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转校生
“什么?!”吴波
惊道,“你没在开玩笑吧?”
她鬼鬼祟祟看了前头的邹皓一眼,提醒她,“邹皓这人可小心眼儿了,你要是这时节跟他争,他指定记恨上你!而且班上同学都已经形成了固化思维……我的意思是,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邹皓当班长,未免惹麻烦上身,大家一般都懒得打破这种惯性,你上去竞争,既会被邹皓记恨,当上班长的可能性也很小,你这是前后落不着好啊。”
她本来以为自己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堆,祝婴宁总该听懂她的意思,没想到她油盐不进地问了句:“那你会投给我吗?”
问这话时黑亮的眼睛还期待地看着她,跟只讨要肉骨头的小狗似的。
“废话,我不投给你还能投给谁?”她下意识答道。
祝婴宁便笑了:“这样就够了,只要有一个人支持我,即使只是一个人也可以。”
“哎,不是……你到底为什么非得……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选择这时候去争,留到高三分班的时候再去争不好吗?”吴波不理解地蹙了蹙眉,在她桌边蹲下,下巴搭在她的桌子边缘,愁得直叹气,脑海中已经想象到待会班会课上尴尬的画面,并且先行一步替祝婴宁尴尬上了。
“高三我想专注学习,应该不会竞选班干部了。”
她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被她点醒,发现也有道理,但仍是不理解,感慨道:“你就这么喜欢当班长啊?”
“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当这个班长。”祝婴宁把玩着手头的笔,声音低了一些,“我只是担心自己失去竞争的勇气,每争取一次,都像在提醒自己,不管我目前的能力能否匹敌这个职位,起码我还拥有争取它的勇气。”
勇气需要反复练习,每练一次,她就能对自己更泰然一分。
就像给氢气球打气,一开始飞不起来不要紧,充的气足够多了,总有一天会触及天空。
只要不失去勇气,一切就都有可能。
吴波被她说得有些动容:“我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你,真的,发自内心的。”
“谢谢。”她龇牙笑了笑,又附在她耳畔小声承认,“其实我现在挺紧张的,你看得出来吗?”
吴波又好笑又无语,拍了拍她的肩膀:“反正我劝你别上你也不会听,那就好好感受这份紧张吧,祝婴宁同学。”
**
在班会课到来之前,祝婴宁利用课间赶了一份发言稿出来。
很简单,就几百个字。
她检查了一遍,发现她的发言稿还是一如高一上学期开学那般朴实,也许她永远都学不会邹皓那种华丽的表达了。
到了班会课正式开始的时候,洪青阳大约也觉得这种流程就是走个过场,颇有些提不起兴致,重复了一遍竞选流程,就拉了把空椅子坐到讲台下了,靠在椅背上接二连三打哈欠,嘴巴张得像能塞进鸡蛋。
旁边学生狗腿地奉上盛着茶水的水壶盖子:“阳哥,您喝茶嘞。”
“别贫。”洪青阳推开他的手。
黑板上照旧写着班长、团支书等班干部职位名称,洪青阳在下面懒懒强调了一句:“都大胆上台啊,大家都这么熟了,就别腼腆了。”
底下学生笑了几声。在笑声里,邹皓率先走上了讲台,于班长那一栏下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头在团支书下停留几秒,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写就放下了粉笔,转身面向同学,开始发表与上次大差不差的竞选宣言。
紧随其后的是谭菁菁,笔走龙蛇,在团支书一栏划下自己的姓名,竞选宣言言简意赅,一句废话都没有,只有六个字:“请大家支持我。”
他们两个的名字盘踞在职位下,不像竞选者,倒像胸有成竹的署名,班上同学也都识趣地没跟他们争,当然,大部分原因还是他们不想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班干部。
紧接着各种委员也上台了,都是原班人马。
等竞选将近尾声,祝婴宁才做足了心理建设,起身走上讲台,在班长那一栏——邹皓的名字下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哇哦~”
不知是谁带头起哄了一声,讲台下的起哄声渐渐大了起来。
“踢馆啊这是。”
“邹皓你危险了。”
“我去——”
洪青阳的瞌睡被打断了,直起身维持了一下纪律:“都安静。”
场面这才没有失控。
写完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紧握粉笔,面向讲台下的同学背诵她不久前临时赶出来的竞选宣言。
就像邹皓的竞选宣言和上学期大差不差一样,她的竞选宣言也和上学期大差不差,质朴无华,无非就是阐明自己的优点,告诉大家她如果成为班长,会用心维护班集体,不会落下班上的每个人。
非要说创新,就是最后那段话,她说:“我暑假期间做家教,在我学生的推荐下看了部电视剧,《士兵突击》,06年的老剧了,讲的是乡下来的许三多进入军营的一系列历练。我看完非常有感触,想把里面的一句话作为我的座右铭,也作为我成为班长后对大家的承诺。”
她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
不抛弃,不放弃。
写完以后,她回身鞠躬:“希望大家支持我,感谢你们的支持。”接着便下台了。
直到坐到座位上那一刻,才发觉自己的腿有多软,像两根软塌塌的面条似的。
邵彦君刚睡醒,从课桌上爬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手都差点怼到祝婴宁面前。她睁开打哈欠打得泪眼朦胧的眼睛朝黑板上一瞥,从牙缝里啧出一个介于惊讶和玩味之间的单音节语气词。
“你居然还想当班长啊?真不怕被胖子记恨。”她不咸不淡地评点。
邹皓确实频频回头看向她们这个方向,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邵彦君又托着下巴眯着眼睛仔细研读黑板:“不抛弃,不放弃?哈!什么玩意儿,哪个傻帽写的。”
“……”
傻子在她身边弱弱地吱了一声。
“你写这玩意儿干啥,征兵启示啊?傻得要死。”她笑了半天,手狂拍桌面,甚至不惜从桌肚里摸出她的眼镜戴在脸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邵彦君有点儿近视,不严重,一百多度,担心戴眼镜眼睛变形,她总是能不戴眼镜就尽量不戴眼镜。虽然桌肚下长年放着个眼镜,使用次数却寥寥无几。祝婴宁看她为了瞧清她的字,不惜摸出吃灰已久的眼镜钻研,心里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另一边,洪青阳喊了几次,看没人再上台,于是走上讲台,主持道:“既然没人想再上台,那就直接来投票了吧。老规矩,匿名投票,每个竞选者名字前都有个编号。”他边说边在竞选者名字前写上123等编号,“投票时直接写编号就好,行,开始吧。”
投票环节大家都是各写各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凑在一起交流,但也很快被洪青阳喝止。
最后票收上去,在桶里晃了晃,确保晃均匀了,他才捡
出票子开始统计。
黑板上大家的名字旁不断累积上正字,祝婴宁的勇气撑到现在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埋头当闭目塞听的缩头乌龟。她主动放低期待,觉得这次只要能有一个人投给她就好,不对,吴波肯定会投给她,那她可以稍微贪心一点,这次投给她的人如果能比上次多那么一两个就好了。
邵彦君看她那模样就想嗤笑:“敢上台却不敢看投票结果?”
