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残酷的自然之力


    他睁开眼睛。


    魔鬼的容颜在成年后就几乎不会再有更改,缇缇尔戈萨斯双手负在身后,和记忆里没有区别,祂有时简单得像一片巨大的阴森倒影,有时复杂而晦涩,攥着缰绳的法尔法代偶尔回想起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情,像一个贸然摁下的重音,回荡开来的突兀,还有追随在之后的戛然而止,缇缇尔戈萨斯是多么不可一世的存在——


    “……从来,你只把我看作你意志的衍生品。”


    他用淡然的嗓音说,“你也从来没在乎过我的想法。”


    “你是在控诉吗?”


    “恰恰相反,我在陈述。”他嗤笑一声,很快就看到缇缇的脸色沉下来了:“你的说辞我已经腻了,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我的兄长——”


    他抑制住大笑的想法:“——何不重开一局呢?你难道不敢承认,你已经失去了钳制我的筹码,不是吗?要我跟你回去?可以啊,派兵来打,或者你踏进来——”


    “这里。”


    马背上的魔鬼优雅地行了一礼:“擅闯其他领主的领地,您不会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吧?”


    “法尔法代。”祂收敛了笑容,变得冷漠至极:“这是最后的警告。”


    “警告,真是让人心痛不已,”这时候的少年好像被圭多附体了似的:“您不准备把我视作同等资格的棋手,还妄想着继续上一盘棋局,是在害怕吗?”


    “好、好。”灰发男人——大概是怒极反笑了吧,祂破天荒地给这个跑了四十多年,叛逆又不听话的幼弟鼓了鼓掌,轻轻地拍了三下,“法尔法代,你知道吗?庇护你是我的意愿,与其他无关,是你自己想抛弃这份优待的,到时候可别后悔。”


    “那太遗憾了,我的词典里没有后悔这个词。”他笑着打了个响指,蛰伏在周边的、簌簌的虫潮起伏了一个瞬间,又随着他的心意安静下来。


    威胁,明晃晃的,戳中了那家伙不知那条神经,祂好像还想再说点什么,“你还记得切萨尼亚吗?”


    “记得。”


    “我想想,是她帮你逃走的吧?你想知道——”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说,切萨尼亚早在选择帮助自己的那一刻,她的结局就注定了,鲜少有灵魂能在这污秽的围场上存活千年,她也不过是想再看一看神灵最初的面容,“她不是因为帮助我而‘遭难’,从来不是。”


    法尔法代把目光拉长,又一下收回,“也并不是说她心甘情愿什么的,她是因你而消散,是对你的失望导致了她的消散,你搞清楚因果,缇缇尔戈萨斯,从你背弃……”


    他突然觉得,说得在多也是徒劳,谁知道缇缇还有什么诡辩呢?他不再想去钻研对方有什么表情了,因为他同样是对他失望的那个人:“关于教廷、诸神、神圣的传奇,被掩盖的历史,我有自己的定夺,来一趟边地挺劳心费力的吧?我就不送了。”


    说完,他调转马头,而没有意外的是,从缇缇尔戈萨斯身上掉落的触手和虫群撕咬在了一起,最后统统在地上化为了一片焦黑,这对谎言来说,不过是被蚂蚁咬一口的痛楚,界碑——或者说,当拥有了绑定的性质、以契约作为基底的、真实存在的信徒后,魔鬼与神灵的性质就会开始模糊。


    祂用了一千年,让自己从旧神堕为经典中的魔鬼,但祂认为这是值得的,是夺回一切都先兆。


    他只用了四十年,就拥有了近乎神灵的光彩,而这又有什么用呢?


    “我亲爱的法尔法代。”


    他不紧不慢地呼唤道:“你知道,我向来只说真话。”


    “我愿意选择你,乃是因你为避无可避的天灾,同样也是残酷的自然之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推手,没有柴火,火星怎可自燃呢?”


    “——病疫已经在地上蔓延,教士构建的传说很快就要崩塌了,就连他们虚构的神也如此。”


    “也许是这个原因呢?母亲的下一轮孕育要开始了。”


    祂这才不疾不徐地丢下最后一枚重弹,狡诈、难以琢磨、独身对着法尔法代身后的一众刀戈也不见惧色的魔鬼大公——围场原初的三列柱之一,满意地看着法尔法代远去,他大概得着急了吧?


    “我还是会等你回来,你必须得回来,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有这个说话的底气。”


    “放箭。”


    法尔法代冷冷地说,接着,他看了一眼维拉杜安:“你的账回去再算。”


    骑士只顾低着头,没再言语。


    在万箭齐发中,被射中的缇缇尔戈萨斯很快就变得灰白,然后?他就知道这鬼东西是分身!原地哪还有他的身影,只剩下一座身处陆地的珊瑚礁了。


    法尔法代没有树像的爱好,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于是就吩咐手下的人记得回头把那玩意砍了,拿去公共澡堂当柴烧;黑压压的军队拥在他们唯一的主人身旁,随着他往山的方向走去,不明所以的居民正躲在房间里,从窗口向外偷偷张望。


    “那是领主吗?我还没见过领主呢……”


    “村长说,我们过两天就得往境内再搬五十里!”


    “是发生了什么吗……”


    居民们惴惴不安的私语没能流出门板与窗户。


    折回后一直藏在人群中的阿达姆用马刺刺了一下马,在寂静的、类行军的氛围里,也就他还敢上千去和领主搭话了。他特意稍微落后了法尔法代一点,用轻松的调子道:“嘿,您现在感觉还成吧?总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所有兄弟姐妹都相敬如宾、相亲相爱……”


    他很快就闭了嘴,他注意到法尔法代的心情确实不太好。


    等一路传回主城后,那些因领主不在线而堆积的事务被重新成立的特殊政务班子包揽,而懒得和试探打太极的法尔法代更是一天之内罚下了数十人,空缺的位置很快就被他亲自提拔的人补上。


    法尔法代处理政务的速度一向高得可怕,他一个人就能顶三个人的量,而本以为领主回来了——不论是认为之后就能回归正规、万事大吉的,还是认为不再有松懈日子可过的人,等待他们的只有一道道有条不紊推进的命令。


    “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


    圭多问,他本来想回家后,先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他的学生和弟子已经在把他们出行时带回来的书分类——其中有些以魔鬼语书写的还亟需翻译,不过,在和其他城邦签订的条例中,有那么一条,他们会派遣专门翻译魔鬼语的高级魔鬼,这样就不劳烦小领主了。


    却不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法尔法代挑着重点讲了讲,在会客厅里,赫尔泽把手上的鹦鹉放到了脑袋上去,阿达姆吊儿郎当地坐在皮质软椅上,维拉杜安离得最远,佩斯弗里埃刚开始还在,后来被叫走了。不过,在法尔法代看来,什么诸神啦、教廷啦、历史啦,都抵不过缇缇尔戈萨斯最后抛出的那句话。


    但在讨论正事之前,他还是得给圭多这疯老头的惊叹捧捧场之类的。


    “……不可思议!”


    他瞪大眼睛,把在场所有人的心声讲了出来:“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如果您所言确凿——”


    “——那岂不是说,”他停下踱步,严肃道:“新的信仰……新的神明以及其信徒,摧毁了旧神的神殿,赶走了旧神?并将其异化为魔鬼?”


    “差不多吧,”法尔法代含糊地说,成王败寇,也倒是很符合历史规律……


    “我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圭多说:“天啊……我确实见过那些将山川河流人格化的异教徒,他们毕竟是异教,是上不得台面的说法,没想到祂们居然真的存在过……”


    “那神呢?”他突然问:“那我们如今的神呢?祂存在吗?”


    “……这个,我不清楚。”法尔法代回答道:“可能存在,可能不存在……”


    “这怎么还能用‘可能’来形容?”


    “没感觉到过。”他诚恳地说:“……诸神,是遵从人的请召而出现的,与自然之力有关,在堕落后,与人性有所沾染……据我所知,你们的神全知全能,有造物、创世之功绩,然而……就像诸位手里的公章一样,虽然能有上下级之分,能起同样的效力,可最权威的那一枚并不存在于‘神’之手。”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滚烫的,被他一口饮尽,他开始倒第二杯,袅袅热气中,他的声音也一并飘忽了:“……无法与全知全能这个事实相契合,祂将旧神的传说集于一身,并篡改了历史,却没能拿到权柄……”


    “……也许,那样的神始终没诞生过,又或者还在诞生中。”


    他一字一句道:“……又或者,从头到尾都是幌子吧,谁知道教廷在打什么主意呢?你们当真以为,他们——是在为了新神而奔走吗?”


    那自然不是。


    谁都看得出来,尤其是他们常年与教廷、国王打交道的人,不过是一个……利益团体,一个站在世俗之外、吸着世俗血液而活的庞然大物,他们称自己是知识之源泉,他们不是生产,却高高在上地蔑视头脑简单的平民、皇帝和贵族。


    他们吹捧诗歌共和国、艺术共和国、以及地上天国,却忘记了,麦子要种进土里,才能生根发芽。


    “我有个问题。”阿达姆不在乎什么新旧的纷争,他只是好奇:“您哪个……那个啥啥破烂兄弟说,令堂即将……咳,孕育,是怎么回事?”


    真是奇了怪了的一句哑谜,这还能给他再添几个弟妹还是怎么的?话说魔鬼——或者说旧神,原来也得打娘胎里出来?——


    作者有话说:小魔鬼真的有被重视


    天灾肘逻辑自洽神学很厉害的,如果大家有印象的应该都知道中世纪被黑死病肘了一次就哭爹喊娘了啊哈哈(目移)


    第152章 明月


    古往今来,给神魔造势的僧侣们,偶尔在某些细节锱铢必较,大部分时间里,那些超自然的力量都被摆得很高,在香火氤氲的祭坛上,或者潮湿阴暗的暗室里,从不被允许塑像、想象和直呼其名,男人收起吊儿郎当的姿态时,心里不免觉得这不真实。


    而从死后的那一天起,有这么多不真实呢!也不差这一桩了,饶是如此,他压着舌尖,还是把那句话问了出来——会有什么影响吗?


    法尔法代阴沉沉地把双手交叠,但这不足以让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斟酌了一下语言:“……我不是很确定,通常来说,罪神会在一定的周期进行孕育……孕育罪恶,也就是你们认知里的负面人格、灾祸或者危险。”


    “众魔之母。”圭多评价道:“典籍里确实记载过这么一位魔鬼,不过,关于这一说法,版本众多,而您所讲的罪神,在典籍里另有其人。”


    不过,经书到底是为了辩经人而存在的,为了保持某一时期、某一位教皇所谓的“正统”,真的校勘成假的,错的修订成对的,屡见不鲜;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只听过通识版本,嘿,普通人哪有那功夫去了解这群经哲学院的学究们在吵些什么呢?


    “在我们看来,”法尔法代继续说:“罪神孕育的子嗣有强有弱,有生而携带某种象征的,也有纯粹的部分魔物,不唯一。”


    “这对您的利益是受损的吗?”赫尔泽轻声问:“还是说有利可图?”


    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了。法尔法代想。


    过去吧——大概是他诞生后的一百年左右,罪神也进入过几次孕育阶段,不得不承认的是——作为“母亲”,那真是一位时而残忍、时而仁慈,多数时候都不可交流、不可琢磨、也不可被窥探的存在。缇缇尔戈萨斯的诸多诡辩中确实是存在一定的真实——


    要不是祂突发奇想选择了饲养这一条道路,那等待新生魔鬼的,还是只有弱肉强食那一条道路。


    “我们先来确定一下,那位——喔,按规格来讲,”圭多问:“听上去像一位陛下——祂的立场是在哪?您的兄长吗?”


    捋清楚关系的圭多非常迅速地将些秘辛转化成了他熟悉的模板,也就是那些发生在宫廷的权力斗争,论起这个,他这个老头子可太懂了!他边想,边瞥了一眼打进门起就不知道吃错什么药的维拉杜安,他活像是和门板合二为一了似的,还是说这爱较劲的小子终于在今天患上了失心疯,准备自己去当一扇门板?


