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恐惧所养育的
“该死、该死!”
祂挥手砸了纯银的餐具、纯金的酒杯,企图平息愤怒。奴仆们忙不迭地将桌上的食物全部撤走——以免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喔,可惜他们的动作还是太慢了,当卡尔卡图拉生气的时候,那些美妙的、可口的食物,会以极快的速度腐化掉。
就像现在这样。
以冰块装饰的鲻鱼开始腐化,果皮所熬成的果汁招惹来了苍蝇,干酪长出了绿色的毛,蛋糕的奶油以厌倦的姿态不断地往下掉落,像极了一张老迈不堪的骷髅脸,香甜的气味被转化为了腐臭的气味,而卡尔卡图拉自己呢,显然也不是很喜欢这味道,因此那些腐败食物在被清理掉之后,必须再喷上浓重的香氛。
一时间,整个餐厅里弥漫起了甜腻到让人想吐的玫瑰味,卡尔卡图拉回过神时,用手捂住额头——是的,祂老控制不住自己的能力。玫瑰味熏得祂头疼,于是祂决定先出去走走。
“都怪那两个混蛋!”
卡尔卡图拉咒骂道,对象显而易见:在公共场合羞辱了他一番的法尔法诺厄斯,以及莫名其妙横插一脚,让祂的报复落空的库尔库路提玛!祂本来还想看法尔法那张欠揍的脸陷入窘境的狼狈模样——
在祂考虑下一步,考虑怎么把场子找回来前,一只鸟儿,在不经意间落到了祂的窗前。
先是一只羽毛艳红的鸽子,随后是一只死亡杜鹃,然后是一只百舌鸟,黑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半观赏、半嘲笑地看着屋内不断踱步的少年,紧接着,鸟群在刹那间,从烟囱,从半开的窗户,从正门,铺天盖地地涌进了堡内。
在城堡里伺候的——不论是人类还是魔鬼,都被鸟群吓了一跳,当然,对于这里的家伙而言,这本来是司空见惯,然而,随着鸟儿扑腾翅膀,近乎强权的恐惧油然而生,像陡然间被扼住了呼吸,不可知的畏惧足以压垮所有人的精神,鸟鸣,到处都是鸟鸣,鸟鸣让彼此互相害怕,互相残杀,最后连心灵也被虚空吞噬殆尽——
“……等等,停一下,尊敬的——”
卡尔卡的呼声才到一半,祂被吓软了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尊敬的恐惧……我尊敬的兄长,我没想到您要来!我……我……”
一只百舌鸟落到了他的面前,歪着脑袋,优雅而低沉的声音从那只黑羽的鸟儿口中流出:“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中用啊,卡尔卡里。”
那只百舌鸟环顾了一下四周,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往前走了几步,这可把卡尔卡图拉又吓了一激灵,恐惧之主——哪怕眼前的不过是承载了祂一丝念头的分身——所散发的恐惧也非同寻常。
好在那位被称为恐惧,或者说,亦被少年唤作兄长的——魔鬼殿下尼尼弗奥比斯也没真奔着恐吓卡尔卡图拉而来,祂说:“你最近在搞什么呢?让人搬了一堆石头去做阵法?”
完全不敢说谎的卡尔卡图拉把事情干巴巴地复述了一遍,末尾还不忘加了一句:“……法尔法诺厄斯没死!之前有家伙划分了封国,就是祂,祂还当众打了我!”
“喔,”尼尼弗奥比斯漫不经心地说:“你技不如人挨揍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
“而且人家连封地都搞定了,你还在这里过家家?”
“十分抱歉,我、我会……”
“算了。”百舌鸟蹦来蹦去:“不过我还真没想到那小子有这点本事……当初也算我看走眼,说起来,之前那件事没准也是祂干的……”他的口吻里带了一丝玩味,祂其实是个不太爱管太多闲事的魔鬼,能好好地在一旁看热闹,干嘛要去掺和那么多呢?
就是这件事多少有些超乎意料,不,简直太有趣了,缇缇尔戈萨斯会怎么看?嗯,祂知道这事儿吗?
“卡尔卡里。”他说,“既然这样,你去给我办一件事。”
“谨遵您的吩咐……”
“去把那小子喊到你这边,让他走界碑通道到我的主堡,我还蛮想见见祂的。”
“啊……啊?”
卡尔卡图拉原本还在飘忽的眼睛瞬间瞪大:“我去?那不就成了邀请,而且祂在库尔库那边……”
“你有什么异议吗?”
“没、没有。”他又想胆怯地捂住脸,可这样只会招致尼尼弗奥比斯的不耐烦。
“随便你用什么方法。那么,回见,卡尔卡里。”
百舌鸟张开翅膀,很快就带着众鸟群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恐惧之雀鸟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散落的羽毛。
卡尔卡图拉在等对方真的走后,窝窝囊囊地爬起来,把羽毛都捡走,并命人过来再喷一遍香氛,在喊了半天无人应答后,他才后知后觉——由于尼尼弗奥比斯不请自来,大概城堡里的家伙们还在疯着呢。
……
……
一点儿都不想接这个差事,还是老老实实跑了一趟塞弥阿,在门口等了半天库尔库路提玛,没见祂出现后,他没忍住脾气,一下轰了对方城堡的门。
又在面对拎着巨斧出来的库尔库路提玛时秒怂。
“我来是有正事!”
“正事?”库尔库路提玛掂了掂斧头。
跟在后边看乐子的法尔法代一露面,就听见紫眼魔鬼指名道姓地要见他。
“你想做什么?单独决斗吗?”法尔法代顺嘴问了一句。
“不……我希望邀请你去我的封地。”卡尔卡图拉说,他的邀请十分之不真诚,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而法尔法代的注意力则不在“卡尔卡突然抽风邀请他做客这是不是个鸿门宴”这件事上,而在——
法尔法代:“他有封地?”
库尔库玛:“据我所知,没有。”
红发魔鬼不带感情地扫视了卡尔卡图拉一眼:“祂尚未设立界碑,因为他目前为都还没捕获太多灵魂……他所在的地方,不过是被暂时划分给他的。”
“你们俩别太过分了!”卡尔卡图拉深吸一口气,“你当我愿意吗?是尼尼弗奥比斯要见你!”
他伸出手,指向绿发魔鬼。
“见我?”法尔法代抱着双臂,往大门边上一靠:“一个两个都想见我?我真没有那么多空。”
“条件可以谈。”卡尔卡图拉说:“我可以和你立契约,在你逗留我地盘的期间,我不会伤害你——你也不能伤害我,你是不是有个劳什子商队?我也给你放行和免关税。”
“……但你得去见尼尼弗奥比斯,我先说好……”
祂像是想到什么,原本不甘的神情有了变化,不如说,平静下来后,祂——以及站在祂对立的两名少年,祂们之间的相似性由此突显,那高高在上的、将傲慢随手啜饮的魔鬼领主,意识到这一点的法尔法代只有在心底嗤笑:“我考虑一下。”
“你不去见祂,到时候得罪的可不是我,你最好想清楚。”
祂们同时说。
在把话传达到位后,卡尔卡图拉勉强按下旧怨,行了一礼,其他二人也回了一礼。在目送饥馑离开后,库尔库淡淡地说:“你不去,比起你倒霉,更多的是祂倒霉。”
“或许吧。”法尔法代说,他忽然间想起了——是啊,卡尔卡图拉是被尼尼弗奥比斯养大的,被恐惧饲养,就会沾染上恐惧所赐予的惶惑,这样的家伙又怎么可能去反抗呢?唯有对恐惧的卑微和谄媚才能……
他感觉到太阳穴有些刺痛,又可能那不是从太阳穴传来的,而是从心里,从也许并不负责放置心脏的胸膛传来的。
如果是他,他也会这样吗?
“还是去看看吧。”
最终,法尔法代说:“还请你派人互送我的商队回去——列列根波利斯那边我也会去的。”
“好。”库尔库路提玛答应得很干脆。
和祂讲话确实省事。
之后,法尔法代又在库尔库路提玛那儿多待了几天,祂们聊了聊关于地面的信息,正如这三位的权柄,到处是饥荒、战乱和瘟疫,简直没完没了,地上三国却已经很难收住手,斐耶波洛和芬色都卯足一口气,想把对方打倒。阿那斯勒呢,有点像转为两头帮的意思——当然,这纯是阿那勒斯又内乱上了,大贵族之间战队不同。
“有一个有意思的传闻。”战争说:“你对斐耶波洛的了解有多少?”
“他们皇子夺嫡,三皇子勾结芬色——喔,被杀了,十一皇子一直作为傀儡新王执政,不过,那位是不是很有本事?装了二十年傻,一朝借着战争局势收回了大权……但是几年前是不是御驾亲征的时候受了伤?”
“不错,我们这里的消息滞后,我这边得到最新的消息是——那位王早已去世多时,对外一直隐瞒,没落到我这儿。”
“死于伤病?顺便也没落我那儿。”
“小道消息,死于儿女的谋杀。”
“真是不意外。”
“他的次子摄政,准备以宗教来团结人心,还任命了新的教皇。”
“哼……教皇。”
“据说新教皇……会是一位女性。”
这有意思了,法尔法代挑了挑眉:“这不对吧?斐国的教皇,只有平稳时期是女性教皇,而动荡时期——是男性居多吧?”
女性教皇多半长寿,因此多于和平时期上位。这位嘛,听上去像是被硬扶起来的……难道摆出和平的架子就能真的让人觉得“战事即将结束”了吗?
亦或者是一种绝对的信心?只要那位摄政能结束战争,那可真是有点天命所归的意思,也不会有人诟病他违反先例。
很多事还尚处迷雾中,祂们也不过是泛泛谈论了一个也许不会被实现的小道消息,谁让祂们实际上对人间没有一丁点儿的干涉力。
在把该吩咐的吩咐了后,贸易团半道改组外交团,那所需要的人就不一样了。克拉芙娜那边有阿达姆帮衬,想必不成问题。
挑来挑去,他还是选择了老熟人们。
“世事无常啊,我的殿下。”圭多说:“计划呢,就是会赶不上变化,您没必要愁眉苦脸。”
“我没有。”
“您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呢。”
连赫尔泽都如此说。
法尔法代没能反驳出什么,而藏在话语下的阴影并没有就此消除。
很快,他如约到达了卡尔卡图拉的地盘,当然,在没正式签订条约之前,他宁可在外边多等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法尔法:所以卡尔卡就是被吓大的
卡尔卡:我去你的,你就好到哪去吗你个@=*#%
第132章 贪吃蛇
卡尔卡图拉如约出来迎接,面对法尔法代不客气的要求,祂顶着如鲠在喉的忍让表情,站在门口和法尔法代缔结了一份契约。
祂们各自伸出一只手交握,发了誓,一道火焰从袖口处窜出,转瞬即逝。
“这下行了吧。”卡尔卡图拉没好气地说,而风帽下的法尔法代无声地咧嘴笑了笑,这让卡尔卡图拉差点没往后撤步,祂冷哼一声,摊开手:“请吧。”
“真是多谢你还会说个请字。”
卡尔卡图拉的城市要更为普通,没有落魄到街上杳无一人,也不算繁华。唯有一丝诡异的寂静,不时销蚀着那些没被铺张出迎接姿态的街道。
第二天一早,法尔法代提出想出去逛一逛,他说得太随意,让卡尔卡图拉翻了个白眼:“……你到底什么毛病?想在我这里散播瘟疫?”
“你蠢吗?之前我们就立过契约了,我不得随意动用权柄。”
卡尔卡图拉这才想起这茬。偌大的餐厅,他与法尔法代各自坐在长桌的两侧,而主座无人,唯有一尊有象征意义的供奉,那是一只蛇雕,而餐桌上的食物——毫不夸张地说,堆积如山,三层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蛋糕、甜品,精心烹饪的菜肴,撒在奶油中的果干、有着温热香气的肉饼、白汁烩肉、流着诱人红汤的牛排,各种调料、香料被依次摆放,大大小小的碗、碟错在桌上错落出了一座——食物之城,还有酒,杯子边缘有一股洋葱的味道。
祂俩就这样面面相觑,直到卡尔卡图拉问:“……你不吃?”
“也没见你吃。”法尔法代说,“这是做什么?”
