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小姨
“你别把头抬起来,流鼻血不能仰头,这是个误区,血液容易呛进气管里。”
祝婴宁打开冰箱,从冷藏柜里找出冰块,用一条湿毛巾将冰块包裹住,敷到了孙明远的鼻梁上。
“那我的头该怎么办?竖着吗?”他问。
“自然前倾就好。”
“可这样鼻血就流出来了。”
“那就让它流出来。”她淡定道。
“我的鼻子真的没骨折吗?”
“没有,刚才替你摸过了,你要是还不放心,过后可以去医院拍片。”
一问一答结束,孙明远忍不住怔愣道:“谢谢啊。”
他发现祝婴宁身上有种沉稳且令人安定的气质,他刚才匆匆忙忙跑出来,本来都已经脑补出自己鼻梁骨折在医院做修复手术的画面了,连事后要怎么揪着许思睿的衣领秋后算账,哭嚎着“还我妈生鼻”都想象得一清二楚,谁知现在,屁事没有。
“不客气。”她张了张嘴,问,“你和许思睿……”
提起这个,孙明远的眼神飘忽起来,叹了口气,挠了挠头,含糊其辞道:“没事……就是有点小矛盾。”
“你们之后还会和好,对吧?”
“当然了。”
得知他们过后还会和好,祝婴宁便没再追问了,她看得出孙明远并不想倾诉。
待到鼻子不再流血以后,孙明远就离开了。
**
当晚许思睿又没回家,祝婴宁睡了一觉起来,见他房间空着,心里实在无可奈何。
他的失踪持续了一整天,到了傍晚,依然不见踪影。许正康也不怎么着家,国庆期间他基本都留宿在外,说是有工作要忙。有些时候祝婴宁都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在这个家借宿的人了,她这个外人待在他们家的时间都要比这对父子多。
傍晚从祝知微的店里下班,她拐去市场买了点青菜,打算简单给自己煮碗菜粥当晚餐。
打开家
门,却见客厅的灯亮着,正疑惑是谁回来了,便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偏头朝她瞥来视线。
许思睿家的墙上挂着许正康和周天澜的结婚照,祝婴宁虽然暂且无缘得见周天澜本人,但凭借照片,也已经对她的长相有了初步印象。此刻坐在沙发上的漂亮女人既像她又不是她,祝婴宁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开口:“您好……?”
“你好。”周天晴微笑着颔首。
等祝婴宁换完拖鞋,局促地朝客厅走来,她才从容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周天晴,是睿睿的小姨,你一定是婴宁了,之前在山里,多谢你照顾他。”
祝婴宁惶恐至极,摆手道:“您客气了,我没怎么照顾他,是他帮助我许多。”
“你才是客气了。”周天晴笑得温柔可亲,“睿睿什么脾气,我们家里人都清楚,连我都不愿意和他多待,亏你能忍受他。你住过来后,他一定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有的事。”她使劲摇头。
“坐吧。”周天晴指了下沙发上的空位,说,“我差不多该走了,睿睿不接我电话,我本来想过来堵他,但从下午等到现在,都没见着人。”
闻言祝婴宁愣了楞。
许思睿和孙明远打架就算了,她可以将其理解为男生间寻常的打闹,可是,他为什么连自己小姨都不肯见呢?也许是“许思睿小姨”这个身份使然,也许是因为周天晴长得很像结婚照上她素未谋面的周天澜,也许是因为周天晴自身温雅亲切的气质,她情不自禁接了句:“您找他有什么事么?我可以替您转告他。”
但周天晴和孙明远一样避开了正面回答,只笑眯眯道:“你有心了,不过,没什么事。”
“哦……”
周天晴直起身,拿起沙发上的挎包便要离开,路过她身边时,可能看她瞪着个大眼睛的模样很好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用一种说秘密的口吻低声道:“你觉不觉得睿睿这人特别胆小?”
尽管不明白话题怎么忽然拐到这儿了,祝婴宁还是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他怕黑,怕鬼,胆子可小了,连青蛙都能吓他一大跳。”
周天晴闻言,咯咯笑起来:“那你觉得他有什么优点吗?”
“他心肠很软。”
周天晴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没料到是这个答案:“我还以为你会说他长得帅之类的。”毕竟在熟知他臭脾气的人眼里,许思睿大概有且仅有这一个优点了。
“他确实长得帅。”祝婴宁沉吟道,“但这只能算他的特点,不能算他的优点。”
“哦?”周天晴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他的优点没有这么肤浅。”
周天晴心里微微一动。
她算是看着许思睿长大的,从小到大,许思睿最常被人评价的一句话就是:“这孩子长得可真俊呐。”幼儿园时因为长得白糯,文艺汇演次次都站C位,小学时因为长得漂亮,老师都喜欢让他坐前排,带去商场散散步都能碰到星探递名片,携去市场买菜,老大爷老大妈都愿意多给他一根鸡腿。
人是视觉动物,这事无关男人女人,纯粹是有眼睛有审美的生物,都对外貌美有着直观的感知。
但是,祝婴宁说,他的优点没有这么肤浅。
周天晴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说被感动了?倒也不至于,只是觉得有些慨叹而已。她收回往前走的脚步,站到和祝婴宁并排的位置,温声道:“婴宁,小姨麻烦你一件事,可以吗?”
**
祝婴宁再见到许思睿已经是国庆假期结束的事了。
洪青阳发下了试卷,和试卷一起下来的还有月考的排名。排名表传到她们这一排时,祝婴宁闭着眼睛,双手交握于下颌处,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都没敢睁开眼。
“……你到底看不看?不看我往后排传了。”邵彦君不耐烦道。
她只好睁开眼睛,讪讪道:“看的,看的。”
接过排名表,深吸一口气,将眼睛一瞪,从最下面那一排开始找起自己的姓名,每掠过一个倒数的名次,心里就油然而生一股劫后余生感。
邵彦君在一旁看得特别无语,见她慢吞吞从倒数第一名扫视到倒数第三名,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她:“全班第三,全级第三十七,行了没?行了我传后面去了。”
说完扯过排名表就往后排扔,戴以泽哇啦啦大叫起来:“拿走拿走,不要给我!”仿佛扔过来的不是排名表,而是一坨狗屎。戴以泽的同桌怒道:“你不看我还要看呢。”
而祝婴宁还因为邵彦君告知的排名而僵在原地。
“才第三啊……”她嘟囔着,难掩失望。
邵彦君纳罕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我看你从最后一排看起,还以为你对自己要求很低呢。第三还嫌什么,你要敢在我面前说自己考得不好,小心我大耳刮子抽你!”
“……”
祝婴宁这才想起她刚刚似乎在倒数第三那行看到了邵彦君的名字。
说到这,许思睿考得怎么样呢?
放学铃一响,她就往楼上去了。
由于时机掐得早,许思睿还没离开,坐在最后一排,戴着耳机,手里拿着个MP4看金庸的小说。几日未见,他还是那副对人爱搭不理的样子,只是眼底的青黑更明显了,仿佛消失的这几天去哪里做苦工了似的。
她走近了,想要问问他的排名,却闻到了一股酒味。
仔细一看,许思睿桌上并没有酒瓶,桌肚桌脚也没有,可他身上确凿无疑有股浓烈的酒味,祝婴宁越想越震惊,难以置信他这几天究竟是喝了多少酒,才能把自己给腌入味了。
抽烟,喝酒,网瘾,夜不归宿,殴打朋友,漠视亲人。
这人要不要这么百毒俱全?!
她刚想发作,便看到旁边有人在传阅排名表,一时好奇,抻长脖子看了过去,发现许思睿在他们班排第六名,全级八十四。
这名次……
倒也不能说不好,毕竟他们全级有九百多人呢,可是正如看到自己的排名时一样,她心里升上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他不止如此。
因为知道他的实力,所以看到如此差强人意的名次,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代偿性焦虑。她清楚这名次是他丝毫没有学习全靠啃老本的结果。
等她焦虑完了,抬头一看,许思睿的座位已然空了。她急忙抬腿追出去,看到他书包都没背,听着歌便要往楼下走,正想开口叫住他,冯达和郭莹颖便越过她迎了上去,他们一左一右走在许思睿身边,和他言笑晏晏。
跟她之前走在他们中间时形成的突兀凹字形不同,许思睿走在他们的中间,呈完美的凸字,如同山峦的最顶峰,孤峰突起,而非陡峭盆地。
他们三个走在一起,如山似水,是色调统一的油画,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同类的氛围。
同类。
这个充满排他性的词汇跃入祝婴宁脑海时,她呆住了。
身旁掠过许思睿班级里其他同学,她听到她们说:“欸,你们听说了吗?国庆的时候冯达、思睿和莹颖一起去拍广告了耶。”
“什么广告啊?”
“具体的不清楚,杂志,饰品,衣服?莹颖一直有在外面当模特,当了好几年了,渠道挺稳定的,就介绍思睿他们过去了。”
“哇噻,好厉害,他们以后会不会干脆直接吃这碗饭了啊?”
“不知道,不过听莹颖说她老板特别喜欢许思睿,想跟他签长期合同来着。”
“感觉他们三个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毕竟人家有那脸啊,天生的明星命,咱普通人就别想了。”
直到许思睿他们彻底消失了,那些闲谈的学生也消失了,祝婴宁依然呆愣在原地。
来到北京以后她就隐隐有种感觉,只是她始终刻意避免去想,不希望那想法成型,更不希望
直面她心底隐约恐惧的现实。
直到现在——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些学生说得没错。
许思睿和她,好像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也可能他们自始至终就没有处于同一个世界过,是综艺虚假地消除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如同一块有使用期限的橡皮擦,擦掉贫富差距,擦掉认知差距,将原本处于平行线的两个人生掰硬凑在一起。而现在,午夜十二点过去,仙女教母的魔法消失,马车打回原形,变成一颗圆滚滚的南瓜。她其实早该知道那些交心和感动全是综艺带来的短暂错觉,不是吗?
如果没有综艺加持,如果她和许思睿沿着各自既定的人生轨迹向前,他们是否还会相遇?或者说,他们相遇后,他会有兴趣认识她了解她吗?
她不敢回答这些问题。
第72章 同类
祝婴宁在班上交到的第二个朋友出乎她的意料,不是别人,正是邹皓。
排名表传阅完被洪青阳张贴到了黑板旁的布告栏上,第一名是谭菁菁,第二名是学习委员,第三名是祝婴宁,邹皓排第七名。前三名毫无例外都受到了老师的表扬,洪青阳还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一本本子作为鼓励。
本子这类奖品,对小学生来说也许尚存新意,但大多数高中生都已经不吃这套了,唯独祝婴宁处于“大多数高中生”的范畴之外,在其他人反应寡淡的时候,只有她激动得满脸通红,抖着双手接过本子,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感谢洪青阳的话,把洪青阳说得坐立不安,心里怪不好意思的。
班会课结束后,邹皓来到祝婴宁座位旁,问:“你是怎么学习的?”
