遭实在是太吵了,谢临不得不扯着嗓子抬高声音,以保温聿珣能听清。冷风吹的他鼻头和嘴唇都有些发红,裹在毛绒绒的狐裘里,还真像只小狐狸。


    温聿珣不自觉带上了些笑意,扬了扬下巴,抬手指了个人少的方向:“去那边。”


    刚走出巷子,便路过一个写春联的老先生摊前。谢临驻足看了片刻。老先生笔力虬劲,写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颇有风骨。


    温聿珣见他目光停留,低声问道:“要一副?”


    谢临摇摇头:“我那院门,贴这个太过扎眼。看看便好。”


    话虽如此,他还是买了两张裁好的红纸,又挑了一支不错的笔和一小块墨。“虽不贴大门,屋里总要有些喜庆气。”他対温聿珣解释道。


    温聿珣没多想,顺手付了钱,又将东西接过自己拿着。


    街道的另一头有个湖,是专门用来放平安灯的地方。所谓平安灯,其实是边塞一带特有的习俗,形制与常见的祈福孔明灯相似,但寓意不同。灯上写的是远征未归亲人的名字,或是寄托着新的一年战事平息、商路畅通的愿望,因此取名“平安灯”。


    平安灯通常要在入夜后放才好看,此刻天还亮着,湖边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倒的确是整条街上最清静的一处了。


    谢临和温聿珣一道走过去,顺手在小摊贩那里买了两盏灯,又借了两支笔。


    两人寻了一处临水的安静角落。温聿珣偏头问道:“现在放?”


    谢临略一颔首,已然敛了袖,提笔在灯壁上落字,神色显得格外认真。温聿珣静静看着,并未多问,也在自己的灯上落笔。


    两盏灯缓缓升空,谢临忽然偏过头来看向温聿珣。水光映进他眼底,漾开一片清浅的暖意,他眼里带着不甚明显的笑意,轻声道:“新年平安,温聿珣。”


    那目光过于清亮,竟让温聿珣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片刻。他喉结微动,望着那愈升愈高的灯火,低声回应道:“新年平安。”顿了顿,又像是许下一个更深的愿望,补充道:“岁岁平安。”


    待到两盏灯都已完全消失在视野,谢临和温聿珣这才转身,顺着人流走向主街。


    “回……”谢临才刚开口,话语便顿在了口中。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从温聿珣身侧急匆匆挤过,似是被人推了一把,整个人不由自主要撞进温聿珣怀里。


    温聿珣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道了句:“小心。”


    “对不住,对不住!”那少年连忙躬身道歉,声音清亮,带着几分慌张,手却极快地在温聿珣腰间一蹭,随即就要退入人群。


    温聿珣在他道歉时并未出声,待他转身欲走,却倏然出手,精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少年腕骨纤细,被牢牢制住,动弹不得,脸上那点慌张瞬间化为惊惧。


    “东西。”温聿珣语气平淡,目光却沉静如水,落在少年另一只紧攥着、正要往袖子里缩的手上。他的指缝间露出一角玄色织金的布料——正是温聿珣的钱袋。


    第58章 烟火轻吻


    谢临此时也已转过身,看清情形,不由挑眉。


    少年咬咬牙,攥着钱袋的手更紧了些。他倏地抬起膝盖,朝温聿珣裤.裆顶去,随即转身就要跑。被温聿珣揪着后衣领拎了回来。


    温聿珣自是没有让他踹到,谢临脸色却沉了下来,冷冷道:“身手不错,胆子不小。”


    少年像只被拎住后颈的猫,四肢徒劳地在空中扑腾,却仍死死攥着钱袋,梗着脖子嚷:“你穿得这么好,还缺这点银子吗?我偏不还!”


    温聿珣垂眸看着手里张牙舞爪的玩意儿,气笑了。他反手拧过少年胳膊,准备强取。


    “嘶——”少年吃痛,却硬是咬着牙没松手,反而扭过头来挣扎道:“你带我回去!我什么都能干!端茶送水、看家护院……总比你在街上跟个叫花子抢钱强!”


    彼时温聿珣已经从他手里取出了个钱袋,不欲再多纠缠,松了钳制他的手,抬脚便要走。


    谁曾想少年一把扑下来抱住他的大腿,一副无赖模样:“我不管!你今天不带上我,我也就不走了!好不容易搞到点饭钱又被你抢回去了,你不带我走,我就要饿死在这儿了!”


