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谈心
得知周丽离开那个夜晚,祝婴宁显得格外失魂落魄,或许应该说,显得格外空洞迷茫。
他们沿着来路返回祝家村,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回到家里也安安静静的。但要说她魂不守舍到什么都做不了的地步,那倒也不至于,她还是照常帮刘桂芳做家务,照常喂奶奶吃晚饭,照常趴在书桌上学习写作业,没有因为心情低落就被影响到什么事都做不了,在这一点上,许思睿还挺佩服她的,因为他自己属于那种心情一糟糕就什么事都干不下的人。
整个晚上,许思睿默不作声瞧了她好几眼,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端倪,好施展一下同学爱,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安慰她一番,只可惜他什么都没看出来,也没找到任何合适的时机。
天黑以后,他们躺在炕上,沉默无言。
没过多久,许思睿就听到了三八线那头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祝婴宁睡觉不打呼,相反,她呼吸很轻,而且和缓绵长。听着这样稳定的呼吸声,他不知不觉也沉入了梦乡。
**
睡到半夜两点,许思睿莫名其妙被梦魇惊醒,醒来以后瞬间忘记自己做了什么噩梦,只觉心有余悸,坐起来缓了缓,不经意间往三八线那头瞥了眼,惊讶地发现祝婴宁竟然不在。
他趿拉上拖鞋,先拐去洗手间看了看,不见她的身影,又拐去厨房看了看,依然不见她的踪影。
去哪儿了?
他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嘟囔道我才不是关心她,我就是睡不着闲得发慌,一边回屋里找出了把手电筒,拿在手里,在这附近鬼鬼祟祟搜寻起来。
杨吉之前说许思睿怕黑,这话没说错,许思睿不怕闯祸不怕挨骂不怕惹事,唯独害怕一切唯物辩证法否认的事物,比如黑暗,比如鬼魂,比如尸体。他打着手电筒,越往后山走,越觉得心里发毛,几次都想立刻停下,立刻调头回家,心想说不定祝婴宁就是随便在哪里逛了逛,现在已经回家了呢?
而且他也压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啊!他和她好像还没到那种深交的地步吧,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她睡不着的时候会跑去哪儿?
……不对。
许思睿在心里腹诽着腹诽着,忽然灵光乍现,发现自己其实知道答案。
在相识不久之时祝婴宁就带他去过了,那个他偶然闯入的秘密基地。
他本来以为只去过一次,自己肯定不记得路,但回忆起有关那个山洞的一切后,竟然很顺利就找对了路,在前往那个山洞的路上飞快奔跑起来。
满帘山乌龟映入他眼底,叶子与叶子的间隙里透出若隐若现的昏黄烛光,其中一片叶片上停留着一只趋光性大飞蛾。他伸手摇了摇叶子,飞蛾纹丝不动,在叶片另一面弹了一下,才顺利将它驱赶开,自己掀开叶帘俯身钻了进去。
祝婴宁盘腿坐在山洞角落里,令许思睿庆幸的是,她没有哭,只是默默翻阅着铁盒里祝娟的信件,看到他,她缓缓抬起头,漆黑的眼珠倒映着暖色烛光,眼底有淡淡的讶然。
她没主动开口,没有问“你怎么在这”,于是许思睿也没有说话,他在她对面坐下来,虽然身形犹然保留着少年的纤薄,可奈何骨架大,再加上山洞小,长手长脚往洞口一坐,几乎将洞口挡了个严实。
蜡烛在他们中间静静燃烧着,犹如一口流动的钟,把时间烧成残蜡。
她低头慢慢翻阅着信件,过了许久,才指着其中一封的邮票,轻声问出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问题:“这是庐山吗?”
他垂眸看了眼,喉结滚动,嗯了一声。
“你去过吗?”
“去过。”
“庐山好玩吗?和我们这一样吗?”
许思睿笑了笑,声音有点低:“那可太不一样了。”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庐山开发得很好,山道是柏油路,而且很宽敞,私家车能轻轻松松通过。山上还有外国建筑,因为海拔高,夏天去挺凉爽的,很多富人去那避暑。”
她点了点头,又翻出另一封信件,同样指着上面的邮票问:“长城?”
“嗯,也去过。”他笑,“你以后要是有机会去,千万别信那儿的拍照服务,那都是坑钱的,他们会先骗你说免费,等你拍完了,又说只是免费送你一张两寸甚至一寸大的照片,如果还要大的照片,就得自己出钱买,死贵死贵的,拍的还不咋样。”
她讶异地挑了挑眉,微笑着点头:“有用的建议,谢谢你。”然后又指着另一张邮票,用眼神询问他这是哪。
“洱海。”他轻轻说,“大理的洱海,去的话一定要挑个晴天,晴天和阴天看到的完全是两回事。”
“我记住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许思睿忽然庆幸起他们的谈话不约而同默认了一个准则,那就是总有一天,她是能离开大山的。不是像祝娟那样仓皇出逃,也不是像周丽那样被迫成为即将结婚的哥哥的血包,而是自己走出大山,用脚丈量世界,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观察山外芸芸众生。
此间风云,沧海桑田,幸运也好,不幸也罢,她将亲自历遍。
是的,这样就很好。
虽然等到她有能力去成那些地方,他们肯定早就已经天各一方,到了那时,说不定她已经嫁人生子,当然也有可能选择独身,也许她成了一个背包客,也可能会成为一个公正的大法官——这很符合她的性格,而他呢,他大概会成为游戏公司的程序员,在一群热爱格子衫的理工宅男里执拗地追求高雅时尚,度过他渴望的平凡又按部就班的一生。虽然无缘得见,仅是猜测,但许思睿想象了一下多年以后的那个场景,心中竟也有一股微微的暖意流淌。
她听到她在他对面轻声咕哝:“希望她们也能看到这些风景。”
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软化了他的心脏,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想问她为什么对她们这么好。祝娟还能用青梅的情谊解释,那周丽呢?其实他看得出来,她和周丽并没有熟悉到要为对方拼命的地步,可她还是竭尽所能。
也许是此时
的氛围十分适合谈心,她摊开手掌,看着自己长着薄茧的掌纹,用一种不知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语调小声地说:“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我看起来忙忙碌碌,这个也想帮那个也想帮,其实谁都没有帮到。”
她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笑道:“还有……你说我圣母,这其实不是一个好词吧?前几天我从陈老师那借了本杂志,看到上面有则笑话嘲笑圣母的人。大家都很讨厌圣母的人,也许这是对的,是我自己自我意识过剩,总把自己当救世的英雄。”
“可能吧。”许思睿看着她的掌心,她的掌纹极深,非常清晰,像刀刻上去的,一笔一划,刻出生命的年轮,他说,“圣母也许确实不是一个好词,但我觉得……大家都嘲笑善良的人,可只有当这份善良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能觉出它的重若千钧。”
“我体验过,我觉得那滋味还不错。”他咳了一声,脸色因为不习惯说这些话而微微泛红,“反正……我觉得你保持这样就很好了。世界上需要我这种自私的人来拓展小布尔乔亚,也需要你这种无私的人充当人民的孺子牛,也许你是为了成就我,我是为了彰显你。”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种话,在这座山里更不能渴望什么深度交流,祝婴宁愣了愣,呆滞了很长时间,才微微一笑,眼眶泛湿:“……嗯。”她想了想,忍不住说,“我觉得你并不自私。”
“是吗?那是你还不够了解我。”许思睿乐了。
他们对视两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本来这场谈心结束在此刻便可称皆大欢喜,可人生就是十有八九不能如意。
笑完以后,祝婴宁忽然轻叹道:“可我还是觉得可惜,如果周丽父母也像我们家一样不重男轻女就好了,她都已经读到初中了,她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许思睿的笑意还残留在脸上尚未完全褪去,闻言,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不可思议地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她以为他如此反问是因为没听清,于是傻乎乎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要是周丽父母也像我们家一样不重男轻女就好了,她……”
“……祝婴宁,我觉得你对重男轻女的定义有问题。”刚刚谈话的那点温馨和默契已然消散,许思睿蹙眉鄙夷道,“你爸妈都不算重男轻女,那什么叫重男轻女?搞笑。”
她震惊地瞪大眼睛,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茫然和困惑:“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干嘛这样说我阿爸阿妈?”
她这副堪称不谙世事的蠢样莫名让许思睿心里油然而生一股烦躁。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触犯他人边界的人,他清楚有些谈心可以增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些谈心只会造成撕裂,如同柴刀劈开早已腐朽的木头,木头难道会因此心生感激吗?这行为只是促进了它的死亡。他不喜欢被他人冒犯边界,所以也对他人的边界格外敏感。看祝婴宁现在的表情就知道,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只是两败俱伤,但他克制不住心里那股因她这副蠢样而翻腾的怒火。那股怒火换个名字,应该叫恨铁不成钢。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不客气地披露已知的真相,“这场综艺说是让山里品学兼优的人有机会走出大山体验城市生活,你成绩明明比你弟弟好,你说你次次都能考第一,那为什么你父母不让你去城里,反而让你弟去?”
第42章 掌掴
他发现他说这段话之前,祝婴宁死死盯着他,神色显得异常紧张,眼神深处还有一股惶恐,可当他说完这段话之后,她的紧张便莫名消退了,甚至还笑着跟他说:“因为你是男生啊,如果是我换去你家,我一个女生住在你卧室,会产生很多不方便,我弟弟是男生,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我弟弟换过去是我爸妈和节目组共同讨论的结果,你真的误会了许思睿。”
“我草。” 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许思睿更恼火了,“那我他妈一个男的,我换过来和你一个女的同床共枕,难道就方便了?你弟留在这,我和你弟一起睡,不是更方便吗?”
祝婴宁没想过这一层,被他说得愣了愣:“可是……”
“别可是了,如果你觉得这不能说明问题,那你们家那个艺术照为什么只有你弟有?”
“都说了因为我弟最小呀。”她像是急着想证明什么,语速比平时快,“如果是我年龄最小,那肯定是轮到我拍,你为什么就是想证明我爸妈重男轻女?”
“我真的服了祝婴宁,你们是龙凤胎!”许思睿没忍住对她吼了起来,“你弟就算比你小也只是小那么几分钟,能小到哪里去?况且龙凤胎谁大谁小本来就全凭你父母一张嘴,他们想说谁大就说谁大,你能不能别那么有姐姐的意识?”
“我就是乐意当姐姐,你不要总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想得这么不堪,我是自愿的。”她攥了攥手心,忽然轻声蹦出一句。
“?”
许思睿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好心被当驴肝肺,如果现实世界有特效,他的头顶肯定被气得冒烟了,“你真够牛逼的。那我告诉你,你妈妈当初偷我的羽绒服,是想偷给你弟弟穿,我在那个什么萍姐家门外听到她亲口说的,她压根没提到过你!”
“那是因为……因为你是男的!你的羽绒服当然只能给我弟弟穿。”她声音已经不自觉拔高起来,眼神躲闪,眼珠微微震颤,额头上也沁出了细汗,许思睿产生了一种自己在逼供犯人的感觉,但他这人一处在气头上就有点刹不住车了,越是看她妄图遮掩,他就越是想撕掉这层遮羞布。
“那手机呢?为什么你弟有手机?”
“他要去城里,肯定得有手机保持联系啊!”
许思睿还想再举证点什么,就听祝婴宁咽了咽口水,急切地说:“我阿爸阿妈可担心我了,之前总交代我必须天黑以前回家,不然他们看不到我会担心的。他们其实非常关心我的。”
提起这个许思睿更是一头雾水,本来就在气头上,见她这样,顿时口不择言起来:“你放什么狗屁,你那天去找那个叫澄澄的小屁孩,那么晚才回家,你妈根本连关心都没有关心一句,我看她睡得跟猪一样,你死在外面了她都不知道,我看你是在自作多情吧……”
“许思睿!!”
她猛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尖刺的语调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声音撕心裂肺,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的一样,眼眶里也毫无预兆滚出了两行泪。
这声尖叫几乎扎破许思睿的耳膜,她突如其来的眼泪也像核弹爆炸,他被她异常的反应吓了一跳,火气突的消了,刚想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激动,就见她举起了右手,然后——
啪的一声脆响。
左脸一阵辣痛,他的头被她扇得猛然侧向了一边。
“你说够了没有?”
