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不速之客


    谈论陈列在天文馆大厅的轨道、仪器和质疑此地主人的目的等等琐事最终还是被扫到了一旁去,他们得尽管启程,回到位于整个地图的极东——也就是边陲的琴丘司去,走出天文馆,那一排排姿态各异的少女柱对这位客人报以凝固的审视,那些不过是被嫁接过来的旧日遗景,没有任何意义。


    而冥界本身,似乎也能与停滞划等号,无限惹人遐想的过去在法尔法代看来,可探究的价值并不多,他只感受了某种紧迫的意味。


    ……不如说,这种紧迫存在良久,亦步亦趋地伴随着他,他无法将其忽略,更难以从源头消解,时常,尤其是在深夜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连小憩都难以安宁。


    “我得回去查一查。”圭多喃喃道:“太阳石盘……我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才对,我们那儿有不少对异教有了解的民俗学家,在这里不用担心被绑上乡村审判庭,他们应该愿意吐露……”


    在圭多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时,此地的魔鬼大公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返程的马车。


    “毕竟,我们不好让远客觉得麻烦啊。”英格塔笑吟吟地说,虽然,他不过负责跑腿递送物品的,马车?附带的东西罢了:“很可惜您不能多留几日……除了我家主人的旧愿,帕福莲还有许许多多值得一饱眼福的地方……”


    谢谢,之前已经被折腾得够呛了。法尔法代想,何况,欲望所掌管的城市……呵,还能其他什么值得期待的吗?纵情声色的欢愉,哪怕在天文馆暂住的这些日子,他都能从书架上翻阅到一些带有暧昧暗示的图画,不感兴趣的法尔法代很快就丢回了原地,后来就再也没见过。


    懒得计较的法尔法代冷淡地抬抬下巴,英格塔耸耸肩,好吧,这位没什么意思,至少,不如那位饥饿有意思,他变戏法般从身后带出了一只笼子。


    被全黑的布料所包裹,密不透光,乍看上去,还以为是一只小包袱……或者灯笼之类的。能让列列根波利斯的管家亲自送达的,那自然只有另一位殿下所托付的物品。


    “这是尼尼弗奥比斯殿下遣人送来的。”他语气恭敬地说,动作上却没有半点马虎,他把鸟笼递给了那位忧郁气质的诗人,恶趣味地说:“请不要晃,不然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灾难。”


    这差点没把佩斯弗里埃原地吓成雕塑,还是赫尔泽看不过去,把鸟笼接过来。而拴着脚链,被关在令一个鸟笼里的鹦鹉正把头埋在羽毛下,她把两个鸟笼并排放到一块儿去,在经过上次的事情后——她已经不再畏惧任何鸟类了,不过,这不代表她是鲁莽草率的,她看向法尔法代,等待着下一步指示。


    法尔法代:“没事的话,请回吧。”


    他开口就是赶客,维拉杜安默契地上前去牵影马的缰绳,而作为移动行李箱的——黑薮猫抖了抖耳朵,它似乎有那个自觉,一下就窜上了车厢,在法尔法代踏上马车前,英格塔好心道:“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诅咒的家伙……就算是拜托我们家殿下也是可以的哦?”


    看起来,他误以为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恐惧之鸟是用来对付什么人的了,法尔法代冷淡回绝:“不必了。”


    这是给他自己用的。


    何况,魔鬼领主的承诺与帮助……又不是什么烂大街的东西,这点法尔法代再清楚不过,所以即使被轻微地戏耍了一下,他也忍了;能用商品和贸易换取到的只是祂们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多下去,可就不是那个价格了。


    英格塔丝毫没有被对方的冷漠击退,依旧热情地——越笑越深,他以夸张的姿势鞠躬——就连这时候,他也是包含笑意的:


    “祝您一路顺风。”


    目送马车远去后,他的笑容像是——倏然裂开了一样,被回收、摒弃,他此时是多么的刻板严肃,随后,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打了个响指,匆匆地消失在了大街上。


    ……


    ……


    就算是借助界碑通行,他们也很难短期内回到琴丘司,好在维拉杜安留了后手,于是呢,在回程的路上,听到阿达姆那嚣张又欠揍的招呼时,法尔法代在那一刻还生出了那么点久违之感。


    没持续半秒,就被他热情的一句:“几个月不见,怎么感觉您变矮了”——给打落了回去,他“哦”了一声,直接绕过阿达姆,走向了一直被停放在某个郊外客栈的蛇。


    真是想他不如想鹅怪。


    “克拉芙娜呢?”


    “她啊,”阿达姆说:“她不太愿意走,她说想留在那些城市做些什么。”


    他说起这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摘了根草,还专门注意了一下有没有毒,这才叼起来。他见过不少傻子,那位女剑士呢,也被他归为这一类,这种人,唯一的奖赏就是能清清白白的死去——连这点都不一定有呢!世上多的是恶犬,撕咬凡人……


    和克拉芙娜共事的几个月里,他对克拉芙娜的印象逐渐从“赫尔泽的小尾巴”变成了——他要怎么说呢?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出外勤,这那女人根本不熟,但自从这一遭走下来,他敢断定。


    那可真是个十足的偏执鬼。


    汹涌的、执着的,想去扶正扭曲歪斜的。


    要说阿达姆有什么感受吧,那还真是没有,他把这件事——他和克拉芙娜所做的,既有匡扶悲苦之意,本质上也逃不脱钉钉子、挖墙脚和搞情报点这几项;他再清楚不过了,搞变革,就是先找几个自以为能干大事的替死鬼,最好是比别人机灵点,却又不是太有自己主意的那种,最重要的是,此人最好是手头没几个子儿的莽撞青年。


    在经过一番假模假样的考验后,你就尽管对他说:我们需要你!进行一番激励,然后上镇上拉拢几个自以为是的读书人,再找些不太吃得起饭的农民,这事儿啊,就这么成了!放手去干,运气好的时候,雪球越滚越大,而你呢?拿着这件事去交差,还能顺便把上头拨下来的钱昧走一半。


    多来几次,这件事就没意思了,他出身卑微,但不是傻子,而克拉芙娜……她大概是真的想做些什么,这倒是让阿达姆想起了把他们派出来的少年领主。


    真糟糕,他嘲弄的、期待地想,不论是法尔法代还是克拉芙娜,他们好像准备来真的。


    “这样啊,”法尔法代点点头:“她如果不愿意回来,那鹰留给她,让她小心一些,我准许了。”


    他说完,堆在脚边的笼子突然晃了晃,之后就再无动静。


    之前可没见过这笼子动过。


    少年静静地看着那支由尼尼弗许诺的笼子,他本来还在想着回去之后成立外交部门的事情,孤立了许久的琴丘司要和外界建立联系,是需要慢慢引导(谁叫法尔法代阴差阳错之间造就了差异如此巨大化的价值观呢?),但也是刻不容缓的;他还想回去试试掌握一下自身的能力,尼尼弗和列列根的手段都令人惊叹,同为纯灵种,他也能做得到才是……


    绕来绕去,心神不宁的他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祂们想做什么呢?


    到地上去。


    到地上去做什么呢?


    那些——比如TTD教团在其中又有着什么作用呢?


    他越想越觉得烦躁,他们现在身处某个由库尔库路提玛掌控的、不知名的小城,住在城市的好处就是,他能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即使战争的风格影响到了这座城市的风貌——一股子存在于军队里的,简洁而整肃的味道,这里开的大大小小的铁铺、皮革铺,他把那支笔搁置在书桌前。


    ——你有两个选择。


    尼尼弗奥比斯的声音宛若在侧。


    ——要么去找能解除一切的金枝,喔,这东西我可没有,但是我有恐惧,而你不应该小觑恐惧,它能带你回到过去……考虑到我恰好呢,了解一些事情……


    ——哼,我的恐惧,能给你带来不少好处吧?


    ——是啊,那你也可以选择去找金枝,不是吗?选择就这么多,小家伙,你可以按心意来办。


    沉静的少年领主伸出手,在所有人、所有生灵都酣睡之际,揭开了那蕴藏劫难与恐惧的鸽笼。


    窗户被心血来潮的风用力捶打,碍于厚重的玻璃,无法进入屋内的、好取乐的夜风悻悻而去。


    笼子被打翻了,惊人的寂静占据了屋内,他从椅子上跌了下去,呼吸沉重,手砸到了地板上,但恰巧没碰翻任何东西……命运无词的宣判落下,他蜷缩了起来,仿佛被抛到了无助的孩提时代。


    虚弱。


    封闭。


    摇摆不定。


    无法度量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而他只是安静地阖上了双眼,在无情无义,亦没有任何可挣脱和抵抗可能的时光里,等待走出痛苦的机会。


    ……


    ……


    “今日下午就能回到琴丘司了!”


    诗人难得兴奋的宣布,他攥着手稿,来来回回地想写点什么,他们出来得实在太久了,即使不对琴丘司存在什么童年印象,那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温和光景,早就取代了家乡,成为了另一重故土。


    维拉杜安和赫尔泽都附和了几句,阿达姆呢,在嚷嚷着到境后换乘马车,这让赫尔泽一度以为他想偷点懒什么的,而这痞子混不在意,马上就把领主搬出来站台:“行行好,女士,你真的不觉得他有点太疲惫了吗?”


    “疲惫……”赫尔泽皱眉,说起来确实,可能是快到家了,领主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白日不是在发呆,就是——有时候和他讲话,他还需要反应一会儿,更严重点,他就没听清你的前一句话。


    她想把这归结为和其他魔鬼领主的交谈,维拉杜安更是怀疑其他领主对法尔法代做了什么,他搜出一些赠送品扔了,法尔法代没反对(或者说,他没上心),不过,圭多还蛮有意见的。


    这样一想也确实。她答应了换乘的事情,在到达血石界碑所在之地后,先去张罗马车了。


    她特意叮嘱过,要慢速的——以防领主一回去就埋头工作,这样他还能多在车上休息一会儿。


    意想不到的是,当马车慢悠悠地……驶过稻田,驶过平整度道路,他们回来时,恰巧赶上了一个麦穗成熟的日子,金红色的麦□□人心境开阔,还有点昏昏欲睡的——


    “!”本来还在闭目养神的法尔法代突然睁开眼睛,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斥道:“停下!”


    “怎么了?”维拉杜安响应得很快:“有情况?”


    “你现在去调兵,组织附近所有村子的撤离事宜。”


    他说,然后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跳下马车,要求马车夫把马匹解开。


    他翻身上马,然后往来的方向而去,影马瞬息潜入地下,化作一个在大地上疾驰的影子。


    有人在哼着不知名的歌。


    “寂寞的、心如磐石的你啊。”


    “夺目的、令人憎恨的你啊。”


    “敲打我、敲打我。”


    祂心情愉悦,“你若不敲打我,怎能知道我之所愿?”


    祂自己给自己打着拍子,类似勋章的装饰挂在胸前,摇摇晃晃:“聆听这遥远的震响吧,于是我也破碎,于是你也破碎……”


    祂停住了脚步,把手背在身后,就这样弯下腰,灰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赤红的眼眸里写满了愉快。


    望着那从地上一跃而出的、骑着马的绿发少年,对方同自己有着如出一辙的红眼,连容貌上,祂们都有着五分相似。


    “嗨,我亲爱的法尔法代。”


    祂说,无视了那尖锐的目光、祂摊开手,露出鲨鱼一般的利齿:“我来接你回去了。”


    “……兄长。”他说,平静的,苦涩的,忽略他握得死死的缰绳,指甲陷入肉里,染红了亚麻搓成的绳子,魔鬼的血,也是红的啊!


    他盯着对方,明明他才是骑在马上的那位,而站着的——独身前来的魔鬼却自如地把自己摆在了他之上,是的,以往都是这样,都是——


    在手上的疼痛蔓延开的一瞬间,法尔法代蓦然想起了他才拾回不久的、同缇缇尔戈萨斯的第一次见面——


    作者有话说:赶了一下剧情!久等了!


    第142章 穿越


    “小殿下,别任性啦。”


    长耳的侍女弯下腰,试图抱起她口中“小殿下”,她的语调缱绻温柔,而站在她面前的孩子似乎不准备买账,既不准备就此回去,也不准备真的被她抱起来。


    无他,作为一个……离成年还有一步之遥的人来说,被人抱着走实在是太奇怪了!什么?以前也被抱过?那时候他还不会走路好吧!


    “我不需要。”他说,很稚嫩的声音,这么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不少了:“……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莱娜。”他给对方看了看自己的袖子:“很干净,没有,弄脏,不用换。”


    放在以前,莱娜也许就妥协了——而不同与往日的是,这位金发的侍女异常坚持,还带了几分紧张:“不,今天不一样……请您不要为难我……那边已经在等着您了。”


    他歪歪头,在僵持一阵后,只好妥协,“好吧……但不用抱我,我自己走着去。”


    这是他穿越以来的第三年。


    穿越,多么熟悉的名词——幻想小说的常见标签,年轻人最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逃避失败人生的最佳避难所。如果说,从前的他有多嗤之以鼻,那现在的他就有多想逃回现实,先看他个百十本穿越小说来总结一下经验。


    然而,即使平时略有涉猎,书到用时从不够这个定律依旧发挥着效应。刚结束高中生涯的他在某天一睁眼,就到了这陌生的异世界,成为了名为“法尔法诺厄斯”——一位……魔鬼殿下。


    谁能想到,这还是个奇幻世界!