她没回应她的嘲笑,反而问她:“你投给了谁?”
“你不怕听到我说投给别人啊?”她故意逗她。
“不怕。”祝婴宁摇摇头,过了片刻,又将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划出一小段距离,“好吧……其实有这么一丢丢怕。”
“我投给了你。”邵彦君扭开脸,平淡地给出了回答,说完再不理会她。
像有一双翅膀插在她心脏上,祝婴宁瞬间雀跃起来,一呼啦从课桌上直起身,激动地想说点什么。
与此同时,洪青阳也统计好了结果,对着黑板宣布:“好了,票数出来了,先说班长的人选吧——”
她想说的话一下子断在脑海里,激动的心也再次紧绷起来。试着用余光偷瞥黑板,班长两个字下边是她和邹皓的姓名,邹皓的名字旁边有一、二、三……四个正字过一横,一共二十一票,她的名字旁边有一、二、三……
等等,天哪!竟然有这么多个正,足足五个正!二十五票。
她疑心自己数错了,瞪大眼睛又仔仔细细数了一遍,数完还是不信,直到洪青阳的声音传来,宣布班长是她,她才痴呆地站了起来,二不楞登地接受同学们的掌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洪青阳说,“高一一年来,祝婴宁同学始终热心帮助班上的同学,小到将自己的笔记分享给所有有需要的人,大到将受伤的同学送去校医院,她确实做到了‘不抛弃,不放弃’这句话的知行合一。《士兵突击》我也看过,你身上有和许三多类似的坚持和真诚,这很好,希望你继续保持。”
说完了夸奖她的话,又没忘记安慰一下邹皓,“班干部交替是为了让班上所有同学都有机会参与到班级建设中,没被选上的同学也完全不用气馁,同为一个班级的学生,大家互相取长补短才是最重要的。”
只可惜邹皓完全没被他这番话安慰道,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脸色有多差,班上气氛一时古怪到了极点,有人屏息凝神,与朋友交换着眼神,有人置身事外,露出好看戏的表情。
多年来的班主任经验已经将洪青阳塑造成了强心脏,他面不改色地公布各个班干部的评选结果,踩着放学铃声宣布下课,临走前对祝婴宁说:“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祝婴宁在下面应好。
她起身走去办公室,路上不可避免经过了邹皓的座位,她能感觉到邹皓瞟了她一眼,眼神带着被背叛的恼怒、落选的羞耻和敌意,但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像胜者的挑衅,所以她选择了缄口。
来到洪青阳办公室,他已经坐在了自己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拧开保温杯杯盖喝了口菊花枸杞水,润了润嗓子,才对她说:“婴宁,老师先恭喜你当上了班长,整个高一,你的努力老师都看在眼里,这个班长你完全实至名归,不过邹皓那边应该会有些情绪,你觉得你能处理好你们的关系吗?”
她想了想,点头:“能。”
“好,那我就先不干涉,你要觉得难以处理,再跟我说一声,我出面协调一下。”他很快揭过这页,开始给她介绍班长的工作,除了最基本的喊“起立”喊“下课”,还有许多琐碎的事务,其中最得罪人的一项就是在自习课上维持纪律。
祝婴宁知道邹皓这次没被选上,管纪律应当是最大的原因。
抱着不得罪人的想法,他从没管过纪律,有时为了避免被人指责不管纪律,还会在该管纪律的时候跑去任课老师的办公室问题或者咨询考试相关事宜。这样既不用面对吵闹的环境,又可以用“我不在”来为自己开脱。
可一个班上除了爱说话爱玩闹的学生,也会有一部分爱安静的学生,他抱着不得罪前者的想法,却将这些希望有安静环境可以学习的人得罪了个彻底。
“班长不是那么好当的,说难听点,干的事多,背的锅也多,不过老师相信你可以处理好。”
说完了鼓励她的套话,他终于切入了将她叫来办公室的正题,“把你叫过来,其实还有一件事要交代。我们班明天会新来一个转校生,我打算把他安排成戴以泽的同桌,就坐在你后面,到时你身为班长多关照一下他,尽快帮他融入新集体,能做到吗?”
新同学?
“能,我会尽力帮他的。”她保证道。
第132章 白乳胶
放学以后许思睿来到祝婴宁班里找她,四处看了一圈,却发现人不在教室里,问了吴波,吴波说:“她在老师办公室,今天刚选上班长,估计我们班主有事交代她吧。”
班长两字让许思睿挑了挑眉,下意识朝邹皓那边看去,他正闷着脑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脸上阴沉沉的,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径自走了。
吴波耸了耸肩:“现在没人敢招惹他。”
许思睿嘁了一声:“就这点肚量。”
嗤笑完,走到祝婴宁的课桌前,先帮她把东西收拾了,然后单肩挎上她的书包,踱步到教室外的走廊等她。
祝婴宁从洪青阳办公室里出来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走廊,微风,身材颀长的少年。
嗯,还蛮养眼。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接过他肩上她的书包:“你等很久了吗?”