    而毕竟不开口,就不会引来圭多老爷子的炮轰,他只能遗憾地摇摇头,而并不知道圭多又想痛击我方哪位队友的法尔法代回答了先回答了赫尔泽的问题:“存在对我有利的部分,也存在不利的部分,总得来说,后者多于前者。”


    他又转向圭多:“祂没有立场,祂唯一的立场就是,哪个子嗣更强、更能给祂来带祂所想的局面,祂就更偏爱谁。”


    这两个问题,是可以合并为一件事的——那便是,那位罪神的动机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复仇,报复忘恩负义、将祂们赶出神庙的人类,那些拆毁祂神像的新生教廷。


    ……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关于这点,法尔法代就不是很清楚了。


    如果有人问,那位陛下会喜欢——这些祂诞生下来的魔鬼吗?答案是否定的,也许是不够强大,这一点是占据大部分因素的,也许是沾染了那份怨恨——就算是缇缇尔戈萨斯提出饲养,那也没差。


    “……其实。”维拉杜安终于肯说话了,他一下就引来了所有人的注视:“新的魔鬼,本质上是资源,不是吗?”


    蓝眼的男人看起来比领主更加的阴郁,他环抱着双手,仿佛一下子换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温柔,不知道的还当他在同仇敌忾,而阿达姆发出了一声不算很响亮的嗤笑。


    “不论是抚养,还是任由其生长,和您——以及您同辈的兄弟无关,都不过是祂们三人之间的博弈与平衡。”


    ……是了。


    法尔法代的在心底哼了一声,缇缇尔戈萨斯不论是在手腕还是心智上,也许都更胜祂的兄弟一筹,以往放任诞下的魔鬼弱肉强食,等差不多了再去收割——或者一开始就收割一些弱小且不用浪费资源去培养的弱小魔鬼;后来的饲养,也是为了布局,其他两位只能被迫跟上……但一切始终是在祂们三人手里流转的。


    只要三列柱还在按罪神的一部分愿景做事,那中途吃掉点什么又不会碍什么事情,何况,母亲……没准在很多时间里,并没有理智可言。


    “……我好像听懂了一点但是我不确定,”阿达姆插话道:“所以你们讲来讲去意思就是,呃,令堂准备提前在这儿,”他指了指地图:“发放一些,打个比方,鹌鹑啊鸭子啊之类的,然后你们可以放着禽鸟长大后各取所需也可以直接抓来炖了,还可以养着下蛋,但是到手的肯定得比别人多是这个意思吗?”


    “……”赫尔泽平复了一下呼吸,她知道此人的说话风格就是话糙理不糙但是这也太糙了:“你说谁说是禽鸟呢!”


    圭多翻了个白眼。


    维拉杜安被他一打岔,本来心情就不好的骑士忍了一下。


    “喔,没说咱们殿下不就得了,也不会把你的鸟炖了放心吧。”


    维拉杜安说:“属下突然想起来——还有几件事没和他协商,恕我失礼,殿下。”


    “喔,”法尔法代说,他无视了被维拉杜安拽着领子,生生拖走的阿达姆——和他的求救,说真的,还是想个办法把他的嘴巴缝上算了吧?


    随着门扉吱呀一声合上,这门的隔音很好,所以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圭多率先回神:“我明白了。”


    他说:“您不准备——延续您兄长的路子?”


    “有什么好延续的,”法尔法代冷淡道:“这次的孕育大概率是天上掉补给,不抢就会有别人抢,一千年里能我、库尔库以及卡尔卡这种就已经很难得了。”


    但他是绝对不会谢谢缇缇尔戈萨斯那个混账的。


    “那么,调子就定下来了,”圭多上一秒还乐呵呵的,下一秒就捡起桌子边的军旗,插在了沙盘上:“能杀多少是多少,抢在您兄长的前边。”


    法尔法代颔首:“从孕育到诞生大概会有个……两三年,最多不超过五年的缓冲,赫兹,现在得开始做准备了,我到时候会草拟一份通知下去。”


    “好的,我会去找图曼协调的。”


    “之后死者会增多,把有传播瘟疫前科的家伙关起来……啧,我们没办法去地上,这点也太不利于……”他说到一半,话锋一转:“说起来,克拉芙娜还在没回来吗?”


    “对,您要召她回来?”


    “不,让她继续,关注一下她的动态,她要什么支援就给什么支援……她现在做的事情对我们很有利,到时候打起来,我还是需要很多前哨城的……让她用尽一切手段去颠覆自治城。”


    他安静地走到烛台前,火光舔舐上他落寞的侧脸,兴许也只是错觉。“……三五年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少年想,随即从脑海中翻出两个人名:“她的职责由罗塔乌拉、格拉特帕提二人先替代。”


    “这不是那两个喜欢争辩的年轻人?”圭多有些意外:“承蒙您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法尔法代说:“我记得你们所有人。”


    “还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召集工匠,我需要他们帮我做点东西——”他微微一笑,“你也来,圭多。”


    命令逐条吩咐下去后,他终于想起来还有维拉杜安的事情没处理呢,但他也实在没什么心思去处理了,这么多事情迫在眉睫,他率先推开了门,本以为会在走廊上看见点什么血腥场面呢——


    结果只有罚站似的、分别站在门的左右侧的二人,互相摆出一副不理睬对方的姿态,脸上都挂了点彩,估计谁都没讨得到好。


    “你们处理完了没?”法尔法代说:“维拉杜安,你先去查军队那边统计一下我们离开这段时间的装备、粮草以及人数增减和训练情况,阿达姆,你去把司法部门埃斯尔莱喊来,我现在就有事和他商议;另外,今晚两点钟,我要开个会。”


    “好、好。”阿达姆意外道,这看起来……是要有大动作了,该说真不愧是他吗?


    “殿下。在众人该干嘛干嘛去后,”圭多跟随着他下了楼梯:“还没问——罪神陛下的生产预兆,您总该给一个吧?是在哪生产、又以何种方式降临?”


    “……我没说过吗?”


    法尔法代歪了歪脑袋,“好吧,我没说过,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最好别告诉别人。”


    他加快了步子,一下子冲出了城堡,然后就站在那儿,等待走路速度不算快的炼金术士跨过台阶,少年这才——指着那一轮高高的、貌似从不展露个性的月,这一天刚好是圆月——挂在铅空中,唯一能把整个围场尽收眼底的存在。


    此刻光线朦胧。


    “这个,”他淡然地讲出了大概率不会被任何人所接纳的真相:“就是罪神,也是‘母亲’,其名讳早已不为人所念诵,其性质在为古代的‘月’,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月神,’而你们看见的、照耀在这里的——”


    “既是祂,也是祂放置在冥界的‘子宫’。”法尔法代说:“纯灵种魔鬼会直接从里面脱落。”——


    作者有话说:嘎嘎嘎嘎没想到吧他妈妈就在天上挂着


    其实有提过几次(鹅怪、小魔鬼)会有“对月亮发誓”的口头禅,嗯但是毕竟不明显


    第153章 所丢失的


    维拉杜安承认,用冷漠去压抑那种有违责任时才会产生的可耻是有用的,尤其是他和阿达姆互相看不顺眼的这几十年来。


    在领主看得见的地方,二人就经常互相对呛——而大部分时间里,正如法尔法代所看见的那样,是性格嚣张跋扈的盗贼先惹的人,而在领主看不到的地方,维拉杜安并不时刻充当着稳重的角色,他揍阿达姆的几乎都是奔着下死手去的,刚好阿达姆也没准备让他,还好冥界互殴不会出事。


    除了每次都疼得快死了。


    在此之外,维拉杜安依旧是可靠的,只要是在领主的视线范围内,不过是比以往更沉默,也更焦躁。赫尔泽或许有察觉到这一变化,她手头的事务不比任何人的少,但她还是愿意抽空去关心关心同僚的精神状况,在她思考好,付诸行动之前,阿达姆拎着酒瓶,晃到了她面前。


    “别白费劲儿啦。”他说,然后把剩下那点酒喝了个精光,在女总管威严的注视下,他还算没把匪气发挥得彻底,就比如一下子把酒瓶甩出去之类的,他比划了一下,显然是要简短地说两句话的意思。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他用这句话当开场,阿达姆此人热爱胡扯,但不太会说点什么推心置腹的话,他讲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开场白:“比我活着的时间还长,赫尔泽,我实话实说了吧,之前你们和小殿下出去见世面的时候呢,有没有遇上点什么……”


    “比方说,很刺激人的事情?虽然我和盔甲女士一直在后边搞点微不足道的变革,之类的,不过说到底,没有直面那些所谓的大魔鬼。”


    那可太多了。赫尔泽无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窝在她肩头的鹦鹉,不少人都会对这只鹦鹉好奇,而在得知这不过是一只顶多给人送送点字条,而且就学了三句舌的普通鹦鹉后,就不再多分一眼注意力过去。


    毕竟她不过是带着那只鸟儿,好像也没见她多喜欢这小家伙似的。这不过是赫尔泽深知人的探究欲有多旺盛,越是藏着掖着,越会引来觊觎。


    她缄默了片刻,说:“这次出去招惹到的敌人就挺棘手的……”


    “你误会啦。”他懒洋洋地说:“我指的是——喔,抱歉,我觉得我应该给你讲点,我愿意称之为故事吧。”他想了想:“你生前一直在村子里,有时候才到镇上,过着平淡的生活,对吧?”


    不需要是或否的回答,阿达姆继续说:“我虽然识得几个字,也听那些小姑娘讲过一些骑士传奇,不过,骑士这种玩意儿吧……”他翘起腿,好像压根不觉得自己在诋毁什么一样。


    “或者说,这一类的,我就先说士兵好了。这些人,少部分是为了挣口吃的跑去打仗,大部分都是某某国王和某某领主的佃农,嗨,不得不打的,他们当农民的时候老实巴交,当了兵,就只有在军队里挨打、偷酒喝,打仗的时候用酒糟蹋脑子,顺带干点烧杀抢掠之类事情的家伙。”


    “有所耳闻。”黑发女人简单地回复道。


    “这种日子,”阿达姆说:“也是看运气,有随便在军队里混到头,打仗跟着冲一下就完事儿的,到头来稀里糊涂的。也有的出师不利,刚开始陷入糟糕的局面……哼,很糟糕,简单概括就是,得看着别人被杀,为了自己不被杀,然后就选择去杀别人。”


    “而他呢,无疑是杀过很多很多的,他这种层次的指挥官,为了主子的版图,老弱妇孺也是下得去手的。”


    赫尔泽在那一瞬间张了一下嘴,大概是想反驳一点什么的,而现实是,她无话可说。天真稚气的人也许会相信一些陈词滥调的美德言论,也许确实也存在这样的人,而维拉杜安呢?


    这是个把阴郁藏得太好的人,什么狗屁的温和讲礼,战场这种鬼地方,牵着马去溜一圈,马回来都得做噩梦,不狠一点,谁都别想活着离开。遗憾的是,阿那斯勒内部一团散沙,大家三天两头打作一团,也没几个是纯粹为了正义。


    “所以这种人,你就甭想着去开导什么的了,对别人狠、对自己狠的人,身上指不定背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呢——”他说着说着,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让他自己烦着去吧,连死了都放不下的事情,根本不是你去开导两句就有用的。”


    他耳边传来窸窣的、衣裙响动的声音,大概这女人是准备着走了,他就随便一说,她也随便一听,不算劝诫。


    “……那你呢?”


    赫尔泽问。


    “你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阿达姆扯了扯嘴角。


    “你知道我让你别打听他——不代表你能打听我吧?”


    赫尔泽没什么反应,也不觉得这是威胁:“我对此毫无兴趣,要说目的——我也只是出于,或许殿下不希望这样,而做出行动罢了。”


    说完,她欠了欠身,离开了,留阿达姆一个人,握着酒瓶,大老远的,他看到了忙前忙后的法尔法代,身边却什么人都没跟着,他在注意到这一事实的同时,轻微幸灾乐祸了一下——哈,某人不在,这真是太好了。


    阿达姆非常快乐地走了过去,补上了领主身后的位置,在日常嘴欠之前,他漫不经心地想,打仗嘛,就是这么回事,尤其是越位高权重,越能意识到这狗屁都不是,给小领主当下属呢,心灵负担倒还轻一些,至少他真给了正当的理由和越来越有奔头的日子。


    正忙着的少年没空注意身后是多了一个人还是少了一个人。


    面对围场目前的——越来越多的人口和开拓速度缓慢增长的矛盾,在开会的时候,众人就把这个敲定得差不多了,人口的增加能推动土地扩张速度,同时外来的危机也促进了新一轮的洗牌,他开始逐步更换一些尸位素餐的人,其实,法尔法代有时候更倾向于寻找——或者说完善轮换淘汰的机制,而不是暴力推平。


    虽然当他准备一言堂的时候,也没人能拦得住他就是了。


    “一年之内,”他说:“至少要把边界推到卡摩恰,这样一来就能两地就能接上,基于此条,我们还得修路。”


    “这点您不用担心,”图曼笑眯眯地说:“我们的新居民对此很有干劲。”


    “我离开的时候,封地有出什么事吗?”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有几件小打小闹,被压下去了。”图曼说:“您可以随时查阅契约和对档案。”


    “你觉得,”他说:“会有什么事情,能瞒过魔鬼吗?”