    刚开始,他每天都昏昏欲睡,孩童的精力和神智不支持他太频繁地进行活动。渐渐的,也许是随着年岁渐长,他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也能自主进行一部分探索活动了,虽然刚开始的范围仅限于他那大得离谱的卧房。


    真的假的,谁家的婴儿卧房有近一百平的?


    吐糟归吐槽,实际上,他的生活相当……优渥,由于是穿越成了非人种,因此,并不存在一些对于婴儿来说相当自然、而对于心智健全之人来讲就显得很折磨的事情,只用考虑吃喝——都是些很清淡的食物,还有甘甜的凉水。


    法尔法诺厄斯清醒的时间不多,一天中的大部分光阴都贡献给了光怪陆离的梦境,也算打发掉了很大一部分无聊的生活。期间,负责照顾他的是一位名为莱娜的魔鬼侍女,还有一名他暂时不知道名字的老妪。


    在思维回归后不久,他重新学会了走路,开始了悠闲漫长的、在宫殿里闲逛的日子。


    是的,这里居然是一座古典城堡!不过,和他印象里的城堡不同,这座古堡的气质更为古朴、恢弘,高挑的穹顶,在他的视角里,像是一个巨人国(尽管他明白,这不过是因为他目前还是个孩子,所以看什么都很大)到处装点着花卉、精美的工艺品,城堡外白石的走廊之间是或沉思、或站立的雕塑,典雅而雍容,除了四周常年大雾茫茫……在雾气后边,隐约可见群山的轮廓。


    在适应这里的生活,也能断断续续地说话后,他怀着好奇心,有意无意地打探着这里的一切,比如关于魔鬼,关于此地是何人所建,此地的主人是谁。而莱娜尽职尽责地告诉他:“我并不清楚此地是何人建造的,不过,这里是属于缇缇尔戈萨斯殿下。”


    “祂是此地的主人,也是您的兄长。”


    “兄长?”


    这倒是稀奇了,不是父亲、母亲,而是兄长。


    而刚开始,缇缇尔戈萨斯并不在城堡内,据称,祂大约是去办点别的什么事去了。法尔法诺厄斯心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兄长会随便把弟弟丢在城堡里三年的啊?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三年,不论是对他,还是对这些已经习惯这灰蒙天空的家伙而言,和三个月没太大差别。


    彼时的法尔法诺厄斯被莱娜带去换了一身衣服,等他的衣领的最后一颗贝母螺纽扣被扣好时,他才被告知,他即将要去见他的兄长缇缇尔戈萨斯,是的,那位一直都被当做背景板的哥就这么冷不丁地回来了!


    他在心底倒吸一口凉气,魔鬼没有太多生理活动,于是他就这样,揣着七上八下的心,表面上一如往常,被带去迎接那位——鲜少被别人提起的主人。法尔法诺厄斯安慰自己,他可是从婴儿时期就在这里的了,对方也没来见过他不是吗?


    ……呃,虽然他还是有那么点不乐意。


    那是个难得的、大雾弥散的天气,在围场灰扑扑的光景里,这可被定义为一个“好日子”,在他快厌烦那一声声谦恭问好之时,他行走过白柱走廊,余光间的波动让他不由自主地转过了头——


    绿发的孩子突然眼睛一亮,对着那云消雾散后的景象大喊道:“……海!”


    他哒哒跑了过去,看了又看,确认道:“这里居然有海……”


    城堡位于山巅,往一侧看,能看到山,另一面的不远处,是延绵的海岸线,有的地方修建了防护堤,那些未修缮的部分,就是纯粹的沙滩了。潺湲的白浪摇摇晃晃,来了又走,他心生喜悦,目光却在触及更远的、铅色乃至渊色的海体时犹豫了一下,说不上是预感还是……


    “那是阿罗海。”


    有谁说,在他转过头时——那些侍从已经悄无声息地跪下了,此时此刻,寂静得仿佛能听到风所低语的秘密,唯有他——和另一人,有站立的资格,那是个将灰色长发束起,面容英俊,瞳孔暗红的男人,他很高很高,连影子都能轻松将法尔法诺厄斯覆盖。


    “这在我族之语里的意思是……如铅般沉重。”祂弯下腰,胸前的勋章晃了一下:“你好呀,小家伙,我是你的兄长,但你也可以叫我哥哥,或者缇缇。”


    “按‘母亲’的意愿,你将由我抚养,我将教导你,告知你一切有关‘我们’的职责、夙愿。很抱歉之前没能陪在你身边。”


    祂说,祂伸出手,自然地牵起了法尔法诺厄斯试探性伸出的手,穿过一片匍匐在地的奴仆,带领他走过了长廊。


    而镂空长廊外的花园里,鸟儿在有气无力地唱着歌。


    法尔法诺厄斯那时还不知道,在这里,任何东西都是可以预设、营造的,天气也是,会面也是,连那纯白的花朵,也同样逃不脱这个定律。


    至少在那一刻,法尔法诺厄斯确实觉得,这一切都不赖,平静的,没有什么斗争的生活,只用按部就班地长大就好——


    事实果真如此吗?


    ……


    ……


    “你以为你来做什么的?”


    他声音森冷,“考察吗?”


    “我来接你回去。”缇缇尔戈萨斯从容不迫地、戏谑地说,这句话到了法尔法代耳中,成为了某种沉重的象征,他完全凭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韧劲去来对付这个——对付他一直以来都不太擅长的、直视缇缇尔戈萨斯这件事。


    “你看你,”缇缇尔戈萨斯双手交叉,“每次闹起脾气就没完,你想要什么呢?我的道歉?嗯哼?”


    他沉默。很多时候,你不能跟着缇缇尔戈萨斯的话走,会被带偏话题,最后不占理的总能是你。


    “每到这种时候,你就爱逃避。”祂叹息般说:“你不会真的觉得你这样的孩子能独自生活吧?这还太早了,放弃你那无所谓的过家家,这里迟早变成一片残骸,届时,除了我,无人能庇护你——”


    祂边说着,突然抬起手,制造出的屏障挡住了那狠厉的,被投掷出来的长矛!


    “看得出来,阁下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那位方才赶到,且彬彬有礼,且该下黑手就下黑手的骑士说,他及时勒住马,却还是无可避免地越了一个位置。他的面色不虞只存在了那个一个瞬间,马上就切回了有点虚假的礼仪性笑容。


    哪怕对面站着自称领主兄长的家伙——喔,权力面前从无亲情可言,背自己兄弟姊妹命的国王可多了去了。


    “这是什么?你养的狗?有点意思。”


    “还请您离开。”维拉杜安说,他身后的法尔法代欲言又止,那头,缇缇尔戈萨斯好像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不过,祂同样是控制情绪的高手:“呵,”祂负着手,迈开脚步,身体动了,眼睛却如钉子,钉住了被骑士若有若无挡住的法尔法代,祂的亲手养大的弟弟:“我的弟弟,你要知道,其他人能安什么好心呢?”


    “在得到你的消息后,我赶了很久的路,是的,尼尼弗和列列根根本没打算把消息带给我,不过,咱们的母亲还是愿意眷顾我的,所以我站到了这里。”他说:“祂们是出于利益,从不可靠,而你身边的这位嘛……”


    “关你屁事。”法尔法代终于忍不住开口,“利益交换,各得其所,难道还叫人相信你这种满口谎言的骗术家?真是滑稽。”


    面对这种斥责,祂没有丝毫动摇,就好像,他一开始就等着——反正不管是等待这一句,还是等待哪一句——出现一样,“哈哈哈哈哈哈……”祂笑弯了腰:“是啊,谁要相信满口谎言的骗子呢?——我感受得到,我还不至于这点小事都抓不出来。”


    他玩味地点了点嘴唇:“你养的这条狗,也不是很安分呢?你怨恨、讨厌骗子,法尔法代,我呢,多数时候都是对你讲真话的,但你想过——站在你边上的家伙,又骗了你什么呢?”


    维拉杜安整个人都僵了一下,非常轻微,又非常不幸地——被法尔法代捕捉到了。


    第143章 兄弟


    在那段被称作幼年的时期里,还不太会将众魔鬼、众人分类的法尔法诺厄斯总是跟在缇缇身侧,也许是初见时的印象很好,祂风流倜傥,谈吐自如,最重要的是,祂的回归带来了强有力的秩序。


    年幼的法尔法诺厄斯在成长的途中,曾经目睹过不少——踩高捧低,或是阳奉阴违,他暗自嘀咕,这可不太好,只是他无从置喙,而缇缇刚回来,就雷厉风行地把那些家伙都“辞退”了,祂转过头,笑眯眯地拍拍手:“好啦,现在你意下如何呢?小家伙?”


    “……马马虎虎吧。”他说,他撇过头,心底松了一口气,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真是个管事的啊!


    下一秒,他就被缇缇一把抱了起来,祂自如地单手托着绿发孩童,迈出凌厉的步子,披风从祂身后垂下,飘摆,非常单薄,但足够衬托出他挺括的身形,在月光下,那是多么地——多么地耀眼。“你想不想去看看马戏?”祂笑着说。


    “马戏?”


    “马拉勃朗马戏团,全围场最好的马戏团,他们有一些巡回演出……你想看的话,我下令让他们顺道来一趟。”


    “麻烦别人不好吧?”


    “你这么小,怎么知道什么是麻烦呢?”


    “好吧,那我看。”


    缇缇是个咬字确凿的人,唯一的瑕疵就是,祂说话多少有些发号施令的意味,只是,祂好像依旧会对法尔法诺厄斯放缓声音。


    哪怕是法尔法诺厄斯第一次从手臂中抽出那长长的蜈蚣,焦躁地差点把这东西往软垫下塞时,也是正在壁炉旁阅读的缇缇漫不经心的话语拯救了他——“嗯?那是你的‘赋权’,不用太在乎。”


    “‘赋权’……是什么?”少年眨眨眼睛。


    “‘母亲’为你分配的权柄和职责,你应该有所感悟才对。”他和上书,每次冷不丁和那抹猩红对视时,法尔法诺厄斯不免会从中产生一些虚幻感,还有那种胃部被击打的紧张……即使,他自己的眼睛也是这个颜色。


    “……”


    “来,法尔法代。”


    缇缇说,祂爱叫他为法尔法代,男人伸出一只手臂,让蜈蚣从孩子摊开的掌心中,慢慢爬到祂那儿去,细小的、多足的生物,一下子扎进了祂苍白的手腕中!


    法尔法诺厄斯明显被吓到了,但还不等他蹦跶上前,啃噬带来的满足感涌上心头,哈,那种餍足凝固在了他失重的胃里,安家落户下来,灰发男人狡黠地、无所谓地、居高临下地收回了爆开疮斑的手。


    祂的右手轻轻一抹,那诅咒顷刻消失地无影无踪。


    这点小狗咬人的力道,压根伤不了祂半分。


    “感受到了吗?”


    祂托腮,重新开始看书。


    “……是……瘟疫,对吗”


    法尔法诺厄斯迟疑地说。


    都说穿越有挂,他这也算是赶了浪潮——但为什么偏偏是瘟疫?听起来相当地——反正和时髦不沾边,“听上去像什么三流反派会有的属性……”


    “什么三流?”缇缇开口,祂也许并没有听清法尔法诺厄斯说的什么:“被‘母亲’孕育出的你,注定不可能只是个三流魔鬼。”


    魔鬼、魔鬼。


    他托起脸颊,够不到地的腿摇摇晃晃,一个构成现在自己的词汇,可能不够好,他又有什么资格事事都要求好呢?


    起码,他自我宽慰道,缇缇对他确实,就目前而言,还是很好的。


    最好的食物,不知名的冥界动植物被烹饪成一道道美味佳肴,他好奇过厨师是何方神圣,能做出那么多新奇的菜,而缇缇摸了摸他的头,说,不用在意那么多。然后打发给他一本围场百科全书,以戈迪字母书写,里面记录了几乎所有的奇异生物。


    对于一个连逛完宫殿都费劲的小孩来说,看百科全书是一度成为了他在那一时期的爱好。


    最好的衣服,他的衣服一天需要换两次,他不太愿意折腾,而缇缇坚持——“你可以多体谅一下织娘,她们很喜欢你,为你缝制了太多衣服。”


    最好的——娱乐活动,密密匝匝的异宝,一些赞美,为他而作的画,珍品乐器,精美的地毯;闻起来有纤细之感的香,从镶嵌玉石的炉子中飘逸而出,据缇缇说,这是祂从某个烦人的家伙那儿顺的。


    “回礼?哪倒是不用了,尼尼弗又不是什么值得认识的好东西。”


    祂摸了摸法尔法诺厄斯的脸,很轻的力道,大部分时候,缇缇并不会把头发束起来,因而祂弯下腰和法尔法诺厄斯说话时,头发垂下,像一道灰麻色的帘布。


    像是为了彻底将他笼罩在此,隔绝与世界之外。


    “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有些庸俗的问题,你可以不用问出口,法尔法代。”


    “我就是很好奇……”


    “到时间的时候,哥哥会安排的,你懂吗?”