她哽咽着,声音剧烈颤抖,就这么举着掌心泛红的右手,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费力地喘息着,过了足足五秒,才猛然推开他,朝山洞外跑了出去。
**
许思睿直接石化了。
他长这么大,犯浑的时候不少,许正康没少揍过他,但即便是许正康,也从来没扇过他的脸,顶多就是抽抽大腿或者屁股这种肉厚的地方。
而现在,他居然就这么华丽丽地挨了祝婴宁一巴掌。而且她完全没有对他手下留情,本身力气就大,这一掌又在气头上,带着十成十的怒气,不仅把他的脸扇偏了,他甚至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口腔内壁的肉也像是被牙齿磕到了,有股淡淡的铁锈味迅速弥散开来。
好样的……
真他妈好样的。
从最初挨了巴掌的呆滞中反应过后来,许思睿气得连牙齿都在发抖。
他居然上一秒还在安慰她“做自己就好”,下一秒就被当事人扇了一掌,不管哪件事单独拎出来都很异常,更不要说这两件事还组合在一起。他杀了祝婴宁和她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蜡烛还在摇曳,将她仓皇离开时忘了收起来的铁盒的影子投映在穴壁上,晃晃悠悠,如同大风大浪中的一叶小舟。许思睿觉得自己就该直
接把她这盒破信给烧了,刚好这里有蜡烛有火柴,不烧白不烧。什么祝娟,什么周丽,最好全都去死!他就是吃饱了撑的才来管祝婴宁的破事!
然而带着满腔怒火粗暴拾起那叠信件以后,看到上面被黑笔仔细涂黑的地址,看到祝娟留给她的那串添加了以后至今没有任何回应的Q|Q号,看到几分钟前她还仔细问过他的那些邮票,那些庐山,长城,洱海……他忽然又觉得手腕上像是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沉到他根本没有力气把这叠信件举到燃烧的蜡烛上。
把信件放回铁盒,并把铁盒盖子仔细盖好以后,许思睿觉得自己简直是天生贱种。
天选的受虐癖。
靠!
火气无处发泄,他只能猛踹了洞壁一脚,这一下差点没把脚趾踹骨折,他痛嘶一声,抱着那只脚弯腰蹦跳起来,面目狰狞地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
得,更生气了。
他气到极点,简直想哭,撇着嘴巴吹灭蜡烛,强忍着泪水转过身,就见山洞门口站着一个人。
不是祝婴宁。
那一瞬间用肝胆俱裂来形容都不为过,许思睿关于黑暗和鬼怪的想象在此达到顶峰,他尖叫一声,如同惊弓之鸟弹向山洞深处,贴着山洞内壁,第一反应是尖叫哭喊着周天澜的名字——看来在极端恐惧下呼喊妈妈是人类共有的本能——只是惊吓到了极点,喉咙像被棉花堵住,才没有顺利叫出声。
那人见他吓成这样,先是嘎嘎笑了两声,然后才掀开山乌龟,把皱巴巴的老脸伸了进来。
看清来人是谁以后,许思睿大声爆了句粗口。
是那个挖坑害自己掉进坑里,后来又借给祝婴宁清弓的老猎人。
“你神经病啊!知不知道突然吓人会吓死人的!”许思睿又羞又窘又气,一边抹着眼角吓出来的眼泪一边暴跳如雷。
老猎人指了指山洞,又指了指祝婴宁离去的方向,最后指了指他,嘴里用方言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许思睿完全没兴趣知道,本想直接搡开他年老的身躯,又怕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地,这人摔出个好歹从此讹上自己,只好不耐烦地催他滚开。
直到老猎人摇着头嘴里嘟嘟囔囔着方言滚开了,他才大步流星踏出山洞,心里对这里的一切都厌恶到了极点——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这章会不会有争议,但是先叠个甲,女主这样是有原因的,后面会写到,大家不要骂她……
and男主虽然嘴特别贱但是其实只会无能狂怒,大家可以骂但是轻点骂……
其实说到底就是两个初中小孩子,优点有,缺点也有,相处中有温情,但肯定也不乏争吵甚至激烈到想要掐死对方的争吵。
第43章 冷战
许思睿心里气得不行,但由于人在屋檐下,最后还是不得不觍着脸回到了祝婴宁家。
发现她已经躺到了炕上,背对他,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后,他头一回这么痛恨起祝婴宁家没有单独的卧室。如果有单独的卧室,他们起码还能一人一间房独自生闷气,现在他刚挨了她一巴掌,她刚扇了他一巴掌,他们居然就得躺在同张床上睡觉,新婚夫妻吵架都不带这样的。
他憋屈地爬上床,侧躺着,同样留给祝婴宁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背影。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也没有主动和她说一句话。
他立誓绝不主动和她开口。
然后……
就这么冷战了足足四天。
这四天里他一直在等着祝婴宁来给他道歉,但她对他视若无睹,没有一丁点儿要道歉的意思。他的心情不断在“搞笑,道歉了我也不会原谅你”和“居然还不来道歉?!”之间循环,活像个病入膏肓的人格分裂患者。
熬到了第五天,也就是新一周的周一,意识到祝婴宁真的没打算道歉后,许思睿有点破防了。
在这种破防的时刻,陈斌还突然找到他,说周五学校要举行个什么诗朗诵比赛,每班派十个人参加,希望他能积极参与。
许思睿实在想不通这么个小破学校怎么课余活动还这么丰富,又是篮球赛又是诗朗诵的,书都教不过来了,搞这些活动有意思么?
然而看着陈斌认真的脸庞,他最终还是没把这番迁怒的话说出口。
他从小到大也算见过不少认真负责的老师,但能做到陈斌这样坚持在山村执教的,说实话,少,很少,也很难得。尽管陈斌教学水平并不怎么突出,可许思睿看得出他是真心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山里的孩子们尽量度过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所以,当陈斌拍着他的肩膀,兴致勃勃地说“这是一个增强集体荣誉感的好机会”时,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甩脸子走人,心里反而还有股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怀疑祝婴宁那副一板一眼说服他参加集体活动的态度就是从陈斌这学来的。
而且,这种集体活动,祝婴宁肯定会发挥劳模本色,孜孜不倦参与其中。想到这,许思睿就觉得参加一下也无妨。当然,他并不是想要借此由头和她重归于好,而是幼稚地想要害她无法顺利开展活动。
总之,出于种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许思睿答应了。
陈斌非常欣慰,摘下眼镜,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
到了放学商定好的排练时间——冷战了五天的祝婴宁终于主动来叫他过去配合排练时,许思睿发挥出“好孩子”的本色,从胸腔里冷冷哼了一声,转身走出教室,直接罢工走人了。
“许思睿!”她站在他身后不可置信地喊他。
许思睿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微妙的舒爽,她语气里的气急败坏让他连续憋了五天闷气的肺腑瞬间轻盈起来。他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很快走出了校门,来到回家的山道上。跟在他身后的摄影师小跑着追上他,摇头感慨:“许思睿,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俩为什么吵架,但是你真的很幼稚。”
“……”
他瞪了摄影师一眼,“我就幼稚,关你屁事。”
回到家里,想到祝婴宁说不定还在学校焦头烂额,许思睿就觉得更爽了。他伸了个懒腰,站在门口吹风。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站在门口吹了十分钟夏季傍晚的热风,他忽然又感到索然无味,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蛮没意思的。
这时他眼尖地发现住在村口的老猎人从别的村窜门回来了,左手拿着一包皱巴巴的烟,右手从中抽出一支叼在缺牙巴的嘴里,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颤巍巍的,正要给自己点燃。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就是这么神奇。
不需要太多矫饰的借口,只是需要一点好奇而已。
他看着老头点烟的动作,想起这老头那天晚上出现在山洞外边,咿咿呀呀像是要说什么,心里莫名迟来地浮上了一丝好奇。闷热的晚风,湛蓝的山色,昏黄的天际,以及一个说着方言的老猎人,所有这些意象共同烘托出了他心里那丝浅浅的好奇,如同一颗豆子被文火煨出淡淡的豆香。
十几岁的年纪,好奇了便探索,这对许思睿来说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他朝那老头走过去,同样大步流星。
老猎人眼神不好,没看到他,点燃了烟便要进屋,许思睿只好大声“喂”了一声,拦在他面前,开门见山地问:“你那晚要和我说什么,就是关于祝婴宁的事?”
老猎人用浑浊的眼球看了他几眼,本身说话方言就重,再加
上嘴里叼着烟,指手画脚,哇啦哇啦说了几句,许思睿压根没听懂,甚至没搞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说还是不想说。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沟通必须有中介,或者说翻译,否则完全无法进行,恰好眼角余光瞥见旁边有个小孩路过,于是他伸长手,直接把小孩提溜了过来,扔进老猎人屋里,自己也走进去,毫无麻烦别人的自觉,理所当然冲小孩道:“好了,你帮我翻译一下吧,这老头在说啥?”
直到发号施令完,他才觉得这个小孩有点眼熟,想了一下,恍然道:“你叫澄澄吧?别傻愣着,赶紧给我翻译一下。”
谁知澄澄很不给面子,扭了扭身子就要朝屋外跑,只是人矮腿短,没跑几步又被许思睿逮了回来。
他纳闷道:“你跑什么?”
澄澄看向老猎人:“他长得吓人,而且丑,他是妖怪。”
“……”
许思睿默了默,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还得充当育儿导师,“不要以貌取人,这样很没素质,我还觉得你长得像颗豌豆呢。”
澄澄挣扎无果,只好任由许思睿把他提溜了回来。
“接下来我问什么,你就帮我用方言翻译给老头听,顺便把老头的话翻译给我听,知道了吗?”他交代。
澄澄不说知道了,也不说不知道,挠了挠头,又扯了扯卡进屁缝里的裤子,像有多动症似的在老猎人屋里打量来打量去。
许思睿拿他没办法,只能自顾自先问了自己想知道的问题:“你那晚到底想和我说什么?”还好澄澄还算靠谱,基本帮他把话都翻译到位了,也把老猎人的回答如实翻译了。但老人讲话没啥逻辑,他自己拼拼凑凑,在脑海中梳理着老猎人的答案,勉强拼凑出一个符合表达逻辑但意思又十分离奇的句子:“你说……祝婴宁有癔症?”
说完他自己都被这离谱的答案逗乐了。
不能吧,她看起来很正常啊。
澄澄看着老猎人的嘴,帮忙翻译道:“他说是真的,宁宁姐真有癔症。”
许思睿便嘶了一声:“怎么个癔症法?”