    他声音不小,加上这浮夸的动作,街上不少人都已频频侧目,打量起这边的状况。


    温聿珣没了耐心,正欲一脚把他踹开,谢临却不动声色地拦了拦他,打量着地上的少年,试探道:“你不是雍人?”


    少年高鼻蕃目,眼窝凹陷,长长的睫毛卷翘着,衬得那对瞳仁颜色愈发浅淡,在日光下透出些许琥珀般的色泽。纵然此刻神情惊惶愤懑,仍难掩其五官的深邃立体感,与周遭常见的雍人面貌有着微妙的差异。


    “我,我……”少年似是也没想到谢临的眼睛竟然这么毒,硬着头皮强装镇定道:“放你的狗屁!小爷是如假包换的雍人!”摆明了色厉内荏,声调都不自觉抬高了不少。


    谢临摇了摇头,对温聿珣道:“既如此,我们走吧。”


    “等,等等!”无赖少年见情况不对,立马出声,他咬了咬唇,声音低而迅速:“好吧……我父亲是雍人,母亲是赫兰人。不过我从小就是在这边长大的,绝对没有什么二心!”他抱着温聿珣大腿的手更紧了些:“带我走吧,二位老爷!我,我真的什么都能干的……”


    听到“赫兰”两个字,温聿珣这才正眼低头看他,神情变得若有所思。


    下一秒,少年突然抬起头,目光定格在温聿珣的下颚线上,咽了咽口水,神色有些飘忽:“做……做那个也是可以的……”


    他声音含混,温聿珣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听清他讲的什么。谢临却已然意味不明地开口:“……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知为何,少年忽然觉得周遭气温都降了几度。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


    谢临看向他抱着温聿珣大腿的手臂以及贴在温聿珣腿上的脸,忽然就觉得碍眼了起来。


    他正欲开口,温聿珣却像是回过了神来,先一步出声。话却是对着那跌坐在地上的少年说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你认得我?”


    少年抬起那双颜色浅淡的眸子,茫然地摇了摇头,脏污的脸上带着纯粹的困惑,显然从未见过温聿珣。


    “起来。”温聿珣不再多问,只简洁命令道,“跟上,我带你走。”


    这话一出,谢临和少年俱是一怔。谢临下意识地侧首看向温聿珣,温聿珣却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而那少年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也顾不得身上疼痛,一骨碌爬起身,忙不迭地应道:“好!我跟你走!”


    ——


    他们回到帅府时,天色将晚,恰好赶上年夜饭开席。


    府内早已热闹非凡,刀疤和一群亲卫,连同温聿珣的几位心腹副将都迎了上来。年节的气氛到底不同,众人比平日活泼许多,有人见温聿珣与谢临并肩进来,便壮着胆子高声笑道:“大帅,这是掐着点儿约会回来了啊!”


    温聿珣笑骂一句,作势虚踹了那人一脚,气氛顿时更热烈了。


    还是刀疤心细,目光落在温聿珣身侧那个陌生的少年身上,凑近些低声问:“大帅,这位是……”


    温聿珣语气平常,声音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你们未来的同僚。”


    这话一出,旁边几个武将都愣了神,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少年身上,打量着那略显单薄的身板,眼神里满是怀疑,分明写着:这……能行吗?


    少年被这么多直率的视线注视着,下意识地将腰背挺得笔直,清晰地说道:“我叫傅玉,往后请各位多多指教。”


    这些人都是爽朗的性子,见少年虽显青涩却落落大方,便也收起疑虑,一阵起哄声中,热情地将傅玉拉进了队伍,随即又簇拥着温聿珣和谢临朝主位走去。


    “别杵着了,都坐。”温聿珣抬手比了个向下压的手势,方才还嬉笑喧闹的众人立刻应声而动,桌椅板凳一阵轻响。


    几坛度数不高的酒开封后,席间的气氛愈发活络起来。一群军中汉子,年夜饭上若没有酒,总觉得缺了年味。但温聿珣治军严谨,即便是在年节,也顾及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军情,只让大家小酌几杯,点到为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便从吉祥话慢慢滑向了轻松的军务闲谈,继而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家长里短上。一位面相憨厚的副将端着碗,眼神有些放空,喃喃道:“唉,我家那口子,带着娃在老家……也不知道这个年过得好不好,炉火烧得旺不旺……”


    这话头一开,勾起了不少人的思念。另一个将领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洪亮却带着感慨:“想开点!明年过年说不定你们就阖家团圆了。”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主位,随即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话锋一转:“再说了,咱们这儿不是有人嘛!可比咱们强多了——大帅可是能把‘家属’带在身边的,天天见着,哪用受咱们这相思苦!”