说完,祂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要是鹅怪在这里,八成要兴奋一下、挑剔一下,他向来在饮食一道恃才傲物,认为没有他不能复刻的,也认为只有得到他认可的菜肴才能端上餐桌。
祂们是可以——进食灵魂所需的食物,这可以被类比为一种兴趣,而法尔法代没有太多这种兴趣,而卡尔卡图拉呢?祂这里的食物——没有人牲、没有太多血腥,亦没有奇怪的猎奇产物,最多也就一杯血酒。然而祂也并非靠这些来维持自己。
毕竟,祂们到底和其他的“魔鬼”还是不一样的。
“厨子总喜欢做很多食物,追求更丰盛的餐宴,”卡尔卡图拉说,“为了满足饥饿的欲望——”
“那是你诱发的欲望,卡尔卡图拉。”法尔法代回应道:“再多的食物也没有用。”他用审视的目光去看待那位棕发紫眼睛的魔鬼。吃喝,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词汇,正如同他会诱发瘟疫的传播,卡尔卡图拉会引出无尽的……饥饿的欲望。
他猜测,这可能还和某种追求有关,鹅怪也喜欢追求美食,但那是一种正面的、带来满足的喜好,能造福鹅怪自己,也能惠及他人;而由卡尔卡图拉带来的,对食物的追求,是很难被满足的,越往前走就越空虚的道路。
吃得太多就会呕吐、生病,催吐后,叠加的空虚又会控制着人继续贪得无厌地去满足胃……
法尔法代突然也觉得索然无味了,他用餐叉敲了敲盘子,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钉住了从面包里蜿蜒出的一条小蛇。
那蛇扭曲着,明明尾巴都被叉住了,还妄图去吞吃比他自身庞大十倍的肉块……好吧,蛇就是这样的生物,不断吞食,最后衔上自己的尾巴,变成一条挤满屏幕的贪吃蛇……
贪吃蛇?那是什么。
“我就随便走走,不必陪同了。”
“我还没答应——”
还用得着你答应,这都不算你的封国,法尔法代想。
褐色的土墙房,半被平整过的街道,一些还在修缮中的建筑,这本来没什么好看的,直到法尔法代拐了个弯,走到了另一个街区,飘香的味道传来,熙熙攘攘的招牌凑出了个热闹的氛围。这里的建筑很奇特,几乎全是下沉式的、需要走上一道阶梯。法尔法代自己的城市也有类似的建筑——那些通常是他们利用地窖来营业。
这里几乎到处是餐厅,而且那些挂在门头的牌子也是各顶各的有趣,有印着一只蠕虫的——仔细看,周边围绕着蚂蚁;有画着蜡烛的,有画着墓碑的——很有意思,在冥界还能有墓碑。出于好奇,法尔法代先选择了其中一家,看起来是同时接待魔鬼和人类的,这里的食客非常奇怪,每个人都用白布蒙着头,在昏暗的地下,桌上的烛火幽幽。
这是做什么?
法尔法代断定这大概不是什么——嗨,在这种地方追求什么正常呢?——正常行为,很快就离开,去往了下一家。
下一家地下餐厅的食客十分羸弱,简单形容,都是些罹患饥饿病的家伙,都是些用无可奈何、贪婪的目光盯着别人盘子里的家伙,锅里的比碗里的更好,别人的比自己的更多,在揭开盖子前,谁都不知道对方盘子里是什么——然而,这里供应无限量的水。
法尔法代怔了一下。
你吃的什么?您吃的什么?吃地瘤,吃虫肉,吃鸟的舌头,吃海蚯蚓(法尔法代闻言看去,原来那是鳗鱼)吃各种各样的鱼类,吃稀薄的汤水,一天吃一顿,敞开了吃,敞开了吐,面包不太够,就喝水,喝到水从喉咙里倒溢出来。把舌头抵在上颚,以免发出那句叹息——
好饿啊……
在卡尔卡图拉看来,这位快一百年没见过面的瘟疫魔鬼真的很让人捉摸不透,祂说要出门,但他的下属还在城内,卡尔卡图拉也懒得管他,没想到他很快又回来了,还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这让卡尔卡图拉警惕了起来。
“你城里那些都是什么?”
法尔法代问。
“你看见什么了?”卡尔卡图拉见他这样,笑了一下,祂抛了一下手里的餐叉:“被饥饿俘虏的灵魂。”
“饥饿之主,享乐之人,”法尔法代用略带讥讽的语气说:“你这城市真是有点乱七八糟的。”
“那些是我委托出去的,他们劣等魔鬼打理的事情,我哪知道他们都在搞什么。”卡尔卡图拉说。
要让法尔法代说实话,那么他有一万句吐槽卡尔卡图拉的娇气,虽然说这家伙是个胆小鬼,不过现在看来,祂真的有受到了不少恩惠——不论是城池还是堡垒,都有人给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本来法尔法代怕再看下去,会出现什么吃呕吐物的环节,才选择打道回府。他本以为自己够闲的了,没想到真正的闲人还在搭积木玩。
甚至祂们说话的时候,卡尔卡图拉还能掏出别的珍玩把弄,法尔法代眼见尖地注意到那是一个骰子。
“……你不工作吗?”法尔法代的话到嘴边变了又变,最终成为了这样一句略带火气的诘问。
“工作?什么工作?”卡尔卡图拉疑惑地问。
“没什么。”法尔法代果断说:“你还真是废物啊。”
别说他经常彻夜工作,连库尔库路提玛都是从早忙到晚,批改文件或者练兵。
怪不得此人迟迟没有建立领地呢,这甩手掌柜当的可真是太好意思了。
“……我劝你别太过分!”卡尔卡图拉捏了一下手里骰子。
为了照顾点祂那可怜的自尊心,也为了防止此魔鬼不小心触底反弹放蛇咬他一口,法尔法代随口问起了白布的事情。
卡尔卡图拉告诉他,那是客人在以一种奇特的方法进食,那是能最大限度获得饱腹感的方法。而那方法也非常简单……
“将食材戳瞎,”卡尔卡图拉不是很愿意给他解释似的,好吧,也许祂单纯不爱和法尔法代说话,祂还得把这家伙诓去给兄长交差:“然后让食材在黑暗中不停地进食,养到膘肥体胖……最后用酒水溺死。”
“一般,食材最美味的地方是大脑……需要开一个洞,然后用芦苇管去吸食,非常、非常用力地去吸食,其次是……一些肋骨部分的肉,需要用牙齿去撕咬,而吸食所带来的两颊凹陷,以及牙齿撕咬的狰狞,很不体面,因此食客都会用白布蒙住头,遮挡进食的姿态。”
他说道这里,不怀好意地说:“至于食材——”
“喔,知道了。”法尔法代说:“我对这个不感兴趣,真亏你能找齐那么多开餐馆的。”
……好饿啊。
他在和卡尔卡图拉有一搭没一搭地吵没营养的架时,他承认,他也像被影响了一样,那些被饥饿驱使着出卖尊严的灵魂——那真是一副历历在目的图景。
在稍作休息,最重要的是签订一些合约,讲讲一些空话后,法尔法代最终还是踏上了界碑的传送台。直到离开的前一刻,他都在心里暗想——你卡尔卡图拉连界碑都怕不是蹭尼尼弗奥比斯的。这些天这混蛋就没怎么出面过,不是在玩就是在欣赏那些使劲凹桌面奇观的食物,最后它们八成都会腐坏。
他望着那座界碑,他刚开始并不知道那灰蓝色的石头是什么,后来才从圭多那里得知,这是虎眼石的一种特殊变种——鹰眼石。是象征勇气、力量与断绝的圣石。
他的余光瞥见了卡尔卡图拉扬眉吐气的神情,可能还带了一点看好戏的神色。
须臾之间,他们就落到了另一处地方。
他听到了鸟鸣。
第133章 千鸟之国
一个未褪色的清晨,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在风逐渐平稳后,鸟鸣啾啾,从街道的这头到那头。哐当、哐当,像是马车摇晃时所发出的声响,又像梆子被敲打时产生的动静。
高大的城门沉默着,像行礼一般,于客人给予注目的刹那,缓缓开启门扉。而映入眼帘的,既不是常见的、或质朴或宏伟的建筑,也不与萧条、丑陋有关,首先是蓝色——蓝色的砖墙,蓝色的倒影,蓝色的花朵;其次是绿色,成筐成筐的苹果,翠得深沉的玻璃窗,随处立在哪里的栅栏;还有黄,可能是烧好的寒砖,可能是连绵若风沙的披帛,也可能是一捆又一捆的干草。然后是白,是紫,是黑,是红……
’从来客面前驶过的是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车上装载的不是人,不是物,而是鸟儿,街边的每家每户,都在外边悬挂了鸟笼,艳丽的、缤纷的、梦幻的,每一只鸟都被挂在能映衬自身羽披的位置,说是相得益彰,又会在某个时刻陷入万花筒般的迷炫之中,不可思考,不可直视,不可深入,不可惊动。
只因这里是一座千鸟之城,当万鸟齐鸣时,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啧,”法尔法代猛地拍了一下手掌:“都给我回神了……真要命,那家伙还是这么爱花哨。”
迎接的侍女,脖子挺得僵硬,面庞美丽苍白,每一个人都举着手臂,手臂上停着一只鸟儿,她们不像有点地方,连尊重都吝啬于施与人类:“殿下,主人正在等您。”
她们齐声说,声音也同鸟儿一样悦耳、动听。
维拉杜安站在法尔法代身后,等到乘车时,才借此机会左右快扫了一眼,无他,这里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不舒服了。他听说这位的名讳与恐惧相关,而恐惧是什么呢?人与人的恐惧不尽相同,恐惧有大有小,有轻有重,毫无疑问的是,每个人都紧绷着精神,而这里,视觉上的热闹并不能打消什么,反而让人直觉更诡异了。
维拉杜安上车后,他本应该垂下眼睛,安静地坐在一旁才是,可自从上了车后,除了鸟梳理羽毛和不时的扑棱声,一切安静得不可思议。车轮一直在响,而频率也没怎么变过,他开始抬起眼睛,看向车外——这一看,外边的景色居然从城市化作了荒原!
他立马警觉地喊了一句殿下,随着噼啪一声!
火星从火焰里蹦出来。
火光印上了身边那人的脸庞,他笑了一下:“您这是怎么啦?”
身处荒原,四周黢黑,一个单调乏味的夜,士兵们围火而做,光影摇晃着,他的突然发难让昏昏沉沉的士兵们抬起了头,随后又都低下,去延续某个梦境去了。
“盖伊?你为什么在这里,殿下——”他头晕目眩地跌坐回去,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如梦似幻:“……我不是死了吗?琴丘司……你不是死了吗,你比我死得更早……但我一直在地下找到你的消息……”
“什么殿下。”有着昔日伙伴的嗓音,昔日伙伴面容的男人说,茫茫荒原,只有这一处火光供他们落脚,“这里只有您啊,维拉杜安殿下,您还记得吗?明日我们就该回程,您就可以去见国王和王后啦!”
他像是被烫了一下,他不可置信道:“什么——明天——可我们现在不是在——”
“您哪。”男人说,其他配角都低着头,把主场留给他们:“在说什么胡话呢?您没有死,我们都好好地活下来了,您离家快十年了吧?您的父母怕是都不记得您长什么样了。”
他用树杈子拨了一下灰烬:“您的父王,普贝佩耶腾迈陛下和您的母后希尔莉丝耶腾迈陛下正等您凯旋呢,您可别在明日闹笑话啊——”
正是这一句话——这一对名字——让他如坠冰窟,他几乎就要揪起那人的衣服,大吼一句:你为什么叫这么叫我!你明明知道我不——
“维拉杜安!”
