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玫瑰纸糖
他像检视着什么一样检视了一眼没有任何异样表情的维拉杜安,要是有什么要紧事,他会在第一时间禀报的。他在确定不需要当即起身和骑士回去后,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一瞬,法尔法代把可怜的虫子们全部往火堆里扔去,红色的焰火渲染着红色眼眸,维拉杜安始终站着,他低下头,“如果您想去什么地方,下次请记得喊上——至少喊上什么人。”
“你以为我要去哪?”
他察觉到男人话里有话,考虑到他来到了盐矿这边,法尔法代眯起眼睛:“你以为我没事想去跳跳盐洞,去找一找某个可怜家伙的下落?”
维拉杜安不语,就算是有所揣测,也不能开口,忠诚是美德,但直谏却是瑕疵,他无疑是个合格的骑士,因而很少给自己的君主在这种细节上找不痛快。
说维拉杜安对他有所了解,这不能算一句伪言,他是动过类似的念头,不过不是为了解救什么人,他就是好奇这些四通八达的盐洞能把人传到什么地方去……有关波考克和亚隆多的故事,在法庭上展现的只有加害的部分,而亚隆多最终误入一家魔鬼旅店的事,只有寥寥几位心腹知晓。
其他魔鬼的狡诈程度简直远超所有人从前的想象……就连剩下的头颅彼得都被维拉杜安暂时召回了一段时间,没有了指引,就不好再去其他外围的地方探险,他在这种地方谨慎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只是法尔法代自己不知打哪来的自信,绝大部分——魔鬼,收拾他们都不用费什么劲儿,他分明有着如此近乎自负的心态,却无意识地抵触着踏出领地范畴,他无意和别人讲这些心路历程,便草草打发了维拉杜安一句不算解释的解释:“没必要。”
接着,他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揭了过去,谈论起关于火山岩、影马,当天亮后,他们从盐矿回到城堡,维拉杜安接手了这些事项,而法尔法代依旧——毫无疑问地——他还得继续他的休假。
法尔法代:……
百般无聊的领主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来到了他的厨房,他在路过某个洞开的石窗时,听到外面一阵狂热的欢呼,是建筑师们,在他们有意大展宏图之时,厨房也在忙着……裁纸和叠纸。
安瑟瑞努斯的创意菜真是越来越奇异了。
“这是玫瑰糖纸。”鹅怪介绍道:“树纸裁剪成方块,浸入巨口玫瑰花瓣所碾成的汁液里,只要一个小时……然后晾在月光下,半天就能干。”
“有什么用?”
他捻起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在得到“能吃”的答复后,撕下一点尝了尝——细尝有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味,比这更甜蜜的东西可太多了。
“这可是有大作用的。”鹅怪本想卖个关子,如果不是其中一个锅“碰”地炸开,下一秒,锅里密密麻麻地爬出了延展开来的粗毛发,还顺带撞撒了一地腌菜。
周边的人见怪不怪,一个姑娘嘴上骂着:“快给我回去”,手上抓起一把就往回塞,反应之机敏、灵活,让人怀疑这怕已经成为了她的日常。
“那又是什么?”
“长毛猪的鬃毛!他们最近找到的……哎呀,这是种不错的面食,就——是,很狂暴!”鹅怪抄起锅勺,砰砰两下,就把蠕动的黑面敲了回去,另一人则见机行事,拿起一块加热好的奶酪——先在横截面划破皮表,香喷喷的奶酪就这样流淌出来,用刮黄油的小刀轻轻一刮,奶酪就这样淋到了黑面上。也许是被烫的,黑面就这样偃旗息鼓,躺回了锅里,肉的香味混合了山羊奶酪的味道,撒上调味用的灰烬苔藓,画风从惊悚片变回了美食节目。
法尔法代记得鹅怪提到过这种生物,他当时还以为“狂暴”是形容猪的……原来是形容鬃毛的吗?
在忙活完那头后,气喘吁吁的鹅怪也忘了他还有关子要卖,他端来了一碗水,再用沾有葡萄汁的刷子往纸上薄薄地刷了一层。
法尔法代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在纸泡进水里后,这碗平平无奇的白开水就成了葡萄汁,这基本上就等同于一包冲泡饮料了。
“您看怎么样?”鹅怪得意地说:“免煮,还节约成本,一头巨口玫瑰能做很多很多玫瑰纸,这比糖浆划算得多……喔,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他扬起脖颈,优雅而恭敬地行了一礼,翅膀一摊,指向了那些忙碌的人们:“不得不承认的是,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超乎咱们的想象。”
法尔法代不置可否,他还能说什么呢?该奖赏的走流程奖赏就是了。
出乎意料的是,发明者们放弃了所有私人性质的奖励,而是请求将厨房扩建,是的,在藏不住事的建筑师们的嚷嚷下,改建城堡的留言已经传得到处都是……法尔法代记得他只批了修缮破损的部分,至于改建?整个城堡有多大他们没点数吗?
“如果有建筑师愿意为你们重新设计的话。”
法尔法代说。
厨房是可以适当扩建一下……以鹅怪那个实验新菜的频率来看,厨房还没被炸掉简直是奇迹。
在无所事事的第二天过去后,也的亏阿达姆在早年被通缉的生涯中练得一身上蹿下跳的好本事,不然他还没法找到躺在房顶晒月亮的领主,这位前大盗拎着一只风筝,单手攀上檐梁,“这什么破地方,猫都爬不上来。”
窝在领主怀里的猫不满地喵了一声。
“说实话,”阿达姆延续了他张口就不讲人话的风格:“要是休假都像您这样,那这个词应该从词典里永远取缔。”
此处应该有一句关你屁事——但法尔法代深知不能给此人抬杠的机会。休息,度假,放松,简简单单的需求,对于他而言,就好像一件怎么都不合身的衣服,套在身上空空荡荡的,没有实感。法尔法代诚实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在动手缠线的时候,他提了一嘴:“您不玩的话,可以去睡觉。”
“睡不着。”
像抓住了某个破绽一样,阿达姆注意到少年随口应付他的是“睡不着”而不是“不用”,首先浮起来的是缠绕在风筝上的飘带。法尔法代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赫尔泽扎的……她私下很喜欢这类玩具,碍于日常要端管事的架子……阿达姆呢,在所有“不务正业”的事情上就好像有那么些天赋似的,他愣是把法尔法代拉起来。
“这里要怎么放?不是需要在平地助跑?”
“那是他们废物,风筝有风就能飞,跑什么跑。”阿达姆大言不惭地打包票,他半蹲着,“等一等……你感受一下,别怕啊,你越怕这玩意越飞不起来。”
“你让我感受什么——”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中。
在城堡的下方,是已经逐渐兴起的城池,昔日的乡村已经逐渐被另一种风貌所取代,烟囱,阁楼,木窗,广场,缝合起来的城镇已经逐渐接受了异邦的影响,组合、重塑,形成了独特的、层层叠叠的风格,另一边是田地,在目所不能及的地方,也分布了零星的村庄、田地还有种植园,月亮高悬,风筝晃悠悠的升起,法尔法代拉着那根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达姆盘腿坐下,“诺,放的不错嘛,以后呢您要是没什么事干,就学学小孩啦贵族啦,随便找点什么玩……”
“哦,听起来你倒是很会玩啊,”法尔法代轻声说:“之前看别人比赛,赌赢了不少吧。”
阿达姆:糟,这小鬼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他咳嗽一下:“人之……人之常情,您可以不管那么多。”
“追求财富,追求声名,追求权力……”少年收着线:“追求所有和欲望相关的事物……我也习惯了。”他望着那只风筝,线一截一截地从他手中滑走。阿达姆没听清他讲了什么,他只想把话题转移走,不然回头真成他告密的了——嘿,他这种草寇,平生最不齿的就是和官老爷告状。
“如果说魔鬼都是以折磨人为乐趣,您想折磨谁?除了我以外的都行。”
“没兴趣。”
“好吧,如果您天天那么拼命是为了某件事——那您不妨当做这件事已经完成了,然后照那个模式去休息,不就好了!”
“想象不到。”他继续说,忽然,他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假如我只是个地上的普通领主,你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佃农,我给你放个假,你会做什么?还是去赌博?或者花天酒地,比如把赚来的钱一个子儿都不落地花进酒馆……”
“……咳,不得不说,您对人类的认识用不着那么,那什么,往坏了方面想……”他往后一躺,这砖是挺硌人的:“我么……不说我,别人应该是回老家看看吧。”他给出了一个非常普遍且大众的答案。
“你不回去?”
“我老家哪还有人,都挺了狗腿儿啦。”
他讲话总是这样不分好赖,换做任何一个人在这儿,都得啐他一脸,但阿达姆好像是吃准了这不是人的少年——也不是很分得清这些俚语和讽刺一样,他咧嘴笑了笑,最终把后边一句话改成了浅显易懂的:“都死光了,这也没什么。”
他不也是——说死就死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哦,所以你回不去。”
绿发少年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也许压根就没在听,他扯着风筝线,看着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到了最高点,到了快够到月亮的瞬间,啪的一下,那细细的丝线最终还是被这地界常见的狂风拽断,风筝蓦地坠了下去。
第92章 不死军
在富有古典韵味的城居经由规划师之手不断往外延展时,大大小小的聚落也在逐渐发展、完善,原本在开会时所定下的——五年内建立起一座像样城池的计划隐隐有着提前完工的迹象,这得益于三种事物:取之不尽的黑火山岩、覆甲矿虫所分泌的,能作为水泥替代品的粘合剂——甚至可以说,其品质远远优越于这个时代的能造出的水泥质量,以及能连同所驮运物品一起潜入黑暗中的影马。
当然,其中也有建筑师们孜孜不倦地翻查典籍、努力创新的功劳,在他们差点互相打出狗脑子之前,起码还记得呈上来一份图纸。这让负责这一块的比鲁-贝希在那段日子里风光无限,俨然成为了别人,尤其是同侪眼中继赫尔泽和维拉杜安之后,被领主所器重的大红人。世俗的眼光,不论是钦慕还是妒恨,实质与枷锁无异。何况能被法尔法代委以重任的,都是经过了多轮筛查、考核和背调的,少年不要求所有人都忠心耿耿,他只是不养闲人,也就是说,他要能干的。
在面临着好或坏的结交与打量时,比鲁-贝希,这位有着蓬松卷红发,还有些爱拍马屁的臣子,在不受控制地得意忘形之际忽然感觉到一阵发凉,回头看去,做工的工人都在山毛榉下乘凉呢,他可什么都没克扣……工程也顺顺当当!他反复暗示自己不要多想,手上还是忍痛推开了所有暗地里的贿赂。
他咂摸着,思索着,害怕那双在平日里波澜不惊,却在抓到——一些人的什么错处时——才会略有玩味态度的红眼睛,祈祷吧!别被魔鬼发现你想损害他的利益。
在公共建设告一段落后,紧随其后的就是农作物的问题,目前种植在领地的几种粮食作物,刺猬大麦、云朵小麦、血土豆、谷子等等。
让人欣慰的是,充足的人手、肥沃的土地、稳定的降水、较为先进的灌溉设备以及作为炼金产物的肥剂很好地稳住了粮食的产量,从创建庄园以来,“饥饿病”发生的次数寥寥无几,多数是那群废寝忘食的学者自己给自己饿出来的,这让图书管理员不得不下令在抄写室加装了用于束缚人的刑具——要是一不小心把自个饿疯了是其次,打扰到别人可就不太好了——这种精神多少是不被外人所理解的。
加上其他琐碎事物,比如炼金术士们的派别的决裂——以老头那个脾气,这倒也正常,法尔法代都没了解到他们内部究竟有些什么分歧呢,就让建立常备军和重新划分行政区域的事情裹着一路晕头转向地忙到了年后。此前,城堡和城——喔,现在该改名市了——只存在维持基础治安的巡逻队,而普通的领主固然有手握军权,但要养一支不死军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所以为什么叫不死军?”