“刚来。”许思睿带头往楼下走。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恰好撞见邹皓在校门口等车。他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非常重视对他的教育,上下学都是亲自开车接送,但同为上班族,有时难免加班来得迟些。
从他身边路过时,祝婴宁看着他,想要打声招呼,他却错开了眼神。
“别管他。”看她像是有些受伤,许思睿单手将她别了个方向,拎着她往前走。
祝婴宁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确实让他难做了。”
许思睿用余光扫向她,冷哼道:“用不着反思自己。”
“你们班有我这种情况吗?”她虚心求教,打算取取经。
结果许思睿摇了摇头:“没有。”
“……”
“我们全是原班人马。”他继续落井下石。
祝婴宁又忍不住想叹气,只不过一口气还没叹出来,就听到了他接下来的话:“有野心又不是什么坏事。你已经承受了半路出家的尴尬,他也应该自己去消化自己的难堪,很公平。专注于你应该做的事就好。”
他说的话细究起来堪称不近人情,可有时又会为她提供一个意想不到的切口。
祝婴宁常为他们能够相识一场而感到幸运,他们是如此不同——成长环境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处理事情的方法不同,却又能够互相理解,互相点拨,互相支持。
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你不该去争取”之类的话。
他说的是,有野心不是什么坏事。
**
洪青阳说的转校生在第二天早上如期而至。
他在早读课上宣布“我们班来了个转校生”时,班里瞬间炸开了锅。枯燥乏味的读书生涯,任何一点新鲜刺激都能将大家从重复的日常里短暂拉出来,转校生到来的消息无异于扰乱水池的鱼雷。
男生和女生的声音混在一起,异口同声:“男的女的?”
“男的。”
答案一出来,男生堆里立刻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嘘声。
“切!”
“无聊。”
“男的啊,那算了。”
女生堆里几个外向胆大的又趁势问:“阳哥,转校生帅不帅?”
惹得其他女生咯咯直笑,还有男的大声抗议:“你们怎么这么肤浅?”
洪青阳瞪了底下人几眼:“一天天的没个正形,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人家都是过来读书的,又不是过来选美,都给我严肃点!待会新同学进来了,记得报以最热烈的掌声。”
“知道了知道了——”
嘴上这么说,却并没有多少人严肃,坐得离走廊近的甚至已经扒着窗往外瞧了。
洪青阳走到前门,对新来的转校生说:“进来吧,到讲台上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转校生闻声走了进来,由于校服是前几天新买的,看起来比班上任何一个同学的都要新,饱和度很高的蓝白色明艳如蓝天白云,他本人的气质却没有身上服饰这么跳脱,黑发黑眸,发色和瞳色都很深,唇色却浅淡,眼睛是近似丹凤的内双,眼尾略
微上挑,看着有些清冷,像一幅用墨时浓时淡的水墨画。
是耐看的长相而非惊艳的长相。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声线冷冷淡淡的,介绍说自己叫章嘉程,且将名字一笔一划写到黑板上。
字没有任何训练过的书法痕迹,胜在写得端正,横平竖直规规矩矩。
班上同学依言送上最热烈的掌声,在掌声里,祝婴宁听到周围有人轻声交流:
“长得不错诶。”
“是吗?这长相不是我的菜。”
等掌声结束,洪青阳指了指戴以泽身侧的座位:“你就去那里坐吧。”
戴以泽的同桌开学前不幸出了车祸,现在人还在医院躺着,请了足足一个月的假。
章嘉程背着书包走过去。
戴以泽对新人一向没什么好脸色,见他走过来也趴在桌面上一动不动,直到章嘉程说了句“借过”,他才往前挪了挪椅子,以便他能从他的椅子和后桌的间隙里通过,来到自己的座位上。
“好了,都回神了啊。”洪青阳拍拍手,示意大家看过来,“今天带早读的同学是哪位?可以上台带读了,其余同学拿出语文课本,翻到第……”他问了下带早读的同学,才继续道,“翻到第12页,读一读古诗文。”
**
转校生的到来让班上同学兴奋了一整天,甚至课间时分还有外班的学生过来观摩新同学。然而少年心性善变,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这股新鲜劲儿很快就退去了,大家又回到了半死不活的学习日常里。
祝婴宁谨遵洪青阳的叮嘱,对转校生关照有加,在第一天就让他有什么不懂的或者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她。
不过一连过了三天,章嘉程也没有来找她帮忙的意思。他很腼腆,也可能仅是不爱讲话,除了开学第二天在讲台上的自我介绍,后来的三天里再没有同学听过他的声音,每天就只是坐在座位上埋头苦学,课间或午休也独来独往。
戴以泽很快受不了新同桌的无趣,每天都在招魂,试图用意念让躺在医院里打石膏的老同桌痊愈归来。
他若是说出太过分的话,祝婴宁会出面制止,当然这种时候他一般也很不服就是了。
“一个老学究,一个闷罐子,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
祝婴宁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学究是在指她。
哀嚎完,戴以泽就会去骚.扰坐在他前面的邵彦君。但邵彦君对他持什么态度全取决于当日的心情,心情好,她会返身过来给戴以泽涂指甲油,在他的草稿本上画画,和他嘻嘻哈哈畅聊某某人的八卦,心情不好,戴以泽就是她的出气筒,轻则得到眼刀,重则收获锁喉。
章嘉程刚开始还有点被他们的相处模式惊吓到,后面也习惯了,能够在戴以泽说出“粉红豹纹很适合你”“比起白蕾丝你更适合攻击性强的纹样”时也面色如常。
一周结束,第二周开始,祝婴宁察觉到了一个细节。
他们班的座位是一周一换,不仅组与组之间会换,排与排之间也会换,理论上来说,所有同学都能有坐在前排和后排的机会。
她所在的这一组开学的时候正好轮到了第四组,也就是离走廊最远的那一组。坐在这个位置不仅需要斜着脖子,还常常会因为黑板反光而看不起上面的白色粉笔字,因此每逢下课,就会有第四组的同学到讲台两侧补抄黑板上的笔记,章嘉程也是其中一员。
一周过去,他们轮换到了中间那一组,视野好了许多,黑板也不反光了,到讲台两侧抄笔记的人自然换了一批人。
但她发现章嘉程仍会上台抄笔记。
偶尔课上需要四人小组讨论,她回头同后桌的他们讨论问题时,也留意到他常常眯缝着眼睛。
她猜他大约是近视了,就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配眼镜。
在又一次目睹他打算上讲台补笔记时,祝婴宁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了他,主动开口:“你抄我的吧。”
章嘉程朝讲台去的步伐滞了滞,回头打量她,表情有些惊讶。过了几秒,他伸手收下了她的笔记本,颔首道:“谢谢。”
“我去,难得啊。”戴以泽在后座懒洋洋地鼓了鼓掌,“这是你自我介绍完以后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有沟通障碍呢,难得难得。”
没人理会他。章嘉程拿着祝婴宁的笔记本回到了座位上,开始誊抄笔记。
这个善举作用有限,并没有让他融入新班级,除了誊抄笔记时会找她说话,其余时间他还是独行侠。祝婴宁和他之间的对话也很单一,不是“你可以把笔记借我一下吗,谢谢”“可以”,就是“你需要笔记吗,我可以借你”“谢谢”,模板化到她甚至可以提前背出他的下一句回答。
今天的体育课他也没去,体委路过他的课桌时,他说自己想请假。
“我头有点晕。”
“请病假得有校医院的诊断条。”体委公事公办地说,“趁现在还没上课,你去趟校医院吧,然后把校医开的条子给我。”
章嘉程向来冷感的脸头一回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他安静了半天,又改口道:“那我请成事假可以吗?”