钻心的痛让他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脖子,那里起了一片疱疹。
坐在他对面的法尔法代指尖相对,一脸疑惑:“你不是什么?别盯着外边看太久。”
同乘人突然发癫怎么办?当然是打醒他了。在对方坐回去后,法尔法代还贴心地表示,这是比较轻一点的炎症,过会儿就好了。
他发觉维拉杜安似乎有点沮丧,外面的景色还在有条不紊地路过他们,裁缝铺,理发店、酒馆和广场,鸟类停留在任何你看得见的地方,睁着圆溜溜的、哪怕僵硬也不瞑目的眼睛——恐惧就是这样的东西,不会消失,不会瞑目。
下车时,那些侍女最后鞠了一次躬,头颅就这样齐刷刷地掉了下来,吓了佩斯弗里埃一激灵,一下撞到了马车上。法尔法代无奈地捂了一下眼睛,【您玩够了吗?这种低劣的把戏到底哪里有趣了?】
他话一出口,那一排排的鸟儿居然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呀,这确实是不入流的把戏——不过呢,是我可爱的群鸟——愿意的事情。】
那一只只蓝宝石色的鸟一下子从充当鸟桁架的——不知是木偶还是活人的躯体上飞走,只留下个头最大的那一只,声音懒洋洋地:【好久不见啊,法尔法。】
【这句话很多人和我讲过了。】
【哦,是吗?这不重要。】充当传声筒的蓝鸟梳了梳羽毛,【这么看来,你倒是比卡尔卡里能干多了,那小子……唉,我都懒得提。】
【……】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我没兴趣干涉你做什么,叙叙旧而已……】
【我想,我与您并没有什么旧可叙。】
【也是,莫非你更想和缇缇尔戈萨斯叙旧?】
法尔法代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谁?】
正在左右蹦跶的鸟一下子停住了,它飞到那断掉的脖颈处,立定,然后——【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他用欢快的、看乐子的语气说道:【好吧、好吧!当初是我押错啦!你知道吗?本来你应该呆在我身边的,至少我没某个家伙那么——】
祂说道一半:【喔,这件事你不知道,没关系,那进入下一个话题吧。】
【你就不能把上一个话题老老实实讲完。】
【嗯——不能。】祂说:【我懒得讲,前因后果有点长,你又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解释起来真的很麻烦,你想知道点什么,你就得来见我,啊,顺便送你点——惊喜吧。】
没等法尔法代丢出一句不需要,那鸟就飞走了,连根鸟毛都没剩下。
等他们谈话完后,圭多才上前问:“您和——我估计是此地的那位领主?谈论了什么?”
“他让我去见他,才能告诉我一些事情。”
赫尔泽担忧道:“您一个没问题吗?”
“没有,走吧。”他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对那个所谓的“惊喜”抱着高度警惕,按原则,他得一个人去见尼尼弗奥比斯。
不太放心的领主三步一回头地再三叮嘱了注意事项,比如别被那些鸟儿带偏,不要过分的去贪慕好看的图形,这才在下属的目送下独自去觐见。
其他人呢,会被安排到偏殿等候,考虑到这位殿下似乎和别的殿下也没有起过太大的冲突,喔,和那位饥饿显然是由于胜券在握。圭多并不担心这么多,他招呼道:“走吧,和往常一样,我们需要做的是等待。”
除了赫尔泽,其他人都有点无精打采的。尤其是维拉杜安,心不在焉得厉害,没人回应,他也不尴尬,一甩衣袖,准备先客套一下,再发挥一个人臣应有的职责,套一些基本情况。
什么?他平时就没怎么给领主分忧过?那是平时。
他们动身去往侧殿的途中,走过了布满画作的走廊,而那简直是他们走过的最奇妙的长廊了,因为除了画,还有不少的鸟笼……
幽暗的、没有尽头的走廊,鸟都在画里,而杂乱叠放在一起的,各式各样的鸟笼,且无一例外,全是空的。
氤氲着异香的烛火明亮而平静地燃烧,鸟笼投下了影子,铺成了一条又一条的栅栏,将行走中的人囚禁在其中,而明明没看到哪怕一只活的鸟类,还是不断地有窸响和鸣叫,难道虚假的作画能发出声音吗?前路好似在收缩,惹得人不禁赶紧加快了步子。而赫尔泽呢,她不过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去找鸟鸣声,下一秒,前边的人就走得很远了。
这让她不得不提起裙摆,赶紧往前走,几乎是闷着头,就为了逃离这是非之地。而等她好不容易走了出来,来到更为宽阔的地带,还没等她追到前边去呢——
那些鸟笼所要表达的——本不该被那么快察觉的意思——就这样,伴随着一个狼狈女人的颤抖——被赫尔泽领悟。那是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的,几乎在一瞬间就抓住了她的衣角。
“赫兹……你是赫兹对吧!我不会认错,赫尔泽,姐姐找到你了!是我啊!是姐姐啊!”
那形容枯槁的女人说,眼里带着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狂热。
第134章 人的勇气和怯懦
沉默的氛围禁锢了她的唇舌,她的手脚,她的思维,她长久的——也可能只过了一瞬间——垂眼注视着安格拉,一头榛子色的头发,一双干涸的眼睛。
和从前别无二致。
她们谁都没想过——在漫长而静止的死后岁月里——再次见到对方,也许想过,就是很快被遗忘了。安格拉死死地攥着赫尔泽的衣角,单看外貌,她不太像这位年轻女子的姐姐,倒像是母亲,眼角生了细纹,操劳的痕迹镌刻在了她的身上,她半跪在地上,她感受到了手中布料的细腻纹理。
“谢天谢地……你看起来过得还好,你死得太早了,我亲爱的妹妹。”她急切地说:“今天有贵客到公馆居住,我和其他人过来打扫……你现在是在哪里,跟从哪位阁下?”
她一边说,一边掩着脸,泪水从脸上滑落:“我在这里过得好辛苦啊,赫兹……”
“……起来说吧。”
赫尔泽伸手,把她的姐姐扶了起来,她不确定那时候,她的手有没有颤抖,亦或是平静如初:“我们也是很久没有见过了,安格拉,擦擦眼泪吧。”
安格拉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喔……我就是太高兴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们之间又沉默了。安格拉站起来后,发现眼前只有一个安静、没有太多情绪起伏的赫尔泽……这是赫尔泽吗?这是她那连直视别人都会害羞的妹妹吗?要不是她准确地喊了自己的名字,安格拉都有点怀疑自己认错人了。
“我的同僚还在等我。”赫尔泽说:“……我先过去了,有什么……”
她张张嘴,又下意识地转动起她手上的戒指。
“你住在哪?我刚被调到公馆这边。”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安格拉的问题,很快,她就松开了安格拉的手,往前走去。
拐角处,本以为走远了的其他人居然还在等着自己。
“认识的人吗?赫尔泽。”佩斯弗里埃问。
“对,认识的人。”赫尔泽说,“叙了一下旧……让大家久等了。”
“那还真是悲惨啊,”佩斯弗里埃说:“在其他魔鬼麾下的人,过得都不算好,不过,最近所到之处,倒是和地上区别不大。”
“和边地区别很大。”维拉杜安接话道。
“别想啦,不是每个领主都和咱们那位似的,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圭多说:“之后还有得谈呢,今天可得先好好休息。”
心怀各异的几人很快就收拾入住了用于招待客人的别馆。直至第二天一早,领主还没被放回来,倒是带来了口信,让他们自行活动,如果可以,记得从行礼里翻几条血石项链佩戴。
这点多少有点稀罕,但不是什么难事。别馆的花园里栽种了不少紫白相间的花朵,月光温柔,让这些花朵格外清丽,别馆内有很多纹路精美的地毯、挂毯,不同的门上挂着不同颜色的帘穗,墙壁上的龛洞内燃烧着香薰,让人倍感舒适。他们默契地两两分组,开始在名为穆瑞克斯的都城中参观。
整体而言,穆瑞克斯是一座正常又异常的城市,那些被关在笼内的鸟儿也不算吵闹,没有潮湿的霉气,疯长的苔藓,甚至还能夸上一句多姿多彩!人们能在家门前摆出摊子,卸下货物,一个区域有着一个区域的石砖颜色,还能看到那摇摇摆摆,脚蹼啪嗒的鹅——是的,那是同安瑟瑞努斯同种同源的鹅怪!正驱逐着年幼的蛇,游走过冰冷的地砖。
但那些鹅怪非常冷漠,尖牙利嘴,警惕地打量着所有过路人,很快就随队消失在了街角。
那些鸟几乎不叫,而路人也鲜少交谈,圭多嘀咕着“太紧张”,然后自如地找到了一家商店,开门见山的试探道:“您好……您好,请和我们走一趟吧。”
这简直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店主大惊失色,随后,那店主颤颤巍巍,说着:“稍等,请您给我一点时间告别……”随即变戏法一样,从脚边掏出了一个上路时的包裹。
这让圭多的一侧眉头高高挑起,可真行,这里的人都不带抵抗和逃跑的,还会自己收拾包袱呢,在他出来时,这位老头又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街边的一只红鸟:“抱歉,抱歉,您是清白的,我应该去找另一派……”
说完,他退出了商店,没去管那个喜极而泣的男人。
恐惧,他想,什么是恐惧,这是个概念问题,还因人而异,而制造恐惧也是非常简单的。一点压力,一点似是而非的谣言,还有鹤唳风声的环境……让人陷入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罗网,在智者眼里,这不算困难;在不明所以的人眼里,那可不就这么回事嘛!
他屏息凝神,不论走到哪,都有群鸟,这种感觉,不得不说——唉,真是糟糕透顶!
“走吧,我大概知道一些信息了……你这是怎么了?这状态可不像做事的样子。”
和他一块出来的维拉杜安口称抱歉。
和他们二人相比,赫尔泽与佩斯弗里埃是率先回来的那一组,令赫尔泽没想到的是,这么说吧,她大老远就看到她的厢房那头有一个人影,不用猜都知道,那大概是安格拉。她心下一紧,飞快地找了个借口支开了诗人,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走了过去。
“你可算回来了。”安格拉惊喜地迎了上来,“我找主管请了假,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任凭姐姐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头发,这样的时光已经过去多久了?大概是她还是小女孩儿的时候……安格拉比她的胆子要大,个头也比她高,在颠簸的牛车上,父亲坐在前头,断断续续地唱了三首歌,牛车才将他们送往集市上,那时候的安格拉就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手那么粗糙,她们的手都是一样的粗糙……
“刚刚和你回来的人是谁?”安格拉问,她是看到了佩斯弗里埃与她一道回来:“是同僚吗?我不太喜欢。”
她这句话真是一等一的怪——她既不知道佩斯弗里埃的名字,又不清楚他的生平,又为什么非要偏颇出一句不喜欢?
“你总算还是有点用。”她说,她自顾自地走进赫尔泽居住的房间,赫尔泽跟在后边,听她絮絮叨叨,“我打听过了,你跟随了另一位领主,对吧?过得很不错……我还以为只有当魔鬼才能享受到这些……”
她满意地看着赫尔泽把本来用来招待她的瓜果都用篮子装了起来,全部送给了她,这些是她们这种仆人享受不到的……如今呢?她不禁有点得意,但又随即生出了一丝忧愁,是啊,她多么凄惨啊,早年拉扯妹妹长大,后来又得拉扯自己的子女……
“我还会再来的。”她接过东西,很快蹑手蹑脚地走了,这里没有什么鸟笼,而她的妹妹,褪去了雷厉风行的女家宰气势的赫尔泽依在门边,安静地目送姐姐的背影。
人死过一遭总会有不同的。她对自己说,她从前也是那样,愚蠢,懦弱,但死过一遭,被领主从撕咬血肉的野鸟手中救下后,她就下定了决心,揭掉那张黏在身上的累赘皮囊,她变了,安格拉变了吗?
她捏着掌心,反反复复、不确定地思考着。
领主一直没回来,在第三天时,有点焦虑的维拉杜安就差去找人了。被圭多不紧不慢地瞪了下来,第四天时,每一天都来找妹妹叙旧的安格拉——她还特意在有人的时候,又过来诉了一道苦,在她看来,高贵的骑士老爷显然比之前同赫尔泽出去的文弱男子更加的——好,维拉杜安也不负期待地宽慰了几句——
就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宽慰了个什么,他在考虑领主被扣押的可能性,虽然说商队是回去了,可还有一支随行军在克拉芙娜手里呢,可以调动,就是不能用鹰隼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此处领主的象征是鸟类。
这么说来,维拉杜安想,那位认识红鸽子的铁匠……怕就是从这里逃走的,考虑到人的脚力有限,那么城池附近一定有盐洞,但是利用盐洞逃走的风险太大,不可控,究竟要怎么样才能……
“……果然还是您通情达理,不像赫尔泽,她一向愚笨……”
“请您还是管一管您的口舌,”维拉杜安回过神:“她与我同级,她若是蠢笨,那您的意思莫不是……”他冷漠的,撤去了彬彬有礼的口吻,说道:“我也蠢笨如牛,乃至于我们领主的眼光也不好?”