    “哎呀,殿下,您这样讲话怪吓唬人的,”没被吓唬道的图曼说:“我倾向于没有,您掌握着我们所有人的生死——只有您不愿意知道的,没有您不想知道的。”


    他想到了什么,又很快把话题拉回了正事上,泛泛讲了几句后,一个熟悉的嗓音飘了过来。


    “总之,”鹅怪老神在在地说:“用炭火蜥蜴也能制作的简单美食,放入幽灵花,能中和掉蜥蜴带来的奇怪味道,但又能保持那种炙烤带来的芳香……一种特殊的煤汤!一种可以饮用的烧烤!”


    “但幽灵花咱们没种多少吧。”跟在他身边的,应该是学徒一类的人说:“我查询过了,这种花卉很难得喔?在大规模栽培之前——再说,这种植物的药用功能更大,所以肯定不会作为烹饪食材悠闲使用的。”


    “那我们考虑下一项!”鹅怪嘟嘟囔囔地说:“下一项是……是什么来着……”


    “是什么?”


    法尔法代发问。


    “哎呀!殿下,您哪,别这种时候打岔……嗯?嗯嗯嗯?”


    当安色瑞努斯再次看到那名少年领主时,竟然生出了点久违之感,他嘎嘎地走了过来,行了个礼:“真高兴再次看见您,殿下!”


    我也很高兴你还没放弃你那些歪门邪道的黑暗料理。法尔法代在心里说道,到底哪个正常人会用专门用来燃烧的炭火蜥蜴来做菜的,这个世界是没有你中意的食材了吗安瑟瑞努斯?


    喔,虽然鹅怪本身也不能被称作人就是了。


    殊不知,鹅怪在仔细端详过他后,突然感叹道:“……您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有吗?”


    法尔法代并不觉得有哪里不一样,非要说的话,就是他取回了一段记忆,能够帮他更好的捋清现状,也足够让他……心碎的记忆。反正到目前为止,所有人都以为他拿的是和某位兄长你死我活、争权夺势的剧本。


    貌似高位者生来就该如此,谈论真心也成了件可笑的事情。


    “您了解您的使命了吗?”


    羽毛蓬松的、一心扑在美食上,本不问任何事情的大鹅问,他漆黑的眼珠安静无比,好像从很久以前起,从他莫名其妙地脱离了同族们牧蛇的生活后——他就不可避免地知道了许多。


    “……了解了点,但是……不,没什么。”


    “您看起来另有想法,不准备走那条既定的道路。”


    “与其说是不走……不如说,还没想好。”


    “不,您从一开始就选择了。”


    鹅怪说:“您不屑与魔鬼为伍,您选择庇护……”


    他没能说下去。


    毕竟啊,安瑟瑞努斯想,那三位魔鬼大公是最后拥有旧神之称的家伙了,罪神陛下来到围场后就没诞下过正儿八经的神族,嗨呀,不到地面,一切就都没有意义啊。


    “不管怎么说,”法尔法代弯下腰,披风坠地,“不论是哪条路,只要能通往我所想的那个节点,我都愿意尝试一下——我还是很想再见妈妈一面的。”


    他轻轻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有人→光伟正骑士


    依旧有人→其实黑完了只是在装


    打仗打的,不如说打仗不落下几个ptsd那是人吗(什么)


    第154章 情愿与否


    丝绒般黑夜下是闪亮的灯火,与静谧一词相悖的是,这是座相当热闹的城池,被玫瑰色沙海包围的绿洲县宾莎尼亚向来给人一种慷慨、熙熙攘攘以及善于表达的印象,最黯淡的灯火被母亲留给了酣睡的孩童,兜售彩蛋、糖果的行商互相挤眉弄眼,最后围上了初来乍到的游客,本不该有人怀疑此地不是乐土,直至偶然路过的、骑着马的黑甲士兵从影子里跃出。


    “又来了啊……”听觉敏锐、神经也敏感的小贩弗莱转过头,他捅了捅自己的朋友:“你不觉得最近士兵巡逻频繁了起来吗?”


    朋友左顾右盼了一下,这才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透露出一个其实已经过了保密期限的秘密:“我听说,是因为……”


    说话间,又有人来到摊位前,这里的集市呈现出一种乱中有序的形态,人可以随意地将除了食品之外的物品摆放到地上售卖,当然,按照集市的规矩,食物类必须租赁长桌,所以弗莱每天晚上都得呆在长桌边上进行买卖。


    至于配备好的椅子?喔,他有时候会借给隔壁地摊的老板的女儿当做桌子,用于练习书写。


    而凑巧的是,这次的顾客耳朵尖尖,显然是一位魔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全是人类的城镇逐渐入驻了一些魔鬼商贩、游客之流。尽管所有人在办理居住证时,都有被告知这里是由魔鬼所治的城池,可除却都城琴丘斯的居民,其他郡县几乎看不着领主的影儿,这就让很多人对魔鬼的形态、模样、声音万分好奇,有声称见过领主的,也有以讹传讹的,但大差不差的是,那是一位少年领主。


    他不爱塑像,也没有把自己的模样搞得广为流传的癖好,好奇心旺盛的终究是少数,更多人只关心政策和如何过日子。当魔鬼真的出现在人们身边后,魔鬼给人的印象就成了——首先是一双尖耳,有极其美艳的,也有相貌平平的,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具有,和魔鬼打过交道的人都如此评价道:


    这是一群相当狡诈的家伙。


    也可以说,相当聪明。


    而实际上,本地的衙府对外来魔鬼的管理是相对严苛的,从物品的售卖管到可携带的物品,都需要出具证明,而毕竟那句话怎么说来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魔鬼们自然会找到能钻的空子,而第一批勇于和魔鬼接触的大胆之人,也很快就总结摸索出了和魔鬼们的相处方式。


    “他们约等于你从前见过的、那种坏又很有本事的家伙。”有人说:“吝啬的地主,气量狭窄的磨坊主,尖酸刻薄的老人——那种最爱出缺德主意的家伙,但是如果你能找到与这类人相处的诀窍,就不成问题。”


    “诀窍是什么呢?”


    “有些不过是纸老虎,强硬一点就能投降,所以千万不能让他觉得你是软柿子;有些呢,自视甚高,爱慕虚荣,除非你有把握比他们做得更好,如不然,不准备起争执的话,就顺着他们的话糊弄两句吧!有些喜欢假意谦虚,那就不要害怕戳破他们——”


    “这里可是我们的城池,没必要害怕一个外人!但切记,这类魔鬼依旧不好对付,就像我们生前面对那些有权有势的官老爷,满嘴胡话的僧侣时会胆怯、会怀疑,会被牵着鼻子走一样,不过,不要害怕,我的朋友们,如果一个人应付不来,就去寻找朋友的建议、邻人的帮助,我们一起,还不能对付他们吗?”


    就这样,在这番不知从谁口中传出的言论的指导下,越来越多的人掌握了如何与虚伪的魔鬼交往——可能对于有些心术不正的人而言,魔鬼的生活方式倒还令他们羡慕呢!这种人终究还是少数。


    小贩弗莱深吸一口气,他还没接待过魔鬼顾客呢!他暗暗给自己打了气,告诫自己,和魔鬼做生意,甭管你是卖家还是买家,都得小心!


    不要赊账,小贩弗莱在心底默默地念叨:不要接受太过分的讨价还价,注意不要被换了商品然后被拿来退货,不过他是卖饮品和小食相关的——这里的饮料杯子都是用透明的植物胶做成的,如果没有及时放进铺满冰霜艾蒿的冰窖或者篮子里,大概三个小时就会彻底化掉。


    而化掉的植物胶,有些人家会选择储藏起来,洗干净后二次利用——比如用作粘合剂,用来粘一粘挂画啦、补一补开裂的木板啦,有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会把这东西打发给家里的小孩玩;植物胶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可以直接作为肥料埋进花园、菜圃里。


    正当他准备死死盯好这位客人,以防他在拿到饮品后突然讲出什么——饮料里有虫子和头发这种话时,只见那位魔鬼客人扫了一眼他的铺子,上来就开门见山:“请问,你还有多少咖啡原料?”


    “……啥?”弗莱呆了一下:“您是说想要咖啡是吗?”


    “不,我要的是咖啡原料,就是你做咖啡的东西,你听得懂吗?还有多少?我全包了!我当饮品的价钱付给你。”


    真是见了鬼了,什么人不来摊子上卖咖啡,而是原料的。


    和提供座位的咖啡店不同,咖啡店给的是现萃取的咖啡液,而弗莱这种路边摊的咖啡都是售卖粉状的冲泡咖啡,纯粹给过路人解渴的,主打一个薄利多销。


    而这位魔鬼显然就是冲着他的咖啡粉末来的。


    这里就涉及到了一个还没在琴丘司大范围传开的事实,咖啡这种饮品足够风靡——而风靡的背后通常是闻风而动的商贾,尤其是法尔法代下令只需出口定额的咖啡产品,对种植技术保密的情况下,他给的那点定额根本不足以满足这群魔鬼倒买倒卖的胃口。


    魔鬼客人盘算得明明白白——咖啡制品是定额购买,但是他完全可以找到人类,回收他们手里的、家里的剩余咖啡,到时候回去就高价卖出——谁叫以次充好是他们做买卖的准则呢?


    而抱有同样心思、且对准其他物产甚至技术下手的魔鬼还不少叻!


    “真怪,他们是怎么弄出那么多新东西的……看看这些油亮饱满的水果,还有这么多美味的食物,我们的目标就是搞到菜谱,然后带回去复刻。”


    “喔……据说是改良了轮种制度,还有耕地工具之类的……”


    “哼,哪像我们那儿的懒汉,干点活拖拖拉拉……一点儿也不卖力!”


    魔鬼商人们交头接耳,眼里全是贪婪。


    在莫名其妙地把原料当成品卖出去,并提早收摊后,弗莱一边摸不着头脑,一边喜滋滋地数着钱,一边同朋友兼合伙人大声感叹道:“……这些魔鬼也不全是坏的嘛!哎,这样一来这个月要上的税也增加了……”


    “那不一定,”朋友说:“他们想害的人没准不在这儿呢?”


    “这倒是,”弗莱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对了,之前你听说了什么?现在收摊了,我还想知道这个呢。”


    “据说……”朋友道:“我们可能要打仗了。”


    他数钱的手顿了顿,他沉默了一下:“那可真是……坏消息啊。”


    对于法尔法代来说,抛去备战状态,唯一的好事就是,在开放了对外贸易后,他勉强平衡的财政情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也就这个件事情还不错了。法尔法代把文件累到另一边,压了一下手指。拟战争状态让琴丘司从上到下都进入了一个极度繁忙的状态——首先是确认物资,必须留够足够让居民在乱起来的冥界中保命的物资,以及军需,这点上,魔鬼大公手头可动用的资源无疑比他更多——


    而法尔法代也不是毫无准备,他和库尔库还处于扯皮阶段,战争魔鬼在所有类型的战争中都有一定的加成,如果祂愿意与瘟疫配合的话,会有很不错的效果——提前是祂愿意。


    希望祂不像卡尔卡,多少有点主见,不要什么都听列列根波利斯的。而欲望会不会插手呢?祂向来是态度最含混的那个,当然,恐惧绝对会横插一脚。


    其次是……


    他本来想喊人加点茶水,只是现在——抬头就能看到指针过了十二点的领主只能自己跳下椅子去给自己泡茶,城堡灯火通明,不止他的办公室亮着灯,鬼使神差中,他走了出去,忙碌的人向他欠了一下身就算问好,多年来养成的默契就是,领主不需要他们关心,而他们也真的没精力关心领主想干嘛的时候,就会形成这种诡异的模式。


    在路过某间会议室时,有什么人的声音从没合拢的门缝里飘了出来:“诸君,庆幸吧,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记得仗要怎么打……何况,还有源源不断的、生前就已经熟悉战场的士兵们。”


    他脚步一顿。


    “别说风凉话,谁想打仗?领主说得很清楚了,我们进入其他魔鬼的视线后,被盯上是必然的。”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是啊,没有人想和安稳做告别,法尔法代想,他理解这种心态——但事实上,他没有退缩的选项,懦弱一次就会万劫不复,他已经受够了钳制。


    “我的意思还是防守……”


    “我主张主动进攻。”


    一道男声穿出来,是维拉杜安。


    “哈,我也主张进攻。”另一道挑衅的女声说:“别当孬种,日子过得太好,就把脑子过锈了,这可不好,不管明天你们——之中的谁,想讲点窝囊话,我都不会留情面。”


    “别太嚣张了,罗塔乌拉!”