她惊异于邹皓竟然会主动和自己搭话,自从竞选班长那天她不仅没投他,还上台跟他竞争同个班干部职位以后,邹皓便对她态度冷淡,走在路上碰到她也从来不和她打招呼。
她刚打算开口传授自己的学习经验,又听邹皓问:“你笔记本能借我看看吗?化学和历史的。”
“可以啊。”祝婴宁在这方面从不藏私,闻言找出笔记本递给了他。
“谢了。”邹皓对她露出了开学以来的第一个笑,扬了扬手里的笔记本,“我看完明早还给你。”
直到他走远了,邵彦君才从鼻孔里轻蔑地呵了一声:“白痴。”
祝婴宁看向她,嘴唇动了动,试图维护同学间的和平:“他……也不算白痴吧……”
“我说的是你。”邵彦君翻了她一个白眼。
“……”
邵彦君一边对着化妆镜贴假睫毛,一边以嘲笑的口吻说:“那胖子就是个势利眼,只对他觉得有用的人献殷勤,你看学神和学委愿意搭理他么?也就你蠢看不出来。”
邵彦君口中的学神指的是谭菁菁,她不仅考了全班第一,在全级也排第一名,遥遥甩开第二名二十多分。邹皓也找谭菁菁和学委借过笔记,不过都被拒绝了。
祝婴宁没说什么,只轻轻叹了口气。
**
那天之后,邹皓便如邵彦君所言,对祝婴宁愈发热络起来。
他经常来找她借笔记,和她探讨某道题的解题方法,作为报答,也会提供许多有关学习的第一手消息给她,比如接下来某场考试的出题老师是谁,校内谁谁谁的父母是教育局高官,某位同班同学在某课外机构上竞赛班……
祝婴宁以前没有接触过邹皓这样的人,他很精明,这种精明并非单方面索取,而是一种精打细算的利益交换。
在他眼里,人只分为三类——精英、垃圾和NPC,三者由“是否走正道”界定,而所谓的正道,自然是在他眼里代表一切的学习。学习好且有上进心的人会得他青眼,被他归类为精英,学习一般但依然中规中矩坚守正道的人则被他统一视为NPC,至于离经叛道之徒,他痛斥其为社会败类,毫不犹豫地把这种人一脚踢进垃圾的范畴,连个正眼都不给。
虽然邹皓没有明说,但祝婴宁知道,邵彦君在他眼里就是垃圾的一员,而成绩平平无奇的吴波,被他归到了数量庞大的NPC里,至于她么,她原本是NPC中比较土的一类,月考结束后破格升级为了比较土的精英。
她不喜欢邹皓的分类,也不喜欢他对待她朋友的态度。
在他对吴波态度不礼貌,被祝婴宁出面说了几次后,他们三人渐渐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相处平衡。
通常,吴波向她分享徐良出了哪首新歌时,邹皓会在旁边不冷不热评价道:“都是包装出来的网络歌手而已,杀马特文化,有没有真唱功都不一定,不如听点第四十交响曲提升一下审美。”而当邹皓问她某道数学大题,吴波也会在一旁作怪,扭着身子说:“下课了还聊什么学习啊,学学学,小心把脑子学坏了。”
“脑子不会学坏,只会因为停止思考变坏。”
“哦?是吗?我倒是觉得多接触点新事物脑子才不会变坏,班长,你还是多追追潮流吧,别跟个老年人一样。”
“潮流千变万化,迟早会被新的潮流淘汰,经典才永垂不朽。”
“呵呵,经典也是曾经的潮流。”
祝婴宁在一旁听得头大。
**
自从国庆和冯达、郭莹颖他们一起拍摄广告以后,许思睿回家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少到可用屈指可数形容。
让祝婴宁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许正康居然过了足足半个月才发现这件事。
那天他们吃完早饭,祝婴宁把碗筷收好叠起来,打算端去厨房洗碗槽洗干净,许正康心血来潮般,忽然问了句:“许思睿怎么不在家?上学去了?没跟你一起走?”
“……”
她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话的心情,沉默了许久,才闷声答,“许叔叔,许思睿已经一周没回家住了,而且,今天是周六,不上课。”
许正康大吃一惊:“没回家?那他去哪了?”
她只好告诉他许思睿在当模特给人拍广告。
“胡闹!”许正康猛一拍桌子,从裤兜里翻出支烟,怒气冲冲地抽完,又强调般重复了一遍,“胡作非为!”
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采取任何实质行动,把“胡作非为”的许思睿掰回正轨。
祝婴宁慢慢发现了——一旦她不在学校里刻意找寻许思睿的身影,她基本上很难邂逅他。
体育课不重合,实验课不重合,就连去食堂吃饭的时间段都不重合。吴波和邹皓都热爱抢食堂,一到中午放学时间,她就像张风筝,被吴波和邹皓扯着线溜。而许思睿懒洋洋的,喜欢等食堂第一批人吃得差不多散了,才随朋友慢慢溜达过去。
难得一次碰面还是在学校外。
那天邹皓说要买点新练习册,问祝婴宁有没有推荐,刚好吴波说她想去买本最新的《知音漫客》,他们三人便一起拐去了学校附近的小书店。
书店位于学校后巷,那条巷子除了书店,还开了不少苍蝇馆子,不想吃食堂的住校生常常会结伴来这用餐,每到傍晚放学时分,巷子都人满为患。
他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挤到书店门口。
刚想进去,祝婴宁就眼尖地发现书店旁的音像店门前,许思睿正坐在那里。
严格来讲,他是坐在音像店门口的一辆摩托车上。
豪爵铃木EN150机车,红黑色车身,分体式大灯,重工设计,横亘在音像店门口,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黄蜂。
他单腿支着地面,垂眼把玩手里的任天堂Nintendo3DS游戏机,脸上有未卸去的粉底液痕迹,由于出了汗而与柔白细腻的肤色融为一体,浑身脂香四溢,香气既廉价又刺鼻。
周围人群喧嚣,他却好像完全听不到身周的吵闹,玩得入迷,游戏机里不断弹出马里奥蹦跳的音效,叮叮咚咚的声音本该显得活泼热闹,可他高大单薄的身影却像拓印在黄昏暮色里的一道烟,淡得一吹就散。
她默默看着他,看了不知多久,身后的邹皓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不屑嗤道:“还
没长记性。”
她回过头,不解其意。
邹皓双手抱臂,鄙夷地用下巴指了指许思睿的方向,说:“我说他,许思睿。前几天就因为未成年开机车被警察查了,现在居然还敢开,这种人自己不要命,最好赶紧找片湖跳了,别来霍霍无辜的路人。”
她的心像被一只手暴力攫住,血流不畅,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分不清这股热气究竟是激怒还是别的情感。手指簌簌颤抖,她想开口怒斥邹皓,想大声反驳他,想为许思睿声辩,说他只是坐在摩托车上,怎么能凭借这个举动就武断地给他定罪,用那样刻薄的话诅咒他?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音像店里,郭莹颖便举着一张周杰伦的磁带走了出来,眉开眼笑:“居然真被我找着了,走吧思睿,去跟老大交差。”
她跨坐上机车后座,而玩了半天游戏机的许思睿这会儿像是终于从梦中惊醒,揉了揉脖颈,把游戏机随手塞进外套衣兜里,跨上前座,将头盔随意往头上一套,顺手扔给郭莹颖另一个头盔。
头盔遮住他的眉眼,只露出尖巧的下巴。
摩托车发动,在嗡鸣声以及周围学生仓皇的避让里,他载着郭莹颖扬长而去。
“……”
祝婴宁妄图为许思睿声辩的话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悬在了嘴边。
邹皓冷笑一声,说:“果然。”
她缓缓闭上嘴,过了几秒,像是觉得不甘心,又无力地追问道:“为什么你知道他被……”
“我有亲戚在警局工作,听他说的。”提起这个,邹皓似乎有些得意,“学校里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我的关系网。”
“你之前就认识他吗?”
“No,我之前不认识他,但他在学校很有名,长得帅嘛。”邹皓耸了耸肩,说,“真无聊,帅又怎么样?不走正道,一样是社会的渣滓。”
说完,他看向祝婴宁,目光从镜片后穿透过来,露出标准的八齿笑,肯定地说,“不过,你肯定没那么无聊,他这种人和我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祝婴宁,你我前程似锦。”
第73章 初潮
前程似锦本是一个好词,可邹皓说完没几天,祝婴宁就病了。
一开始只是肚子不舒服,她感到腹部坠疼,这种疼不同于胃痛或者肠痛,而是一种覆盖面更广也更为酸涩的痛。
紧接着腰也变得不舒服。
以为是坐着学习太久导致的,结果哐哐做了一顿运动,第二天起来,更酸了,整个下半身像是被谁揍了一样,腿也酸软无力。
隔日上课,她显得蔫蔫的,下课后吴波来找她,见她趴在课桌上萎靡不振,问:“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你来亲戚了?”
亲戚?
祝婴宁楞道:“没有啊。”她的亲戚都在山里,没要紧事不会来北京。
“没有就好,你有需要可以找我。”
吴波刚说完,上课铃就响了,她挥了挥手回到自己座位。
这节课是英语课,下课前几分钟,英语老师临时安排了听写,让科代表下课后将听写簿收上来。英语科代表就坐在祝婴宁前面,她忙着补昨晚做漏了的作业,焦头烂额,托祝婴宁帮她把收上来的听写簿交到英语老师办公室。
尽管身体很不舒服,祝婴宁还是习惯性应了声“好”。她数了一下听写簿的数量,核实无误后,将那叠本子抱在怀里,起身朝楼上的英语组办公室走去。
邵彦君睡了一整节英语课,被她起身时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吵醒,才直起腰,伸长胳膊,一边打哈欠一边伸了个巨大的懒腰,伸完整个人顺势瘫倒在椅子靠背上。
戴以泽正在看盗墓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屏息凝神,她这么一靠,满头长卷发都铺到了他的小说上,恰好挡住了关键剧情,他嫌弃地咂了咂嘴,把头发拿起来,重重甩开。
“找死?”邵彦君立刻转头飞给他一个眼刀。
就是这么一转头,她留意到了祝婴宁的椅子,怔了几秒,“啊哦”了一声。
戴以泽看过去,也“啊哦”了一声。
“咋办?”他下意识脱口而出。
邵彦君满不在乎道:“你追出去告诉她呗。”
“我闲得蛋疼啊?”戴以泽无语地立起小说,“谁爱去谁去,反正不关我事。”
**
抱着听写簿爬到楼上时,祝婴宁总觉得裤子黏黏的,很想伸手拽一拽,把它拽出来一点。
但走廊上人来人往,她不可能如此不顾及形象,只能默默忍受,打算将听写簿送到英语老师办公室后再去卫生间处理一下。
前往办公室需要途径许思睿所在的班级,她身体不舒服,也就没顾上去关心他在不在,有没有来读书,只一味埋头朝前走,想快点交差了事。
冯达和许思睿正靠在走廊护栏上聊天,十一月初的北京,凉风习习,秋意飒爽,风从四面八方灌来,吹起他们的头发和衣角。
冯达看到祝婴宁从他们面前经过,目不斜视且步履匆忙,完全没有发现他们。他不动声色地转眸,瞄向许思睿,唇角弯起,故意和她打招呼:“婴宁?”
她没听见。
反而是许思睿闻声抬起了头,不悦地扫向他,虽然没说话,但表情明白无误写着“你无不无聊”。
冯达哈哈笑了两声,正想再叫祝婴宁几次,叫到她听见为止,就发现了异常。他高高挑起俊秀的眉毛,用胳膊肘轻碰许思睿的手臂,下巴示意了祝婴宁的方向:“你看。”
许思睿没看,他懒得搭理冯达偶尔不怀好意的调侃。
但冯达坚持道:“还是看一下吧。”
他便不耐烦地扭头,视线胡乱往她离去的背影上一扫。
扫到一半,定住。
操……
怎么笨成这样。
许思睿低骂了一声,抬腿朝她走去。
**
祝婴宁走到英语组办公室里,把本子放到英语老师桌子上。
老师不在,她放完就打算走了,还没回头,却听到别班的英语老师高声朝她身后说:“思睿,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去找你,上周布置的英语试卷你怎么又没交?”