“那也得去找阳哥开假条。”体委表示爱莫能助。
洪青阳的办公室就在教室外几步开外的地方,不远,但章嘉程也不知道是没想出事假的理由还是怎么回事,始终坐在座位上没动。
体委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吱声或者挪窝,留下句“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就走了。
班上空了一大半,许多同学都下楼上体育课了,少部分拖拖拉拉的人也在同伴的催促下三两成群朝楼下走。
吴波过来找她:“婴宁,我们也走吧,别待会迟到了又被大力金刚罚俯卧撑。”
大力金刚是他们体育老师的诨号,因为他体格壮实,肌肉跟马赛克一样一块一块的。
祝婴宁蹲下去绑紧自己的鞋带,正要站起来随吴波离开,就发现了什么东西。她微微一怔,对吴波说:“你先去吧,我想起来阳哥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待会儿我就追上你。”
“好,那你快点啊,大力金刚来了我尽量帮你打掩护。”吴波说着便离开了。
她走后,祝婴宁也跟着走了出去,依言前往洪青阳的办公室。
只不过不是去找洪青阳谈事的,而是去找他借东西。
没过多久她就走出了洪青阳的办公室,手里握着瓶白乳胶,将其轻轻放到章嘉程的桌子上,什么都没说就小跑着去追吴波了。
独剩章嘉程一人在教室里看着面前的白乳胶,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感觉时光都凝固了,挂钟滴滴答答的秒针声渐次远去,与蝉鸣交织成盛夏的背景音,才缓慢伸出手,将白乳胶握于掌心。
书桌下是脱胶的帆布鞋。
洗得泛白的帆布鞋除了起球褪色,连鞋底都岌岌可危。
白乳胶粘合起来的不仅是鞋底,更是少年敏感脆弱的尊严。
第133章 幸运星和千纸鹤
章嘉程把玻璃瓶递过来,祝婴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直到他说这是谢礼,她才慢半拍明白过来他是在感谢她昨天体育课前的出手相助。
玻璃瓶是文具店常见的五角星款式,巴掌大,里面装着满满一瓶纸折的星星。
“这些都是你自己折的吗?”
他小幅度点了点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别嫌弃。”
“怎么会?”她笑了笑,“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啊。”
正要把礼物收进课桌里,就听到戴以泽对章嘉程说:“你折星星的纸挺特别啊,是透明糖纸吗?”
章嘉程可能没想到戴以泽能看出来,吃惊过后,神色有些局促,望向祝婴宁,解释道:“我都有洗干净的。”
“我不介意。”她又把星星拿起来瞧了瞧,透明的糖纸在眼光下折射出粉紫色或黄蓝色的光,“好漂亮的糖纸,这些是什么糖啊?”
“普通的水果味硬糖,蜜桃味和柠檬味的。”他低声解释。
碰巧都是许思睿喜欢的口味,她好奇地打听了一下品牌,打算之后找时间给他买点儿试试。据说吃甜的有助于振奋心情,自从发现许正康出轨的事,他就颓丧好久了,虽然也照常上下学,但整个人始终像蒙着层灰雾,笑的次数也远不如以前。
她回过身继续学习,后座的戴以泽和章嘉程反而热烈讨论开——主要是戴以泽在说话。
他说用糖纸折星星这个点子他还没想到过,以后可以试试,然后就顺着这个话题聊到了其他的手工上。戴以泽夸耀自己钩针的技术,说得眉飞色舞,这份激动可能也感染了章嘉程,祝婴宁听到章嘉程破天荒开口同他讨论起藏针的缝法,以及围巾应该选用什么配色。
“你居然也会织围巾!”
戴以泽语气里皆是相见恨晚,“你怎么这么有品位,我突然觉得你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祝婴宁既震惊于他们的贤惠,没想到章嘉程看起来这么冷淡的人竟然也会喜欢织围巾,又对他们两个之间的破冰深感欣慰。
傍晚放学以后,她拐着许思睿去了小区附近的便利店,想找找有没有章嘉程说的那种糖果。
许思睿在一旁嘟嘟囔囔赖赖唧唧:“我又不是小孩,也不是狗,你以为一颗糖就能让我开心啊?”
“那你就不要笑啊。”
他手动把自己上扬的嘴角拉下来:“我哪有笑?”
她向店员描述那种糖果的品牌,店员是个新上任的年轻人,听不太明白,问:“长什么样子?”
祝婴宁把那盒星星拿出来,指着折成星星的糖纸:“外表是这种五颜六色的透明糖纸。”
“哦哦,这个我有印象,在直直走过去第三个货架上。”
“谢谢。”
她道了谢,转身要去货柜,却看到站在她身后的许思睿表情微妙,说得难听点,一脸便秘的表情。
“……你怎么了?”刚才不还在笑吗?这也不是六月啊,怎么脸色就成六月的天了。
许思睿没说自己怎么了,反问道:“你手里这个哪来的?自己买的?”
“同学送的。”
“哦。”
他哦完就走了,独留祝婴宁一人在风中凌乱。哦是什么意思?
等她花了几块钱买了袋糖果,塞到他手里,他还是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拆出一颗糖在嘴里含了很久,直到两个人都快走到家门了,才含糊不清且语焉不详地问:“男的女的?”
她握着门把,电光火石间,脑子像通了电一般,骤然想通了全部,包括邵彦君送她围巾那天他别别扭扭的反应缘自于什么。一股笑意从胸口漫上来,她忍了忍,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了声,扭头看他时眼睛也带着笑弧:“许思睿啊,你……”
“行了!不用告诉我了。”他恼羞成怒,脸颊涨红,越过她将门打开,率先走了进去。
本来以为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了,没想到吃饭的时候,这个人居然还是不死心地问:“所以到底是男是女?”