    “没空从长计议了……”


    战前最麻烦的事情果然还是没能逃过。


    法尔法代端着茶杯,疲惫地捏捏眉心,除了物资兵力敌我状况的摸底等等麻烦事之外,最令他头痛的无疑是动员这块——要是人心不齐,就真是事倍功半了,摸底的探子他已经派出去了,缇缇和他之间的封国远得那叫一个十万八千里,暂时不一定过得来。


    事到如今,他开始有了一丝丝——对自己的质问,是否把自己从民众中淡去是个错误的决定呢?被歌功颂德的对象总能动员起更多的力量……在还未能完全公布情况时——你总不可能让这些饱受战争和瘟疫摧残的人再同意你的一些决定……


    对于第一个问题,法尔法代想了想,好吧,就算他记忆没丢他也要这么干,他和属地居民互利互惠,他履行职责,他们在他的辖区生活,这没什么;他需要与那些神族抗衡,是需要一些信仰什么的,但是……


    人信法律,制度,信自己,也挺好的,他很快就把这个事丢到一边,回到了办公室,他的疲惫几乎要把他的脊梁压弯,他固然恐惧被缇缇重新养起来的结局,更多的却是——如果我失败了,他们会怎么办?


    弗莱的朋友把杯子全部收拾好后,他们打着伞,走在街巷中,还有很多欢乐会一直舞到天明,他们相对无言,突然,弗莱说:“……如果是其他的——比如那些魔鬼来打我们,那还是得还手。”


    “你生前都没为国家打过仗吧?”


    朋友说,他们其实不是一个国度的人——死后才成为了朋友。


    “我们生前也没为自己活过。”他说:“不是吗?”


    "走吧,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


    ……


    血顺着剑刃流淌。


    那是一把黑色的巨剑,像野兽的獠牙,正代替主人喘息。


    她偏过头,站在臭气熏天的贫民窟。


    正如她生前那样。


    正如别人呼唤的那样。


    “圣阿尔瓦特朗……”少女哽咽道:“你为什么才来呢?你不是圣人吗?你为什么也到这里了呢?”——


    作者有话说:好困我躺了先……


    第155章 炮制圣人


    对于克拉芙娜阿尔瓦特朗而言,在她浮光掠影的一生里,值得回味的故事并不多,正如法尔法代草草扫过的那份生平一样,她从小出生剑斗场,和幻想小说里的非法地下场所不同,剑斗场更像一种——就像律师需要在金碧辉煌的办公场所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为主人争取利益一样,他们这些被负责人挨家挨户收拢来的孤儿也有自己的职责,站在专门开拓给武者的殿堂,互相行礼,持剑,针锋相对。


    那儿真是个非常漂亮的地方,整个剑斗场并不昏暗,就连那些不太正规的地方也是——到处是洁白的石柱,光滑的水磨石地板是当时较为先进的建筑技术,财大气粗、一心从贵族身上捞油水的剑斗场负责人(通常,这些也是贵族)不会在这种细节亏待——亏待在场贵族们的眼睛。


    剑斗场大部分是表演性质,唯有夜幕笼罩,烛火幽暗时,才会有鲜血流淌。鲜血是神圣的,是荣耀的,从小拿剑的人都听过这样的话,讽刺的是——这句话不光被赠予给将领、士兵,也一视同仁地被教导了这些剑斗士手中,成为绑在手上的扎带,指引着他们将剑劈下。


    红白的。


    无缝的水磨石不会发生血渍深入砖石间隙这种事情,只需擦拭,吸食液体的布会被水一遍遍冲洗干净,流干血液的尸体会被连夜抛弃在荒野。


    而克拉芙娜阿尔瓦特朗并不想讲述那些往事,即使某方面而言,那也算得上是一份功绩,她从进入青春期后,就在单打独斗方面取得了斐然的成就,她的体格相比一般人更健壮,在掂量过她的价值后,每一场胜利都给她带来了更好的待遇。她吃下了更多的肉类,还能喝上牛奶,长得比所有女人都高,长得比所有男人都高——


    这些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她时常模模糊糊地闪过这样的念头。


    尤其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三天。


    牢房的铁门每次开合,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铁和铁猛烈相撞,而她对此其实是可以做到熟视无睹的,这种金属擦过时带来的尖锐让人分不清那是不是从空空荡荡的胃部——或者说——手腕所带的枷锁——中迸发出的,她散着头发,看向来人,是一位主教,她记得这种衣饰的人都是主教,而她好像始终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阿尔瓦特朗圣女。”


    来人心平气和地说,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依旧口称她为圣女,滴水不漏的架势,就好像她还能从这牢狱之中出去一样。


    “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这样的形式见面。”主教打了个手势,很快就有人取下了她的束缚。而跟在主教身后的狱卒多少有些战战兢兢,他不想卷入大人物的纷争。眼前坐在凳子上的、独自关在这间有牢房的女人,在整个瓦卢牙——谁不知道她的传说呢?以一敌百的剑士,从微末起家,再到拉起一支军队,那是在短短几年内就闻名遐迩,几乎席卷半个阿那勒斯的义军。


    刚开始,这不过是乡勇、散兵聚合而成的乌合之众,很快,她在战争上的天赋显现出来——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耶腾迈忙着镇压内乱,临近的戈波利亚虎视眈眈——上一位伟大的皇帝死前都不放手的王冠与权杖,在葬礼后引来了新的秃鹫。


    越是在这种时候,人心越需要一个向导,一个英雄,无知者将这种种灾祸归结于皇帝的换代,人们渴望英明的君主,谁又能成为这万众瞩目之人呢?谁又能笼合起支离破碎的阿那勒斯,重铸所谓的荣光呢?


    “——我一直以为,”她活动了一下手腕:“你背后代表的家伙,会是个很不错的人,我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能帮助他取得候选帝的位置,那不论是战争还是别的什么,都能很快结束。”


    “阿尔瓦特朗圣女,你的选择并没有错。”


    主教先是肯定了她的想法,尤其是她这样的想法所带来的帮助,她拥有自己的军队,名号,而且声望在短短数年里迅速暴涨,这引起了教会的重视。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虽然拥有多位候选帝,但是世俗和教廷的纷争——几乎也是到了白热化阶段,来自多地的君主不知发了什么疯,纷纷找起了弗雷教皇的难处,又是找借口让他的圣殿骑士团撤离,又是征税,更甚者,还要绕过教会,直接处置主教,为首的耶腾迈因国王与王后的双死而退出了这场斗争,可雷克诺森首当其冲,选择了强硬到底的姿态。


    而此时的教皇正忙于另一场因剥削过重的叛乱,难以为继,而阿尔瓦特朗和她为了结束这场内乱而崛起的军队,成了很好的拉拢目标——教皇很快就为她封了圣,并宣布她拥有善德,且代表主的意志。


    当然,克拉芙娜自己,是没听说哪怕半句神启的。


    “我们一直在努力……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主教反反复复地说着类似的话语,然而这已经没有一点意义了。


    教皇与君主的斗争,这么说吧,失败似乎成了必然的事情——这些过往窝窝囊囊的君主,也不知是怎么个事儿,抱起团来对教廷发动攻击,按理来说,所有人都应该听从教会的旨意——他们掌握真理,神启,技术还有对未来的走向。


    “现在这个世道,”主教说:“魔鬼越来越多了。”


    “可我没见过魔鬼。”


    “魔鬼就在人的心里。”


    “如果一个人因为吃不饱而心生怨恨,然后招惹魔鬼,那这难道是这个可怜虫的错吗?”


    “越来越多的人没有信仰。”


    “但是你们好像也不见得很有信仰。”


    “阿尔瓦特朗圣女,”主教对她越来越尖锐的评价有些不满:“我们不该走到这一步,我知道你心有芥蒂,是的,我们根本——没想把你逮捕回来,然后交出去给雷克诺森!但是我们没有办法!但我说实话吧——”


    他沉思了片刻,让跟在身边的人都出去,他走到女剑士身边,屏息凝神,他是来传达一个旨意、一个秘密的:“您可以选择上天堂。”


    这话听起来是挺幽默的。她想,她承认自己有时候是过于轻率的——想比起残暴的君王,苦修的僧侣似乎是很好的合作对象,事实证明,和虎、狮谋皮,本身就没有什么差别,可她其实不在乎这个。


    “我也说实话吧,”她说:“我不在乎你们是不是要把我推出去顶罪,如果是为了理想和道义,我是不会在乎的,但我非常失望,阁下,我——”


    她轻飘飘的那一眼,令主教颇为头痛。


    “死得毫无价值,只有一个圣女的虚名,不是吗?而我又凭什么要为了一个虚名死去?”


    “不,你没懂我的意思!”主教说道:“你不懂……你知道的,天堂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你的牺牲不会白费,冕下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活!但是我们承诺,你死后会上天堂的……会有甘甜的泉水,会有无尽的鲜花……被教宗承认过的人,都会在天堂相聚!你千万、千万不要答应对方任何条件,不然就上不了天堂了,只有圣人能上天堂!”


    这到底有什么用呢?


    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好像并不是很悲伤,是啊,就像这不过是必要的一环,不论是炮制圣人,还是把她作为牺牲品交出去,他理所当然地让她反胃——她想,只有圣人能,那普通人呢,而且这真的不是骗她安心去死的把戏吗?


    “请您随意吧。”她说:“我已经足够失望了。”


    劝说无果的主教悻悻离去,实际上,这三天里,有不少人想将她救出去,但都被她拒绝了——她思考了很久,是她选错了吗?如果一开始选择国王……不,感觉好不到哪去。斗争失败的教会不可能交出教皇,就退而求其次,交出圣女了,但她的努力在此刻——可笑得像个泡影,她看着牢狱里唯一的窗户,明亮的光透下来,照亮了她漆黑的短发。


    她的态度坚决,在被送到雷克诺森后,那位国王——见了她一面,然后开门见山地说:“实际上,如果你死去的话,应该会在后世广为流传——”


    国王说:“但是我不希望这样,我希望你自愿宣布脱离教籍,然后赴死。”


    圣女问:“那你能给我什么?”


    国王说:“你家乡的免除三年赋税。”


    她沉默了一下:“我不确定你能否说话算话。”


    “这是告知,不是商量。”雷克诺森的国王说:“实际上,这算是我个人的一个敬意——你知道吗?就算是你不自愿宣布,我这里也有一份你勾结魔鬼的证明,还是他们亲自开的。教会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迟早会衰落,那么……你是愿意当教会的圣女,还是愿意作为世俗的英雄——当然,也可以作为籍籍无名者,被神话和传说给变得面目全非。”


    “我只是为了自己和那些无血缘的兄弟姐妹。”她说:“我答应你的条件。”


    “很好,”国王叹息道:“那么,我们地狱再相见吧。”


    她被绑上了火刑架,其实这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斗争的失败往往会被加在更无辜者身上,她宣布脱离教籍,作为自由之人死去,在被热浪吞噬的一刹那,她想,她当初是为什么——为了不相干的人拿起剑呢?


