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烦躁


    祠堂是整个祝家村最“贵”的地方,由村民集资建成,捐款人和对应捐款金额清清楚楚地刻在门口的功德牌上。


    来山里住了这么久,这是许思睿第一次走进这里。


    祠堂内部比他想象的大多了,林林总总摆了二十来张桌子,能看出这些桌子多数是从附近村民家里拉来凑数的,外观各不相同,有圆桌,有方桌,有高有矮,有大有小。


    现在每张桌子周围都坐满了人。


    男人们单独坐几桌,女人带着小孩坐另外的桌子。前者烟雾缭绕,堪称二手烟聚集地,后者则充满小孩的尖叫和女人的呵斥。一个臭,一个吵。白烟滚滚,人声鼎沸,像要把祠堂的屋顶掀翻。


    许思睿刚踏进去就想离开了。人群冲散了他和祝婴宁,他左顾右盼,四处寻找她的身影,想问她能不能帮他带点吃的回家——他实在不想留在这种环境里用餐。结果人还没找到,就被剧组的人一把拽了过去。


    难得有酒有肉,剧组的人显然憋狠了,一个个活似出笼的野猴。


    杨吉同村民们推杯换盏,喝得肥脸通红,像一只油腻烤乳猪。他勾着许思睿的肩膀,一开口,话音未出,嗝先跑了出来。酒精被肠胃捂热的气味混着口臭弥散开,许思睿脸一黑,想骂人又怕臭气进到嘴巴里,只好抿着唇角使劲将他一搡。然而躲开了他,还有其他工作人员前仆后继,大家都喝嗨了,搭着他的肩膀,拉着他的胳膊,一人一句语无伦次地吼:


    “都不许跑啊!都不许跑——”


    “难得今天高兴,喝喝喝!都给我喝!许思睿你也喝!”


    “干了这杯!干!不干就是不给我面子啊——”


    参加别人的葬礼居然还说高兴,许思睿对这帮人无语了,撇头避开快要怼到自己唇上的酒杯:“……你们还有人记得我是未成年吗?”


    “未成年怎么了?”工作人员将眼一瞪,拿手指指着他,“你!就算是未成年,也得给我拿出个男人的样来,大老爷们别这么磨磨


    唧唧的……哦,不对,你不是男人。”他挥挥手,盯着他的裤|裆,忽而猥琐一笑,“毛都还没长齐,特么就是个小屁孩儿。”


    “……你脑残吧。”


    许思睿对中年老男人低俗的黄色玩笑接受无能,一巴掌将他醉醺醺的猪脸扇开,手脚并用挣开他们,径直朝外头去了。


    靠近祠堂的那几桌安静许多,起码没有神经病撒酒疯。许思睿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是直接离开,还是再找一找祝婴宁,正迟疑着,就见那几桌里伸出一条熟悉的细胳膊,向他挥了挥:“许思睿,这儿。”


    他松了口气,朝她走过去,在她身边落座,落座时还不忘嘴贱吐槽:“你也太矮了,不举手我都看不到你……卧槽!什么玩意。”


    才刚坐下,就有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拂过他裸露的脚踝。许思睿吓得差点窜起来,把腿迅速朝后一缩,低头看向地面,发现餐桌底下坐着一只狗。


    黑狗。


    他刚想问哪来的流浪狗,就见身旁的祝婴宁一边“嘬嘬嘬”一边朝餐桌底下扔了块骨头。


    “……”


    好吧,他知道是谁招惹来的了。


    “别给它骨头了,赶紧让它走,这种狗脏得要死,一看就有跳蚤。”他偏开腿,不耐烦地指指点点。


    祝婴宁没理他。


    她又朝桌底下丢了块骨头,也不知道是手滑还是故意的,这次这块骨头竟然丢在了他脚边。流浪狗立刻转移方向,抽着鼻子朝他靠近。


    “喂!”许思睿赶紧把腿抬起来,瞪向罪魁祸首,“你故意的吧?”


    “没有,我扔岔了。”


    “你就是故意的。”


    这张餐桌上坐的基本都是年迈的女人,大家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进行没营养的对话。有个老婆婆主动开口道:“这小弟长得可真俊咧,跟咱这儿的人都不一样,你爹妈一定也是俊男美女。”


    许思睿愣了愣,习惯性回了句:“谢谢。”


    然后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就拐到了他身上。


    “你吃什么长这么高的啊,我孙子比你大,但就是长不高,你告诉我,回头我也让我孙子补补。”


    “你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晒太阳吧,瞧这皮肤白的,男娃娃还是得多晒太阳,晒黑晒瓷实了才好看。”


    “哎哟,你不懂,现在都流行这种白皮肤,我倒觉得白的更俊。”


    “你在外头是明星吧?就是电视上那种演戏的明星?”


    “小弟,你这么大个人难道怕狗啊?”


    七嘴八舌。


    许思睿没想到刚逃出劝酒局,又得应付老人们的八卦。还好祝婴宁及时替他解了围,朝大家笑了笑,招呼道:“再聊菜都凉了,先吃菜吧。”


    “欸欸,对,吃,都吃,小弟你也多吃点。”


    菜是村民自己炒的,农家菜,精细度比不过饭店,但胜在入味。油润润一口咬下去,咸香扑鼻。许思睿接过大家递来的碗,美滋滋吃到一半才想起自己过来是想让祝婴宁给自己打包带回去的。算了……反正吃都吃了。他盯着手里豁了口的碗,以及坐在自己脚边等待投食的流浪狗,发现自己对恶劣条件的接受能力有了质的飞跃,易满足程度也变得越来越低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中途有个女人抱着小孩过来,用方言问:“你们瞧见澄澄了吗?”


    许思睿压根不认识这个人,老太太们也都说没看见,只有祝婴宁咽下嘴里的饭,说:“出殡的时候我看见他了,他和刚子一块在山包那边摘狗尾巴草。”


    “哦,那我去问问刚子。”女人颠了颠怀里的婴儿,朝许思睿笑道,“吃得惯吗?”


    他点点头。


    “那就好,我们这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就只杀了一头猪,你吃得惯就好。”


    等她走了,许思睿才低声问祝婴宁:“谁啊她?一副主人的口吻。”


    祝婴宁露出无奈的神情:“她是逝者的孙媳妇,你吃的饭就是她带头料理的。许思睿,整个村你是不是就只记住了我和我阿妈啊?”


    许思睿被饭粒呛了一下。村里人不多,但他看人自带马赛克,除了祝婴宁和刘桂芳这种不得不频繁接触的人,其余的他一个都不认识,连那个所谓的萍姐,时间一久,他也记不清她的长相了。


    吃完饭,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三两成堆去做自己的事。


    刘桂芳去邻村和好姐妹们打麻将,祝婴宁去祠堂后厨帮忙收拾碗筷,许思睿没事干,索性回屋里洗澡。


    天气热了以后,他洗澡的速度越来越慢,恨不得拿把猪鬃从上到下把自己涮得干干净净。现在没人,难得清闲,他索性彻底放开手脚,在里头磨蹭了四十分钟,把自己搓得溜光水滑才出来。


    初夏夜晚的风温凉惬意,许思睿站在房门外,一边擦头发一边眺望着底下的村落。


    村口那聚着很多人,火把和手电筒的光交相辉映。


    他只当是葬礼的收尾仪式,看了一会儿就进屋了。


    结果前脚刚踏进去,后脚祝婴宁就冲了进来,动作很大地拉开储物柜,埋头翻找起来。


    “怎么了?”许思睿随口问,“你找什么这么着急?”


    “手电筒。”她没看他,把柜子里的东西一件件粗暴地扔出来,直到翻出了压在箱底的手电筒,才吁出口气,“有个孩子失踪了,我得帮忙找人,我阿妈要是回来了你跟她说一声,让她不用担心我,我找到人了就回来。”


    许思睿愣了愣:“是那个叫澄澄的?”


    “对。”


    他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急:“他可能跟我一样在山里迷路了吧,你也不用这么紧张,我那时失踪了一整天不也没事么。”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不,你跟他不一样,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在山里出事的都是不怕山的,你一看就胆小如鼠,他胆子可比你大多了,很危险。”


    “……?”


    操,什么叫他胆小如鼠?!


    许思睿差点被气笑。他没想到她不损人则已,一损起人来嘴巴居然这么毒。更蛋|疼的是她并不是主观想损他,只是在客观陈述她认知里的事实,说完这句话后她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凌乱。


    她离开时是九点半,刘桂芳回来则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


    他按祝婴宁嘱咐的那样和她说明了情况,闻言刘桂芳哦哦了两声,表情很平静:“知道了。”


    十点半早就到了许思睿睡觉的时间——他在城里的作息当然没有这么健康,但深山里奉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这住了一段时间,他的生物钟变得非常符合自然规律,一过十点就会准时犯困,能撑到十点半纯粹是为了向刘桂芳交代祝婴宁的行踪。


    临睡前他去外头瞧了瞧,发现村口依然灯火通明,和他们这边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摄制组的人早就睡下了,和一个多月前全组出动寻找他的情况不同,这次没有任何一个剧组的人帮忙找人。


    看起来很淡漠,但许思睿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做法。他自己不也待在屋里,完全没想过要去帮忙么?


    大城市生活节奏快,人口流动率高,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不像村里这般紧密。他很难和陌生人缔结深刻的关系,也很难在没有深刻关系的前提下对一个陌生人的失踪产生类似担忧的情绪。没有担忧,帮忙自然也无从谈起。


    杨吉等人显然也是如此,甚至比他更进一步。摄制组说穿了就是一帮商人,以利益为导向,在没有殃及到自己利益的情况下,他们只会高高挂起。


    有时许思睿觉得祝婴宁说“山里人更淳朴”,这句话也不全然是错。起码在人与人的连接上,他们确实比村里人冷漠得多。


    又看了一会儿热闹,最终他还是转身回到了屋里。


    里头刘桂芳已经躺下了。不知道是不是打麻将输了钱的缘故,她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连澡都没洗就草草睡下了,许思睿进去时甚至


    听到她在打鼾。


    他关掉书桌上的小灯泡,爬到炕上,闭眼睡觉。


    **


    按照已经被深山生活驯化得服服帖帖的生物钟,这一晚许思睿本该一觉睡到天明。


    所谓“本该”,也就是这次出了点意外。


    睡到半夜,他被尿憋醒了。


    他有睡前上厕所的习惯,怕的就是睡着睡着忽然起夜,影响后半夜的睡眠质量。醒来以后他才后知后觉今晚睡前忘了上厕所。


    醒都醒了,他下意识看了眼三八线那头,发现祝婴宁的位置依然空着。


    她没回来。


    又看了眼手表,三点零二分。


    他吓了一跳,以为现在最多也就零点,没想到都这么晚了。


    再看一眼刘桂芳,她背对他侧躺着,睡得酣甜。许思睿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记得祝婴宁跟他提起过好几次“我得早点回家,回去晚了阿妈会担心的”之类的话,导致他一直有种模糊的印象,觉得刘桂芳是一个非常担心女儿安危的人。可是从昨晚到现在,她的反应都堪称稀松平常,和“担心”完全不沾边。


    怎么回事,难道祝婴宁经常大半夜不睡觉去找人,刘桂芳早就习惯了吗?


    他纳闷地滑下床,趿上拖鞋,先去厕所放了放水。


    解决完三急以后踱步到外头,打眼一瞧,村头依然灯火辉映,虽然火光总体少了一些,可仍有不少人等在那里。


    而那些人里没有祝婴宁。


    也是,她怎么可能在等人的行列,按照她那种活佛性子,肯定是要主动出击去找人的。说不定还会主动提出兵分多路,以此增加找到人的机会。


    说不出缘由的,他忽然觉得有点烦躁。


    她说在山里出事的都是不怕山的,那个什么澄澄不怕山,所以她担心他,那……她呢?