她简直哭笑不得:“是男的,但是是因为我帮了他,所以他才……”
后半句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因为从听到“是男的”三个字开始他的面色就直奔包公去了。
“你没事帮他干嘛?”
“许思睿,你不要没架找架吵。”她耐着性子解释,“我帮他是因为我是班长,他是新来的同学,我有责任帮他适应新集体。”
“就那个转校生?”
“对,你们班里也听说了吗?”
“我不想讨论他。”
“……不是你先要谈论他的吗?”
但这人是打算将蛮不讲理贯彻到底了,吃到一半也不再继续吃,端起饭碗重重地哼了一声。
收拾完饭碗他就走去玄关那边换鞋,问他去哪里也不肯说,祝婴宁也有点来气了,懒得再管他。
她本来以为他们起码得冷战上几天,在房间里听到他回家的动静她也埋头学习,没有同他问好,结果学习完出来倒水的时候,她看到他盘腿坐在茶几旁,拿了盏台灯怼在自己面前,低头专心致志做着什么。
她好奇地走过去,看到他面前摆着一大撂彩纸,正在用彩纸折千纸鹤。
“你折这个干什么?”她轻声开口。
许思睿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但可能觉得早晚得让她知道,没再羞恼地遮遮掩掩,一边和手里的彩纸搏斗,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说:“等我折好,你把玻璃瓶里的星星全换掉。”顿了顿,又小声补充,“全换成我折的。”
“?”
她差点笑出来,想骂一句“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啊许思睿”,可是话未出口,又觉得患上神经病的可能是她自己,不然为什么她会觉得他这样斤斤计较小气吧啦的样子实在怪可爱的?
祝婴宁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从那垒彩纸里分出一些到自己面前。
他终于舍得从千纸鹤里掀起眼帘看向她:“你干嘛?”
“我和你一起折。”她说。
台灯放在他们中间,将桌子一分为二,如同楚河汉界,一个在茶几这头,一个在茶几那头,两个人都静默不语。
光线如河,在他们之间柔柔流淌。
照亮他发红的耳根,也照亮她低垂的眉眼。
**
第一次月考结束,全级的成绩都不太理想,除了尖子生依然尖子,中层学生后退明显。
洪青阳很生气,在讲台上骂了他们足足一节课,说他们暑假玩野了,是不是通通不打算考大学了,家里有矿要去继承的话就尽早退学,把学位腾出来让给其他想学习的学生。
学校领导一合计,觉得这样不行,于是给高二年级也加开了周六上午的补习——两节课上课,两节课考试,一节课自由讨论。打着自愿的名头,但实际上谁不到校都会被老师登记在册。
洪青阳还在班里开设了学习小组制度,要求四人一组,就近形成。在他大刀阔斧的改革下,祝婴宁成了她这一桌和后面那一桌的学习小组组长。
她成绩最好,章嘉程成绩也不错。他偏科严重,英语、政治和历史都不太行,其他倒是拔尖,互相中和一下,在全级也能排到一百多名。令人头疼的是邵彦君和戴以泽,邵彦君华丽丽地考了个全班倒数第一,戴以泽好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全班倒数第八。
关键是这两人不仅学习成绩不行,学习态度也很拉跨,邵彦君是一上课就犯困,戴以泽一上课就多动症附体,对一切学习之外的东西——小到圆规和三角尺,大到某本新出的杂志——全都充满了兴趣。
洪青阳要求学习小组的成员在周六的自由讨论课上共同学习共同进步,但第一个周六,祝婴宁就遭遇了史无前例的难题。
上完两节不得不上的课,考完不得不考的试,最后那节自由讨论课,邵彦君和戴以泽直接早退了。
第134章 摇滚精神
戴以泽和邵彦君离开不久,现在追上去也许还能追到他们。
不幸中的万幸是章嘉程成绩不错,可以自己学习,她对他说了声抱歉:“本来应该四个人一起讨论的,但是我现在得先去找到他们两个。”
他摇摇头表示没事,又让她路上小心,尽力而为就好,找不到就算了,这不是她的问题。
祝婴宁雷厉风行地出发了。
已经到了上午最后一节课,早退氛围浓郁,除了他们班,别班也有几个不爱学习的学生已经收拾好了书包朝外走。
第一次在周六执勤,门卫可能也摸不太准应不应该拦他们,犹豫之下拦得很随机,那种畏畏缩缩贼眉鼠眼的他会拦,大摇大摆且理直气壮地唬骗他说现在已经是放学时间了,他们要回家的人,门卫就会被他们骗得陷入混乱。
在这片混乱里,祝婴宁浑水摸鱼,顺利混在人堆里溜出去了。
她决定在校门周围找找看,如果能找到,就把邵彦君和戴以泽他们揪回来学习,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她不能离校太久。
他们学校占地面积巨大,四周用红白色围墙高高围砌起来,据说把围墙修得这么高就是为了防止学生翻墙,十年前还没翻新的时候,学校的围墙用的是矮墙,不仅有迟到的学生为了逃避惩罚翻墙进来,还有逃课的学生翻墙出去,时间一长,校园论坛甚至有学生实践出了哪个方位的围墙最容易翻,哪个方位的围墙巡逻最严密,还有人给这些据点取外号,什么“东八区有母夜叉巡逻”“小心西六区的洪七公”。
被称为母夜叉的教导主任和被称为洪七公的副校长很生气,一生气,就把学校围墙筑成了高墙。
祝婴宁绕着红白色围墙巡视,对自己能否撞见邵彦君他们实际不抱多大希望。
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绕到学校西南方位
时,她看到了戴以泽。
戴以泽背靠围墙,身前站着几个看起来和他年轻相仿的男性朋友。
祝婴宁正想冲过去将他拉出来,告诉他上课时间和朋友玩是不对的,就看到所谓的“男性朋友”之一攥紧拳头,照着戴以泽的肚子来了一拳。
拳头陷进他柔软的腹部,戴以泽哇的一下就吐了出来。???
她这才意识到那些男生压根不是戴以泽的朋友,他分明是被霸凌了。仔细看,他们穿的校服也不是他们学校的校服,而是隔壁学校的。
“住手!”