    她丢了主教给予的信物,而纯洁的、经受过莫大失望、痛苦和背叛也不曾更改的、被淬炼过的魂灵,该去按照信物指引去往另一处——特定地点的无瑕之人,最终还是落到了水里。


    在冥冥之中被网到了岸上。


    她第一次见那双眼睛,透亮的红,却并不冰冷——


    作者有话说:其实教会也在炮制圣人倒是真的……


    从这个背景开始教廷逐渐干不过王权倒是……


    第156章 无怨无悔


    语气磨破嘴皮子去让普通人参与密谋与颠覆,不如让他们相信存在一个美好的地方,后者的不困难,甚至多数人会在脑海中自发构建这样的一个地方,可能是遥远的别国,更文明,更富饶,惹得学者新生向往,惹得战士蠢蠢欲动,也可能是天国之类的幻景。


    而当你身处地狱与低谷时,再平凡的生前都成了一种值得回味的美好,即使实际上那并不美好,照样充满了困苦,法尔法代曾经用捉摸不透的语气,说,人是没有幻想就活不下去的生物。


    她那时候垂首站在他身后,直到少年偏头过来看她,发顶毛茸茸的,像某种弱小的动物,她其实大可顺从心意问一句“也包括您吗”,但她没有,而领主却意外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在脱离领主的队伍后,唯一需要她做的——也是她在除了挥剑之外最顺手的一件事,就是埋下反叛的种子,待到他日,生根破土;没有了宗教的支持,她不用再考虑用神秘的、神谕式的口吻和谁许诺了,因为事实就摆在那里,在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安宁的封国,不是经书上许诺的、永恒而不劳而获的乐土,至少你能为你的付出换回点什么。


    “已经处理好了!阁下!”阿麦特西匆匆走来,就看到了这一幕,那位总是——要么穿戴铠甲,要么穿着从头盖到脚黑裙的女士,正放任一位少女拦着她的腰,嚎啕大哭,她双臂悬空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到了少女的肩膀上。直至声嘶力竭的声音褪去,本就瘦弱的少女体力不支,居然一下就昏了过去。


    剃头匠阿麦特西看到这一幕,耸了耸肩,退到了一旁。


    作为曾经被魔鬼欺压的一员,在他原本的城市被接管后——嘿,现在想想还和做梦似的呢,原本魔鬼城主是谁,和他们这种贱民都没关系,但就在那一天,城中颁布了新的法令——很多人被筛选、迁徙,他也在名单中,本来,他多少还是忐忑的。


    要知道,哪怕是在这种狗屎世道里,贸然被送往其他地方,也就意味着之前费经心思经营的一切都白费了,人脉、关系、暗线等等,在一众茫然无错中,他注意到,唯有他的老朋友波考克是镇静的,真奇怪,他虽然偶尔来听一听策略宣讲——但都是趁着人多过来搞交易的,再说那些策略除了变着法地加税也没有别的新鲜事。


    那次却不同,他听得很认真,仿佛在经历着什么仪式一样,那种虔诚的、好像他能在这里面找到能让他脱胎换骨的某种东西,那会是什么……


    见证到这一刻的阿麦特西在负责人宣布大家可以回去,记得随时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后,阿麦特西于四散的人群中逮住了波考克,他倒是要问个清楚!而波考克,介于阿麦特西从来没有出卖过他,他也不吝啬分享接下来的——也可以说是揭开惶惑下掩藏的惊喜。


    “我可以结束流浪了。”


    “结束流浪?什么意思?”


    “我可以回家了,阿麦特西,你知道吗?我可以回到那片自由的土地了,而你也要去,快去收拾东西吧,如果我的房子还在,那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如果早没了,我们多喊几个人,就我们平时认识的那些,去租赁一个小一点的宅子……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写字,可能写得不太好,但是没关系,学过的东西是不会忘记的……”


    “等等,什么租赁?你回家又是怎么回事,兄弟,你好歹解释得清楚一点啊!”


    等波考克冷静下来后,他们去了阿麦特西的住处,在那个不太见得到光、臭虫遍地的房间,他们喝光了阿麦特西攒下来的一瓶酒,波考克第一次给他讲述了他来自哪里——


    要不是这劣酒其实没多少酒味儿,阿麦特西准以为他疯了。听听他在讲些什么吧!一个和善、不像魔鬼的魔鬼领主,税收低廉,佃农们能自由支配一部分土地,手艺人养活自己也完全不在话下,还有机会识字……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地方?他们死的第一天就被明确告知,您哪,已经下了地狱啦!


    千真万确!波考克说,之后你就知道了,我这人不打诳语!


    他偶尔会带出两个很文雅的词汇,与他粗狂的外表很是不符。待到大约一个月之后,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被迁离了——那一批几乎全是老弱妇孺,他凭借自己早年为人出头时所得来的交情,打听到了——迁离的这些人早在一周前就被陆陆续续发放了食物和药品,以作疗养,这样上路时能少受些罪。


    甚至连盘缠都给了。


    那位老人只告诉了他这些,他对大多事已经持心平气和的态度,哪怕之后是彻底泯灭,那能过一段好的时光,那也是不亏的了。阿麦特西这才意识到,波考克的话得有五分真实。


    作为最后一批走的青壮年,他们也被发放了食物、服装,那衣服是亚麻制成的,看起来是被浆洗过的旧衣,但胜在用料很足,软和又干净,可那显然是拥有正常体型男人才会穿的衣服,他们中间大多瘦骨嶙峋,就营造出了松松垮垮的效果。


    自有判断的阿麦特西最后也没能跟着一起迁去那遥远的琴丘司,而是在多方考量下留了下来,成为了一名专业的探子——他死得年轻,一腔热血有所磨损,但尚未耗尽,他觉得,既然有这种——这种听起像英雄的好事,那为什么他不去做了试试看呢?还能痛快地给过往的自己报点仇。


    有这样想法的家伙还有很多,他们在抓到能反击的机会时,个个迫不及待,只是作为策划者的克拉芙娜却另有考量。她不需要除了英勇就义什么都不会的家伙,虽然有时候,那也是必要的(更多时候,这不过是上位者的把戏)。


    脑子活络且懂得变通的家伙会被发放经费,目的就是上酒馆——或者说兴起的咖啡厅去侃大山,结交更多底层人、上层人,收集情报;忠实的人可以负责一些运输,还有协助,不用做得太多;而集两者之长的家伙,就可以去接触和发展更多的下线。法尔法代曾经告诉过她,魔鬼城主的掌控力度远不如魔鬼领主,完全有空子可钻。


    ——你们尽管去抓一些即将魔鬼化的家伙,送到琴丘司,在他们变为魔鬼的那一刻,契约会有所更改——魔鬼享有的契约和人有所不同,契约更迭和置换的时候,布置好仪式阵法,就能将两份契约同时拓下——不过,过程很麻烦,所以用来钻城市契约比较好,而个人契约,除非是城主愿意用上级条目覆盖下级条目,不然五花八门,不好归纳。


    这份说明夹在法尔法代的信件里,是圭多的字迹,用他自己的话来讲,这次出行,搜罗了不少好东西,圭多对知识的追捧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他能找到有用东西也不奇怪。


    虽然她不知道的是,圭多找到的东西被领主打假了不少,他能辨别真伪,却无法说出个所以然,好在圭多已经习惯了不问领主出处来源。


    尽管他对学生可不是这样的,用太多模糊词八成要被老头骂。


    晕过去的少女被她抱了起来,轻飘飘的,就像那位少女本身的命运一样,世界上太多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就连克拉芙娜自己也是,她深知自己——只是看似干了件波澜壮阔的事,到头来一事无成。


    追随她的人很多,但她不记得有这位少女,也许是那些年幼的孩子,也许是坚信她能带来美好未来的、某个人的女儿、姐姐或者妹妹。


    阿麦特西等她走出来,他好奇这位女士的过往,但聪明人可不会去打探这个,而是扯开话题,唏嘘道:“每个地方都有不一样的苦楚——我打听过了,这儿还蛮特殊的,契约不是和一个哪个统领签订,而是和单独的魔鬼——您明白吗?有点像每个富人携带好几个奴隶……”


    他看了一眼那些倒在巷子里的魔鬼,临走前还跑去啐了一口:“害人精!”


    收拾完那边还得收拾这边,阿麦特西想,这种特意来这种地方找乐子的家伙,倒在这里可算他们倒霉了,贫民窟可都是他们的人!不枉他半个月跟着阿达姆阁下跑上跑下。


    “您打算怎么办?”他问道,语气里充满了崇敬,能单手轻松如此沉重的大剑,这位女士实在不容小觑,这是一位不得了的人物啊:“有需要的话,随时——”


    【我确实有想法。】在把少女安置好后,她手写板上写道:【这里是魔鬼富人享乐的地方,和其他的城市不一样,魔鬼,和人类的数量齐平。】


    按照原计划,他们会逐步策反、发展一些人,而对接的上级是从琴丘司直接派来的,也就是和法尔法代拥有契约的臣民,当然,在卡摩恰易主后,他阿麦特西也被归为了此类——而这些人,将尊从主人的名号,如瘟疫一般扩散开来,潜伏到各个城市之中。


    上级契约能覆盖下级契约,有了这一点,他们甚至能卧底去那些魔鬼城主身边,法尔法代大可在签订后再将条约进行修改和覆盖,由人类转化而来的魔鬼是没有权限查看上级副本的。


    【想办法混到他们身边吧。】她写道:【是的,或许,最能直观拯救他们的方式就是直接掀起一场叛乱——然后把契约置换到咱们领主手里。】


    【——那远远不够,】她几乎要把字印在纸上,笔尖划破了单词的连笔:【我要的是不是一城被攻克,我们没有那么多兵力,也不适合暴露;我要的是在某时某刻的——那万箭齐发的动荡。】


    ……


    ……


    “克拉芙娜。”像动物一样看着她的少年问:“你的遗憾是什么呢?”


    【有……很多。】


    “你想抚平这份遗憾吗?”


    【求之不得。】


    “那把你的一切——忠诚、武力、智谋,交付于我。”他漫不经心的转过头,披风扬起:“也许百年之后,我会允许你保留你的灵魂,现在不行。”


    那倒是无所谓了。


    她伸手去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那时候她还不适应这种透明,但摸了个空。


    至少,她在这件事上没有遗憾,世界上总归还有那么多事情令人无怨无悔——


    作者有话说:造反一直在进行从未停止嘎嘎嘎小魔鬼说你们等着炸开花吧


    (小魔鬼:我没说过这句话


    第157章 讣告


    在往后的好些年里,地面的势态越发动荡,死者以惊人的数目刷新着,在与其他城市有所交集后,但凡你愿意多花点钱,订个报纸,亦或是在傍晚选择步行到随便哪个广场听人念报,都能知道战况与局势。


    平心而论,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活动,对于适才死去的人,纷飞的战火历历在目,会有不少人迫切地想知道已经与自己无关的后续;对于死了很久,和地面差不多脱节了半个世纪的人,这无异于隔岸观火——不论你怀抱的是什么态度,悲天悯人啦,幸灾乐祸啦,还是纯粹的将此作为研究课题,那些苦楚总归是遥远的。


    即使他们才是归属于古旧的那一派,但谁又规定死人不能有求知欲呢?


    而一部分人——这里其实并不局限于“聪明人”或者“知情人”,很多人甚至仅是出于下意识的杞人忧天,地面越是厮杀得惊心动魄,就越显得此处的氛围平静得诡异,还有点蓬勃得过头了:领主非常不客气地宰了好些肥羊,还想办法搞到了三个紫金矿;没人知道他究竟搞出来了几个飞地,又为什么要把路修得如此奇怪。


    在和其他魔鬼加大交流力度的这两年里,也闹出过不少事,但大都很快被平息了,令赫尔泽有些惊讶的是——她也是后来听阿达姆讲的,他添油加醋地给女家宰描述出一个咄咄逼人的恶人兄长,这让她抚摸着鹦鹉的手无可避免地顿了顿,她评价到:那还真是糟糕。


    曾经名为安格拉,现在只作为鹦鹉存在的生物,似乎已经进入了鸟类的老年期,法尔法代早就告知过这诅咒的威力,和作为鸟类的安格拉能活的年头,实际上,在她的悉心照料下,这只鸟儿安然度过了第五个年头的白雾季,只是,它绝对撑不过今年了,她对此有所预感,但并不失落也不失望。


    赫尔泽隐约意识到,这偃旗息鼓背后——可能是一种她未能明了的默契,是的,心思细腻的赫尔泽愿意将此称之为默契,在缇缇尔戈萨斯走后,所有人都为此紧张过一段时间,生怕等下周——下月或者在翻季后,那不知实力深浅的魔鬼大公就会举兵而来。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草木沉默地生长了一茬又一茬,人们还是在唱歌,喝酒,像活着时一样,时不时搞砸那么一两件事。法尔法代好像早有预料,于是从那时候她就笃定——这是他与他兄长之间的默契。


    他们在等待着什么呢?


    “我记得隔音用的符文还剩下吧?为什么就没了?”


    “被安瑟瑞努斯大人借走了,他说准备实验新菜……”


    “也不能一次性全拿了吧?要是新批还得去找……啊,赫尔泽!”