“传说中,创建阿那斯勒的那位大帝身边有一支三百人的不死军,从未有人见过那些穿着铠甲的家伙死过。”赫尔泽说,她扭了一下手上的戒指,分享了从前的幼稚看法:“从前的我还以为不死军确实不死……”
“这完全是死了然后又补充上来人数才从未变动过吧。”法尔法代不留情面地揭穿了这个传说,中古人就是有这点不太好,稍微遇到一些理解不了的事,就会把解释权交给鬼神……什么?他也是超自然的一部分?这个另算。
然而在围场,军队确实可以不死,就是这个名字太奇怪了,法尔法代秉持一切从简的态度,简单粗暴地将其命名为常备军,没有什么实战,名头再唬人有什么用?
在他搞定行政区域划分——简单来说,抄了点斐耶波洛的作业——之后,首先从守卫开始,说实话,在不眨眼地批下如此之多的支出后,他才发现,常备军的费钱程度……上下限差距有些略大了,尽管这些士兵并非是全脱产的,但养步兵也好、骑兵也好(多亏了现在有好繁育的影马)、是否配备甲胄枪矛,这些都会拔高军费。
往长远考虑,要不要做炸药,要不要制作攻城的器械之类的……不管用得到用不到,先列入考虑范畴是没问题的。
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一加,顿时远超其他,让军事支出一跃成为一项支出大头。
针对此事,某位出身阿那斯勒的大臣曾经顶着骑士的冷眼,给出过他的经验之谈:“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么说吧,国王不必费力豢养太庞大的军队,只要……设立爵位、封臣,打仗时能够调动就好了。”
少年缓缓眨了眨眼睛,他好像一时间没听懂对方在放什么狗屁似的,而大臣图曼立马就充当起了他的喉舌:“殿下,别听他的,此人在放屁!”
“图曼阁下,您别仗势欺人!”
“我仗势欺人?你们阿那斯勒帝国成今天这个鬼样子,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大贵族,大主教,呵,个个肥肠满脑,让他们动兵刀,比赶三十头猪还费力!”
“图曼阁下,我们现在是要商讨如何节省军费,还请您不要把话题转到不相关的事情上。”对方咬牙切齿道:“国王将自己的土地分给下臣——当然,一切还是归于国王!臣子经营——并发誓为国王效忠,为他训练兵马、经营产业作为回报,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如此生活,多少年来,封臣们保护着农奴不受强盗侵犯,昔日斯托将军应查理王的号召,履行自己的职责,日夜兼程,带领乡勇从边疆赶来,他是骑士精神的——”
“说得真好听啊!但凡有召,您猜,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是去呢,还是不去呢?——无利不起早啊!”图曼阴阳怪气道:“您行行好,别提您那些个糟心废物国王了!您哪,不妨回顾回顾历史,贵国内部打的那个仗,嘿,和过家家到底有什么区别!分权是大忌,您听得明白吗?”
“这不一样……”面对摇摇头,搬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殿下完全有能力——让所有人效忠于他而不生背叛,这还不够吗?”
“这是一码事吗?!”
“这怎么不是一码事!这是最省力的做法,而且从刚才开始您就完全在抬我的杠!”
“抬杠?事实!和您那些劳什子穷酸国王不一样,这里可不缺银币,要用这种不体面的省法。”
“不体面?好啊,你们斐耶波洛就很体面吗?是,你们是养了国家军队,掏空财政,却还是给芬色揍得满地找牙!”
“你说什么?!”
在两人分别开始向对方投掷包括不限于墨水瓶、羽毛笔和茶具之前,法尔法代清清嗓子,发表了重要看法。
“现在,都给我滚出去。”
把将事态升级为国仇家恨层面的二人赶出去后,法尔法代让维拉杜安收拾起残局,他自己则寻思着,从理智与现实出发,走分封是可行的……才怪,即使他是可以控制与他契约的人类,他也不想玩阿那勒斯那一套,即使并没有什么教皇、贵族之类的玩意儿来捣乱,冥冥之中,他总觉得有什么想不起来的教训藏在里头。
“我还以为你会赞同分封。”
“我吗?”维拉杜安沉吟道:“……有能力的话,建立常备军总归是不错的,阿那斯勒内部……在我看来,也太过容易动荡了。”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法尔法代扬了扬文件:“那还是按先前计划的搭建吧。”
毕竟维拉杜安不是许愿机,不可能他说想要一个纪律严明、勇敢忠诚而且服从性高的军队,棕发骑士就能立马给他变一个出来。
这件事又让法尔法代心累了好一阵,轻徭薄赋听上去很简单,执行起来有半点不对,都会导致与预期产生偏差,再三考虑下,他们酌情增加了几个特殊的税种,比如特殊时期的财产税——以及罚金。
唯一欣慰的是,无人敢置喙领主的一切决定,谁让所有人的灵魂都是握在他手里的,而私下的抱怨,他不是很在乎。
修桥铺路、开垦田庄、排干泾地的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在百忙之中,少年既要抽空去学乐器,学驯鹰,又得不时听圭多在下棋的时候念叨和他分道扬镳的那个学派,加上他生前当炼金大师的故事,倒让他听闻了不少轶事。在南边的山丘上,一座古朴的灯塔被悄然建立;在柔和的月色下,载着蔬果的马车顺着大道,游走在村落与城市之间,小孩偷偷从车上顺了个梨子下来,擦干净泥土后,不在意地和朋友分享……
穿着甲胄的克拉芙娜,顶着一个“会行走的铠甲”的称号,她走在少年身旁,比比划划,长久以来的陪伴,让他已经无需题词板就能明白她的用意、
“‘觉得这里如何’……吗,也没什么。”他说:“是他们干得不赖。”
【也多亏了您。】
他不言语,而是杵着拐杖,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披风浮了又落。
“真安静啊。”法尔法代说,从高地这边往下看城池,确实是如此……即使天空灰得一成不变。他突然又偏过头,难得开了一句玩笑:"我是不是不该讲这种话?"
女剑士歪歪头。
安静、无趣、祥和,在人类的迷信中,都不应该被讲出来,以免被魔鬼倾听了去,于是幸福就此被打破。
若他本身就是魔鬼……算了,感觉考虑这种事没意义,厄运这种东西,就算他刻意避讳,也是会不请自来的。
就这样,在走过在法尔法庄园的第七个年头后——意想不到的、正中了他在那个夜晚产生了奇妙预感的事情,于第八年的白雾季到来——
作者有话说:是这样的
军阀割据也不失为一种ptsd……
第93章 祸不单行
挣扎着的蜈蚣就这样被泡进茶水中,在挣扎着的活物沉下去的那一刹,这视觉上的沉闷让人跟着慢了一拍呼吸,他斯斯文文地喝干净了茶,自顾自地提起茶壶,重新让烫水没过正在扭动的蜈蚣,在旁人眼里,他这种不加掩饰的、隶属于孩童的恶意实在是叫人难受,即使他真没那个意思——哪个好领主问话问到一半偷偷往嘴里塞零食的?太不成体统了。
对于不明所以的人而言,如口嚼昆虫这种售价昂贵,效果又比开盲盒还刺激的食品出现在领主桌子上的果盘里是再正常不过的;对于那些才从哀嚎中缓过劲的灵魂而言,不亚于某种邪恶的铁证。这么多年来,大家伙也该习惯这流程了,唯独这次——这些人的档案被破例摆到了他的案头。
“地面又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
他晃了晃茶水,撒出来的茶已经不复原本的清澈,而是偏棕色的,还带了点被泡散的虫肢——咳,蜈蚣是容易这样,这让法尔法代不动声色地把茶杯放下,盖住了泼出来的水渍。
“上次爆发瘟疫还是在三四年前吧?”他皱着眉头回忆道:“洪涝之后有瘟疫很正常……这次又是什么?”
没有人给他答案,那些因疫病死亡的人只给了他恐惧而憎恨的一个抬眸,紧接着就继续陷入了顾着发抖,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的境地,法尔法代环顾四周,他不管那些匍匐在地的人,而是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突然,有人用非常小的声音呢喃了一句:“生病,打仗……好害怕……”
少年停住脚步,折返,蹲了下来,“嗯?打仗?芬色和斐耶波洛的国战是还没停止……”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乡下人……我……”那人被魔鬼的眼睛吓了一跳,慌乱地挡住了脸,随后,女总管拍了拍她的肩,她向法尔法代提裙行礼:“那么,我先带他们下去了。”
斐-芬战争迄今为止,已经持续了八个年头,这八年来,打得人心惶惶,打得怨恨十足,打到两国精疲力竭,像是势要流干每一滴血——喔,流干平民的。死掉的士兵在来到这座庄园后,多半都要被骑士提起来盘问一番。整合战报、局势,最后这些统统会变作法尔法代的军事课程的一部分。
在休憩和开小会用的偏厅,沙盘就这样维持着上一局——上次是什么来着?法尔法代捡起象征芬色的黑旗,挂画地图正对着整个大门,密密麻麻的路线和要道,无形间塑造了一种……杀伐之感,他自言自语道:“战争……那是个阿那斯勒人,是阿那斯勒在打继承战吗?二十年一次的选帝,距离下次他们窝里斗还得再有个七八年才对……”
他沉思良久,从盒子里捡出了与紫黑旗帜相异的,象征另一个大帝国的黄旗。
少年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一样,嗤笑道:“忍了那么久,终于来分一杯羹了啊。”
所有对地面战争有所关心——是担忧故国也好,是纯看乐子也罢——的人,多少都做过一个预言,不在候选帝继承战期间的阿那斯勒或许有意愿来掺上一脚,可能是趁火打劫,可能是与其中一方结盟。
——“您看。”
维拉杜安曾经站在这幅地图前,指着三国的位置,他的教导向来细致耐心,哪怕是个傻子都能从他的军事理论课里学到点什么:“阿那斯勒在西,芬色在东,中间是辽阔的海,斐耶波洛在上方,与芬色相连接,但只有衍生出去的一个细角与阿那斯勒的版图相邻,这里就是著名的拉姆卡德瓦海峡。”
他对三国的地形、兵力、制度和作战方式如数家珍,而换作克拉芙娜,她就不懂这么多了——这位透明的女士对那些花里胡哨的一概不知,她似乎是领过兵的,但怎么打,从哪打,全靠直觉在莽,除开特殊情况,她能压准一部分战场的局势。
“要是阿国与芬色结盟,从相邻的角进兵斐耶波洛是最省力的——但斐耶波洛,还有他那些附属国、岛屿,定然会在这方面有所防备。”
“所以他们要么和芬色左右夹击……不,这不容易,要是能简单吃掉中间的这块陆地,它早就被瓜分了……”
“是这样没错,而且,斐耶波洛的海军十分强劲。”
“……所以还是会和斐耶波洛联手咯?”
“这不绝对。”
现在看来,结果还真是没有一点悬念和反转。
他漫不经心地用旗子磕了一下桌角,反正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阿那斯勒还是来淌了浑水,众所周知,冥界的消息多少是有点滞后……尤其是边地这种,八年战争都落不到太多人口的地方,恐怕现在才被他确定参战的阿那斯勒,在地上已经完成了征兵筹粮整队一条龙准备不讲武德地偷袭……
法尔法代修正了一下逐渐跑偏的思路,他集中起精神,戴着手套的手指划过绘制精细、几乎说一句艺术品也不为过的地图:“会是海战吗?”
从斐耶波洛借道去打芬色?那万一阿那勒斯半途反悔,反而在斐耶波洛进行一通烧杀抢掠怎么办,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借船给阿国,让他们走海路去对面的芬色来一波偷袭,自然,他又不能代表阿那勒斯做决定的大贵族,两种情况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战事的部分梳理完了,那这和爆发的瘟疫有什么联系呢?
他扶住额头,好像隐隐存在他抓不到的联系……他只是暂时忘记了,这不是什么冥冥中自有天意,绝对不是。有什么重物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较劲,要撬起纹丝不动的巨石,这点力量远远不够。力量、力量、力量……
五十万人。
他脑海中冒出这样一个数字。
只要他有五十万人……那些窸窣作响的小虫子……没有一丁点儿阻力,也不需要费心饲养,就能自然地在人群中辗转、寄生、感染,百日咳是带给儿童的,疟疾是赠予老人的,麻风病——是漂亮的、瘢痕形态的花——肺结核——是白裙的女人——水痘——以及天……
够了!