她微微愣神,回过头,果然看到许思睿站在她身后,距她仅有两步之遥,目光却并没有落在她身上,也没有落在英语老师身上,反而跟得了多动症似的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这地点不好打招呼,再加上他们班的英语老师看起来想找他兴师问罪,她知趣地一缩肩膀,朝旁边让开了,转身走出办公室,打算先回自己班级所在的楼层。
结果,她一动,许思睿也随她动了起来,跟在她身后朝外走。
英语老师被他弄得满脸懵逼:“喂,许思睿,我跟你说话呢!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师了?”
显然没有。
许思睿依然头也不回。
英语老师气得差点没撅过去,旁边其他班级的英语老师赶忙安慰她:“黄老师,别气,别气!”
祝婴宁也听到了里头老师的声音,纳闷地一回头,发现他紧跟在她身后,完全没在办公室停留,仿佛刚才刻意走进去就只是为了气英语老师一顿,仿佛办公室是菜市场,闲得无聊了谁都能随意走进去逛一圈。
“你……”她还是没忍住提醒了一句,老师在叫你。”
他没理。
“……”
她实在是懒得管他了,抿了抿唇角,回身继续朝前走。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往左,许思睿就往左,她往右,他就往右,不管她走多快,走哪个方向,他始终保持着落后她两步的距离,牢牢跟在她身后。
走到楼梯间那,祝婴宁终于忍不住了,问:“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谁跟着你了?”他淡声道,“我刚好也要走这,不行?”
“……”
好无聊的对话,她肚子酸得要死,决定不再浪费脑细胞
和体力在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争上。
楼梯间的人比较少,他们无聊的交谈结束,人恰好都走空了,祝婴宁想继续向下,脚刚抬起来,背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接着——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毫无预兆地从她背后伸了出来,虚虚圈在她小腹上,带起一阵凉风。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思考,就被他手臂的力道压得撞上了他的胸膛,隔着几层布料,少年胸膛清瘦且坚硬的触感清晰地传递给她,像一块冰凉的,被山泉洗刷的泉石。
随后腰腹一紧,一勒,她惊讶地垂下视线,看到他把秋季长袖校服脱了下来,系到了她腰上。
……这是在干什么?
可没等她开口询问,许思睿已经闲闲地松开手臂,转身,头也不回往楼上他班级的方向去了,她扭过头后,只看到他挺拔的背影,身上剩一件短t,被风一吹,衣摆飞扬。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她茫然地捏了捏腰间的衣服,茫然地往自己教室去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旁,邵彦君掀起眼皮,来回打量着她腰间的校服,几秒后,脸上攒出一个暧昧的笑:“哪个男的给你的?”
实在是这校服的尺码怎么看都不像女款。
祝婴宁挠挠脸:“其实我也很纳闷是怎么回事儿。”
说完便要坐下,只是屁股还没挨到椅面,她就发现自己座位上铺了一张纸,堪堪盖住整个椅面。
四四方方的印花纸巾,夹带浓郁的花香,一看就是邵彦君的风格。
她揭开那张纸,想问邵彦君为什么把纸丢在她椅子上,下一秒,便看到了纸张掩蔽之下——椅面上的血迹。
那一瞬间,电光火石,她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
这是她的初潮。
山里女孩营养跟不上,月经多半来得晚,而她算是其中格外晚的,虽见其他女同学经历过,但她们不管它叫“亲戚”,而管它叫“那个”。
“你那个来了吗?”
“我昨天来那个了。”
“你有带那个吗?能借我一片吗?”
所有与月经相关的名词,都用“那个”来隐晦地取代。在这一点上,城里的“亲戚”和山里的“那个”异曲同工,都是女孩们为了弱化此事带来的羞窘刻意为之,是青春期女孩不约而同参与及共享的秘密,是半脚踏入成人世界的象征,意味着一扇门的开启,一扇门的关闭。
而她的初潮来势汹汹,将这秘密撕开一个缺口,迫其裸露在外。
此时言语的遮盖失去了力道,他们选择用更温柔的方式,托起了她的潮起潮落。
“你有需要可以找我”,两步之遥的距离,系在腰上的校服,铺在椅面上的方形纸巾。上课铃响的挥手,转身上楼的背影,被风拂动的衣摆,还有此刻——
邵彦君趴在课桌上背对她睡觉的姿势。
她攥紧了手里的纸巾,声音从齿间流出:“谢谢……”
邵彦君没回头,啧了一声:“别烦我。”
她便轻声笑了起来。
明明什么都没改变,老师依然在课堂上讲着大多数同学不感兴趣的知识,窗外的阳光没有因此变得更明媚,也没有更黯淡,一切如常,这是北京的十一月里最寻常无趣的一天。
可是,她忽然觉得她可以大声否认心底那番关于同类的纠结了。
哪有什么同类不同类?
哪有什么“不是同个世界的人”?
人怎么能被简单地分类?他们就是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人啊。
呼吸着同一片世界的空气,吵着一样的架,共享着一样的温柔,会为同样的悲伤而悲伤,为同样的欣喜而欣喜。
他们是如此的不同,却又如此相似。
第74章 偿还
“这是日用,这是夜用,这是加长版夜用,这是安睡裤……”祝知微拾起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卫生巾,逐一给祝婴宁做着介绍,细致入微,“卫生巾用在私密处,这钱不能省,该买好点的,别买杂牌。”
她听得认真,了解完长度,又开始选品牌,挑了大牌子里比较实惠的那一款,和祝知微一起走去前台结账。
“谢谢你陪我来,微微姐。”结完账,她把袋子拎在手里,回身道谢。
放学后她通常会来祝知微的店铺工作一两小时,再回家里吃饭学习,今日也是如此。只是今日在店里忙活时,祝知微心细地察觉出她身体不便,问她是不是生理期。她没想到这么明显,抬起袖子闻了闻,担心自己身上沾了血腥味还不自知。
“味道是没有。”祝知微笑着宽慰她,“但女人嘛,捂着肚子弯着腰,十有八九就是来月经了。”
祝知微暂时搁置工作,带她去百货大楼的超市选购卫生巾。
结完账正要往回走,祝知微落后她几步,伸出手指,拨了拨她腰后的校服,问:“许思睿的?”
祝婴宁回过头便看到她因微笑而弯柔的眉眼。
不知道为什么,邵彦君问她时,她没感到羞耻,但被祝知微这样轻描淡写地点出,被她含笑的眼睛沉静地注视,她忽觉身体由脚底板至上直直冲出股热气,整个人像一座通了的活火山,血液如岩浆滚烫。她张开嘴,嘴唇打了个磕巴:“对……”
好在祝知微没说出更令她脸热的话,她转而告诉她用什么方法可以洗去衣物上的血迹。
回到家里,祝婴宁换下身上的衣服。
滚筒洗衣机卷食她的校服裤,也卷食了许思睿的校服,他们的衣服缠绕在一起,在泡沫的洋流里沉浮。
她蹲在它面前,看这个小小的机器扭转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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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安排在万圣节后,考试结束,祝婴宁向吴波打听这附近有什么适合学生去的餐厅。
“有家西式简餐最近挺火的。”吴波一边说一边把餐厅绕口的英文名写在纸上。
祝婴宁仔细收好字条:“谢谢。”
“你要和谁去吃饭吗?”吴波发挥八卦之心。
她大大方方地露齿一笑:“对,请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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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最近接了个新单,运动饮料的广告,需要找一对校园男女拍摄。
女生已经确定了,是郭莹颖,蒋锐锋私心想将男生的角色交给许思睿,但也怪他自己酒品不好,前几天和冯达去喝酒,一时喝高了,嘴上没个把门,被冯达哄得开心,搂着冯达的肩膀称兄道弟,直言要把他定为男主角,一觉醒来才恍然记起自己办了什么蠢事。
出尔反尔把冯达撤了吧,影响感情。不撤吧,又不符合他的预期。蒋锐锋头疼了几分钟,当即拍板决定:“拍摄那天你俩都来得了,看看谁的上镜效果更好。”
他说完这话,冯达虽仍在笑,可难免有些挂脸,蒋锐锋佯装没看见,用余光去找许思睿,最后发现许思睿依然窝在角落那张破沙发上玩他那破游戏机,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到他刚刚那番发言。
蒋锐锋走过去,强调般重复了一遍。
许思睿终于懒懒抬起眼:“哪天?”
“11月5日。”
他打了个哈欠,又把视线移下去了:“你找冯达吧,我那天有事。”
“你放屁呢,你那天有事?你有个鸡毛的事?”蒋锐锋一听就火了。
许思睿的脸确实无可挑剔,上镜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时尚表现力也强,随便往那一杵就有
股说不出来的气质,其他人站得歪歪扭扭会被路人怀疑是脊柱侧弯,而许思睿站得歪歪扭扭,就让人情不自禁想评一句松弛感。
可问题是,他随心所欲得很,完全没把模特的工作当一回事,既不缺钱也不想出名,来这好像纯粹就是为了消磨时间。蒋锐锋绞尽脑汁想留住他,但许思睿一直不甚在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在蒋锐锋看来完全就是老天抢着喂饭吃,结果当事人楞是要往饭碗里撒尿。
他追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和人吃顿饭。”许思睿躺在沙发上,把腿翘在扶手上,一面玩一面答。
蒋锐锋大怒道:“谁吃顿饭要吃一天?!吃顿饭和你拍摄有什么关系?周六你必须来!”
“不了,我很累。”
“你到底哪里累?”蒋锐锋匪夷所思,“你今年16岁不是61岁,能不能有点青少年的朝气蓬勃?”
“不能。”
“……”
“应付和我吃饭那人很累。”他又火上浇油地补充。
最后蒋锐锋在原地暴跳如雷了半小时,还是不得不迁就许思睿,把拍摄时间延到了周日。
冯达一听这个结果,笑容又淡了几分。到了这个地步,他要还看不出蒋锐锋内心已经定了许思睿,那他真是白活了。可他能说什么?他抿起唇,顿了顿,重新挂起完美的笑,在蒋锐锋意思意思般问他“那就改成周日吧,冯达,你可以吗”的时候点头答:“当然,我无所谓。”
等蒋锐锋转身去联系其他工作人员安排周日拍摄事宜后,冯达行至许思睿躺着的沙发旁,虚虚靠坐在没被他荼毒的另一侧扶手上,问:“思睿,你约了谁?”
许思睿的眼神依然黏在游戏机屏幕上,含糊道:“人。”
“祝婴宁?”
他按在按键上的手指一顿。
冯达知道自己猜对了,笑了笑,站起身道:“替我和她问声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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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来讲,祝婴宁是期中考之前特意来约他的,看到她选在这么一个特殊节点朝他班级走来,许思睿下意识以为她又要和上次月考一样恩将仇报,结果她竟没有絮絮叨叨逼他参加考试,反而问他考完试的周六有没有空。
“你要做什么?约我?”