    “皮特?”她点点头,她记得佩斯弗里埃最近似乎被调去负责声乐了。


    他拥有做乐手的天赋,这点毋庸置疑,至于领主为什么突然想组一个乐队?这谁晓得,在诏令下来后,被召集而来的音乐家们就此开启了他们音乐生涯中较为痛苦的一段时光——弹奏那些堪称恐怖的乐器。


    这里不得不提起——越来越卷的几个机构,拉卡式炼金学、高等科学研究所和琴丘司高等魔法学院,识字的人一多,加上学府没有年龄限制,你愿意花个七八年边攒学费边备考也行(虽然不少人认为这并不值得,所以不会把精力花费在这种事上),就直接导致了学位越来越不值钱。


    为了做毕业,那些学士又是在自己的领域深耕,又是冒险搞起了跨领域合作,在这种合作又较劲的氛围下,不少好东西被陆陆续续地制造了出来,隔音的符咒就是那稀奇古怪的产物之一,既能用来隔绝爆炸产生的轰鸣顺带加固围墙防护,也能贴在乐器上,减少那些刑具带来的伤害。


    可惜的是只能减少,至于完全阻隔,反倒是不利于练习了。


    经过多年的钻研,能被造出的正常乐器并不多;那些精巧的冥界乐器,不乏有人对此感兴趣,只要不闹出麻烦,领主一向乐意迁就所有人的小请求,赫尔泽出于责任心,只给能保证自己安全的人签发申请,直到——大约是去年开始吧。


    “——你在真是太好了。”佩斯弗里埃松口气,从包里掏出一份空白表格——随身带空白表格找人签字是文职的必备技能之一:“我需要去炼金所调一批隔音符,还请你帮帮忙。”


    “小事。”她签下来自己名字,又从兜里掏出一小块印泥,用戒指盖了章,并习惯性的寒暄了一句:“真是辛苦你了。”


    “这样我就能直接把这个交给学徒填写了。”他松了口气,抱怨道:“新来的家伙对乐器实在是不爱护,一个月就给我弄坏了三把琴!我还得上巴巴勒县去,那儿生产一些大猫,它们的胡须是做琴弦的材料。”


    “这么忙?”


    “我亲自去放心一些,”他说道:“谁让殿下把这件事情全权负责给了我呢?我也得上点心不是,这趟过去,得要两三个月呢,这次的事情提醒我了,不如多收集一些零件,省得又是什么东西坏了,找不到替代品。”


    他们就这样短暂地碰了一下头,佩斯弗里埃很快就登上了前往巴巴勒县的运输车,她手头还有不少事,但不妨碍她站在街头,随便挑选一些花束和其他小饰品,就在这时候,报童挥舞着手里的报纸,眨眼的功夫,就已经从这头跑到了那头:“来自地面的大消息!”


    报童的声音清脆又欢快,不少人的目光都被吸引,有人很快从兜里掏出了零钱,换取了一份报纸。


    她喊住了报童,从对方手里换取了今日份的报纸,一丝不苟的排版,第一个板块永远是留给领主的政务通知,第二个板块才所谓的大事件——


    “斐耶波洛第七十六任女教皇身死……死前揭露教会阴谋。”她轻轻念出了这句话。


    光有这一个标题,那会被斥为噱头,身为管理人员,她非常清楚,为了搜集到地面的消息,那些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爱蹲在户籍所门口,向新来的死者打探消息。户籍所会先警告他们,这些人许诺的好处未必可信,无良小报可多了去了——自然,这些家伙也就敢蒙骗一下初来乍到者,套套话,随便造谣的话,不出一周就会被逮去吃牢饭。


    好笑的是,迄今为止,无人敢谩骂领主独裁——他都是一只魔鬼啦!城里又不是没有魔鬼,你还想要他做什么呢?曾经有人懒洋洋地嘲讽道:你想要的东西没准天堂能给你呢?你咋不上天堂呢,是不想吗?


    赫尔泽记不清这是谁说的了,但把这口锅扣到阿达姆头上也未尝不可。


    她展开报纸……出乎意料的,这比起一篇报告、说明或者说,普通的新闻,更像是一篇讣告,她看了一眼攥写者那一览——没有什么印象。全篇以娓娓道来的语气,讲述了这位女教皇的一生。


    开篇很像是传奇小说一类的……这类上层人是挺喜欢着重描绘一些苦难,但这一篇却写得无比真实:从小就因无父无母被送进修道院做修女,但很快又被逐出墙门,一路吃尽苦头,又在十六岁那年,凭着一份十二岁时央求嬷嬷写下的证明重新加入教会,又花了近三十年,经历血雨腥风——乃至经历过六次暗杀,在皇帝的力排众议下,终于登临教皇之位。


    她刚开始只想草草略过对方的人生,但鬼使神差中,又重头回去看了一遍,这确实是个人物,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斐国只有在和平时期才会出女教皇!


    而这位教皇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整肃内奸,她在继位之前,就曾经以主教的身份重开辩经堂,再次巩固了斐耶波洛的传统,即地上的国度归地上的国王,天上的事务归天上的君主——不可否认,这为她赢得了日后的政治筹码。


    有些事情,讣告上写得不是那么详细,而赫尔泽大抵是可以想象的——主政的皇帝和主宗教的教皇,互相有着自己要达成的目标,然而,然而,是什么让这位女教皇——最后竟然以如此凄惨的方式身死?她是被车裂而死的,而历史上,莫约有那么七八位教皇是这种死法,理由是叛教。


    有种陛下何故谋反的幽默感,大概吧,如果教皇只是神的臣民,那违抗神意确实会被定为谋反,而又什么神意是非要把他们逼到这条路上不可的呢?她看来,还是内部倾轧……但如今,她有点想改变想法了。


    报道最后也没写,她要揭露的阴谋是什么……无非就是挪用公款,某某主教有私生子,某某神父犯了淫戒……都是大家已经熟知的阴谋。


    等她把报纸放到法尔法代面前时,那一直沉默工作的少年终于抬起了头,他身边是鲜翠欲滴的花朵,红色的,他只扫了那一眼报纸,突然说道:“这个人,我很感谢她。”


    “是吗?”她说,那么,这篇怀念性质的讣告,就应该是领主的旨意与善意了。


    “很简单,教会的神至今还未诞生——因为人不想再有新神压着自己,这点可以理解,而不想有人压着自己,不代表自己不去压迫别人——比起去当明面上的国王,为什么不做影子政府呢?”他讥讽地说:“我不清楚他们死后会到哪里,但不是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用她问为什么,他总会耐心解释给她听的:“——不论是善,还是恶,做到了极致,都是一种……能量,宣扬苦修和善,到了极致——还不堕落,就是圣人,有时候,圣人是魔鬼的另一面,同样能获得一定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会比其他灵魂更强壮。”


    他用手指扣了扣桌面:“灵魂是有能量的,精神,信念……”


    而他们这些主导者,在某方面而言,或许才是空壳。


    法尔法代想,被霸走的智慧之泉需要维护……教会的人自然会上天堂,所谓的天堂,不过是……他们的中转,有了智慧之泉,就能再次转生时,保留记忆——还能获得其他人的智慧和学识。


    这也是一种“永生”,所以教会永远正确,世人永远愚昧。


    多数人经不起这诱惑,而智慧的泉水需要圣洁灵魂……怎么个需要法,他还真不清楚,缇缇和朵拉都没提过,人确实是能量巨大的生物,能打败旧神,能有那么多奇思妙想,但人也贪婪无比。


    ……接受不了这一切的家伙——相比也是有的。


    “圣徒需要二次洗礼,就是用那口泉水中取来的水进行这个仪式,这么说吧,圣徒——大概只是很少的一点,教皇——只要你能坐到那个位置,大概会得到更多。”他淡淡地说:“但是三教应该为此事存在分歧,僧多粥少,谁来当枯燥的守井人——乃至祭品,谁能再度转生,成就荣华富贵……哼,但他们不敢暴露没有神的事实。”


    想到这里,他难得开心的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这位女教皇,可帮了我们好大的忙啊。”


    “什么?”


    “她把这件事透出去了——为了复仇?还是为了打破教会的垄断?不重要。”


    “也就是……没有神这件事。”


    法尔法代击掌说道:“——这样一来,离教会分崩离析不远了……但是饮用过泉水的人……我不确定,毕竟例子不多,那水是洗涤灵体的,本来就不该拿去给活人用,如果她拒绝了所谓的‘天堂’……”


    “……她的灵魂会到这里吗?”


    “也许会,但是至今都没来的话,也许,已经——洗涤过肉身和灵魂分离时,不经过特殊手续的话,甚至故意用酷刑的话,会相当痛苦,痛苦既可以塑造灵魂,那过度的痛苦也会湮灭灵魂,而基本上,最好告别对前者的期待,因为大部分痛苦都只会毁灭;除非你有惊人的意志力,外加——也没有饮用太多。”


    他叹息道,他手边有一杯茶,少年举了举杯子:“——敬一下这位阁下吧。”


    “教廷衰落之际——”


    他说:“也是母亲孕育之时。”


    赫尔泽总觉得他没那么开心,哪怕他说着举杯的话语,他神情是落寞的,在走前,她最后念了一遍那位女教皇的名字。


    玛珂劳薇。


    有些耳熟,但是她始终想不起来何时何地,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了。


    第158章 孕育


    那异项丛生的一天好像是顷刻间开始发生的,没有预言,没有宣讲,一个黑魆魆的寒夜,士兵的眼睛里是绷紧的篝火,一束又一束地虚弱下去,直至不再保留光明。


    呼地一声,风冲进沟壑,在通往狭窄黑暗的路上,野兽发出了凄厉的嘶吼,仿佛透着血,而后舌头僵直了,被什么更冷酷的东西所俘获、折磨,当人站在窗边,站在广场,惶惶不安地聚在灯下时,都能看到那一轮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为充盈的红月。


    越来越满,越来越大,越来越鼓胀,像个即将被撑破的红色气球,直到占据整个瞳孔,直到成为新的理念、秩序与真理——


    啪嗒。


    月乳像被戳破的流体,被重力从母体上拉伸下来,连接部分越来越薄弱,细长,直到彻底断裂!


    特殊长笛吹出的警报响彻全城。


    “疏散!疏散!”


    人们在恐惧,麻木和不知所措中被驱赶着奔回家中。


    甚至过程是如此井井有条,这时候的人们多数只能靠本能与命令驱使,而前者——如果这时候还发生什么大乱子,就太浪费近几年来越来越频繁的演戏了。有地下室的人将自己藏进地下室,其他人多数被驱赶进了广场下方的人造洞穴,而靠近山的城市则会进入山体。


    小骚乱无可避免,但也还在控制之中,绿发红瞳的魔鬼摆出了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又在这之中夹杂了一点松了口气的态度。


    他站在瞭望塔的地方,远眺着变得诡异的大地,还有痛苦不堪的兽群。


    “这才不过一周啊,您母亲是不是太心急了?”站在他身边的圭多说:“但终于来了,老提心吊胆也不是问题。”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法尔法代说,他瞥了一眼那红月——呃,你别说,月亮一旦放大,尤其是光辉不再能遮掩其本体,就显得像一个……悬挂在天上的肉球,有些坑坑洼洼的,这倒是很符合他从前对月亮的认知。


    “罪神这次生产大概率是有配合……啧,我都不确定,祂的神智到底能不能支撑祂做出这种举动。”


    说到底缇缇能有本事沟通到罪神,倒也不愧是祂……不会搞了点什么奇怪的献祭仪式吧?


    他沉着道:“看来地上的情况已经突破了以往的阈值,来到了最高点。”


    他转过身,厉令道:“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


    不用他再说什么多余的,城下已经是铺天盖地的、黑潮一般的战马,天上是数量多到遮蔽天空的飞天巨蟒。


    ……


    ……


    “我、我就不能不去吗……”


    在群鸟躁动之际,卡尔卡低声下气地询问道,祂这时候正缩在尼尼弗奥比斯的寝宫,忐忑的转着手上的衔尾蛇金环,这还是第一次祂经历“生产”。


    这阵仗也太大了吧?


    紫发男人冷笑了一声,这次和几百年前的较为安然可真是截然不同。


    “那只臭虫,倒是很会拖人下水啊!”


    说话的须臾之间,祂不再是一身睡榻才会穿着的装束,拖曳到脚边衣角一下子卷了上去,衣袖脱落,变为了无袖的便捷装束,恐惧主君以抬手,左手变出一快系在身侧的长布,右手握住——那纷至沓来的鸟类——尤其是以一只大雕为首的,展开的翅膀后化作的那一柄长弓,而五颜六色的群鸟变为了箭矢。


    外头现在大概已经乱作一锅粥了,秩序太混乱的话,对祂也是有影响的,好在这种乱局对于身为恐惧的他来说,是非常有利的。


    而现在呢,尼尼弗奥比斯突然觉得,这也是一种乐趣,祂是讨厌缇缇尔那臭虫乱搞,不过,在这个局势里找找乐子也未尝不可。


    祂单手把那条小蛇提了起来:“你不想去?也可以啊,我现在就废了你,你就在这里呆着就行,你想怎么选呢?”