老猎人手舞足蹈,连说带比划,澄澄如实转达:“他说,宁宁姐六岁,呃,也可能是七岁的时候,有一回爸妈爷奶都不在家,就剩她和弟弟两个小孩在屋里,她忙着做家务,没看住弟弟,她弟自个儿贪玩跑进了山里。家里大人回来以后急坏了,觉得是宁宁姐没看住他,把她打了一顿,还赶她去深山里找弟弟,没找到就不许回家。她就一边哭一边往山里头去找人了。结果宁宁姐走了没多久,她弟就自己回了家,一家人其乐融融吃起了晚饭,聊天打屁,没人记得她还在山里。她在山里迷了路,一直到深夜都出不去。”
而老猎人年纪大了,觉浅,经常失眠,睡不着的时候,他习惯去山里逛一圈,也是赶巧,那天凌晨被他捡到了深山里迷路多时并且哭得不成人样的祝婴宁。
“他说宁宁姐惊吓过度,被鬼上了身,睡了一觉起来,就把这件事完全扭曲了,记成了是她自己不小心在山里迷了路,被担心自己安危的父母亲自找了回来。”
听到这,许思睿愣了很久。
刨除老猎人的叙述中那些“癔症”啊“被鬼上身”啊之类的迷信说法,他很确定祝婴宁的表现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症状,为了避免重复想起这段令自己应激的回忆,她的潜意识帮她完成了一场精妙绝伦的记忆篡改,把“父母担心祝吉祥”这件事里的宾语替换成了自己。
但她的潜意识仍对老猎人救了自己的事留有模糊的印象,于是当村里的孩子都因为老猎人长得凶不敢靠近他时,只有她对他拥有莫名的信赖。也是出于这份信赖,老猎人才教她打猎,偶尔把自己视为珍宝的清弓借给她玩。
而祝婴宁的父母后来可能也觉得自己把亲生孩子丢在山里到深夜的行为不太好,沉默地接受了祝婴宁出于创伤后应激障碍安给他们的好父母人设,直至现在。
澄澄还在翻译:“他让你别在宁宁姐面前提这件事,别激起她的癔症,免得她又被鬼上身。他说你那晚不该那样和她吵架的。”
第44章 秘密
许思睿不是那种听完一个可怜的故事就会立马跪到当事人面前说“对不起我错了”然后狠狠抽自己几巴掌的人,可不得不承认,事情的真相还是让他浑身不得劲起来,这股不得劲延续了很久,久到从老猎人家离开,心里也始终闷闷的。
晚上看到祝婴宁回家,虽然依然拉不下面子主动跟她搭话,但他难得收回了那副活像被她欠了几百万的臭脸。
隔天放学,当祝婴宁再次叫他参加诗朗诵排练的时候,他也没再像昨天那样幼稚兮兮地甩身走人。
诗朗诵的篇目在他昨天走人的时候已经经由大家讨论确定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抱着尊重每个参与成员意见的想法,把确定的诗歌拿给他看,问他有没有异议。
许思睿粗略扫了两眼,本来以为这种诗朗诵节目必然是朗诵各种耳熟能详的古诗或者红色现代诗,没想到他们挑的篇目还挺小众的,是席慕容的《山月》。他来了点兴趣,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诗歌不长,很容易就读完了,诗风纤柔细腻,美丽透明,怅惘而不伤恸,是一首关于青春的哀歌。
他惊讶于祝婴宁竟然会挑这种风格的诗,虽然没有直接询问,但他完全可以肯定这首诗是她提议的,因为——这样说不太好,可是其他人并没有她这种广博到堪称如饥似渴的阅读量。
“我没有意见。”他合上她的本子。
祝婴宁接过本子,点了点头:“那就开始排练吧。”
山里的孩子很质朴,这种质朴体现在他们对待在许思睿看来没什么意义的诗朗诵比赛也依然抱持着难得的认真,这要换成他以前的学校,大家铁定逃的逃走的走,敷衍的敷衍,吐槽的吐槽,唯独这里的每个学生排练时都卯足了劲儿在朗诵,朗诵得脸红脖子粗,声音嘶哑,大汗淋漓,和早读那股像要上阵杀敌的架势一样。祝婴宁不得不暂停了好几次,向其他人强调这首歌的情感基调,让他们别那么群情激昂。
半小时后,排练结束,学生们各自收拾起书包,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许思睿慢吞吞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抽空看了身旁的祝婴宁几眼。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她,就是觉得几天前的吵架波及深远,搞得他俩现在说话的氛围依然怪怪的,虽然刚刚排练时说了话,但也不知道究竟算和好了还是没和好。
正暗自尴尬着,她忽然对着空气说了句:“你知道我们这栋教学楼有个天台吗?”
“啊?”许思睿下意识朝身后瞄了眼,发现身后没人,身前也没人,才应道,“……不知道,怎么了?”
“上去看看吧。”她说完就径直走了出去,还对摄影师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跟拍。
天台这种意象放在青春偶像剧里是表白圣地,然而基于那个巴掌带来的阴影,以及这几天的冷战,许思睿不得不怀疑祝婴宁叫他上去是想瞒着摄影师揍他一顿。他一边思考着如果真的挨揍,他究竟是该转身逃跑还是忍气吞声任由她发泄,一边深一脚浅一脚跟了上去。
和这座陈旧的教学楼给人的印象相同,天台同样空旷荒芜,地面由于下雨天没有及时清扫而堆积了许多深浅不一的黑泥,角落里摆满久无人用的扫帚,正中央却很有生活气息地晾了一床花棉被——不知道是哪个教职工忘在这里的。
远处是山,山外是天。
连绵的大山有一种亘古洪荒的深沉感,远远望去,分不清哪一边才是世界的尽头。
她走到栏杆那,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过身。
转身的动作过于迅疾,激起了许思睿一些不好的回忆,他立刻条件反射用手背挡住脸,大叫:“打人不打脸,打
脸伤自尊!”
“?”
祝婴宁脸上的严肃差点没维持住,哭笑不得道,“你想什么呢,我叫你过来是想跟你道歉的。”
“道歉?”他瞪大眼睛,解读了很久才解读出这两个字的意思,完全忘了不久前他还在津津有味幻想祝婴宁跟他道歉的场景,震惊道,“可是……”
她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我想了几天,觉得不管怎么样,先动手就是不对。”
“可……”
“我自己说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自己却没有做到。”她站在他面前,平静地注视他,眼神澄澈,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用足够他听清的音量说,“许思睿,我为我打了你向你道歉,对不起。”
这实在太突兀了。
许思睿咬了咬牙,静默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声含糊的声音:“……你这是在逼我。”
祝婴宁没料到他是这种回答,对他的控诉一头雾水,困惑道:“逼你什么?”
“逼我对你感到愧疚。”
本来听完她的童年经历,他对她只有模模糊糊的两三分愧疚,结果她这么一道歉,那点愧疚就像未熄灭的火种,被风一吹,哗啦啦烧成了摧枯拉朽的山火。他现在觉得自己简直太不是人了,山上的野猪,不对,山上的石头都比他有人性。起码人家还有概率沐浴天地灵气变成猴。
而更诡异的是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因为祝婴宁听完,居然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问他:“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要不你也跟我道歉好了,这样可以缓解一下你的愧疚。”
“?”
他抿了抿唇,斟酌片刻,答,“……不行。”
“为什么?”
“不知道,虽然很愧疚,但我就是道不出来。”
“你努力一下。”
“努力不了。”
“你克服一下。”
“克服不了。”
说完,他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
在长达五秒的沉默后,许思睿忽然感觉到一股不知来由且难以形容的笑意,牙尖咬住口腔内壁的皮,努力压抑了一会儿,问:“你不觉得我们的对话特像两个弱智吗?”
她眨巴着眼睛:“不觉得吧。”
说完嘴角翘起来,又赶紧调动脸部肌肉把翘起的嘴角抚平了,就像被人敲了膝盖以后强行按着小腿,不让它产生膝跳反应一样。
许思睿本来只有一丁点想笑,一看她忍笑得堪称滑稽的表情,瞬间憋不住了,和之前那几次一样,嘴唇哆嗦几秒,和她同时爆笑起来。
陈旧且空旷的天台,他们笑得像此起彼伏的琴键,一个站起来了,另一个笑趴了,好不容易直起了腰,又被笑意接连戳下。要是此刻不是傍晚,而是深夜,他们诡异的笑声绝对会成为学生津津乐道的校园鬼故事。
一直笑到两个人腹肌绞痛,神色痛苦,仿佛中了什么泻药,祝婴宁大喊一声“够了!”——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喝令他——他们才终于慢慢止住笑,一个蹲在地上,一个扶着栏杆,表情狰狞地缓和着酸痛的腹直肌。
昏黄的暮色垂怜大地,将一切润上沉静的滤镜。许久过后,许思睿伸出手,看到自己的手掌在暮色下呈现出胶片的色泽。他忽然想起放学时翻阅她那本诗摘时,无意间看到的另一句诗——
我喜欢将暮未暮的原野,一切颜色都已沉静,而黑暗尚未来临。
诗歌软化了现实与诗歌的界限,他长久地凝视自己手掌的纹路,微微一笑。
“喂,祝婴宁。”
“嗯?”她扶着栏杆回过头,额角还有刚才笑出来的细汗,在暮色下闪着细碎的光。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被送来这的理由?”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不是因为网瘾吗?”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他垂下视线,用手指扒拉着地上的一株杂草,“主要原因不是这个。”
“啊。”她轻轻啊了一声,依稀意识到主要原因不是什么好原因,体贴地选择了缄默。
但许思睿自己开口说了,他不是喜欢主动倾诉秘密的人,可也许是黄昏作祟,也许是这山色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莫名想说点什么,说些不太愉快的事,连同他的卑劣一起。
所以,他破天荒用一种倾诉的口吻说:
“在我以前那个学校,有个女生喜欢了我很久,从小学五年级一直追我到初二吧,但我对她没兴趣,拒绝了她几百次她也不听,还是死缠烂打,我拒绝人的方式你也知道,反正我还挺纳闷她为什么这么执着的。后来被她缠得烦了,我就说可以和她交往,前提是她能够在某个游戏联赛里打到第一名。这条件是我随口说的,因为这个比赛特别难打,而且她也不擅长游戏,我本意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但她特别执着,从那天以后一放学就泡在网吧里,比我玩游戏还痴狂,后来那个联赛……”
她原本静静听着,听到这,才插了一句:“她打到第一名了?”
“没有。”许思睿抿了抿唇角,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我不想和她交往,所以瞒着她创了个号亲自参加比赛,把她打趴下了。她辛苦努力了几个月,最后只拿到第二名。她来找我的时候很伤心,说她可能和我有缘无份,所以这次真打算放弃追我了。我听完其实还挺高兴,应该说如释重负,反正之后我就没再理她了。但是过了几天,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了事情的真相,得知是我出尔反尔,亲自创号参加比赛阻挠了她,然后……”
他挠了挠脸颊,“她就爬上了我们教学楼顶层。”
“啊?!”祝婴宁瞬间紧张起来,心脏跳得飞快,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那……?”
“没死,已经爬上去要跳了,被消防员救下来了,现在休学在家……也可能已经复学了,我不知道。”
她悬起的心脏这才稍安,可是看向许思睿的眼神还是难免变得复杂起来。
在长时间的沉默后,他才摊开手,对她说:“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我可以说吗?”
“说吧。”
“真的?”
“嗯。”
祝婴宁叹了口气,在他面前蹲下来:“那……你后来有跟她道歉吗?”
“没有。”
她露出很难过的表情,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轻声开口:“既然你让我说,那我就说了。许思睿,一码归一码,我知道她死缠烂打是她不对,可是……可是我觉得这不是你伤害她欺骗她的理由。”顿了顿,她才继续说,“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讨厌很过分,也很自以为是,你可以选择不听,但假如你想听的话,你能答应我,回去以后好好跟她道个歉吗?”
“我觉得道歉了也没用。”
“她原不原谅是她的事情,你有没有道歉是你的事情。”她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默地注视他,“许思睿,这是两码事。”
她的眼睛像有魔力,如同山石镇压下来,奇异地压平了许思睿心里所有涟漪,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说不清任何道理。所以他点了点头,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温顺说:“好。”
她这才笑了笑,刚要站起来,他忽然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
祝婴宁愣了愣。
他手心干燥且暖热,温度比她的手腕高很多,以至于她有种被烫到的错觉。
“祝婴宁。”他就这样拽着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轻声道,“对不起,我那天不该那样说你。”
第45章 突兀
她清晰地听到了他的道歉,可大脑就像坏掉的仪器,对那些简单的词句解读无能,不断报错,唯一的感受是——
他手心好烫。
她对类似场景的处理经验无限趋近于零,对视几秒后,在一种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紧张的心绪的催逼下,双唇微张,没头没尾蹦出一句:“刚刚不是说道不出来吗?”
许思睿直白地注视她的眼睛:“忽然就道得出来了。”
“不是说努力不了……”
“忽然就努力成功了。”
“不是说克服……”
“忽然就克服成功了。”
“哦。”她点点头,像领导上山下乡视察基层干部的绩效,点评道,“那,挺好啊。”说完再次点了点头,自己附和自己。
许思睿就垂头笑了起来。
不同于刚才那种狂放不受控制
的大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的笑声带着几分轻哑的沉,既像揶揄,也像一声无奈的叹息。暮色四合,山影交叠,他们像被抛掷在世界的角落里,周围格外安静。他的笑声从肌肤相触之处传过来,被他握住的手腕甚至能隐隐感受到他低笑时身体的震动,如同一场三|级地震,无人察觉,无人知晓,无人在意,却在构成她身体地壳的血管里激起细微的波澜。
被他笑得脸颊微烫,她咬了咬下唇,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手抽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没话找话地说:“天色不早了,先回去了吧?”
“好啊。”他嘴角仍挂着浅淡的笑,同样若无其事把手收回来,从地上站起身。
祝婴宁立刻松了口气,像身后有鬼在追一样,率先大步流星朝天台楼梯那儿走。
结果,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许思睿龇牙咧嘴的怪叫:“呃……!你等等。”
“怎么了?”她疑惑地回头。
只见许思睿扶着天台的护栏,表情扭曲,脊背佝偻,双腿颤颤巍巍,像个学习走路不久的婴孩:“靠,我蹲太久,腿麻了!”
“……”
那点暧昧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
**
回到家里,许思睿还在和她争执究竟是腿麻更难受还是抽筋更难受。
祝婴宁本来不想和他争论这么幼稚的话题,但这人没完没了,跟只恼人的蚊子似的,嘤嘤嗡嗡不停。她被他烦得不行,最后不得不加入口舌之战,说:“当然是抽筋啊,你会觉得腿麻更难受是因为你刚刚经历腿麻,这种感觉对你来说更鲜明,但腿麻只是麻,抽筋是疼,疼!哪有可比性?”