    “好的……”


    “别那么紧张,我现在还不会吃了你呢。”


    “我知道了,哥哥……”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见不到莱娜了。


    只剩下那个老妪在照顾他,那是个老练的女管事,而让法尔法诺厄斯感到放松的是,这是个人类管事,她眼睛浑浊如泥水,老态龙钟,手指干瘪,一副怪里怪气的脾气,从来不愿意和法尔法诺厄斯多说上一句话,可他还是很喜欢她,鲜少对她颐指气使;法尔法诺厄斯从不对任何人颐指气使,因为,就算他现在在装孩子,偶尔和兄长耍点脾气,也不代表他真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你想做点什么?所以来和我要人手?”


    很忙的魔鬼领主问:“好啊,你想折腾点什么呢?”


    当然是穿越者必备的一些项目了!法尔法诺厄斯想,比如活字排版啦、复合弓啦、火器啦——介于这是个有魔法的世界,那么或许可以点点别的科技树?


    法尔法诺厄斯越想越觉得。这些还挺可行的,还好他才结束高考,很多东西还没忘光呢,就是学生时代太忙了,这也导致了他错过了很多小说,本来,他妈妈都答应过了,他之后想看什么就看什……


    ……啊。


    他的宏图和幻想一下刹住,随着那个——包含了过往种种,也是人感情之初、最富有魔力的万绳之结——词汇的冒出,他仿佛站到了一处断崖,浩荡的风穿过,他迷失了片刻。


    缇缇的影子落下,清凉舒适,也阻断了真实。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好像每次都是他在仰望缇缇,而缇缇呢,虽然会弯下腰听他讲话,但从来、从来没有平视过他,就算是将他抱起,缇缇依旧是遥远而高高在上的。


    这一认知让法尔法诺厄斯心下一惊,可很快就被他自己给否认了……这完全不能说明什么!这不过是缇缇自己的习惯不是吗?他现在需要……对,现在的生产力实在是太差啦!他应该多帮忙分忧一点……他应该……


    “法尔法代。”


    缇缇说,祂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不详的意味;可当他阖眸养神时,却又变回那个完美无瑕的兄长了。他最大的瑕疵大抵是说一不二的性格,日子就在法尔法诺厄斯不断地利用一些知识为他搞创造中度过。


    不知不觉的,他开始长大,从三岁变为四岁、五岁。在发现这件事时,他开心地在床上滚了好几圈,法尔法诺厄斯真是受够了这副短手短脚了!等那开心劲儿过了后,他望着床幔,突然想去找缇缇炫耀。


    缇缇会不会很忙呢?他摇晃了一下脑袋,犹豫了一下后,他跳下床,穿好鞋子,准备趁所有人都不注意,溜出去。


    法尔法诺厄斯很聪明地先派了一只蜘蛛去探路,蜘蛛这种能攀上攀下的生物,是再好不过的、打探消息的利器了。


    侍从们正在谈话。


    “小殿下长大了……”


    “也不知祂害了多少人,才成长得如此迅速呢?”


    “祂的天赋是‘瘟疫’……想必……”


    什么?他才没有害人,到底谁在造谣啊!


    法尔法诺厄斯立马就不想去找缇缇了,他决定跟着那两个侍从,听听他们还想说什么。绿发的孩子特意选了一双走起路来声音不那么明显的鞋子。


    一路跟着穿过走廊后,不再交谈的侍从,而越走,就越令他困惑,这里是哪里?他平时来过吗?他遁入阴影里,平时随他走动的城堡突然变得相当陌生,他在侍从走远后,驱动蝎子,从壁灯上撞了一根蜡烛下来。


    在蜡烛即将砸在地上之前,他用意念堪堪接住了那根蜡烛,散发着淡淡清香,不确定是用什么做的……有点桃子味儿。


    他往下走,走过蜿蜒而下的回旋楼梯,唯有烛火庇护着他,他听到了水声,不是滴落的那种,而是滔滔不绝的,像海。莫非,这下边是什么通往大海的密道吗?毕竟这里毗邻大海。


    他怀着好奇心,躲过那些低语,在一个拐弯后,猝不及防得直面了——


    漆黑的、阴暗潮湿的磅礴地下湖,往前一步,他就能踩进去。


    被整个挖空的山体,栈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不,那些形容枯槁的、手脚腐烂也不曾脱去镣铐的……真的还能称之为“人”——吗?


    巨大的机械装置在运转,糜烂的、密密麻麻的藤壶,还有从散发着血腥味道的水里探出的软体……


    在他差点呕吐之前——


    “法尔法代。”


    缇缇尔戈萨斯站在他身后。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他轻笑道,眼底满是玩弄性质的冷漠——


    作者有话说:回收74章伏笔


    卡文,抬头就过12点了草,私密马喽


    哥这个人真的难写啊(背手离去)先睡了评论明天回……


    第144章 做一个好弟弟


    毋庸置疑的是,事后的法尔法诺厄斯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那黑漆漆的矿洞中走出来的了,回忆里充满了艰难和不情愿,他被迫把头埋在缇缇的怀里,男人抚摸着他的后背,仿佛一旦行差踏错,就会直接折断他脖子。


    他说:好孩子可不该乱跑。


    纵使他有太多问题,可缇缇只是强硬地把他带回了地上,没多久,他昏昏欲睡地从床上醒来时,身边只有那名人类老妪,奇怪的是,老人从前从来不会多对他说一句多余的话,也好似完全不准备和他有过多的解除,这次却替他掖好被子,烛光照亮她衰老的沉默侧容,似悲叹,似怜悯。


    他醒后,她快而彻底地再次把无情无义端了上来,她什么都没说,欠身告退了。


    就好像前因不过是他的一个噩梦。


    在第二次出现时,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祂握着法尔法诺厄斯的手,给出了解释。“这里是围场,”祂说:“也就是俗称‘地狱’的地方,你可以去问任何一个人类,他们关于‘地狱’的印象,你就会知道为什么。”


    地狱,法尔法诺厄斯想,也就是……惩罚罪人的地方,所以那些是……罪人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说法,勉强能说服他,而缇缇为他擦了擦惊魂未定的眼泪:“哈哈哈哈……我应该早点给你讲,法尔法代,不要这么软弱。”


    此后的缇缇照常对法尔法诺厄斯例行寒嘘问暖——就是,偶尔,他觉得缇缇的“关心”频率多少有些太高了。


    “这样不好吗?”缇缇说:“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陪着你,法尔法代,毕竟,除了我,你没有其他依靠,这是我应该做的不是吗?”


    法尔法诺厄斯抿了抿唇,他刚开始学写字——准确地来说,更像是去控制文字,他面前的玻璃盘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这并不是识字的奖励,他能不能碰,完全取决于缇缇的心情。


    而如何讨缇缇开心呢?要做得足够好,刚开始,法尔法诺厄斯觉得这不算什么,缇缇自己都时常埋头工作;他试图复刻那些他记得或不记得的产物,能随口应答缇缇抛来的大部分问题,而灰发男人呢?轻描淡写地夸奖,有时候,也许是祂没听清吧,光会作出含混的回答,也很少去听法尔法诺厄斯解释第二遍。


    “哥哥很忙,法尔法代。”祂说:“有些事情,你可以自己决定。”


    “那我可以——建设一个畜牧场——”


    “不可以,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


    “……之前看到有人脏兮兮的,我们也许能建盖公共浴室……”


    “站在过来人的角度,我不建议你这么做,想想你的权能吧,相信我,让一部分人保持肮脏是必要的——再说,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吧?”


    “……围场,”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他补充道:“……人死后灵魂所到达的最初、也是最后的地点,是人们俗称的冥府。”


    “死的灵魂很难再死去,那你扩建牧场也好、提供清洁也罢,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缇缇柔声说:“你这是在滥用你的特权啊,法尔法代。”


    ……不是的。


    他在内心反驳,他只敢在内心反驳。


    他坐在石砌的高塔里,这里是缇缇专门划分给他的,他可以随意走上走下,法尔法代很喜欢站在很高的地方眺望远方,尤其是当这里能听到海浪在响亮地拍打悬崖,这让他想起那些终日聆听浪声的守塔人,渐渐的,在他终于开始烦腻之前,在缇缇大发慈悲的——允许下,他开始参与一点点事务。


    稀奇古怪的冥界,搭配着更奇怪的制度,他跟随缇缇出行,所到之处皆是看不到其子民面庞的跪拜,这让他多少有些不舒服,绿发红眼的孩子捏紧了缇缇尔戈萨斯的披风,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去。


    这也太封建了,法尔法诺厄斯不是第一次这么觉得了,纵使地上也貌似还处于中古时代,而他们这些掌握着力量的——超自然生物,完全可以做点什么,缇缇觉得没必要就没做过,而他——只能观望着。


    ……或许,等以后长大一些呢?


    他站在石阶上,衣着华丽,和缇缇一样高高在上地俯瞰着所有人,致命的错觉如影随形。我们才是保持清醒的存在。缇缇说,警惕吧,我可爱的法尔法代,那些都是灵魂咎由自取啊!


    随后,缇缇皱起眉,随着法尔法诺厄斯的长大,他小时候还算顺滑的头发逐渐翘得乱七八糟,好像这么都梳不熨贴一样,凌乱不堪,和缇缇尔戈萨斯自己的顺滑长发完全不同。


    这让祂隐隐有了不太好的预感,而傲慢的魔鬼主君从不在乎这种小事,不顺眼,那就让他变得顺眼。


    “法尔法代,”祂在法尔法诺厄斯转头时说:“你应该把头发蓄起来。”


    “……是?”法尔法诺厄斯迟疑道。


    ……


    ……


    “法尔法诺厄斯殿下。”老妪生硬地说:“您该休息了。”


    伏案的他抬起头,模模糊糊地寻找钟表——好吧,这里没有那种东西,他把书籍一推,接过了老妪带来的马灯。城堡的灯光是黯淡的,仿佛为了应和灰沉的天空,这让法尔法诺厄斯下定决定,等什么时候——等他能和缇缇一样高的时候,他要把城堡弄得灯火通明,像宴会那样。


    还得什么时候呢?他下台阶时,一步两跳,小小的斗篷飘了起来,他并不住在高塔上,因为缇缇不允许,在他返回主堡的中途——


    “对、对不起,请您饶恕我!”


    法尔法诺厄斯顿了顿脚步,本应该充耳不闻地往前走,可他越走,那凄厉的呼声越是阴魂不散地追来。


    “请您饶了我这一回吧!不要、不——”


    他猛地扎住脚步,抱着马灯往那奔跑而去,他到场时,恰好——几个头颅滚到他脚边,神色阴冷的男人,眼睛是猩红,笑容是猩红,手持一柄半人高的镰刀,猩红的血,滴到了地面上。


    “兄……”


    “哦?”缇缇转过身:“是你啊。”


    法尔法诺厄斯低下头,他赫然发现……那些头颅都是他认识的,有人类,也有魔鬼……也有此前照顾过他的魔鬼侍女。


    “为什么……!”


    “不为什么,”缇缇轻松地说:“犯了错,不应该受到惩罚吗?”


    “什么错能——”


    他想说什么呢?在缇缇靠过来的一瞬,他已经记不起他应该说的、那些关于法律啦——犯罪啦——的老生常谈了。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


    “不要质疑我,法尔法。”


    祂握着镰刀的手背在身后,一手掐住法尔法诺厄斯的脸:“是不是最近我太溺爱你了?”


    他笑起来:“现在应该对哥哥讲什么?”


    “对不起……哥哥……”


    “下不为例。”


    祂改为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反正不是从这件事,也不是从其他鸡毛蒜皮起,法尔法诺厄斯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这样被固定了下来。


    “契约上能看到所有人的记录,你想看看吗?不要一次又一次地质疑我,法尔法代,铁证如山,你还想要求什么呢?”


    “对不起……”


    “我们有我们的使命,你进度太慢了,我们——和那些低劣的魔鬼不一样,为什么你老爱干些鲁莽的事情?”


    “对不起。”


    他麻木地,一遍遍地道歉,而缇缇在之后总是态度很好,祂在这方面倒是大度:“我知道——你不是问我怎么才能长大吗?你不太想动用能力,是不是?这样可长不大啊。”


    “对……”他又想反射性道歉,被缇缇挥了挥手制止了。


    “唉,你这个情况我也很发愁啊,所以,我不是不能帮你一把。”


    “什么?”


    “——我在地上为你建立了一点儿,嗯,教团吧?”