他一拳锤在墙面上,紧握着的那枚小旗早就被捏成齑粉,手一张开,就落到了地上去,他冒着冷汗,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没有任何人看见,而此刻的他还是少年形态,不知还要保持多少年,哈,难不成再来两百年吗?
……好饿。
他将额头抵在那副地图上,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打理的长碎发蹭到了眼睛,逼得他不得不阖上眼眸。
然而,活像是和这件事过不去了一样,越来越多的因瘟疫死去的灵魂降落,凡是对概率学有认知的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怀疑和流言蜚语又开始出现……
“他可是魔鬼……”
“他总是嫌弃死的人不够多……”
“不应该吧?何况在这里过的不比在地上活得好……”
“不可心软啊,我的殿下。”圭多斜了领主一眼,万事不理的他都能抽空走出炼金室,跑来给出忠告了,这让法尔法代还当天上出现太阳了呢。
“没心软,”他说,这话乍听上去像狡辩:“是有些人在煽风点火,至于惩罚么……先等他们跳一阵子吧。”包括之前献言分封制的人……是觉得他建立的是人类城邦,就会被理所应当地框在人类的那些弯弯绕绕的政治里吗?法尔法代思及至此,只觉得好笑。
他的话多少让圭多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还挺沉得住气,不是听到有忤逆和不实之言就急匆匆地要大开杀戒,但面对圭多的探求式的目光,他叹了口气,勉强交了个底:“地上流行的瘟疫与我无关。”
“看得出来,您如果有什么计划,早就做了。我好奇的是,这对您有什么影响吗?”
感觉没有影响。法尔法代如实说,老头似乎话里有话,他说到一半就若有所思地讲些什么“不太对”之类的话,悠哉悠哉地走了,就好像他就是过来安慰一下被扣锅的领主——真的假的,安慰?在彻底摊牌不装后,这老头说话一天比一天毒辣,莫非后续还有诓经费环节。
法尔法代左等右等,没等到过来哭经费的炼金术士,反而等到了一场骚乱的前奏。
有时候,就像魔鬼的本能在情不自禁地渴望能拥有一张有聚积作用的温床——诽谤与谣言亦是如此,它们在城市横行的速度威力远大于村庄,当然,当然,无巧不成书嘛!一切的源头并不在于日渐增加的死人。特别是在日后复盘的时候,聪明人会搬出一句少说流行了上千年的俗言,也就是——
“你们两个还好吧?要不要搭我的车去进城!搭车?听得懂吗?哎,沙漠话搭车怎么说?……哦,你们听得懂,那就好办了。”
鞍匠利摩抖了抖雨衣上水,向路边的那对行人搭话,车上除了他、牛车夫盖斯,就是这垒起来的蛇鞍子了。他原本坐着车上,准备用价值三个小币的烟草来打发无聊又颠簸的运输路程,却在道路旁发现了两个举止怪异的路人。
初来乍到者都是身穿麻衣的,他又仔细瞧了瞧,这并非两个新来的亡者,这让利摩有些失望,给新人引路是有好处费拿的。不过,在一望无际的,前后都望不到尽头的乡间小道上,就这么遇上两个行人,出于善良,他邀请了他们上车。
“谢谢……谢谢……”
其中一人苦涩地道谢,他扶着自己的同伴上了车,东张西望的样子多少有点鬼鬼祟祟,而且,在车上的两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握紧了手里的刀刃,一直到下车都未放松过;表面上呢,他装作轻松的样子,掀开兜帽,是个样貌普通的人——刚开始,利摩还被吓了一跳呢,无他,对方的脸太过憔悴,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也不为过!
也许刚死不久,还保持着生前的样子呢,利摩猛吸了一口烟,养一阵子就好了。
“没想到这里会有人。”
“哦,这条道是不常有人走,这是修给车走的,人走的在另一条——那边沿途有茶水摊,我说老兄,你们从哪来的?基约村?”
“啊,这个,算是吧。”
“上村还是下村?”
“下村,下村。”
“噢,下村才盖不久吧?也难怪你想到城里去,那儿有的是工作……”
这一番对话听上去有些勉强,旅途多劳累,他也不再打扰他们。牛车平稳且缓慢地顺着道路行驶,分岔的小路在某一时刻并入了宽阔的大道,路上的车、人也逐渐增加。乘车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这幅景象:“这里不是……吗,为何有这么多人?”
“怎么样?没见过吧。”利摩得意地咂了口烟:“虽然说乡村生活也不赖,但论起繁华,还是城里……”
“这是你们……是人类建立的?”
“这当然是——”利摩想了想,“当然是我们所建立的。”
众所周知,此地的领主不喜欢无意义的拍马屁和歌功颂德,城池能被建立,是少不了他的领导——这和城池由人所建不冲突。
“人建的……”他失声般,从利摩的角度望去,青年人嘴唇翕动,他紧紧地搂着另一个人,到了接近城区的地方后,好心的利摩给了这两人一点钱——几张薄薄的、绘有植物图案的纸币,足够买上一壶牛奶喝,至于他,还得把这批马鞍送到城堡去。
“你听到了吗?罗丽娜,咱们可算是逃出来了!”疲惫的青年克洛韦用难掩欣喜的声音对身边的人说:“天哪……我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地方,全是人类,没有魔鬼!”
从头到尾依靠在他边的——他的妹妹没有任何回应,过了很久才点点头,他用好心人给的钱买了羊奶和面包,戴着头巾的面包师撒依玛正在给新来的学徒收拾烂摊子,一转头,就发现了这位穿着破衣,两颊陷下去的客人,她可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家伙了,便不自觉放轻声音,还多给了他们切了几磅面包。
“撒依玛姐姐。”小学徒从她身后探出头:“他们好瘦啊。”
“你的酵母收拾好了吗?再出现这种事,就得从你这个月的工钱里扣了。”
扣钱的威力太大,让小学徒打了个哈哈:"不会了不会了!……那两个人是得了饥饿病吗?"
“应该是刚来的……”撒依玛说到一半,切面包的刀一停,这么说来确实是有点像……但那人又分明保持了理智……
没有多余钱财住旅店的两人随便找了个没有人的墙角休憩,克洛韦把面包用布包起来,从刚才开始,那一阵甜腻的味道就让他止不住地想干呕,他几乎用尽力气,才没有吐在别人的店门口,他非常、非常清楚,这可憎的诅咒带来的折磨不止这个……某些时刻,他无比饥饿,吃野草,吞石头,咬下自己的血肉,在另一时刻,则是厌弃所有食物……没消化的肉被一吐再吐,直到下一个循环到来。
“把面包给我。”他的妹妹突然说。
“你现在要吃吗?”他切了一半,然后却被打了一下:“我让你把所有面包都给我。”
“这怎么行?我们还得留着面包……”
“你必须给我!”她嘶嘶道,“别忘了是谁指挥着你逃出来的!”
她突如其来的发狂让克洛韦不敢再和她争执,只能把面包全给了出去,而那女子伸出枯瘦的手,把面包全部抢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没有给他留上一点,完事后,她满足地舔了舔嘴唇,说:“我们得好好计划……”
克洛韦听到她这么说,像是为了掩盖失望的情绪似的,拼命点头:“对,我们来到了一个新的城市,我们完全可以去寻找一份工作……”
“工作?”她用讥讽的语气说:“工作能带来什么,傻子才去劳动!”
“你在说什么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什么样?”她继续用咄咄逼人的架势道:“以前是以前!要想活下去,你就得听我的!”
在集市陆陆续续开始摆摊,肉铺老板把各种肉挂了出来,他用清水洗了洗刀,一晃眼,就发现刚才还在蹲在街角的两个陌生人消失在了人群中。早起来赶集的客人放下几张小币,开了个玩笑:“杰夫,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两个不认识的人。”
“你这话讲的,这满大街都是你不认识的人。”
“不太一样,”老板杰夫想出了一个形容:“气质上奇奇怪怪的,不像咱们这儿的人。”
“咱们一开始也不是一个地方来的吧?比如我和你,你是阿国人,我呢,来自斐耶波洛。”
“和你讲不清。”杰夫说:“我可比你死得早,这儿的人什么样,我是有数的……俗话说,异乡人不可信啊!”
“按你的说法,咱们这种出生地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反而是同乡人咯?”
“依我看来,是,我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连文化这个词,我都没怎么搞得懂。”肉铺老板手起刀落,砧板被拍得啪啪响:“我们老觉得我们是一伙的,之前不是的,以后也会是。”
“行吧,看在咱们一伙的份上,打个折吧。”
“你个油嘴滑舌的,一边去。”话虽如此,他还是多给他切了点肉,这位老客人和他们这些单身汉不一样,是连带着老婆孩子一起下来的,家里可有好几张嘴等着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伴随着流言而生的,还有一种奇怪的、类似巫术的方法,暗地里在整个琴丘司风靡一时。炼金术和魔法都是存在的——而这些技艺并未束之高阁,又或被垄断在知识分子手中。一个目不识丁的家伙,若肯下功夫,通过夜校考核,照样可以入读常规学校,毕业后就能申请旁听拉卡炼金学、围场魔法论和围场草药论三门课程,目前做到的人不过百来人,其中有耄耋的老者,亦有才到成人胸口的孩童。
法尔法代花费了数年的时间来重□□俗、推崇不以神为中心的朴素道德,并想方设法地增加官方公信力,为此,他不惜淡化自己的存在,有些落到乡下的人们现在还不一定知道领主是魔鬼呢——这法子的成效显著,这让人鲜少再迷信,更愿意听从领主及其侍从的号召,也让别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不过,这一切在当下,出现了一丝被人从外力打破的——尚且不算致命的裂痕——
作者有话说:五十万人麻风病流传起来的基础人数
话说jj咋老是抽我评论,好端端前台的评论点进去就消失术擦……先就这样吧(背手离去)
第94章 巫术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领主发那么大的火,一下没收住脾气的法尔法代把那一叠文书摔到了会议室的桌子上,刚才还在据理力争的人哗啦跪了一片,有的都快把头磕到地上去了,也有单膝下跪,先把谦卑姿态安排到位的人,一时间,会议室除了寂静,不再有别的什么敢轻举妄动——喉咙里的、手头上的,连念头不敢肆意滋生,少年发觉自己的失态,也暂时不好弥补什么,便挥挥手:
“啧……都起来。”
没有人动弹。
“难道还要我来挨个请你们吗?”
这句话的份量足够把这些大臣、内务官从地上提溜起来了。法尔法代等他们站好后,开始问责:“这阵歪风邪气什么时候开始的?”
被他称作“歪风邪气”的,正是近几个月流传在市井小巷中的,类似巫术的诅咒手段。
在新兴的拉卡炼金学中,学者们将魔法重新定义——一是以物质为基础的变化,与传统炼金术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二是魔法,分为服务型魔法和破坏型魔法,前者包括疗愈、庇护、加成等等,后者就是字面意思,纯粹的破坏型法术,在以圭多为首的那部分大炼金术师大抵是上辈子受够了莫名其妙的诘问,所以刚开始非常抗拒带有道德审查意义的命名。
而这一点算是戳了伦理学家——也是本地新兴的学派,负责构建非神学性质的道德伦理,兼职对一些实验的伦理审查——的肺管子,这两派同样主打一个水火不容,不过,很少闹到领主面前,因为温和的女管事总能巧妙地把皮球踢到其他地方去。
论战的结果不分胜负,不过,中性的命名让破坏型魔法被人更广泛地接受,以爆炸为例,新发现的好几个采石场、矿场可是眼巴巴地等着爆炸的符文送到他们手里呢。
就算很多手段都接近巫术,也不能直接如此称呼,这不不但不正统,还容易扰乱人心——这是大部分人心照不宣的铁律,特别是坚信“技艺无罪,唯使用者有异心”的学者来讲,喔,至于这条格言对不对嘛,还尚有得争论呢。
于是,在这本就微妙的平衡中,领主猝不及防地摔出了“有人在传播诅咒巫术”的事实,一时惊起了千层浪。
“到底是谁在传播诅咒!”
“不是我这组的!我们确实是发现了一些有邪恶性质的法术和炼金技艺,都按照审查组的意见封存了!”