许思睿翻着白眼:“抽筋抻一下就好了,腿麻你怎么处理?一个能快速缓解,一个不能,肯定是没法处理那个更难受啊!”
“我和你说不通。”她摆摆手走向厨房,接替忙碌的刘桂芳,开始烧菜。
许思睿也跟了进来,靠在炉灶边缘,抱臂哼道:“我跟你这种人才说不通。”
“……”
她从屋顶垂吊下来的风干腊肉里翻找出一块,拿到案板上,叹了口气,纳闷地撇撇嘴,“许思睿,我们就非得讨论这么没营养的话题吗?”
他乐道:“知道没营养你还跟我争。”
“明明是你……唉算了。”她投降,开始切肉,心想人不要脸果真天下无敌。
也不知道赢了这么无聊的争执究竟有什么好高兴的,他在她旁边傻乐了半天,才蹭过来帮她剥蒜。
这时杨吉从屋后走进厨房,看向许思睿:“我有事跟你说。”
“待会再说。”
他正专注于剥蒜,头也没回,所以也就没有看到身后杨吉黑沉的脸色。
负责跟拍许思睿的摄影师留意到了杨吉的异状,走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杨吉朝他勾勾手指:“你先跟我出来。”
他们在屋外说了一会儿话,祝婴宁本来不以为意,但偶然一个转头,却看到门外的摄影师下巴像脱臼一样,随着杨吉的话哗啦啦往下掉,嘴巴张得像个黑洞。她不解其意,皱了皱眉,对许思睿说:“你还是出去看看吧,感觉杨叔有要紧的事和你说。”
“他能有什么要紧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许思睿还是放下那瓣大蒜,转身走了出去。
见他出来,门外二人的谈话自发暂停,杨吉看向他,面色黑如锅底。
“我没得罪你吧?”许思睿纳闷极了,单手掐着腰,甩了甩刚刚剥蒜的那只手——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蒜汁的湿意,“你摆这脸色干嘛呢?”他随口问。
杨吉终于开口了,冷硬道:“你父母给了我二十万。”
“啊?”虽然挺疑惑他爸妈怎么忽然这么想不开给杨吉砸钱,但优渥的家境还是让他下意识脱口道,“给就给呗。”
“——作为违约金。”杨吉深吸一口气,补充。
“违约金?”这下许思睿是真愣了,“谁违约了?我?我爸妈?还是祝吉祥?为什么要给你违约金?”
“我比你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杨吉冷笑着说,“他妈的,我做节目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他们什么都没解释,给了违约金,让你明天晚上就回家。许思睿,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行啊,你自由了。操!”
许思睿整个人僵在原地。
**
两分钟后,他同手同脚走回厨房里,想要拿起刚刚那瓣没剥完的蒜继续剥,却直着眼睛抓了个空。祝婴宁不解地瞥向他,一边炒菜一边解释:“我剥完了炒进来了,你刚刚和杨叔说了什么?”说完看他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预感到事情可能不大好,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好吧?”
“没事儿。”他机械地回了句,手掌撑在灶台边缘,仍沉浸在这个突然的消息里回不过神。
祝婴宁越看越觉得不对,默默将炒菜的锅铲放下了,把沾了油污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朝外头走去:“我去问问杨叔。”
“欸!”许思睿赶紧叫住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想要先向她隐瞒这件事,于是漫无边际扯谎:“真没什么,只是……呃……杨吉说我家里的宠物狗死了。”其实他家别说养狗了,连盆花都没有,周天澜养什么死什么,有这种辣手催一切的自知之明,所以没去祸害任何动物。
“啊?!”虽然第一次听说他家还有养狗,但祝婴宁还是蹙起眉头,表达出了共情,“怎么会这样?是得了病吗?”
“呃,是吧。”
“吧?”
“就是……反正我也不太清楚,也可能是寿终正寝,我们家狗比较老了。”
“这样啊。”她弯下眉毛,轻柔地在他背后拍了拍,“那你也别太难过了许思睿,寿终正寝在我们这叫喜丧,它会去到好地方的。”
许思睿被她安慰得既心虚又愧疚,胡乱点了点头,眼神错开。
而祝婴宁显然对他这个解释深信不疑,觉得不好再去杨吉那打听这种悲伤的事,于是转身走回了灶台,继续拿起锅铲炒菜,还时不时拿眼尾的余光瞄他,一副想要安慰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
他心乱如麻,在灶台边站了一会儿,实在扛不住她那种关怀的眼神,只好说:“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哦哦,你去吧。”她关怀地目送他的背影。
许思睿就这样魂不守舍晃了出去。
一直走到村口那棵大树下,他才慢半拍意识到一件事——
他究竟在心乱如麻魂不守舍些什么?
回家不是他来这第一天就期待不已的事吗?就这个破山沟,夏天连个空调都没有,厕所是旱厕,睡觉所有人都得挤在一张炕上,没有任何现代交通工具,上个学都得步行五公里,学校那么破那么小,小学生初中生挤在同栋楼里,更别说网吧网络了,连打电话都没信号。还有发廊,把他头发理成那样!现在终于能摆脱这么个鬼地方了,他不得笑逐颜开心花怒放才对吗?为什么现在却这么烦躁?
许思睿蹲在那块熟悉的石头上出神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是因为太突兀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兀了。
没有任何铺垫,更谈不上缓冲,就这么咚的一声砸下来,虽然是个好消息吧……但冷不丁这么砸人头上,也是会把人给砸懵的。
他现在就是典型的被砸懵了,就像范进中举一样,没激动到口吐白沫倒地抽搐都不错了,至于喜悦,那得等他慢慢缓过劲儿来了才能体会到。
没错,事实就是如此。
推断出事实以后,他才啪的一声拍死了一只停在自己胳膊上吸血的蚊
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祝婴宁家。
她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房子中央的竹席上,那张熟悉且破烂的四角矮桌已经被刘桂芳打了出来,刘桂芳摆着菜,祝婴宁则照旧加了汤水在米饭里,拿把勺子把米饭捣软捣烂,等着待会去喂她的奶奶。白炽灯灯泡将这间拥挤简陋的房子照得亮堂堂又似笼罩一层薄雾。
这幅曾经被他狠狠嫌弃后来却慢慢看习惯了的场景,此时此刻竟然让他有点心酸。
他盘腿坐在矮桌旁,看着自己的碗。
“吃啊,多吃点。”刘桂芳照旧是把腊肉都推到了他面前。
许思睿嗯了一声,端起碗筷,缓缓往嘴里扒饭。
身后响起祝婴宁哄奶奶吃饭的声音,老太太有时很难伺候,非闹着要听笑话才肯吃。祝婴宁只好用方言翻来覆去讲那几个已经被她讲烂——但由于阿兹海默症,老太太从来记不住的笑话。
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摄影师也蹲在旁边安静拍摄。许思睿知道这大概是杨吉打算榨取他最后一滴价值,把他离别的反应也拍摄进去。
他咀嚼着嘴里的饭,直到唾液将淀粉转化为葡萄糖,在他口腔里滋出一股甜味。
第46章 暴雨
吃完晚饭,祝婴宁把碗筷一收,问许思睿:“你要先去洗澡吗?”
他呆笨地反问:“什么?”
“我说,你要先去洗澡吗?”
“哦,我都行。”
“那你去洗吧,厨房里还有一锅热水。”
许思睿点点头,径直走去厨房,等走进厨房里,他忽然又忘了自己是进来做什么的,站在原地愣了楞,最后又两手空空地走出去了。
厨房外的祝婴宁纳闷地看向他:“怎么了,不是说要洗澡吗?”
“哦哦。”
他恍然大悟,点点头,又走了回去,只剩祝婴宁在外头拧着眉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唏嘘——没想到许思睿竟然这么爱他家里那只去世的宠物狗,瞧,这都伤心到精神恍惚了。
她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朝澄澄家走去。
**
许思睿洗完澡出来,正擦着头发打算往屋里走,就看到祝婴宁蹲在门口地上,面前摆放一个烧纸钱用的桶,左手拿着一沓纸钱,右手握着支打火机。他不解道:“你在干嘛?”
听到他的声音,她偏过头,朝他招了招手。
他满脸疑惑,但还是蹲到了她身边。
祝婴宁把手里的纸钱分了他几张,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问了村里的人,大家都说没有专门烧给宠物的纸钱,所以我就找他们要了点烧给人的纸钱,我猜这些纸钱宠物应该也能用。你给你家狗烧点纸钱,跟它说几句好话,让它叼着这些钱去吃香的喝辣的,有你这么关心它,它在那边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
许思睿瞬间梗住了,张口,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眼神复杂地瞥向她。
“拿着啊。”她不解其意,把手里分给他的纸钱又往前送了送,轻声开口,示意他快点拿好。
无奈,他只能伸手接了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像鞭子在反复抽打他的良心,他眼睁睁看着祝婴宁把纸钱点燃投进铁桶里,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嘴里滔滔不绝念起往生的悼词,表情虔诚得仿佛去世的不是一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宠物狗,而是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
“那个……”
许思睿举了举手,试图打断她。
她将眼睛掀开一道缝,催促道:“你也快点烧呀,你是主人,你说的话更管用。”
涌到嘴边的真相又被他咽了回去,他点点头,艰难地对着不存在的狗狗念诵寄语。
等把祝福的话磕磕绊绊说完,他觉得自己不仅有神经病,还已经病入膏肓,而他旁边这位更是傻透了,他们两个简直是世界上最纯正的傻瓜。
傻瓜本人毫无自觉,把火熄灭,拍了拍手站起来,一脸完成了大事的骄傲,对他说:“许思睿,纸钱已经烧了,你不许再伤心了,你再伤心,喜丧就变成悲丧了。”
“……嗯。”
他喉结滚动,微微垂下眼帘。
**
第二天去上学,许思睿本来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将他要离开的事和盘托出,但他酝酿了一整天,从上午酝酿到中午,又从中午酝酿到下午,酝酿到诗朗诵排练都开始了,也没酝酿出个究竟。
怎样算合适的时机?
他想不明白。
只是每次对上祝婴宁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就觉得一切时机都不合适,一切时机都烂透了。
经过了昨天放学那场排练,今天排练时,参加朗诵的同学大多找到了朗诵的要领,那种气壮山河的嘶吼没再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处的惆怅与柔情。许思睿巴不得他们能像昨天那样再吼一吼,今天这种恰当的读法反而搅得他心烦意乱。
年轻的声音本身就是一首诗,混着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窗外阴云密布,将时空定格成一帧旧画。
他听到他们读——
山风拂发/拂颈/拂裸露的肩膀
而月光衣我以华裳
月光衣我以华裳
林间有新绿似我青春模样
青春透明如醇酒/可饮/可尽/可别离
……
悲哀粉碎/化作无数音容笑貌
在四月的夜里/袭我以郁香
袭我以次次春回的怅惘
**
“大家今天读得非常好!我们冲击冠军指日可待了!”
排练结束,祝婴宁照旧站在讲台上总结今日排练成效,顺带老气横秋激情昂扬地发表一通正能量鼓励。
等学生们陆陆续续收拾好书包离开,她才锁上教室,把钥匙放在窗格下,对旁边发呆的许思睿说:“走,我们回家吧。”
许思睿拖着脚步默默跟了过去。
杨吉说接他的车大概晚上八|九点会来,现在已经六点多了,再不说,就真的只能等车来了才能说。他深吸一口气,觉得拖到那个时候才说未免太不厚道,于是走到校门外时,匆促地在心里过了遍语言,开口道:“祝婴宁,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话还没说完,一道闪电从天际窜过,将旁边昏暗的山色燃亮,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在他们茫然对视时,哗啦啦啦——
暴雨倾盆。
许思睿的嘴巴还维持着半张不张的姿势,直到嘴里尝到雨水,才反应过来,大声骂了起来:“我操!我真服了……这天气有病吧!”
在他们身后拍摄的摄影师出门前忘了给摄像机做防水措施,在雨水降落前一秒,他已经迅速将相机藏到了自己衣服内,哇啦啦怪叫着冲回了教学楼,徒留他们两个站在原地。
许思睿抬手挡住自己的脑袋——尽管这个动作在暴雨面前没起到任何作用——拔腿往远处冲。他也想去避雨,但又不知道这阵雨什么时候能停,怕耽误了航班,只能安慰自己湿都湿了,干脆就这样冲回家得了。
祝婴宁本来也想随着摄影师回教学楼避雨,余光却瞥见许思睿往反方向跑,她目瞪口呆,震惊道:“许思睿,你往哪跑?回学校避雨啊!”