“不……!等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敢质疑殿下……”
事关魔鬼,她猛地捂住了嘴,惊恐地看向赫尔泽,希望她能帮帮自己,不过,维拉杜安高高抬起,却轻轻放下,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有事,就走了。
他本来是打算来和赫尔泽商量公事的,这么看,只能改日再谈了。
等人走后,安格拉才捂着胸口,惊魂未定道:“怎么回事……赫尔泽,你的同僚真是差劲……”
她说完,好像意识到了——是的,妹妹确实是另一位领主身边的红人,这多好啊!这一认知冲淡了她的恼怒,又可能是为了平复心情,她说:“你应该学会争功了,不能让别人把好处全抢去。”
她又说:“你应该还没有恋人吧?我虽然身份普通,也是能进殿下宫廷里做事的人,有些门路……认识一些公爵……”
她说:“算了,之后你们要走是吗?到时候带上我,你必须得带上我,母亲不在后,是我把你抚养长大的……”
赫尔泽一言不发,是的,在母亲死后,是安格拉既充当了姐姐,又充当了母亲的角色,从前的她没那么死气沉沉,她笑起来是好看的,明媚的,手捧红花,站在溪流边……
“可你为什么变了呢?”赫尔泽开口,此时的她已经泪流满面:“我是多么、多么地希望你没有变,又多么希望你变回去,姐姐,安格拉,你知道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安格拉瞬间慌了神:“你怎么……你还是那么胆子小!有什么好哭的!就是这样你才被人欺负——”
她准备伸手去拥抱她,像从前一样,像童年一样,然而从前的安格拉想:她又哭啦,我得让她不要再伤心,我得把所有欺负她的人都揍一顿!
现在的安格拉想——万一她不带我走怎么办,我不要呆在这里!对,我还可以闹到她的同僚面前……再说,她从小到大,就根本不敢忤逆自己啊!
"姐姐,你忘了吗?"她说,她捏着裙角:“我是怎么死的?”
“你是被强盗杀了,我很抱歉,但你的尸骨也是我帮你收敛的!”
“你还记得吗?”她轻声说:“因为你执意要把我嫁给一个修理工鳏夫当续弦……我不愿意,你就将磨坊的钥匙给了出去,我半夜以为是强盗,所以匆匆逃了出去……失足掉到河里,那是早春,河水又冰又冷,我能抓住的只有冰块,很快就融化了……就这样,我被淹死了。”
***
“你真的很无聊。”法尔法代说。
“那有什么关系。”
慵懒的、有着一头蓝紫色长发的魔鬼点了点嘴唇,祂如绸缎一般的长发散落到石砖上,妖异的紫色眼眸里写满了近似愉悦的恶意:“来赌一把吧,你也要学会找点消遣啊,法尔法。”
“得意忘形,”法尔法代说:“小心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道:“人类都是心虚,胆小而且热衷说谎的家伙。”
“不,”法尔法代反驳道:“人类……坚定,执着,人类比你想象的要勇敢。”他的眼睛滚动,他偏过头,居然有那么一丝不屑。
这鬼样子真是像极了缇缇尔戈萨斯那混账。
紫发魔鬼也没有反驳,而是一扬手,群鸟从他的袖子里飞了出去,飞过城池,飞过旗帜,落到了房顶,在恐惧之鸟的见证下,栗发的女人跪在了绿眼的女人面前——
作者有话说:不要对骑士哥有误解,此人有时候是双标怪……
第135章 谁的姐姐,谁的妹妹
若是有谁——就好比某个闲不住的士兵——如此询问他们的那位透明的指挥官:您是怎么看待那些大人物的?大抵会得到她的一个转头,她也许在注视你,又也许只是单纯地看向了虚空。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她打了一句手语,佩戴在手部的盔甲发出轻微的喀啦声,不得不说,她这样的人太适合以沉默作为主基调的军队了,不用太多交流,他们之间仅需要几个手势,几句命令。
但毫无疑问,她性格更为平和,没有维拉杜安那种暗藏在温柔公正之下的冰冷锐利,这使得那些更年轻、更愿意开口倾诉什么的士兵找她搭上几句闲话。
“只是比较好奇,那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士兵辩解道。而此时,他们难得没有驻扎在野外,马匹被拴在阴影里,在这破败的城区,脏水冲刷着污垢,到处是没什么居住的旧木屋,稍作打扫就能落脚,虱子和老鼠的天堂,好在他们足够勤快。
【看待……我讲不上来。】她比划道,然后为了言辞达意,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手写板:【你问这个做什么?了解他们吗?在我看来,如果要为某个人著立传记,至少还得等好多年之后。】
士兵咳嗽了一下,左顾右盼:“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吧,其实我是想问一问……许多人都很伟大,许多人都试图通向伟大,我也不过是想知道……或许我也和大人物有什么、呃,共同之处呢?”
说完,他忐忑地等待着,还为此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是一句能引人捧腹的言论,一个渺小、平凡的人,竟然妄图去找自己和那些业已功成名就之人的共通点,务实的人会回答——你呀,去钻研这种有什么用呢?我们是注定无法和高贵之人相提并论的。
【有很多吧。】出乎意料的是,克拉芙娜给出了这样的回答:【有人依靠机遇……有人依靠努力,人与人有所差距,极少数情况下,这差距宛若天堑。】
【大部分时间里……你我并无太多的不同,我不清楚这么说能否安慰到你……我自己没有特别好的出身。】
她想,如果说一定要拿出什么激励之言……赫尔泽更擅长这个,多数时候,她是最富有同情心的,而克拉芙娜自己呢?生前做事有些冲动,不计后果,虽然不是什么都拿不出手,可正是这些,让她最终得到了殒命火刑架的结局,她后悔了吗?
……并不。
她是靠替人代理决斗活命的,就如同她现在的状态,不论年龄、性别、容貌,能走下去的只有靠一身蛮力,日益精进的武斗技巧,还有至关重要的——运气。
在死后的年月里,碍于不方便开口和交流,克拉芙娜把多数问题都转向了自身,是她运气不好吗?是她的哪一步选择有问题吗?还是她……太过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浪掷信任好像确实不太合适。”
织着毛衣的赫尔泽说。那大概是……很多年前了,她们被分到了一块儿住,她坐在窗边,仔细地辨认阴阳格,谁能想到,仪态端庄又不失威严,随口就能拟出一段正确公文的那位总管,从前是不怎么识字的。
她抱着书本,不能影响平时的工作,全靠私下去弥补,她在这方面天赋平平,全靠日夜刻苦所得。
“不过,也许是当时你没找到你值得信任的人呢?”赫尔泽说。
【我不知道。】克拉芙娜写道:【很多人信任我,很多人希望我能帮助他们,这一点我是自愿的。】
【……我……我觉得那些普通人是需要我保护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可僧侣和神明,后来也被证实是不可信的,我就只有自己。】
“有点奇怪,”赫尔泽轻声说:“不难理解,有时候僧侣确实更加权威,他们识字,而且掌握着很多道理。”
“……但后来仔细一想,道理又不是他们发明的。另外……交付了错误的真心,也不是你的错误吧。”
她嘀咕道,好想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好吧,这是我自己常用来开导自己的话,如果能对你有帮助的话……还是法尔法代殿下说得对,不要揽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尽管法尔法代自己都记不清他什么时候讲过类似的话。而克拉芙娜却深以为然,实际上,她甚至松了一口气。
【赫兹,你真的太好了……好到我都希望,你是我的姐姐……什么的。】
“是吗?”她笑了笑:“我也很喜欢你,克拉芙娜……有时候,我只是希望……”
她的后半句弱了下去,她希望什么呢?每个人都有遗憾,赫尔泽定然也如此,她面容沉静,用书本抵着额头,以至于多年后,克拉芙娜偶尔还能想起那个下午,窗外,妇女们在庭院晒着被褥,一群群一片片,软乎得像云。
***
“我以为,也许当姐姐就是这么回事吧。”
她缓慢地将那双抓住自己衣裙的手覆盖,然后一点点地,像剥去什么过去一样,不轻不重地拨开:“让我想一想……生前的事情已经很模糊了,关于你,我总想到咱们的从前,走在山谷的小径上,阳光正正好,我们的父亲是磨坊主,于是那些来租赁磨坊,研磨麦子的人络绎不绝,我不敢和他们有过多交谈,你就给我一个苹果,让我上仓库后边去。”
“我们睡在一起,睡在秸秆上,我们替父亲割草,听他唱歌,我们一起去祭拜母亲,我后来每每想起你,都是从前的欢乐——直到再次看到你,后来你变了,我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你和镇上的那些阔绰姑娘来往,她们是地主和军官的女儿。”
“她们炫耀自己的财产,嫁妆,夫婿。而你,安格拉,你从小心高气傲——是啊,你要强不是吗?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懦弱的妹妹,你对我的好,你敢说半点没有——施舍的意味吗?不,我无意在这个问题上指责你,我那时候真的为你骄傲。”
“赫兹……”她哀求道。
“但这份要强最后还是为你带来了灾祸……你开始嫉妒,从小你就比我优秀,比同村的大部分人优秀,你会习惯性的贬低我,看不起任何人,那些有钱——喔,无意冒犯,在现在的我看来,那种阔绰简直什么都不是——的小姐给你的伤害太大了……”
“激发了你的贪婪,”赫尔泽说:“你的嫉妒,嫉妒是不讲理的,我也不会用这件事来指责你,这是人之常情……可安格拉,你被过强的嫉妒扭曲了,你要求更好的丈夫,更好的生活,不惜远嫁去戈波利亚。你干涉我的婚事,因为——再怎么说,我们也是磨坊主的女儿,那时候追求我的人很多……”
“……而你为我选择了一门最差的婚事,你不想我有任何能压你一头的地方。”
她绿色的眼睛里映出了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庞,她的绿色是怜悯的,仁慈的,噙满泪水的,安格拉也跟着哭了起来:“是我做错了赫兹,是我鬼迷心窍,我向你道歉……我愿意为你赎罪,我只请求你不要把我留在这里,我会疯的,我——”
赫尔泽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她久久伫立,异彩的房间里,靛青色的烟,从张着嘴的骨头烟盒中流泄而出。恍惚之中,安格拉以为自己听到了一句好,她欣喜若狂,她好像又能扬眉吐气了,她不该再这么跪着啦!在赫尔泽带她离开这里之前,她还得小心翼翼地,不能再惹她生气——
她陷入了美梦里,只有这样,赫尔泽才能把她的手拉开,她把安格拉放到了床榻上,最后看了一眼这位长姐,让她痛苦了很久、做了很久噩梦的亲人,实际上,她在对方晕过去之前,吐出的那句话是——
“很抱歉,我不会——也不能带你走。”
她扶着门框:“我还有很多需要做的事,而且,当我自己担任这个身份的时候——”
安格拉是她的姐姐,她又是谁的姐姐呢?是克拉芙娜的重新选择的一份信任,是玛加莉塔的引路人,她绝对不会走向安格拉的老路,她缺乏的东西很多,她不能为谁保驾护航,可她能竭尽全力地给出属于自己的支持。
“再见了,姐姐。”
她的裙摆旋转。
正如法尔法代曾经将那些寄生在她之上的——为自己寻求美丽的鸟儿吓走那样,那些痛苦的花朵终于从她的脊背上彻彻底底地脱落了,那带来恐惧的鸟儿也终将和她再任何无牵连。
接下来,只要她同法尔法代说一句就行,她不确定这样会不会招致道德的职责,在乡里可能会吧,而法尔法代本人的看法呢?