“嗨,可拉倒吧,我们没进展又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要有什么诅咒的法子,我高低得先把我导师给咒了……”
“和我们没关系吧,我这边全是是搞自然科学的,真好啊,魔法,但我放不下数学。”
图曼恭恭敬敬地呈上了调查报告,他公文写得向来赏心悦目,文采卓绝,可惜现在法尔法代没空理会这个,他跳过了长长的调查过程,结论是——的确有人在别有用心地传播那种致人不幸的诅咒物。谁都知道人类的怨恨和嫉妒不容小觑,也最好别闲着没事去考验些什么。
这篓子捅得有些大了,法尔法代一目十行地看完受害者名单,这么说吧,灵之躯,哪怕是被捅上一刀都能依靠草药和疗愈符咒修养好,而诅咒,诅咒可不得了,太恶毒、太丧心病狂的诅咒——会引起变异的。
他要求彻查此事,等人群散完后,他点名让克拉芙娜留下。
女剑士的弯下腰,比划道:【您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我在城里,未曾听说有人毒害谁。】
“这个啊……”他敲敲自己带在身边的杖首:“魔鬼对恶意比较……敏感。”
不论是密谋、狂欢、私语、背叛,向领主卖弄虚伪之人必然会被他觉察,不少人还当自己吃坏了肚子,殊不知,这可比穿肠毒药还要恐怖些,皮肤溃烂,眼睛浮肿,最倒霉的那个,已经牙齿头发全部脱落了,城里的医师只当这是误食了什么东西产生的疑难杂症。
“问题就在于……”
他换了一身绿白相间的礼服,在扣上坠有血石的银链后,他反手罗列出一张张契约,悬浮在他面前的分别是受害者、证人和部分被揪出来的加害者,怪异的是,这些人统统不是始作俑者。
这不应该,以契约的条例来讲,他不可能感知不到是谁在作乱……没与他签订契约的家伙又很难在围场生活,这究竟是……
在他和克拉芙娜低声对话的空隙,已经有人牵来了三头犬。这是一个冬日,落雪压折了枝叶,促成一道道隐秘的断裂声,不少人正端着一只陶锅,边走边吃,混着大蒜味的肉香在冷空气中膨胀并扩散着,惹得狗频频转头。位于正北方的塔楼回荡着钟声,他和克拉芙娜坐上雪橇,由剑士驾车。在呼出一口白气后,他在随处可见的、伶仃的雪花中,复盘了一遍又一遍的经过。
在他们到来前,广场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施诅咒的人已经被人以“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逮捕,为了方便他人理解——加上诅咒容易引发恐慌,说这些人蓄意下毒。在公审结束后,这些人被带到了拘役所——为什么不是城堡的地牢,如今的地牢已经彻底变成了堆放建材地方,而有几间“特别”的……还是不拿出来展示为妙。
他制止了官役冲那些家伙泼冷水的举动,在看见领主本人莅临此处后,喊冤的、撒谎的、痛哭着发誓下次再也不敢的,情绪激动,此起彼伏,比夏天的蛙鸣还吵。法尔法代一拍手,所有人就和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嘘声了——不是他们不想哀嚎,无形的力量扼着他们的咽喉,少年猩红的眼眸扫过在场的人群,忽然,他笑了。
“依你们所言,是一个蒙着面,看不清真身的家伙给你们提供的诅咒物。”
他不慌不忙地重复了这些快要精神错乱的——犯人们——的供词,与此同时,他抖了抖披风,一只只蝎子、蜈蚣、壁虎从墨绿色的布料中掉出。
“我这里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们谁想试试?”
他说,看看这密密麻麻的虫豸,以及同虫豸也并无什么差距的家伙,就知道这不简单。
守在门口的克拉芙娜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听到的不外乎是惨叫和求饶,片刻后,法尔法代推门而出,她观察到,绿发少年的表情和进去前截然不同……他的眉心不再紧蹙,而是完全舒展开来,好像有了进展,在多看了两眼后,女剑士又迅速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怎么了?”
【找到主犯了吗?】
“不着急,”他说:“在找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餍足。很快,法尔法代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的语气,招呼克拉芙娜跟上:“不出意外的话,会有好戏看的,克拉芙娜。”
他步伐轻快地走出拘役所,月亮高照,冬季坚定着其寂静、悲剧的风格,远处是盖到一半的、孤零零的剧院,未经雕饰的大理石铺着一层薄薄的石粉,雪被扫到一旁,他依稀记得,有人提议在城里做可租赁的公共马车,心情很好的法尔法代决定回去就翻提案看一看。
不是很能理解领主心情一好就开始加班的人还不少,包括他的指定文书佩斯弗里埃——由于领主加班也会增加他的工作量,就算法尔法代慷慨地允诺了他三倍工资,作为一个有点懒散的人,他试图把法尔法代从办公桌前劝走。
“您再不济去干点别的啊。”
“没什么好做的。”兴许是心情太好了,他的话也开始多了起来:“需要我就给你放两天假吗?”
“真的吗?我可以把这两天假攒起来吗?”
“随你。”
“我也不全是为了放假……您是可以去找点——比如创作艺术之类的,我记得您画的画还不错。”文书先生絮絮叨叨地给他支招,“或许您可以去赛马,他们准备培养一些能用来竞速的影马……那将会非常有意思,不过,我没参加过,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落魄了,我也是听我大哥提起过……”
“好吵啊,佩斯弗里埃。”
“呃,请您恕——”
“开玩笑的。”
佩斯弗里埃:“……”
您的玩笑真是一如既往的惊悚——话说就没有人提醒过他,他其实压根不适合开玩笑吗?
“说起来,”他在佩斯弗里埃满腹牢骚时,点了一句有些多余的话:“如果你有一天不是你了,你会怎么想?”
“真是奇怪的问题,”诗人说:“听上去像哲学问题,关于自我这个命题,古往今来有太多人探讨,但没有哪个是能真正让所有人信服的,我非我,那我会是什么呢?树木?花草?……以我之见,先有‘我’,才会有‘什么是我’这一疑惑,没有自我和主体性的家伙,是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的。”
“我不是我,有两种解释——我改变了,是人都会变得,我有时也无法理解自己从前的想法,另一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人怎么会变成另一个人呢?”他用玩笑话的语气说:“就算是彻彻底底、变了样貌,形状甚至物种,‘我’是不会变的,因为组成‘我’的经历还在……”
“若是连经历都没有了呢?”
佩斯弗里埃噎了一下:“……我没得罪您什么吧?”
不然这一句句的,多少有点太抬杠了。
“我认真的。”
“……唉,”他叹了口气:“经历是不会不在的,因为‘我’是经历的总和与结果啊,殿下,唯有婴孩才是白纸一张。”
“你会接受你变成另一个人吗?”少年的诘问又响起。
“哪种方面?变了想法还是变了模样……”
“都有……不,还是前者吧。”
“我不确定,因为您知道,变化——好与坏,是件难以定义的事情。”
“这样啊。”
到此,领主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的倒霉文书,喔,谁都知道,即使是法尔法代,有时候也会拿人寻开心的——
作者有话说:他准备怎么抓罪魁祸首这个下章讲嘎嘎嘎
第95章 流行病
法尔法代曾经思考过——不,不妨这么说,在走过这么些年头,他要还没考虑清楚相关的事情,那他也不用再以领主的身份自居了。自从逐渐走入正轨后,随着领地的建设与扩张,原本飘忽不定、难以琢磨的能力逐渐变得清晰,从肤浅的、静态的、零散的转变为深刻的、动态且系统,关于疫病——关于流动、蛰伏在他皮表下的致命毒素,法尔法代向来自认为他是个性格无趣的领主,好在他还没连想象力也一同丢掉。
在他意味深长地抛出“有好戏看”的时候,知晓此事的克拉芙娜还当他已经掌握了线索,她在转告给赫尔泽时,女人顺手将羽毛笔别到耳后,好像想起了什么:“……我想,是有人要倒霉的意思。”
不怪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公审结束后的一周,一部分人照约定去干苦役,少数几个奇迹般被放出了牢房,非常隐秘,暗地里流传着他们行了贿的流言,但事实如何,无从得知。这几个人刚开始畏畏缩缩,后来又和没事人一样照例出入建在窖室里的黑酒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在地上就已经是一等一地痞的家伙说:“和从前一样,和你没关系的事千万别认……顶多是挨顿打,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家伙享受地点了一小杯低度酒,再配上一份跳鱼的鱼卵,善于识人的老板一眼就看出了这平日里喜爱侃侃而谈的家伙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他多送了一品脱的酒,等人喝得差不多后把客人送走,清晨,酒馆打烊,他和刚醒的妻子商量起来:“听说了吗?杰米和埃利斯,还有他们那些狐朋狗友被放出来了……其他人都被判了流放到新地拓荒,这里头指定有猫腻。”
“这么说来,是有些蹊跷……那咱们要关几天门吗?”
“不,关门可不行,做生意不能关门……这样吧,咱们这几天先不卖酒了,晚上照开,卖卖茶和小食。”
他的妻子点头,女人转身到灶台上,拆开布包,将大量的酸蜂与茶叶包裹进去,再用针线缝好,布包泡进装满凉开水的桶里,等到晚上,就能舀出来售卖了。
等忙活完茶水后,女人突然抬起头:“那一位卖符咒的还会来吗?”
“不知道……他每次过来,哪怕是我,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我总觉得心底不踏实……”
“没关系,要是有些什么,早就发生了不是吗?好了,别疑神疑鬼了。”
黑白月亮交替着,没过多久,又有新的罪行被公布,就如每一天都会被似是而非的、新的一天给取代,一杯酒代替了另一杯酒,一句情人的酥软耳语顶替了另一桩海誓山盟,被麻痹在原地的某些凡人鲜少——从来——不会觉得有什么错误,用手段排除异己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当第一个自以为一切都过去,而试图故技重施的恶毒之人在众目睽睽中倒下后,无声的、温柔的病疮就这样往外蔓延,未被布料遮蔽的手臂上是红烂掉的红疮,在广场上,围观的人群在病人的眼中被扭曲成了一条条带着情绪面具的黑影,影子们窃窃私语,蜈蚣的咔喳声就在他耳边——可哪里来的蜈蚣?惩罚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他依稀记得那一天,在昏暗的牢房里,唯一的光亮就是魔鬼晦暗的红色眼睛——他抖出了蝎子和蜘蛛,看着所有人在牢房乱作一团,而这可吓不倒他杰米!哪个牢房里没有虱子和蜘蛛,谁没和老鼠抢过粮食!慌乱中,谁也不知道谁干了什么,谁打了谁一拳,谁被咬了一口,等骚乱结束——也就是那些虫子爬走——也不知道爬到了哪去,领主早就不见了踪影。
“救……救救……我……”
黑色的血从他的口中冒出来,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张开的口里,探出了一截虫肢——很快就缩了回去,所以即使看得清清楚楚之人,也只能祈祷自己不过是眼花。
然而,这才是个开始!这无名的病疫就这样蔓延开来——但,很奇怪的是,城里唯有少部分人感染,而那些和感染者有所接触的人,刚开始还忧心忡忡地跑到医师那儿,索要对症的草药和符咒,被医师不耐烦地打发走了:“您又没病,不要耽误别人看病。”
“可是……”
“您如果实在太担心,就上澡堂洗个澡,开窗通通风,烧点热汤喝喝,这是汤方子。”医师唰唰写下一张汤方,让看病的人照着上面的做。
“——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维拉杜安问,他刚从沙漠的民居点回来没多久就听说城里病疫横行的事情,而从下属那儿得到的这番言论放在维拉杜安眼里,简直滑之大稽——他难得挑了挑眉,笑话,这地方横行些什么——就算是有大象在市区乱跑他都会不奇怪,唯独瘟疫不可能大规模蔓延。
除非法尔法代想不开——不,没准是他终于想开了呢?