    “那是做什么用的?”


    “当然是为了传播——灾厄,法尔法代,你要知道,你很特殊,不要怪哥哥对你严厉,我对你的……赋权,可是寄予了厚望啊。”


    这听上去可比在地下给死人染病糟糕多了,法尔法诺厄斯后知后觉地想到,尤其是他听到了“地上”的词汇,这久违地唤醒了他因自暴自弃而被半放弃的好奇心,“地上?我们可以去地上吗?”


    “喔?当然——不太行,嗯,钻空子的话,我是可以上去的,至于为什么?这还不是现在的你能知道的,放心吧,法尔法,你不用考虑那些有的没的了,你照样可以长大。”


    在甜点端上来前,他突然间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心理上的,这种微不足道的刺扎在他心底很久了——已经隐隐形成了逼迫之势,缇缇对他很好,不如去做一个为兄长骄傲就好的兄弟……对,他什么都不缺了,地位,不算辛苦的生活,可在他内心深处,有什么在叫嚣着,不,这样不对,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盯着那道布丁,他还不知道的是,很快,他就能和缇缇一样,有了力量维系,即使聊胜于无,也不用再进食这些可笑的、微不足道的食物了,而日渐的焦虑,以及那些内心的冲突,也让他逐渐只能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就这样年复一年,他不再能如从前那样,安然入睡了。


    第145章 水螅体


    在某一个时间段里,缇缇尔戈萨斯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祂带着一股从不把什么东西放在眼里的劲儿,仿佛只要是祂想做的,就从没有做不成的,这此地唯一的独.裁家,那些围绕在祂身边的魔鬼大臣、侯爵和侍从,每天绞尽脑汁地去讨好祂,富贵险中求啊!有人大喊道,即使,稍不留神,没准就会被流放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而男人只是站在幕后,愉快地端详着这些丑态,祂才不在意这些是不是他一手促成的,女仆们多少都有偷窃癖,管家们会在他身后拉帮结派,给所有不懂得贿赂的家伙难堪。意外的是,祂不允许任何人看轻法尔法诺厄斯,即使祂自己嘛——不像是有多尊重这个弟弟一样,祂确实相当“看重”法尔法诺厄斯。


    关于这一点,法尔法诺厄斯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没过多久,在缇缇刻意的纵容下,当初再怎么想——为那些悲惨的家伙辩解一二,也终将被残酷的——人性所批驳,他头一次意识到了缇缇口中的“咎由自取”,贪婪,短视,拥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权力,就轻易作践别人的自尊;为了捍卫那微不足道的特殊性,就能把原本能争取到的盟友推到对面。


    魔鬼的统治是稳固的,祂多么擅长多面挑唆,事实形成了闭环的悖论,浇筑的城墙牢不可破,无法从外界破开。


    他只能站在那高塔,伸出手,感受气流从他的掌心掠过,桌子上是簌簌掉落的瘟疫虫害,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属性,也由不得法尔法诺厄斯——他再又一次目睹那魔鬼们的满口谎言后,表面上,他不再大喊大叫,不再展露恐惧,心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沉寂下去。


    “哗啦。”


    他睁开眼睛,蜷缩在墙角的法尔法诺厄斯抬起头,发现是照顾他的老妪,老人一言不发地意示他起来,他习惯性地发问:“兄长那边怎么了?”


    “法尔法诺厄斯殿下。”


    她难得叫了他的名字,“您不能总是呆在这种地方。”


    严厉的口吻,却无诘问之意,他懒得去解释什么,比如——我实在是睡不着,呵,事到如今,他倒发现,他们魔鬼不用睡觉也可以——没想到,老妪继续道:“您应该站起来。”


    站起来?他想,他站起来做什么呢?衣服脏了有人清洗,发辫乱了也会被打理规整,他凭什么又要一丝不苟地保持着——缇缇的喜好和吩咐呢?他感觉到了恼火,正想呵斥两句的时候,老妪深深地凝望着他。


    “对……对,就是这样,您不该永远躲起来。”


    她说:“那对您有什么好处呢?逃避所有——难——道在您眼里,世界就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吗?”


    那一刻的他在想什么呢?世界就是没有一丁点儿的好!


    法尔法诺厄斯讨厌这种——反问的语句,他有时候会因为一两句发问而大发脾气,自然,没有仆人敢对他这样说话——


    因为这会让他想起缇缇。


    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壁炉烧得很旺,皮革座椅很软和,匠人打造的精巧餐具摆在矮桌上,还有缇缇随性的那一句:“坐吧。”


    “好的,哥哥。”


    “你不戴上胸针吗?”


    “我不喜欢那个颜色,”法尔法诺厄斯想了想:“我更喜欢蓝色。”


    “你也不吃送去的甜品。”


    “……”回答太难吃的话厨师会遭殃,他便说:“我太忙了,忘了。”


    “还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马马虎虎。”


    “你该平静一下。”缇缇说。


    两分钟后,祂又突然道:“你不戴上胸针吗?”


    “……我认为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我喜欢蓝色,我想要蓝色。”


    “你也不吃送去的甜品。”


    “我真的很忙,哥哥,我一时忘记了。”


    “还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我说了,不算特别坏。”


    缇缇交叉的双手放下了,他自顾自地泡了茶,还给绿发的少年——喔,他现在看上去得有十岁那么大了,可惜脚还是够不着地面。


    “你不戴上胸针吗?”


    “我们已经说过这个话题了!”法尔法诺厄斯生气道:“你还想问什么?我不——我回头给你戴上,可以了吧!”


    “你也不吃送去的甜品。”


    “你有话直说好不好?兜圈子有意思吗?”


    “还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喜欢好了吧!没有比现在更令我满意的了!”


    “你该平静一下。”


    祂说,好像是真的在困惑为什么在如此舒适安逸的环境中,弟弟会大发雷霆一样,而主导权一直在祂,他穿着那身礼服,类似风衣的长长衣摆垂落到地面。缇缇笑吟吟地,祂的红瞳——在火光的照耀下,成为了艳俗的红,也可以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象征疼痛的红……


    “你不戴上胸针吗?”


    少年放弃般垂下手,“我会戴的。”他想,很简单,这真的很简单!忍耐一下,再怎么说,缇缇确实也不会责打他,可有时候,他真是希望缇缇能给他一巴掌什么的,也好过现在这样;他开始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梦里一定要尽是这种内容吗?就不能有点儿好的东西吗?


    “你也不吃送去的甜品。”


    甜品……食物,他已经不需要食物了,除了低级魔鬼需要更刺激的……血、肉,还有炖得腐臭的那些东西,缇缇身上是焚香的味道,可能还有……哄骗的味道,是这样吗?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那其实是类罂粟的气味,而缇缇还在继续这无止境的怪罪:还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够了!我说够了!!


    缩在墙角的他霍然起身,他应该做什么呢?继续为这点——刺伤和小事大发雷霆吗?她不过是一介奴仆啊!


    最终,法尔法诺厄斯只是站在原地……不停地……不停地淌眼泪,他几乎都要把情绪迁怒过去了,可他生生地克制着,连藏在怀里的脆弱都一并摔了出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真的对吗?因为他弱势与无助,就能随便把拳头挥向别处吗?


    他把牙咬得咯咯作响,不甘心地承认,是他做不到所致的——他还得再想想办法,他得——


    老人像是叹了口气,安抚性的,拍了拍他脊背,这是个孩子的脊背,而这孩子——与过往的魔鬼相比,确实够与众不同的。


    不要绝望,法尔法诺厄斯殿下。她蹲下来,她太老了,以至于他听得到她的骨骼在吱呀作响,像什么——门板啦,棺材啦,会发出的声响,这是其他死去的老人身上不会发出的动静,这让法尔法诺厄斯惊觉——这位老妪,她的年纪怕是比他想象中的更年迈。


    “没想到,时至今日——由罪神诞下的您,还能有这样的品质。”


    她梳理着他的头发,蓄起来的头发有点像海藻,有点打卷儿,但被养护得很好。


    “什么?”


    “——那些已经被忘却的高贵。”


    老侍女朵拉切萨尼亚说道:“有关诸神的高贵。”


    她又是痛心、又是怜悯,复杂的秘密堪比黄金,这也是为何她能留在这里如此之久,“你的兄长已经忘却那些初心了……不,毕竟祂也是由罪神生下的,是光有神力,却无慈悲的空壳……哼,连崇拜泥塑都轮不到他,不过,祂和祂那帮兄弟又有什么不同呢?”


    “什么诸神?”他茫然地问,而朵拉却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回答这个问题。


    她起身离开前,留下了一句话。


    她说:时机未到。


    ……


    “嗯……”


    缇缇尔戈萨斯晃了晃杯子里的血酒,他难得打了个哈欠,还有点百般无聊,而在他极度放松的时候,那些透明的、须状条带就会从他的斗篷下垂落出来:“说起来,这两年死的人有些少啊?”


    “是吗?”


    法尔法诺厄斯冷淡道,他看了一眼那些拖拽出水痕的触手。


    缇缇尔戈萨斯的性质是水螅体,就像他的性质是非昆虫纲一样,缇缇,按他还记得的一点知识来讲,是刺胞动物。比如水螅、珊瑚虫和水母,都归属于此。


    其实多少还是有点恶心的,法尔法诺厄斯想,水螅,依靠刺丝向动物或是鱼类体内注入毒液,十分隐蔽,还能——非常邪门地在触手上再长出一个自己。


    这让从物理上打倒缇缇成为了一个不太现实的目标,曾经目睹过缇缇那些——光怪陆离的珊瑚虫群的法尔法诺厄斯现在一看见这玩意就有点反胃。是的,那些珊瑚虫群五颜六色,仿佛将海底遗景搬到了陆地上,而那不过是一种——迷惑。


    “可能是有些吧,您想做点什么吗?”


    “哈,享受现在的清闲吧,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大概就有得忙了。”祂若有所思道:“地下装置怎么样了?”


    “还可以。”少年说:“——用来‘发电’的灵魂还是绰绰有余的,兄长。”


    “喔……”祂漫不经心地转转红色的眼珠:“之前那场反叛处理了吗?”


    “拉去花园里埋了。”他阴沉沉地说。


    “做得很好,法尔法代。”祂夸了一句,话锋一转:“既然难得空闲,不如我带你去看看老朋友吧。”——


    作者有话说:缇缇用的是一种审讯会用的方式


    非常复读机让人火大


    恐惧哥:请您麻利地滚开,你个海底臭虫


    谎言哥:喔,破鸟,信不信我拔了你的毛?


    小魔鬼的生物讲堂


    总之我先睡了明天起来回评论……


    第146章 我用“背叛”换取“瘟疫”


    尼尼弗奥比斯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没有月亮的夜晚,祂们的“母亲”才结束孕育不久,按照习俗,那些诞生下来的——罪愆,灾厄和人性之阴暗面的具象化——会交给成年的魔鬼主君抚养,祂躺在软榻上,没什么干劲,养小孩多麻烦!话虽如此,作为三列柱中最年轻的那位,祂还是无可避免地拿到了一盆还没长开、承载了某种罪过的……飘着浮光的两只团子。


    缇缇尔戈萨斯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的,那只海底臭虫,每次来访,都是一副嚣张跋扈的做派,谎言的笑容向来很假,但祂对尼尼弗没有一丁点演的意思,祂进门就愉快地说:“哈,好久不见尼尼弗,你成天没骨头一样躺在那儿,我还以为我得给你收拾收拾尸体呢?”


    “比不上你,你个只能靠蠕动前进的烂水母。”


    祂话在出口的瞬间,成群的猛禽袭击了那位身穿长外套、脚踏长靴的男人,而灰发男人站在原地,斑斓触手拂过鸟类的瞬间,那些羽毛靓丽的漂亮家伙就这样一命呼呜,纷纷砸落到地上。


    缇缇尔戈萨斯没能讨到太多好,祂的脸被划伤了两道,水螅状的、宛若珊瑚张合的触带在祂身后浮动。


    “那么,你来是有何贵干呢?”


    就差和床榻长到一块儿去的尼尼弗终于舍得起身,祂撑着下巴,懒洋洋地问。


    “我来和你做个交易。”


    缇缇尔说:“想必,你没怎么抚养过这种小东西吧?”祂点了点放在那一旁的、未定型的团子:“需不需要我帮帮忙呢?”


    “少开玩笑了。”尼尼弗嗤笑一声:“你的话,我一个字母都不会信,而且你自己不也还得抚养一个?”


    “你知道的,”尼尼弗拖拽着语调,抚养一个年幼的纯灵种魔鬼,可比转化一个低等级魔鬼要费力,祂一下塞了两个,确实也因此而头疼过一阵子,虽然不相信对方的帮忙之说,能甩手一个也不是不行:“‘母亲’的分配方式是——关联性,那你想从我手里拿走哪一个呢?”


    祂用尖锐的指尖点了点:“饥饿——还是瘟疫?”