他故意这么问,本意是为揶揄,她却点头道:“对,我想约你吃顿晚饭,单独的你和我,没有别人。”
坦诚到让他失语了半天,最后盯着她的眼睛,慢吞吞说:“哦……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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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很快来到周六,上午许思睿跑去张霖家找他玩。
张霖成绩不好,上的是职高,他父母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完全放弃了在学习上栽培他,对他的要求就是把职高混完,拿个文凭,毕业后直接出来做生意。也因此,他父母不管他玩电脑的事,甚至还给他零用钱,任由他自己捣鼓了个电竞房。
许思睿不知道往哪里去的时候就会在自己这些朋友家颠沛流离,张霖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他在张霖家待到了下午,越是到傍晚,越有些走神玩不下游戏。
看一看手机,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从张霖这过去只需要半个钟。
许思睿不想现在就过去,不想早到哪怕一分钟,不想显得自己有多重视这顿晚饭似的。
不就吃顿饭吗?
为了营造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他硬是在张霖家磨蹭到只剩半小时,才施施然出门了。
然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堵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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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傍晚,餐厅人满为患,还好祝婴宁听从吴波的建议预订了座位。
她坐在二楼,身侧就是落地窗,朝下看可以看到楼下正门。
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点,她等得都有些犯困了,许思睿也还是没出现。
他到底还来不来?该不会忘记了?
祝婴宁一边思索着,一边用勺子挖起服务生送来的免费冰淇淋,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
冰淇淋很甜很好吃。
她抬手招来服务生,先点了些小吃,觉得许思睿可能是晚高峰堵在路上了,她不好代他点主食,干脆点些小吃,等他来了可以填填肚子。
点完没过多久,朝下一看,只见一楼的道路上,许思睿正狂奔而来。
他跑得很狼狈,身上外套拉链没拉,被风吹得朝两边散开,像超级英雄的披风,麻雀的翅膀,若虫的外骨骼残壳。狼狈且迅疾地跑到餐厅门口,就在祝婴宁以为他会以这个速度冲进餐厅,冲到她面前时,他却猛然来了一个急刹,停在一楼的落地窗外,对着窗户开始搔首弄姿——拨弄自己的头发,顺带整理衣服。
随后他双手插兜,漫不经心地走了进来。
天晓得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在憋笑,尤其是两分钟后,许思睿漫不经心地晃上二楼,明明累得胸膛都还在剧烈起伏,却硬要装出一脸淡定的样子。
他看到了她,加快步伐,大步来到她面前,拉开她对面的座位坐下。
“路上有点堵。”他说。
祝婴宁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把菜单推给他。其实不是她不想说话,她只是担心自己一开口就笑喷了。
许思睿甚至没翻开,这家店他常来吃。服务生走过来点餐,他开口道:“奶油蘑菇意面。”
服务生转向祝婴宁。
她把菜单竖起来,挡住自己的脸,在菜单后调整着表情,用正常的语调回答:“我要一份番茄肉酱意面,谢谢。”
服务员离开了,她终于压抑住了想笑的情绪,放下菜单,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许思睿。
他跑得浑身是汗,尽管刚刚在楼下刻意将头发抓蓬松了,但鬓边的发丝还是被汗水粘得紧贴脸颊,乌发的黑将他的脸衬得越发白皙。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先是落向窗外,涣散地注视了一会夜色,才慢慢偏头,凝眸盯住她,瞳孔在餐厅灯光下显得很黑很浓。
他伸出手,手指在面前装着冰镇柠檬汁的玻璃杯沿轻轻抚了一圈,修长的指节由此沾了几滴清透的冰水。
水滴将他光洁的指甲盖润出了晶莹色泽。
嘀嗒。
滴落。
祝婴宁看着他的眼睛和手指,刚刚还想笑的心情不知为何变得古怪起来。
她觉得,空气有点黏稠。
但她很快将此刻古怪的氛围归类为太久没和许思睿单独吃饭,正了正脸色,将自己带来的一个信封推到了他面前。
许思睿低垂眉眼,看着桌面上的信封,他现在已经学会对祝婴宁带来的一切疑似和告白相关的东西保持高度警惕,他怀疑地问:“这是什么?学习资料?”
虽然觉得这是最符合她作风的答案,但是到底什么样的学习资料能塞进信封里?难道她把排名表打印出来塞进里面了,决定用排名羞辱他,对他采用激将法?
“钱。”她纠正道。
“钱?”他深感困惑,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手指伸向信封,将要碰到时,忽而反应过来,指尖一缩,脸上神色莫辨,“羽绒服?三百块?”
她点头又摇头:“严格来讲不是三百块,因为还有利息。”
“……”
许思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一开口就要呕血。更让他无语的是她接下来的话,她说:“还有你家人为我弟弟买球鞋的钱,你手表的钱,以及许叔叔资助我的钱,这些钱我都会慢慢还清的。虽然没法现在就还清,但以后我一定会连本带利……”
许思睿完全无法理解,打断她的话:“为什么?”
他知道她在打工,也知道她打工赚来的钱既要供她爸爸用药,又要供她全家吃穿。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想着赶紧还清那件微不足道的羽绒服的钱。为什么?
祝婴宁被他问得愣了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
他冷笑一声,重新靠上椅背,说:“我头一回见到刚被资助上就想
着还资助金的,在我们这,还这么快一般都是急着和别人撇清界限,你看我和我们家很不爽?”
她大吃一惊:“不是啊!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以一种故意找茬的语调嗤道。
话题进行到这,其实已经有点吵架的意味了,只要你来我往一个回合,各自说话都大声点,语气冲点,即便一开始没有吵架的意愿,到最后也会顺理成章演变为吵架。
很多吵架不就都是这样开始的么?
许思睿双手抱臂,做好了应对她火气的准备。
事实上,祝婴宁根本没有生气,她只是吃惊而已,吃惊过后,便是条分缕析,她用平静温和的声音说:“我想还钱给你,是因为我珍视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我珍视你。我希望我们只是纯粹的朋友,而不掺杂什么资助人被资助人的名头。我希望你想起我就只是想起我本人,而不是什么家里很穷啊没法上学啊……这类很惨的东西。”
她说完,对面的许思睿像是定住了。
他依然维持双手抱臂的姿势,脸上原本准备用以应对她火气的讥诮渐渐消融,转为更加晦暗难辨的面无表情。他就那样沉默地看了她,看了很久,才倾身上前,低声道:“祝婴宁,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讲话吗?”
第75章 嚼舌根
她听完他的问题,像是吃了一惊,埋头沉思起来。
许思睿见她竟然还需要思考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心头的火蹭蹭直冒,就在他打算讥讽她“你是想列一份名单出来?”的时候,她终于动了,轻缓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虽然只有两个字,可他还是像被顺毛捋平了一样,火气弱了些许。
紧接着她又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真诚地说:“你对我来说比其他人更重要,你是特别的。”
“……”
他脸颊微燥,像被沸水兜头泼了一样,立刻大声反问,“你肉不肉麻?恶不恶心?”
“哪里肉麻哪里恶心了?”祝婴宁惊道,“我只是把我心里想的说出来而已。”顿了顿,她反过来点评道,“是你太别扭了,许思睿。”
她把她的心摊开来,如同用手术刀解剖出精美的纹理,心脏里鼓动着鲜红的血,她从来无惧被反驳,也无惧被伤害。
他知道她有这种把所有肉麻的真心话都说得坦坦荡荡的能力,但依然无法泰然应对这种场景,闷头干坐了几分钟,硬是憋不出一句从容的回话,脸上热度更是被她看得直增不减,干脆站起来,掩饰道:“我去洗手间洗个手。”
“哦,好,你去吧。”她目送他离开。
过不多久,服务生先过来上了小吃。祝婴宁把信封移开收好,免得被油污溅到。等许思睿回来了,她起身道:“我也去洗个手,你可以先吃。”
“没事,我等你。”
他应完,下意识想摸出手机或者游戏机出来消磨下时间,手往裤兜里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出门前特意将电子产品都留在了张霖家,因为不想自己吃饭中途还游戏瘾发作,掏出支手机玩个不停,显得对她很不礼貌。
一会儿希望自己看上去不够重视,一会儿又希望自己看上去够礼貌,许思睿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傻缺。他叹了口气,手指点着桌面数着节拍,百无聊赖地托腮望着窗外的夜景。
女卫生间在一楼,根据服务生的指引,祝婴宁很快找到了位置,洗完手正打算朝楼上走,就听到旁边的桌子传来一道既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的嗓音。她脚步停了停,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冯达。
冯达与十几个一看就是同校学生的人围坐在高桌旁,身边还坐着郭莹颖。郭莹颖似乎有些生气,黑着脸,嘴唇抿成一道硬邦邦的直线。
祝婴宁本来想上前打个招呼,但看到郭莹颖的表情,又觉得他们现在也许不太方便,抬腿想继续向上走,下一秒就听到有人说:“他平时那么装,真看不出他家居然……”
“是啊,要不是我有亲戚在法院工作,看到了他家那个案子的判决书,连我和莹颖都被他蒙在鼓里呢。”冯达用勺子搅拌着杯里的饮料,说,“他爸爸肯定把剩下来的钱都花在公关上了,现在网络上根本查不到他家那件事的报道。听说他们家在综艺录制尾声就出事了,所以那个综艺和第一季比起来才少了几期,估计综艺的出品方也被他爸花钱买通了吧,一点消息都没泄露。”他轻叹着说,“爸妈人品都这样,教出来的小孩肯定也……”
综艺?
祝婴宁很快捕捉到了他们话语中的关键词,她直觉这些人在谈论许思睿,而且从冯达的表述来看,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她的心脏像被巨石绑着,飞快往下沉。
“够了。”郭莹颖猛然抬起头,出声打断冯达的话,“别再说了。”
冯达脸上挂着八风不动的笑,用一种安慰的口吻柔声道:“没事的莹颖,谁年轻没看走眼过?他那么会装,连我都被他蒙在鼓里,你会喜欢上他也是正常……”
“我说够了!”郭莹颖怒吼一声,面红耳赤。她抓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包,转身便跑。
有同学笑道:“冯达,你把级花气走了,干嘛把人家暗恋的事直接点出来?”
他耸了耸肩,微笑:“她也该学着认清现实。”
“但你说许思睿他妈妈去坐牢,这么大的事,总该有点实质性证据吧,不然光凭你一张嘴……”有人提出质疑。
冯达镇定道:“证据当然是有的,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会空口造谣的人?”
他从随身背包里找出一张旧报纸,递给众人。
坐在他对面那人本想伸手接过,谁知还没碰到报纸的边角,角落里就伸出一只手,越过他接过报纸,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拉几下,把那张报纸撕成了碎片。
在大家惊骇的目光中,祝婴宁把报纸碎屑揉了揉,一点一点,缓慢却果决地塞进了冯达的玻璃杯里。
没喝完的饮料将揉成一团的报纸泡开,油墨的气味与甜腻的糖精味混合,气氛死一般凝滞。
不知过去多久,冯达才从石化状态中解除,用气音笑了一声,仿佛没看到她做了什么一样,没事人般和她打招呼:“婴宁,你也来这吃饭?”
“别叫我名字。”她沉下脸,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觉得恶心。”
冯达的笑便褪去了颜色。
“你是许思睿的朋友吧?”她既震怒又觉不可思议,失望至极地说,“他把你当朋友,你怎么能这样造他的谣?!”
“是吗?我在造谣?”冯达似是觉得不可思议,笑了两声,轻声道,“婴宁,是你被他骗了。他妈妈在坐牢,他没跟你说过吧?”