“能割舍也算勇气可嘉了,多少人——压根割舍不下,谁叫人念旧呢?容易忘记一些坏事。”
“我还以为吝啬夸奖不是你的性格。”
“以前不是,哎呀,谁让卡尔卡里不太争气,我也该改变一下我的作风。”
“你的作风是万事不管吧?”法尔法代不痛不痒地刺了一句。他坐正了身体:“你的乐子找够了吗?找够了就赶紧谈正事,陪你耽误那么多天了。”
“好啊,你的运气真的很不错,小家伙。”
这位玩世不恭的、懒散许久的魔鬼,终于肯坐直身体——他睁开了半闭着的眼眸,紫色的,纯净的,而直面恐惧的那一刹那,法尔法代骤然感觉到了那份难以言说的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说:嗯可以说是有呼应的吧,虽然大家八成已经忘记前边的事情了(你写得好慢
第136章 遗忘与记忆的泉水
这是一场姗姗来迟的谈话,对于法尔法代是如此的,他不确定对于——半躺卧在对面的那家伙是否也一样。当他第一次踏入这座——从装饰上,像极了某种避暑夏宫的大殿时,他看到了蜿蜒的藤蔓间,站在架子上的鹦鹉正昏昏欲睡地把头埋在翅膀里,黑鸬鹚的转来转去,在焰火下折射出一种紫绿色的光泽,还有伞鸟、白眉歌鸫、乌鸦和鸮类,林林总总,数以千计的鸟,外加摆放得当的脆弱玻璃制品和模仿林间的造景、两侧的屏风,构成了不常见的一种异域风情。
恍惚间,你还以为,这景色还能再加上一缕偏过来的阳光,而在正中心的,长发曳地,一只手撑着头,没有什么见客自觉的——名号为恐惧的男人——尼尼弗奥比斯,祂伸出手,一只鸟雀应召前来,停留在了他的手指上,那是一只鸻鹬,美丽,却素来拥有愚蠢之名。
而眼前的魔鬼,无疑也是诡而美的,祂吻了吻手里的鸟雀,然后抬手把鸟放飞。
“法尔法诺厄斯,亲爱的瘟疫,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我想,我们不必寒暄了吧?”法尔法代冷冷地说。
“如果是别人,也许我会说一句确实如此,而你呢……看我心情吧。”祂似笑非笑:“能走到这里算你有些本事,我呢,给了你的属下一点小小的惊喜。”
“什么?”法尔法代说,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眯起眼睛:“不论您想做什么——您知道,我愿意的话,还是可以直接一走了之吧?”
“你不管你的仆人吗?”
管,但是我能明着说吗?
“比起这个,”法尔法代说,他可不会被对方恐吓到:“不如直接讲讲您想卖点什么关子。”
没耍到人的尼尼弗奥比斯也不纠结于这个,而是笑吟吟地提出要打个赌,就从那个惊喜开始,完全不想干这事儿的法尔法代当即追了两条要求——他算是看出来了,此魔鬼完全就是闲着没事找乐子来的。
就是没想到这乐子一找就是三四天。
克服恐惧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即使是相处了几十年,说完全不为赫尔泽担忧,也是不可能的,是领主严于律己,宽于律人?笑话——
他把手藏在披风里头,一动不动,说起来,这也是魔鬼的一种天赋吧,能更敏锐的觉察到一点……人心之类的,人心不可考验,人性经不起磋磨。魔鬼能更轻易地捕捉负面情绪,而这种东西,是不好去直白询问的,出于——尊重?怜悯?还是不戳破?——不到危及公众,他都不会去翻看契约。
赫尔泽有过数次动摇,她心绪波动之大,连法尔法代都被间接影响了一下,最后拉住她的是什么呢?这个就没人晓得了。
相比起赢了也很紧张的法尔法代,输了却没什么所谓地尼尼弗奥比斯,祂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对方一眼,然后起身——祂一步步踏下台阶,来自高等魔鬼的施压密不透风,以至于那双红眼在骤然间缩得很细——
“你看起来就差咬人了,法尔法。”
“凡请您离我——远一点呢?”年轻的魔鬼用讥讽来抵抗那威压,群鸟在焦躁,而那些覆在绿发魔鬼后腰的蝎子也蠢蠢欲动。尼尼弗奥比斯思考了一下,啊,祂果然还是不喜欢虫子——祂讨厌缇缇尔戈萨斯那种恶心巴拉的软体玩意,也不太喜欢蜈蚣这种带壳的,即使鸟儿可以随便啄食,但是想起缇缇尔令祂反胃。
祂慢悠悠地丢下一句“没劲”,差点炸毛的法尔法代压根没搞懂这家伙想做什么——他就算搞懂了,八成也会说一句他的病疫压根不是昆虫类,至少纲不同!
“你想问什么呢?”恐惧说,祂打了个响指,那些香炉重新燃烧,在氤氲中,鸟群安静了下来,和卡尔卡不同,祂的紫眸更亮,却也更深邃,“你的前因?那些都是些不重要的过去,如果你想过来商讨一下未来的话,我倒是乐意奉陪。”
未来,好一个意味不明的字眼,魔鬼能有什么未来?不过是掠夺和奴役灵魂,使之恶化,一部分成为低等魔鬼,另一部分也许回归本源……然后呢?
他思及至此,想法一下空白了——空白的背后显然还有别的什么,按人类的想法,拥有封地之后,他们应该互相争伐、扩大领地,自然,从表面上看,魔鬼与魔鬼之间的关系普通。
法尔法代抿了抿嘴唇,那个不确定的答案就差一步就能出现在自己的嘴边,但尼尼弗奥比斯先他一步讲了出来:“可别告诉我,你不太想去地上……”
“想。”法尔法代听见自己说:“为什么不?”
“是啊,大家都还是这么想的,去地面上,去到人间,才能完成我们的职责,姑且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母神的夙愿……”
“不能直接去吗?”
“直接?嗯,缇缇尔不会什么都没和你说吧?喔对,你给忘了……虽然我们和教会有约,不过不论是祂还是我,时机到了,哈,谁都心知肚明,契约就是用来撕毁的……”
尼尼弗奥比斯的话漫无目的,像胡言乱语,祂流露出了一点儿微妙的敌意,不是冲着法尔法代,却又令旁观的他再次遭受了那阴冷的可怖,嘲弄,偏见,外加又烈又扎人的……也许可以称之为怀念?
毫无疑问,不论尼尼弗奥比斯在怀念什么,怨恨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取决于对方,祂表现得像一位真正的魔鬼,而出卖祂的是那双眼睛,紫绸般的光彩,若不是阴影将其捣碎,还不知成为何等灼人的模样。
祂停住了思考,重新把话题推倒:“首先是魔鬼的本质,虽然你也许有点猜测,但毕竟你都忘了——事情说来太长,还是你自己去想吧。”
“尼尼弗奥比斯……!”这通话无疑等于什么都没说,顿感自己被耍了的法尔法代冷森森地说:“说来太长?能有我陪你浪费这三四天长吗?你——”
“要让一个人忘却前程是非常简单的,”尼尼弗奥比斯成功用一句话刹住了他的质问:“只要饮下阿弥利亚泉……喔,也可以叫河流?这不重要,反正这么做就行,顺带一提——被抹去的记忆将流入另一口泉水,维尔米杰泉,饮之即得智慧,一般来说呢,灵魂还可以转生为人——但是不经过这两口泉水的洗礼,很难通过‘海’与‘沙’之边界。”
“水呢……是非常奇妙的,作为源头,有时候,水会产生一些人之渴望,作为幻影出现……”
“而阿弥利亚泉虽然在此界,但维尔米杰泉却不在……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空子,魔化的灵魂,更容易在不携带,也不用洗礼的情况下,通过那片无垠的‘海’与‘沙’,去到人间,为我们做些什么,你不能指望什么都不记得的家伙做事吧?说到哪了?喔……我也不喜欢缇缇尔戈萨斯,所以我不介意稍微给祂点绊子。”
祂缓慢地扯出一个微笑,祂俯下身:“而我们的这种……纯灵种,是不会受到遗忘之泉的影响,该存在的会一直存在,我猜呢,你大概是用了什么剑走偏锋的办法使得遗忘之泉起了点效果?”
“……解除方法。”法尔法代抬起头,毫不畏缩地直视了回去:“我要解除的方法。”
“没有——”尼尼弗奥比斯拖着调子:“好吧,可能有?不过等你找回记忆,我也许会找你帮忙,又也许不会。”
祂说完,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等你了解了‘我们’的‘本质’的时候,再来和我谈谈吧,方法呢,我姑且随便给你蒙两个,我不保证有用——”
“啊对了,‘那个’也一并给你吧?”
祂微微侧过身子:“其他的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之前杀过我的鸽子吧?这件事就当扯平了。就祝你好运吧,法尔法,你比你想象的还要有价值呢。”
***
在维拉杜安真的绕过防线去联系克拉芙娜之前,法尔法代最终还是平安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那濒临发作的脾气。
“殿下……”
面对维拉杜安的欲言又止,法尔法代做了个“暂停”的动作:“有什么回头再禀,尼尼弗那个混蛋……收拾下,明天我们就走。”
“明天吗?”维拉杜安说,“看样子那位并没有准备留您。”
“祂巴不得我少找祂问事。”法尔法代说:“把赫兹喊过来……不,算了,我自己去,你忙你的吧。”
放在平时,维拉杜安也许会委婉地提醒一句——继上次去找她以来,赫尔泽一直表现得异常的……忧郁,她好像积攒了好几辈子的伤心事,谁都不想看见。
他最终还是领命而去。
赫尔泽坐在庭院里。
她怔怔的,在放空回忆,她愈是忍住不去想那些过去,愈是忍不住去想。她早就不是那个不明事理的女孩,因而也无法用别的借口欺骗自己了。姐姐是什么时候不再是姐姐了呢?她从前为她遮风挡雨,没有母亲的时候,她就是自己的母亲……又或许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垂下的花藤挡住了她忧愁的双眼,以至于她呢喃出了一句只有极度疲惫之人才会发出的真言:“好想回家啊……妈妈……”
可家又在哪呢?她趴在石桌上,静静地想。
“……赫兹。”
有人喊道。
“我现在不想见人,维拉——”
她转过头,法尔法代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侧,手里还举着一只……鸟儿。
“……这个。”他偏过头:“恐惧硬塞给我的。”他顿了顿:“没人要求你原谅什么,你不原谅也可以,不喜欢的话我就拿去喂猫了。”
那是一只乖顺的鹦鹉,它张口说:“赫兹,谁欺负你了呀?”
“赫兹,我很喜欢你,赫兹。”
她愣愣地接过了那只鸟,她足够聪明,一瞬间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是……”
“这个啊,”法尔法代想了想:“……被魔力变成鸟了,大概只有人类三岁的心智……如果你想问能不能变回去,我的回答是,不能。”
他似乎笑了一下:“任何时候,都不要小觑魔鬼的诅咒。这东西大概能活个五年吧。”
失去了人身、记忆、嫉妒和恶毒,只留下了天真——或者说愚笨的动物本性的鸟儿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赫兹,是最好的。”
“……谢谢,”她说,养一只鸟儿而已,这已经很好了:“安格拉。”
“赫兹,谁欺负你了呀?”