    瘟疫能滋生恐惧,饥饿也同理;本来,在尼尼弗看来,也许饥饿和谎言更适配,没想到,缇缇尔在进门前就做好了打算:“我要‘瘟疫’。”


    “哦?”


    祂沉思了一下,一时间还以为缇缇尔是不是又在琢磨着给兄弟下点什么套,传播疾病,本身其实不算什么太出彩的权赋;尽管这些概念,无一不是——以永恒来衡量的。祂们不像列列根波利斯,一来就分到了最有用的“战争”。


    “那你用什么来换呢?”


    尼尼弗说,当然,祂想,我可没答应给你。


    “我用‘背叛’来换——祂的名字是波尔波伦塔。”


    对缇缇不说非常了解——至少也和祂共事了快一千来年的尼尼弗奥比斯立马就猜到了缇缇尔戈萨斯在打的什么注意。背叛,听上去是一个挺危险的玩意儿,而缇缇尔狂妄自大,眼里容不得沙子,以祂的性格,在拿到那小玩意儿的瞬间没吞了祂都算好的了。


    “为什么你不直接吃了呢?”尼尼弗问:“我不关心你的烂事,不过我还是想适当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祂打了个哈欠,“‘自私’、‘虚荣’、‘忧郁’……被你吞噬的家伙可不少吧?”


    缇缇尔戈萨斯真是出了名的只吃不养,不过呢,祂总有办法规避母亲的诘问,因为谁让祂是“谎言”本身,而母神呢,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些。


    “这个嘛……”缇缇尔笑着说,但祂巧妙地规避了这个话题,“所以你想换吗?”


    “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名字都给你了,任你处置。”


    尼尼弗奥比斯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行吧,我养两个太麻烦了。”


    “祂叫什么名字?”


    “瘟疫么?我想想……啊,法尔法,法尔法诺厄斯。”


    一场简单的交换就这样成了,而拿到波尔波的尼尼弗嫌弃地打量了一下,这不算祂的直系,所以——


    侍从把法尔法从盆里抱起来,裹上布交给缇缇尔,也没打算叙旧的谎言立马告辞一条龙,没走两步,就听到了身后毛骨悚然的咀嚼声。直到祂离开恐惧的封国,才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祂可真是个十足的蠢货,”祂一边笑,一边把包裹举起来:“直接吞了可得不到什么好的收益……而且,哈哈哈,不重要的瘟疫?哈哈哈哈哈哈……不,瘟疫才是接下来几百年的关键啊!”


    祂那时候的动作几乎是轻柔的,祂站在庞大的、飞翔中的蟒蛇上,银灰色的头发狂乱地向后飘去,祂把那轻柔的一团贴在自己的额头:“你会很有用的……法尔法……我应该给你取个什么平称好呢?”


    祂深深地笑了,仿佛能想象得到这团小东西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祂将会有血红色的瞳孔,还有同祂相似的五官:“法尔法拉吗?不……”


    法尔法拉,在阿那斯勒语里有蝴蝶的意思,而在芬色和斐耶波洛,这个读音就有了截然不同的寓意,也就是款冬的意思。


    但那又脆弱又没用,祂不会希望手心里的小家伙像蝴蝶一样轻飘飘地飞走。


    “那就法尔法代吧。”


    祂说。


    “吾等的夙愿,吾等的怒火和对伪教的讨伐,一定能——”


    祂的声音消失在了云里。


    ……


    ……


    尼尼弗奥比斯不常回忆过去,而令祂突然想起这一百年前事件的缘由,不过是缇缇尔那混账又过来,不知打的什么注意——下属通报时,祂还在鸽棚里喂鸽子。集中营一样的鸽棚,一半是象征恐惧的鸟儿,另一半是被迫与恐惧相处的灵魂,他们没有大喊大闹,因为多半都被割走了舌头,即使还会再长出来——喔,在尼尼弗这里,割舌头不过是一个很小很快的手术。


    “那位殿下说,有正事要找您……”


    “喔,正事正事,我真的很不想去管那劳什子正事啊。”紫发男人说,祂披着精巧刺绣的长披肩,从鸽棚中走出,在转角处看到了坐在阶梯上和鹦鹉玩瞪眼的棕发男孩儿。


    “卡尔卡?”


    “噫!”那孩子一激灵,从楼梯上连滚带爬地摔了下来:“有、有什么事情吗兄长。”


    尼尼弗:“……”


    祂有时候真的不免怀疑——是祂把这小子养得太废了,还是本来这些小家伙就是这德行?祂不确定地伸出手,让那只鹦鹉停到了自己的手腕上,漫不经心地逗弄着,祂们以前可不这样——喔,也可能是祂们的幼年期太过短暂。


    这就是作为神癨出生和作为魔鬼出生的差距。


    而这份怀疑在祂看到缇缇尔——和跟在他身后,进退有度,谈吐自如的绿发少年后——达到了顶峰。看着卡尔卡窝窝囊囊的样子,尼尼弗奥比斯想,这也许是基于权赋使然——祂是恐惧之主,所以卡尔卡里才会是这幅鬼德行。


    话虽如此,祂就看了那少年一眼,就把祂连同卡尔卡一起打包,让祂们哪凉快哪带着去,别来碍眼。


    “说吧。”祂抬手,准备好的茶壶浮了起来,自动给祂们二人上了茶:“你这次又有何高见?我说老兄,你这一天天的,也没见折腾出个什么——”


    祂看到缇缇尔的神色后,投降般缄口不语,此人的神色太过阴暗——有时候,连列列根波利斯都会忍不住对此评价道,你们俩的个性和权柄怕是反了,尼尼弗是谎言,缇缇尔才适合成为恐惧。而世事无常,娘胎里出来就定的东西,事到如今也无法再反过来。


    除非,祂们中的一方开始变得孱弱……另一方就能乘虚而入,反正祂们本来也没有情谊可言,吞了祂的权柄、领土和所占有的灵魂!没有比这更美妙的结局了。祂如此想到,而缇缇尔肯定也十分赞同——就是祂们谁都动不了谁,打起来还会被列列根波利斯那头吃草的玩意捡漏,还是算了。


    “你借我一批人,从我那儿走,渡海到地上去。”缇缇尔戈萨斯用不容置疑的、势在必得的口吻道:“我这次有很大的把握。”


    “什么把握?颠覆教廷吗?”尼尼弗眨了眨眼睛:“唉,他们如此强盛——要是放在以前,哦,还是不提这茬事了。我们和教廷有约定,不得随意到地面上去,”


    “但别告诉我你乖乖遵守?”缇缇尔似笑非笑道:“是啊,有约定,我们配合他们——这个世界上得有人来出演反派,所以派遣魔鬼,给他们驱逐,不过谁都会栽跟头的,命运不会永远站在谁的那一边。”


    祂用煽动地、循循善诱地语气说:“从前,众神被命运抛弃了,于是教会取代了祂们;现在,也该轮到教会被抛弃了——那些僧侣喜好奢华,热衷训诫与说教,还爱一点戕害儿童的事业,是的,驱逐魔鬼之人,反被魔鬼所俘获,这就是命运。”


    如果法尔法诺厄斯在这里,他可再熟悉不过了,缇缇是个惯于煽动人心的家伙,不论是这种低声地、仿佛完全为你好的轻柔声音,还是激动的、昂扬高调的演讲,要不是法尔法诺厄斯早早的、无形的忤逆,大概也会逐渐落入祂的圈套……


    “总体来说,”尼尼弗下结论:“我不太想和你合作,不过呢,能给那些家伙添堵的事情,我还是愿意做的。”


    “就是——”尼尼弗微笑着问:“我比较好奇,按你的说法,命运可能抛弃任何人,也会帮助任何人——那你会有被抛弃的一天吗?”


    “我们不一直是以‘被抛弃’者的身份在努力吗?我的兄弟。”祂巧舌如簧道


    而那傲慢的、残暴的、只相信自己的谎言在心底嘲笑着,祂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发生的,祂才是最后的赢家,从始至终——


    作者有话说:其实原本缇缇的名字应该音译为逖逖,比较凶而且符合(?)他的狗屎个性


    朋友:照顾一下文盲我不认识这个字儿


    我:好的


    就这样改成了缇缇


    第147章 爱与美


    对于彼时的法尔法诺厄斯来说,卡尔卡是个特别奇怪的小孩,要么就想方设法地把胃填满,要么就让胃空空荡荡,这是他们幼年无法控制本质所导致的,就像法尔法诺厄斯抖一抖衣服,就能从身上掉下来七八只虫子,到处乱爬,也不是很能收回去。


    这把卡尔卡图拉吓得够呛,赶紧远离了他,直到最后他和缇缇离开,他也没和图拉说上几句话。


    接下来他们要去往帕福莲,不过,在入境后,飞蛇就得停在外头,该换车拉,负责拉车的是一只威风禀禀的双头狼,这让法尔法诺厄斯趁缇缇不注意,多看了几眼,等缇缇转头时,又装作一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缇缇掸了掸身上的粉色沙砾,祂的目光锋利如一把将人剥皮刨肚的刀刃,过来接应的仆人都不敢造次;可不妨碍祂还是喜欢装好人,坐上狼车后,祂哼着歌,将法尔法诺厄斯的一绺不太对称的碎发编进绑起来头发里——如果忽略掉他自己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话。法尔法诺厄斯想,随着他的成长,缇缇可能对他有了一点忌惮,如果他踩对方底线的话……


    大概真的会被杀掉也说不定。


    在面对那柄一下削掉自己小半头发的长镰刀时,少年心想,实际上,他已经很——懂得怎么用谦恭的态度去面对缇缇了,哭泣是没有用的,撒谎也会被识破,他只好斟字酌句,尽可能用少量的话来表达意图。


    而反叛与不甘,像一山被烈火燎过的红花,愈是烧,就愈发茁壮成长,红的,红的,红的,红色眼眸被银刃掠去,印在餐具上、镜子里、茶水中,他很疲惫,但还在咬牙坚持,即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他通过缇缇的只言片语判断道:祂和魔鬼领主们定下了什么约定,但由于祂的臭名昭著,进展不是那么地顺利,这也让祂的心情不是太好——


    “殿下——”


    有人来通报,而这一下就坏了缇缇尔戈萨斯给少年编头发的兴致,祂扫了一眼,喔,是个没什么用的人类,缇缇尔戈萨斯上扬的嘴角没有因此落下去,眼神却阴鸷得可怕,正当祂准备轻描淡写地给对方扣一个什么罪名之时,法尔法诺厄斯冷不丁开口:


    “别人不会懂您的。”他笃定而轻蔑地说:“您又该指望谁能理解您的苦心孤诣呢?都是一群没什么见识的家伙而已……而且那个卡尔卡图拉,胆子也小得很,没什么结交价值。”


    反正法尔法诺厄斯是没懂过缇缇这个神经病一天到晚都在奋斗些什么的。


    灰发男人似乎对这种话相当受用,好像事情理所应当是这样的,祂摸摸弟弟的头:“是啊,别人怎么能知晓我呢?我可都是为了——”


    祂大笑着:“——为了我们所有——为了围场的一切!”


    这话法尔法诺厄斯实在是听腻了。


    不过,法尔法诺厄斯本来都做好再低调一些、最好当个安静的摆件,以此去打探打探别的有用信息时,缇缇又把他打发到了别处——“多和你的同龄人交流吧,你们是同一批‘诞生’的。”祂说,完全不打算给法尔法诺厄斯什么偷听的机会似的。


    好像,祂从始至终都能看穿他一样。


    这让法尔法诺厄斯有了一瞬间的挫败,但他还得勉力演下去。低声说了句“是”,很快,他又安慰自己,也许是他刚才“张扬”了一下,让缇缇想起怀里这个弟弟不是纯粹的玩偶加偶尔能替他处理处理公务的家伙,他有主见也有思想;不过,这对缇缇而言不重要。


    而被引去另一处,给又是不知哪位魔鬼少爷当陪玩的法尔法诺厄斯做梦也没想到,在一望无垠的玫瑰色戈壁里,居然会有一座——凭空出现的——


    “这是什么?”


    他瞪圆了眼睛,难得像个符合外表年龄的孩子,指着远方的建筑:“那是海市蜃楼吗?”