“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她完全共情了郭莹颖为什么突然暴喝,人在激动的情况下,实在很难控制音量,上一秒也许还平心静气,下一秒就像被引爆的鞭炮,音量呈指数爆炸增长。她甚至想去抓那杯被她蹂躏得惨不忍睹的玻璃杯,把里面的报纸碎屑和饮料全都扣到冯达头上,但她忍住了,用指甲死死掐着掌心,逼自己平静下来,面朝满桌子的人解释,“许思睿的妈妈只是被外派到外地工作了,你们别听他瞎扯。造谣不仅违背道德,更是违法行为!”
如果没有最后那句照本宣科似的补充,桌上众人也许还会被她唬住,但她一加上造谣是违法行为的声明,就有笑点低的人先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开了。
冯达也在笑,却并非大笑,而是一种轻蔑的笑。他揉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说:“外派到外地工作?是他告诉你的吗?”
她被他轻蔑的笑声激得越发暴躁,气血上涌,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几口气,想开口再怒斥些什么,嘴巴还没张开,手腕就被人从背后用力拉住了。
正在笑的人全都慢慢止住了笑声。
祝婴宁低头看着抓在自己手腕上的细白的手指,心里咯噔一声——完蛋,他全都听到了。
许思睿站在她背后,冷声开口,只有一个字:“走。”
尽管只有一个字,可听得出这声“走”是极力压制过的结果,声音因忍耐而倍显嘶哑,处于暴走的边缘。
她没有动,觉得这事不该就这么算了,这样走了算什么,要是冯达继续胡编乱造怎么办?但许思睿在她身后用力拽了一把,差点没把她
腕骨掰断,她踉跄着被他扯走了,在所有人或探究或看好戏的目光里快步撤离。
走到一楼门口,祝婴宁才惊觉他想从这离开,忙往回拽了拽自己的手腕,急道:“许思睿,做错事的又不是我们,我们为什么要走?”
许思睿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半个身子看着她,脸色黑得吓人,眼眶因某种激愤情绪而微微涨红,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我嫌丢人。”声线都在颤抖。
她便怔住了:“……你嫌我丢人?”
“我他妈嫌我自己丢人!!”他骤然拔高音量,尾音都因激动而破了音。
“你有什么可丢人的?!”她也怒了,“不就是交友不慎吗?又不是这辈子只有他一个朋友了!他血口喷人还背刺朋友,该觉得丢人的是他!”
“我靠!”许思睿瞬间崩溃了,嘶吼道,“是不是非得我自己亲口承认他说的都是对的你才会相信?!对!!他说的那些全是真的,所以我才嫌我自己丢人,你满意了没!?”
他吼完,门口所有客人都惊讶地看过来,祝婴宁的脑瓜子也被他吼得嗡嗡作响,耳膜更是生疼。她的心跳得很快,但这份迅疾无关羞涩和感动,纯粹是被真相冲击到了。
……什么意思?
难道周天澜如冯达所说,真的在监狱里,而不是被外派到了外地工作?
她瞳孔紧缩,呆茫又惶惑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许思睿。他吼得声嘶力竭,吼完了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眶通红,身体也在细细颤抖,像是控制不住肌肉的挛缩。
没等她彻底消化完他这番话,他就甩开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她才神魂归位,跺了跺脚,拔步想追上去,跑了两步,却后知后觉食物和钱都还在二楼。
怎么办?先去追人还是先回二楼把食物打包了,再把钱拿上?
如果是偶像剧,主角肯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甚至根本不会在心里产生这么猥琐的纠结,但很遗憾,现实就是这么不唯美不浪漫,她只花了三秒就决定先回楼上,毕竟许思睿这么大一个人总不至于被人拐卖了,可钱是真的会被偷啊。
她不仅回楼上,还不可避免地又路过了冯达他们那桌。
桌上众人——包括冯达——沉默地目送她走过来,过了五六分钟,又沉默地目送她拎着打包盒和信封走过去。
祝婴宁来到收银台前,本是想结账,一问,收银台后的服务生却说:“和你一起的那个男孩子刚刚已经回来结过账了。”
“……”
她想象了一下许思睿气得扬长而去,走到一半却又拐回来结账的场景,只觉得又想笑又想哭,同时又憋屈得要死,恨不得找个沙包打一顿,或者把衣服全撕了,跟猴子一样一边嚎叫一边在街上乱跑。
多么见鬼的一天。
多么操蛋的现实。
第76章 伊甸园
拎着打包盒和信封回到许思睿家里,家里毫无意外空无一人,连灯都没开。
祝婴宁把东西放下,盘腿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刚刚一路走来,她脑子里都乱七八糟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直到现在,她才能将毛线虬结的思维条分缕析地纾解,扯开,回忆起她刚来北京到现在的种种细节。她想起了许正康说周天澜被外派时闪烁的眼光,想起在网页上查阅许正康名字时,弹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两条信息,想起许思睿和许正康恶劣的关系,想起许思睿总是不着家。
假如冯达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一切异常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么不舒服?
她一想到她居然是从冯达这种背叛朋友的人口中得知许思睿家真实境况的,就觉得有股无名火郁结在五脏六腑中。就算冯达说的句句属实,他的叙述里也掺杂了太多敌对情绪,她不希望自己只单方面信从他的讲演。
思虑过后,她拾起座机话筒,拨打出一个号码。
**
孙明远打开家门后愣了一瞬:“你还真把吃的都带来了啊?”
她可怜地捧起手里的袋子:“因为许思睿跟他爸爸都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放到明天就坏了。”安静几秒,又补充,“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孙明远本来想说自己也刚吃完晚饭,但他这人就是天然对女性狠不下心,闻言,摸了摸鼓鼓的肚皮,嗫嚅道:“那我尽量帮你吃掉一点吧。”
“孙明远,你是大好人。”她竖起大拇指。
他将她让进了屋里,王晓倩正在厨房洗碗——她做饭水平有限,勉强维持在吃不死人的水平,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孙国庆做饭,她负责洗碗——听到动静,把水淋淋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热情地冲出来,抓起祝婴宁的手就说:“你是婴宁吧?我知道你老久了!”
祝婴宁以为王晓倩认识她是因为孙明远在家提过,刚想微笑承认,就听她哈哈大笑着说:“你和思睿那个综艺我看过,妈呀,逗死个人!”
“……”
好吧,难怪古语有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来孙明远有这种性格完全是承袭了王晓倩女士。
王晓倩没有任何女生独自来找自己儿子是不是要和儿子搞早恋的担忧,给他们切了盘水果,放心地把他们推进了孙明远卧室里,回身继续洗碗去了。
孙明远从卧室角落里找出一张迷你折叠桌,把桌子打出来,食物和水果盘盘码上去,屈膝坐在地上,示意祝婴宁坐到他对面。
她坐了下去,两人相顾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孙明远才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其实许思睿的家事,按理来说不该由我告诉你,最好是他自己来说,但他这人吧,也确实死鸭子嘴硬,千斤顶都撬不开他的嘴,等他开口,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祝婴宁深表赞同。
“既然你都已经从别人口中知道真相了,行吧,那我就给你透个底。”孙明远神经兮兮地说,“不过,你得对天发誓,绝对不会拿这些事来伤害他。”
选择告诉祝婴宁当然不是因为相信誓言的效力,而是信赖她的人品,但十几岁的小孩嘛,难免爱玩些赌咒发誓的东西。祝婴宁同样老神在在地聊表附和,举起自己的右手,握成拳头贴在太阳穴旁边,一本正经道:“我发誓,绝对不会拿真相伤害许思睿,如若违誓,就让我……”她思考了一下,狠狠心,说,“就让我学习成绩下降!”
“?”
孙明远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也……行吧。”
于是双方正式开始会晤。
孙明远一边往嘴里塞面条一边含糊不清说:“你如果去看判决书,会发现许思睿妈妈是因为偷税避税做假账进去的,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什么意思?她是被冤枉的吗?”祝婴宁的心悬了起来。
孙明远深深叹了口气,把叉子放下来,说:“我还是从头给你讲起吧,从他父母结婚那会儿讲起好了。许思睿他妈妈娘家那边家境优渥,A8资产,比上可能不足,但在普通人里妥妥算白富美了,而他爸爸,说实话,结婚前只勉强摸得到小康的边缘。”
“刚开始两人说要结婚,他妈妈那边的娘家人严厉反对,坚持要她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但许正康这人吧……他愿意哄人的时候,能把人哄上天,仪表堂堂,能说会道,还肯包揽家务,对许思睿妈妈那叫一个千娇百宠,日子一长,他妈妈那边的人就松动了,觉得,哎,女儿开心就好。”
“婚后岳父岳母肯定不会坐视女儿去过穷苦生活,对吧?就开始给许正康投资,供他做生意。许正康也确实有本事,不是那种窝囊废,另一方面,运气好,乘上了时代的东风,这生意还真就被他做起来了。可他这人,能力有,运气有,唯独心术不正。他有个发小,叫张海生,这丫就是个经济犯,之前就二进宫过了,许正康依旧坚持和他来往,从这其实就能看出点苗头了,不是有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
“那个张海生给许正康出了很多歪门邪道的主意,教他把法人代表设成周天澜,用周天澜的账户做假账避税,还有什么信托持股,白手套操作……这些我也不太懂,反正就是,这些年来,许正康不仅做假账,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责任全推到妻子那边了,而周天澜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后来公司被查,周
天澜进去,许正康这个实际决策人反而在张海生的协助下全身而退,屁事没有。”
祝婴宁震撼得话都不会说了,三观受到史无前例的冲击,张大嘴巴愣了很久,才问:“周阿姨反抗了也没有用吗?……难道真就这样不明不白顶罪了?”
孙明远苦笑一声:“这就是问题所在,许正康做得很干净,没留下任何自己犯罪的证据,至于周天澜,本来疑罪从无,只要她一口咬定自己是被丈夫陷害的,也不至于就进去了,可……”
“我就这么说吧,周阿姨很单纯,被父母保护得很好,从小到大没吃过一丁点儿苦,小时候顺风顺水地长大,毕业后又直接嫁给许正康,一天班都没上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她信奉的是琼瑶式的真爱,相信真爱战胜一切,她的心理年龄说不定都没你成熟。被许正康唬了几句,说什么‘你没有工作,要是我进去了,我们睿睿在外头八成会饿死会被欺负,但只要你代我进去蹲几年,我还能利用这段时间东山再起,给你们母子俩优渥的生活’,她就相信了,本来没有的事也全都一口担下了。”
“那……许思睿……”她想问,那许思睿难道就坐视这一切发生了吗?