    她肯定也不怕山吧。


    这人好好的跟他立什么flag,不知道很多人都是莫名其妙被自己的无心之言咒死的吗……许思睿越想越烦,越烦越克制不住去想。他在屋门外傻站了片刻,纠结来纠结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拖鞋换成球鞋,朝村口走了过去。


    第32章 伤口


    许思睿在祝家村本就是个稀奇的存在,再加上村口的人等了一整晚,担心之余,难免感到无聊,因此他一走过来,无聊的大伙便不约而同看向了他,像饿肚子的蚂蚁看到了一块甜食。


    “小弟,怎么还没睡啊?”有个吃饭时和他坐同张桌的老婆婆自来熟地招呼他。


    许思睿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在对方也没想着要他回答,自顾自拍了拍身旁的藤椅:“来来来,来坐。他们找人的回来过一波,又出去了。我们在家里干等着也是着急,还不如大家一起在这等,聊聊天,解解闷。”


    藤椅泛着热气,显然不久前才被别人坐过,他刚坐下就立刻弹了起来:“你们坐吧,我不用了。”


    “哎哟,你这孩子还真客气。”


    许思睿嘴角抽了抽。他不是客气,单纯只是觉得坐残余别人体温的椅子很恶心。不过真相不必告知对方,他将话题一转,问:“你刚刚说他们回来过,那……”


    “你问宁宁啊?”话还没说完,老婆婆便露出了然的神色,接过他的话头,“她也回来了,又出去了。”


    虽然被对方直白地看出他想问的是祝婴宁让他有些尴尬,不过听完她的回答,他还是放心了不少。


    回来过就证明她有分寸吧?


    转念一想,他一个走山路都能掉陷阱里的人,居然担心起她这种山区原住民,许思睿觉得还挺搞笑的。


    他没有和众人待在一起,打听完就走了,独自走到之前抽烟蹲的那个石墩子上,往上面一猫,开始了等待。


    也是他来得巧,才蹲了十几分钟,就听不远处的人群喧闹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喊:


    “找到了找到了——人找到了!他们回来了!”


    “过来帮忙,快快快,来扶一下!”


    “造孽呀,摔得这么狠……”


    他跳下石墩子,原地蹦了蹦,活动了一下酸涩的筋骨,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祝婴宁背着个小男孩朝村里走来,两旁熙熙攘攘护着一大群人。


    小男孩裸露的胳膊腿上全是擦伤,伤口不深,但数量多,看起来还挺唬人的。


    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眼熟,许思睿想起自己崴伤脚还厚着脸皮让她背回来那次,顿时有些羞耻。再加上确认了她没事,那种主动关心别人又生怕对方发现的别扭劲儿就起来了,他抿抿唇,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围上去,反而退后几步,原路折返回了屋里。


    透过窗户,他看到祝婴宁把小男孩放了下来,交到他的家人——也就是吃席时来他们这打听过孩子下落的女人手里,同她比比划划交代了一番话,这才在女人的千恩万谢中转身走向了这边。


    眼看她越走越近,许思睿赶紧把球鞋换成拖鞋,又抓了抓头发,把头发抓乱了,装出刚睡醒的惺忪,假模假样拉开了门。


    祝婴宁走到离家门口七八步远的地方,看到他,一愣:“你还没睡啊?”


    “我睡过了,起来上个厕所。”


    “哦。”


    她点点头,侧过身子给他让道。


    没办法,话是他自己说的,许思睿只好又装模作样地去了趟厕所。


    他刚上过厕所,完全没有尿意,站在里面闻了半分钟臭味,才走出去,蹲到屋后洗了洗手,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


    路过厨房时,他朝里面瞥了瞥,看到祝婴宁站在炉灶边,同样无所事事地看着他。


    “你在厨房里站着干嘛,不去睡?”他随口问。


    她朝身旁看了一圈,捧起放在灶台上的水杯,不太自然地笑道:“……我来这喝点水。”


    炉灶里空空如也,许思睿挑了挑眉:“喝水干嘛不烧火?”


    “凉水。”她赶紧说,“我想喝凉水。”说完还小幅度扯了扯衣领,“背个人回来还挺热的。”


    “那小孩没事吧?”


    “没事,就是贪玩,爬到一块岩石上,结果摔夹缝里去了。”


    “哦。”


    尬聊结束,许思睿看着她,想再说点什么,但硬是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只好说:“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好。”她朝他挥挥手。


    走回屋里,许思睿刚想蹬掉鞋躺下,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才发觉是他们对话的气氛不对。


    无比生硬,像两个机器人。


    他机器人是因为装成刚睡醒,心虚,她又为什么这么机器人?


    出于一种说不清的直觉,许思睿没上床,他沉思半晌,转身又朝厨房去了,这回刻意放轻了脚步声,鬼鬼祟祟靠近门口,没让任何人发现。


    厨房里很安静,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布料摩擦产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轻轻的抽气声,以及刀具碰撞的脆响。


    ……她在干什么?不会在换衣服吧?


    可厨房里又没干净衣服可以替换,她为什么不换个地方换衣服?抽气声和刀具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许思睿在看和不看间纠结了一下,担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然而不看吧,他心里又好奇得抓心挠肝。


    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最终还是好奇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把头探了过去。


    然后——


    直接和面朝厨房门口的祝婴宁对上了视线。


    “……”


    “……”


    她左手拉开了右肩的衣服,右手握着一把剪刀,看到他,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将右肩偏向了他的视线盲区里。


    偷窥被抓包本该感到心虚,但她奇怪的反应成功驱散了许思睿心里那点理亏。他狐疑地眯起眼睛,朝里面走了两步,面不改色道:“我突然发现我也想喝水。”


    “啊?啊……”


    她应得极其心虚,慢慢根据他的步伐调整身体的朝向,目光在灶台上胡乱扫来扫去,扫到一个空碗,于是当即用左手抓起来,尬笑两声,小心翼翼地说,“这里有碗,你要拿去用吗?”


    他没说话,也没接碗,心里狐疑愈甚,站在原地盯着她瞧了会,趁她不注意,猛然大步向前,直接伸手掰住了她的左肩。


    “等……”


    祝婴宁还想再挣扎一下,结果连句“等等”都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许思睿扣着肩膀一百八十度翻了个身。


    接着她听到他在她身后倒吸了口凉气。


    “我操。”他低声骂了句脏话,问,“你怎么搞的?”


    事已至此,再瞒下去也没意思了,她蔫头耷脑,沉默了片刻,才闷声解释道:“就是……救人的时候被石头划了一下,受了点伤。”说完又赶紧回头补充道,“你别告诉我阿妈,也别让其他人知道。”


    “……你管这叫‘点’伤?”


    她穿着黑色T恤,被衣服遮挡时还看不出来,现在衣领拉下一半,露出右半身的肩背,他才发现她肩胛骨上有道手掌长的狭窄伤口,从肩膀上一路延伸到衣服里,伤口边缘皮肉外绽,像火山一样隆起来,半干未干的血迹犹如火山底部流淌的岩浆。


    光是看着许思睿都开始幻痛了。他都不敢想象这伤口要是长在他身上,他能鬼哭狼嚎成什么样。她居然一路走来都这么淡定,甚至还背着个小孩走来走去。这人真的是人类吗??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祝婴宁沉默是出于心虚,许思睿沉默是因为——


    他怕自己一开口,会忍不住刺她句“你真伟大啊祝婴宁”。


    做人做到这么大公无私不求回报的地步,简直堪称匪夷所思。他完全无法理解。


    足足冷场了两分钟,她才举起剪刀,弱弱地说:“那个……许思睿,你再不放开我,我的血就要干了,伤口会和衣服黏得更紧。”


    “……”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抓在她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而如她所言,后半截伤口已经和衣服连黏在了一起,于是只好先松手放开她。


    她如释重负,挪了几步,借着窗外的月光,偏头用剪刀裁剪起肩上布料。


    按照常理,许思睿应该上去帮忙——但凡他还有点良心。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肺里窝着一团无名火,就是不想理她。


    而祝婴宁也完全没有要找他帮忙的意思。她干脆利落地剪开肩膀后的衣服,用手指一点点撕开与伤口粘连的布料,直到整片伤口完整地暴露出来,才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罐止血粉,拧开盖子,舀出一勺,小心翼翼抖在伤口上。


    敷草药。


    贴纱布。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别说鬼哭狼嚎了,她连眉毛都没有皱一皱。


    许思睿靠坐在灶台上,抱着胳膊冷眼旁观,越看越火大。可要问他为什么生气,他自己其实也说不明白,就是觉得看她哪哪都不顺眼。


    最后他气得受不了,哼了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离开了,弄得祝婴宁一头雾水。


    **


    躺到床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受到三八线另一侧的人躺下的动静。


    怕压到伤口,她没有选择仰躺的姿势,而是胸口朝下趴在了床上。


    黑夜寂寂,只有刘桂芳婆媳俩浅浅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像某种永恒不变的白噪音,她听着听着就觉得眼皮沉重起来,正要阖上眼睛,由衣服堆构成的三八线忽然凭空长出一根手指。祝婴宁愣了愣,睁开眼皮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许思睿用食指把衣服顶开了,露出一道细缝,细缝里是他形状美丽的眼睛。


    透过细缝,他沉默地盯着她看,她也盯着他看。


    大眼瞪小眼,瞪了好半天,就在她想问他怎么了时,他终于开口了:“是你写的吧?”


    “什么?”她没听懂。


    “小心陷阱那块牌子。”


    第33章 奴仆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之前,许思睿并没有类似的猜想,因为那块牌子上的字和她的字完全不同。她的字和刚开始练写字的小学生一样,笔画端正,横平竖直,牌子上的字笔画则歪歪扭扭颤颤巍巍,像一群打结的蚯蚓。


    只是今晚的事忽然让他开始相信——


    也许世界上并不只存在他以前的校长那种拿善意来营销的人。


    也许真的就是有祝婴宁这样的人,如同旧时代抛掷到二十一世纪的遗物,忠诚践行她的君子之道,将那套古老板正且略显傻气的“做好事不留名”奉为圭臬。如果她受了伤却完全没想着要让男孩父母赔偿,也没想过以此邀功,那么她照顾着他的自尊,假装不知道他掉进陷阱的事,悄悄用和平时不同的字迹写了一块提醒他人的牌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反正她就是这样爱管闲事的人不是么?


    听完他的问题,她果然轻轻啊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睛,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用左手写的?”他问。


    这回她轻声笑了笑,承认道:“我还以为用左手写你就认不出是我的字了。”


    “确实认不出来。”他不客气地评价,“本来字就丑,用左手写更丑了,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学没毕业的大爷写的。”


    “……”


    她脸上的笑瞬间没了,剜他一眼,伸出手指,啪的一下,将衣服堆里的缝隙像关窗那样关上了。


    许思睿自己倒是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


    **


    虽然这天晚上折腾到很晚,身上也带着伤,但听到鸡打鸣的声音,祝婴宁还是准时按照生物钟醒了过来。


    她只睡了一个多小时,头晕,眼皮也沉,用一个类似平板支撑的动作翻起身后,木着脸颊坐在被子里发了会呆。


    一直待到头没那么晕了,她才滑下床,发现地面没有许思睿的拖鞋,往右一瞧,他的床位也空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虽然他俩是同时出门上学的,但她早上需要做饭顺带喂猪喂鸡,一般都起得比他早。


    祝婴宁没多想,只当他是昨晚起夜以后睡不踏实才早起的。


    走出家门一看,许思睿不出所料蹲在外头刷牙。她取了自己的杯子,顺势蹲到他旁边。


    在自我清洁上,许思睿一向很讲究,洗手要按照七步洗手法严格执行,刷牙也要里里外外刷上半天。祝婴宁没他那么讲究,她刷牙很快,这个快不单指时间短,还体现在刷牙频率上。2010年,电动牙刷尚未普及,不然许思睿一定会震惊于她能用人手刷出电动牙刷的频率还不牙龈出血。


    快速解决完战斗,她又囫囵洗了把脸,脸上水珠都还没擦干就转身往厨房去了。


    正要蹲下点火,许思睿就晃了过来,站在她身后清了清嗓子。


    祝婴宁以为他渴了,头也没回地说:“我在烧水。”


    “……”


    他发现自己也许很难用含蓄的表达方式让她自行意会到他的潜在意思,只好伸出手,明说道,“给我吧。”


    “给你什么?”