    他刻意加重了“家属”二字,目光在温聿珣和谢临之间来回逡巡。众人心领神会,顿时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和起哄。


    “就是!还是大帅有福气啊!”


    “嗐,咱们哪能和大帅两口子比啊!人比人那是要气死人咯!”


    喧闹声中,温聿珣握着酒杯,眼风扫过起哄最凶的几人,笑骂了一句:“喝了几口黄汤就敢拿本帅打趣,皮痒了是不是?”


    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与谢临现今微妙的关系只有他们二人自己清楚。既然谢临没有公开他们婚变的意思,温聿珣也不至于轴到当众与他划清界限。


    一片起哄声中,极为自然地抬手,将温聿珣手边快要空了的酒杯续上了些许温酒。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众人眼里,引得调侃之声更盛。


    酒酣耳热,谈兴正浓,不知不觉竟已聊至深夜。窗外骤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爆竹响,紧接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连成一片,绚烂的光亮透过窗纸映了进来。


    “嚯!子时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席间众人这才恍然,旧岁已尽,新年已至。大家纷纷起身涌向窗边和院中,仰头望去,只见漆黑夜空已被各家各户燃起的烟火点缀得流光溢彩,忽明忽暗的光映在一张张带笑的脸上。


    温聿珣与谢临也并肩站在廊下,望着这辞旧迎新的盛景。在这爆竹声与漫天华彩的掩映下,谢临微微侧过头,声音不大不小,“新年新气象。侯爷可愿给点好彩头?”


    他话音才落,旁边几个本就竖着耳朵的副将顿时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帮腔:


    “听见没!谢监军亲自开口讨彩头啦!侯爷可不能小气!”


    “就是就是,咱们这群光棍汉,想找人讨个吉利话都没处讨呢!”


    “侯爷快表示表示,也让咱们沾沾喜气!”


    或许是这夜色太暖,烟火太盛,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松懈的气息。温聿珣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对上谢临的眼睛:“想要什么?”


    谢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与他静静对视数秒,忽然侧头朝旁边那几个仍围着看热闹的副将挥了挥手:“转过去。”


    “啊?什……”一个愣头青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身旁几个有眼力的同僚一把捂住嘴、按着脖子齐刷刷转了过去。


    “哎哟我这肚子……酒喝急了!”


    “我也去透透气!”


    几人极其配合,嘴里胡乱嚷着,脚下生风,一溜烟便消失在廊檐转角,还不忘把通往后院的门轻轻带拢。


    转眼间,喧闹的廊下只剩下他们二人。漫天烟火仍在绽放,明明灭灭的光影掠过温聿珣微怔的面容。


    爆竹声仍在此起彼伏地炸响,而这一方天地,却仿佛缓慢的安静了下来。


    谢临长睫微颤,不再迟疑,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微微踮脚,吻了上去。


    第59章 锋尖醋意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不同于温聿珣买醉那晚冲动和发泄下的产物,也不同于谢临先前以“喂粥”为借口的触碰,这一次,两个人都清醒着。


    虽然谢临认为,这个吻算是他抢来的。


    他对亲吻的所有认知,都来自温聿珣上一次的强吻,但这一次,谢临要温柔得多。当唇瓣轻轻相贴,他凭着记忆模仿温聿珣当时的动作,生涩地用舌尖试探对方的唇缝。


    他感觉到温聿珣睫毛抖了抖,随即齿关微松,给了他钻空子的时机。谢临顺势探入,舌尖缠住温聿珣的,不容他退避地追了上去。整个过程并不强势,却像绕指柔般,让人挣不脱。


    分开时,两人的呼吸都还有些重,尤其是温聿珣。谢临看不透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只觉得那目光深沉得让他心头一跳,下意识别开了眼。


    他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还是在栖霞客栈那个荒唐的夜晚……


    他微微低头,随即心跳漏了一拍。


    隔的太近,温聿珣身体的变化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谢临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视线,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低涩道:“要不要我帮……”


    “不用。”温聿珣呼吸沉了沉,没让他把话说完。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温聿珣说着便转身迈开了脚步,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如果忽略他差点同手同脚的话。