孙明远揉着脸,叹息:“他当然劝啊,从他们家出事开始,他就劝他妈妈收集证据,把许正康告了,再不济也别傻不愣登把自己弄进去吧?可顶个卵用啊!他妈妈根本不听,一心沉浸在自我牺牲的爱情童话里,在他妈那,他说话根本没他爸说话有分量。最后判决结果下来,周阿姨去坐牢,许正康这个吊毛……”
可能觉得这话在女生面前过于粗鄙,孙明远咽了咽唾沫,改口道,“许正康这个贱人,不仅没受惩罚,还把余下的钱都用来做公关,把这件事抹得干干净净。”
“虽然他们家比那种破产倒闭然后负债数十亿的家庭好了不少,还有余钱可以挥霍,不过许思睿众星捧月惯了,这种家变对他来说堪称致命打击,你想啊,一夜之间,爸成了吃绝户的凤凰男,妈是无可救药的恋爱脑,本来以为父母真心相爱,结果只是其中一方用利益构建的骗局,搁谁谁能接受?从那以后他就变了。虽然以前也一堆臭毛病,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get到,他以前的臭毛病那是被惯过头了,王子病,带点撒娇性质的作妖,现在么……”
他重新拿起叉子,卷起一勺意面,下了结论,“现在他是完全丧失了人生的目标,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干劲。而且他这人其实特胆小,纸糊的老虎,一戳就漏。他怕别人看出自己家境落拓,怕别人可怜他,所以明明提不起干劲,却硬要装样子,装得温柔亲切讨人喜欢。以前他对来搭讪他的人都是爱谁谁的态度,现在?现在你看那个冯达,我跟许思睿说过几百遍这哥们一看就是个阴货,嫉妒心贼强那种,和这种人交朋友迟早被反噬,许思睿自己也清楚,但他就是下意识想去讨好冯达这种人,真是操了……”
祝婴宁久久说不出话。
她记得周天晴也说过许思睿胆小,他住在他的伊甸园里,直到有一天风吹雨打,伊甸园毁灭,露出毒蛇残忍丑陋的真面目。
想到周天晴,她自然自然想到了许思睿和孙明远的争吵,趁着这个时机,她顺口问了出来:“你流鼻血那天……”
“哦,你说那个。”孙明远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他鼻子早就好了,不过被祝婴宁这么一提起,难免有些幻痛,他说,“你可能不知道,国庆最后一天是周阿姨的生日,我过去主要是劝许思睿去看看他妈妈,但是,唉……”
“他不肯去?”
“对。”孙明远再次放下叉子,头疼地说,“从他妈妈坐牢到现在,他一次都没去看望过。”
“一次都没有?!”这回祝婴宁是真的愣了,惊愕良久,才结结巴巴问,“为、为什么?周阿姨毕竟是他妈妈吧?她自己在里面该有多寂寞啊……”
孙明远很长时间没有答话,就在祝婴宁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他才缓慢启口,说:“……他害怕吧,不敢去面对,觉得不去看妈妈的惨状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其实,祝婴宁。”他无奈地垂下眉尾,和她对视,“不是所有人的心理都和你一样强大。”
第77章 落荒而逃
从孙明远家离开后,祝婴宁自己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才回到许思睿家里。
她仰头看着客厅墙上悬挂着的许正康和周天澜的结婚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许正康是她的资助人,如果没有他的资助,她上不了学,只能早早出来打工,这点毋庸置疑,可她现在着实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面对他才好。她无法再对他产生尊敬,却也没有立场指责他或者纠正他。按理来说,她依然应该对他怀有谦卑的感恩戴德,仇视是白眼狼行径,但她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还好,许正康不在家,为这必然到来的尴尬相处提供了喘息之机。
躺在床上,祝婴宁难得失眠了。她这人睡眠质量向来很好,虽则达不到一沾枕头就睡的境界,可也少有辗转难眠的时候。今夜她破例难眠,满心担忧起周一的到来。
听孙明远说,许思睿家出事以后,他便转过一次学了,从原先的初中转到了孙明远所在的初中,理由是原先班上有太多人听说过他家的事,流言蜚语如雪片,慢慢积累成雪崩。他熬不住雪崩的摧残,从先前的学校落荒而逃。
那这次呢?
被冯达这样一揭露,真相恐怕早已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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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预感总是百分百应验。周一去上学时,祝婴宁敏锐地察觉出学校的气氛变了。
首先自然是自称“学校里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我的关系网”的邹皓,早读还没开始,他就兴致勃勃地跑来找她和吴波:“我这周末听到一个有意思的八卦。”
祝婴宁飞快拒绝道:“我不想听。”
然而挡不住吴波好奇,急切地催促他:“什么八卦啊?什么什么?我想听!快说快说!”
“许思睿你们认识吧?”邹皓引用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开场白。
“当然,我记得婴宁和郑泽楷跑步那次他踢球砸到了郑泽楷,他长得很帅啊。”吴波边回忆边露出回味无穷的表情。
邹皓即刻对最后那句话发表了高见:“你们女的就是肤浅。”
“你就不肤浅了,班长?”嚼着口香糖姗姗来迟的邵彦君将书包一扔,一半扔在座位上,一半扔在戴以泽桌上,取笑道,“你敢说郭莹颖不好看?”
邹皓和邵彦君八字不合,干脆无视她,直接开始描述八卦。他讲得眉飞色舞,不仅吴波听得聚精会神,邵彦君坐下来后也倾斜身子,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待他讲完,吴波下巴掉下半截,直言:“不是吧,那他岂不是考不了公了?”
“你的关注点为什么是这个?”邹皓推了推眼镜,犀利地点评,“虽然是他妈妈坐牢,不过依我看,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他爸爸肯定也逃不了干系。我早就说了这种人是社会的败类,父母都如此不堪,怎么可能教育出走正道的孩子?
邹皓的话就像弓弦,从祝婴宁的左耳贯穿到右耳,随着他的话音落地,不断在她脆弱的耳膜上碾磨,发出刺耳的“嘎吱嘎吱”声。她捏住耳垂,在邹皓吐露出更多犀利的点评之前,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别这样……”
“嗯?”
“别这样说他。”
“怎么了?”邹皓表示惊奇,“难道你也觉得长得帅的人就该被原谅?不是吧,祝婴宁,你别加入肤浅的行列啊。”
“你并不了解他,不是吗?”她胸口憋闷得很,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无力和难过,她低声说,“你没有和他深入相处过,为什么就武断地认定他是不堪的人?”
“我不需要和他相处。”邹皓傲慢地断言,“是不是好学生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叫武断,这是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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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许思睿不是这么打眼,而是一个低调的学生,他妈妈在坐牢这件事大概只会引起同班同学的好奇,不至于传播到人人都知晓的境地。但很不幸,由于《交换人生》这个综艺的余威,再加上他本人高调的作风和长相,他在全级甚至整个学校都可算风云人物,八卦就像流感病毒,在学校里疯传。
下课时分、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自习课上,甚至在食堂里,都能听见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午休时间,祝婴宁特意去他班上瞧了瞧,不出所料地发现他没来上课。
他逃学了。
下午放学她再去,他的座位依然是空的。她听到他们班的班主任在问冯达和郭莹颖,怎么回事啊,知不知道许思睿为什么没来上课。
冯达摇头,甚至好心为其辩解:“思睿可能身体不舒服吧。”祝婴宁在外头听着,觉得这人特别恐怖,显然郭莹颖也是这样想的,她的表情显得很是含糊。
“你们要是联系得上他,让他来我办公室找我一趟。”
班主任夹着排名表,交代完,转身欲往外走,祝婴宁赶紧在她彻底走远之前拦住她:“老师,我是许思睿的朋友,我可以看看他的排名吗?你有什么话也可以转告我,我会告知他。”
班主任有些惊讶,但还是把排名表递给了她。祝婴宁从头到尾找了十几位才找到许思睿的名字,他这次在全级排两百多名。看到排名以后,她的心便突突直跳,心里冒出的唯一一个想法是——
这样下去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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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孙明远打电话说明自己的决定,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她没想到孙明远会这么反对。
“不可以!”他在电话那头急道,“别的都无所谓,只有这件事不行!你忘了我上次我鼻子都被他干流血了?其实肚子上也挨了两拳,只是没被你看到。你是女生,他肯定不至于打你,但要是被他知道你私底下联系他妈妈,他铁定会跟你绝交。祝婴宁,许思睿这人比你想的还好面子,而且……”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委婉地说,“比起别人,他更不想被你看见他的难堪。”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倔劲儿上来了,想了想,又查阅许思睿家的电话簿,拨打给周天晴。
周天晴似乎在室外,电话那头有呼呼的风声。听说她想去监狱探视周天澜,周天晴同样大吃一惊:“是你自己的决定吗?”
“对。”
“婴宁,睿睿可是会生气的哦?”
“我不怕他生气。”
那头便静默了刹那,随即是轻如羽毛的叹气声,周天晴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样做才算对他好,也许让你试试,也不失为一种方法。”顿了顿,她说,“不过,非亲属要探视服刑人员,很难,我想想啊……写信怎么样?下个月我会去监狱探视我姐,到时把你的信一同捎过去,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说,就写到信里吧。”
她眼睛发亮:“我知道了!谢谢你,周小姐。”
周天晴被她拗口的称呼逗得不行:“别这样叫我,太奇怪了,你随睿睿叫我小姨就好了。”
“可是……你毕竟是许思睿的小姨,不是我的小姨。”她有点害羞,虽然她确实很想管周天晴叫小姨。也许是受到祝知微影响,祝婴宁对这种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姐姐角色天然有股亲近感。
“那大马路上的爷爷奶奶也是别人的爷爷奶奶,不是我们的爷爷奶奶,但我们不还是管他们叫爷爷奶奶吗?”
好彪悍却又不失道理的逻辑。
祝婴宁被她绕晕了,晕晕乎乎改口:“我知道了,谢谢小姨。”
“诶,乖宝。”周天晴在那头爽朗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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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周天澜写信的事提上日程,与此同时,祝婴宁也没有放弃搜寻许思睿的踪迹。
他既不来上学,也不回家,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哪哪都找不到他的人影。也许是知道孙明远“叛变”了,许思睿没再去他那。祝婴宁只能拜托孙明远一有消息就向她汇报。
“我们在玩碟中谍吗?”他兴奋不已。
“……不,而且我觉得你的态度应该严肃点儿。”
“好的好的,祝特工。”
至于张霖,他不像孙明远那样,有对女孩温柔以待的原则。他很明显就是偏向许思睿那边的,以至于祝婴宁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不仅没打听到许思睿的消息,还被他拉黑了。
也多亏他拉黑,让她更加肯定许思睿就是在他那。
祝婴宁手头还有之前询问许正康得到的地址,周三,她向祝知微告了假,一放学就直奔张霖的家。
张霖家住在一个安保措施较为严格的小区里,出入需要出示居住证。祝婴宁没有这种东西,也不可能打电话让张霖给她开门。开玩笑,以张霖的性格,听到她的声音,肯定会直接让保安抓走她。
思来想去,祝婴宁想出一个馊主意。
她决定翻墙进去。
第78章 跟我回去
幸好张霖的小区没有严苛到安装电网,只在墙头的位置密密麻麻撒了一层绿色防盗玻璃渣。这种玻璃渣困不住祝婴宁,她三两下窜到围墙旁的一棵树上,踩着枝干够到了墙头,虚虚踮脚,朝里一跃,利索地落到了地面。
根据本子上的地址,她找到了张霖所在的楼栋D02.
楼栋有电梯,她按图索骥,来到张霖门前,对着他们家的玻璃门理了理仪容,这才按下门铃。
来开门的是个瘦削的中年女人,面容肖似张霖。她猜对方许是张霖妈妈,忙道明来意,直言自己是许思睿的朋友,过来打听他下落的。女人警惕心强,怀疑地上下打量她,像是不太相信她的话,最后只说:“他和我们家阿霖都不在,去外面玩了,你改天再来吧。”
可她没有那么多“改天”能请假,见对方确实没有请自己进去的意思,只好退而求其次,说:“好的,那我在外面等,他们今晚会回来吗?”