    “打火机。”


    她还是没懂他想做什么,满脸疑惑,不过依然听话地将打火机交到了他手里。


    许思睿用眼神示意她让开,自己代替她蹲到了炉灶前,对准靠近炉灶的一根粗木棍,咔擦一声,按开了打火机。


    动作很帅,但是……


    没点着。


    他移动打火机,接连换了几个位置,拇指都快被火苗燎到了,那块木柴依然毫发无损。


    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努力维持住平静的表情,左手在炉灶里扒拉片刻,挑出一块短小点的木柴,对准尖角再次按开打火机。


    火焰在木柴上舔了半天,依然无事发生。


    祝婴宁总算看懂他要干嘛了,在他身后轻声笑了起来。


    她的笑很浅,很淡,没有任何嘲笑的意味,但许思睿的脸颊还是不受控制涨红了,忍了又忍,回头丢给她一个忿忿的眼神,恼羞成怒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她慢悠悠收回笑容,倾身上前,从炉灶里捡出一片上次生火时没烧干净的纸板,轻声说,“先点这个吧。”


    许思睿依言照做了。


    纸板很快烧了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火焰寸寸蚕食,他捏着纸板一角,按照她的提示,将纸板扔进了木棍堆里。


    这回火星明明灭灭,总算成功攀附上了柴火。


    许思睿不自觉松了口气,然而口中这股气流尚未完全吹出,面前就多了一只手,她伸手挡在他唇前,提醒他:“别吹太大力,火还没彻底烧起来,小心把它吹灭


    了。”


    祝婴宁手指和手掌的连接处覆有薄茧,不同于城里有钱人细皮嫩肉的手,这双手完全是劳动人民的手。那些茧子质感微微粗糙,有如用钝的刮刀,由于动作快,没掌握好距离,手心在他唇上不经意地擦了一下。


    像被细细的电流击打到一样,他的腰椎忽的一麻。


    她完全没留意到这个小插曲,见他不动了,淡定地将手收回来,拾起灶台上的管子,说:“可以先拿这根管子对着火苗轻轻吹气。”


    “啊?”许思睿慢半拍回过神。


    见他一脸迷茫,她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他这才轻轻地哦了一声,抿了抿唇,接过她手里的管子,按她说的试了一下。


    火苗果然越燃越旺。


    等火烧得差不多了,许思睿直起身,笨手笨脚架起汤锅,开始蒸包子。


    关于蒸包子应该放多少水,该垫什么尺寸的蒸架,以及该等多长时间,他一概不知,祝婴宁只好站在旁边指导他。


    等把包子蒸上了,又得着手准备猪食和鸡食。


    刚来这里时他喂过一次牲畜,准备起来倒不费劲,只是提着桶子走去猪棚喂猪时,许思睿难以避免怀疑了一下人生。


    明明第一次喂完牲畜后,他就发誓这辈子绝不会再踏进猪棚和鸡窝半步,就算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干,连杨吉这种见识过无数纨绔子弟的人都觉得他懒得无可救药,放弃了劝他从良的想法。结果现在,在没有任何人逼他的情况下,他居然主动提着猪食要进去喂猪。


    ……他真的没病吗?


    转身看到祝婴宁一脸感动的神情,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在她发出诸如“许思睿,我就知道你果然是个好人”的感慨之前打断她:“打住,你别说话。”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反正你不许夸我。”他瞪了她一眼,“我帮你只是暂时的,是我脑子抽了,等你伤好了,我才懒得管你。”


    “哦。”


    她眨了眨眼。


    **


    许思睿并不知道有些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直到连续干了一周的家务活,他才猛然想起很久以前许正康的敦敦教诲。


    在没钱请保姆——也就是公司尚未起步前,他们家的家务一直由许正康负责。


    那时许思睿才五岁,许正康经常半真半假同他发牢骚,说他当初和周天澜新婚那会儿,为了给丈母娘留下好印象,总是抢着做家务:“抢着抢着,完了,这辈子的家务活都被我包圆了。开局定生死啊,许思睿,你记着,以后千万不能对女人太好了。”然后周天澜就会笑得花枝乱颤,捶打他的胳膊,作势要去捏他的嘴。


    许思睿理所当然把这当成父母之间的调情,直到他连续一周早起做饭喂猪,喂到形成了一种听到猪叫就知道猪是饿了还是渴了的条件反射,他才恍然意识到,许正康那番开局定生死的话可以拓展到任何关系中。


    比如现在,他看起来就很像祝婴宁的奴仆。


    当然,她不会像万恶的奴隶主那样,用言语或行动狠狠压榨他奴役他,但许思睿觉得祝婴宁比奴隶主更可恨,因为她总会恰如其分地在他累个半死,决定明天一定要罢工的时候,非常真诚地盯着他的眼睛蹦出一句:“许思睿,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然后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和愧疚,想要罢工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几天下来,杨吉对他的转变涕泗横流:“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我们这综艺录了四五期,你总算有了点人样。”


    “……”


    为了表彰他的人样,同时也是因为周天澜寄来的学习资料已经到了邮局,需要人去取,杨吉给他拨了二十块钱零用钱,让他周末去趟镇上。


    二十块钱,放在以前就是掉在路边许思睿都不屑于弯腰捡起来,但现在二十块在他眼里无疑堪称巨款。


    揣着这笔“巨款”,他和两位摄影师再次坐上了去镇上的牛车。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来镇上,许思睿提前做好了规划,打算拿这笔钱去发廊剪头发。


    他头发长长了不少,尤其是刘海,时不时戳一下眼睛,还挺难受的。


    到达目的地以后,祝婴宁照例把牛车拴好,摄影师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千万别再玩失踪了。


    “上次来镇上什么素材都没拍到,这次要还没拍到,你俩要赔违约金的。”


    一听要赔违约金,祝婴宁立刻点头如捣蒜,举着右手发誓绝不乱跑。


    说完话,正要往发廊去,前方的街道便传来了一阵奇特的铃声。


    古老悠扬。


    许思睿循声看过去,看到一个只在古装剧里见到过的算命先生模样的人从街道那头朝他们迎面而来,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身着粗布长衫,左肩扛一杆写着“周易”的旗子,右手摇铃,屁股后跟着一只癞皮哈巴狗,走得摇头晃脑,活像喝醉了酒。


    祝婴宁皱起眉,小声嘟囔:“又来……”


    “谁啊?你认识?”许思睿好奇心大起。


    “一个骗子。”她叹了口气,小声告诉他,“你等着,他马上就要过来说你有血光之灾了。”


    第34章 当众处刑


    几乎是她的话刚说完那一秒,算命先生就快步朝他迎了过来,睁开一双醉眼朦胧的小眼睛,一惊一乍地说:“呀呀呀,呀呀呀呀,不得了啊!这位小弟,我看你印堂发黑,命中带煞,三个月内必有大劫,不得了不得了……”


    “……”


    虽然提前被祝婴宁打过预防针了,但是听到这套熟悉得像是直接从电视剧里拷贝粘贴下来的坑蒙拐骗的话术,许思睿还是被震撼得失了声。


    许正康始终贯彻落实着传统生意人的迷信,有事没事都会找大师算一卦,许思睿从小到大也算见过不少性格迥异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但像这种一上来就说人家命里带煞的路边摊式算命方式,还是头一回见识。


    他心里刚升起的那点好奇瞬间消弭了,无语地侧过身,对祝婴宁说:“走吧。”


    “欸,别走啊。”算命先生——不对,应该叫江湖骗子,江湖骗子见他们要走,着急忙慌追了上去,拦在许思睿面前,就差去扯他的衣袖了,“你以为我是骗子吗?小弟,我李某人拿我三十年的道士生涯担保,你这种面相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了!三个月内……不,不用三个月,一个月内,一个月内你必有大劫!此劫与你家人息息相关,如若不破,往后余生都会受到殃及……”


    许思睿本来没在意,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他在放屁,直到听到他提及自己的家人,甚至还咒起他们,这才有些恼了,正要骂人,就听祝婴宁脆亮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看看我的面相呢?”


    那江湖骗子将视线一转,对准她的脸,细细打量了一番,过了五秒,惊奇地咦了一声,露出宛如见到鬼的神情:“不对呀……你怎么也印堂发黑?小妹,我观你面相,命里带煞,三个月内恐有大劫啊!”


    “?”


    这话术居然连换都不带换的,许思睿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连两个摄影师都憋不住笑了。


    “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祝婴宁无情地揭露他。


    “之前?”江湖骗子眼珠一转,“我给你算过?你记错了吧小妹。”


    “算过的,两年前你给我算过。”


    “真的?”


    “真的。”


    骗子没想到她会这么诚恳地回句“真的”,一时语塞。


    趁着这个功夫,祝婴宁给许思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离开了。直到他们走出去老远,骗子都还杵在原地摸着


    下颌沉思。


    “他精神有点问题,经常在这一带晃荡。”她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解释道,“不管碰见谁都是那套话术,你不用往心里去。”


    许思睿哼笑了一声。他没怎么往心里去,就是觉得还挺神奇的。


    “你们这还真是卧虎藏龙啊。”他说。


    **


    发廊依然是那个发廊,今天他们到得稍晚,发廊已经开张了。


    祝婴宁要去给祝吉祥打电话,许思睿决定先去剪头发。


    上次来在门口打过照面的一个黄毛小哥过来服务他,问他想做什么项目,他打听了一下,发现这里的价格基本都在他的承受范围内,于是说:“先洗头吧。”


    黄毛小哥将他带向洗头的躺椅。


    躺椅是皮制的,许思睿躺上去以后发现靠近手指的地方破了几个洞,露出了里头黄色的海绵,很显然是之前躺在这洗头的客人手贱抠的。他对这个地区破破烂烂的设备已经有了抗体,直接闭眼无视了。


    洗完吹头发的时候,黄毛小哥递给他一本同样破破烂烂并且边角发翘的发型参考,让他挑一挑。他翻开后随意扫了几眼,愣了愣,把杂志合上,缓了一会儿才再次打开,不可置信地瞪着里面的发型。


    非要找出一个字形容的话,那就是土。


    土爆了。


    土得千奇百怪,人神共愤。


    他抬起头,透过镜子看向身后黄毛小哥的发型,后知后觉这人的发型也很土。


    虽说黄毛是发廊小哥的标配,但是黄毛也是有档次之分的,有些黄毛黄得别具一格,有些则像一丛枯草,从路边薅过来就直接插在头上了。


    毫无疑问,身后这个黄毛就属于枯草的行列。


    许思睿顿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担忧。


    黄毛小哥无知无觉,把头发吹到七八成干的程度,放下吹风机,问:“你想剪什么发型?”


    “我……”许思睿梗住了,沉默了良久,才说了一个最保险最没有技术含量的要求,“你按我原来的发型给我修短一点。”


    “行。”黄毛小哥抖开披肩给他围上。


    才刚披好,店门口就闯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新客人,嘴里叼着烟,大大咧咧道:“哟,今天这么早就有客人啦?”


    黄毛小哥回头看了他一眼:“阿金还没来,店里现在就我一个,你先随便找把椅子坐着等吧。”


    “没事。”那人看起来是熟客了,随手拉开一把凳子坐下,“我先看看电视好了。”


    被他这么一说,许思睿才发现这家发廊收银台顶端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


    熟客轻车熟路找出遥控器,打开电视,开始选台。


    许思睿坐的那个位置侧对着屏幕,要看电视只能把脑袋九十度别过去,很麻烦,也影响理发师发挥。他没有转头,只竖起耳朵听着声响,就当听广播了。


    熟客打开新闻联播,观摩了一通世界格局,大约是觉得无聊,又调到CCTV5体育频道,看了会儿羽毛球赛。接着,背景音陆陆续续切换成《动物世界》、《喜羊羊与灰太狼》和《回家的诱惑》。一连换了好几个台,熟客才停下手上的动作,诧异地“咦”了一声。


    透过镜子,许思睿看到熟客鬼鬼祟祟偏头瞄了他一眼。


    一开始他只当这人对他的长相和装扮感到好奇,看完了就该有所收敛了,所以不甚在意。然而熟客大哥仿佛不知道礼貌二字怎么写,一眼还嫌不够,没过几秒,又偷偷摸摸地撇头看了他五六七八眼,眼神里带着越来越浓的探究意味。


    许思睿被他看得很不爽,正想问他看什么看,就听到收银台上方的电视机传出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问句:


    “欸!你这阿弟怎么回事啊?一个大男人,居然还要宁宁背你!”