    谢临自己脸颊也烫的厉害,但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时,还是不由失笑。


    “温聿珣。”他开口叫住他。


    前方的人脚步一顿,略显迟疑地半侧过身。


    谢临眼角弯起,眼底漾开清浅的笑意:“新年快乐。”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年节过后,云河城的一切逐渐步入正轨。温聿珣作为主帅的忙碌频率算是恢复了正常,北庭总督也终于不必半夜被从被窝里叫起来商议军情,着实松了口气。


    赫兰在边境线上的几次试探都被温聿珣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一连在城内抓到三个间谍后,温聿珣知道,赫兰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于是这日,帅府升堂过后,温聿珣单独找来了傅玉。


    “近来武艺练得如何?”温聿珣随口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礼貌性的关切。


    “回将军,颇有进益!营里的几位大哥都夸我身手见长。”傅玉跃跃欲试地搓了搓手,“哪天若能和将军切磋过两招,那就再好不过了。”


    温聿珣轻笑了一声,没对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切磋”发表言论。


    寒暄的差不多,温聿珣便切入了正题。


    “你上次提起,你母亲是赫兰人?”温聿珣正色看向傅玉,“详细说说她的情况。”


    谢临进来时,温聿珣和傅玉还在说话。傅玉脸上洋溢着笑意,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温聿珣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但谢临知道,这一般是他听的很认真时的神态。


    见到他来,傅玉脸上的笑容迅速收敛,鹌鹑似的低下头。温聿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是顿了顿,一时没说话。


    谢临扯了扯嘴角,看来是自己碍事了。


    和他面对面的傅玉头都快埋到地底下去了。老天奶!!他在内心鸡叫。


    自从知道谢临和温聿珣的关系之后,他一想到自己初见时当着谢临的面说了什么就脚趾抠地,心虚得直躲着谢临走。


    当着老板娘的面撬墙角……他怕自己哪天就因为左脚先踏进帅府的门而被轰出去。


    此刻也是。他倒没想过自己和温聿珣说话落到谢临眼里会有什么不对,只是条件反射的看见谢临就心虚。


    见温聿珣没说话,傅玉“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道:“监……监军大人好!您找将军有事的话,我晚点再来?”


    这话本是再正常不过。可落到此时的谢临耳朵里,就像是在说,他谢临只有“有事”的时候才能找温聿珣,事后还得把人还给人家。


    赤裸裸的示威。


    谢临脸色更冷了些:“不必。”


    “既是监军,自然是履行监察之职。你们聊,我听着便是。”


    傅玉这下更是坐立不安了。他迟疑地张了张嘴,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下意识看向温聿珣。


    温聿珣却没看他,而是皱了皱眉,抬眼看向谢临:“在闹什么脾气?”


    这不是句质问,而是句疑问——他看出了谢临在生气,却看不明白他在气什么,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最近应该没得罪他。


    谢临没说话,也没动,只是站在原地远远和他对视上。


    也不知道温聿珣从他这一眼里看出了什么,半晌,前者轻轻叹了口气,朝谢临招了招手。


    “过来。”


    傅玉在心里替将军捏了把汗。他本来以为这位看上去脾气很大的谢监军依旧不会搭理将军,没想到下一秒,谢临还真抬脚走了过去,姿态……怎么说……


    别扭,但略显乖巧?


    傅玉被自己心里蹦出来的两个词震了个激灵。


    谢临不知道自己被别人在心里贴上了什么标签,刚走到温聿珣面前便被他握着手腕按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谢临心跳漏了一拍,心里的那点不爽顿时消散了很多——自来到北疆,温聿珣已经很久没有主动与他有过肢体接触了。这似乎是数月以来的第一次。


    温聿珣却没注意那么多,他给谢临斟了杯茶,像是默认了他要旁听的行为,随即朝前方扬了扬下巴:“傅玉继续。”


    傅玉连忙敛神:“是,将军。……刚刚说到哪了?哦对,我幼时去过几趟赫兰……”


    ——


    傅玉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虽是在汇报情报,却硬是被他说出了说书先生讲故事的味道。一上午过去,两壶茶见了底,他才终于停下来。