    领路的魔鬼恭恭敬敬道:“喔……那是库尔库路提玛殿下居住的地方,至于您说的海市蜃楼……偶尔,这宫殿的倒影会随机出现在荒凉的旷野。”


    在没有太阳的干涸之地,唯有前方的是绿意盎然的庭院,大理石所造的立柱、拱顶、桥梁和凉亭支撑、复合并构成了形似神庙的白色建筑……不,等走进一看,他才发现,那些远看洁白的外墙,实际上是温柔的金奶油色,正是这种色差,在视觉上让远道而来的人误以为,那是撒在墙壁上的光芒。


    在宫殿的样式上,魔鬼领主们的府邸风格都大差不差——只是缇缇的住所更为粗野,那份宏大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尼尼弗更花哨、多彩,异域感十足,还喜欢用一些彩色玻璃模拟幽曲的光;这里,也就是所谓列列根波利斯的封国,是精巧而古典的,花团锦簇,爬藤绕在柱子上,但多少有些不规则。


    进入正厅后,赫然在列的是一尊雕像,矗立在水池中央,难以想象——那纱的质感能被雕刻家完美呈现,薄如蝉翼地笼在那位持剑,脚戴镣铐的女子身上,那是一尊垂首的雕像,却不知藏在面纱后的眼睛是否也垂望着他……


    “这是我的阿姊的神像。”


    有人说,法尔法诺厄斯闻声,回头,正好看到一位“女孩儿”正从雕塑身后出来。祂要比法尔法诺厄斯矮上太多,红发如绸,身穿白连衣裙,正歪着头,最重要的是,祂头顶一副狼耳,这让祂哪怕面无表情,也多了两份可爱。


    “神像?”


    他一怔,才发现他刚才把那句“这是雕刻的是谁”给呢喃出来了。


    他收敛了惊讶,行了一个礼,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对方提了一下裙子:“我是库尔库路提玛,司‘战争’。”


    战争,听起来真不是什么好词儿,尽管他作为瘟疫,也好不到哪去。


    “为什么说这是神像?”


    法尔法诺厄斯问,根据他的常识,这里是地狱,地狱里有魔鬼,总不能是因为这里看起来像庙宇,规格像庙宇,里头摆着的塑像就都能称为“神像”吧?


    “神像就是神像啊?”这下不解的反而成了库尔库路提玛:“有什么不对吗?”


    发现自己有点鸡同鸭讲的法尔法诺厄斯改口了另一种说法,他试探性地问:“既然是神像——那你阿姊是什么神?”


    “灵性之极乐、满足、至纯至美。”库尔库路提玛还是没搞懂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不妨碍祂回答:“——以及创造之爱、与毁灭之战争的神。”


    倒影着两位少年的喷水歇息了片刻,很快又制造了新的涟漪,一层又一层地搅乱了画面。


    ……


    ……


    有时候,人会将眼所目睹、耳所听达以及鼻所嗅闻之物杂糅起来,组成一副图景,而其中被扭曲得最严重的,就是这欲望,缇缇尔每次到这里,都能嗅见浓重的麝香,好像到处都是,连墙缝里也塞得满满当当。


    不是所有人都和恐惧那个装病痨的家伙一样成日赖在长塌上,而色欲本人呢,每次都是彬彬有礼的语气,如果能忽略祂蜷起腿,身上的袍子遮不住若隐若现的肌肤、成天坐在那儿看热闹的模样——呵,这就是为什么缇缇不爱来找祂。


    列列根波利斯的外貌特征只与人的愿望有关,这是个光微笑就能惹人狂迷的男人,祂嗓音喑哑,“长话短说吧,缇缇尔戈萨斯,我还有下一场宴会要赶赴。”


    “在此之前,你就没有好的布料来挡一挡你的身子吗?”缇缇说,这可不是什么和蔼的语气,其中包含一丝丝嘲弄,祂们相见在城堡的露台。城墙底下是错综复杂的爱情街巷,到处是对只对性抱有最下流理解的男女和落魄在欲望里、却自认赢家的重名重利之人,祂跳下墙头,赤着脚走来,一个风流成性的男人,一个风情万种的符号,这就是列列根波利斯。


    缇缇尔戈萨斯第一讨厌的家伙,顺便,他第二讨厌的是尼尼弗。


    “长话短说?你这时候不发挥你的——好客精神吗?我的兄弟?”


    “啊,少来这套,”列列根波利斯没什么感情地说,就好像祂作为欲望,对缇缇尔戈萨斯关闭了一切感情一样:“谁和你是兄弟,我和你又不是一个妈。”


    “嗯哼。”缇缇尔戈萨斯突然假惺惺地起来,祂知道作为双面神,列列根波利斯既能当男人,又能当女人,虽然祂从来没用女人面孔来见过祂,而这也是缇缇尔戈萨斯最为——该如何形容呢?


    最想摧毁的一点。


    灰发红瞳之人的笑仿佛能滴出血。


    “我来谈谈合作,”他的手指压在胸口,弯下腰,看起来无比诚恳:“很简单,关于未来百年的变革,这么久了,我们应该更改一下此前延续了一千年的做法。”


    “做法?”金色眼睛的神癨——或者说,此处应该被称为魔鬼才是,没太信对方能拿出什么好的一套;以祂对缇缇尔的了解,八成又是别人出力,祂坐享其成的法子。


    “你知道,我骗不到你,不是吗?”缇缇尔戈萨斯说,“你不信任我,也得信任一下自己的实力吧?”——


    作者有话说:其实非要说大家可以叫列列根爱神姐或者色/欲哥


    (咦)


    是的他们不是一个妈,之前见法尔法的时候他也说了“你们母亲”而不是“我们母亲”具体什么情况以后分解


    第148章 世人多愚昧


    在列列根波利斯看来,互相依赖就是个笑话,祂们不互相妨碍就是天大的喜事了,而缇缇尔戈萨斯大有老生常谈的意思,祂讲述了——讲述了祂们这一千年来和教廷的交易,讲述了自从被赶到这地方来,面对暗无天日的冥府,谁都不痛快,但失败者从来是被动的。


    缇缇尔戈萨斯一边演讲,一边注意着色/欲的是否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尤其是触及那个词——失败,祂还得注意不戳到对方的自尊心,哈哈哈哈哈,狗屁的自尊心!


    祂时常轻蔑地想,列列根波利斯,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你还真当自己还是那位光辉灿烂的神子不成?丧家犬一样,被赶到了这里,从纯洁高贵的精神之爱,沦为了最不值一提的欲望,苟延残喘这么些年都无作为。


    而我是不一样的。祂滔滔不绝,徐徐地将那个愿景展开,“下一个百年至关重要,只要你配合我……”


    祂夸张地、虔诚地行了一礼:“我们会夺回一切的……只要我们能动摇教廷的信仰,我的计划不算难,就是分步骤……”


    列列根波利斯轻轻哼了一声,祂说:“动摇?你谈何动摇?他们在这个世界站稳了脚跟,而且智慧之泉也被教廷霸走了……”


    祂看上去有点索然无味:“世人是多么、多么的愚昧啊——”


    ……


    ……


    “为什么这么说?”法尔法诺厄斯问道,一直以来,即使尽是看见一些……人性的丑恶,他大多都归结为缇缇不做人,即使表面上,缇缇什么都没做,祂才不会管下人干些什么呢!几句诘问,几句挑拨,魔鬼们自然就会去按祂的意思去戕害人类……


    ……而那些魔鬼——关于魔鬼,法尔法诺厄斯还是知道很多的,比如,很多魔鬼是由人转化而来的,那些历经极端困苦的灵魂,会有一定几率被转化为魔鬼,剩下的失败品……就全部回归“本源”了。


    他旁敲侧击地问过缇缇什么是本源,被忙着的魔鬼领主好一通敷衍,每次的说辞也不太一样。法尔法诺厄斯只好摒弃一些听上去不太真的部分,琢磨着总结道:本源是灵魂磨灭后会到达的地方,人有肉之躯、灵之躯。在□□泯灭后,灵魂来到冥界,而居住在冥界的灵魂保质期会长很多,直到被外力打碎成粉末,最后回归到本源这个类似于面团的地方——


    其中还有好多解释不通的地方,直到今天。


    时间转回到一个小时前。


    介于库尔库路提玛实在是不像通常意义的魔鬼,祂太正常了,没有折磨人的爱好,说话也不卑不亢,要不是行事作风还是很古代人,法尔法诺厄斯都想对个穿越者暗号之类的了。


    “阿罗海,”库尔库路提玛安安静静地吃着法尔法诺厄斯带来的甜品,绿发少年不太爱吃东西,但他得装作把东西吃完的样子——他一想到这是缇缇给的就反胃,就干脆全部以“礼物”的名义塞给金眸少年了。


    而库尔库路提玛,明明生着狼耳,却特别喜欢吃糕点,黑山羊奶酪馅饼、大海酒心青苹果派、夜莺舌布丁,被乱七八糟地摆在盘子里,黑的绿的橘红色的,他们坐在可供休息的白柱中间,身旁的竖琴不时被风噼里啪啦地拨动——不,那不是风,纯粹是库尔库路提玛自己驱动着弹奏的。


    在缇缇眼里,音乐这种东西不值一提,就算是乐器,他也偏爱阴森交响曲,而库尔库路提玛很享受这种宛若祈祷的琴音,祂不讲究的盘起腿,满足地舔了舔手上的残渣后,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


    “围场是由阿罗海包围的,就算是你到达一处沙漠,亦或是戈壁、群山,只要你一直走啊走,就一定能碰到阿罗海,这点你知道吗?”


    不知道,缇缇没说过。但可以想象,因为世界就是海洋包裹大陆——如果说,围场是一种对标陆地的模仿,那全世界的尽头是海洋,那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


    “……灵魂,本来是可以永生的。”祂说:“此地是灵魂最初、也是最后的归所,长久地住在这里,即使不被外力撕碎,终有一日会因为厌烦、无趣或者一尘不变而不自觉地去靠近本源,这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而一旦进入本源,就会化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祂想了想:“驱动、平衡着整个世界的神秘力量……但是本源……是难以名状的,会彻底虚无……”


    法尔法诺厄斯耐心地听着祂的解说,而库尔库路提玛像陷入了某种苦恼里,即使祂没有表露。


    “……我说道哪了?”祂说:“灵魂的永生方法是——死后,横渡阿罗海,重新回归人间,我们管这个叫……灵魂转世……如此不断积累……”


    “转世,然后呢?”法尔法诺厄斯忍不住问:“记忆怎么办?”


    “单靠灵魂本身是很难度过阿罗海的,人会渴,那是精神上的渴,所以在过去,都是携带着泉水渡海。”祂说:“遗忘之泉,饮下后,会忘却前尘,不论好坏,都从头开始……而那些记忆会流入智慧之泉,如果能饮下智慧之泉,那么,就会获得德智……”


    “那泉水在哪?”他随口问道。


    “智慧之泉被截断了,”库尔库路提玛摇摇头:“阿姊说的,不过遗忘之泉,在谎言那边,你不是和谎言一起过来的吗?”


    ……靠,感情就在家里啊。


    法尔法诺厄斯暗骂了一句,该死,他是真的不知道。


    一些问题随着库尔库的回答得到解释,而另一些就接踵而至:如果说,灵魂得以流转,假设——一部分灵魂回归本源,那是力量所在——按这个说法,也许本源里还能产生新的灵魂,补充损耗;一部分轮回转世……那他好像没见过谁轮回转世的啊?这么一说岂不是渡海就能去人间?!


    他霍然起身,零碎的猜想刹那见来连成一片,原来是这样……为什么要折磨灵魂,使其变成魔鬼呢?只有魔鬼能不借助泉水渡海!


    “那我们——”


    “不行吧。”


    祂的一句话浇灭了法尔法诺厄斯的希望。


    “我们和教廷有约……不得擅自离开冥界。”


    绿发少年又只好坐了回去,而库尔库路提玛不明所以:“你在沮丧吗?”


    “没有……好吧有一点儿。”


    “世人多愚昧,你为何执着去地上?”