    ……


    全场死寂。


    熟客嘴巴张成O型,眼珠飞快转动,左瞥一下右瞄一眼,露出吃瓜看好戏的神情。黄毛小哥动作一顿,没太搞清状况。被点到名字的祝婴宁则纳闷地放下话筒,退后几步,仰头看向了电视屏幕。


    而许思睿,他像被雷劈到一样僵在原地,两耳嗡鸣,头脑眩晕。


    下一秒,他听到自己趾高气扬的声音从屏幕里传出来——


    “我脚崴到了,要他背一下怎么了?”


    接下来的对话就像人死之前的走马灯,通过电视的传声孔,在许思睿耳边3D立体环绕,生怕他记不清这段黑历史似的。


    “你……你脚崴到了也不能这样啊!”


    “他走不了路我才背他的,你们谁来搭把手,帮忙把他扶上去?”


    ……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黄毛小哥,他看了看电视屏幕,又看了看面前的许思睿,眼珠子瞪得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接连“我去”了四五声,才找回语言功能,震惊地问:“电视里那个是你吗?”


    然后是吃瓜的熟客大哥,他激动地挥舞着电视遥控器,手掌猛拍自己的大腿:“我就说这小弟看起来怎么和电视里这个人这么像!而且身后还跟着两个摄影师!还有这个小妹……哎哟我去,牛逼啊!牛逼!之前就听说有电视节目组在我们这录节目,好像是个什么什么综艺,就是他吧?是他吗?妹子,是你们吗?”


    祝婴宁站得离他近,被他摇来摇去,不得不点了点头。杨吉没说今天是综艺的首播,也没说过这个综艺是边拍边播的,骤然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的脸,她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


    黄毛小哥和熟客大哥也没比她好多少,两个人说出了两百人的气势,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一会儿说“我还以为这就是个地方小节目呢,没想到居然在省台播出了,我们这鸟地方居然真狗日的上电视了”,一会儿说“照这样说我是不是也算出镜了?操,那我岂不是要火了”。


    等他们抒发完激动之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电视上刚好放到了临睡前那一幕,许思睿指着祝婴宁,气势恢宏地说:“我要他睡在我旁边。”


    “想都别想,我只接受他睡在我旁边!”


    “……”


    “……”


    黄毛小哥和熟客大哥这才迟钝地留意到综艺本身的内容,纷纷侧目望向许思睿,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


    被他们的眼神凌迟着,许思睿总算从石化状态中解除,像一颗被人劈成两半的番茄,脸颊瞬间由白涨红,又由红转青,幻灯片一样快速切换,最后定格成一种姹紫嫣红的格局。


    在他们说出诸如“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禽兽”“你还是不是男人了”的吐槽前,他咬了咬牙,出乎所有人意料,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熟悉的展开,熟悉的风味。


    两位摄影师生怕他又上演一出生死逃亡,大骂一声追了上去。祝婴宁愣了愣,也飞快跟了上去。


    不过这回许思睿倒是没有像上次那样叛逆,他只是拐进了邮局,和工作人员沟通完,取出周天澜寄来的包裹,然后拿着包裹头也不回上了牛车。


    “那个……”


    祝婴宁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生怕刺激到他破碎的自尊心。如果自尊心有实体,许思睿现在的自尊心一定是一堆玻璃渣子,不仅反光,还扎脚那种。


    他坐在牛车上,脸上热度迟迟未褪,红得堪比发烧了——皮肤白就这点不好,羞耻和窘迫无处循形,但凡有点情绪变动,所有人都能一眼瞧出端倪,连遮掩的余地都没有。


    冷场了片刻,他才说了句话。


    “你说什么?”祝婴宁没听清。


    “……我让你上去赶车。”


    “赶车?”她惊愕道,“你想回去了?回村里?”


    他点点头。


    “可我们才刚来镇上,你不想和你父母联系吗?刚刚我弟说他们有话想要告诉你。许思睿,其实……你真的没必要太在意刚刚电视里的内容,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相信每一个坚持看完综艺的人最后都能感受到你的善良和……”


    “你再说一句试试?”他打


    断她的话,抬起眼帘,直勾勾盯着她。


    不得不说,他真生气的时候还挺吓人的,瞳孔漆黑,黑到完全显示不出高光,像两口黑漆漆的井。


    她当即噤了声,被他吓得大喘气都不敢,正犹疑着,就听他说:“再说我就自杀。”


    “……”


    好吧,是她高估他了。


    第35章 弓箭


    回到祝家村,许思睿依然恹恹的。祝婴宁倒宁愿他和之前那样撒泼大叫或者随意骂人,起码还能用句“活力满满”来形容,现在一言不发才像是被打击狠了。


    刘桂芳问他们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只好再次搬出那套含糊其辞的说法:“因为……一些原因。”


    “给你弟弟打电话了吗?”


    “打了。”


    “他说什么?在城里过得还好吧?”


    祝婴宁于是细细地将祝吉祥告知她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刘桂芳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过了半晌,想起什么,对她说:“对了,早上七爷来过我们家,说你求了很久的那张弓今天可以借你用上一天。”


    “?!”


    闻言她差点蹦起来,“他同意了?!那我现在就去找他!”人都跑到门口了,想起许思睿,回头看他依然坐在炕上一脸人生无望不如早死早超生的表情,干脆上前拉了他一把,“一起去吧。”


    “去干嘛?”他问得有气无力。


    “打猎。”


    “?”


    提起打猎,许思睿不可避免想起了自己崴到脚,想起崴到脚,又不可避免想起了电视上那段黑历史,他一脸吃了屎的表情,磨牙切齿道,“你什么意思,羞辱我?”


    “……不是。”她摆摆手,“哎呀,一句两句说不清,反正不是你想的那种打猎,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不是我夸大其词,你不看绝对会后悔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打猎?”


    “你想的肯定是地上挖坑那种呗。”


    “祝婴宁!”他恼怒大吼。


    她赶紧捂着耳朵开溜了。


    就在许思睿气得七窍生烟,发誓绝对不踏出家门半步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那尖叫含着三分惊讶,三分赞叹,三分崇拜,还有一分跃跃欲试,感情充沛而富有层次感,听得他瞬间忘了自己刚刚发过的誓,拧着眉毛走向了门口,朝声音的来源望过去,想看看外头在作什么妖。


    一群小孩挤在村里一户人家的门槛上,似乎正在围观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祝婴宁从里面出来了,手里握着一把长弓。


    许思睿呆住了,将上半身探出窗户,眯眼仔细瞧了瞧。


    那把弓比门槛边上围观的小孩还要高,弓梢很长,由硬木制成,弓臂面贴牛角,弦为筋弦,有明显弦垫。整把弓圆润修长,体量巨大,气势逼人。


    是一把十分周正的清弓。


    他之所以认得这玩意,还要感谢小时候父母给他报的五花八门的运动课,其中的弓箭课他学得不怎么样,不过为了积累装逼素材——就像对汽车如数家珍的人开车水平不一定有多高超——他记住了老师给他科普的一些弓箭,其中就有清弓。记住它的原因也简单,因为老师介绍时说清弓是中国冷兵器时代的巅峰。“巅峰”这种表述就算不刻意去记,也很容易在人类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


    但他只看过图片,没见过实物。


    为了确保自己没有眼花,他很快冲出家门,来到了祝婴宁面前。


    近距离看着,这把弓显得更有压迫感了。


    “这是清弓?”他激动得险些控制不了语调,为了防止祝婴宁只听过其中一种名字,还特意把他所知道的清弓的其他别名也一口气说了,“满洲弓?满族弓?”


    “啊?”祝婴宁的表情看起来很呆,“那是什么?是这把弓的名字吗?”


    “……”


    许思睿瞬间无语了,有种火苗刚窜起来就被她泼了桶冷水的无力感。


    正相顾无言,屋子里就走出了一个驼背老头,对着他用方言叽里咕噜说了通话。


    许思睿没听懂,倒是祝婴宁听完露出惊讶的表情,帮忙翻译道:“他说你很识货,这把弓确实是清弓。他说他祖上是乾隆钦定的制弓人,后来搬到新疆定居,又有不少后代从新疆搬迁到其他地方,他便是其中之一,他们这一脉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会做这种弓箭了。”


    许思睿心里熄灭的火苗复又燃烧起来,指着长弓不可思议道:“这把弓是他亲手做的?”


    老头点了点头。


    他惊愕不已。


    来这这么久,这是许思睿心里第一次产生“有趣”的念头。不是面对枯燥重复的山村生活苦中作乐地挖掘乐趣,而是由衷感到震撼。


    还想再请教点什么,就听祝婴宁说:“我要去打猎了,你去吗?”


    许思睿的脑筋一时有点拐不过来:“你?拿着这把弓去打猎?”


    “对啊。”她理所当然地应道。


    “可你连它叫什么都不知道啊!”


    祝婴宁僵滞了片刻,好像确实被他的控诉震住了,垂头开始思考,过了足足五秒,她思考完毕,认真地问:“我确实不知道它的名字,不过,这影响什么吗?”


    跟她被他的控诉震住一样,许思睿也被她的理所当然震住了,心想这当然有影响了,这完全是暴殄天物,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虽然没把这番侮辱人的话说出口,但跟着祝婴宁走去山里时,他心里还是难掩轻蔑,觉得将这把弓交到她手里实在是儿戏。她懂什么?她能发挥出这把弓的什么价值?


    一直走到了山林里,她才停下脚步,站在他前头笑了一声:“许思睿,你好像特别不服啊。”


    他愣了愣,矢口否认:“没有。”


    正诧异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敏锐,就听她说:“你已经在我背后第三次用鼻孔出气了。”


    用鼻孔短促迅疾地哼了一声,这动作要么是鼻炎发作,要么是在表达轻蔑。


    “……”


    他有吗?


    许思睿有点尴尬。


    祝婴宁倒是没生气,只是平和地把弓递给他:“你可以拉开试试看,这把弓是四十磅的。”


    四十磅并不重,许思睿玩玻片弓最高可以开到六十磅。他接过来,清弓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给我一支箭。”


    她从箭匣里抽了一支递给他,顺带纠正了一下他的姿势。


    出于一种自诩为内行人的矜高,他压根没有把她的话听进耳里,依照自己模糊的记忆里模糊的姿势便拉开了弓。


    “这姿势容易被弦崩到胸……”她轻声提醒他。


    许思睿瞪了她一眼,让她别打断他运气。由于疏于锻炼,再加上这把弓出乎他意料地沉重,他第一次没能顺利拉开,运了一口气后,第二次才成功开到了四十磅,坚持了五秒左右,急忙赶在手抖之前收回来了。


    “不赖啊。”祝婴宁挺讶异的。


    四十磅是一个检测内行和外行的数值,未经训练的普通人通常很难拉开四十磅坚持五秒还不手抖。


    其实许思睿觉得自己表现得一般般,但既然都被夸了,他还是厚着脸皮应下了。


    把弓还给祝婴宁后,他看到她顺手抽出了一支新的箭。


    “你就别试了吧?你肩上不是还没好吗?”