    他向来喜欢和人聊天,可从前人人都骂他“杂种”,没谁愿意听他多说半句。如今谢临和温聿珣却不同,两人都是极好的听众,全程几乎不曾打断,只在关键处偶尔问上几句。


    这一番畅谈下来,傅玉感动得眼眶发热,心里暗暗发誓,今后定要更加努力,绝不辜负将军!嗯……还有监军大人。


    而房间另一头,谢临与温聿珣自然不知这少年内心戏如此丰富。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傅玉口中那些鲜活琐碎的故事,落在他们耳中皆是情报。只这一上午,谢临心中已大致勾勒出赫兰族这个民族,以及他们现任首领的轮廓:


    莽撞,自负,还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天真。


    “倒是和这几天抓的几个细作说的基本都对的上。”傅玉走后,温聿珣如是道。


    谢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挑眉道:“侯爷怀疑他不干净?”


    温聿珣摇头:“不能确定。但谨慎些总没坏处。”


    “那你还把他带回来?”谢临睨他,不咸不淡道,“看人家长得好看?”


    温聿珣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谢临大概率是在打趣玩笑,却还是解释道:“若真是细作,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反倒安心些。再说……”


    他看了一眼谢临,把原本话到嘴边的“哪里好看?”咽下去,只道:“谁利用谁还不一定呢。”


    谢临没注意他话里的停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与他看法不同:“我倒觉得,赫兰部就算要派细作,也不至于派个这么缺心眼的。”


    温聿珣不置可否:“若是真照他说的,我赌,不出三日,赫兰部便该有下一步动作了。”


    事实证明,主帅在感情上嗅觉不一定敏锐,但在军事上是绝对敏锐的。


    第二日黄昏,天色将暮未暮,营中巡哨的士兵便在西北角的粮草囤积处逮住一个形迹可疑之人。那人一身牧民打扮,却脚步矫健,眼神闪烁,正偷偷将引火之物泼向干燥的草料堆。兵士一拥而上,当场将其按住,搜出身藏的火石与火绒。


    押到温聿珣面前审讯,那人只梗着脖子,一口咬定自己是寻常过路的,不慎迷途,身上带的火种不过是塞外夜寒,用来取暖的,绝无他意。这番说辞漏洞百出,温聿珣听罢,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让人带了下去严加看管起来。


    当晚,那人便在狱中咬舌自尽了。


    待到第三日,天色刚亮,城下便传来了震天的喧嚣。


    赫兰部的骑兵黑压压一片,如乌云般卷至城下。为首一员彪悍将领,策马扬刀,用生硬的官话高声叫骂,言语极尽侮辱之能事。


    温聿珣刚登上城墙,便有副将凑过来压低声音禀报:“将军,下头骂阵的那个是赫兰部的一名小将,名唤乌勒格。”


    “城上的南蛮子听着!尤其是那个姓温的黄毛小儿,给爷爷滚出来!”乌勒格在下头高呼。


    “日前抓我部无辜百姓,算什么本事?他一个迷路的牧羊人,你们也要构陷罪名,可见你们南人尽是些阴险狡诈、胆小如鼠之辈!你温聿珣更是其中翘楚!”


    “怎么,你那点能耐,就只够欺负一个落单的牧民吗?你的赫赫威名,是靠裁赃陷害得来的吗?”


    “没卵蛋的缩头乌龟!你要是还算个男人,就真刀真枪出来与你爷爷一战!”


    城墙上,温聿珣无动于衷,冷眼俯视着城下的喧嚣。身旁几名副将却已都是气血上涌,按捺不住,纷纷抱拳请战:“将军!容末将出城斩了这狂徒!”


    乌勒格精准的捕捉到了城墙上方最中心的人,倏地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容。


    “哦——我都忘了,你哪算个男人,你是个兔儿爷啊!这三军统帅,怕是靠给人舔舐痈疽当上的吧?哈哈哈哈哈……”


    他身后的赫兰骑兵们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纷纷鼓噪起来。


    乌勒格更显得意,骂得也更加不堪:“你要是没胆下来,不如让你那男老婆替你!换上罗裙,让我弟兄们尝尝滋味。要是满意了,我们也便绕你这个懦夫一马,如何?哈哈哈哈哈!”


    第60章 复杂心事


    城墙上,温聿珣神色莫辩,副将们却已然哗啦哗啦跪倒一片,甲胄碰撞之声不绝,纷纷抱拳,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将军!末将请战!必斩此獠首级!”


    “末将愿往!忍不了这口恶气!”


    “将军!”