    “我错了!我去,我保证去!”


    ……


    ……


    库尔库路提玛刚拿上双斧,那矗立于祂殿中的女神像突然发出了震动,祂一怔,回身,单膝跪下:“姐姐……”


    “长话短说。”那里头传来的是一个男声,略有点刻薄——当然,不是对着库尔库的:“情况有点变化——总之,我劝你现在最好把塞弥阿封闭起来……嗯,反正我有那个能力庇护你,我那自大的兄弟还暂时不敢来和我硬碰硬。”


    “为什么?”


    “哎呀,”那头的列列根波利斯好像在冷笑,祂变回男身的时候就这样,褪去了慈爱与阴柔的那面,每一句话都夹枪带棒,好像所有人和事在祂的口中都不过是杂碎与尘埃:“缇缇尔戈萨斯搞出来的好事,虽然我也不是很意外就是了……”


    祂用半幸灾乐祸,半高高在上的语气说:“谎言,哈,从祂嘴里吐出来的话,哪怕是真的,也最好留个心眼,我还当祂这次又光说不做呢——简单来说,罪神这次并不是普通地诞下或强或弱的魔鬼——”


    “祂说动了罪神,”尼尼弗奥比斯看了一眼卡尔卡:“让祂放出更多负面权柄的魔鬼——也就是将原本诞生子嗣的力量平分为更低级的魔鬼,这样一来,就都是纯灵种,而且,这次生产后,月神大概得缓上一千年……哼,孤注一掷吗。”


    “那祂大概是想趁机做点过火的事情了。”库尔库路提玛的声音从水镜里传来:“那我就更要去。”


    “喔,”列列根波利斯回答道,祂这里是最平静的,仅仅在异变出现的那一刻,他的头上生出了一对雄鹿的角,又在眨眼间被祂抹去:“这可不是玩玩,那家伙似乎想动真格呢,也许你会在这此混战中被吞掉也说不定?那样的话,我是不会出手的。”


    “哥哥,我不需要您出手,”库尔库路提玛淡淡地说:“我继承了战争的权柄,如果可以我愿意将这场所得的荣耀献给您。”


    而作为前任——也同样共享战争权柄的旧神却因为这句话游了一会儿的神。从前,在祂依旧依偎在母亲怀抱里时,祂是爱之神,美之神,而人类,记忆里的祭师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将爱情献于您,献于战争,赐福吧!解救者,您与您的母亲威尔比涅,您是太阳所生的光辉……


    水镜归复,库尔库路提玛已经离开了祂的注视,水里只有祂自己的面容,模糊的,雌雄莫辩的。


    祂轻轻嗤笑一声,祂是不会去参与缇缇尔戈萨斯的把戏的,祂从来只做赢家。


    ……


    ……


    “我有时候真想夸祂一句好计策。”法尔法代双手环抱在胸前,“但是我犯恶心。”


    “那么,您可以不夸。”阿达姆耸耸肩。


    说是一场战争,其实刚开始——他们不过是在到处捕捉那些与往日不同的纯灵种魔鬼,大概以质换量就是会这样,那都是些不入流、没有多少神智的家伙。这有点和预期不符——法尔法代刚开始设想的是,在其他魔鬼之前,尤其是缇缇尔之前找到新子嗣。


    然后吞噬。


    法尔法代隐约觉得,其实直接吞噬的效率似乎不是很高,就像吃下一颗酸涩的果实,而且如果不是很兼容的话,那权柄的成长会相当慢。缇缇也是基于这个逻辑——其他人他管不着。而祂本来做好了斩杀新魔鬼的准备,就算没办法吞掉也不能给缇缇增加助力。


    但谁想到现在单体boss变成群怪了,这就导致了人们必须时刻日夜巡逻,把逮到的纯灵种送到领主那儿去……却不想,才开始不过两天,就损失惨重。


    法尔法代只能亲自上场。


    这无疑是一步好棋,他想,消耗他的精力——而且缇缇大概率是不在乎耗损的,但他但凡还有那么点儿把人当人,就会变得小心——而局势容不得他磨蹭。


    红月从出现开始,就好像没有个头一样,一直有从里面掉出东西,加上死得越来越多的、添如乱的人类,这些亡于死亡高峰期的人,成了那些成型诅咒的最好养料。


    法尔法代瞬间意识到了,这也是缇缇策略的一环,分散出来的纯灵种魔鬼在这种时候,正好进入一个出生-喂养-再收割的循环。


    强大起来的纯灵种魔鬼——对于普通人和普通魔鬼是一种压制,谁知道喂到什么时候就会生出心智呢?这可是给其他列柱也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解决方法只有全场清图,另外还要保证自己得到的资源够多……


    “祂的目的是什么?当搅屎棍吗?”


    “我其实不建议您用这个词,那影响不好。”阿达姆说:“您可以说,祂想把水搅浑,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我知道,祂不论干什么,大约都是冲您来的。”


    “废话。”


    他张开握着斗篷的一只手臂,随着他们所过之地,虫子簌簌落下,他好像半点不心疼这些小玩意从半空中砸下去会蜷缩起来一样,在把能到的地方都撒了一遍虫子后,法尔法代问:“维拉杜安呢?”


    “大概上最边上的几个县城去镇场子了。”阿达姆说:“您已经计划好要使唤他什么了吗?我不介意您使唤我,最好是有意思的那种。”


    “你想得美,之后给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法尔法代说:“算了,按计划二行动吧。”


    “咱们还有计划二?”


    “之前没有,现在有了。”他盘腿坐到了蛇头上,用手撑着下巴。


    “啊?”


    “说笑的。”


    即使被缇缇打了个猝不及防,其实也并不影响——他那些甘愿为他做棋子的人们已经行动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法尔法其实有点摸索出对策了


    当然缇缇毕竟是boss级别的烂人,他的后手一大堆


    第159章 蜜饯奶油蝴蝶脆饼


    鹅怪有一句接近于废话的口头禅:人总不能不吃饭。


    “这就是您坚持带上锅碗瓢盆的理由吗?”


    “这不是我带的,这是一开始就放在这儿的!”安瑟瑞努斯言之凿凿,然后变戏法似的又从藤条框里找出了被布包裹着的香料。


    在围场,罪神的生产是一件大事,但已近乎无知无觉的罪神是什么心境他们不得而知,可妖异的红月和落下的纯灵种魔鬼肆虐起来,可真是件麻烦事儿。癫狂的月亮子宫不时蛊惑着人走向毁灭,人们只能采取不听不看、不闻不问的求生策略。好在领主早就派人挖好了地下避难所以及地下通道——甚至在鹅怪的骚扰下同意了在地下勉强腾出地方给它种草药。


    符文运转时散发出的淡淡光芒成为了一种慰藉,支撑着庞大的地宫,不明所以的人喜欢在黑暗中无休止地打量、凝视那抹乳黄色的光晕,有人说,真神奇,好像所有焦躁都被平息了似的。


    “当然被平息啦,那是秩序符文啊!”玛加莉塔偷偷同好友拉莫娜说道。外表年幼的她们都是政府高级官员,不过拉莫娜是特殊的学院顾问,而玛加莉塔才是负责监管落实的那位。


    “这种符文的效力大概能持续半个月,过后再补就可以。”拉莫娜细声细语地说:“不知道这场动荡要持续多久。”


    一个月?还是一两年?玛加莉塔想,自己的估算是不会超过五年——赫尔泽给她透过点语焉不详的信息,这要看地面上的情况,也许,是看地面上死者的情况。


    等到死者积累到了一个恐怖的数量,那就是不想停战也得停战的时刻了。


    地下避难所到处有人走动,在军队的管控和特殊符文的影响下,没多少人起乱子,但一时间——大家都仿佛被拉回了朝不保夕的阴影里,如梦一般的田园牧歌破碎了,不知所措的人们沉默着,直至——


    “有人想来点蜜饯奶油蝴蝶脆饼吗?”


    一块块烟熏火燎的饼干被厨师们分发到了人们手中,一如既往令人哭笑不得的卖相,一口咬下去却是入口即化的甘甜,第一层是奶油的味道,第二层却是草菇混合油脂的口感,每个人还顺便分到了一瓶黑葡萄醋——用来嗅闻的,能让人心情变好。


    正如他们初来乍到,还不知这幅灵魂该何去何从时——干净的衣物,可口的美食,和将人当做人去给予的尊严,简简单单就把一颗躁动的心给安抚。鹅怪可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他领着学徒到处分发食物,聆听别人的试吃感言。


    “那边还有水煮蛋呢!管够!”他说。


    这倒是让过来避难,且没见过鹅怪的普通居民好奇地盯着他,没想通为什么鹅会说话,因各种原因而没能呆在家里的人开始嘀咕,这样似乎也不错。莫非这是都城才有的待遇?


    玛加莉塔忙着和人核算人数没空搭理这些言语,不然她高低地解释两句——其实每个城市的庇护下都有发放食物,而且都是安瑟瑞努斯这些年断断续续带出去的学徒,他坚持即使是临时环境,也多少配上几位厨师吧!


    而大家都知道,在小事上,你冲着领主撒泼打滚是很有用的,成功案例比如鹅怪(也有鹅怪本身的外貌优势,谁不喜欢看起来羽毛丰满,周身又总携带着食物香气的大鹅呢),又比如一些豁出脸面的年轻人(就连阿达姆都能成功那么一两次)——失败案例失败在不是很能完全拉下脸。


    “辛苦您了。”玛加莉塔对着侍卫长鞠了一躬:“顺便……为什么不是维拉杜安阁下在这里?”


    “维拉杜安大人上前线了吧?”侍卫长科弗利说:“界碑的防御还算到位……呆在城里很安全,因为据炼金术士们说,界碑本身就有一定的防御功能——另外,我和兄弟们被留下也是有理由的,您不要见笑——”他叹了口气,弯下腰,偷偷对她说。


    “别人可能不明所以,但我再清楚不过了,只有心智坚定的人才会被派出去干围剿的事儿,能骑在飞蛇上侦查的,都是个顶个的勇猛者,其他稍微没那么厉害的家伙,只要配合得当,不时利用影马潜入地下,也能避免被那不知怎么的了月亮所迷惑。”科弗利虽然生得一副大块头,却是个性情随和的人,他挠挠头,自谦道:“……我的手下,恰好是一群新兵蛋子,对付人是绰绰有余的,出去帮忙,那可真是闹笑话了。”


    玛加莉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看来,科弗利以及其手下也许并非他所讲的那样孱弱——只是不算第一梯队,也不能被列为精英士兵,可她还是有些担心,没有来由的。


    她摁了摁自己的胸口,不断地提醒着,别瞎想啊!玛加莉塔!


    而在几天后,庇护所即将走上正轨,人们开始逐渐认为“这没什么可怕的”,甚至想先回家看一看,却被阻拦之际——


    一声惊爆在远方炸开,弄出了地动天摇的错觉,在庇护所的人、在地窖的人都被吓了好大一跳,差点也跟着大喊起来,而能迅速镇静的人很快就发现——桌上的杯子纹丝未动,那就是听了个响!


    还不等人松一口气,立马就有哨兵骑马而来:“报报报报告——”


    “什么事!别那么慌慌张张,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列兵!”


    “有、有敌袭!”


    这是一个算不上好的消息。


    “该死,这又是什么破事啊!”


    同样留守的,来自芬色的格拉特帕提狠狠地把战报摔到了桌子上,但他很快又把那份报告捡了起来:“偏偏挑这种时候……!领主去巡视南方的边界去了——”


    他一改往日毛毛躁躁,甚至有两分傻气的神情,眼里全是冷意:“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会”


    “界、界碑没有警示啊……”


    “这种事还要警示?领主早就说过——界碑能防住魔鬼,但很难防住人类!虽然其他地方的人类踏入此界,是可以进行一定的遏制……”


    但若对方身负同级、同等乃至更高的契约,那事情变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而这个世界上,就算供吃供喝,待对方再好,那也不代表就能万事无忧。内贼这种生物,有籍籍无名者,亦有位高权重者。


    “属下知罪。”


    “赶紧去查他们是怎么绕过来的!相关人全部先给老子下狱。”


    他刚打发士兵去查,跟在身边的一名炼金顾问就上前两步,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按圭多斯图里亚所编纂的《高级炼金术学》卷二的某条引用是这么说的,一切事物都需要遵循法则,而界碑也有其一套对应原理,并非万能,而我们不把事物分为好和坏,而是积极和消极,或者说振动与静止,两者既是对立又是包含……”


    格拉特帕提逐渐露出了“这人到底在放什么屁”的震惊表情,要是罗塔乌拉在,一句真是个傻狗这句话今天怎么都得落他头上不可——当然,她只是想攻击对方而已。


    “停停停,讲重点,好吗?”