法尔法代撑着头,手里本来还在转着羽毛笔,维拉杜安一推门——他听脚步就能知道,赫尔泽、佩斯弗里埃的脚步灵巧优雅,像猫一样,安安静静;图曼、圭多还有阿达姆,步子迈得很开,风风火火;而骑士和剑士常年披挂铠甲,哪怕是半皮质的轻甲,也会发出金属的磕碰、颤动时特有的叮当声,而维拉杜安的盔甲的声音更催,克拉芙娜的则有一股笨重感。
总之,由于剑士会宽容,而骑士见他转着笔玩会多说两句,他用了一秒的时间把笔放到笔架上去,开始假装在看下个季度的财务报告。
就是这表越看越红,直到维拉杜安开口问,他才淡淡地把表撇到一边:“那个啊,是我做的没错,不会有事的。”
“——因为这不是普通的瘟疫,而是针对特殊人群的‘诅咒’啊。”他玩味地交叉起手指说道。
在没有传染学、对疾病远离也知之甚少的中古时代,人对疾病的想象天马行空,携敬畏与恐惧,在纸上颤抖出一条条猜测,在这个本身就带魔幻色彩的世界,法尔法代琢磨了很久,还去圭多那儿要了一笼白老鼠做实验,介于他本人的休息日寥寥无几,只是私下随便搞搞——有点眉目,却不多。
简而言之,法尔法代在把对“瘟疫”——也就是会通过飞沫、蚊蝇、水、空气和肢体接触来传播的——观念改了改,结合其在自己身上展露出来的特性,定义为“诅咒”后,他发现他其实可以自定义传播的条件、途径和感染范围以及表现形式。
“总结一下,就是我散播了一种感染式的瘟疫,条件是——只有使用、传播和教授他人害人巫术的人会中招,传播的媒介是飞沫和接触。”
法尔法代打了个响指:“潜伏期很长,大约2至4周,不符合寄生条件的人不会得病。”
“原来是这样。”维拉杜安松了口,他用手扶住剑柄,很快就跟上了法尔法代的思路:“也就是说,您准备通过这种方式找到在城里传播巫术的家伙。”
“哼哼,这样溯源比较快,不是吗?”
“那汤药方是怎么回事?”
“呃。”
说起这个汤药方……好吧,其实这算是这个计划的私货部分。
不错,作为城堡的守城鹅怪,安瑟瑞努斯比绝大部分人都要了解魔鬼这种生物,他在听说城里有爆发瘟疫时,第一时间跑到了领主面前——
“殿——”
法尔法代伸手:“停,多余的过场就不必走了,我还有事。”
“喔,”不走过场的鹅怪从围裙里掏出一张方子:“我最近研究了新的汤保证无毒无害但是人们的接受意愿不太高我希望借此机会推广一下。”
“……”
他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呢。
法尔法代用了二十秒消化鹅怪说的内容,按照他对安瑟瑞努斯的理解,不美味、不好吃的食物不符合他作为厨师的道义,是宁可悄悄毁尸灭迹也不会端出来的,所以这应该不是道黑暗料理。
就是,连他偶尔都忍不住背地里吐槽两句,在安瑟瑞努斯眼里,美味——这一点胜过所有,色香味三者他向来先追求最后一项,再兼并考虑第二项,至于第一项嘛……非常随缘。这就导致了,有些时候,他所推出的、新菜的卖相……千奇百怪,即有让人看了食指大动、愿意立刻品尝的,也有扭曲得仿佛被诅咒了似的菜品……
他担任试吃的次数不算特别多(唯有实在找不到人的时候,鹅怪才想起他这位亲爱的殿下)——即使是他,在面对一锅蓝色的、散发着无限接近于洗衣液味道的汤时,也会沉默半天,然后扭头问他就不能调个色。
“这个,我也试图调过了,没有什么用,嘿嘿……我保证,这绝对是美味,喝下肚去,能暖和很久……”
考虑到他如果不通过的话,鹅怪今天八成就赖这里不走了,领主只好捏着眉心,许可了在此事上给他行一点方便——有一剂药安抚人心也是不错的。
正如他设想的那样,作为食物,这锅洗衣液汤……哦不,蓝芨草为主料的汤不会被大部分人接受,但是作为药剂,人们好像默认药剂就是又怪又苦,不论再奇怪的东西,只要是药,就能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在发现这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难喝后,反而意外的好喝后,就更高兴了,加上心理作用……
呸,什么心理作用,本来这群人就没得病好吧。
就这样,在少数人的感染,和绝大部分人安然无事的奇怪氛围中,在一个个倒霉家伙被以“治病”的名义拉到城堡接受观察后,主犯终于在某个傍晚露出了狐狸尾巴……——
作者有话说:小魔鬼还是宠大鹅的,因为大鹅确实做饭一把好手嘎嘎嘎
第96章 弱肉强食
真是顶呱呱。在把那对活像患了痨病的兄妹逮押送回城的时候,阿达姆说了这么一句嘲讽之语,这让其中那个本就歇斯底里的女人疯了一样扑上来,很快就被士兵们制止住了。
“你还想传染我?”他发出一声带气音的笑,尽显恶人本色地躲过了那女诅咒师的唾沫,他对克洛韦说:“我说得没错吧,这娘们怕是疯了很久了。”
说完,他也没等男人的回复,让人趁夜色把人带走。这件事本来不该他来做,他还想在果园那边舒舒服服地躺着摘葡萄呢,被法尔法代一封信函连夜喊回来帮忙。
务必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另,把他们裹严实了再送来。
法尔法代在信中这么写道。
懒得去理解领主用意的阿达姆,他在蹲了三天的点后,利索地带人把目标从租房里揪了出来,又要隐秘,又要不惊动别人,简直比葡萄藤还难伺候。有人在广场上用盆和鼓演奏,吸引走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沉醉在温柔、闲适日子里的市民们没能亲眼目睹那擦肩而过的危险。被裹住头和身子的犯人顺顺当当地被送回了城堡,在弥漫着工地味儿的古堡地下走廊,阿达姆把堆得到处是的建材搬开,这才揉揉发痒的鼻子:“放的什么破烂。”
“这可不是破烂,要是碰坏了,你自己去和那几个建筑家交代去吧。”
略微冷漠的少年音从他身后传来,替他掌灯的是城堡中的一位女仆,在与阿达姆交接后,她提提裙摆,上楼去了。
被蒙住头的克洛韦率先被取下布袋,他头晕眼花,外加身上尚未痊愈的疮疤隐隐发痒,他在一片模糊的火光中,看到了地上的影子……拉长的,有着尖耳朵的影子……
克洛韦一下惊醒了,他摇摇头,适应了昏暗环境下那暖红色的光源后,绿发、红眼睛,手上杵着一根拐杖的少年正站在他面前,毫无疑问,这是个魔鬼。
“怎么可能——”他难以置信道:“难道我们被骗了……”
“嗯?你们被骗了什么?”
他用权杖敲了敲石砖地面,清脆的回响在代替着回答,“倒是我想问……二位在我的领地上靠贩卖致人不幸的恶咒,发了一笔横财吧?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这里明明是人类建立的城市,一直以来也从来没有魔鬼出现过……”不然他们怎么能顺利散播诅咒?有魔鬼的话,岂不是表明了——他们依旧居于人下?!
“首先,”他说:“你的话里只有一处错误——这里是人类建立的城市,却由我统治,其次……”
一刀道光闪过,权杖里的细窄剑刃划过同样被绑在椅子上、却在进来后一反常态沉默着的女人——也就是罗丽娜的脖颈,在她兄长的惊呼中,她那被系得过分延时的兜帽被割裂,布条垂落。
于是被火光塑造的影子群里,就这样又多了一名尖耳朵的新客,她的疮斑已经生长到了脸上,而她那张脸——鼻尖深深地弯了下去,好像鞠了一个媚俗的躬,在克洛韦记忆里算得上清秀的脸庞也瘦削下去,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失声尖叫道:“啊、啊啊啊啊——”
“一直与魔鬼为伴,却从来没有发觉,真不知道该夸你一句英勇,还是迟钝。”
他的目光转向那只魔鬼,而之前还略带跋扈的女人在此刻蜷缩起来,来自高位魔鬼的不详目光让不得不卑躬屈膝:“请原谅我……尊敬的大人……我并不是有意与您为敌……”
还没等法尔法代问话,克洛韦蹬着腿,一种恐惧压过了另一种恐惧,“你不是罗丽娜,罗丽娜呢,你把我妹妹藏到哪去了?!”
“我就是罗丽娜!我哪都没去!都怪你个废物,猪头三,要不是你没打听清楚,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还有那些渣滓,连本地统治的名字都说不出——”
她又要犯病,却被法尔法代一脚连着椅子一起踹翻,他踩在椅子上,“别吵。”
“还有那边的人类,你也先给我闭上嘴……你们从哪里来的?”他没什么感情地问,灯火摇曳,像肃穆在周围的黑暗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反扑似的,他问完后,又自言自语地回答道:“在确定是你们俩后,我派人打听过……好心人还担心过你们是否遇上了困难,因为我这里没有什么神的救济……你们患有饥饿病,是从哪来的呢?卡尔卡图拉那混账那边?”
少年就这样,细剑直指着此魔鬼的眉心,一边让词汇自行组合,纯粹由本能编织的话语如不可破除的网罗一样落下,罩住了男人、女人、也罩住了他自己。
“还真是天真啊,魔鬼的契约除非被契约方或是委托方解除,否则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但是呢……”
他非常难得地——露出一个没什么含义的、嘲弄的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好像连栖息在他身上的病虫们也在欢呼着,迫人的、恶意的,“但是这位女士似乎找到了捷径……是的,要摆脱被压榨、欺辱的境地,最简单的难道是反抗吗?不、不。”
“——找更弱者当替罪羊,才是最快、最省力的,既然当人会被细细的、一寸不留地吃掉,不想被吃掉,就去吃掉别人,明智,相当明智的做法,你要么比你哥哥要更悲惨,要么比你哥哥要更聪明……”
“——不过,究竟是哪种,我也不关心。”
他打了个响指。
最后一格琴键被摁下,佩斯弗里埃取下用来隔音的耳塞,他望向空荡荡的门口,已经到这个点了,却仍然不见法尔法代的身影。
领主一向守时,今天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了。这位命苦的打工人又只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谱子,弹奏这些乐器是一件字面上的要命活,这些漂亮而精巧的摆件,给人的感觉与法尔法代相差无几……明明是熟悉的外表,却存在捉摸不透的原理,他与之长久的接触,还不免担心,万一哪一天,他会因为不慎,被这份黑色所割伤……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抬头,法尔法代就已经站到了门口,他的神情前所未有地阴郁,很快就在与佩斯弗里埃对视的时候调整好。
……今天不太想练琴。
他说,他的话语中有那么一丝丝犹豫,被他毫无感情色彩的陈述性句子给掩盖过去了。
不想练琴,可因为有约,所以还是来了……吗。佩斯弗里埃表示理解,却做了个手势,请他到高凳上来。
“就算再热爱音乐,这和不想练琴也是两码事,您既然上来一趟,那就听一听吧。”
他重新把那副特殊的、熊皮做的耳塞工工整整地塞进耳朵,坐回钢琴面前,就像年老的、司职绘画的盲人大师自豪自己不用视物也能作画,乐师中也不乏能演奏的聋人——不包括他,他的盲奏半是得益于背了谱。柔和的古典乐从他的指尖流淌,法尔法代坐在他脚不太能够着地面的凳子上,披风无精打采地垂下,他把剑杖横在腿上,托着脸颊,一个很孩子气的坐姿。
真是可悲。他在音乐里想,灵魂有时候就是如此脆弱,在心灰意冷,在面对逾越不过去的天堑时,勇敢的人始终是少数,传说里受尽折磨的英雄在现实中寥寥无几,大部分人在碰到坎坷后,多半都是会一蹶不振的。
先让他受尽千般折磨,这抓准时机,去腐化一个人的心,心和灵魂息息相关,被扭曲的认知逐渐外化,就这样变成了丑陋的、凌驾于人之上的魔鬼。
罗丽娜和克洛伟最终被分开——简单来说,他丢下一句“那早就不是你妹妹了”之后,反手就把女魔鬼杀死了。但这外乡人身上也有其他魔鬼的契约,难以覆盖。
何况,这怯懦的,只会听妹妹的指示的男人,也有了某种……倾向,他是不能越过其他魔鬼的管理权限,但有些东西,从神情和行为上也不是不能解读——他能心安理得的跟着一起散播瘟疫,攫取钱财,这本身就是个堕落的信号……就算这两个家伙从前确实是普通人,事情到了这一步,挽回?听起来像什么大话。
而解决这个的是后脚找过来的维拉杜安。
“我会安排妥当的。”他单膝跪在领主面前,给出了个承诺,在一旁抱着手臂的阿达姆噗嗤地笑了笑,他可太清楚这位骑士会选择什么了——但他被隐晦地警告了一眼,只好举起双手,表明他既不会干涉——也不会告密,他向来在这件事上有原则。
……说到底,丢掉的良心不好捡起来,他并非不理解这个,他——
耳边是能让人类痛苦无比,让魔鬼觉得欢愉的音乐,但演奏的人类闭着眼睛,徜徉在想象的乐曲里,聆听的魔鬼缓缓弯下腰,好像要把某些接近于痛苦的情绪一件件解开,丢到地上。
他那不太靠谱,时而断线时而上线的记忆告诉他,那不过是低级魔鬼的自作自受,人就是爱以各种理由作践、戕害别人,祂们不一样……祂们是不一样的。为什么?