    她摇头道:“没事,已经结痂了。”


    说完就拉开了弓弦。


    她拉开那一刻,许思睿的瞳孔就放大了,不是因为她的动作有多专业——和专业射箭馆里的老师教授的竞赛动作比起来,祝婴宁的动作非常“民间”,没有任何规范过的痕迹,但是,正是这份民间在那一瞬间抓住了他的瞳孔。因为太自然了。她的动作自然到像是弯腰捡起了一枚石子,像是吃饭,喝水,睡觉,一切自然简单到仿佛存于内心的动作,一种不需要任何过多矫饰便能顺理成章彰显的生存本能。


    她手臂上薄且精健的肌肉随着她的动作瞬间收紧,绷成美丽的弯弧,手指曲起,手肘稳健。


    还没等他从这份自然带给他的震撼中抽离,她就调转方向,将弓箭对准了他的脸。


    风忽然静止了。


    蝉鸣、鸟啼、蛙声,一切喧嚣之声骤然远去,他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耳畔轰鸣的心跳。


    近在咫尺——近到仅有一人之隔的弓箭气贯长虹瞄准他的脸,堪比枪口抵住额头,猛兽蛰伏眼前。她深黑色的眼睛藏在弓箭后,倒映出诡谲的山色,如旋转的黑洞,将弓箭吸进她的狩猎范围内,接着——


    手指轻轻一松。


    在他混沌的大脑产生任何类似求饶亦或求救的想法之前,箭擦着他的脸颊飞了出去,箭头撕开空气,发出破空的啸鸣。


    咚的一声。


    箭头入木。


    这声音像定身符的解咒咒语,将他从头皮发紧浑身僵硬的状态中拽出来。听觉失而复归,蝉鸣鸟啼蛙声再次填满他的脑海,由于精神太过紧绷,他甚至紧张得剧烈耳鸣,腿也发颤,伸手扶住旁边的树木才勉强站稳。


    抬头去看祝婴宁,她垂下了手臂,从他身边走过去,若无其事得好像刚刚拿箭指着他的人不是自己。


    就在他想大骂点什么抒发一下自己差点被吓死的心情时,她已经熟练地把箭从他身后那棵树上拔了出来。许思睿转眸一看,发现箭身上竟然钉着一条蛇。


    正中七寸。


    “操……”


    他惊呆了。


    “放心,没毒的。”她以为他脸色苍白是因为害怕蛇,抓着蛇身慢悠悠解释道,“这种蛇在山里很常见,只是它刚刚盘在你身后那棵树上,我怕你回头会吓到,就先射死了。”


    “……”


    许思睿哑口无言。


    过了很久,他才张了张嘴,艰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箭比蛇更吓人么?我他妈刚刚还以为你想一箭崩了我的脑袋。”


    她惊讶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我为什么要崩了你的脑袋?”顿了顿,又严肃地补充道,“杀人是犯法的。”


    第36章 艺术照


    “麂子?那是什么?”


    “一种像鹿但是比鹿小很多的生物,不过我们不捕这个,今天主要是捕斑鸠。斑鸠的叫声容易分辨,而且蠢,行动比其他鸟迟钝,容易捕到。”


    “哦……”


    一路走来,祝婴宁讲了许多山里的知识,并非特意科普,只是想到哪说到哪,有一搭没一搭,但许思睿第一次觉得她懂得还挺多的,不是书读得多那种多,而是生活常识和生活见闻丰富。


    走着走着听到一阵鸟鸣,她摆了摆手,示意他说话小声点。


    她轻手轻脚追去鸟鸣传来的方向,许思睿也跟着追了两步,但他很快发现他那双AJ踩在地上的动静很大——当然也可能是他走路姿势的问题,只是他更倾向于把锅甩到外界事物上。和祝婴宁敏捷的身手比起来,他笨重得像奥特曼世界里的怪兽,跟了两步就不太好意思继续跟去了,怕自己碍手碍脚,索性站在原地等待。


    前方祝婴宁飞快往斜对角窜了几步,然后顺手攀到了邻近那棵树上。用“顺手”这个词是因为她确实是用手臂勾住树枝勾上去的,敏捷到让一旁观战的许思睿深刻意识到人类和猴子有共同的祖先。


    他忽然有点想笑,又怕笑出来坏了祝婴宁的事,只好努力憋着。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祝婴宁再次拉开了弓。


    虽然刚刚已经见识过一次她开弓的姿势和气势,但是再看一次,这种震撼丝毫没有因为距离拉远或次数重复而减少半分。


    她蹲在树杈上,呼吸放得格外长缓,黑瞳凝练,眼神专注到不太像人类,反而像某种未开化的纯然的山兽。


    脑海中跃出这个描述的时候,许思睿微微有些吃惊。他想他知道祝婴宁像什么了。读《边城》时,有段写女主翠翠的句子令他印象深刻,说的是“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这段话也可以用来形容祝婴宁。但她不似翠翠那样软顺如江水的柔波,她更硬,更直,更呆板,她就像这座山,山上硬邦邦的一块岩石,石脚长着细小苔花。


    她瞄准的那只斑鸠,许思睿甚至看不清它在繁密树冠上的位置。


    可三秒后,她松开手指那一刻,他坚信箭头所指的方位一定存在一只斑鸠。


    咻的一声。


    箭头势如破竹没入树冠,钉入斑鸠的胸脯。


    **


    带着猎物回到村里,驼背老头守到村口,看到他们,很小气地就要将弓箭要回去。


    “我阿妈说你答应借我一天。”


    祝婴宁用方言和他据理力争,许思睿没听懂,但他看懂了驼背老人举起拐杖在祝婴宁腿上敲了一拐的意思,意思简洁利落——滚。


    于是他们滚了。


    滚到家里,刘桂芳迎上来,问他们都打了什么,祝婴宁递上手里的斑鸠和蛇,她显得有些失望:“怎么没打只麂子过来?”


    她努了努嘴,避而不谈。


    等刘桂芳拿着这些东西去厨房料理了,许思睿才看向祝婴宁:“对啊,所以你为什么不打麂子?”


    他还挺想见识一下这玩意长什么样的。


    祝婴宁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野生小麂被划为保护动物了。”


    “啊。”许思睿呆愣两秒,略感吃惊,“原来你们打猎还会在意保护动物?我还以为你们连人命都不在意呢,不然没事干嘛往地上挖个大坑。”


    面对他的阴阳怪气,祝婴宁只是白了他一眼。


    她走去书桌前整理作业,许思睿看了眼自己放在书桌桌脚旁那包未拆封的快递件,一时有些迟疑。


    里面装的是周天澜寄给他的学习资料,他想拿给祝婴宁,又不知道以什么由头怎么开口。


    直白地施予好意完全不是他的强项。


    正暗自纠结着,书桌前的祝婴宁忽然回过头,看着他,欲言又止道:“对了,你的头发……”


    他回看过去,没反应过来:“我头发怎么了?”


    “……原来你自己不知道吗?”她挠挠脸颊,拿起书桌上一个小镜子,对准他的脸。


    她这反应让许思睿心脏猛一沉,僵硬着身体凑近一瞧,就见自己原本很正常的刘海现在居然一半长一半短,像被牛啃了一样。


    祝婴宁握着镜子,看着对面许思睿逐渐变成死灰的脸,干巴巴笑了两声,小声解释道:“我以为你自己知道,所以才没有提醒你……其实……你从理发店里跑出来的时候,刘海就已经被发廊小哥剪了一缕了。”


    “……”


    “……”


    他们沉默地对视着。


    许思睿慢慢直起僵直的脊背,眼神麻木:“所以我就顶着这个发型走了一路。”


    她继续沉默着,没敢说话。


    “黄历上是不是写着今天不宜出门?”过多的刺激已经让他麻木了,即使知道自己顶着这个丑发型被相机拍了一路,他心里也只有一种无语到想笑的感受。


    这句话本来只是随口说的一句吐槽,听过就算了,结果她居然真的走去看了看黄历,认真地说:“不是啊,黄历只写了今天不宜婚嫁。”


    “我靠。”


    许思睿瞪着她,那种无语到极致的心情被她莫名其妙的举动推到了顶峰,他实在没忍住,唇瓣动了动,和她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


    两个人再次跟神经病一样笑成了一团。


    最后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她扶着笑得发疼的肚子,拿起书桌上的剪刀:“所以你那头发怎么办啊,我给你处理一下?”


    “你?”许思睿才笑完,掐着腰站在原地,气喘吁吁,一个没忍住,又露出了一种轻蔑的居高临下的神情。


    她解释说:“我的手艺专业谈不上,但还算凑合,我弟弟的头发都


    是我剪的。”


    “你弟弟的头发长什么样?”


    “呃……”


    这是一个好问题。


    祝吉祥不在此地,口头描述又描述不精准,祝婴宁想了想,拉开书桌底下的柜子,从里面翻出一本相簿:“这是我弟弟之前拍过的照片,就差不多这样,你参考一下吧。”


    这本相簿出乎许思睿意料,竟然是一本个人艺术照合辑,风格是普通的影楼风,并不高端,但在他们这种家庭里能有个人艺术集存在,本身就可见父母对小孩的重视了。他随意翻了翻前几页,相簿里的祝吉祥长相很普通,内向寡淡的一个男孩儿,看完过上两秒就会遗忘他的长相,属于那种丢到游戏世界里当NPC都会被人投诉立绘太敷衍的。不过他的发型倒是不像其他山里小孩,都剃着圆溜溜的板寸,他头发略长,看得出是修剪过的,不出彩,也没大差错。


    “……行吧。”许思睿勉勉强强接受了祝婴宁的理发水平,交代她,“你按我原来的发型给我剪短一点就好,千万不要自由发挥。”


    她点点头,诚实地说:“其实就算你要让我自由发挥,我也发挥不出来。”


    他嘁了一声,合上相簿,正要还给祝婴宁,忽然心念微动,想起心里隐隐成型的一个猜测,试图证实一下,于是问:“那你呢?你有照片吗?”


    没想到她说:“当然有啊。”


    “也是这种艺术照?”


    “对。”


    “在哪?”


    她指了指他手里那本。


    许思睿愣了:“这不是你弟的吗?”


    “你翻翻后面那几页。”


    “哦?难道是你俩的合订本?”他来了兴趣,依言翻了翻后几页,然而看到的还是祝吉祥的单人照,正想问她是不是在骗人,就见最后一页的全家福上终于出现了她的身影,小拇指那么大,贴在角落里,由于镜头畸变,看起来很像个大头外星人,“……操,你管这叫‘也是艺术照’,这不就是影楼拍照时随便送的吗?而且这拍的是啥啊,给你辆飞碟你都能直接开到火星了。”


    祝婴宁本人倒是毫不在意,转身找出一张塑料薄膜给他当肩披,让他坐到椅子上,又用纸巾擦了擦剪刀,耸肩道:“没办法呀,拍照太贵了,我们家只负担得起一个人,我弟弟最小,当然是让给他了,我爸妈不也没拍么?”


    许思睿皱了皱眉,还想再说点什么,一抬头,她已经把锋利的剪刀怼到他眼前了。


    “喂喂喂!”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我说你做事情之前能不能给人点心理准备?”


    她不解地看着他:“剪个头发要什么心理准备?”


    “反正就是……你别突然把锋利物品朝着我,很危险啊!”


    她可能觉得他说的有理,思考了一会儿,哦了一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冷场了五秒,她指着手里的剪刀,问他,“那你现在准备好了吗?我要把锋利物品朝着你了。”


    “?”


    许思睿没憋住笑了一下,“祝婴宁,你这人真是……”


    他笑的时候,她已经弯腰凑了过来。虽然这回提前预告了,但她做事情有种和别人不太一样的节奏感,每件事都开始得很快很突兀。当她的脸超近距离凑到他面前时,他瞬间噤了声,坐姿微微一僵。


    她的眼睛在他面前无限放大。


    第37章 偷人


    依照许思睿的审美,他一直觉得眼睛必须得双眼皮才好看,祝婴宁的眼睛无疑非常不符合他心目中好看的标准,因为她是毫无歧义的单眼皮。可现在近距离瞧着,他忽然发觉单眼皮也有单眼皮的风味,由于眼皮线条简单凌厉,能让人把视线焦点更加聚集到瞳孔上,显得瞳仁很大,乌黑,圆钝,纯粹,有一种沉甸甸的量感在里面。


    他盯着她的眼睛,距离近到甚至能数清她眼睛上的睫毛。


    ……还挺长挺密的。


    耳根莫名有点发烫,他使劲睁大眼睛瞪着她,好像只要敢于和她对视,就能证明他心里完全没有鬼。


    瞪了几秒,专注于他刘海的祝婴宁终于忍不住把眼珠转了转,看向他的眼睛,问:“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你就站我前面,我不看你还能看谁?”