    就连刚学武没多久的傅玉也跪了下来:“末将也愿往!”


    温聿珣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最末尾的年轻面孔上。


    “傅玉。”温聿珣平静开口。


    众人皆是一怔,连傅玉自己也愣住了。


    “将军!”一位性急的副将忍不住开口,“傅玉他……资历尚浅,恐非那蛮将对手啊!”


    “是啊将军,乌勒格是赫兰部有名的悍将,让傅玉去,岂不是……”


    温聿珣抬手,止住了所有声音。他看着傅玉,语气不容置疑:“你去。”


    傅玉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重一抱拳:“末将遵命!”随即起身,快步奔下城墙。


    就在傅玉的身影消失在阶梯口时,温聿珣望着城下开始微微骚动的赫兰骑兵,淡淡地对身边众将说:“他们没打算在这里战。”


    话音刚落,城下的情形便有了变化。只见乌勒格见城内果然有人出战,非但没有迎敌,反而脸上露出计谋得逞的狞笑,他大手一挥,高喊了一句赫兰语,原本叫骂鼓噪的赫兰骑兵顿时后队变前队,竟是要撤退!


    傅玉刚策马冲出城门,见状一愣,下意识就要催马追击。


    “傅玉,回来。”温聿珣冷冽的声音从城头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傅玉勒住战马,不甘地望着后撤的敌人。


    温聿珣眼神一厉:“弓箭手!”


    城头箭矢如雨点般倾泻而下,但赫兰骑兵显然早有准备,后排骑兵迅速举起皮盾,护住要害。箭矢或撞在盾牌上弹开,或被他们手里的兵器阻挡住。赫兰军阵型在烟尘中稳健后撤,毫发无伤。


    乌勒格在亲兵的重重护卫下回头望向城头,隔空比了个粗鄙的侮辱手势,张狂的笑声随着风隐隐传来。


    温聿珣突然取过身旁侍卫手中的长弓,张弓搭箭的动作行云流水。但这一箭并非射向乌勒格,而是射向城楼角楼上悬挂的战鼓。


    “咚——”


    鼓声震天响起。


    正准备全面撤退的赫兰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鼓声惊得阵型一乱。电光火石间的迟疑,温聿珣已夺过身旁士兵手中的长枪。


    下一秒,长枪破空而去,竟是被温聿珣掷了出去!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那杆被当成箭使的长枪已然精准地穿过盾牌的缝隙,在所有赫兰骑兵惊骇的目光中,“噗”地一声,正中乌勒格后心!


    乌勒格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他低头看着从胸前透出的染血枪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即一头从马背上栽落。


    城上城下,死一般的寂静。


    赫兰军也是始料未及,顿时阵脚大乱。这一乱,就被城墙上的弓箭手钻了空子。撤退顿时变成了溃逃,一众人慌不择路。


    温聿珣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身走下城墙,“清理战场。”


    ——


    谢临核对完粮草帐簿,刚从营帐中走出,便听见不远处几个将士聚在一起,兴奋地低声议论。


    “大帅今天可真是……太神了!”


    “那可是长枪啊!隔着近百步,一枪毙命!这臂力,这准头……”


    “要我说,那乌勒格纯粹是找死!敢当着大帅的面那般辱骂谢监军,简直是自掘坟墓!”


    “嘘……小声点!不过说真的,上次我违纪被谢监军重罚,私下里也抱怨过几句……现在想想,幸好没传到大帅耳朵里,不然……”那士兵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谢临脚步一顿。


    他知道今天有人在外头叫阵,却没当回事。若是谁来骂两句都能让一军主帅出城迎战,那还得了?


    更何况温聿珣年少从军,历经战阵,应对这种挑衅理应经验丰富,断不会因几句不痛不痒的污言秽语而动摇判断,贸然涉险。


    可现在听来……今早似乎出了些状况?而且似乎和自己有关?


    谢临眉头微蹙,不再停留,加快脚步朝着帅府的方向走去。


    “你去迎战了?”谢临推开温聿珣的房门,里头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参将和温聿珣同时向门口望去。


    “待房中只剩二人,温聿珣才缓缓答道:“没有。只是放箭射死了他们叫阵的小将。”


    谢临眉头仍蹙着,显然对这回答并不满意,索性直接问道:“受伤没有?”


    温聿珣一怔,随即无奈摇头:“没,我没下场。”他简要将经过说了一遍,不过自然略过了乌勒格那些污言秽语。


    听到温聿珣派傅玉出阵时,谢临神色微顿:“你还在试探他?”