有人断断续续地对他说着什么,像一场暴风雪里的呓语,看不清前方,自然也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发出的声音……法尔法代不止第一次这么想过,尤其是他把瘟疫们都散播出去后,他能深刻的,不假思索地去理解瘟疫的本质、魔鬼的本质。就好像从前被要求死记硬背的知识,从来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失,它们一直藏在脑海里,等着他重新拾起。
而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他翻来覆去地凝睇着这双肖人的手,假设……假设,这从头到尾就是他的手,这具身体也是——他向来是以法尔法代……法尔法诺厄斯自居的,没有任何迟疑——在轻快的音乐中、在麦穗成熟的季节,在万里无云的、充沛着围场难以寻见欢乐的土地上——
他恍惚间又回到了他站到城堡门口的那一天,他抱着膝盖,发了很久的呆,心底空空荡荡——靠近心脏的位置原本很痛,但沉浸在怅然若失里的法尔法代没有意识到,所以后来,即使站在镜子旁,也无从得知,那儿究竟是不是曾经有过一道……伤疤,之类的,又或者,这不过是他自己的癔想罢了——
作者有话说:其实他想多了,哪有魔鬼得癔症的
第97章 石力士
“提高对富室的征税……”
“丰地的税收与歉地的税收可以分开,不过别有用心之人恐怕会钻空子……”
“这不是能通过契子查看吗?”
“话虽如此,不能事事查档,小事莫过问……”
“什么算小事?你这话讲的,未免太糊涂。”
“水利部门的在搞什么,挖运河改水道?他们怎么不去挖黄金,有钱了他想挖多少运河都可……”
“这个啊。”
在群臣吵成一团时,好似在听政,给人感觉又和在发呆没区别的法尔法代开口说:“也不是不可以挖。”
正在舌战群儒的财务大臣马西努斯听闻此番发言,差点上演一个当场昏厥——众所周知,这位财务大臣的尽职程度一直以来都能甩同僚半条街。要说其他人办事,不是凭傲视群雄的天赋,就是凭苦心孤诣的经营。
马西努斯不一样,他那点精打细算,一个子掰成两份用的习惯是出自爱好——不过,这不是个葛朗台的故事,他追求的从来是利益最大化,而非一味去当守财奴。
上次兴修全城的水利,还是在前年,铺设城市供水系统耗费了不少钱财,现在再提挖运河,可真是有些……
“我记得,”法尔法代道:“不是说西北方有一条本就存在的运河?不过因泥沙堵塞而久弃无用……”
“这不是那么简单的,殿下。”马西努斯说:“重开废运河的困难程度并不低,而且……”
而且您派人干活,要么用犯罪,要么现招一些初来乍到之人,前者得管饭,后者不仅管饭还管钱!他有时候真想不明白,死人要比活人耐用,就算他放话出去,将这些统统定为人人都需服的苦役,也没人会说什么,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嘛!甚至有些信徒,随便蒙骗一下,就能自带干粮……喔,这行不通了,他们已经身处地狱,画天堂的饼已经没用了。
画饼的说法,还是马西努斯从领主那儿学到的,非常贴切,久而久之,他也就学着用了。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法尔法代打断他的话,是的,领主就是有这个专断独行的资格:“不会耗费多少人力的。”
是的,他能放出这番话,算是得益于那些炼金术士和科学家们又出了新成果。原本,他们学习技艺也不全是为了那劳什子真理、神学——有人是为了得到力量,有人是为了向国王进献技艺,有人是为了探寻永生,更多的是骗子,但在此处不一样,亲眼看到疑似能撼山动海、飞天遁地的魔法后,一门心思搞研究也成了日常,他们有一套自己的发俸体系,不过,试图摸鱼的会被老头踢出去。
“人像。”
圭多捋了捋胡子:“人有雕刻石像的癖好,因为人想借助石像达到永生,正如人害怕尸身的不完整,因为人还想复活,于是尸体就会被装入一个画有生前脸庞的盒子里……另外,与人相似之物,那些张牙舞爪的女妖、侏儒、巨人,都被人所恐惧。说一句亵渎之言,没准从来是人在赋予形状与意义……”
人惧怕与人相似之物,那不纯恐怖谷效应吗?再说你甲叠的也太顺畅了吧,最后那句话完全没必要。
“噢,所以你们研究出了机器人?”
“您说什么?”
“没什么。”法尔法代说:“我问你们研究出了什么?”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圭多微笑道:“人像。”
多年前,他在和维拉杜安的一次出行中,曾经在荒原看到过一些意味不明的石像,只露出了头颅,目光紧紧跟随着人的步伐。那时候,法尔法代只是简单地把它们归类为一种附带监视功能的物品……大概哪本书上提到过,这类魔法石像确实拥有一定的行动力。
嘴上谈谈是容易的,真要造一个出来,那可棘手了。多年来,藏书馆里的魔鬼语书目被他抽空翻译得七七八八,就连没用的爱情小说和刑法大全他都给翻了,那些语焉不详的、难以琢磨的步骤,几乎都是人类一点点靠大量实验来逐步验证的。
勇气可嘉,若非灵魂比□□更不容易腐朽,这种浪掷青春与生命的行为……有人会觉得不值得吗?也许有吧。
“制造人像的关键在于符号的组合——或者说,指令单输入。”圭多向他介绍了这种人像——他命名为“石力士”。
“迄今为止,我们拥有四十二个符号,能组合的方案很多,再加上老生常谈的仪式,和灵魂能源,说实话,近来,我才逐渐发现,也许仪式的作用是规范输入力量……喔,人和人的力气是不同的,对吧?有人会弄坏娇贵的花朵,有人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有人的灵魂似乎天生就很强大……但盲目输入会导致失败,有人弱小,所以需要辅助,也就是从别的什么地方收取代价……但人和人的差距虽大,但就像伟人和恶人永远是极少数那样。”
他暂停了一下,睿智的灰眼睛里是法尔法代看不透的情绪:“所以仪式也是普适性的,就像大部分人搬不动石头,大部分人至少能提起一个木桶……都是以普适为标准……”以人类为标准……
“还是说回你那石像吧。”法尔法代说,老头爱偏题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它们能做什么?”
“搬运石块,开垦土地,破坏山体。”圭多说:“有些太精细的工作无法进行,而且需要有人监督和补充能源。”
“这些也暂时够了。”法尔法代说,这能省下不少事。
在法尔法代心情很好地拿着这份计划书去参加会议时,穿着学者长袍的苍老男人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
“我从不玩文字游戏。”圭多说,像是说给业已离去的少年,又像是说给某个并不存在于此时此地的自己:“那是古代智术家才干的事情,神原本是用来锚定客观现实的。因而心中有神,神便自在,心中有义,义就自来,很被扭曲成一句彻头彻尾的异端学说……我从来没觉得祂客观存在过,但一切归为主观理念,又过于轻佻……魔鬼是存在的,那神又在哪?没有神,人又有什么居于世界中心的正当性?不……还需要验证,还需要他的帮助……”
天黑了下去,在女仆挨个为灯点上新的火光之前,他的声音弱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本章过渡一下
另外解释一下,本世界的神学体系虽然编的成分多,也是比较体系的(?)很多人对西方神学的理解基本上都是“好像不能信很多个”以及“说自己信了”就行,简单来说即使是你正儿八经诚心信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被打异端的(。)
心中有神神便自在这种容易往因信称义上靠的,往好了说是不用神父做中间商,但是在某些教徒眼里就一句话概括:哪来的不看原作不买周不做活动的纯云粉你到底怎么好意思说你爱的(……)
纯异端不接受(草)
神秘的宗教笑话增加了
第98章 寒鸦修士
在经过层层审批后,每年的五月,也就是在围场转入阴晴不定的绿雾季的前一个月,会进行一场关于文官选拔的考试,在与之相对的冬季最后一个月则是对现有文官的校考,分为升职考试和审核考试——大考不是每年都有,这时候,领主的冷酷性就显现无疑了,他秉持着你不干有的是人干,谁压榨百姓谁就滚蛋的方针,就好似此人从不念半分旧情。
“你是说,要求魔鬼讲旧情?”
铁匠格奥尔格敲敲打打,对着被开除的徒弟语重心长地说:“地上都流通着‘伴君如伴虎’!你还是好好改改你那酗酒的毛病吧!喝酒误会误多少事,难道还得我来教吗?”
作为最早跟随法尔法代的那批人,也不说得到了多大的恩典——即使在他们这帮人看来,只要不出什么大岔子,领主愿意睁只眼闭只眼,何况,先来后到的好处一直都。铁匠在干完这一炉后,擦了擦汗,让哭丧着脸的徒弟在他面前坐下。
他以往不讲那么多话的,因为不说话就不会暴露内心的恐惧,可在琴丘司度过的这么些年,平淡而安逸的生活将他不安的心养得富足,他也逐渐有了开口说话的意愿,传点儿手艺给别人,他没能得到什么重任——能力有限,不得不服啊!但不虚荣、不嫉妒是好的,老实的铁匠在这点与颇有才华、也不太安分的徒弟完全不一样。
“我酒量很好,这些不醉人的酒有什么好怕的,”徒弟犟嘴道,想想前途,又自知理亏:“您说我还有机会考回坊里吗?”
他原先是直接入选的,现在还想回到铁坊工作,只能靠考试这一条途径。
“那先把你的酒戒了。”铁匠似乎念叨了一句“不知福”,他拍拍徒弟的肩膀:“不行就留在我这边,饿不了你,我陪你去公告那边看看今年放出的题……”
每年考试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考题都会被公示出来。
他缓缓站起,见徒弟还是没什么精神,他想了想,破例告诉了徒弟一个这小子完全没发现的处事诀窍,和他从前的经验完全反着来的:“如何不触怒领主,这点并不难。”
“他个人的脾气不算太差——”
徒弟瞪着眼睛,好像他这位技艺老师突然讲了句天方夜谭,这还能叫不算太差?他好像隔三差五能听说有谁被拉去当花肥吧?
“你要是冒犯他个人,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顶多会罚走你的俸禄,碰上他心情好了,他也就单纯把你撇出去老远,自然,我说这个……不是让你冒犯他的。”铁匠的语速很慢,好像没有他干活时的半分利落劲儿。
“但是,如果你碰了公众的、整个领地的利益,他会毫不留情地翻脸不认账,你想想,你是因喝了酒,然后冲撞到他,因被开除出铁坊的吗?并不是。”
即使领主做的事多少叫人听了畅快,在闷热的屋子里,冷汗还是不由自主的从他的脸颊滑落,不错,就事论事的态度,难道就不叫人毛骨悚然了吗?人是讲感情的,魔鬼可不是啊!
***
不讲感情的领主正在冷笑。
“你们干什么吃的?”他压抑着自己想把这帮人统统丢到矿山干活的想法,正好前阵子又多找到了一处可开采和养殖覆甲矿虫的矿场:“谁出的这种题目?”