    许思睿说完以后简直要为自己拍手叫好,多么理直气壮天衣无缝的回答。


    但他说完以后,她立刻用一种注视傻子的眼神垂眸看着他,张了张口,叹道:“……好吧,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剪刘海不闭眼,还把眼睛瞪这么大的人,你不怕头发戳眼睛啊?”


    许思睿被她噎了一嗓子,恼羞成怒,红着脸颊点头硬撑:“对,我就是喜欢那种头发戳进眼睛里的酸爽的感觉,不行?”


    “……”


    她表情就像在说你开心就好。


    等她再次弯腰替他剪起头发,他却再也不像自己说的那么淡定了,眼神瞥来瞥去,左看一下,右看一下,瞄见角落里的包裹,福至心灵,顺势开口道:“那个,谢谢你给我剪头发,角落那个包裹就当给你的谢礼了。”


    “谢礼?”她有点吃惊地朝后瞟了一下,“那不是你妈妈寄给你的东西吗?”


    “是,但是……”许思睿不想解释清楚,他有一种这个年纪的男孩特有的一解释真心就会感到窘迫尴尬的通病,牙齿咬了咬口腔内壁的肉,含糊道,“反正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等剪完头发,许思睿拿着书桌上那个镜子三百六十度端详祝婴宁有没有哪里给他剪残了的时候,她弯腰蹲到了包裹边,拿着给他剪完头发的剪刀拆起包裹。


    他用余光瞥见,莫名有些紧张。


    等把包裹拆开了,她从里面摸出一叠练习册,轻轻“啊”了一声,表情很是迷茫。


    她翻了翻,首先留意到这些练习册基本都是许思睿写过的,心里默默琢磨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想让她帮他写作业?不至于吧……


    直到仔细看了看里面的习题,才恍然大悟,又“啊”了一声,这次“啊”得更加跌宕起伏真情实感,表情随之一亮:“这些难道是借给我的吗?”


    “不算借吧。”许思睿别扭地移开视线,“你要是不嫌弃,而且觉得好用,直接拿去用就好,我再买新的很容易。”


    “啊——!”


    她又发出了咏叹调般的感慨。


    许思睿被她这声嘹亮的“啊”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里的镜子摔了。


    “你除了‘啊’是没有别的词了么?”


    她完全没在意他的调侃,脸颊兴奋得红扑扑的,瞪大眼睛看着他说:“许思睿,我没想到你会愿意给我这些,谢谢你,你太够意思了,真的!太谢谢你了!”


    **


    从拿到练习册开始,祝婴宁别的事都不干了,往书桌上一趴就开始昏天黑地地学习,从周日学到周一,升旗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


    直到早读结束,陈斌进来提醒她收下周末的作业,她才从如痴如醉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起身开始收作业。


    收到周丽这一组时,她发现周丽的座位空着,问她的同桌是什么情况,她同桌说:“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陈老师说她不来了。”


    “不来了?”


    周丽算是他们班的上学困难户,她爸爸不愿意她上学,觉得女孩读个小学文凭能识数就差不多了,总是动辄找借口把她拘在家里干农活,时不时就要闹一出辍学警告。不过每一回,只要祝婴宁和陈斌上门做番思想工作,周丽爸爸都会骂骂咧咧放人回来。所以这次,她自然而然以为也是相同的情况,轻叹口气:“那我放学去她家看看吧。”


    周丽同桌嗫嚅道:“班长,陈老师让我告诉你,这次别管了。”


    “为什么?”她一愣。


    “我也不知道,他反正是这么说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抱着收好的作业去到陈斌办公室时,忍不住向他问起这件事。


    陈斌闻言,也叹了口气,把眼镜摘下来,抽了张纸巾擦拭镜片,语重心长地说:“婴宁,老师知道你善良,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这回咱是真的没法尽人事了,天命如此啊。”


    她还是没听懂:“为什么?周丽到底怎么了?”


    “她辍学了。”


    “为什么要辍学?”


    陈斌知


    道这小孩实心眼,你不跟她说,她就会一直问,只好如实道:“她出去打工了,她哥哥要结婚,拿不出彩礼,女方不肯嫁。周丽爸一琢磨,决定把周丽送出去打工,给她哥赚点彩礼钱,所以就辍学了。刚好周丽有个堂姐,在城里干美容美发行业,干得风生水起,最近回家探亲,今儿回城,周丽就跟着她堂姐走了。”


    祝婴宁以一种空白的表情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才问:“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昨晚还去了趟她家做思想工作,她爸说今天走,现在估计已经出发了吧。”


    “今天走……”她嘴里念念有词,“今天走,那就是还来得及。老师——”她抬眼看向他,“我要跟你请一天假。”


    陈斌教了她这么久,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就拒绝道:“你……不行!”


    **


    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起后,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整节早读的许思睿这才迷迷蒙蒙醒了过来,揉着脖颈打了个懒散的哈欠,余光发现祝婴宁没在座位上,有点震惊。她是那种上课刚响就得立马走回座位坐好的人,现在铃声都响完了,居然还不在,怪事啊。


    更怪的是走廊居然还有人趴在栏杆上兴高采烈喊着什么,什么“快跑”“快追”的,听声音还挺激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热闹不凑是傻子,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插着兜懒洋洋晃了过去,靠在栏杆上朝下看。


    这一看不要紧,许思睿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看到陈斌追着祝婴宁朝校门口跑。


    陈斌体质不行,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跑没两步就掐着腰停了下来,用手指指着祝婴宁离去的背影,嘴里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什么。而祝婴宁,她早就撒开腿冲出校门,兔子一样跑没影了。


    匪夷所思的画面。


    他问旁边人:“怎么回事啊?”


    旁边人兴致勃勃道:“哦,班长逃课了,陈老师在逮她呢。”


    逃课?谁别说祝婴宁逃课令他震惊,陈斌会逮人这事也挺魔幻的。许思睿纳闷极了:“她逃课干什么?疯了?”


    “不知道啊。”那人说,“不过大概又是因为周丽的事吧。”


    这名字听起来耳熟,许思睿使劲回忆了一下,才记起周丽是那个头发长虱被家里人剪成寸头的人。


    他随口问:“周丽怎么了?”


    “她辍学了。”


    辍学?


    这学校怎么天天不是这个没来就是那个辍学?许思睿瞠目结舌。


    他现在充分体会到陈斌建校之初那通“你们能成为同学是难得的缘分”的话形容得有多精准了,这同学缘说断就断,简直比大风天里的风筝线还脆弱。


    许思睿站在走廊上看了一会,见陈斌慢慢往回走,围观的同学皆兴致缺缺散去,他也慢慢走回了座位。


    **


    一天的课上下来,祝婴宁都没出现。这还是许思睿来山里这么久,第一次这么长时间没见着她的人,虽然她在的时候他不见得觉得她这人多有意思,但少了个大活人,总归有点无趣。他无趣地熬到下午放学,无趣地自己一个人走回了家。


    出乎意料的是,走到家门口,他发现祝婴宁竟然就蹲在门口择菜。


    看到他,她立刻站了起来,把湿润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神色略显得不自然。


    “你今天干嘛去了?”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问她。


    还没走进家门,祝婴宁就拦了上来,尬笑道:“许思睿,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事到如今,许思睿已经非常熟悉她做坏事心虚的表情,闻言眉头一蹙:“你干了什么,你打人了?……等等,你该不会把我东西弄脏了吧!?”


    “不不不!怎么可能。”她矢口否认,摇头摆手道,“我怎么可能弄脏你东西。我想说的是……那个……你知道吧,周丽的事。”


    他狐疑地眯眼打量她:“今天在学校听说了,怎么了?”


    “我今天追去她家时,在路上拦下了她,问她是不是真的不想读书了,她抱着我哭了半天,说还想继续读书,还说她那个堂姐从事的不是正经美容美发行业,而是那种拉皮条的生意,她很害怕,一点都不想去。所以……你知道的,她很可怜,很需要帮助。”


    许思睿越听越防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说,她无处可去,回家的话又会被她爸爸打骂,所以……”她慢慢让开到一旁,露出了躲在里面探头探脑的周丽,“我把她偷偷藏家里来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第38章 和谐的夜晚


    许思睿眼前黑了黑,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他发现祝婴宁有一种不闯祸则已,一闯祸就一鸣惊人的能力。别人是偷东西,她是偷人,别人是金屋藏娇,她是破屋藏同学,把一个大活人偷家里来,她到底想干嘛?


    “你觉得这样周丽就能回去上学了?难道你要把她藏在这一辈子?”他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不是。”说到这,她显得有些沮丧,看了看身后畏畏缩缩的周丽,“我打算把她藏到她堂姐离开。等她堂姐走了,没人带她进城,到时候再去劝劝周丽她爸爸,也许能有转机,不然现在周丽要是回家,她父母肯定打也要把她打出山里。她堂姐在城里有工作,没法在山里待太久,我估计藏个三五天就差不多了。”说完郑重其事地交代他,“要是有人问起,尤其是周丽爸妈问起来,你就说你没看到过周丽,你什么都不知道,可以吗?”


    “……”许思睿长叹一声,摆了摆手,绕过周丽走进了屋里,“我觉得比起劝我,你更应该劝劝工作人员,还有你妈。”


    “我已经交代过摄制组了,我阿妈去别人家串门还没回来,等她回来了我会说的。”


    “行吧,那随你了,反正这是你家不是我家。”他走到书桌旁,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本就狭小的屋子多了个周丽,显得更加逼仄了。许思睿不习惯和她待在一起,为了避免独处,他干脆走到外面帮祝婴宁洗菜择菜备菜。


    晚饭准备好的时候,刘桂芳姗姗来迟,看到周丽,她面露疑惑:“我刚刚去串门听说周丽这娃跟堂姐走了哇,怎么在我们家?”


    祝婴宁只好拉着她给她解释。


    “你疯了呀宁宁!周丽爸找上门怎么办?你要我们家像之前祝娟那事一样,被别人家家属找上门啊?”刘桂芳拿余光觑看周丽,手掌掩着嘴唇,在祝婴宁耳边低声埋怨。


    她声音不算大,可也不算小,周丽屈膝坐在席子上,闻言脸色涨红,露出一种羞窘难堪,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身下的竹席。


    而许思睿惊讶地发现祝婴宁在这种事情上态度还挺硬的,或者应当用倔形容,她板起脸同刘桂芳叽里呱啦讲了通大道理,什么“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听得许思睿额上两滴汗。他觉得刘桂芳根本不是被她那些大道理说动的,而纯粹是被她唠叨晕了,再加上祝婴宁身上自带的那股倔了吧唧的硬邦邦的气势,这才稀里糊涂点头应允。想到之前的羽绒服事件,她可能也是用这种方式说动刘桂芳道歉的,许思睿就哭笑不得。看来不止他一个人饱受她唐僧念经的残害。


    吃完晚饭,刘桂芳去干活,祝婴宁想留下来陪陪周丽,避免她尴尬,所以破天荒没去做家务,而是坐在席子上和周丽相顾无言。


    在一阵漫长的冷场后,周丽先受不了


    了,主动打破沉默道:“我们玩点东西吧。”


    “玩什么?”她问。


    “扑克牌?”


    “好啊。”


    她从角落里翻出一副扑克牌,看向书桌旁的许思睿,“一起吗?”