    温聿珣略一颔首。


    “结果如何?”谢临追问。


    温聿珣停顿片刻,只道:“暂时没有破绽。”


    没有破绽和没有问题区别还是很大的。谢临知道他这是仍不信任对方的意思。


    他在温聿珣身侧坐下,意味不明地低叹一声:“那小孩在街头随手一抱就抱中了你的大腿,还真是倒霉。”


    倒霉小孩傅玉此刻正捧了把冷水洗脸。刺骨的寒意冰得他一激灵,他这才呼出一口气,缓过神些来。


    方才乌勒格被射中时,他是己方离得最近的,也是看的最清楚的。眼睁睁看着乌勒格被射中,从马上跌落,傅玉觉得他那一刻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战场。


    莫名的,他联想到了自己。


    若是赫兰军不是抱着或戏耍雍军或请君入瓮的念头撤退,而是在第一时间迎战,或许死在刀枪乱箭之中的就是不是乌勒格了。而是他。


    手腕不自觉发着颤,他想到城墙上面无表情的温聿珣,像是无论什么都无法让他失去冷静,却因为乌勒格的几句话,一枪掷死了他,仿佛踩死一只蝼蚁。


    被这样一个人放在心尖上……傅玉很想知道是什么滋味——但他不敢想。和这样一个人朝夕相处,大概和与虎谋皮无异。


    他想到上回看着别扭但实则很“听话”的谢临。所以其实谢监军……应该也是怕他的吧?


    “不冷?”耳畔突然传来一道玉质的声音,傅玉猛地抬头。


    ——是谢临。


    傅玉一怔,而后顺着谢临的目光看到了自己被冷水沾湿的衣襟,一缕一缕黏在脸侧的头发。


    他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脑子清醒一些,站起身给他倒了杯茶:“监军怎么来了?快坐。”


    谢临也没与他客气,顺势坐下道:“听说你今早出城应战了,例行来问问情况,不用紧张。”


    傅玉也是第一次参军,并不知道军队里实际上有没有这个规矩。但既然谢临说了,他也就没多问,只点点头。


    “看你状态不太好。吓到了?”


    傅玉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忙摇头:“不是,没有,我不怕。死人而已……”他咽了咽口水,越说越小声,自己好像也有点觉得底气不足,有点脸热,“我以前也见过的……”


    谢临轻笑一声:“你年纪尚小,就算怕也是人之常情。”


    傅玉低下头,半晌才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谢临没再说话,只拍了拍他的头,随即自顾自地饮起茶来。他这般随意的姿态,不像是来审问,倒真像是例行公事走个过场,反倒让傅玉绷紧的肩线稍稍松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半晌还是傅玉先开了口,话题却与战场全然无关:“监军,您同大帅怎么认识的啊?”


    云河城位于边境,消息闭塞。是以举国上下沸沸扬扬的温聿珣强娶一事,竟还没来得及传到傅玉耳中。


    谢临默了默,半晌挑了个最简单的答案:“小时候认识的,玩的投缘。”


    傅玉张了张嘴,显得十分诧异:“那岂不是青梅竹马?难怪……”


    谢临笑了笑,不置可否。


    要真是就好了。他心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反问傅玉。


    傅玉摇了摇头,神色再次显得低落起来:“只是好奇……”


    谢临盯了他半晌,语气倏地变得有些复杂:“你不会真的……暗恋温执昭?”


    傅玉愣了一下,脸一下子就红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赶忙否认道:“没有没有没有!只是想象不到,大帅那样的人居然会喜欢什么人……”他下意识喃喃,说完似乎意识到这话有歧义,很快补充道:“不过看到监军便想象到了。”


    谢临感受到了他的求生欲,忍俊不禁:“聊天而已,不必那么紧张。”


    “你觉得他很喜欢我?”谢临问道。


    傅玉茫然点头。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我们最近在闹和离,看得出来吗?”


    傅玉愕然:“……啊?”他讷讷地张了张嘴,迟疑道:“是谁……提的?”


    “他。”谢临坦然道,“因为我做错了一些事。”


    言到此处,谢临没打算再多说。他放下杯子站起身:“时辰不早了,我不打扰了……”


    “等,等一下。”


    傅玉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开口叫住谢临,深吸一口气道:“监军,或许我可以帮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