“别管我了!”解释起来太麻烦,许思睿只能边往前跑边喊,“你自己去避雨吧!”
祝婴宁当然不可能丢下他自己去避雨,她很快追了上去,想要开口问他怎么回事,怎么下雨都不晓得找个地方躲躲,嘴巴却被雨水冲得张不开,只好紧紧抿住唇线,跟在他旁边往家的方向狂奔。
他俩一连跑出将近两公里,许思睿累得眼前发黑,不得不缓下脚步,顺带看了眼旁边的祝婴宁。她倒是不怎么显累,就是湿透了而已,本来身板就小,被雨这么一浇,更加显得狼狈可怜。
“你……”
许思睿有些过意不去,正想劝她找个地方避雨,天上又甩下来一道闪电,这次离他们更近,就劈在不远处的山里。祝婴宁拧起眉,隔着哗啦啦的雨幕,大声说:“许思睿——你还记得物理学过的,水能导电吗
——”
她说:“我们找个山洞躲躲吧——不然容易被雷劈死——”
那道雷确实将他吓了一跳,天大地大,都没有生命安全来得重要,更何况航班错过了还能改签,许思睿立即同意了。
“跟我来——”
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挥了挥手,带他从树木少的地方绕到了邻近的山上。
很快她就把他带到了一个山洞前,赶他进去。
“你们这山洞还真多。”许思睿一边说一边手脚并用朝里面爬。爬到山洞里了,他才发现这个山洞不像祝婴宁那个秘密山洞那般整洁,这个山洞看起来很原始,里面有不少乌黑的泥土、腐烂的树枝和草叶。
他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这里面不会有蛇吧?”
祝婴宁在他身后推了推他的背部,示意他往里面爬点,方便她也进去:“有也没事,我们这的蛇基本没毒。”
“我还是觉得心里毛毛的……”他被她推着,不得不又往里面移动了几公分。
她无奈地轻笑一声:“有的话我抓走行了吧?”
“你还能徒手抓蛇啊?”他转过身,蜷缩着坐下来。虽然他已经目睹过祝婴宁的箭术,但徒手抓蛇听起来还是令人难以置信。
“有工具当然更好,那种蛇叉。不过只要胆子够大,徒手也不是不行。”她也跟着蜷缩起来。
这个山洞很小,既窄又浅,呈长条状,许思睿在里面,祝婴宁在外面,为了不淋到雨,他们的大腿几乎挨在一起。刚刚忙着担心洞里有没有蛇,许思睿还没察觉,现在静下来了,他能明显感觉到一种与自己迥异的体温和肌肤触感隔着两层薄薄的夏季布料从他们相贴的部位传来。他迅速扫了她一眼,找话道:“你是不是没有怕的东西?”
“怎么可能。”她也察觉到了腿部的异样,但又不想表现得太在意这件事,于是努力把注意力放到了他的问题上,“只要是人都会有怕的东西吧。”
“哦……那你怕什么?”他情不自禁动了动大腿,本意是想把腿收回来点,但他们贴得太紧,呈现出来的效果更像是主动拿腿摩擦她。他心里暗骂一声,耳根泛红,尴尬地停下了。
祝婴宁根本不敢侧头看他,只能盯着山洞的洞壁,干巴巴道:“害怕不能读书。”
这回答让他下意识朝她看了一眼。
不看还不打紧,看了以后他才发现她的耳根竟然也微微泛红。
……操。
许思睿咬咬牙,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
可狭小的山洞里,一旦停止讲话,就像陷入了密闭的摇篮,其余所有声音都会被放大。
比如呼吸声。
比如心跳声。
第47章 悄然离去
许思睿自认为是一个不怎么担心冷场的人,因为他经常用惊人的言行让别人冷场,但现在的这种冷场不同于以往他主动造成的那些,缄默成了柴垛,将小小的山洞熏出焦灼热气,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就像空气中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电花,他有种蒸桑拿过度的眩晕感,盯着对面的穴壁发了很久呆,绞尽脑汁搜刮话题,想把气氛扭转一下,大脑却像锈死一般空茫茫的。
他稍稍偏过视线,看到祝婴宁在他身边蜷缩成一小团,呼吸刻意放得轻缓,和他一样盯着洞穴内壁发呆。她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肩膀瘦削,纤薄且质量有限的夏季校服被雨水浸透,透出了里面白色小背心的肩带,他心里暗骂一声,立刻下移目光,将视线从那个微妙的部位别开。
这么一别,好死不死,他忽然发现他们的手也离得很近。
虽然不至于触碰到,但是……
只要他想,轻轻一抬手就可以把她的手包住。
和他修长白皙而且一看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不同,她的手虽然比他小了一大圈,却更有力量感,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骨节分明,手背上显出淡淡的青蓝色筋络,像从天空向下俯瞰时看到的纵横交错的水系图,积蓄着巨大又温厚的生命力。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女孩的手应该都像男性向小说里写的那样细腻柔软,很显然,祝婴宁的手和“柔荑”这种形容词完全不搭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却产生了一种从未产生的冲动,他想知道这样温厚的水系触摸起来是否像它表面上彰显的那样充满生命的脉动。
大脑一片混沌,他屏住呼吸,慢慢抬起了僵硬的手指。
啪嗒。
余光里骤然窜过一片阴影。
许思睿本就做贼心思,被这样一吓,魂魄都差点没吓飞,立刻把手蜷了回来,杯弓蛇影地问:“什、什么东西?!蛇?”
祝婴宁指着面前的夹隙:“青蛙。”
一只绿油油的,长得非常标准的青蛙停在穴壁与地面的交界处,停顿几秒,又啪嗒一声跳远了。
被这么一打岔,就算再借给许思睿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重复刚才的事了,只能默默假装无事发生,心里却万马奔腾。迟来的理智凌迟着他的神经,他觉得自己刚刚一定是疯了。
他一直很清楚他家和祝婴宁家差距有多大,说得难听点,祝婴宁的爸爸连给他们家公司当保安都不够格。许思睿有一种大城市精英阶层熏陶出来的不自觉的精明,他从小就清楚哪些人值得结交,哪些人不值得浪费时间,他会用家世将人切分成一个个小团体,在自己的人际网里排列组合。而毫无疑问,在初来乍到这个山村时,他就知道这里的一切只是他循规蹈矩的精英生涯里一个很快就会被抛掷和遗忘的碎片,这里的所有人无疑只是他人生中微不足道的过客。
离开了这里,他还能记得祝婴宁多久呢?
一个月,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城市的繁华足以将一个山村女孩湮没,包括她曾经带给他的所有感触与悲欢。
但是——
但是啊。
“喂,祝婴宁。”他轻声开口。
她困惑地朝他瞥来。
“你记忆力好吗?”
祝婴宁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她还是习惯性认真思索了一下,斟酌道:“还行?”
“那我随机念出一串数字,你复述给我听。”他说完就报出了一串九位数数字。
“这有什么难的呀?”她笑起来,把那串数字如实复述完,说,“你要是想考我,不如问问课本上的古文,我已经把今天教的《送东阳马生序》背下来了……欸?雨停了,你看!许思睿。”她说到一半,兴奋地指着山洞外。
山洞外的水汽折射出了一条迷你彩虹。
七种颜色拧在一起,像一场短暂的幻梦。
**
回到祝家村,村门口熙熙攘攘围着许多人。许思睿本来还自恋地以为是村民从摄制组那听说自己要走了,自发出来给他送行的,结果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刚刚的暴雨把村口地势低的一户人家淹了,大家正在帮那户人家抢救家私和排水。
这种场面祝婴宁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她挽起裤腿走上前,对他说:“你先回家吧,我帮完他们就回去。”
“嗯。”他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才转头往她家走。
祝婴宁家里,刘桂芳已经听说了他要走的事,坐在炕沿,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问:“真的要走了吗?怎么这么突然?你瞧,阿姨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许思睿没说什么,只是快速收拾起自己的行李,首先被撤走的当然是炕上不伦不类的三八线,搬走那堆衣服时,他有些哭笑不得。
接着才是他的手机以及其他日用品。
他收拾的时候,刘桂芳便低眉顺眼在旁边看着,直到他快要收拾完了,才下定决心般开口,结结巴巴道:“那……那我们家吉祥是不是也要回来了?我听摄制组说,我们家吉祥明天就会坐飞机回来。那个……思睿啊,你看,你能不能和你爸妈商量下,让他继续在你们家拍摄到节目结束呢?我们家吉祥本来就得在你们家待到节目结束的,是你父
母忽然间违了约……”
不等许思睿回答,她就像怕他生气似的,立刻又找补道,“阿姨不是说要怪你们,只是……只是我们也得讲点那种……那种……契约精神!对对,契约精神!是吧?要让我们家吉祥提前回来,也可以,但……就是说,能不能让你爸妈在那边给我们家吉祥安排个学位,让他以后就住在你们家,在你们城里读书咧?”
要是刚来这里的时候听到这番不要脸的话,许思睿绝对会当场呕吐,但他现在已经很久了解刘桂芳的为人了,再加上即将离开这里,撕破脸也没关系,闻言他冷笑了一声,一点面子都不给地答:“不能。”
拒绝完将行李箱拉链一拉,撕拉一声,拉链合上的声音透出一股略带鄙夷的干脆。
刘桂芳没想到许思睿会拒绝得这么直接,脸色霎时既难堪又软弱又掺杂着几分不悦,嗫嚅了一会儿,骤然蹦出一句:“亏我们宁宁待你这么好,我看她是在瞎忙活,好心做了驴肝肺……”
“我操。”许思睿没想到她居然有脸拿祝婴宁说事儿,而且拿祝婴宁说事儿居然是为了给祝吉祥的前程筹谋,眼珠都差点瞪出来,大步跨到她面前,阴着脸,居高临下地说,“你要不要脸?要不要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来你们这第一天就把你们这炸了,傻*,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儿子又算个什么东西?”说完拉着行李箱的拉杆,转身便要离开。
怒气冲冲走到祝婴宁家门口,看到村口那祝婴宁踩在洪水里和其他人一起搬运家具的场面,他心里忽然堵得很难受。
她的真诚,她的善良,她的侠义,在她妈妈眼里却是博取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的道具。
他曾经真的相信以她的执着和能力,终有一日能走出深山,去到更辽阔的天地,可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原生家庭就像沼泽,平等地吞噬这里所有年轻鲜活的生命,尤其是女性。祝娟没能幸免,周丽没能幸免,而祝婴宁……她真的能从泥沼里挣出来吗?
许思睿深吸一口气,暂时松开行李拉杆,回到被他骂得直愣神的刘桂芳面前,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东西扔给她。
“拿去。”他沉声道,“别告诉祝婴宁我给了你这个。”
**
牛车已经备好了,这回借的不是祝婴宁家的牛车,而是村里另一户人家的牛车。
赶车的小孩坐在牛背上,嘴里叼着一串红的花心,含糊不清地用方言问他:“可以走了?”
“走吧。”
牛车开始缓缓前行。许思睿把行李箱放在木板上,人则坐在行李箱上,手臂搭着膝盖,看向越来越远的祝家村和村口越来越远的村民,包括混杂在中间——正拿着把铁锹忙活着帮淹水那户人家凿出排水沟的祝婴宁。
他到现在都没有告诉她他要走了。
很难说清这种心情,他想来想去,发现自己就是不想和她当面告别,不想和她互道再见。
肉麻兮兮的。
反正……就这样吧。
安安静静地走也挺好的。
他想象了一下祝婴宁回到她自己家,发现他已经凭空消失了的画面,莫名有些想笑。他甚至能想象出来她那个目瞪口呆的神情,肯定蠢死了。
但许思睿显然又预估错了祝婴宁的反应。他忘了当他俩针对某件事产生分歧时,他从来没有一次是能拗得过她的,比如升旗手,比如篮球赛,比如诗朗诵,比如此时此刻的分离。
当牛车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跑出四五里后,他猛然间听到了祝婴宁气壮山河的声音:“许思睿!!”
“哦豁。”赶车的小孩回头看了一眼,“宁宁姐追来了。”
许思睿震惊地回头瞪向牛车后方,果不其然看到她从路的尽头杀了出来,气势堪比导弹发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走了!?”她一边跑一边很难理解地皱起眉,脸上满是困惑,“你太过分了!哪有这样偷偷摸摸走掉的?你先下来!”