而它只会重复这三句话,别的就再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小魔鬼一瞬间确实是想把鸟炖了(双重意义)
第137章 古城
最终,法尔法代决定从尼尼弗奥比斯的封国转道去找列列根波利斯,魔鬼主君之间有一些特殊的联络渠道,其中也包括了一些传送通道。恐惧魔鬼说,从我这里走,顶多能到祂的封国边界。
法尔法代在乎的并非这个问题——而是在他陪尼尼弗奥比斯找祂那乐子时,从塞弥阿那边飞来的……一封接一封的订单。
是的,不出所料的是,他交易出去的一些商品、工艺品在塞弥阿以及周边的城市收获了极大的欢迎,按照约定,他给予了库尔库路提玛代理权,怎么销售是对方的事情,而他只管分账。但其中一样商品的销售额度出乎了法尔法代的预料——那就是咖啡。
口味独特,喝法多样,还有提神的作用,这种饮品很快就被库尔库路提玛列入了军需,而在跟风领主这件事上,就连千里之外的塞弥阿也不能免俗,库尔库路提玛果断写信过来索要更多出口份额——祂还试探性地询问了能不能给种苗和种植技术。
即使明知纯垄断不长久,还是选择丢下一句“再议”的法尔法代打消了回塞弥阿借道的念头,一招拖字诀下来,应该也足够琴丘司那边反应的了。
“咖啡确实很受欢迎,”佩斯弗里埃说:“还能给予人灵感,不论是大臣、音乐家、画家还是学者,亦或是农民渔民,都很喜欢这种饮料——何况,相比起酒,咖啡的价格不贵。”
诚然,佩斯弗里埃并非那些完全不懂经济原理的人,咖啡价格低廉,即有农人辛苦培育的成分,也有领主下令禁止商人哄抬价格的原因在,另外,咖啡液需要稀释食用,半杯咖啡液,能兑出一桶咖啡水,冬天烧一烧,夏日则可以加点冰块进去。
不过嘛……这种特性到了别的地方,很容易成就暴力牟利,这就暂时不是他们能管的了。
法尔法代对这种说法不可置否,在有时候,他显得忧心忡忡,每当他走在所有人的前头时,想到的却是——是什么呢?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为过去或欢欣、苦闷,给予感怀,当尼尼弗奥比斯用那双妖异的眼睛俯着他时,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那时候更为强烈的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当法尔法代一往无前、目不斜视地远眺着某个未来时,就已经隐隐地将其不安展露出来了,他不愿意回过身去追忆从前,是因为那些过往存在着令人惊惧、不安的元素?还是他单纯的怕那不过是一片空无一物的流沙地,不可追思,不可触碰,无法立足。
一切尚未可知。
尼尼弗奥比斯给了他一块蔷薇辉石,去找一块鹰眼石传送阵,用魔鬼语念诵列列根波利斯的名号,就能被随机捕捉去对方的某个辖区,这是由列列根波利斯亲自赋能且赠送的。
那是代表着信任、柔和、慈悲,指引人冷静,走出迷惘的圣石。
说起来,也许是人们热衷于给石头赋予圣名吧,就好像只要是一块色彩斑斓的矿物,就总有一个正向的意义。不过,法尔法代还没来得及思考中间有什么联系,又一场跨越千里的旅途——一改之前的眨眼即到,至少在那一分钟里,他们看到了那一派堪称光怪陆离的幻象。
平稳而遥远的叙事歌谣,时而轻薄,时而厚重,回荡在原本被形容为空洞的漆黑中,须臾间,一阵轰隆炸开,星火纷纷落下,璀璨夺目,人声鼎沸的历史由此在尘土的低语中拉开序幕——
法尔法代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他踩到地面时,被维拉杜安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
他闻到了水果的味道,放眼望去,却没有鲜花、蔬果,而是身处一片峡谷,两侧是万仞峭壁,抬头就能看到被切割成长条的天空,而坦途的道路呈现在他们面前,无声的邀请,无声的——陷阱。
他们往前走去,那峡谷,那顽石与顽石携手出的悬崖,从一开始的平平无奇的褐黄色,逐渐过度为了玫瑰般的淡红色,裸露在外的矿物,闪闪发光的蝴蝶,越往前走,就越能遇见不平凡的景象——
“天啊……”
有人代替了所有途径此地——不论是现在,过去还是将来——之人呢喃出了那句惊叹。
不知经何人之手所刻的,壮观而立面的像,正龛于两侧,仔细看,那居然是直接从山体中间凿刻而出的!那是一座垂首的女人,正手持花卉,万分忧郁;那是一名卧躺的男人,面纱掩盖住了他的容颜,手握酒盏,醉态显现;那是一位正在征服的少年,手挽长弓,脚踏狮首;那是三名互相依偎的男女,周边围绕着日月星辰;那是一位严肃的老妪,白布蒙眼,正在将什么东西藏在袍子下……
完美的作品,未准备对任何人述说的隐喻,而再如何栩栩如生的雕塑,终究是无法活过来的。被巨大衬托得无比微小的旅客要么只能加快脚步,要么就静静地寻找与自己有缘的某一尊,用不朽的赞美去搭配永恒的静止。
他们注定只会是前者,谁也不想迷失在这些宏伟之中,无法自拔。
列列根波利斯的封国名为帕福莲,拗口的名字;这里不过是帕福莲的某个辖区,而不是都城。
“看起来,抽到了一个无人区啊。”圭多说,他还有点遗憾没法欣赏那些技艺惊人的雕刻呢:“不抱希望地问几个问题,您认为我们今夜需要外宿吗?”
“那就外宿。”法尔法代说,猫肚子里什么都有,要是能再找到一处水源,就不愁什么了:"你不抱希望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您对那位——情欲,有了解吗?”
欲望魔鬼,听上去与情色孽债有关,也是种种不体面中比较露骨的一项。
凡事不能总指望领主,因此,圭多也没少私下去收集一些消息,他可不是真来公费旅游的。据他在酒馆里打探到的。
“色欲殿下?”醉醺醺的魔鬼叫嚷着:“我曾经到过那位殿下的封国……嘿,那可是天堂啊!”
"怎么个天堂法?有妓院和风俗场吗?"周围的魔鬼起哄道。
“大抵是有的……唉,别打扰我,让我想想……想想……那是一百年前的事情啦……”
“色欲殿下,相传祂的美貌超凡脱俗,可惜常年头戴面纱,鲜少有人目睹过其真容。”
“我想起来了……是的,祂的低语……祂的微笑令人神魂颠倒!在祂的封国,肉/欲是稀松平常的,可以吻女人的衣襟,也可以像买花一样买到一个男人……女人可以和女人好,男人可以和男人好……那份欢乐太过荒诞,我嘛,嘿嘿,记不清了!”
“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我们想听的内容!”
这些低俗的家伙,想听什么恬不知耻的内容呢?因为没听到什么正儿八经的情报,圭多很快就付了钱,去往了下一家。
“——我打听到的是,”圭多微笑了一下:“那位殿下,似乎是一位双身之魔鬼,既是男人,又是女人。”
“是有这么回事吧。”法尔法代想了想,这和指向列列根波利斯的祈祷描述大差不差,“不过,祂是……有男身与女身两个形态的,也许……”他捂住头,试图回想起更多:“……不论是哪一种形态,都是绝色佳人……性格似乎有不同,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圭多若有所思:“两种形态与性格,就意味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处事方式,一方如此,另一方却未必。”
不管列列根波利斯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魔鬼,现在困扰他们的不是揣测之后的事件,而是——怎么见到祂。
法尔法代一行人花了一天从玫瑰石峡谷走出,找到了一块蔷薇辉石的石碑,在传送后,又倏然到达了另一处无人之地,一座镜子构成的水晶迷宫,人影经过一道又一道的折射,人就这样被自己——被自己的心所包裹,看不清方向;第三次传送,他们到了拥有无数座、也只有无数座宣礼塔的城市,高耸入云,像一座座宗教性质的碑坟,空气中浮动尘埃,这里依旧空无一人,也就是说,无人指引他们正确的坐标。
事不过三,当第四次到达某个看上去与都城一词毫不相干的地方时,法尔法代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绝对是被耍了!
为什么?他沉下脸的同时思考着,列列根波利斯其实不想见他?库尔库玛没必要在这方面说谎;祂和尼尼弗奥比斯一样喜欢捉弄别人?也有可能吧。
是祂希望我……看到这些东西?我看到了,然后呢?我看完后需要告知祂什么吗?
他想起了第一天来时,所目睹的那些雕像。
他重新打量起了这里,这是一座被废弃的城市,到处是断壁残垣,依稀能看到曾经繁荣、富足过的街道,维拉杜安从废墟中找到了一些器皿、弓箭之类的;而佩斯弗里埃则到处张望,庙宇的根脚,被烧焦的木像,残留早石缝中随风飘摇的布……和领主自己的城堡要相似之处,但是这里有着更为独特的艺术风格……
到处充斥着寂寥,换做是法尔法代,八成早就因为看不过眼,派人去修缮了。
……那么,保留了这样一处城市的列列根波利斯,究竟是想——
“我想起来了!”一旁冥思苦想半天的诗人突然大喊:“列列该斯!这里是古城列列该斯!”
第138章 你往何处去
风格,一种对相似之物的收纳,风格诞生自人,冠名自人,但除了洋洋自得、费尽心机想出名之人,风格从来都是以匿名的形态诞生,在众多这学派、那学派,这风格、那风格之中,佩斯弗里埃起初并未在意他们又走到了哪,有什么需要关注的,他爱以审美的目光打量、惊叹、体验,以他的性格来讲,这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在见过壮阔、见过冷漠、见过重复之后,他凝睇那碎在原地的青金石,通常来说,被称为遗迹;这里有装饰用的石柱,还有显而易见的——为了通向天空而制造的阶梯,只不过现在被拦腰截断了;有燧石,有长满青苔的塑像,还有通往地下的一条通道,但一切非常古朴,仿佛昨日还有人在此处载歌载舞,今日就迎来灭亡的命运。
最重要的是,他在其中找到了——一面石刻的轮盘,他摸着上面凹凸不平的浮雕,一个猜想浮上心头。
列列根波利斯……以前就觉得在哪里听过……列列……列列该斯……列列该斯!
“——什么?”
法尔法代回过神,只见佩斯弗里埃举起那个圆盘:“不会错的!这里应该是在模仿古城列列该斯!但我不确定,因为我记得的列列该斯是一座……”
“列列该斯?”圭多惊诧道,知识渊博的炼金术士原地绕了一圈,才勉强回忆起一点相关的内容:“列列该斯……嗯,是有这么个古城……那大概是个遥远的时代——”
“呃,”佩斯弗里埃出声稍微打断了一下:“……列列该斯存在过吗?等等,我还以为他是小说里的城市……”
他的这句话招来了老头的一个瞪视,“小说也是取材自传说的!皮特啊,你瞧瞧你,平时都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您不能这么说,我哪怕看小说,也没有看三流——”
赫尔泽摸了摸顶在她头上的鸟儿,问:“真的吗?”
维拉杜安说:“假的,皮特最爱看英雄传说和骑士小说了。”
“不是我——”
“品论问题过会儿再说。”法尔法代道:“遥远的时代?有多遥远?这是何人所建,又在何时覆灭的城市?他手里那个轮盘又是干什么的?”
面对这一连串的追问,圭多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您先让我想想……列列该斯,是有这么个名字,这大约是……纪元前的古代城市了,我假设您还记得塞雷医生?”
那个开疗养院的。法尔法代点点头。
“我们都知道——喔维拉杜安不知道,简单来说,他来自一个古典的医疗学派,对吧?他所在的学派——便是来源于此城,嗯,这么说不够严谨,所有提到他们学派的典籍在描述上都是模糊地提到他们来自于近东——也就是芬色所在的那片大陆上——的某块区域。”
“列列该斯,传说中,这里盛产黄金、琥珀与香料,因而盛极一时,但最出名的,还是此地诞生了无数古典学者……加上推测的时间相去不远,所以,至少,塞雷所在的学派诞生在列列该斯,亦或者附近的城池。”
“还有呢?这个城市有什么特殊的吗?”
“特殊?说不上,这不过是无数个业已遗落的城市之一,说起来,要不是塞雷一直在吹嘘——恕我直言,他的一些言论确实很接近这个词汇,并非是我个人的偏见——他的流派疗法,我还想不起来去查查叻。经过数年的整理,我们手握的资料庞大且丰富,不过,对于列列该斯的记载不多。”
“我想……”
刚被骂了一句的佩斯弗里埃开口道:“既然小说亦有其原型,那么,我看过的那本小说,也许是有三分真实的;在书中,列列该斯是一座——有几分神秘色彩的古城,传说中,这里栖息着太阳……”
他一边说,一边递出了手里的圆盘:“书上描绘的列列该斯井然有序,光辉灿烂,一年四季温暖若春,没有寒苦,人人都可以饮一种金色的酒液……”
那是一块镌刻着奇怪图案的石盘,规则对称的圆,云状的纹路,和尖锐的角,看起来,像……一个被几何化的太阳。
“栖息着太阳。”法尔法代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究竟是哪个地方被他所忽略了呢?