    “哦,抱歉,”炼金顾问特别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他忘了这不是在什么辩论讲堂里,需要先做一番引用开场白来震慑同僚了:“简单来说就是也许他们应该钻了个空子,利用行商混进来做了个人祭传送阵?不过应该也收买了内奸——而内奸不一定知道自己是内奸……顺便这个我们没有实验过,如果是真的那这一条就会被从待定里修改到已实践,然后被挪到禁区去……”


    “那你神神叨叨的讲些什么积极消极!”格拉特帕提一个头比两个大,他真的太烦和这种不讲人话的学者交流了!


    这有点难办啊。


    等把人都赶去干正事儿后,格拉特帕提焦躁地对着地图开始思索对策,他利用契约给领主发了消息,法尔法代看到了就自然会往回走,但即使法尔法代全速回援,也不一定来得及,同时,他已经去调周边的军队了。


    魔鬼领主固然能调动起主场优势,但格拉特帕提非常清楚,在外援来临前,这是一场人与人的斗争。


    来者自称谎言的眷属,格拉特帕提多多少少维拉杜安说过,领主有个不怀好意的兄长,意图来犯,现在一看,果然来了。


    法尔法代对此并不是完全没有对策,比如加固界碑,又到处刷符文——符文需要灵魂作为能源,不少人乐呵呵地接受了这一差事,男女老少,都愿意贡献自己的一份精力,就是被冷漠的领主驱人赶走不少。


    “这样做会在一定时间抽干人的精神,会变得非常疲惫。”负责人说:“我们已经选定了人,其他人还请回吧。”


    我需要再加强巡逻,再严加看管……格拉特帕提想,他咬着牙,这真是失策了!


    “要不要启用那个计划……不,不,还是我自己想想办法吧,我真的去喊他,怕是回来又被罗塔乌拉那婆娘骂死……毕竟罗塔乌拉是追随那一位的,而那位的兄长最近才接到那个消息,恐怕还沉溺在……之中”


    正来回踱步的格拉特帕提听见门被撞开,他转过头,愕然发现来者——那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男人,那正是他嘴里念叨着的男人。


    佩斯弗里埃消瘦了不少,不,比起上次相见,他简直——像是在段时间内经历了衰老,又像褪去了原本眉眼间的那份天真浪漫,变得成熟了。他言简意赅地说:“格拉特帕提将军。”


    他说:“我奉殿下的命令,来协助您解决此事。”


    第160章 奏鸣曲


    多年来,佩斯弗里埃时常自嘲,他缺乏回忆的勇气。


    或者说,被庇护在这里的人,有很大一部分选择了对生前的避而不谈,就像他们活着的时候对死亡的万般避讳,而真当来到了这里,另一个世界成为了保管悲伤、别离和痛苦的禁忌之地。


    尽管不是人人都如此,这之中显然不包括他。


    在无数个夜灯明亮的时刻,不需要任何阐释与说明,他时常在另一张办公桌上陷入漫无边际的游神,活像被领主位置绑在那儿似的少年心无旁骛地做着手头的工作,一副重复景象,生活就是在无用的堆叠中度过——你总不可能指望天天都有冒险,在史诗中,那是颠沛流离的英雄才有的待遇。


    一份接一份的文件从他手头经过,一封接一封的信件需要他封装,也有一些需要翻译的活儿等着他——琴丘斯的官方语言为斐、阿、芬三国的官方语言,但语言与语言交汇时,难免会迸发出新的词汇和表述,新词典尚在编纂,他作为一个没事上广场表演点奇怪曲艺的人,对市井语言手到擒来,就连法尔法代都说,他这领主当得和囚犯似的。


    “您还是谨言慎行。”佩斯弗里埃说:“过会儿维拉杜安阁下要听见,又得说您了。”


    “哦,我管他呢。”少年嘀嘀咕咕:“真想再往下分一层……算了,谁叫工作全是我自己找来的……”


    在夜晚,时间的步履格外蹒跚,没说几句话,这份漫长又他本能地继续了被打断的思绪,作为一个高不成低不就,让他彻底平凡会嫌腻烦,让他去过英雄生活又担惊受怕的人,他对现在的生活是很满意的,他有过一个相对幸福的童年,他也为了寻找妹妹而踏上旅途……也许百年之后,他的兄长,他的妹妹,在度过一个他没能参与的一生后,也能非常好运地抵达这里,那该多好。


    他只放任自己这么浮想联翩了一会儿——比如他那时该多么得意洋洋地给他们介绍这一切,这里也有一份他的功劳,他要弥补他所造成的伤害,他要道歉……他希望兄长能有幸福的一生,忘了他也没关系;他希望玛珂劳薇能活下去,以好的形式,如果人生太不幸,早早来到地狱,也……不,果然还是好好活着吧。别想了,皮特。


    彼时的法尔法代不曾催促他开的那些小差,他只会纳闷地想,那家伙在那傻乐什么呢?


    他自己去给自己沏了茶,等佩斯弗里埃从既恐惧又期待的情绪中脱离时,看见的还是少年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岿然不动。


    ……


    ……


    他再次抬头时,领主不在那儿了,他这才恍然大悟,现在的他正在某个县城的旅馆,手边是修缮到一半的乐器。悬挂在窗边的风铃叮叮当地响,在苍茫的大地上,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挽歌。


    他越是拼命回忆,就越是不知道该如何放置自己的内心,过时了的消息摆在案上,又干又皱,一份报纸,一份简短的说明,他的眼、鼻、口好像就被这两张轻飘飘的纸张给封锁了,撞来撞去,没能漏出一点儿气息,又或者,那些东西本来就在某个瞬间被抽离得一干二净,让他来不及有所反应,只是不愿就范,他就这样让自己僵持住了。


    ……她这一生,是如他想象地那样幸福吗?不,这是他唯一难以自欺欺人的部分,一个阿国人,被贩到语言不通的斐国,她得经历多少才能攀爬上教皇的位置,他明白那是一份多伟大的功绩,他只痛恨——他要是能——有任何能帮到她的地方,不论是分担痛苦、孤独还是别的什么。


    而现在,留给佩斯弗里埃的只有尘埃落定的麻木,没有谁会来打扰他,没有谁能来劝说他,第二天,他照常起床,在稠密的人群中,他像个幻影,尽管卖咖啡的老板见过他,出售面包的小孩见过他,人人都和他擦肩而过,他却没有丝毫改变,回到旅店后,他继续沉默地给琴上弦,试音。


    直到灾难汇聚。


    他抬起头,刚好看到那轮红彤彤的月亮。


    ……


    ……


    “让所有乐团的人做好准备。”佩斯弗里埃说,而领主的律令就是好使,格拉特帕提很痛快地选择了配合——他还不知道,对方就盼着他过来呢!


    “好叻!”格拉特帕提说,然后犹豫了一下,“还需要别的布置吗?”


    “地下避难所和大部分建筑里都应该刷了符文。”佩斯弗里埃轻轻地说,就是因为他的语气太飘忽,像是下一秒就能栽地上去似的,这让格拉特帕提怀疑此人到底能不能主持大局,但他义无反顾地出了议事厅,往堆放乐器的地方走去。


    等佩斯弗里埃到的时候,留在城堡里的乐手们已经挑选好自己常用的那几样乐器,老练的演奏家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这既带来痛苦,又让人放不下的宝贝玩意儿,互相打气道:“真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天,我们这种遇到灾难只能逃命和躲避的家伙也能派上大用场啦!”


    “你可别说大话了,每次做演出排练,是谁一天天的不是让鼓锤跑掉,就是节奏没跟上的?”


    “要是平常的乐器,我保证不出一丁点儿差错,谁叫这乐器太过诡谲。”


    “闲话就到此为止吧!”


    乐手们——一部分抱着乐器,走上了城垛,走上了塔楼,走到了空地,为了他们的安全期间,每个人都穿了甲板,戴了头盔,士兵们分列两侧,弓箭手们躲藏在各个角落,以最大限度确保这些脆弱艺术家们的安全。


    真是一场不伦不类的演出,指挥——并非军队,而是身为乐队的指挥如此想到,他站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像一面旗帜,而其他地方亦有其他的乐团指挥,那些几乎都是在地上赫赫有名的当代音乐家。


    负责组织了多次排练的佩斯弗里埃留在了乐器室,因为那儿还有个大家伙需要处理呢——


    那几乎与城堡是一体的,无比魔性的乐器正摆在他们眼前,是牵动这场反击的关键,也是中间最艰难,最令人痛苦的部分。


    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去演奏这台管风琴,就过程而言,挺惨烈的。


    每一次都只能演奏一节,多少人都受不了那声音,即使贴了隔音符也如此,尤其是,一旦管风琴被弹奏,那宛若深渊的鸣响——会直接影响城堡里的其他人。


    “和天摇地动也没两样了,老天啊!你们就不能换个地方去搞吗?”城堡的工作人员抱怨道:“我们还得办公啊!”


    “管风琴是轻易可以搬走的吗?好啊,那您给我出个主意呗!”指挥忿忿不平:“我倒是想找荒郊野岭呢,条件就摆在这里!”


    “……那就挑傍晚的时间吧。”法尔法代发话:“我给全城堡的人都放假。”


    回到现在,真的到了能自由弹奏、需要他们驾驭魔王般的乐器时,所有人都忐忑着,城里能弹奏管风琴的人不多,都是生前带下来的手艺,他们之中有正儿八经的乐手,也有一些修士修女,还有某个大户人家的乐仆。


    他们约定好,一个人倒下,另一个人就接替上去。


    “准备好了吗?”佩斯弗里埃问,这时候,城外的军队已经突破了周边的卫星城(或者说,在确定启动这个计划时,格拉特帕提就下令,最大限度保存战力,让他们放马过来)——直奔琴丘斯而来。


    “预备——”


    指挥官高高扬起了——近些年才流传到地下的——指挥乐棒。


    刚开始不过是——潺潺的、悠扬的奏乐,像一场试探,像一场苏醒,随后是延绵不绝的音调,一个接一个地跳跃,亦像一个接一个地存在着。


    那些正准备冲锋的人类,其中可能还有些即将魔鬼化的,没有一点惧怕,还多有嘲弄,“怎么,这还给我们做欢迎会吗?”


    “别掉以轻心!”


    "我听着有点难受,长官,我能不能不——"


    为首的人面不改色地反手一挥,把说丧气话的人直接捅下了马!


    “只要打赢了这场仗,领主就许诺剥除我们的奴籍!让我们加入、成为高贵的魔鬼!”他高呼道:“冲吧!”


    伴随着他们的冲锋,明明近在咫尺的城堡却开始扭曲起来,不,刚开始,每个人都一位是自己的错觉呢——杂乱的音调夹在原本和谐的曲调里,那是一种远古的弦琴,如果说,整体的乐曲是和谐的,带着点趣味盎然的味道,那么,这不时的杂音,就像尾随在乐曲背后的影子……磕磕绊绊地响着,有意要提醒着精神紧绷之人,祂存在的不和谐之处。


    从某个没被主意到的——肿块开始,逐步地扩散,蔓延,严肃的宗教氛围不知不觉地包围了曲子,然后是人声若隐若现的合唱,让人头晕目眩,管风琴的演奏在这时候顺理成章地加了进来,属于野兽的哼唱,然后一下又一下拉高的尖锐——


    刚才还雄心壮志的人突然挥刀,砍向了同伴,一刀嵌进了动脉里,喷出大量的血。


    漆黑的低语,由无数混乱、悲伤和恐怖合成的序曲。


    正吞噬着入侵者们。


    宛若瘟疫那样,不断传开,扩散,人们在恐怖奏鸣曲中大笑,互相砍下头颅,扯下肠子,而蜕变成恶魔的家伙,则会当场接受到来自界碑结界的打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是怪物,那是活着的怪物!!”有人瞠目——冲着仿佛正在咆哮的城堡又哭又笑:“魔鬼、欺骗……!”


    奏鸣曲收尾于一阵谜语一样的滑音。


    在佩斯弗里埃撑着奏完最后一段后,在边地栽倒的乐手中,身体一歪,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其实没事纯难听晕了(刑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