祝婴宁看不得光天化日之下此等卑劣行径,正要跑上前赶走那些人,还没跑几步呢,就看到邵彦君拎着一根钢管从对面走了过来,边走边嚼着口香糖,含糊不清地抱怨道:“我说你怎么这么久兜没跟过来呢,一会儿没看住就给我惹事儿。”
说完走到那群男生背后,在他们惊诧的视线下毫不犹豫地抡起钢管,往他们脖颈以上的位置直直一扫。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完全是抱着把人头打下来的目的去的,几个男生被她吓得屁滚尿流,全凭生物本能矮身躲了过去。见没有抡到人,她握住钢管,作势要继续,那几个人才叫嚷着跑开,跑出几步还不死心地回头留下经典败者宣言:“你等着,我迟早找人弄死你们!”
直到邵彦君将钢管扔开了,祝婴宁仍然站在不远处石化。
她对邵彦君的印象一直是爱美小女生,虽然性格比较强势,人也叛逆,常因为化妆等事和老师顶嘴,但怎么也不该在大街上拖着钢管从天而降拯救柔弱男同学。
还好那根钢管没抡到人,不然砸脑袋上,万一砸出点什么问题,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戴以泽捂着肚子,五官仍皱成一团。邵彦君走上前要拉他,结果他一低头又吐了出来,吐的几乎都是酸水。
见状祝婴宁也没心思想别的了,跑上前对他说:“你这样不行,我扶你去校医院看看。”
听到她的声音,这两个人仿佛才意识到她的存在,邵彦君卧槽了一声,大受惊吓,像蚂蚱一样原地蹦开了,戴以泽边吐边抬头看她,受到刺激,吐得更加不知今夕何夕。
“……”
祝婴宁张了张嘴,又闭上嘴。
“你怎么在这儿?!”邵彦君从远处走回来,心有余悸地问。
“我找你们回班里学习。”她说,“不过这件事先稍微朝后放放,我觉得得带他去医院处理一下。”她指着戴以泽。
邵彦君摇头:“没必要。”
“你确定吗?起码喝杯生理盐水吧,不然……”
祝婴宁还想劝一劝,邵彦君就拖着戴以泽走了。
她的动作像在拖死狗,戴以泽在她身后一边抡着双腿走路一边捂着嘴吐。祝婴宁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跟了上去,在邵彦君耳边锲而不舍地洗脑“还是去医院看一看吧”“真的不带他去医院看一下吗”。
邵彦君被她吵得心烦,从书包里摸出副耳机戴上去。
祝婴宁一路跟随他们上了公交车,又跟着他们坐了十几站,在一个人烟稀少的住宅区下了车。
这里很安静,行道树枝繁叶茂,在柏油马路上投下细碎光斑,附近有间特殊教育学校,不大,即使是中午放学时分也显得寂寥冷清。
看邵彦君没有赶她,祝婴宁便一直厚着脸皮跟在后头。
戴以泽已经好了一些,能自己走路了,背着书包迈着小碎步走在邵彦君身边,还有功夫吐槽:“喂,小土妞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诶,不把她赶走吗?”
许是戴着耳机没听到,邵彦君健步如飞。
一楼的商铺大多都租给外人开艺术室了,艺术氛围浓厚,一路走来,不仅墙画琳琅满目,还有不少琴行、书法室、画室和珠宝店,乐声悠扬,若隐若现。
他们走过商铺,进入一片小区,又七拐八拐地通过露天阶梯来到了一间地下室门口。
地下室门前有个几平米的小院子,形似天井,从这里仰头能看到上面四四方方的天。
院子的墙上用喷漆喷了许多涂鸦和英文字,LinkinPrak、GreenDay、GunsNRoses、TheRollingStones……有些乐队名称上面被人用红喷漆打了大叉,后面又被人用黑喷漆补上去,接着又被打叉,如此循环往复,还有一些乐队名称外面被喷了一圈又一圈油漆强调。
墙上有骷髅头,有笑脸也有花城蓝色的哭脸,还有人画了一只肥肥的橘猫,橘猫头上有个对话框,对话框里是句脏话——
f**k。
连地下室的门也涂成了明艳的克莱茵蓝。
邵彦君用钥匙开了门,里头立刻传来爵士鼓的鼓声和一阵电吉他的声音。她走进去以后,戴以泽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祝婴宁想了几秒,在戴以泽关门之前灵敏地挤了进去。
“……”
戴以泽翻了她一个白眼,不情不愿地把她放进来。
进来以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三四十平大的空间摆放了一条沙发和许多乐器,四面墙上都贴了隔音垫。有四个人正在这里排练,键盘手吉他手贝斯手鼓手一应俱全,发型发色各异,像一盒彩色的糖果。见到邵彦君和戴以泽过来他们也没有停下,甚至对她这位不速之客也没表现出多少惊奇和探究。
邵彦君将书包随意甩到沙发上,从角落的冰箱里找出冰镇可乐,同时头也不回扔给戴以泽一瓶电解质水。喝了几口可乐,她就坐到了乐队前方的高脚凳上,掰了掰话筒,低着头开始玩手机。
“你还不走啊?”戴以泽又开始赶她。
“你人没事了吗?”她反过来问他。
戴以泽脸上有点扭捏,把手头正在喝的电解质水的瓶盖重新拧上,说:“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有点肠易激。”
“哦,那我看一会儿再走。”她决定将厚脸皮贯彻到底。
正说着,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了起来,祝婴宁拿出来一看,是许思睿。
戴以泽很高兴:“你看,有人在催你了,你赶紧走吧。”
她充耳不闻,走到角落里接起电话。
“人呢?”电话那头许思睿的声音传来,含有几分不悦。现在已经放学了,他过来她的教室找她才发现只有书包还留在这里。
她说明了一下情况,许思睿在那头安静几秒,才说:
“地址。”
“我过去接你。”
“不用了,你先回家吧,我可以自己回家。”
可他是铁了心要过来接她,祝婴宁实在毫无办法可想,默默思考他的分离焦虑是不是日益严重了,腹诽归腹诽,还是只能如实报出小区地址,让他到之前先给她来个电话。
放下手机回到沙发上,祝婴宁龟缩在沙发一角,戴以泽坐在另一角。
被她误以为在玩手机的邵彦君终于从手机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了歌词,将手机架到乐谱架上固定好,自行开了会儿嗓,才拿起麦。
她开始唱歌了。
她一开口,祝婴宁就像被什么定住一样。
说起来倒是古怪,同桌这么久,她竟然没听过邵彦君唱歌。学校的音乐课都是去专门的音乐教室上,音乐教室可以随机入座,邵彦君总是坐得离她很远,专门挑僻静小角落,唱歌也不大声。每学期期末的音乐考试除了唱歌,还可以自行选择乐器演奏,每逢这种时候,邵彦君总是上台表演三角铁。
邵彦君的声音称不上甜美,有种哑哑的烟熏感,平时听她讲话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此刻她的歌声响起,才发觉这把嗓子实属摇滚的宠儿,自带金属质感,穿透力极强。
祝婴宁对摇滚一知半解,看不懂面前疯狂摇头点头的乐手究竟在嗨什么,她不懂和弦,也不懂鼓的节拍。但她的头皮还是随着乐声激昂与鼓点喧嚣一阵一阵发麻,像有噼啪作响的电流沿着尾椎窜到了她的天灵盖上,又化成流星雨奔涌于她的血管。
鼓点震得心脏都随之鼓动,镲的声音将两只耳朵的耳膜拧成钢丝。
她一会儿觉得自己是通了电的金属片,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冒烟的插座。
等他们唱完了,她还被音乐的余韵摁在沙发上,久久起不来。
地下室里安静下来,更显得耳膜余音鼓噪。
邵彦君的那几个朋友纷纷离席喝水或者刷手机,有人留意到她,问:“这是?”