“啊!”圭多突然握起拳头,捶到了摊开的手心上,像法官落槌,这位纵览经史的聪慧之人已经让他接近了一个有些荒谬的可能性,是的,一个——
忽然间,一阵狂烈的风刮过,裹挟着风沙和石子,一下冲破了呆在原地的荒凉。不详的预兆涌上心头,这风太怪异了,伴随着轰轰烈烈的巨响,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地下破土,升起,法尔法代当即想回过头,然而为时已晚——
像一种讥讽,一道又一道拔地而起的墙将他和所有人隔开,那一刹那,时光流转,枯花再绽,破败倾颓重焕生机,而在千钧一发之际,本来一直趴在维拉杜安背包上的猫冲他扑了过来,但他却没能抓住骑士伸向他的手,轰的一下,他就这样被那座骤然间活过来的——玫瑰色的圣堂一口吞了进去。
“该死,列列根波利斯,你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他愠怒地喊了一句,随即,这份愤怒立马就被他反射性的克制了下来,身形细长的猫匍匐着、警惕着。他站在巨大到让人恍惚的屋宇内,这是一座由桥塔花门组成的殿堂,法尔法代很快就找准方向,抬脚往外跑去。
等他出了殿堂,所面对的依旧是——无数个分列两侧的柱体,气势恢宏,远古粗狂的气息扑面而来,法尔法代啧了一声,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他只有——唯有如某个魔鬼所愿,重新走入殿堂,他的鞋跟哒哒,一个人——外加一只猫,行走在柱与柱之间,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孤独蛰伏在过于宽广的殿堂里,似乎意图将他们拖入深渊,薮猫不安的呜了一声,紧紧地贴着他,领主弯下腰,把很个头大胆子却有点小的薮猫抱了起来。
他穿过前殿,往深里走,越是穿过一座座拱门,就越是阴暗,没多久,法尔法代来到一处献礼厅。
前方是两扇门,一为象牙所制,另一为牛角所制;门上是一男一女的形象,女性手持百合、头戴美冠,男性手戴枷锁,脚边燃烧着烈火。
双重性别的魔鬼的难题以一种精妙的方式呈现出来。
【你往何处去?】女人开口。
【你往何处去?】男人开口。
法尔法代手一松,薮猫轻巧地从他的怀里落下。
【我要见列列根波利斯。】他冷淡道。
【做出选择吧,只有一次机会,错了,留下你的祭品】两边同时开口:【选择你应该走的门,选择符合你的门。】
【还需要做选择?】法尔法代蹙眉,很快,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女性的门。
【……回答错误。】女身说:【那就留下祭品——】
【哈?】法尔法代歪歪脑袋,即使面对这样的回答,他也毫不怵,哪怕,也许祭品就是被狂沙卷走的其他几人:【理由呢?】
【污秽、不详的魔鬼啊,】女人毫无怜悯地垂眸,【不该、也不能选择这一扇门,所有选择此门的魔鬼,你们的心灵终究是承受不了此门带来的后果,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如果我说,我不是……】他舔了一下嘴唇,压低声音:【魔鬼呢?】
【陈述你的证言,交出你的真实……我们能判断你是否说谎,否则,我们会刨去你虚伪的心。】
首先,如果库尔库路提玛坑他,那祂这辈子都别想再要咖啡了。法尔法代想,既然要求他见的是自己的阿姊,那就没有男性什么事了。
其次,就法尔法代自己的判断……呵,魔鬼应该去往受尽折磨之地,这是非常符合常理的……而他呢?
【我不会说自己毫无罪恶,承罪也许是每一个有智之灵的必经之路,而我——没有魔鬼的心。】
他凭什么是魔鬼呢?这是个偶尔会依靠唯心主义和超自然的世界,而唯心主义就意味着可以钻空子,他有时候还蛮擅长钻空子的,真正高明的谎言就是讲真话。
就在他谨慎地,开始考虑如果依旧被刁难,他要怎么破局——他能感受到契约者安然无恙,甚至根本不在这里,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没有被什么奇怪的力量干扰,有时候,你也会觉得这不公平,装模作样的考验,却要他付诸真实的回答。
你到底想得到什么呢?列列根波利斯?你到底想要引导他走向何处?
女人不再言语,而他也伸手,去推开了那扇质朴的牛角门,而如他所料的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很快,穿过献礼厅,前方就是正中心,露天的圆顶,墙壁上是精美的壁画,极其繁华的美,需要穷尽无数人的一生去追求,而从圆顶倾泻而下的,不是纯洁如白练的月色,而是——
真正的、不掺任何虚假,轻柔而澄澈的华光。
蹁跹到了正中心的石盘上。
那几乎可以算作一座简易的祭坛了,是做什么的呢?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祭坛,而黑薮猫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尾巴扫过,盖在了爪子上。
为什么从他们落地帕福莲以来就无人照看?为什么唯独此处是与众不同的?饥饿让人陷入贪食,恐惧将人饲养成鸟棚中的鸟儿,战争……虽然也有很多问题,总体却也是一派麻木;其他魔鬼更是……养育着多种多样的罪恶……
他自己——瘟疫,出于个人意愿,将领地打理得还算过得去。
色欲呢?按照经书,按照权能,按照广为流传的说法,这里理应肉/欲横流,人人纷然大笑,欲望是带来千般难处,万般苦楚,男女痴缠在一块,欲望的火光中,如此之多的罪恶,湮灭了圣洁的心……
但眼前是什么呢?寂寥的殿堂,石盘,还有光……
他的思绪纷繁,太阳石盘、皮特喜欢阅读的小说、石柱、医疗学派、古代哲学、祭坛、血、蔷薇辉石、光芒、医生、沙漠、无人涉足之地……咣当一声,他被惊醒了。
原来是好奇的薮猫踮着脚走上前,跳到石盘上,拨倒了本该放在那儿的杯子。
他走上前,俯身捡起了那支纯银的杯子,上面残留着金色酒……是豪麻,他不会认错,落成界碑的仪式上,有着泼洒豪麻酒的习惯……
倏然间,他想起了一句本该被遗忘已久的、也从来没被他放在心上过的话。
西采修士的声音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只响在心底:“有关于豪麻酒,有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传说。”
“什么?”
“此乃古代祭祀神癨之酒。”
“什么是神癨?”
“广义而言,神秘莫测、掌管自然之力的存在。”
他说:“——狭义而言,非我族之神,即为神癨。”——
作者有话说:回收过往伏笔嗯嗯
107章,116章,还有更久远的,其实都有隐晦提到过
第139章 一种美
他上前摆正了酒杯,同时也将自己置身在了光辉之下,少年检查了一番,发现石盘上未能合拢的缝隙,这应该是一个装置,薮猫好奇地伸长身子,趴在石盘边上,看他摸来摸去,法尔法代在石盘的底端发现了其中断裂的部分。
在领地的日子里,他曾经旁观过工匠们是如何修缮物品的,法尔法代不会说自己对此事有多么——精通,因为他总是看到一半就被别的事务牵走,尽管过分热情的人们还真想试图教会——至少是试图让他理解他们的工作内容,除了少部分特殊爱好的贵族,鲜少有上位者会关心此事。
法尔法代摘下自己的发带,这让他稍长的头发一下子散落,发带上面刻有修复性质的符文,他不抱希望地把发带绑了上去,又下意识地拍了拍石盘。
什么都没发生。
当他以为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时,随着咣当一声,石盘上的图案开始分裂、重组,在白日梦一般的光亮中,那些漆黑的罅隙为此时此刻留下了轻飘飘的一瞥,继而严丝合缝地永久关闭。
那灿烂如流瀑的光随即合拢,留下一缕白烟,他抬起头,盘踞在上方的、暴烈的光之海被一下子舀尽了似的,而其隐藏在背后的真实,也并非灰陈、荒废、虚无的围场天空,而是近在咫尺的、浩瀚的夜空,斗转的星宿往来有序,在幽暗中,他的轮廓如此清晰,承接了来自远古的寂寥,像一尊像。
与那些隐匿在周遭的所有——万千座——姿态各异、神色各异的像一样。
他遵从心念,阖上眼睛,一声铃响,少年睁开眼睛,他站在了更为辽阔的殿堂中,青金石地面、混泥土穹顶,光芒圣洁如太初。
站在他面前的,头戴金冠、双臂佩环,一袭华衣漫不经心地挂在躯体上,那是一份被时光遗忘而得以永固的、无与伦比的美丽——要如何去形容这份形而上学的美丽呢?给予你凝视、给予你纯洁,给予你无上光华,任何有智之人——哪怕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人,都能热泪盈眶地从中发现、寻找到自己,追随着其一颦一笑,献身其——
……神性。
【法尔法诺厄斯。】祂说,祂微笑、叹息道:【没到想,不洁而腐朽的祂,还能孕育出这样的你。】
【列列根波利斯,】法尔法代微微颔首:【凡请您先——将我的下属还给我。】
名为列列根波利斯的——现在是女性——走到他面前,系在祂腰身的配饰叮当相撞,祂给人的印象和库尔库玛有几分相似,拒人于千里的冷漠,可祂讲话的腔调却是温柔的:【他们在安全的地方……你知道我为何要见你吗?】
【之前不清楚,】法尔法代说,但被大费周章地扔来扔去,再傻的人也该清楚中间有些不对了,他思忖后,轻声说:【关于你——关于我们——是‘什么’的问题,是吗?】
【我之前就有些怀疑,但实话实说,我不记得前因。】
【那是自然的,】列列根波利斯说,祂一转身,场地霍然被颠覆,何等神奇的场景,像是随着祂的衣袖,一下从此处带到了彼处。
不是纳凉的庭院,没有舒适的软榻,他们居然——到了一处城区,甚至是集市里!凉爽干燥的风徐徐而来,蓝色的夜幕下,他们站在人群中,不被任何人发现。
讲述悠久故事的风笛被吹响,法尔法代只分了一会儿到神,就不得不先跟上自顾自往前走的女人,祂的声音如此飘渺:【这里很不错吧?】
此地人流如梭,人声若涛,商贩在茶摊上痛饮,四肢纤长的女人撒着玫瑰,祥和的氛围酝酿在其中,自然,一个城池里也会有小偷,有无赖,也会经历蚊虫肆虐的夏季,到处种着棕榈树,而远方是荒凉的山脊。
列列根波利斯的端庄随着二人前进,逐步被热闹的氛围所涂抹,也许是潜移默化,又像摇身一变,祂成为了一位与法尔法代年纪相仿的少女,用冠冕盘起的藕荷色长发变为了长辫,颈戴饰品,狡黠、灵动,唯独那双金色的眼睛未作更改。
【挺好的。】法尔法代说,他没什么可说的,难不成他要说一句,他那儿也差不多吗?
【这里仿造了从前的列列该斯,是我母亲下令为我建造的城市。】祂声音清脆:【要完全复刻是困难的,现在的人和从前的人也已经两模两样了……不是吗。】
祂漫不经心地钻过那些垂挂起来的地毯,等出来时,祂又成为了一名高雅的夫人,眼角有着细纹,却不损其气势:【人人都喜欢往昔,过去是多么光荣呵,以至于没人能接受现在的落魄。】
【……】法尔法代笑了一下:【那就与我没有太大干系了,我既不记得,也许,也没有经历。】
【——我并没有作为神癨而存在过,很难感同身受那些所谓的荣光。】他试探性地说。
***
法尔法代曾经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被迷惑——不论是外在的假象,还是内在的自满。
不,并不是他怀疑谁,他就是不想重蹈覆辙,至于是哪天前路让他栽了跟头,他忘了。而有时候,先入为主给他带来了不少便利,更多时候,可能会发酵成一件坏事。
在法尔法代的观念里,崇敬自然到将自然人格化是很常见的故事,考虑到这确实是异界……什么都有也是正常的。
三国之间的宗教纷争让他忘却了,是的,存在于斐耶波洛、芬色和阿那斯勒仅仅是神道,也就是理念之争——而他们至始至终所尊崇的,是同一尊神明!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能与那位神比肩的角色,有的只是身为匍匐在神衣袍下的仆人,和见缝插针,为人类带去灾难的敌人,也就是魔鬼。
既然世界皆为不能高呼其姓名之神的造物,乃一神的世界,那么何来所谓的神癨?
【啊……】
列列根波利斯苍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到了一处人烟罕至的庙宇,空旷的庭院里只有一个正在扫地的人,老妇模样的列列根波利斯与对方打了个招呼,随即踏上了阶梯,那是一座由一根根细柱撑起的小庙,是一座本该随处可见的小庙。
“……请求您的垂眸、请求您的照看……”
“……您的诫命,无人不从……”
“……我们以刀剑、鲜花、兽皮、琥珀和蜂蜜酒侍您……路途遥远漫长,太阳的女儿啊,愿您在我胸膛点燃的圣火永不熄灭……”
眨眼间,庙宇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腐败了,连同祷告一起,祂转过身时,依旧身披初见时的那件衣裳,赤着脚,踩在玫瑰色的沙子上,长发随风猎猎。
【神癨?后来的人都这么称呼我吗?】列列根波利斯饶有兴致地说,随即,祂冷淡了下去:【不是个好称呼,】祂叹口气,忧郁被祂糅进了眉目,造出令人怜惜的神情:【真是叫人难过,罢了,我都不指望还有什么好话流传于世了。】
这认领已经足够在法尔法代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了。
【等一下,我有点糊涂了,】他说,快速地:【所以?你是神癨?那岂不是说——】
【你以为我是什么?小家伙?】列列根波利斯说:【即使不是所有人都乐意讲旧事……大概尼尼弗是没有和祂养的那孩子讲过。】
祂的指尖点上了少年苍白的额头,又顺着划过他的鼻尖、嘴唇,直到心脏的部分:【是的,我——】祂笑了笑:【尼尼弗奥比斯、缇缇尔戈萨斯,以及你们的母亲,伟大的罪神,是世界上仅存的、被称为神癨的存在,有什么问题吗?】
祂没忽视少年听到“缇缇尔戈萨斯”时,眼睫颤抖了一下,好像某种挣扎中的蝴蝶。
【你们……我……】他张了张嘴,又闭口不谈。
【你不会以为自己是那种劣质的灵吧?缇缇和尼尼弗出的馊主意,哼。】
【没有……】
【现在想清楚我为什么要见你了吗?之前从尼尼弗那儿听说的时候,呵……那个见鬼的家伙,只想把事情交给别人。】
【……】法尔法代本想说一句他不清楚,可他真的完全不清楚吗?