“靠……”许思睿脊背一凉,深感现在停车会被她生剥一层皮,于是赶紧催促牛背上的小孩,“快快快,快跑!”
小孩淡定地说:“已经在跑了。”
“跑得再快点啊!”
“你放弃吧。”小孩老气横秋地摇摇头,“牛车是跑不过宁宁姐的。”
许思睿目瞪口呆。
他总算领会到了周丽那天被祝婴宁追车拦下是什么感受了,这人完全就是个疯子啊!
第48章 神秘数字
像小孩说的那样,没过多久,祝婴宁就撵上了牛车,但她毕竟连追了四五里地,体力眼看着要见底了,追上没多久又被牛车甩了在后头,接着便不断循环“与牛车齐平”“被牛车甩在后头”这个过程,像4399网页赛跑游戏里时而超前时而落后的小人。
许思睿本来还担心她跳上牛车来把他杀了,看她跑得这么辛苦,那点担心顿时转为哭笑不得:“不是……你至于吗祝婴宁?”
“你、你让车停下来。”她大喘气着说。
许思睿轻轻哼了一声:“不要。”
“为什么?!为什么啊许思睿?!”
“为什么要停下来?”他别别扭扭地说,“你要是想告别,现在也是一样的,再见再见,有缘再见,千里有缘来相会,行了吧?”
“?”
她露出一种很想用脏话痛骂他又迫于素质只能硬生生忍住的神情,咬咬牙,勉强追在牛车后,气喘吁吁地说,“我……我让你把车停下来是因为有东西要给你!你把东西落在我们家了!”
“有吗?”许思睿纳闷地看了看自己屁股下的行李箱,仔细回想片刻,没想出有什么落下的,转眼去看祝婴宁,她身上也不像携带着什么肉眼可见的物品,于是他狐疑地蹙起眉尖,怀疑是她让车停下方便殴打他的借口,遂谨慎道,“你要是有什么东西想给我,这样给也是一样的。”说着便伸长了手臂,手掌朝上摊开,很欠揍地朝她勾了勾食指。
祝婴宁毫无办法可想,只能继续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那你接好了!我、我是真的快跑不动了……”
“接着呢接着呢,拿来吧。”他乐道。
她努力伸长手臂去够他的手掌,在彻底脱力之前,狠狠在他手心拍了一下。
许思睿迅速握住拳,感受到手心里似乎有张纸条。
而交接完这张纸条,她彻底没了力气,慢慢停了下来,扶着膝盖面朝地面大口大口喘气。肺部疼得像要爆炸,每次吸气都像几千根针在扎她的肺泡,她累得头晕眼花,甚至连抬头看一眼牛车都没办法,更遑论说话,只能虚弱地抬了抬手,权且当作告别。
一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了,许思睿才摊开手掌,盯着手心那张纸条。
……纸条。
他实在不想表现得太过自恋,但是在他有限的十几年人生里,一切和纸条——尤其是异性给他的纸条——相关的东西,毫无例外都指向告白。更何况离别的场景太适合说些平时不敢说的真心话,会有这样的推断,他觉得合情合理。
她该不会在里面写了什么“我喜欢你”之类的话吧?
许思睿一边觉得这猜想过于荒谬离奇,一边却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起来。他打量着这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慢慢将它揭开。
然后——
他看到上面一板一眼写着:
祝婴宁欠许思睿羽绒服钱三百元,利息未定,以此欠条为据,将于2012年1月1日之前连本带利还清。
“……”
是她当时写给他的羽绒服欠条,他忘记带走了。
……也就是说,她特意追了这么远,仅仅只是为了把这玩意儿给他。
许思睿死死咬着后槽牙,眼神喷火,盯着这张莫名其妙到极点的纸条,表情瞬间从隐秘的期待破碎为便秘般的青黑,直到几分钟后,才从极度的无语中回过神来,由内而外产生了一股无语到想笑的冲动。
这股笑意不
仅仅针对她,还针对他自己,他觉得他在祝婴宁面前实在是傻透了,她总能用这种一本正经的好笑一次又一次地打败他。
他好像总是拿她没办法。
勉强忍了几秒,许思睿还是没忍住,头埋在膝盖上哈哈爆笑起来,把赶车的小孩吓了一跳,回头问他:“你没事儿吧?”
他朝后挥了挥手,表示没事,肩膀却仍在剧烈耸动,笑得眼泪都差点飙出来。
埋在膝间笑了很久,直到腹部传来熟悉的抽痛感,他才慢慢抬起头,用五指撩开额前笑到汗湿的碎发,嘴角仍然勾着上翘的弧度,手指收起来,紧攥那张纸条,放眼望向远方重重叠叠的苍茫的山影,无奈地从胸腔里低叹了一声。
**
离别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来得太快便难以产生实感,一直到走回家里了,祝婴宁都觉得头脑晕乎乎的,整个人如处梦中。
她完全没来得及产生任何悲伤或不舍,只觉得突兀。
家里一切如常,杨吉的摄影团队暂时没撤走,因为他们还需要留下来拍摄明天祝吉祥回家的场景。骤然少了一个人,说冷清吧,确实有点冷清,但真要说冷清到难以接受的地步,好像也没有。
她是从什么时候才慢慢察觉到他走了的事实呢?祝婴宁认为是从夜晚睡觉时开始。
因为三八线不见了。
那堆幼稚得不得了,曾经挤占了她的睡觉空间,被她在心里狠狠嘲笑过的衣服山,现在消失了。她的睡觉空间变得很大很空,晚上盖着被子往旁边一瞅,甚至觉得空得有些吓人。
她在炕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才勉强睡着。
第二天早上起来,这种不适应的感觉变得越发强烈。刷牙时再也没人蹲在她身边,走去学校上学时也没有人在她耳边嘤嘤嗡嗡说些气人的话,这段在她眼里从不显得漫长的上学路,第一次漫长到枯燥乏味起来。
她来到学校,一看到许思睿坐过的座位,心里瞬间更不好受了。虽然知道他只是回了家,和祝娟周丽这种被迫前往城市的不同,他在北京有足以遮风避雨的房子,有便捷的基础设施,有良好的教育资源,有爱他的父母,有喜欢他的同学,他回北京是去享福,又不是去受刑的,但她还是难免伤心失落,连早读领读都领得有气无力。
班上其他同学发现许思睿不见了,纷纷向她打听情况,她不得不把录制提前结束这件事重复了许多遍,最后还被陈斌叫到办公室里,细致地向他解释了一遍。
“这样啊。”陈斌叹了口气,推了推镜片,说,“这么突然,还挺可惜的,我本来都计划好在这学期结束给他办个欢送会,唉……也不知道我们这里有没有给他留下点美好的记忆。”
陈斌最后那句“也不知道我们这里有没有给他留下点美好的记忆”就像魔咒,整个上午都在祝婴宁脑海里回响。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歉疚,因为,确实就像许思睿之前说过的那样,祝吉祥去到北京是去享福的,而他来到山里是来受苦的,他们这里除了空气质量好,哪哪都比不上北京,他在这里待的这短短的几个月,究竟有没有留下过美好的记忆?
她有让他发自内心感到开心过吗?
**
精神恍惚了一个上午,祝婴宁才向陈斌请了个假,按之前和刘桂芳商量好的那样回到家里,赶着牛车去镇上接祝吉祥。
刘桂芳大方地塞给她二十块,让她拿着这钱去镇上买点日用品,顺便买点吃的给祝吉祥和她自己补补,祝婴宁轻轻嗯了一声,恍惚地赶着牛车前往镇上。
她来得早,祝吉祥还没到,于是只能和摄影师大眼瞪小眼,无聊地在牛车上枯坐着。
相顾无言了老半天,摄影师开口道:“还别说,许思睿这么一走,感觉还挺不习惯的。”
祝婴宁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摄影师摇头嗤笑:“咱俩真是贱骨头,那小兔崽子到底有什么好怀念的。”
祝婴宁对此并不赞成,她发自内心觉得许思睿是个很好的人,就是好得不太明显,需要用心体会,但只要用心体会了,就能发现他有一颗柔软的心。
这样想来,他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吧?她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问问他的情况?可是她又不知道他家的电话……而且,打过去以后能说什么?问他是否平安到家?这不是废话嘛。问他适不适应?他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好适应的。仔细想想,根本没有可以自然启用的话题。
说起来,他们现在算朋友吗?许思睿有把她当朋友吗?
祝婴宁漫无目的地发散着思维,越想越感到不确定。
就在这时,昨天傍晚他在山洞随口说的那串数字浮上她的脑海,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猛然间想到一个可能——这串号码会不会是他们家的电话号码?!
……不对。
她冷静下来,把号码仔细一回忆,沮丧地发现这串号码是九位数的,既不是手机号,也不是座机号。
所以它真的只是一串无意义的用来测试她记忆力的随机号码。
她叹了一口气。
正打算抬头看看祝吉祥来了没有,街道尽头的网吧便闯进了她的视线。
这个熟悉的场所导出被她忽略的另一种可能,她愣在原地,大脑迟缓运作,推测出另一种更接近真相的答案。
“啊。”
摄影师等得都快打瞌睡了,忽然听到祝婴宁梦呓般“啊”了一声,对他说:“我有点事要离开一下,很快就回来。”
“行啊,你去吧,这里有我看着。”
于是祝婴宁晕头晕脑走进了网吧,整个过程她都像在梦游,直到她凭借记忆里许思睿教她的操作打开Q|Q,登录自己的Q|Q账号,在添加好友那一栏晕头晕脑输入了这串九位数号码。
然后——
回车键。
网页转动了一下,随即弹出搜索结果。
这个头像,这个昵称……
她甚至不需要细看,就能百分百确定这账号是许思睿本人,因为他的Q|Q昵称简明直白地写着“许.three”,头像也很骚包地用了自己做平面模特时拍的模特图,装逼装得淋漓尽致。
而且,偏偏还被他装到了,因为照片里的他帅得人神共愤,说是网红都没人怀疑。
这么含蓄隐晦又高调张扬的方式,确实很许思睿。
她看着电脑屏幕,无声地轻笑起来。
第49章 转机
发送完好友申请,祝婴宁又在屏幕前呆呆站了一会儿,才退出Q|Q,关闭电脑,起身离开了网吧。
没过多久,载着祝吉祥的汽车就开到了镇上,车门打开,祝吉祥背着大包小包从轿车上跨下来。短短几个月没见,他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副熟悉的五官,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变得截然不同,祝婴宁在原地眯眼打量了片刻,才敢走上前相认:“……祥弟?”
他看向她,两眼发光,很有精气神地打了声招呼:“姐!”说完在她面前转了两圈,龇着白牙,期待地问,“你看我,有没有觉得我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可太不一样了。”她配合地露出笑容,一一细数,“你头发留长了,修得更有型了。”
“那是。”他捻了捻刘海,继续问,“还有呢?”
“衣服也换了,是许思睿父母给你买的吗?他们人真好。”
“对对,这身衣服是耐|克的,你知道耐|克是什么吧?”
闻言,祝婴宁尴尬地扯着嘴角笑了笑,祝吉祥便了然地“切”了一声:“姐,你太土了!也不怪你,我没去大城市前也不认识这些玩意儿。不过你刚刚说的这些都不是重点,你再看看我有什么不同呢?”
她托着下巴又仔细瞧了瞧,沉吟:“嗯……哪儿?”
“哎呀,你怎么这都看不出来!鞋子啊!鞋子。”他抬起腿,像一个得到变形金刚玩具的三岁小孩,就差把脚上那双鞋怼到她脸上了,“这个牌子的球鞋更牛逼,叫AJ,很贵的,听
说许思睿穿的也是这种鞋,我脚上这双据说要八千呢,不知道许思睿那双多贵,我觉得肯定比我脚上这双贵。”
“八……千?!”她像被雷劈到一样愣在原地,随即紧张起来,说话都有些打结,“那、那你就这样收了吗?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以……”
“收啊,为什么不收?”祝吉祥打断她的话,像在说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理所当然地说,“你都不知道许思睿家多有钱,区区八千对他们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们花八千就跟我们花八毛一样……不对,我们花八毛都没他们那种底气。姐,出去一趟,我可算是明白了有钱人是啥样的,我还买了几本成功学的书,上面说‘要赚钱得先学会花钱’,我觉得可有道理,咱就是被山里的思维局限住了,你不出去一趟,都不明白外边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就得钱生钱才能赚大钱。”
“啊?”