    许思睿晚上基本没事做,闻言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在祝婴宁旁边坐了下来。


    他们玩的是最基础的斗地主,许思睿有一种刻板印象,他觉得祝婴宁这人板板正正,玩牌应该不太灵活。然而事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第一局她叫了地主,他和周丽当农民,还没等他把手里的牌理顺,她就丢了一串飞机,一串顺子,莫名其妙就赢了。


    “……等等,我都还没反应过来,是你这局运气太好了。”他立刻把牌抢过来,“我来洗牌。”


    洗完重新发牌,她又叫了地主,他和周丽又是农民,下了几个回合后,许思睿正仔细斟酌着下什么牌能赢她,她就丢了一个炸弹,然后华丽丽地又赢了。


    “我日。”许思睿好胜心都□□上来了,把牌丢给周丽,“你来洗。”他就不信自己今晚手气还能烂到底了。


    周丽洗完重新发牌,许思睿拿起来一看,眉毛一挑,得瑟一笑。他这局手气好,直接叫了地主,轮到祝婴宁和周丽当农民。这局较为胶着,下到后半局,他托着下颌,仔细回想刚刚下过的所有牌,小心翼翼丢了一个对子过去,结果祝婴宁一顿操作猛如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游戏结束,他又输了。


    “……”


    许思睿迄今为止的人生还没经历过三连败——虽然只是扑克牌上的三连败,但他同样难以接受。


    第四局开始的时候,祝婴宁又叫了地主,周丽低头整理自己的牌时,不经意间抬眸一看,发现对面的许思睿以伸懒腰为由头,不动声色地把身体朝后斜了斜,手臂撑在身后的竹席上,上身后倾,微微侧目偷窥着身旁祝婴宁的牌。


    周丽简直目瞪口呆。


    这人谁啊?小学生吗?


    她对许思睿的印象一直是又拽又高冷的大帅哥,因为他在班里从来不和任何人搭话,课间也总是独来独往。没来祝婴宁家之前,她对许思睿朦朦胧胧抱有一种人对高冷帅哥普遍容易抱有的羞涩好感,听到祝婴宁要把她带回家里,还在心里悄悄激动了一下,期待和他同居会是一场罗曼蒂克邂逅。


    发现自己的偷窥行径被周丽察觉,许思睿一点儿不带慌的,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眯眼无声朝她比了个“嘘——”。他眼睛长得非常靓,桃花眼,眯眼时眼裂狭长,像只懒洋洋的狐狸,再加上唇红齿白,冷白手指压在唇上,将唇肉压得微微内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周丽被他电了一下,心脏乱飞。


    可她还是想说……这人谁啊?小学生吗?!


    被偷窥的祝婴宁无知无觉,只感到这局打得前所未有的吃力。


    直到许思睿胆大包天,越凑越近,鼻息都喷到了她的脖子上,她才猛然回头,瞪大眼睛,大喊:“许思睿,你干嘛呀!?你一直在偷看我的牌?”


    “没有啊。”他把脸朝后仰了仰,避开她穿透耳膜的尖叫,表情泰然自若,“你把牌拿得这么开,不就是勾|引人看么?我是光明正大在看。”


    “你这是卑鄙小人的行径!”她把牌面朝自己的方向,一脸防贼的表情,“你严重妨碍了游戏的公正性,我鄙视你。”


    许思睿点点头:“对对对,我就是卑鄙小人。”说完伸出修长手指,拢住她手里的牌,手指发力,勾唇一笑,“拿来吧你。”


    “许思睿——!”祝婴宁气得不行,没想到他这么厚颜无耻,尖叫一声,朝他扑了过去。


    然后周丽就握着牌,弱小无助地看着面前这两人在她跟前打起来了……


    说打起来不太准确,应该是祝婴宁压着许思睿单方面在拧他胳膊,她掐人的手法非常毒辣,故意只揪起皮肤上一点点肉,然后猛地一旋。许思睿疼得嗷嗷惨叫,但周丽不知道他是生性犯贱还是怎么回事,就是不肯把手里属于祝婴宁的牌交出来。他们从竹席打到炕上,又从炕上打到竹席上,周丽只能像八点档肥皂剧里的女主角一样,面对男主和男二的斗殴,在一旁无力地劝道:“你们不要再打啦,不要再打啦。”


    不仅许思睿的幼稚让她大跌眼镜,这也是她头一回见到祝婴宁这么幼稚。祝婴宁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那种成熟稳重的形象,周丽感谢她敬佩她,但偶尔也会觉得班长缺了点活人味,像尊红色雕塑,而不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不过现在嘛,这活人味未免太足了……


    闹到刘桂芳回来,这两人才偃旗息鼓。


    “我们还要继续打吗?我是说,还要继续打牌吗?”周丽指着被揉得皱巴巴的扑克牌,小心翼翼开口,见许思睿乱着头发,祝婴宁气得干瞪眼,提议道,“不然我们玩点和平的吧,拉火车?”


    拉火车确实和平,就是没完没了,像感冒时的鼻涕永远撮不完。他们一直拉到三个人陆续洗完澡,快要上床睡觉了,也没拉出个所以然。


    没办法,只能记成平局。


    快要上炕时,又碰到一个问题——炕的面积有限,本来是能睡五人的,但许思睿堆砌的那个三八线活活占掉了一人的位置,所以周丽没地方睡了。


    “我打地铺吧。”祝婴宁抱着自己的被子就要去竹席那躺下。


    周丽赶紧拉住她:“不行,我打地铺吧。”


    “不,我打。”


    “我是客人,我打。”


    “我是主人,我打。”


    许思睿看她们在那推搡红包似的争来抢去,忍不住哼笑了一声。


    这声哼笑吸引了祝婴宁的注意,她看向他:“那你来打吧。”


    “?”


    他指着自己的嘴,“我好像什么都没说吧?”


    一直在旁边默默录像的摄影师声援道:“许思睿,我觉得你应该男人一点儿,否则我也想鄙视你。”


    “……”


    裹着被子躺到竹席上的时候,许思睿觉得很痛苦,这种痛苦并非因为自己睡到了曾经嗤之以鼻的黄兮兮的竹席上,而是睡到了黄兮兮的竹席上后,他居然没有产生很大的抵触。


    看来他不仅网瘾治好了,洁癖也被迫好得差不多了。


    山里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第39章 阳光普照


    第二天一早,祝婴宁和许思睿照常去上学,周丽没去,祝婴宁让她留在家里,因为担心她爸爸发现她失踪以后会去学校找她。


    临出门前,祝婴宁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交代刘桂芳照顾好周丽,同时拿出许思睿送给她的那叠练习册,毫不藏私且过度热情地对周丽说:“你今天就尽管在我家学习吧,这些都借你看,你千万别跟我客气。”周丽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学习,也完全没有要钻研难题使自己的成绩更上一层楼的想法,但是抵不过祝婴宁的热情和殷殷期盼,只能违背本心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许思睿在一旁看她俩互动看得直想笑。


    来到学校,陈斌先将祝婴宁叫去办公室批评了一番。


    出于对班长同志难得被老师批评的好奇,许思睿跟其他同学一起鬼鬼祟祟晃去了办公室门口,围观她挨训的现场。和许思睿这种听训听一半直接转身走掉的问题少年不同,祝婴宁挨训时很温顺,基本上是陈斌说句什么,她就点头应句什么,不过这种温顺只是表面现象。等陈斌说得口干舌燥,喝了杯茶润润喉咙,问她“那你总结一下,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要怎么处理”的时候,她想了想,回了句“随心而动”,许思睿就知道她完全没把陈斌的话听进去。


    随心而动。


    这回答实在太……


    许思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但他听完就抱着肚子在外头笑了半天,笑得其他围观同学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还纳闷地问:“你们不觉得这回答很好笑吗?”


    同学A&B&C异口同声:“不觉得。”


    ……好吧。


    若硬要他解析笑点,他其实也解析不出个所以然,就是觉得这回答很有祝婴宁式风格,很对味儿,有一种微妙的女侠风范。


    祝女侠回到教室里,如常开始领读。


    许思睿扒拉着他课桌上祝吉祥留下的那本皱皱的英语书,跟随班上同学带着浓郁地方口音的中式英语一起拼读书上的单词——sunlight,sunlight,s、u、n、l、i、g、h、t,sunlight,阳光。


    教室外的天空高远疏离,贴着几片稀薄的云,阳光烈烈,晴空万里。


    **


    阳光没能眷顾女孩。


    放学后,当他们回到家里,周丽已经不在了。


    如同一滴水落入烈日炎炎的沙漠被高温吸食殆尽般,一个女孩凭空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祝婴宁很崩溃。


    许思睿听到她用方言面红耳赤地诘责着刘桂芳,他虽然听不懂,也能猜到她话语的大概含义,无非是你怎么连个大活人都看丢了,因为刘桂芳垂着脖颈,心虚挨批,唯唯诺诺地说:“我就是走开了一下,去猪圈里喂了喂猪,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不见了,也许自己想通跑走了吧……宁宁,我看这女娃多半是惦记着她堂姐城里的生意,想随她堂姐去城里过好日子哩,你说我们管她干嘛,在山里念这破书有什么好,我们这不是碍了别人的发财路,在造业嘛……”


    祝婴宁捂着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转身往屋子外走,许思睿以为她大概想去厨房喝杯水冷静下,但她一直朝村口走,步伐沉稳,大步流星,他愣了愣,在意识反应过来前,身体先追了出去,在她身后紧走两步,下意识问:“你去哪?”


    “去找周丽。”她闷声答,头也不回。


    “去哪找?”


    “她村里。”


    许思睿便停下了。


    说不清此时内心的感受。


    虽然周丽的凭空失踪确实带给他一些讶异,但他的想法其实和刘桂芳差不多,更倾向于认为周丽自己是想通后离开了。因为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祝婴宁一样奉行着读书必定能改变命运的童话,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有读书的努力和天赋,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选择其实多如繁星,顺应父母的安排,走上亲戚已经替自己实践过可行性的路,也是一项选择。


    尽管这选择听起来不太美好,说好听点叫美容服务业,说难听点就是三|陪,可……


    许思睿埋头审视自己的内心,他承认自己还是没能拥有拯救他人的闲情逸致。这种爱心熏陶不来,不是他和祝婴宁相处几天就忽然能被她感化带动的。没有就是没有,冷淡就是冷淡。


    他注视着祝婴宁的背影,看她消失在道路另一头,背影彻底融入黑暗,最终还是选择了掉头往回走,回到了祝婴宁的家。


    走去后厨房,本想倒点水,润润步行五公里回家的干渴,却意外看到杨吉蹲在炉灶前,一边烤红薯一边在抽烟。


    看到他,杨吉笑了笑,无意义地寒暄:“这红薯可美了,我们下午刚去村民地里摘的。”


    许思睿并不关心红薯的滋味,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刚端起来喝了两口,就听杨吉在一旁感慨道:“有时候觉得挺奇怪,你说刘桂芳是怎么养出祝婴宁这种孩子的?”


    许思睿没听懂他忽然感慨这句话意在表达什么,闻言挑了挑眉,朝他看去。


    杨吉拿着一根树枝给炉灶里的烤红薯翻身,余光接触到许思睿疑惑的眼神,抽了两口烟,像在说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平静且随意地解释:“就是那女娃子,叫什么周丽的……是叫周丽吧?刘桂芳白天走去她们村里,把周丽父母带来了,周丽父母亲自来把周丽抓走的。”说到这,他还漫不经心笑了笑,以一种遗憾许思睿错过什么好戏的口吻说,“你是没看到,那场面——哎哟我去,真跟山寨抢亲似的。那女娃子本来一直在尖叫一直哭,他爸上去,啪啪两巴掌,差点把人扇成猪头,再来个窝心脚,一下就老实了。”


    如同遭遇当头棒喝,许思睿懵了懵,定在原地,迟缓地问:“……什么?”


    得知自己羽绒服失踪真相时的感觉又找上了他,一种形如踩到被人嚼过的口香糖似的黏糊糊的恶心,混合着震惊和些许愤怒,只是这次不再是刘桂芳一人的独角戏,共同组建这份恶心感的是所有人——所有看到人权被践踏被蹂躏却觉得这一幕稀松平常的人,包括站在这里作壁上观的他自己。


    好想吐。


    这股想吐的欲望化成一口气冲出喉咙,徘徊在他的口腔,让他本就干渴的喉咙冒出焦灼青烟。


    许思睿咚的一声撂下杯子。


    他发现自己错了。


    人性本性难以改变,但侠气可以短暂地沾染,宛如一场无害的传染病,从一个少年导向另一个少年。


    当他脑海中迟缓地浮现出祝婴宁独自一人走向道路尽头的背影时,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受控制地追了过去。


    “喂!你去哪?”杨吉被他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嗅到节目噱头,于是立刻催促摄影师,“跟上去跟上去!”