    不,世人并不愚昧。他在心底轻轻反驳道,人……是复杂的,就算这里仿佛聚集了全世界的恶人,也不能证明世人是纯粹愚蠢的、不可教化的,那被匡在善恶范式之下的人,既是爱撒谎、爱偷懒、爱狡辩和推卸的,也是勇敢的、坦率的、善良的和正直的。


    他承认,他在脑子划过这句话时,多少已经有些……不太信任后半段了,那些过去有关“人”的印象在逐渐衰退,失望的情绪激烈地挣扎着,唯有——在缇缇玩味的、轻视的目光下——艰难地抵挡那迁怒,只有在午夜无眠时,他才能平息自己,去劝说,人不应该是那样。


    他问为什么,可没想得到答案,而库尔库路提玛也以一句“不为什么”作为结束语,没有意外的话,他们只会在这里呆上一下午,等待养育人们的商谈结束。


    这时候的库尔库路提玛还算是有问必答,可让祂找话题基本等于白瞎,日后的战争,此前仅愿意为艺术停住驻目光,祂的眼前飞过一只蝴蝶,远处,是亡者们在辛勤劳作。


    真是遗憾,法尔法诺厄斯想,家门口就是大海,可他却无法前往地上,而他盯着地面,还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缇缇从未让灵魂转世过,如果说,祂派遣魔鬼到人间——姑且算捣乱吧,那捣乱是一码事,没有那个资质的人类,完全可以放了呀?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堕落……吧,缇缇对他的限制都是轻柔而无形的,何况祂想瞒的事情,法尔法诺厄斯一时半会儿还真不一定找得到线索;他没见过那些经受折磨后不堕落的灵魂……只见过彻底魔化(甚至还有些天赋异禀的,一到地狱就是魔鬼姿态,可见生前是有多邪恶),抛弃道德和为人的,以及被粉碎的。


    就像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英雄好汉都没有,全是孬种一样,要不是他还有之前的记忆,不然他真的该被缇缇匡得彻底。


    针对第一个问题……怎么可能呢?一个声音从他心底冒出来,他的声音,缇缇的口吻:这些灵魂是奴隶,是魔鬼的根基,要么彻底最大利益化,要么就碎了也绝不放还。


    ……那神呢?库尔库路提玛说,祂的阿姊是神……那又是……地上有教廷,和魔鬼是敌对,那是必然的,其他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谜题越来越多了。


    直到蝴蝶飞到他面前,少年茫然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抓住那蝴蝶,而是直愣愣地保持姿态,真是漂亮,可惜这蛰伏在这具身体里的并非那抹脆弱美丽的同族,这缤纷的色彩是昙花一现。


    分别的时候很快就到了,他把剩下的东西都给你库尔库路提玛,没得到什么感谢,而他忧心忡忡,也不需要感谢。


    “法尔法,”在他被侍从带走前,一直波澜不惊地战争喊住了他,法尔法诺厄斯回头,就看见狼耳少年环抱双腿,头靠在膝盖上。


    “有一种人,可能会比较漂亮。”祂说。真是奇怪的话,法尔法诺厄斯想,行走在这里的,不论是侍从还是管家,无一例外都是绝世美人,听说列列根波利斯更美,他有点好奇,但是一想到要和缇缇呆在一起,那还是算了。


    “据说,有高尚之人——足以被封圣的虔诚、坚韧不拔和善者,若生前经历磨难,死后也不作更改,其灵魂就是相当闪耀的。”


    “那种人,”法尔法诺厄斯冷淡道:“这里不存在吧?”


    “可能都被教廷收拢了,”库尔库路提玛说:“为了贯彻他们的善,所以不太可能落到围场来;但我还是不改变我的看法,即使你好像有不同的看法。”


    “啊,没什么不同,”他避重就轻,转过身去:“你我都是魔鬼,又都是‘母亲’诞下的,有什么不一样呢?”


    第149章 那是病


    自他们回来以来,尚且得以保留的、最后一丁点随意性也随着主脑的一声令下被掐灭,深藏于城堡地下暗河的机器开始彻夜不息地运转,那轰鸣代替了哀嚎,法尔法诺厄斯偶尔下去传递口谕时,眼神飘忽不定——说实话,他宁可听见凄厉的叫喊,也不愿意面对着庞大的沉默。


    顺从、无望,人与人相互接触时的眼神是戒备的,一个以“告发”维系的场所,不长久也没什么关系,在这长久的、对心灵的拷问中,法尔法诺厄斯无师自通了一个真相:灵魂即能源。


    是材料,经过捶打、变形,成为利刃;是劳力,数千人和数万人能造就无人能及的奇观;是燃料,不间断地榨取,在起伏的黑水下,法阵运转,也保证了那奇怪机器的运转。


    经过那么多年的摸底,法尔法诺厄斯已经大致清楚了——这既是城堡的能源,也是在能源总和上——建造着一艘久久未成型的航船,大概是用来渡海的。阿罗海,那隔绝了冥府与人世间的汹涌海水,能把人的一颗心泡到白烂,能吞噬所有情感。


    “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那是稍纵即逝的一句话,他不动声色地在心底痛骂了一句,下一秒,管家拉比苏从阴影中跨出。


    位以悄然无声闻名的魔鬼,要感知他的到来是一件困难的事,好在法尔法诺厄斯已经习惯了在外伪装的生活,他的行为举止都是规矩的。少年一言不发地指了指图纸上的几处纰漏,并在对方意味不明的微笑中点了几个负责人:“今天之内返工不成的话,就拿你们几个问责吧。”


    无人敢反驳。


    法尔法诺厄斯已经不想再思考“这并非我的本意”——这种没屁用的开脱之词了,为了自保推别人上火架,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但当他端着尽职尽责的殿下架子离开时,谁都不知道他究竟私藏了多少。


    ……是的,从他停止去讨好缇缇开始,那些奇思妙想也好像随着他的年龄增长而停滞了,管家拉比苏都不禁感叹,他从前是多精力旺盛的小家伙,不论他想做什么,殿下都答应陪他闹,从来不考虑赔本。


    “胡闹也是要成本的。”面对疑问,法尔法诺厄斯一句话就带过了,替他提灯的魔鬼踩着他的影子,跟在他身后,像一抹噩梦;他在上楼后,才屏退了这位管事,独自走进了幽深、惨白的花园,白雾季特有的死气沉沉,悲苦、荒凉和凄切都是能扎进人眼中的针,他与刺痛为伍,都快分不清他为人的心究竟在为哪些东西而悲伤了。


    魔鬼的躯体却是为苦难而欢腾的,他想,那就冷一冷吧,到冰天雪地里去,即使没有太多感觉,起码也能清醒一点。


    缇缇要建造船去地上——祂不给法尔法诺厄斯参与的事务太多,可不妨碍祂弟弟能从蛛丝马迹反推一些,造船,就意味着也许魔鬼只是渡海的成功率高,并非百分百成功;泉水保持精神的不渴,而人和人总归不同,精神坚韧者也许能少喝几口泉水——那么,被魔化的魔鬼是算精神坚韧者吗?即便是负面意义的……哼,哪怕是恶人,也得付出努力,才不至于沦到籍籍无名的地步。


    如果善恶两端都相同,那善人是不是也能渡海?水具有冲刷的性质,要完完整整地把记忆带到另一个肉身,听上去就很困难……


    假设,他思考着——假设,魔鬼作为魔化灵种,有两种方法显现人间:一,保留记忆,投胎肉身,然后引导作恶,死后再成为魔鬼,但没听过类似的事情;二,魔鬼能直接以灵体的方式现世,别人直接认识、直接触摸。


    想到这里,法尔法诺厄斯迅速反应过来了——喔,那极恶之人是魔鬼的侍从,极善之人是神侍?没听过对应的乐土和天堂是什么情况,可他总觉得……不,准确地说,他总觉得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天堂才对。


    列列根被祂那——呃,弟弟或者妹妹——尊称为神,可祂那边也全是魔鬼。嘶,想不通。


    他还需要别的什么线索,法尔法诺厄斯冷眼旁观着,垂着头,跟在灰发男人身后,他还太弱小,被无能为力占据了太多,直到——


    缇缇打了个响指:“嗯……这样怎么样呢?”


    “你会得到报应的……你这个魔鬼,呃呃呃啊啊,去死吧!!”


    狂信徒鼓足勇气,试图以疯狂的姿态攻击站得笔挺,双负在身后的男人,而缇缇尔戈萨斯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轻轻弯腰,以玩笑的口吻对弟弟说:“你看,这位呢,是一位热衷以宗教之名去惩罚其他人的家伙……”


    “那真可悲,”法尔法诺厄斯没什么感情地说道。他内心暗搓搓吐槽了一句: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契约又不在我手里。不过,以他对缇缇的了解,此人没干好事多可信度很高,祂非常、非常讨厌这类僧侣和狂信,会不留余地去揭发他们的罪行。虽然祂自个也在作恶上也不遑多让吧。


    这群人,比起在维护自己的神,更多的是在维护自己的地位吧。他本来寻思着糊弄两句话算了,却在下一秒瞪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他忍住了后退的冲动,不是因为靠近的狂信徒,而是忽然撕裂了此人腹部后钻出的——触手群,苍白的,带着浑浊粘液,啪嗒一下,落到地板上,然后是——第二团,第三团,从手臂、大腿爬出,连眼球都被挤压了出来。


    而令他震惊的并不是这种邪典一样的杀戮场景,哈,他在缇缇这里真是见识过太多血腥场景了,究其原因,是以“瘟疫”为权柄的法尔法诺厄斯,在看到那种浑身只有透明触手的、每个大概都只有拇指大小的触手团的一刻,就已经比任何人都先一步知道了那“生物”的本质——


    那是“病”。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那确确实实是属于缇缇……怎么看都更接近于水螅的生物,缇缇的权赋是“谎言”,本来不应该有致人病变的能力才对。


    缇缇尔戈萨斯搂过少年,祂好像意识到了对方的抗拒,手向下一揽,就拦着他的腿,单手把他抱了起来,以防他找借口跑了。祂可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不太愿意面对现实,但做事还算上心和认真……


    “母亲通常会把幼崽交给有权柄关联的家伙抚养,不过呢,别人愿意的话,也可以直接把幼崽一口吃掉,以求利益最大化。”祂整理了一下法尔法诺厄斯的头发,笑吟吟地说:“某不太想抚养两个幼崽的家伙可是直接把人吞了呢?要不是我把你救下来,你都不会有今天。”


    缇缇尔戈萨斯好整以暇地抱着法尔法踩过那具被病分食、寄生的躯体,心情很好地哼着歌,而法尔法诺厄斯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以掩盖他的表情。祂拍了拍少年的后背,“为了你,我也是很努力的。”


    不……


    “为了你,我送出去了很多精英呢?不过在教团建立后,你就变得挑食了起来,法尔法代。”


    我不是……


    “但是一切努力都是有意义的,我做了一些小小的——实验,也可以说是一种改造吧。”


    缇缇的本质是水螅体,除了水母、珊瑚虫,水螅体亦有寄生性水螅这一类别。


    零碎的知识碎片开始转动,他很久没有那么拼命去想过往了,因为这无疑是种能抚慰精神,也让自己丧失对抗现实勇气的沉溺,他在哪里看过,黏体动物的抑癌基因是退化的……


    黏体动物也能在寄生的组织上形成肿瘤……


    ——“我本来也是抱着一试的心态。”祂露出尖锐的牙:“没想到真的能成功做出‘疾病’的效果呢。”


    祂说:“我和你更进一步了,你高兴吗?法尔法代?之后你都不用操心了。”


    黏体动物和癌有关!他蓦染想起缇缇说过了那个什么教团,和炼金、实验以及宗教有关,上边的核心标志正是珊瑚虫!


    缇缇尔戈萨斯以他的名义行事时,意外发现了,不,也许不是意外,他在用另外的方式吞噬他的权柄!


    意识到这一点的法尔法诺厄斯无论如何也很难再平静了,他本来还准备徐徐图之,可眼下已经没时间了,他必须、必须想办法在缇缇吞噬掉他——哈,有时候,最怕的就是这种慢刀子切肉,缇缇到还不如一口吞了他,倒还一了百了!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


    “为什么?”


    他捏紧了缇缇的衣服,用示弱的语气问,而在哀求和颤抖后,是一双被藏起来的,近乎要滴出血的眼睛。


    “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的,哥哥。”


    “我知道啊,”祂抚摸着法尔法诺厄斯的头发:“我什么都知道,啊,你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看重——就算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灵魂,那也不妨碍什么,不是吗?”


    他在听清那句话的瞬间,不存在的汗毛一下子全部耸立起来了。


    “哼?吓到你了?”缇缇好像有点满意这个局面,“我们这种存在,确实有一定几率生而知之,但要看母亲赐予的多少,当年,我和尼尼弗是在逃亡途中被母亲生下来的,故而得知……”


    祂哈哈大笑:“你表现得太明显了,谁能知道那么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技术呢?喝了维尔米杰泉也没有这个效果啊,法尔法代。”——


    作者有话说:这里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说,也就是粘体动物的祖先可能是一群癌细胞……


    噫真的掉san


    第150章 回到原点


    在这种不能分心的时刻,他却松开了攥着男人衣领的手,远方的好像传来了遥远的、处决才会出现的声音,当然,那大概率是他的谵妄,自从他不用、亦无法入睡以来,他误以为厨师切开的西瓜是头颅,又在路过还未被打扫干净的、到处血渍斑驳的斗殴现场时,把那当做侍女端撒了的红汤。


    谁晓得红色的肉是西瓜肉还是人肉?那些都不重要了,缇缇说:世界比你我想象中的要复杂,法尔法代。


    缇缇说:生产是母亲的权柄,我们无权质疑;在有些念头,祂会诞下一些……不知道是从哪里捕捉来的灵魂,然后按照想法重新捏合,祂们有些保留了一丁点记忆,有些呢……


    祂说得含糊不清,怀里的孩子只是安静地倾听着,缇缇尔戈萨斯大步地往前走去,阴冷的雨夜,风在嚎啕,祂的声音穿插在其中,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但是他们没有一个比你更好,你懂吗?那些狂妄的、不自量力——还想挑战我的家伙,要么可笑,要么软弱——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是这样吗?