祝婴宁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不仅仅是因为他说的那些内容对她来说非常陌生,还因为,祝吉祥以前并不是这么健谈的性子,参加综艺之前,他是那种去餐馆吃饭都不敢叫服务员帮忙拿包纸巾的腼腆的性格,可现在,他脸上却洋溢着一种陌生的光辉,在她面前侃侃而谈成功学。
祝婴宁怀疑自己在梦游。
会不会她其实只是做了个梦,许思睿没有走,还在三八线那头好好睡着觉,第二天天一亮,就会睡眼惺忪地翻起身,在炕上发散起床气?不然为什么短短几个月不见,她弟弟就像被人调包了?
她不懂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但赶着牛车回家的路上,她的脑子始终不受控制地回想着那双鞋子的价格。
八千……
八千!
那可是足足八千块啊。
祝吉祥那番“他们花八千就像我们花八毛”的话完全没能说服她,但她模模糊糊感觉到,要是坚持让祝吉祥把这双鞋退回去,不仅会伤害到他们姐弟间的感情,说不定还会让许思睿的父母感到难做。可她同样无法对这么昂贵的赠礼坐视不理,于是只好默默在欠许思睿的那笔帐上又添了八千块。
现在她欠他八千三百块了。
祝婴宁简直想哭。
**
祝吉祥的回归在村里掀起了不小的水花,足有一周的时间,同村或者隔壁几个村的小孩都络绎不绝地往他们家来,向他打听城里的情况,问他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北京大吗?北京热吗?北京的天安门真的会举行电视里那样隆重的升旗仪式吗?
祝吉祥一反从前寡言的姿态,健谈到像个穿越来现代的说书艺人,甚至由此升级为了被孩子们崇拜的孩子王。班上的同学也开始主动找他搭话,向他打听许思睿家的情况,问他许思睿家是不是很有钱。
“有钱,特有钱!比我们这所有人加起来都有钱。”他总是这么说。
每逢此时,祝婴宁都会默默离开座位,来到走廊上。她觉得这样大剌剌谈论别人的家庭不好,可又说不清具体是哪里不好,只能本能选择避开。
真正意识到拍摄结束是摄制组离开那天。
一直搭在他们家屋后的棚屋撤走了,工作人员陆续撤离,只有地面上被竹竿扎出来的四个洞口证明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她感到很寂寞。
这种寂寞不是针对某一人的离开,而是针对一件事的落幕,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切都已结束,以城乡交换为噱头的综艺就像暮春与初夏相交之际的一场大暴雨,席卷深山,被太阳一晒,蒸发得干干净净。
送摄制组去镇上坐车那天,刘桂芳在她裤兜里塞了五块钱。虽然不理解自家阿妈这段日子为什么变得如此慷慨大方,但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还是很“不乖”地收下了。
直到剧组人员先后挤上来载他们的面包车,在她的视野里消失成一个点,她才转身走向网吧,从裤兜里掏出那五块钱。
“最近经常来上网啊?”柜台后总是半生不死的老板从他永恒不变的俄罗斯方块中抬头看了她一眼。
祝婴宁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她来到自己上次来过的座位,登录Q|Q,输入账号和密码,仔细盯着好友列表,却没有如愿看到任何好友申请通过的提醒。
……为什么呢?
许思睿是那种连续一周都不上网的人吗?
她很想替他找点借口,却只感到失落。
然而当她再次在好友添加栏搜索他的Q|Q号,点进他的空间时,却意外发现他并没有更新任何新的说说和日志。所以……这是不是说明,他可能真的只是忙忘了,没有登录Q|Q?
祝婴宁很快又好受起来,她退出Q|Q,本想直接离开,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很浪费钱,于是坐回座位,点开金山打字通,调出熟悉的拯救苹果,依照记忆中的打字姿势笨拙地戳起键盘。
也许是太久没玩的缘故,她显得十分生疏,即使调了最低难度,苹果也一个接一个掉在空地上。她练习了许久,才勉强找回之前和许思睿一起玩时的手感。
她想,下次来玩,她应该会比这次稍微进步一点点吧?
但这想法注定只是个美好的期愿,她没有进步,一个月练习一次的拯救苹果,能进步到哪里去呢?那些接不住的苹果就像她接不住的友谊,从她指缝间漏下去,一直漏到世界的尽头——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许思睿消失了。
和祝娟一样,从她的世界退场,杳无音讯。
一个月过去,他没有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两个月过去,他还是没有回应。
三个月过去,她不甘心地再度向他提交好友申请,可依然石沉大海。
网络很小,小到单凭一串号码就能精准定位一个人,网络也很大,大到只要对方不回应你,你就再也探寻不到他的踪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祝婴宁不再去网吧了。
**
时光飞逝,寒假来临之时,祝婴宁家开始张罗起一件大事——迎接祝大山回家。
她阿爸这几年常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只在过年时回家住几天,算是他们家难得的团聚时机。今年祝大山还没打电话交代哪天到家,但依照往年的惯例,他一般会在腊月廿八当天坐火车回来。
刘桂芳已经提前备好了年货,祝婴宁也帮着杀了他们家养的一头猪,打算好好犒劳祝大山一年来的辛苦付出。
可全家在廿八当天兴致勃勃地从天亮等到天黑,也没等来祝大山的身影。
“可能是没买到廿八的火车票。”刘桂芳强笑着安慰他们姐弟俩,“再等等……明天你们阿爸说不定就回来了。”
然而到了廿九这天,祝大山还是不见身影。
刘桂芳这才彻底慌了神,抓着祝婴宁的手,嘴唇哆嗦,欲哭无泪,连连问:“怎么办?怎么办啊宁宁?!你们阿爸是不是出啥事了?”仿佛祝婴宁才是母亲,而她只是一个需要寻求庇护与安慰的婴孩。
祝婴宁只好反过来安慰她:“我去镇上给他打个电话,祥弟,你把你小灵通给我,阿妈,你把阿爸之前给你的那本通讯录找出来,那里面记着他们工地的电话,兴许有用。”
“欸,欸!”刘桂芳这才小跑着扑到柜前,着急忙慌地翻箱倒柜。而很快,祝吉祥也把小灵通找了出来。
祝婴宁揣着那支小灵通和那本皱巴巴的通讯录,驱车前往镇上有信号的地方。
她先打给了祝大山,无人接听,又打给他们工地,工地的人一听她是祝大山女儿,当即就把电话挂了,她只能把通讯录上所有电话都打了个遍,试图找到一个知道祝大山下落的人。
最后,通过一个工友,她才辗转得知祝大山的情况。
原来祝大山早在几个月前于工地施工时,就因为安全帽质量不过关,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建材砸到了脑袋,现在人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工
友在电话那头抱怨道:“我想联系你们,但又不知道你们的号码,哎哟,真的是造孽啊!你都不知道大山现在欠了医院多少医药费,足足十万呢!你们赶紧来个人把他拉走吧!就算你们不拉走,医院也要把他赶走了!”
挂断电话,她坐在牛背上愣了很久,才魂不守舍地赶着牛车回家。路上遇到认识的人和她打招呼,她既没看见,也没张口回应,仿佛五感都消失了,只剩一个躯壳凭借肌肉记忆在赶着车。
回到家里,直到刘桂芳掐着她的胳膊,在她胳膊上掐住几个深红的指印,急切问道:“怎么样?联系到你阿爸没有?!”她才回过神,麻木地把工友的话转述了。
祝吉祥吓得面色惨白,刘桂芳更是大叫一声,像要当场厥过去似的,抚着胸口,不断惊叫。老太太听不懂他们的话,只依稀明白了祝大山不回家,躺在炕上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扑腾,大叫道:“我要我儿子啊!我要我儿子啊——”
在这片嘈杂的混乱里,祝婴宁反而奇迹般镇定了下来,犹如弹簧被摁到底部被迫弹起。她捏了捏大腿,深吸一口气,对刘桂芳说:“冷静点,把家里剩下的钱攒一攒,凑出点钱,现在春运,八成是买不到票了,但可以找找顺风车。我过去接阿爸回家,钱的事,看看能不能找他们工地赔偿,或者让医院缓一缓,申请分期还,十万块虽然很多,但……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吗?
祝婴宁不知道。
她心里其实觉得一切都完了。
家庭也好,读书也好,理想也好,这些曾经觉得触手可及的东西,现在骤然间都离她远去,遥不可及。
是的,一切都完了。
可她没办法沉浸在悲伤或震惊里,这个家总得有人撑着,总得有人出来处理问题。她不能让阿爸继续躺在医院里不省人事,也不能放着那些欠款不管。
也许是她平静的语气起了作用,刘桂芳终于冷静了下来,虽然还是抚着胸口,像溺水的人一样夸张地大喘气,但眼神已经慢慢聚起了焦,不再像被吓掉了三魂七魄。
“好,好,你去接你阿爸回家。”她又看向祝吉祥,语无伦次道,“你也去吧?去帮你姐的忙,去看看你阿爸……不!你不能去,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害怕……你留在这!对了,对了,说到钱,你拿这个去,宁宁,你拿这个去……!”
她从自己枕头里翻找出一个物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着,用力塞进祝婴宁手里,把她的手心硌得生疼。
那东西冰冷又坚硬,祝婴宁低头一看,惊愕地发现那是许思睿的手表。
价值十二万的欧米茄手表。
她整个脑袋都嗡了一声,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嗓音,抬起头,骇然瞪大眼睛,眼眶因隐忍而蓄起血红,用一种恨不得杀了刘桂芳的眼神看着她,一字一顿,轻声问:“……你偷了他的表?”
“不是——!”刘桂芳被她恐怖的眼神吓了一跳,急声辩解,“是他自己给我的!他叫我不要告诉你!”
“为什么不要告诉我?”她梦呓似的问。
刘桂芳也有些光火了,大骂:“就你这个驴脑袋,还告诉你!?告诉了你,你会收吗?你追也得追出去还给他!你就是个蠢货!你个猪脑袋!人家愿意给,我们为什么不能收?他们家那么有钱,拿他们点钱怎么了!要不是我收了他的表,我看你今天要怎么办,你阿爸要怎么办?!”
冰凉的手表表盘此刻成了滚烫的烙铁,烫在她手心里,几乎要灼穿她的皮肤,在上面留下卑鄙的刻痕。她死死握着那块表,直到手心传来尖锐痛意,似被表盘割伤,也没有松开手——这是她该受的凌迟。想要反驳,想要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口香糖堵住,黏糊糊的,一句话也挤不出来,眼睛瞪得死大,滚烫的泪珠从里面滴落。
是的,她不得不承认,刘桂芳说得没错,如果当时当地得知许思睿给了她家这块表,就算把腿跑断了,她也得追上去把这东西还给他。
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在看到手表的那一刻,她心里有一瞬间,隐秘地升出了一股“太好了”的想法。
太好了,幸好还有这块表。
太好了,他当时愿意在一念之间伸出援手。
太好了,一切仍有转机,未来还有余地。
她无比庆幸,也无比羞惭。哭声是劫后余生的哭声,眼泪是卑劣自私的眼泪。
在断联两百多天以后,在她渐渐遗忘了他们相遇和相处的细节以后,他以他惯有的这种引人注目的方式回到她的记忆里,给了她重重的当头棒喝。
第50章 向下沉
盛夏炎炎,考完最后一科,回到班级听班主任讲了一通关于返校拿成绩的交代,孙明远当即拽着书包飞奔到了隔壁许思睿的教室,像只出笼的长臂猿一样,在教室外挥舞着胳膊上蹿下跳,兴奋地叫嚷:“走走走!哥们总算解放了,赶紧去网吧嗨!”
路过的老师闻言,用卷起来的草稿纸在他后脑勺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斥道:“去什么网吧?不像话。”
孙明远捂着后脑勺,扯着嘴角拖长语调撒娇:“哎呀老师,都中考完了——”
“中考完了也不能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行行行,不去!绝对不去!”他点头如捣蒜,举着几根手指发誓,直到目送老师离开了,才重新换上一副贼笑的嘴脸,对单肩挎着书包施施然从教室走出来的许思睿说,“我提前跟网吧老板打好招呼了,让他给我们留了单间,gogogo!”