按商量的结果,考核内容包括基础的语句改写、算术、法律规章、各国语言与礼俗、经济常识、道德问答以及一篇简单的文论,技术岗和中级文官另算。
“结果你告诉我考题出错了?”
他顿了顿,半个身子探过办公桌,像一条正在嘶嘶的蛇,“哇哦,瞧瞧这个题目——论爱戴与奉承,这种出给孩子的写作命题都能被抬出来当做考题,我看你们——”
赫尔泽的轻毛衣织到一半的时候,领主怒气冲冲地开门进来,披风翻涌,他在偏厅里的储物柜里一阵翻找,他记得佩斯弗里埃会把他那些奇思妙想的手稿放到这边。许多是诗稿,也有他早年的对阿那斯勒的抨击——以悲喜剧目的形式。
是时候让这群人感受材料命题写作的魅力了,法尔法代想。
“有什么需要寻找的,交给我就好。”
赫尔泽蹲在他身边,一点点把散落的纸张收集好。
“你去通知他们把今年的放题环节撤了。”
这种意图明显的考题,他不是很想丢这个人。
“需要重新筹备考试吗?”赫尔泽心领神会。
“不,最后一道不算分,改为破例改为实效考察。”
实效考察是一个废案,废弃的原因暂且不提,如今再次被提出来,加入了特事特办的一环。
在询问起因后,赫尔泽把纸张整理回柜子里,抽出刚才顺手插在发髻里的钩针:“我好像听过类似的故事……不,可能不是故事。”她回忆片刻,在这些年里,她闲暇时刻就去看书,也借阅过编年史学家们编纂的历史辞典:“也许是出自芬色,历史上确实存在过以这种讨巧的方式来溜须拍马。”
“……和人打交道,就是会存在试探。”她说,何况领主的底线也比较简单明了。
唯一一点。黑发女人微微抿出一个笑容,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她如今已经能站得很直,也更习惯从容不迫地讲话了。法尔法代纯粹是懒得搭理那些蹦跶的人,何况维拉杜安会在暗中解决掉不少……大概是骑士最近又出公差了。
“这确实是一个帝王会喜欢的话题。看着群臣争论谁是实意爱戴,谁是阿谀奉承。”
“哼,那你觉得谁最爱戴我?”
“以您的判断为准,殿下。”
“我要是错信呢?”
“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她说,她说得波澜不惊,却掩盖不了此言放置在历史中的悲凉意味:“至高之人的错信和疑心,会将王朝推至覆灭的境地,相反,一个神圣的君主,能带领我们所有人走向辉煌。”
“所以我才最讨厌这个……”
“抱歉,您刚刚吩咐了什么吗?”
“没有。”他用轻烟一样的语气说:“……最近别再让我看到这个词。”
题榜以极快的速度被撤走,只留下入围名单。铁匠和他的徒弟到的时候,办差事的人已经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格奥尔格索性就让徒弟不再纠结此事,二人上肉铺买了半磅肉,多出了点小币,让老板帮忙炙烤好。撒上香料,刷上酸峰酱,再上食品店买几张便宜的玫瑰糖纸,回去打几碗水泡上。
擦鞋匠、剃须匠在吆喝着那些看上去就喜气洋洋的人:“来打理一下吧!清洁是好习惯,包你官运亨通啊!”
街巷里,裹着头巾的妇女推开窗,让楼下的姊妹等等她:“让我找一找我的棍子,等会儿就过来!”
拍打地毯的节奏和女人咯咯的笑声重合在一块,凌乱,快活。有人挎着篮子,在最闷热的时候于街头贩卖冰饮。
那点不愉快在不知不觉中,消融在了嘈杂的街市,二人穿过飘荡着床单的窄巷,从色彩鲜艳的瓜果毯子旁走过……
叫人始料未及的是,这就像一根锉不平的尖刺,并不是说,之后还敢有人在这个档口犯到法尔法代眼前——爱戴,一个不便被诉之于口的词汇,像刻意往汤里加的一朵鲜花,是挺——赏心悦目的。我们爱戴您哪!神父,我们拥护您哪!陛下!
就这样,当又一批死者——接到通报的时候,已经对人数感到些许麻木的,又好不容易在百忙之中休息一下的法尔法代差点没把三头犬的鬃毛给梳断:“什么玩意儿?”
“呃,就是这一波人,不知道出于何种理由,坚信他们是您狂热的拥趸,他们爱戴……不,我什么都没说。”
“我?”他转念一想:“你的意思是——”
“是的……这是一群以侍奉‘瘟疫’为荣的……信徒,他们头戴面罩,身穿黑袍,自称‘寒鸦修士’。”赫尔泽翻过一页报告:“他们说,他们生前就侍奉您……”
这挺扯的,法尔法代想,他就没去过地面,有关地上三国的常识还是靠后来恶补……说起来,地上这些年一直在断断续续爆发时疫,怕不是太恐惧生病,开始转头侍奉起“疾病”来,妄图从中得到豁免。
不,没准就是群单纯的反社会呢?
瘟疫魔鬼耸了耸肩,“好吧,我去看看。”
那群黑乌鸦的降落点位于十公里外的某个附镇上,那是个高低起伏的、芬色风格明显的小镇,黑压压的一群人,顶着好奇的目光静坐在广场,是有够无所畏惧的,自己赋予自己名号、规则和近乎自虐的精神的——异端修士们围靠在一起,在氤氲诡谲的雾气里,马蹄哒哒,立马就有人点燃了栓马栏上的火把,好让影马从地上跃出。
影马在地上行驶的时候,骑行在上面的、同样被平面化的人是无知无觉的,这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受让不少人放弃了这种交通方式,自然,也可以选择在官道上布满灯火,这样马就会一直在地面,就是速度会减慢很多。
在他从马上翻身而下时,马鞍和披挂上象征意义的银铃叮叮,昭示着来者的身份。
绿发,红眼,那些修士静默着,等待少年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
“瘟疫之王。”
有人开口道,他们齐声念诵:“腐败之源。”
“不洁之主。”
“弄蝎之魔鬼。”
“——您的名讳是?”“您的名讳是?”
他一脚踏入了某张——早已恭候多时的罗网之中——
作者有话说:赶赶剧情.jpg
第99章 教团
澄澈的液体在玻璃容器里被晃荡,搅拌,倒入早已凿刻好纹路的模具,水银般的质地,滚珠断断续续地撞成一条线,大部分时间,整个实验室往往弥漫着这种一丝不苟的乏味气息,就好像等着哪个穷极无聊的研究员突然发狂,挥舞着炸药把这里炸掉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法尔法代鲜少光临实验室,都是操作来操作去,不如去看鹅怪做饭来的有意思。可惜智者难得,尤其是某个能活泼乱跳浪到八十才死的炼金老头。
“我看你的良心是全给炼金术去了。”
“您谬赞了。”
“没在夸你。”法尔法代没好气道:“你又在捣鼓什么呢?”
他知道圭多在和另一派的炼金术士争论,领主不插手这种事情,圭多也不在乎谁是不是能借此踩到他头上,从他毫无保留地传授学识就能看得出。少年绕着那长长的桌子走了一圈,厨房也有这样用来备菜的长桌,上面是五颜六色,装满蔬果肉菜的盘子……而这边除了仪器和材料最多的是标本,医师有时也会过来,残忍的圣职,了解死才能知晓生,装有幼猴躯体的罐体,萎缩在其中的猴子就像未足月的婴儿。
“这个嘛……”圭多说,“我有了一些发现……说真的,对立观点时常存在,如果能通往真理,那么弥合与否,这都不重要,但裂痕时而有益,时而无益,我请您来做验证,绝非为我的一己之私。”
“哦。”法尔法代不关心这个。“你想验证什么?”
“两件事。让我们先从不那么麻烦的那一件讲起吧!首先,您是否记得我曾经为您讲述过的,那个具有秘密结社性质的团体?”
“什么?”
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起来……要说圭多讲过的结社、组织、神秘传说,枚不胜举,不瞑目的猴子还在看着他,钉死在墙上的昆虫标本在看着他,圭多伸出手,镀了一层银蓝色的印章戒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苍老的指头上,他用颁布奖项的腔调说:“——唯一一个被认为掌握着真理与秘密的社团,通常,大家愿意描述其为拥有异端性质的隐秘组织,呵呵,也就是那些我们无从得知其仪式、祈祷内容而且不同寻常的教派,其中有纯粹颠覆性的政治团体,也有更注重神秘体验的,更有甚者,他们膜拜着异类……”
他出示了一份绘有图案的纸张,即使在畜牧业已经欣欣向荣的今天,羊皮纸依旧是昂贵的,只能用来抄写珍贵典籍,而他居然肯用一张羊皮纸来写写画画,法尔法代感兴趣地接过那张纸,上面是他从未见过的图案和动物,但他却认得出来,中间是一只珊瑚虫……叫人恶心的软体动物……
“——T.T.D教团,我向您讲述过……”
“……神秘莫测……”
“……行踪诡谲……”
圭多的话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刮成了只言片语,他捏着纸张的手指收得很紧,他的眼角痉挛了一下,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无常被他欲盖弥彰地按捺了下来,他还想保持冷静,以便回避他升上来的那点愈是往下探究,就越深的疼痛……
…………
……
“这样啊。”
少年抄起手臂,看也不看那些卑躬屈膝之人,“此处全是我的仆人,你们又有什么不同呢?就凭你们是那个传说中的神秘教团的人?”
他风凉话没有打击到对方半分热情,那人依旧说:“一切都如经书上所说,足以见得,圣堂皆是伪言。我们并非T.T.D教团的主支,仅仅是侍奉‘疾病’,还请您告知我们您的名讳……我们为您——”
“先打晕拖回去吧。”
法尔法代当机立断道,他不是很想听这群人打着他的名号在地面做了什么。好在之前就疏散了群众,为首的人被侍卫一棍子打翻在地后——这场景多少有点好笑——其他人立竿见影的安静了下来,法尔法代能看出这是一群自命不凡的人,他们的团结依靠的是诡谲的誓言、不知从哪得知的情报、自身学识的自傲以及对某个偶像的崇拜之情。
法尔法代由衷的希望他们确实存在着什么奇怪的领袖团体,而不是真的在拜什么——比如说和他有关的雕像。
“啊,”他冷不丁补充了一句,非常恶劣的:“我说的是全部打晕。”
绑在马上带回去吧,他想,初次骑乘影马的人容易大惊小怪,晕着反而好操作。
于是,接踵而来的问题就在此夜过后摆到了小部分高层面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一追问在每个人心中回响,碍于领主本人——自那一晚后就陷入了低气压中——而不敢提出,领主一贯有许许多多的秘密,好像没有哪一项能让他如此焦灼不安。平日里,他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那些怪乌鸦被破例关押在了地下,和建筑材料作伴——呛死个人!
没资格知道太多的阿达姆在他披着雨衣也要出门遛狗的那一天,对着他的背影,破天荒的沉思道:“他像一个被谣言缠身的倒霉主家。”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赫尔泽说:“听起来像你有多会造谣似的。”
“我可没干过这个,我见得多了,女士。”
“至少他会治不敬之人的罪。”
走远了的法尔法代听不见下属们的拌嘴,黑色的雨聚集起来,三头犬也披着专门的狗雨衣,欢快地在草丛中嗅来嗅去。鸟鸣、蟋蟀声都销声匿迹了,大地被扼住了喉咙,只好让嘈杂的雨声成为短暂的主导。热病,痢疾,霍乱。他一边走,一边数着那些疾病,而相对应的病种——他自然也是拿得出手的,致人身体溃烂,致人瞎眼,致人呕吐,如此之多的污秽,全部都被包裹在这肖人的身体之中。
寒鸦修士与他有没有关系还两论,那一番未尽的表忠之言倒是让他想起了地上的时疫,他对了对时间和路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海运啊。”
圭多说,T.T.D活跃于迄今为止的一百年前,不过,那只是“活跃”的时间段,作为秘密结社,这种有着悠久历史的组织比人们想象中的要更有耐心,一百年最多能繁衍出五至七代人,但在魔鬼看来,算不上多久。
一般来说,行邪术之人,会遭到居民的厌弃,因为他们让母牛不产奶,让父母无故打骂孩子,让麦田颗粒无收。圣堂,尤其是阿那斯勒的圣堂,在这方面嘛——
“其实管得比较随心所欲。”
佩斯弗里埃对法尔法代偷偷说过:“……很早之前我就注意到啦,虽然说,人人都讨厌巫术和诅咒,但是人们比起真的去找出一个行巫术的男人或者女人,更愿意去污蔑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信徒,农民会更在乎有没有巫师,若要真是因为某个诅咒而种不出粮食……您懂吧。”
庄稼于之农人的重要性不言自喻。
“为什么?”