女人没有回答他们今晚会不会回来的问题,只皱着鼻子说:“你别在我们家门口等,你往边上去。”她抬手指着楼梯间,“去那。”
祝婴宁也不反驳,背着书包便往楼梯间去了。
楼梯间里的窗户不能打开,厚厚的磨砂玻璃隔绝了日光,导致楼梯间里阴冷昏暗。她走进去,声控灯亮起来,但没过多久就熄灭了,剩下层黯淡的蓝色,是窗外黄昏的拓影。写字写不了,没有发挥空间,她从书包里翻出单词本,站在窗下,囊萤映雪般借着窗外暮色开始背单词。
external,外来的。shadow,阴影。fightalosingbattle,打一场无望取胜的战。
每当外头的电梯响起开门提示声,叮咚,她都会探出头,看看来人是谁。楼梯间里偶尔也有人经过,大概见她面生,会额外多瞥她两眼。
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天色彻底黑了,她没有任何电子设备,不知道具体时间,只能依靠声音和气味辨别时刻。滋滋的油锅声和各家各户飘出的饭菜香气代表此刻介于六点和七点之间,洗衣机运作的机器提示音和洗衣凝珠的香气代表此刻多半已过九点。
后来一切都静了,不管是电梯间还是楼梯间,来往的脚步声都变得越来越疏朗。
她
蹲在某一层台阶上,困得脑袋都要点进膝盖之间,终于听到电梯提示音又一次响起,脚步声拖拖沓沓。张霖说:“我爸妈估计睡了,你手脚轻点,别吵醒他们。”许思睿应得懒怠,几乎只剩鼻音:“嗯。”
她从楼梯间里蹦出来,那一刻觉得自己很像奥特曼世界里前攻打地球的怪兽,因为张霖被她吓得险些一屁股墩坐在地上。他忘了前不久还在提醒许思睿轻声,大骂:“你跟踪狂啊!”
祝婴宁不理会这个窝藏许思睿的从犯,她看向许思睿,他身上酒味刺鼻,要不是靠脸撑着,简直就像街边随便捡来的流浪汉。酒精让他反应迟钝,眼睛眯起,视线也略显浑浊,好在他没醉到认不出人的地步,因为他几乎是看清她那一秒就绷起了脸。
“跟我回去。”她说,语气并不强势,但也没有在商量。
他慢吞吞地说:“回哪?”语速比平时慢了许多。
“回家。”
许思睿便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似的:“我哪有家?”
他要是清醒,肯定说不出这种酸唧唧的话。祝婴宁无奈又心软,伸手想去拉他,却被张霖跳出来打断,像在看嫉恨白雪公主的后妈,又像护雏的母鸡,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别老来烦他?他又不想见你。”
祝婴宁漫无边际地想着,每个人对别人好的方式果然是不一样的,像张霖,他对许思睿便是一种纯然护短的心态,将谁视为朋友,就无条件迁就他的任性要求。朋友想喝酒?那就陪他喝酒。朋友想翘课?那就默默支持。朋友有不想见的人?那就替他赶走。
她不认可他的处理方式,但又莫名有些触动。虽然许思睿在冯达那栽了个跟头,可无论是孙明远还是张霖,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他依然有真心待他的朋友。
不过,触动归触动,她坚持保留自己对张霖做法的不认同。在他们将要进屋的时候,她拽了拽书包肩带,看准许思睿自尊心强这一点,说:“许思睿,你再继续住下去,会给张霖的爸爸妈妈添麻烦。”
果不其然,许思睿朝里走的步伐顿了顿,脸上神色僵了几分。
旁边的张霖一听就炸了:“卧槽!你别胡扯,我爸妈什么态度还轮不到你来猜!”说着伸手把许思睿拽了进去,敌对地怒视她,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祝婴宁朝门后面的许思睿说:“我在外面等你。”想了想,又平和地添上一句,“等到你出来为止。”
“你爱等就等,谁管你。”张霖不客气地将门甩上了。
楼道里再度恢复万籁俱寂。
**
祝婴宁的字典里没有半途而废这个词,既然说了要等,她就一定会等。这回她盘坐在张霖家门口,借着他们门口的楼道灯,一边等待一边埋头开始学习。
由于姿势别扭,再加上夜晚头脑转速慢,她写得很艰难,磨了许久才把作业做完,到后面差点睡死在练习册上。想利用夜空中星星的位置判断一下时间,结果抬头一看,北京的天空光污染严重,愣是瞧不见几颗星,只能无所事事坐在门前地上,靠反复翻阅教科书消磨时间。
时间在等待中拉得无限长。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祝婴宁怀疑自己中途又靠在墙上打了个盹,总之,她是被开门声吵醒的。天空尚未泛白,天色将青未青,张霖家的门启开一道缝,许思睿如鬼魂般从里面飘了出来,黑眼圈明显,脸上残留宿醉的木然,显是一整晚没睡好。看来她那句“会给张霖父母添麻烦”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压力。
他从里面飘出来,没有看她,径直来到电梯前。
祝婴宁从地上爬起来,背着书包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同进了电梯。
电梯的墙折射出他和她的脸,祝婴宁这才发现自己的脸色也没比许思睿好到哪里去,一整晚没有好好休息,他们就像刚从清朝古墓里刨出来的两具僵尸,一个比一个憔悴。电梯里没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疲倦的呼吸。
出了小区大门,许思睿没有招出租车,也没说要去哪里,停在门口发了几分钟呆,无头苍蝇般选了个方向前行。
她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走了一段路,远远可以瞧见南护城河的影子,空气中漂浮着水的气味。
他们在靠近龙潭湖公园那片区域,若是夏天,护城河东南角常能见到不少市民跳水、游泳或者玩皮划艇,冬天则有人在冰面上滑野冰——当然,出于安全顾虑,相关部门总会劝阻,然而架不住人民对水的热情,每年总还是有明知故犯的人。现在是秋季,天气既没有热到适合游泳,也没有冷到能溜冰,又是人迹寥寥的清晨,只有一个老大爷脱掉上衣,晒出肚皮上松垂的白花花的皮肤,站在下水口的台阶上做着夸张的准备运动。
祝婴宁不清楚老大爷的行为会不会被罚款,关于北京,她至今仍然有许多未知。
她跟在许思睿身后,沿着河边闷头往前,清晨的凉风侵袭进她单薄的校服领口,将四肢冻成四根冰棍。
也不知走了多久,许思睿突然刹住脚步,回头看着她,总算开了尊口,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揉了揉冰凉的鼻头,说:“我希望你回家。”
“我不回去。”许思睿看起来想凶她,甚至骂她,但他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凶不出来,只能毫无威慑力地说,“你滚。”
祝婴宁便也毫无威慑力地表达自己的坚持:“我不,除非你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
“那我就一直跟着你。”
“你有病?”
“没有吧。”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不缠着我?”
“不知道。”她强调道,“但我是不会放弃你的,许思睿。”
“我求你放弃我。”
“不要。”
他们进行着毫无营养的对话,边对话边往前。就在许思睿以为这种没营养的对话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身后骤然没声了。
要是在其他地方不见了,那还好说,可这毕竟是河边,许思睿本来不想搭理,加紧了脚步往前走,却越走越心慌,回头一看,竟看到祝婴宁和老大爷站在一起,对着护城河的方向不知在嚷嚷些什么。
他快步走回去,一眼瞧见护城河河面上,一个熊孩子坐在游泳圈上,屁股卡进中间的洞里,正在河面上飘来飘去。
许思睿:“……”
这破小孩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是怎么想的会以这种姿势下水?
这个姿势无法发力,只能随波逐流,刚开始,熊孩子还觉得好玩,啊啊哈哈笑得非常开心,发现自己控制不了方向,下不来也上不去以后,这才慌了,脸上笑容碎裂,嗷的一声大哭起来。
老大爷说:“娃娃,你别动,别动啊!千万别乱动!我这就下去救你!”
他说话的时候,祝婴宁已经迅速脱掉了鞋子和袜子,看样子是想抢在大爷之前下水。
许思睿的三叉神经跳个不停。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祝婴宁惊愕地看向他:“许思睿,你别乱来……”
“到底谁乱来!?”他没忍住吼了她一句,恨不得拿面镜子让她瞧清自己现在的尊容。
他虽然失眠,好歹还是在张霖床上躺了一晚上,而她在楼道干捱了一宿,看起来随时处于猝死的边缘,许思睿毫不怀疑让她跳下去,一小时后他就可以买张竹席给她收尸了。
“待着别动!”他吼完她,正打算自己下去,就听噗通一声——
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大爷已经利落地跳进了水里。
第79章 退烧药
大爷如鱼得水,从容且迅疾地游到了小男孩身边,将他推向下水口的台阶,同时高声呼喊着许思睿:“小弟,你过来接一下啦!”
许思睿回过神,此刻也容不得他纠结些有的没的,只能依言走下台阶,把那哭哭啼啼的小孩抱
上来。托这熊孩子的福,他膝盖以下全湿了,裤子湿了倒还在其次,难以忍受的是球鞋,灌满了水,像踩了两只龙舟在脚上,难受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祝婴宁在岸上,细细盘问了一遍熊孩子的情况,问他家住哪里,为什么会在这,知道怎样回家吗?谁知小孩不仅熊,还分不清好赖人,这会儿倒懂得端起来了,把游泳圈卡在自己腰身上,警惕地说:“你为什么问我这些?你是人贩子!”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尖叫着“救命啊!有人贩子”就跑了,只留祝婴宁在风中凌乱。
但她并没有气馁,很快将重点放在了他的鞋子上,高兴地说:“太好了,许思睿,因祸得福,现在你得回家换鞋子了。”
“……”
他很想说这叫因祸得祸,而且哪有人看到同伴鞋子湿了第一时间竟来恭喜的,但最终只说了,“我不回去。”
她惊道:“可你鞋子怎么办?”又用一种骗小孩的口吻对他循循善诱,“湿鞋穿久了会脚臭,很臭的,不要这样吧。”
许思睿有点恼,他真的很好奇自己在她心里是个怎样的形象,别说十六了,感觉五岁都没有。他转身就走,打算随便找家商场买双新鞋,反正身上还有些闲钱。
祝婴宁只能继续背着书包跟着他。
日头越来越正,天光大亮,他估摸着现在已经七点多了,只要熬到上学的时间,她多半就会识趣地离开。
然而直到兜兜转转走到了商场里,看到鞋店墙上的挂钟显示着八点半——早就过了早读时间,连第一节课都已经结束了——他回头一看,却发现祝婴宁还是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她拽着书包带,眼睛因通宵而显得没什么神采,单眼皮疲倦成了双眼皮,唯独嘴角依然倔强地抿起,形成两个括号般的弯弧。
她站在鞋店的感应门外,感应门合上,她的脸变得模糊,只有那双曾许多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即使疲倦,也带着某种执拗的光芒,透过感应门沉默地望向他。
鞋店里的导购过来询问他的需求:“您好,请问想找什么样的鞋子呢?”