许思睿没什么表示,只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在前头带路。
两人刚走到楼梯间,就被角落里冲出来的一个女生拦住了。女生是学生会会长,叫夏嘉仪,头发束成大光明,看起来很是干净利落。孙明远揶揄地哟了一声。
夏嘉仪长得很漂亮,虽然他们学校没那么无聊,没有评选校花校草班花班草的习惯,但孙明远一直觉得以夏嘉仪的长相,多少是能混个班花或者级花当当的,再加上她为人争强好胜,经常出没于各种社团和比赛,在他们学校里算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这位风云人物眼光奇高,初中三年向她表白的人无数,她连个绯闻都没传出来,结果许思睿刚转学来不久,她就看上了他的皮囊,让孙明远直呼世风日下,呜呼哀哉。
“来找许思睿啊,夏会长?”他嬉皮笑脸凑上前。
“别贫。”夏嘉仪搡开他的脸,面朝孙明远,余光却隐晦地瞥向许思睿,问,“你们一周后有空吗?我们学生会打算一周后搞个同学聚会,你俩来参加不?”
“你邀请我就算了,我好歹算学生会的小干事,许思睿又不是学生会的人,你请他干嘛?”
夏嘉仪脸一红,咬紧后槽牙,羞恼道:“孙明远,你再啰嗦信不信我把你头拧下来?”
“哎哟喂,小的不敢造次。”孙明远赶紧举双手投降,学着电视剧里大太监的语调贱兮兮地应了一声,随即回头问许思睿,“怎么样,你来不?”
“都行。”许思睿淡淡地应了一声,表情像没睡醒,看不出多热络,也看不出多冷淡。
“那说好了,不许反悔啊。”夏嘉仪粲然一笑,没有在意他的态度,因为从转学到他们学校第一天开始,许思睿就一直是这副不冷不热仿佛对一切都没有兴趣的样子了。
“到时我会在Q|Q上交代孙明远具体的时间地点,孙明远,你记得上Q|Q。”她不放心地交代。
“知道
了知道了。”孙明远朝她挥了挥手。
等夏嘉仪小跑消失在拐角处,他们才继续往前。
校门口人山人海,基本都是家长过来接考完试的孩子回家,他们费劲巴拉地从人堆里挤出去,走了很远的路才脱离街上的车流,来到一个相对空阔的路口招出租车。
等出租车的间隙,孙明远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了句:“对了,你就真打算直接住在我那啦?不跟你爸交代一声?”
许思睿的眼皮这才懒洋洋地向上抬了抬,露出漆黑的眼瞳,语气冰冷:“我说了,他不是我爸。”
“哎……行吧。”孙明远知道他的脾气,怕惹他炸毛,只好将话题转开,笑着将胳膊肘搭在许思睿肩上,说,“我只是担心我爸妈太喜欢你,等你住进我家,他俩估计都不想认我这个儿子了,我妈前些天听说你要来我们家住,还特意把我那床被单枕套啥的通通拆出来洗了,说怕我的床上用品太味,把你熏到,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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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明远家住在一条说要拆迁但说了好多年都没动工的老胡同里,许思睿家以前还没发达的时候和他是邻居,后来许正康的公司越做越大,他们就从这搬走了,原先的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用于出租,现在还有租客在住。
许思睿和孙明远是如假包换的发小,熟到连对方喜欢把藏A片的文件夹命名成什么都一清二楚。孙明远的爸妈和他本人性子相似,一家都是话痨,喜欢聊天打屁吹水,为人热情大方。
他和孙明远在网吧玩到通宵,孙明远他妈王晓倩只逮着孙明远一个人可劲儿痛骂,转头却笑眯眯地给他端出一碗补汤,和颜悦色道:“思睿,熬夜伤肝,喝点甘草水啊,喝完去我家兔崽子房间里好好睡一觉。”
看得孙明远在一旁直跳脚,大呼不公平:“究竟谁才是你亲生的?”
“滚蛋!”王晓倩一个降龙十八掌扇他脑门后,差点没把他脑浆打出来,“你跟人家能比吗?瞧瞧思睿学习成绩怎么样,再瞧瞧你!”说完视线转向许思睿,再度换上和蔼的笑颜,“阿姨这,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想怎么住就怎么住!好不容易中考完了,你要想去外边玩就尽管去,好好放松一下,有什么需要的直说就好,别跟我客气。”
孙明远他爸孙国庆躺在沙发上看报纸,闻言也附和了几声:“就是,你们读书辛苦了,该玩就多玩,小孩嘛,就得有小孩样。”
“你俩真是虚伪造作,怎么我玩了就被你们念叨成这样。”孙明远翻了个白眼,翘着兰花指扭动腰臀,怪腔怪调地模仿父母讲话,“想去外边玩就尽管去,好好放松一下~~~小孩嘛,就得有小孩样~~~”
王晓倩又是一个爆栗,孙国庆甩来一只拖鞋,夫妻俩异口同声:“你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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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孙明远一家的热情招待下,许思睿果真在这住下了。为免被许正康骚扰,他把手机关了机。可时不时的,他还是会听到王晓倩跟许正康打电话,向许正康实时汇报他住在这的情况——心情如何啦,作息如何啦,身体如何啦,连三餐吃了什么都交代得事无巨细。许思睿不好对一个收留了自己的长辈发脾气,只好装聋作哑,佯装没听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约好举行同学聚会那天。
夏嘉仪早在前一晚就发消息通知了孙明远地址,隔天早上,孙明远这种习惯性赖床的人居然起了个大早,许思睿去洗手间放水时看到他左手拿着孙国庆的发胶,右手举着把梳子,正对着镜子搔首弄姿。
这衰仔肯定又是看上哪个女生了,他鄙夷地嗤了一声。
孙明远有个浑不吝的绰号叫暗恋王,意指此人暗恋能力的收放自如、暗恋对象的数不胜数和暗恋结果的无疾而终。许思睿懒得去考究他又芳心暗许了谁,只在孙明远恼羞成怒地对他说“嘁什么嘁,别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的时候朝他竖了个中指,并附赠一声友好的“滚”。
他没带衣服来孙明远家,这几天一直都是穿他的衣服,现在也不例外。
实话实话,孙明远的衣品难以恭维,能撑起来全靠许思睿的脸和身材,那套杏色的土了吧唧的工装套装被他一穿,莫名多了几分蒸汽朋克的味道,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精心打扮了半天的孙明远比到了泥里。
前往轰趴馆的路上,孙明远吹胡子瞪眼,一直在自我安慰“皮囊乃身外之物”。
这次聚会来了二三十人,几乎都是学校里比较活跃的社交达人,就算不同班也听别人谈论过他们的事迹和八卦那种。聚会是夏嘉仪组织的,自然也以她为核心,不管是走去玩飞镖还是走去玩台球,都有一大堆人簇拥在她身边,而她的视线又若隐若现地飘在许思睿身上,导致许思睿虽然没怎么说话,却也被动成了聚会的第二个核心,不断有人走过来和他搭话。
他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别人邀他玩switch也好,约他比拼桌面足球也好,说桌游缺了一个人让他过来凑数也好,他都来者不拒,男男女女,客气又疏离。
孙明远跟人打了轮台球下来,一看到他这张假笑的脸就掉鸡皮疙瘩,搓了搓手臂,说:“许哥,我还是喜欢你以前那样。”
“我以前什么样?”许思睿拧开饮料的盖子,靠坐在台球桌边缘,长腿杵在地上,随口问。
“就是那副爱吊谁就吊谁的样。”孙明远比划了一下,“反正……以前这种聚会,你肯定不会参加的。”
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就算往他脸上甩几千万支票他也不为所动,以前的许思睿就是这么自我的人。
许思睿闻言乐了乐:“我现在成熟了,不行?”
“屁!你这不叫成熟,你是……哎,算了,我不想说你。”孙明远摆摆手,知道再说下去就要往敏感的话题去了,于是赶紧刹住车,把手上的球杆塞在许思睿手里,“来一局呗?”
在轰趴馆疯玩到晚上七点多,他们才去吃饭。吃饭地点定在一家有名的中餐厅,夏嘉仪扬言要请客,大家都很激动,左一句“夏会长,你是我爸爸”右一句“夏会长,你是我妈妈”,哄闹得像大型认亲现场。
出于一种中考后的放纵心理,很多人都叫了冰啤。小屁孩们喝点酒就跟要上天似的,等饭吃得差不多了,很多人脸上都已经顶着两坨红晕。这种场合必定会有人提出玩真心话大冒险,许思睿百无聊赖地摇晃着面前只剩几口的空易拉罐,目光在周围一圈人脸上逐一扫过,漫不经心猜着这个提议会由谁提出来。
“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喝得说话都开始大舌头的孙明远猛然一拍桌面。
许思睿:“……”
夏嘉仪立刻说:“好啊好啊,不然干坐着也是无聊。”
等大家闹闹哄哄开始扔骰子了,许思睿心里才不自觉闪过一丝烦躁。他打心底里厌恶真心话大冒险,厌恶这种打着游戏旗号探听人隐私的行为。如果是以前,他八成会丢下一句无聊,然后直接起身走人,但是,孙明远说得对,他确实变了不少,变得即使心里厌烦,也会为了不拂别人兴致而选择挂着甜腻假笑温顺地坐在原位。
还好这个学校没什么逆天的人,大家问的真心话都透着一股冒着纯情的傻气。
等轮到他回答真心话时,现场微妙地静了静,大家都挂着心照不宣的笑看向夏嘉仪,而被注目的夏嘉仪本人脸颊通红,嗫嚅了半天,才问出一句:“许思睿,你……你打算上哪个高中啊?”
许思睿没忍住笑了笑。
这么纯情的问题……
可是,偏偏是这么纯情的问题踩中一颗地雷。
他闭了闭眼,又将眼睛睁开,不动声色地答:“看成绩吧。”
夏嘉仪不明所以,回以一个真诚的微笑:“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上人大附中,再不行也有四中什么的,或者,你家里人有打算让你上国际高中吗?”
“看成绩吧。”许思睿还是如此重复,脸上笑容也淡了些。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孙明远赶紧出来打圆场道
:“是啊是啊,再过两三天就出成绩了,到时就能见分晓了,会长,你别光说许思睿,你自己肯定也考得很牛逼,到时你俩都上了人大附中,不就……”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有时留白更能引人遐想,周围人开始起哄,夏嘉仪脸通红,随手拿了包纸巾扔向笑得贼眉鼠眼的孙明远:“你要死啊!”
气氛再次活络起来,一直持续到后半程了,许思睿才以去洗手间为由出了包间,径直走向收银台。
“您好,是要结帐吗?”收银员礼貌地问。
许思睿点了点头。
账单一共是六千七百二十八元,他面无表情付完,正想转身离开,就被跟出来的孙明远揽住了肩膀:“去哪?这就走了?他们还在商量着要去KTV继续玩呢。”
“你们玩吧,我累了。”
“你累个屁啊你累,年纪轻轻的能不能别跟个老大爷一样。”孙明远不悦地啧了一声,目光转向收银台,又贼兮兮转回来,挤眉弄眼地笑,“不是说夏嘉仪请吗,你干什么啊,英雄救美?”
许思睿懒得纠正他“英雄救美”这个词的正确使用场景,只淡声道:“没有让女生请的道理。”然后不再看他,大步朝餐馆外走去。
“卧槽……”孙明远愣在原地,紧走几步追了上去,“你这话把我和包厢里其他男的都衬得特猥琐你知道吗?”
“你本来就猥琐,还用衬?”
“……”
中餐馆外就是天桥,夜晚十点,灯光璀璨,万家灯火像银河一样在他们脚下流淌。风轻轻地吹,在七月燥热的夜里带来几许清凉。孙明远伸了个懒腰,举高双臂享受着微风拂过胳肢窝的爽感,漫不经心地问:“不过,你刚刚在餐馆干嘛要那样说,你让会长很尴尬你知道不?明明可以随便扯几个学校回答她,她就是想和你报同所学校才这么问的,你倒好,‘看成绩’,这算什么回答?”
许思睿在天桥中央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因为我们不可能同所学校。”
孙明远乐了:“哎哟我去,你这人真是……知道你成绩好,那你也不用这么装逼吧,人夏嘉仪成绩也差不到哪里去啊?”
许思睿没有立即接话,而是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盯了他一会儿,骤然蹦出一句:“你今天打扮得这么骚包就是因为喜欢她吧?”
“卧槽!”孙明远的酒意原本散了不少,被他这么一说,马上又浮上脸颊,顽固地扒拉在他的脸蛋上。
许思睿却没再调侃他,而是偏过视线,看着天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无波无澜地说:“我不可能和她同所学校,也不可能和你同所学校,我不会和以前的任何人同校。”
“什么意思?”孙明远听愣了,“你打算出国?”
“不是。”
许思睿眯眼望着一闪而过的车流,嘴角微微翘起,过了半天,才用一种平静到显得诡异的声音轻声说,“我没告诉过你吗?我中考交了三门白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