“因为‘权力’呀,我的殿下。”佩斯弗里埃——这位诗人,正如他的头衔那样,多愁善感,眼里饱含着理想者对现实的厌弃:“当有一个人确确实实被污蔑为行巫术之人,他们第一时间——不做他想,用尽手段让这个人与自己的政敌扯上关系,织罗罪名可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啊。”
“处死一个行巫术的恶徒,为神的信徒保驾护航?不,这没有什么价值……呃,我不确定您知不知道——迄今为止有至少七任教皇被宣判为异端,也许之中确实有受魔鬼蛊惑的,我一直认为,一部分人完全是落败于政治斗争,前一段时间还风光无比,一下子就突然成为了敌教徒……”
是的,阿那斯勒神权高于皇权,整个国家说是一盘散沙都不为过。内部斗争尤为激烈——迫害手段层出不穷,法尔法代甚至怀疑,他们是乐得见到某某地方又出现了什么巫术事件,怕还会在其中推波助澜,让此事为自己所用;芬色和斐耶波洛这种统一性好的国家,则很难容忍——不论是什么性质的破坏,巫术、谣言、叛乱和地方瘟疫——哪怕用杀人的手段,都会被及时扼杀在摇篮里。
综上所述,阿那斯勒是最方便搞鬼的,中古时代传播瘟疫?这太简单了,即使不用什么超自然手段,往水源里下点毒,埋上几只动物尸体都能达到这个效果。
而阿那斯勒的瘟疫又怎么顺理成章的传播到其他国家呢——
“……战争。”他半是讽刺,半是叹息道:“制造瘟疫不麻烦,麻烦的是传播;让阿那斯勒卷入战争,而不想自己被这群本来就不是一条心的人背刺的斐耶波洛会借出海船……”
这时候的航行远不如他以前在影视剧里看到的浪漫,他们面临的是坏血病,痢疾,在船边呕出脏腑的碎片,水手的牙齿会在上船的几个月内掉光,而海上航行,也是最容易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瘟疫传播到其他国度的方式。
参军的方式多种多样,有自愿冒险的,也有被迫的,总能混上几个感染者……亦或一只病恹恹的老鼠,然后在密不透风的海上监狱,在摇晃的木板与酒气熏天的船舱里,哈,病原便随帆远航!总不可能现在会有人跳出来对斐耶波洛的皇帝说:您不要再让阿那斯勒的人加入了!他们会把本土爆发的瘟疫带往芬色,然后再传入斐耶波洛……
雨停了,三头犬欢快地抛下主人,往高高的山丘上跑去,这里没有太阳,如不然,这由居民所种的满山鲜花,在阳光的照耀下,大概会很漂亮吧——
作者有话说:嗯……海运在很多时候确实是传染热病与鼠疫
教廷的权力斗争也是相当残酷,这可是权力的滋味.jpg
第100章 放归
在又一个灰雾季到来时,由于战争与瘟疫,加上其他种种因素,边地的人口再次迎来了一波爆炸式的增长。即使不断地把人们疏散到其他地区,某件被搁置已久的事项还是在百忙之中被提上了日程。
“是时候扩建新城区了。”
身着干练服饰的女总管将盖了戳的文件递给了身边的文秘,那是个刚被提拔过来的小姑娘——死亡让她的年龄定格在了十五岁,然而心智却没有因此停滞。要一路从夜校、文官学校、等级选拔和评估考试中厮杀出来,可不是件易事,文秘玛加莉塔跟在她身后,用极快的速度过目了那份文件:“好的,我等会儿会尽快把相关事项转交给负责人……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这个啊……”赫尔泽想了想:“先小范围在人群中放出消息吧。”
这让玛加莉塔困惑了半秒:“还需要放出……消息?”
这可以算是赫尔泽临时做出的决定,说是出于特权,不如说是出于领主的信任,最后搞砸了她也会自己承担。
“是啊,因为……”她斟词酌句了好一会儿,选择了最朴素的那个说法,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议与场合,她喜欢这种简单的表达:“我们做事情,不光是为了效率和目的,有时候,我们也要考虑一下人的情感问题。”
这算是一条心照不宣的规则——本地领主一旦准备做点什么,从来都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而这么多年来,在人才辈出的当今,他依旧愿意让赫尔泽担任最高总管而不改换他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赫尔泽心思细腻,对细节的把控也非常好,无形中补了法尔法代那总显得很别扭的人文关怀。
这在以前,几乎都是僧侣们的任务,就算被谁解读为笼络人心——不管他想达成什么样的目的,高层们多多少少都明白,领主有此类意愿,而领主的意愿,他们只管去执行就好。
而事实却是,念头只需要想一想,要找到有能力,有策略,最重要的是,能理解他想做成这样而非那样的下属不多,凑来凑去,也就寥寥几人,若不是实在忙不过来了,赫尔泽也不会申请带一个学徒,而从这小姑娘站到她身边的那一刻起,教学就已经开始了。
“你复述一遍刚刚你看的文件。”
“嗯?嗯……扩建的新城位于旧城的东边……拆除旧建筑的同时留出通道,以便放归游走林……”她一字不差地把那份报告背了出来。
简单来说,和普通的伐林建城不太一样,挨着城区的那一片树林本来就是初期资源不够时强行留下来的,没想到这一留就是许多年,倒如今,也是该放这片树林自由了。游走林撤走时,原本长在原地的植被也会跟着一起被卷走,这将会为他们留下一片可供建设的平整土地。最重要的是,非常省时省力,建筑师们已经跃跃欲试了。
“人是很矛盾的生物,”她把发丝拨到耳后,她本质上是个很心平气和的女人:“久而不变,就渴望改变,真到要面临变化的那一天,又恐惧它的到来。”
有这么一件事,连赫尔泽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当陌生的荒芜大地被辛勤的人们化作一片稻谷丰盛的喜悦之地,基本温饱被满足,还能去追求一些——有关目标、理想、生活乐趣之类的字眼,人的心灵也从麻木不堪中苏醒,开始变得多愁善感,从前可从来不会这样!于是原本不贪恋什么的人也学会了放眼周边,那些在十多年来风吹雨打下的发旧建筑,已经在第一批到来的人心底占据了一席之地。
并非人人都喜爱那片树林,但他们习惯了。所以赫尔泽让玛加莉塔记得通知居民做一做心理准备,不论是放归游走林,还是拆除建筑,所带来的——即使是再微不足道的伤感,也是不可避免的。
从今年年初起,就不再有人定期巡查排头树和排尾树的生长状况,而是定期去施肥,特殊的酸蜂也早已被驯化,光本城就有大约百来名蜂农。
聊完了正事,她们已经走出了城堡的主要区域,侍卫正在交班,大理石阶梯被修建得很是规整,赫尔泽记得,原本那位牛饮女士想搭建一个上山的长廊,再往上面挂满藤花,不过因为那时经费紧张,没被采用,就改成了在阶梯上修建花坛。
另一侧是用来运输的车道和缆道,但不少人还是更偏爱走这一条道路,当然,在拥有了火山石后,人们在城堡下方挖出平台,加盖了许多具有行政职能的建筑,地面铺满了鹅卵石,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喷泉旁、石柱旁闲聊、议事,偶尔还会听到有谁站在角落里羞涩地练着情歌。
她们从主阶梯一路往下走,鞋跟不时磕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这让玛加莉塔想起一个著名的传闻。据说,当你走到最后一阶时,在某个特殊时段,一个不经意的回首,就能邂逅一副无与伦比的美妙画面——一轮硕大的圆月,正正好好地从城堡后探出来,宛若一个洁白无瑕的梦境。一位艺术家冒着月亮转黑的风险,画下了这幅景色,然后在集市摆摊时,被偶然路过的领主看中并买下。
真的有这样一副画吗?谁都不知道那个画家姓甚名谁,而领主又那么遥不可及,赫尔泽会知道吗?沿着长长的阶梯往下走,到哪一阶、哪个时刻才能看到那月亮呢?
她在脑海中思考着这件事,问出口的却与月亮啦、画家啦毫不相干,“……您的眼睛是如青草般翠绿,头发如绸缎般乌黑,那您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赫尔泽的名字在阿那斯勒语里,意为“榛子”。
赫尔泽没想到这小姑娘能问出这个问题,现在已经过了交代公事的时候……她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我已故的母亲有着一头榛子色的头发,所以父亲才取这样的名字吧……我的姐姐就有那样的头发,我也没见过母亲。”
她们在其中一幢建筑旁分手,玛加莉塔需要亲自跑一趟将此事送达相关部门,而赫尔泽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在数月后,那给予过此地居民诸多恩惠的树林,终于在众人的见证下一点点松动——在同一个地方生长已久的根系从泥土中拔出时,产生了一点震动,在一阵艰难的晃动中,游走林在时隔多年后,开始了新一轮的游走。在一阵轰隆隆的声响过后,尘埃四起,等人们睁开眼睛,昔日树林所在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惆怅和失落,走吧,有人高喊,我们还得将这里再度填满!又是新的工作!有人高兴地宣布。相信领主做的决定吧!他还没错过呢。
在一片或忧愁,或愉快的氛围里,被他人所掂念的不出错的领主刚好结束了一次会谈。
“这真是地上打架,地下遭殃。”大臣图曼总结性地说道。
关于这场逐渐席卷三大国的战争,远远没有道听途说那样轻松,有的是人稀里糊涂地死去,在到达这里后也就顺理成章地开始了新生活……嘿,更多人还在彼此仇视,而且和从前的小打小闹也不是一个规模了。
“这个问题几乎从建城之前就存在了。”维拉杜安说,他对此感到忧心忡忡:“……现在不过是更激烈,做好心理准备吧。”
“除了惩戒、呼吁和交给时间,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法尔法代说:“他们彼此之间有恨、有语种、文化上的隔阂与鸿沟,这不难理解——棘手的是他们仍然不自觉地把对方视为异种。”
“可是——”
“维拉杜安阁下,这一点您应该清楚才是,”图曼大臣说:“有些斗争只是以神的名义在进行,您懂吗?并非神幻灭了,斗争就能随之而消失,八成有这么一群人,就是自己心底也不信这一套呢!斗惯了的人,找个别的借口,照样能斗起来,殿下应该是这个意思。”
“先做隔离吧,隔离得好的优先发放居民资格。”
“还是老策略,找同乡人劝说,那些极端分子干脆流放偏远地带……”
“消磨他们闹事的精力!”
“刺头送去沙漠吧,沙漠那边向这里申请新驻民了。”
“那开放冬季才开放的夜校如何?白天在工厂干活,晚上把他们统统塞进学堂!”
散会后,法尔法代难得抱怨了一句:“好像兜兜转转,都还是这么几个问题。”
“已经很不错了,殿下。”维拉杜安宽慰道。这可不是一句单纯的废话,要知道,治理的难处太多了,而最令君主头疼的,以维拉杜安之见,那些门第才叫独一份的棘手。在没了血缘维持家系后,即使依旧有结党行为,许许多多从前被视作司空见惯的事情,在这里就不起效了。
要维拉杜安自己来说,活人尚且能骗着自己——血脉相连的重要性,而死人呢?在这五湖四海之人组成的异乡,在一个重用才能而非姓氏的领主的治下,人们得新组并适应建另一重社会,或许多年后还会走上老路,或许多年后,一个——法尔法代所描述的,以法律为基础的国度会代替世袭罔替和家族(再说死人也无法再诞下什么了)。
“不论如何,是制度就会有漏洞,血缘能抱作一团难以撬开,但结党就好操作一点,熟人社会……现在定的这套能转多久我不确定,到时候改矫正还是得改……你那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