    法尔法诺厄斯想用什么把缇缇的话语压下去,最好压缩成一个和风一样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他并不想听那些所谓“过往存在过”的灵魂是什么下场,但他还是被灌了一耳朵。


    在缇缇的叙述里,祂也是偶然发现,作为众魔鬼之母的罪神是会捕捉异界灵魂作为孕育材料的,祂对这点没有什么意外——也许是在祂们看来,罪神倒还应该更伟大才是;对此颇有兴趣的缇缇尔戈萨斯很快就针对这个,展开了一系列实验。


    祂开始饲养起这些由罪神产出的魔鬼——喔,当然,罪神不是每次都能产出一些权柄强有力的魔鬼子嗣,有些孱弱的、更次级的——比如诽谤魔鬼、争端魔鬼、蛊惑魔鬼、不义魔鬼……也有稍微不那么弱的,贪婪、贫穷、偷窃和背叛等等。


    除了缇缇尔戈萨斯,其他两位列柱皆对此不感兴趣,一个疲懒,另一个呢?沉湎于过去,成天泡在欲海里,这两个家伙没一个有用的。


    缇缇尔从中挑选出了几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魔鬼幼崽,开始了他的观察。而那些本土的,就被随便养到一定年限后,打发到别的地方自生自灭去了。祂记得,有一个被打发得最远,直接被塞进盐洞,大概去了边地之类的地方。


    绝大部分魔鬼幼崽都因为无力与大魔鬼抗衡而逐渐消散,权能会重新回到母亲那儿,弱肉强食才是围场的主流思想。


    这位谎言——透过只爱潜藏与影子中的恶灵,也就是管家拉比苏的眼睛,暗中看着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家伙。是啊,相当地自以为是,就好像笃定了睁开眼,到了一个陌生而奇怪的世界后,整个世界——反而应该一反常态地围着他们转一样。


    缇缇捂着嘴角,红眸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祂以亲和的姿态走向了天真的异世界灵魂,亦如当初他是对待法尔法诺厄斯那样。


    不少人被祂那张温和的皮相迷惑,很快陷入了狂妄中,贪慕祂给予的虚荣、权势甚至是爱,那些前车之鉴并不比法尔法诺厄斯蠢,也有些还聪明很多呢!结局也没见得好到哪去,被榨干净利用价值后……缇缇绝口不提祂们有什么下场,但这也不需要祂再多少说些什么了。


    少年闭了闭眼睛:“……我又有什么不同呢?”


    “就弱小方面,没有。”祂漫不经心地说:“但是你很关键……瘟疫,你知道这是什么级别的权柄吗?是天灾,是惩罚,是本世纪——动摇教权的关键。”


    所以果然还是恰好摇到了对祂有用能力,法尔法诺厄斯想。


    “你知道吗?”缇缇突然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很讨厌这里。”他咧着嘴:“——我们本来不应该是‘魔鬼’,我们本应该是‘神’……真是可惜,你生在了一个不太好的时代……”


    “……”


    “这已经是狗屁倒灶的老故事了,你自己没有察觉吗?新旧神的交锋,然后我们就这样被赶到了冥界,但诸神是诸神,这是不会更改的真理,是的,真理。”祂可能觉得谈论这个有点索然无味,就还是把话题拉回了更早的那个。


    “即使你那么弱小,但是我依旧可以爱你,你和那些家伙不一样。”


    谁知道这句话祂对多少人说过一模一样的?


    “……我不会吃掉你的……本来呢,所有诞生下来的魔鬼都是随着祂们厮杀,决出强者……不过,后来母亲也许觉得养育更有效率。唉,要想使唤那两个不干活的,可真是费劲儿……你得感谢我……不然凭借你自己一个人在围场,又怎么可能成事呢。”


    他假意把头靠在缇缇,这位疑似旧神的魔鬼兄长肩上,而祂已经走到了法尔法诺厄斯居住的塔楼。


    “你会帮我对吗?我亲爱的法尔法代?”


    “……那我能去地上吗?”


    “当然,当然。”祂大笑道:“我们目标就是这个——我会夺回一切的。”


    ——是“我”,而不是“我们”。


    正当他想敷衍上一句“好,我都听你的”这种和往常一样的对话时,缇缇突然停住脚步。


    老妪站在塔楼门口,好像老早就等待在了这里,她用浑浊的目光看了一眼这对兄弟,说道:“缇缇尔殿下,请把小殿下放下吧。”


    向来目中无人、傲慢又轻蔑的大魔鬼稍微收敛了一下笑容,把法尔法诺厄斯放了下来,双脚接触到地面后,绿发少年的心也跟着放下。


    他回过身,行了一礼,干涩地说:“那么,晚安,哥哥。”


    站在原地的城堡主人说:“明天见,法尔法。”


    在他踏入塔楼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是的,缇缇是城堡的主人,祂当然想去哪就去哪,谁敢拦着他呢?但祂确实也几乎不踏足这座塔楼,自然,法尔法诺厄斯总以为,是因为相比起别的地方,住在这里也许约等于一种——惩罚?算不上;轻视?彰显权威的话也确实有一定的效果,无他,塔楼逼仄、俭朴,换做任何一位王公贵族来,都会认为这与监狱没什么两样。


    就是他自个儿觉得住这里挺好的,反正只要没有缇缇,他睡蛇棚都更自在,再说,塔楼里的床还挺大的,就算睡不着,躺着看看书也可以,没有漂亮的金银摆件,但有沉甸甸的、能放很多东西的木柜,陶烧的茶碗很漂亮,花瓶里装了滴答铃兰和不知从哪摘来了银莲,而住在这里的只有他和那位老得不成样子的侍女,在午夜时分,孤独伴随着困惑,可那孤独不尖锐,反而像光团一样柔软。


    ……原来是这样啊。


    他跟在老妪身边,等彻底进了楼,关上木门后,他问:“切萨尼亚女士。”


    “有什么事吗?小殿下?”


    “……我能不当魔鬼吗?”他半阖着眼睛问,在温暖的灯光中,即便外墙斑驳破旧,朵拉还是会把这里布置得亮亮堂堂的,不给庞大的黑暗留有侵蚀的余地,法尔法诺厄斯坐在塔楼小客厅的凳子上,没那么板正。


    因为此地是朵拉切萨尼亚的个人居所,即使她在法尔法和缇缇尔面前以奴仆的身份自居,也不能改变这一事实,


    “这点不是我能决定的。”切萨尼亚说。


    “那您为何允许我住在这里呢?”


    他歪过头,眼睛是一朵即将凋谢的艳红花朵,就算面貌再如何相似,他终究和缇缇不同,和过往的魔鬼亦有区别。


    可能是出于怀旧,又也许是冥冥之中她需要这么做,朵拉切萨尼亚,这位凭执念、在冥界滞留了千年的老人,见证了诸神光辉、又为诸神殉难的,因而被大魔鬼所尊敬的——最后的祭司叹息道:“您莫怪我说话直接——和以前的魔鬼相比,即使他们也有像人的部分,但您更……”


    谦逊?活泼?还是至始至终的清醒?虽然这清醒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痛苦,浑浑噩噩的死在谎言的温柔乡里又有什么不好呢?她一时说不出理由,但想起了很早前,这位殿下还被放在主殿抚养时——那位被已经被灭口的魔鬼侍女曾经给这孩子讲了很多故事。


    莱娜说:就这样,神灯继续落入了其他人手里,不停地辗转在各个国度,不论是贪婪的国王、多情的王子、落难的公主还是勤劳的平民,都难逃诱惑……人就是如此,连英雄,也难逃美人关……


    披散着头发的孩子突然问:那神灯呢?


    莱娜一怔:神灯……神灯只是个工具,一个意向。如果是您,希望许些什么愿望呢?


    如果是我的话,他晃着脑袋想了想——可能是……我没想好,但是我想好了最后一个愿望。


    怎么有人前两个愿望不想,反而去想最后一个愿望呢?她笑着说。


    很简单啊……最后一个愿望,他尚未迷失的性格驱使着他说出内心的想法,从不矫饰,善恶分明。


    我希望神灯从此挣脱束缚。他说,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可能从那一刻起,那孩子就注定要与他的兄长走向决裂。而站在门后的切萨尼亚沉闷的心锁被晃动了一下,就那一下……


    少年的目光炙烫而清明,她俯下身,去看那双背负了命运的眼,枯朽如枝的双手,压在了他的肩头。


    趁他还没被锉平心气,趁他还没落入凡俗。


    “如果您愿意去走那条艰难的道路——”她沙哑地说。


    轰隆一声,惊雷落了下来,这是绿雾季的最后一场雨,冬天就要到了。


    ……


    ……


    在沉闷的大殿里,正在小憩的缇缇尔戈萨斯不舒服地捏了一下眉心,祂近来老觉得哪里不太对,莫非是尼尼弗又想给祂找点事?要不是不太行,祂还真想直接弄死这家伙。


    “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祂拖着长调子,问身边拉比苏。


    “局已经布置好了,大概不出二十年,就能达到您想要的局面。”拉比苏毕恭毕敬道:“先挑起三国的纷争,然后再传播瘟疫……”


    “介时,会成批成批的死人,悲伤与痛苦将充盈整个大地。”


    “那是人活该,”祂毫无怜悯地说:“那是人抛弃诸神的代价……哼,等灵魂充盈,就能有更多的——你说,是送一些污染的灵魂去地上,还是直接派遣魔鬼?这些我们都有在做,但是不成什么规模。”


    “全看您的意愿,殿下。”拉比苏笑着说:“教廷的衰败是必然的,因为我们不过是推波助澜,要一棵粗壮的大树倒下,光靠斧头从外部劈凿,是很难成功的,必须其内部腐烂才行。”


    一切形势大好,祂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是哪里不对呢?祂用手指敲了一下椅背,反叛?不,不可能,还是……


    “……法尔法最近在做什么?”祂问。


    “大概在塔楼里睡觉……虽然才入春一周,最近的雨水却是很丰沛呢?”


    “睡觉?”祂缓慢地说:“把祂喊过来,我要见祂。”


    然而,祂是等不到——祂亲爱的弟弟一如既往对祂问好的画面了。


    “轰隆——”


    少年不小心一脚踩进了泥潭,弄脏了衣角,但他毫不在乎,反而越跑越快,他的呼吸急促,但不敢停留。


    灰雾季的好处之一,就是到处是游走林,搭上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这些游走林速度极快,才半天的时间,他就能跨越大半的领地——不能用界碑传送,不能用魔鬼符文,连偷跑出城堡,都是托了地道的福,他完全不敢赌,这场逃亡他策划了很久很久,几乎是一整个冬季都在不停地踩点、背地图。


    借助雷声,他悄悄地绕过了看守——但其实还是出了一点岔子,就是,有人类看到了他出来,但不知为什么,那劳作中的人类很快扭过了头,装作没看到他。


    就这样,怀揣着半分激动、半分谨慎,他不断地跳盐洞、找游走林,靠观察生长的植被判断方位,他的目标是围场的极东端,也就是边地——他听说过,曾经有一位魔鬼领主非常不走运地被打发到了那儿去,听起来是个偏僻之地。


    光靠他自己,是不能与缇缇抗衡的,所以首先他得有所依靠,他得寻找到一处业已建立、却又荒废的城堡作为根据地,然后按切萨尼亚的说法,建立自己的领地,建立界碑。


    中途会有很多坎坷,还需要耐心,那么多年了,他最不缺耐心,但是法尔法诺厄斯不确定他是否有足够的时间,缇缇对他的侵蚀在加深。


    法尔法诺厄斯非常清楚,养狗尚且还有感情,就算是缇缇尔戈萨斯演上头了,“好心”没有杀他,那又是什么好的未来吗?


    而最后一步,也就是——切断缇缇和他的联系。缇缇所建立的教团一直在地上活动,也许是教团一直是以他们兄弟二人的名义行事,导致他们的联系很深很深。他没办法阻止,对此,切萨尼亚给出的方案是,从塔楼后院的井里舀上一点遗忘之水,然后用沾满遗忘之水的刺入心脏。


    这才知道原来那泉水就在自己住所后院的法尔法诺厄斯:“……”


    怪不得切萨尼亚经常说那是口枯井,让他没事别上那边玩。


    “你只能保留一丁点儿你需要的,其他会不可避免地遗忘。”她说:“否则,你根本不可能逃过祂的监视。”


    这对于他——对于一个穿越者、异世界的灵魂来说,是不容易接受的事情。


    那样一来,他作为穿越者的优势,也就是超越时代的技艺就没办法使用了。但少年望着那柄匕首,突然笑了起来。


    “无所谓。”他一字一句地、带着决绝和破釜沉舟的勇气:“就算没有那些——倚仗,我也不是不能活下去,我和祂不一样……我一定会活下去的。”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别回头、别回头、别回头!


    他不停地奔跑着,他也许早就忘了解放神灯的天真之言,而他在大量需要舍弃的和少量可以保留的东西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


    “但愿,我能自救成功……”在茫茫荒野中,他掏出了匕首:“我还能对人性抱有信任……但愿——”


    他还留有本心,愿意走人所行的道路。


    匕首被刺进了胸口,刺痛席卷而来,近乎让他的心绪分崩离析,绿发少年痛苦地跪在了原野上。血……滴进了泥土……无声的……那刻有符文、沾有泉水的刀就此消散了。


    他阖上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