许思睿张了张嘴,又慢慢合上。在第二次张嘴的时候,他轻声说:“不好意思,我还是不买了。”
他走了出去。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也许天生能量场比别人强,也许只是单纯认死理,总之,跟他们比坚持,普通人势必会一败涂地。许思睿已经认识到,在这件事上,他确实属于普通人的行列。
“走吧。”他开口。
**
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多了,家里没人。许思睿换下湿鞋,拿到卫生间里刷干净,沥干水,晾在了阳台上。
做完这一切,他来到客厅,发现祝婴宁坐在沙发上,仍旧没去上学。
她看向他,貌似有话想说。许思睿抢在她开口前打断道:“回家可以,别逼我去学校。”这话说得平静,音量不大,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也毫无笑意,能看出这确实是他目前的底线,于是祝婴宁把劝他上学的话咽下去了,点点头:“好。”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不放心地和他商量:“那……你今天待在家里?别去别的地方,可以吗?”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祝婴宁就当他默认了。
她收拾好书包,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把憔悴洗掉一点儿,又随意抓来两袋饼干,这便匆匆忙忙出门了。
到达学校,自然是挨了洪青阳一顿批。
不过,洪青阳对好学生总体还是温柔的,批评完她,又说:“这次我给你记了事假,下次要还有情况,一定要提前请假,不能再旷课了,知道吗?”
祝婴宁立刻小鸡啄米般点头,最后才被他特赦离开。
坚持上完上午最后两节课,她赶紧趴在课桌上补了补觉,吴波和邹皓想叫她去食堂,但她已经睡死了,怎么摇都摇不起来。无奈,吴波只好说:“我们先去食堂吧,回来给她打包点饭。”
吃完吴波的救济粮,祝婴宁坚持要还钱给她,把吴波弄得头大:“就那么五块六块,有什么好还的,你要实在想还,不如……”她本来想说不如陪我去买魅力优品的言情小说,但想起这次期中考因为成绩退步被父母数落了一顿,索性改口道,“不如把你笔记也借我瞧瞧。”
“好啊。”祝婴宁热情地找出笔记。
上完一天学,她又急匆匆赶去祝知微店里帮忙,最后火急火燎回到家里,发现许正康难得在家,而且已经从外边打包来了饭菜,招呼她坐下来一起吃。
她坐在他对面,没见着许思睿,于是问了句:“许叔叔,许思睿呢?他还在家吧?”
许正康冷哼一声:“他在睡觉,不用管他,烂泥扶不上墙的软坨子,看了就心烦。”
“我去叫他起来吃饭。”
“不用惯着他,不想吃饿死得了,又不是他的仆人,谁天天有那个闲心去伺候他?!”
祝婴宁没理会他的怒骂,起身来到许思睿卧室前,敲了敲他的房门。
里面没人应声。
她又敲了几声,许思睿还是没反应。倒是餐厅的许正康见许思睿不吱声,越发恼火,怒气冲天道:“别管了别管了!你自己过来吃饭!”
她干巴巴笑了几声,无视许正康的暴躁,伸手拧开许思睿的房门,小声道:“……我进来了?”
他卧室里拉着遮光窗帘,也没开灯,一片昏暗,只能勉强从床上辨认出一个人形。她走到床沿,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许思睿,起来吃饭吧?”
他皱着眉毛,眼睛紧闭着,一动不动。
祝婴宁想到些什么,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果不其然,热度惊人。
**
许正康在外头吃饭,听到祝婴宁在里头说:“许叔叔,许思睿好像发烧了!你们家有温度计和退烧药吗?”
他狐疑地放下碗筷:“发烧了?”走到许思睿房门前,看到他躺在床上虚弱的样子,莫名怒从心头起,嗤笑,“我看就是玩手机玩出来的,不玩手机什么事都没有。”
“……”
祝婴宁非常不赞同地看向他,但最终也只能无奈地重复道,“那,温度计……”
许正康骂骂咧咧地找出了医药箱。她接过来,先给他量了□□温,39.8℃,高烧。她迅速翻找出布洛芬,倒了杯水,把他拍醒,喂他吃下药,又找出退烧贴给他拍在额头上。
许思睿全程都软绵绵的,意识混沌,任由她折腾。
等她初步照顾完他,回头一看,卧室门口的许正康早就没了人影。她走出去,发现许正康坐在餐厅那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他的晚餐。
她口中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声不知该作何想的叹息。
她默默想着,许思睿,你怎么也没有爸爸妈妈爱啊。
**
虽说一直对自己的体质有着清晰认知,但许思睿还是没想到自己只是膝盖以下下了水就能脆皮地发展成高烧。下午他就隐隐觉得不舒服了,本来只打算在床上稍微躺躺,缓和一下头晕,结果这一躺,一时就没能起来。
中途似乎做了很多噩梦,他都记不清了。恍惚间感觉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会不会死啊?
……算了,死就死吧。
就在他自暴自弃地打算默默烂掉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将他拍醒,把他扶起来喂了药。
和那种温柔小意的照顾模式不同,祝婴宁从小就熟练应对家里各种突发情况,她做事秉持的原则就是麻利。
许思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心里本来充满感动,他没力气张开嘴喝水,以为她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拿根吸管慢慢喂他,结果她二话不说掐开了他的下颌,跟给猪牛羊投药一样,眼疾手快把药扔进了他的嗓子眼,灌了他一口水,在他什么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把药喂完了。
到了晚上十点,她又来看了他一次,见他身上热度不减,立刻取来酒精给他擦身。当然,同样毫无温柔可言。她拿毛巾给他擦拭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肩颈,手劲奇大,许思睿感觉自己的皮都要被她搓掉了,更可恨的是他还没力气出声,只能默默忍受她的虐待,偶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两声疼痛的闷哼,她也不解其意,还柔声安慰他:“没关系的,很快就会好了,我晚点再来给你擦一次。”
那一晚,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其实记不清她究竟来了几次,只知道她的照顾虽然谈不上温柔,和周天澜那种会在他生病时唱歌哄他睡觉的细致入微完全不一样,但是,却很温暖。
第80章 山神
能够独自下床是第二天傍
晚的事了。
祝婴宁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彻底痊愈之前别洗澡,免得受了凉又复发,但许思睿无法忍受自己身上有汗,趁她去上学,做贼一样偷偷把澡洗了。
她回家后留意到他换了身睡衣,气得简直不想理他。
许思睿只当她在开玩笑,完全没往心上去,直到发现她居然真的生气了,一整晚都没和他说话,并且接连无视了他“吃不吃水果”“喝不喝牛奶”之类的橄榄枝,他才迟来地产生了一股做错事的心虚。
要他直接道歉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在她卧室门口走来走去,毫无意义地刷着存在感,小学生附体,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就这么刷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她终于大发慈悲打开了房门,不过不是来和他和好的,而是为了骂他:“许思睿,你烦不烦?你吵得我都没法做作业了!”
他垂下眼帘。
该说不说,上天有时就是这么偏心。在这之前,祝婴宁其实对谁长得美谁长得丑没有多大感触,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长得好看的人确实是享有某种隐形红利的,起码看到他低眉顺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瞳的样子,她心里的气竟然莫名其妙就消了一些。而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垂下眼帘而已。
她扶着门框,叹气:“你要是这么有活力,就进来吧。”
“进去干什么?”他审时度势,小心翼翼地发问,“你要打我?”
“……”她扯着嘴角,无语道,“对。”
最后他还是冒着被打的风险磨磨蹭蹭踏了进来。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许思睿觉得她还不如打他一顿。因为她坐在床沿,双手抱胸,摆出了要和他谈心的架势,一开口就是:“你跟我说说,你对上学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想法?”
那股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且因为生病而被忽视了一段时间的烦躁感再度冒头,许思睿别开脸,凝在她床尾处,脸色生硬,半天都没说话。
他不想跟她谈心。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孙明远,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坦言自己内心的脆弱,可一想到这份脆弱要像共享文件一样发送给祝婴宁,他就觉得还不如杀了他算了。
在长达五分钟的沉默后,祝婴宁挪了挪屁股,板起脸,严肃道:“说话。”
他梗着脖子,还是没看她,说是说了,但说的是:“换个话题。”
“不换,我就要聊这个。”她下定决心不能再让他用逃避糊弄过去了,起码,她得知道他内心对上学这件事究竟是何想法。
见许思睿依然秉持死鸭子嘴硬的原则,打死不肯开口,她换了个思路,抛出一个二选一疑问句:“你告诉我,你想不想继续上学?”
这回他默然许久,终于从牙缝间勉强挤出一声:“……不。”
“因为学校的流言蜚语吗?”
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他脸色沉了几分,纯粹是顾虑到眼前的人是她才没有发脾气甩门而去。
结果她好像看不出他在生气,也可能是看出来了,但是并不在乎,因为她往前倾了倾身体,逼问:“因为你怕那些流言蜚语?”
“……祝婴宁。”他咬紧牙根,闭了闭眼,感觉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心头的震怒如同燎原的野火,从肺部烧上来,直窜脑门。
“是不是?”
他哈了一声,眼眶血红,坦率承认道:“是。”几秒后,毫无预兆地怒吼起来,吼得撕心裂肺,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我就是怕!我就是不敢去面对!!所以又怎么样!??”
他吼得太大声,以至于许正康从主卧出来,敲了敲客房的门:“怎么回事?许思睿,你又发什么疯呢?!”
祝婴宁连忙打圆场糊弄过去:“没事叔叔,我和他在聊天而已。”
“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抽风,我非把你抽死不可!”许正康朝许思睿撩完狠话就走了。祝婴宁暗自庆幸他顾虑着她是女孩而没有把门打开,不然以许思睿现在的状态,他俩说不定真能在她面前打起来,还是你死我活见刀见血那种。
她转动眼眸,重新看向面前的许思睿,延续刚刚的话题,说:“不怎么样。”
“……什么?”他还沉浸在对许正康刚刚那番话的愤怒里,太阳穴疼得厉害,闻言没能马上领会过来。
“我说。”祝婴宁慢慢地补充道,“你不需要怎么样。”
客房的灯是冷色的,蓝蓝地洒下来,本该疏冷,却将她的五官润出一种神圣且庄重的色泽。
她平和轻缓却又斩钉截铁地陈述:“许思睿,你不需要改变你的性格,你可以懦弱,可以逃避,可以胆小,这些都没关系。你不想去学校,那就不去,我可以帮你请假,请假到你觉得准备好了为止,要是一直准备不好,那就改成在家里学习。你想逃避那就逃避。没有人规定说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成为一个多么坚强的人,没有人规定说遇到困难只能克服,而不能选择绕过去。胆小的人也有胆小的权力啊。”
他完全愣住了,石化在她床尾,眼神充满茫然。
“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能再去外边乱晃,也不能再抽烟喝酒,不能开那什么机车。”她撇撇嘴,对他之前那些玩命的吊儿郎当的行为很是不满,啰啰嗦嗦给他提着“逃避”之外的要求,“而且每天晚上,你都得跟我一起学习,周末我会给你补习,你必须……”
后面的话,祝婴宁没再说下去。她吃惊地咽回所有未成形的话。
冷蓝色的灯光将他脸上的泪涤荡得清澈又纯净。他呆呆地看着她,脸上仍维持迷茫的表情,唯独眼泪泉涌,汩汩如涨潮的江河,肆虐得不见任何征兆。
静默的河在她和他之间流淌,她脸上的神情从一开始发现他在哭的惊慌无措,逐渐变为叹息般的柔软。软得不可思议,像一个温淳朴直的梦境,梦里没有高楼大厦,钢铁森林,只有连绵的群山,以及一把射向他的清弓,在他耳边撕出破空的啸鸣。
许思睿惊讶自己竟然会联想到如此宏大的譬喻。
也许是因为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除了俗世要求的勇敢与坚韧,原来他也可以懦弱、可以逃避、可以胆小。原来有人能接纳这一切,原来人活一世,也有概率被人这样温柔地包容和承托。
他觉得她是山神,是山里的草木泉石化形以后来凡间普渡世人的。
神渡世人,也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