    但许思睿今非昔比,他很快甩掉了摄影师,沿着祝婴宁消失的方向追赶。还好,在祝婴宁即将拐入岔路前,他成功捕捉到了她的背影,不然山路九曲十八弯,他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了。


    “祝婴宁!”他大声喊。


    她回过头,看到是他,眼睛瞪得极大:“你怎么来了?”


    “哦,我就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很无聊。”


    一句“我想帮你一起找周丽”活生生扭曲成截然不同的意思,许思睿说完都想给自己的贱嘴一巴掌。好在她从来不会在意这些虚假的托词,她朝他点点头,正儿八经地说:“那你陪我一起去周丽村子里找找她吧。”


    她这种古板的正儿八经让他感到安心,于是继续安心地嘴硬:“麻烦死了,随便吧。”


    **


    周丽家离祝家村足有八公里,换成白天来走这段路,许思睿肯定要死要活,但他现在精神亢奋,肾上腺素让他暂时感觉不到累或脚酸。不过,走到了周丽所在的村子后,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句:“你怎么能确定周丽在村子里,万一她已经走了呢?”


    祝婴宁看了他一眼,奇道:“我不确定啊。”


    “靠!”许思睿差点就地栽倒,“那你干嘛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就朝这来了,万一人家已经坐牛车去镇上了呢?”


    “我看起来很斩钉截铁吗?”她因为他这个形容大吃一惊,“其实我心里特别没底来着。”


    “……”


    他扶了扶额头,“我们还是先不要纠结这个问题了,来都来了,就进去看看吧。”


    显然祝婴宁也认可中国人的“来都来了”原则,她点点头,带他径直走向周丽家家门口。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还没靠近,他们就听到了屋子里周丽的哭声,尖锐又沙哑。


    祝婴宁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起码这说明周丽还没去城里,她走上前,曲起指关节,叩了叩周丽家半敞的门,提高嗓门对里头说:“周伯伯,你在里头吗?我有事找你。”


    她表情并不紧绷,打招呼的语调也很自然,许思睿觉得这应该是因为她经常来走访周丽家,已经和周丽父母熟捻起来了。但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总觉得这份脆弱的熟捻绝对会因为祝婴宁“拐”走他们女儿一事彻底破碎。


    果不其然,预感成真。


    三秒后,周丽爸手持扫帚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气得鼻孔放大,青筋满头:“你还敢来!!我打死你这个祸害!”


    第40章 锅铲的威力


    祝婴宁显然没料到是这样的展开,许思睿发现她呆站在原地,嘴巴张成一个标准的O型,像动画片里的卡通小人。未免她被周丽爸爸一扫帚抡死,他只能眼疾手快拽了她一把,紧接着,出于物理里的反作用力,在祝婴宁往后倒的时候,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朝前一送,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周丽爸的扫帚就这么悲惨


    又准确地打到了他胯间。


    “我……操……”


    许思睿从牙缝里挤出了几声含糊粗口,试图维持一下尊严,但几秒后,疼痛从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迅速漫开,他还是没忍住,当场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


    祝婴宁被他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察看:“你、你没事吧许思睿……”


    “滚开……!”他一边捂着□□一边用另一只手的手肘强硬地把她别开,脸色煞白也不愿意让她瞧见自己正面。这算什么?鸡飞蛋打?他一想到自己居然当着个女生的面被抡到蛋就恨不得去自杀。


    但祝婴宁何许人也?正义的卫士,道德的标兵。


    在所有人——同样包括许思睿本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上前一步,朝周丽爸爸怒目而视,大声斥道:“你太过分了,周伯伯!你要是害他以后不能生育怎么办?!你这种行为是极端恶劣极端没天理的!”


    “我靠祝婴宁,你有毒吧……”许思睿胸口涌上一口血,差点当场呕血身亡,他绿着脸,伸手拉她,“你干嘛把这件事再强调一遍,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啊?”


    但祝婴宁完全没懂他的意思,她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背,低声说:“你放心,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握住了周丽爸爸手里的扫帚,猛地一扯。


    周丽爸爸还沉浸在想打祝婴宁但打成了许思睿的震撼中,没有防备,被她这么一扯,扫帚脱手,从他手里转移到了祝婴宁手里。


    “请你对他道歉。”她严肃道。


    周丽爸爸一个粗野的庄稼汉,怎么可能对小辈道歉?闻言脸色一沉,从震撼中回过神,觉得自己身为长辈的权威被深深冒犯了,遂大怒:“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还敢抢我扫帚!拿来!我非打死你这个贱人不可!!”说完就要扑上来抢。


    她灵活地闪身避开,平静地重复道:“请你道歉。”


    “我道你妈的歉!”他踉跄几步,回过身,继续朝她扑来。


    祝婴宁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道歉?”


    周丽爸爸快被她气昏了,觉得这人简直听不懂人话,蛮不讲理,死不悔改!他眼睛外凸,鼻孔放大,面红耳赤,像只暴走的牛魔王,左右看了看,试图寻找其他趁手的武器把她打出家门。见状,祝婴宁皱皱眉,低声念叨:“事不过三,我已经给过你三次机会了,是你自己不珍惜。”然后横放扫帚,手指抓住扫地的那一头,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快准狠地将扫帚握把的那一头朝周丽爸爸腿间打去。


    棍子接触到柔软的肉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纵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是周丽爸爸一个四十来岁膀大腰圆的庄稼汉,还是瞬间夹紧双腿,像个尿急的人一样,捂住□□,以一种扭曲的语调“哦”了一声,脸色从暴怒的红转为疼痛的灰白,额上冷汗涔涔。


    许思睿在一旁看得呆若木鸡。


    现场的气氛其实很紧张,这种紧张压抑了笑意,但他坚信自己事后复盘这段经历,一定会忍不住爆笑如雷,把出生前的饭都给笑喷出来。


    老天啊……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有时候真想掰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哪儿的结构和正常人不一样。


    就在周丽爸爸捂着□□扭扭捏捏呻吟嚎叫的时候,周丽妈妈忽然从屋里头冲了出来,手里拿了条炒菜的锅铲出来支援丈夫,声如洪钟,气势恢弘:“谁!谁敢来闹事儿?!谁?!”


    祝婴宁赶紧说:“阿姨,我们过来是想劝劝你们,城里真的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混,周丽她……”


    话都还没说完,周丽妈就抡着锅铲,劈头盖脸朝她背上砸去,一边打得邦邦响,一边喊:“你就是看不惯我们周丽去过好日子了!贱人!贱人!!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一惯没安好心,天天怂恿我们周丽去念那什么劳什子书,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读什么破书!早点出来挣钱嫁人才是正经道理!你就是想害死我们周丽,你是要我们夫妻俩的命!街坊邻居们快来看呐——!这个拐走别人家女儿的黄毛丫头现在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啦!!”


    周丽妈和周丽爸不一样,不仅战斗力强悍,嘴上功夫也了得,祝婴宁那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式的讲演根本不是她这种骂街撒泼的对手,尤其是周丽妈还发动中年妇女的大招,召唤了街坊邻居过来看热闹,众人七嘴八舌,指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他们连插话都插不进去。许思睿想上去帮忙,结果自己也邦邦挨了几锅铲,他和祝婴宁就像两只灰头土脸的老鼠,被周丽妈打得抱头鼠窜。


    里头哭天抢地的周丽像是终于听到了外头的动静,顶着一双哭成核桃壳的眼睛,站在门框后面看着这场闹剧,最后情绪失控,扶着门框边哭边朝祝婴宁自暴自弃地吼:“你走吧,走吧!你不要再来管我了!你给我滚!我的命就这样了,谁也救不了了!”


    祝婴宁在被周丽妈打得到处乱窜的时候,听到周丽的呼号,勉强抬起头,对她说:“周丽,你千万别放弃,我还会再来的。”


    周丽妈一听祝婴宁说还要来,当即打得更猛烈了,甚至把脚上的拖鞋都脱了,拿在手里作势要扔她,嘴里骂骂咧咧尖锐啸鸣:“你还敢来!!你还敢来!要不要脸,我敢来一次我就再打你一次!”


    碍于周丽妈的猛烈火力,祝婴宁不得不先拽着许思睿开溜了。许思睿被她拉着朝外跑,看到她一边跑一边不甘心地回头说“我一定会回来的”,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祝婴宁是灰太狼自己是红太狼,从羊村落败以后仓皇逃离的错觉,连那句经典台词都一模一样。


    仓皇失措跑到了山路上,勉强摆脱周丽妈魔音贯耳的纠缠,许思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满油污的衣服,又看了看对面同样狼狈的祝婴宁,扯着嘴角,干笑两声:“这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他的想象里,他们应该像一对默契有范的超级英雄搭档,联手解救惨被囚禁的落魄女同学,而不是被人用锅铲打出来。


    祝婴宁倒是比他洒脱多了,理了理衣摆,说:“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哦?你还有后招?”许思睿勉强打起了精神,难得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当然没有啊,我的意思是,失败也在我的意料之中,群众工作就是如此艰巨漫长,回环曲折。不过,我相信我会想出办法的。”


    “……”


    就知道不能对她有过多期待。


    **


    第二天去学校,祝婴宁夜袭周丽家,被周丽妈乱铲打出一事就在学校里传开了,许思睿很纳闷这些人的消息是怎么做到如此灵通的,明明没有手机。


    大家虽然传播这个消息,但都对祝婴宁的行径不意外。


    周天瑞表示:“班长就是这样的,她要是不这样,她就不是她了。”


    许思睿觉得他这话有种抽象的哲理在里面,没等他品味出什么,上午的语文课过后,他就被陈斌叫到了办公室。


    “我最近可没犯事啊。”许思睿举双手双脚提前展示自己的无辜。


    陈斌叹道:“我知道,唉……许思睿,这次叫你来,主要是想说说婴宁的事。”他推了推眼镜,一连“唉”了好几声,每一声都叹得很长,叹到许思睿都想夸一句“老师你肺活量真不错啊”,他才停止叹气,说道,“是这样的,许思睿,你是城里来的,在一些问题上,你其实看得比婴宁现实。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婴宁这孩子吧,就是心实,对自己认定的事情特别执拗,一条道走到黑,说得好听点叫锲而不舍,难听点,就是驴,倔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但是,怎么说呢……”


    他看向办公桌上的一沓习题,“在这里教书多年,我悟出来的最大的一个道理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有


    时人事尽得再好,天命如此,我们也没办法嘛,你说是不是?”


    许思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反正,周丽这孩子的命,在我看来就是如此了。你和婴宁住得近,而且又是同龄人,你……你帮我劝劝她吧。婴宁是我最好的学生,我实在不忍看她因为这种事受伤。身体的伤害倒还在其次,这孩子皮实,用树枝打她都怕把树枝崩断了,我就是怕她心里想不明白。”


    许思睿觉得自己不该笑,但听到陈斌形容祝婴宁皮实那段话,他还是没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之后才收敛起笑容,答道:“你也说她倔了,她怎么可能听我的。”


    “唉……反正你尽力而为就好。”陈斌拍拍他的肩膀,恰逢上课铃响,他便赶他回去上课了。


    **


    许思睿没有劝祝婴宁,他是真的觉得劝了也是白劝,因为她就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明明昨晚才经历了周丽妈的殴打辱骂,今天就已经在思索新一轮游说应该怎样进行了。到了傍晚,她说自己已经想出了新理由,非要亲自去周丽家试试。


    她还善良体贴地对他说:“许思睿,今天你就别去了,省得被我连累一起挨打。”


    许思睿嘁了一声:“你知道我是被你连累的就好。”


    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跟在她身后走去了周丽家。许思睿怀疑自己可能是有什么受虐癖。


    然而祝婴宁的说辞注定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们到达周丽家以后,发现周丽早已离开。


    就像祝娟当年离开一样,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缘由,这些女孩从养育了她们却也背弃了她们的大山仓促逃离,失落于大城市的钢铁森林里,天大地大,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