【本来,不论是你,还是库尔库玛,亦或者是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记不清了。本来都只配称为‘魔鬼’,因为你们确实是作为魔鬼而诞生的。】
祂问:【掠夺、杀戮、释放恶的天性,因为你们的母亲希望你们这么做,你们应该为了祂这么做,而你——】
祂带了一丝冷漠,【为什么选择庇护人类?】
很久以后,他才缓慢地开口。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想做就做了。】
【没有说谎……也不是真话。】
【那又如何?我只有这个理由。】他强调道。
【算了。】列列根波利斯好像无意追究这个:【我记得某人之前计划的好像也不是这个,你自己的选择?】
【人也见了,虽然纯灵种去推象征精神的门不会出事,顶多被劈个半焦吧。你倒是勇气可嘉。】祂说,带着点讥讽,这时候,祂的声音也从纯粹悦耳的女声,变为了雌雄莫辩的中性音:【还是无知者无畏?】
【随您怎么想。】他说,随即,就在列列根波利斯准备送客之前,法尔法代出乎意料地开口:【我能和您要一样东西吗?】
【那得看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我站在您面前,就已经算付出过代价了吧?】
【我怎么不知道这一点?】祂说,却也没拒绝法尔法代。
已经搞清楚其中一些关键的法尔法代盯着祂,可没几秒,他就不得不又去看沙子,列列根波利斯实在是太过美丽,看得他眼睛疼。
法尔法代很快就基于现状判断出了,列列根波利斯——大概率是不赞成,却也不反对转化魔鬼的,这没关系,只要利益曲线重合,有合作的余地,他才不管对方的身份——管他是魔鬼、神癨、神祇还是别的什么。神?他嗤笑了一声,却没做太多的表示。
祂对自己有点欣赏,而这份欣赏八成不会持续太久,所以最好早点转化成实际的成果,尼尼弗奥比斯曾经说过,解除遗忘的两个选择,一是——祂将恐惧之鸽借给自己(多刺激一下没准就想起来了呢?尼尼弗奥比斯说),二是——
【您能给我一根‘金枝’吗?】
万能的——能够解除一切巫术、诅咒、荡洗污秽的——生长在阳光下的植物。
法尔法代还当恐惧在诓骗自己,这儿哪有太阳?再说太阳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
他收敛了心绪:【我猜,您应该会有吧?】
他没在猜,而在赌。
第140章 天文台
噩梦是隐秘的,不能被述说的,对于佩斯弗里埃,他能闻见萦绕在鼻尖的潮湿气息,在前一刻钟,这气味还是脂粉的芬芳,却很快就被他饲养大的梦魇接手了,继续周而复始地上演十年前或二十年前——也许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在绝望的炎热夏日中,看着那一艘满载了商品,也许还有几只猫和几只耗子的船只远去。
他再一次经历痛苦,但心里的泪早就流干了,于是就摆出了一副似哭非哭的滑稽模样,他本该继续按着既定的剧本往下走,可迟迟不见海鸥盘旋,而码头也空无一人,有什么人,走入了这片明亮的、针对他一人的懊悔刑场。
朦朦胧胧中,那个声音与其被形容为说,倒向是从遥远的地方,被海浪一层层传递过来的,有着氤氲的茶香,还有懒洋洋的、阳光的错觉:“诗人啊,追溯在我等身侧的古老侍从,你为何而哭泣?”
他被背痛糊住了嗓子,呜咽,没能成功诉说关于玛珂劳薇的一切,她的笑,她的悲伤,他在梦里惊觉了一个事实,那便是——他居然记不清妹妹的模样了!对方轻轻留下一句叹息,还有一首未完的歌:
灵魂:正在聆听的辽阔天空
点着千万支蜡烛……(注1)
抚平了涟漪,抚平了褶痕。
等他从梦里彻底醒来时,从嘴边溢出的已经是截然不同的、来自另一位不知名诗人的回音:
我们捣毁了他们的神像,
我们将他们赶出庙宇,
可这绝不意味着——
诸神已死……(注2)
“什么?”
法尔法代问,他举着一根树枝,正翻来覆去的望着呢,要不是佩斯弗里埃突然坐起来,他没准能看着这玩意到天荒地老去。
“殿下?”他试图下床:“我记得之前不是……沙尘暴,然后我晕了过去。”
“这个啊。”法尔法代把树枝往怀里一揣:“你们被列列根波利斯掳走了,我去交涉,就把你们带出来了。”
“……没了?”
“还能有什么?”法尔法代想了想:“你是最后醒的,其他人都吃过早饭了。”
“您其实偶尔也可以讲两句废话的。”佩斯弗里埃委婉地建议道:“不必全部一句话带过。”
“是你太啰嗦了,皮特。”
他们被安置到了某个小城,在和列列根波利斯交易结束后,法尔法代当天就赶到了这里,令人意外的是,负责看护他那些沉睡下属的家伙,非常眼熟——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面容英俊的魔鬼英格塔向他行礼:“法尔法诺厄斯殿下。”
法尔法代:“……”
也许当初英格塔确实是出于一些好意才给了他邀请函——但事情果真如此吗?他的确实没有索要任何回报,而冥冥之中,命运自然会来取走一切,过去、现在、未来所施舍的和所亏欠的。
“所以你是列列根波利斯身边的人……你当时是故意的?”
“不,”他大笑道:“我当时可不知道您是谁啊。”
法尔法代没再追究什么,他在英格塔的笑容中稍微有那么一丝疲惫,很快就打起精神,进入这座圆形建筑——这座——
“这里是做什么的?”他问,这里可不像什么旅店之类的。
他问,引路的英格塔,这位魔鬼管家和侍从,姿态挺拔,笑容和煦,举止恭敬,就是其身份上忍不住叫人猜忌,而他也不是很在乎魔鬼领主的猜忌:“这里啊?是一座天文馆。”
面对这个回答,法尔法代第一反应是:在冥界搞天文馆是有什么心事吗?像这里看得到星星一样,但他又想起了他被列列根往各个城市乱扔的这几天,确实有见过……
“想必主人应该和您讲过,”魔鬼管家说:“不光这里,整个帕福莲都是在复刻当年的列列该斯,不是百分百,有时候,殿下经常在此处建造一处旧日遗景,随后又厌倦了……下令废弃;有时候又觉得,此地的——灵魂和魔鬼,不配行走在列列该斯,就强行把他们外迁移,派人捣毁……”
那怪不得会有那么多无人的城市呢。
“……列列该斯,”法尔法代说:“世纪前的城市……”
“现在只存在于口耳相传之中。”英格塔接过话柄:“如果您对其位置感兴趣的话……我想想,也许,要是斐耶波洛能杀到芬色的王都,再放上一把火……哈哈哈,也许能在王宫的深处,挖到列列该斯的遗迹也说不定呢?”
这话从英格塔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英格塔一直在观察着这位年轻的殿下,可惜他似乎和库尔库路提玛是一路的,不太爱搭理什么,不过,相比冷若冰霜的战争,这位殿下多少……活泼了一点。特别是当英格塔眼看着他与下属汇合,哈哈哈,真是感人至深啊,都想鼓掌了的英格塔——也毫不意外地被其中看上去最不好惹的男人瞪了一眼。
那是上过战场的、杀人者的眼神,英格塔给予了回视,论恶贯满盈,他可是没在这方面输过多少。仗着那位领主看不到,他用口型回敬了一个单词,果不其然,对方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他欣赏了一阵后,才慢悠悠喊住了瘟疫:
“法尔法诺厄斯殿下。”
绿发少年回过头,只见英格塔背着双手,正巧站在了这里——也就是天文馆中心的位置,他的注视……不,那或许是列列根波利斯注视;他的回答也成了列列根波利斯的回答:【你可以在这里随便看看,我的承诺依旧有效。】
【你和‘那一位’确实有所不同,对此,我拭目以待。】
【你那不是拭目以待,完全是来看乐子的吧。】
法尔法代毫不留情地呛了回去。
英格塔没做停留,很快走了。
傍晚时分,圭多很罕见地邀请领主上观不到星星的观星台走一走,那时候佩斯弗里埃还没醒,好像被魇住了,赫尔泽托着一把小米,正在喂鸟;维拉杜安呢?他有点不对劲,好像有心事似的,他主动要求留下照看佩斯弗里埃,法尔法代本来还在查看从别的发来的信件。
圭多见他磨磨蹭蹭,半个小时才处理了不到十封,一看他就压根无心公务。
奉行既然手感不好就不做的圭多把人喊了出来,他自个做实验都还讲究点天时地利呢。
“要我来形容,”圭多转了转他那老胳膊老腿,从兜里掏出鼻夹眼镜,喔,已经有点破损了,没关系:“咱们这趟远门可够久的了……您这是什么表情?”
“圭多。”
法尔法代心不在焉地说:“在被隔开之前,你想说什么?”
“我认为,”他们一边说,一边登上了那个已经不再有意义的观星台,没有星辰,只能隔着玻璃看到月亮,惨白的,好似刨掉了其中瞳仁的眼球,悬挂在天边,再过不久,就会黯淡下去,多年以来一直如此:“看您的表情,您应该知道我当初想说什么了。”
法尔法代没有说话,在圭多的余光里,那些他见怪不怪的蜈蚣,从这一侧,蜿蜒过他苍白的面容,爬到那一侧。
他开始和圭多谈论一些——他在幻境中看到城市,他记得住的、听到的东西,他可以和维拉杜安谈这个,和赫尔泽谈这个,也可以和阿达姆或者皮特谈这个,他们会倾听和理解,唯独在和老圭多讲的时候,老人的深邃的思想和见解,能为他梳理出一条通往过去的道路。
据列列根波利斯说,祂乃神癨。
据魔鬼管家说,列列该斯的遗址在芬色……还是在芬色的王都脚下。
他目睹了故去的幻影,幻影中,光芒璀璨,宛若太阳依旧悬挂在天空;幻影中,献于那藕粉发色女人的祷歌一遍又一遍被唱起,他只记得最后一句话是……
——愿您在我胸膛点燃的圣火永不熄灭……
他霍然抬头,猛地抓住了圭多的衣角:“你还记得你当初第一次给我讲的,关于芬色的内容吗?”
“您稍安勿躁……记得,当然记得!”
重视农业,轻贱商业,与修道院迥然不同的神庙形式……主宰为火属性的特殊词汇,存在与炉灶之中……太阳形状的石盘……农耕与太阳有关——
“被替换了。”他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芬色认为主宰来源于火,斐耶波洛认为主宰存在于金星,而阿那斯勒认为主宰来源于心脏,这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形容,所指向的真的是——同一尊神明吗?
“什么?谁被替换了?”
“……神。”
“神?”
这就出乎圭多的意料了,他一直知道,确实存在着部分有异教信仰之人,但异教,就像小国之王无法抵抗大国之王,很难与正教、公教相提并论才对。
而法尔法代却摇头:“不,芬色的主神,怕一开始——根本不是你们所熟知的‘主宰’,而是另有信仰。”
他的话如同惊雷,连圭多都在那一瞬间被惊愕了——
作者有话说:1来自波斯诗人鲁米
2来自希腊诗人卡瓦菲斯
回收一些古早伏笔嘎嘎嘎嘎
28章的小魔鬼:你们仨是一个设定吗??
140章的小魔鬼:我就知道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