“跟屁虫。”邵彦君低头玩着手机回答。
祝婴宁:“……”
戴以泽又孜孜不倦地赶她:“听完了就赶紧走吧,你听得懂他们在干嘛吗?”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试探性说:“你告诉我我就懂了。”
“我告诉了你你也不懂。”戴以泽鄙夷道,“他们明晚有个演出,今天得抓紧时间排练,你就别来凑热闹了,省得碍手碍脚。”
“演出?是自己作词编曲吗?”
戴以泽不耐烦回答,倒是吉他手好心答道:“对呀,自己作词作曲,曲是我们合作编的,词是小君自己写的。这首歌主要是满足她的癖好,她偶像是崔健,最喜欢的歌是《从头再来》,一直想试试雷鬼摇滚,不过国内玩雷鬼的太少了。”
好吧,祝婴宁必须承认,果然对方告诉了她,她也听不懂。
由于听不懂,她只能微笑点头附和,然后问出一个和音乐毫不相干的问题:“词是邵彦君自己写的吗?那她刚刚怎么找词找了那么久?”
吉他手哈哈大笑,戴以泽冷冷地说:“因为她脑子不好,自己写的词也记不住。”
“编排谁呢?”邵彦君凶恶地一瞪眼。
戴以泽无视她的怒火,对祝婴宁说:“你看,你连别人跟你解释了都听不懂,你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祝婴宁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她若有所思着出去了,戴以泽松了口气。其他乐手问他“这人是你们同学吗?我看她穿着和你们一样的校服”,他如逢知音,正要大肆宣讲她的坏话,告诉大家她是如何板板正正,如何严格守旧,如何土里土气,就见祝婴宁又走了回来。
“?”
他目瞪口呆,问,“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没说我要走呀。”她理直气壮地说,还挥了挥手里的树叶,“我只是出去找了点东西。”
“……你找片树叶来做什么?”
“这个嘛……”
其实祝婴宁觉得在别人刚表演完摇滚以后,突然在他们面前吹树叶,这举动挺傻挺突兀的,按许思睿常说的话来说,还很“装”。但是为了驳斥戴以泽刚刚那番话,她觉得傻就傻点装就装点吧。
她故技重施,用捡来的树叶吹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戴以泽瞪得眼眶都要兜不住眼珠了,一直懒懒散散的乐手们也直起了腰,新奇地看她表演。
一曲吹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乐手们相继围在了中间:“我去,你这个好牛啊,你真是用树叶吹出来的?没有用任何腹语协助?”
“真的。”她拿起树叶,又当着他们的面吹了串音阶,证明确实是树叶的声响,然后挥了挥手里的树叶,“好玩吧?”
“好玩!你能不能教我啊?吹这个得用什么树叶,你告诉我,我去外面找几片。”
“我也想学,你也帮我找一片呗。”
连邵彦君都从手机屏幕上抬起了头,探头探脑看着她手里那片平平无奇的树叶。
戴以泽汗颜:“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今天下午得排练?”
“哎呀……”
被他提醒,大家才讪讪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准备继续短暂休息后的排练,不过吉他手还是怕她忘了似的,重复道:“你记得教我啊!我想想……要不你明天来看我们演出吧?”
乒乒乓乓的乐声再次响起,祝婴宁回到沙发上,朝戴以泽扬了扬树叶:“你看,你们能欣赏我的音乐,我也能欣赏你们的音乐,就算互相不了解,有些审美也是共通的。我确实不懂摇滚,但是欣赏美好的音乐不需要划界。”
戴以泽:“……”
他感觉自己莫名其妙被喂了满满一大锅鸡汤,这感觉有点像在写命题作文,先由一件小事引出道理,最后再升华主题。怎么会有人活得像命题作文一样?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明天该不会真想去看他们演出吧?”他皱着脸问。
“会吧。”她说,“你们明晚具体在哪里表演?”
戴以泽看了看全情投入于唱歌的邵彦君,叹气,老大不情愿地将地址说了。他说完,祝婴宁的手机恰好又震了起来,许思睿催命一般给她打来电话,她握着手机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
第二天晚上的乐队演出许思睿倒是没有跟来,祝婴宁提前跟他说了自己要出去,交代了去哪里,几点回来。听说是Livehouse,他兴致缺缺,表示自己不爱去吵闹拥挤的场地,并且要她看完了演出尽早回家。
“要是需要我接你就打电话给我。”
“我没有那么脆弱……”
她无奈地离开,关上门那一刻感觉她和许思睿仿佛在玩一种过家家游戏,她扮演的是早出晚归忙于工作的妻子,他扮演的是阴暗的家庭主夫,还是安全感缺失窥探欲爆棚那种。
她摇头甩开这个离谱的联想。
演出祝婴宁是走关系进去的,不需要买票,邵彦君给了她一个工作人员牌,上面写着后勤部门。除了邵彦君他们,现场也有其他摇滚乐队,她随着观众挤在下面的观看场地上,被观众们挤在中间一起蹦蹦跳跳,乐队表演到嗨的地方,甚至还会有激动不能自已且与她素不相识的观众抱着她尖叫着蹦跳。还好对方不是男的,不然她简直要奓毛。
她天生性格寡淡,虽然被裹挟着蹦蹦跳跳,但还是很难像周围人一样发出高分贝尖叫,或者忘情呼喊出“XX我爱你”“XX我要给你生小孩”,唯独在邵彦君他们登台时,她才来了些精神,跳得更加真情实感了些。
邵彦君穿着一身粉红豹纹装,上身一字肩,下身超短裙,中间用疑似镶满碎钻的棕色皮带一束,显得腰细腿长,既潮流又复古。
祝婴宁不得不承认戴以泽的审美眼光非常毒辣,邵彦君穿上这身衣服,连气场都比往常强多了。她的长相偏英气那一挂,浓眉大眼,脸型也微方,能够压得住豹纹,同时又因为她自身偏爱粉色,美甲和发尾都是粉棕色,两相一结合,倒也不显得突兀。
他们开始表演了。
打头那首歌就是他们自创的新歌,底下观众没人听过,自然没人跟唱,不过饶是如此,大家还是蹦得很开心很来劲。
舞台上的邵彦君光芒万丈,一扫白天在教室睡得半死不活的萎靡样子。贝斯手也很嗨,听周围人说这是贝斯难得出风头的一次,以往容易被观众当成透明人的贝斯手终于站起来了,这都要归功于雷鬼摇滚编曲时对贝斯的重视。
这是祝婴宁第一次来Livehouse,也是她头回真正
意义上接触摇滚演出,她并没有因为一场演出就狂热迷恋上摇滚或者一时兴起决定加入某个乐队,她还是那个她,毫无变化,就像邵彦君也还是那个邵彦君一样。
她还是觉得学习是学生的首要任务。
邵彦君也还是对学习提不起兴趣。
若是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同桌这么久,高二第一学期夏末秋初的这一天,祝婴宁终于被邵彦君邀请到了她的领域,目睹她肆意生长的土壤。
她踏上这片土壤,作为一个天外来客,纯粹抱着欣赏一场演出的心态,没有说教,更没有劝阻。
她是几百个观众中的一员,是沸水中一滴即将变成水蒸气的水。
**
演出结束,祝婴宁在后台找到邵彦君他们。邵彦君大汗淋漓,嘴对着矿泉水瓶连续灌了三大口。乐队其他成员问祝婴宁觉得怎么样,有兴趣学摇滚吗,她摇头说:“完全没有,但是你们表演得很好很好,我喜欢你们的演出。”
她来到后台也只是为了表达这句真心实意的夸赞。
玩嗨了的贝斯手哈哈大笑,说她的回答很有摇滚精神。
“什么是摇滚精神?”
“我也说不准诶,可能就是说真话的精神?”贝斯手笑着问吉他手,“你知道什么是摇滚精神吗?”
吉他手说:“不知道。”
“你看,这就是摇滚精神。”贝斯手指着吉他手,“Honesty。”
在他们闹着要她教他们吹树叶之前,祝婴宁问出了自己的困惑:“为什么没看到戴以泽?”
“他提前回去了吧。”邵彦君边给自己补妆边说,“反正来不来都是看他自己心意。”
祝婴宁茫然:“他不是你们乐队的一员吗?”她还以为他是个类似替补或者后勤的角色。
“不是啊。”众人纷纷摇头,笑道,“严格来说,他可能只是小君一个人的服装顾问吧。”
“服装顾问?”
“对,小君每次穿的衣服都是他亲自设计和缝制的。”——
作者有话说:今天二合一了,因为剧情关联度比较高所以两章并成了一章,十点半没更新,大家别跑空了。
第135章 喜欢粉色
要解释清楚戴以泽为什么会是邵彦君的服装顾问,得从他们小时候讲起。
他们两人的妈妈是闺蜜,都喜欢女儿,得知怀孕后两人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去商场为未来宝宝shopping,挑选一大堆美丽精致的母婴产品。结果生出来却是一男一女,戴以泽妈妈想着不能浪费早前给戴以泽买的那些婴儿车啊衣服啊,于是从小就将他打扮得粉粉嫩嫩。
后来打扮出了惯性,一直到上幼儿园了也没改回来。
在妈妈的影响下,以及自身喜好使然,比起沉闷的黑白灰,从小戴以泽就更加喜欢这些所谓的“淑女的颜色”——更靓丽的色彩。邵彦君是他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因为他们两个都对粉色裙子情有独钟。
但是上了幼儿园,渐渐的,他们开始听到同龄人间的一些闲话。
对邵彦君就是:“她这么暴力,居然还喜欢粉色裙子。”
对戴以泽就是:“他一个男的,居然还喜欢粉色裙子。”
仿佛粉色只是为淑女贴身打造的似的,裙子也只有淑女才有资格穿。
戴以泽性格比较软,用戴以泽妈妈的话来说,人的性格和体质有某种关联。
虽然前后脚出生,生日只差了八天,但邵彦君出生时重达7.5斤,戴以泽却只有可怜的4.8斤,邵彦君从小壮得像头牛,哭起来嗷嗷大声,整栋楼都能听见,发烧了也是睡一觉起来就退烧了,戴以泽相反,哭起来声音细细的,跟老鼠没两样,发烧了更是反反复复降温升温,甚至会严重到口吐白沫,将全家都扰得不得安宁。
总之,戴以泽的性格就跟他的体质一样软趴趴的,被人欺负了也只会忍气吞声。邵彦君正相反,谁敢说她暴力,说她不适合粉色裙子,说她是男人婆女汉子,她马上就能抄起扫帚跟人拼命,一边打一边问:“谁暴力了?谁是男人婆?”
戴以泽被人说娘娘腔并且唯唯诺诺连屁都不敢放一下的时候,也是邵彦君站出来,言简意赅:“滚!”
从幼儿园开始邵彦君就是戴以泽的保护神,当然,这是邵彦君自封的,戴以泽并不肯承认。
上了小学乃至初中后,同学间这种对异类的霸凌依然无处不在,甚至愈演愈烈。
邵彦君我行我素,是断断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性子,所以倒是没怎么挨欺负,要是有男生嘴贱说她男人婆,会被她狂追三层楼,打到服为止。
戴以泽则无法融入男生群体,尽管他对自己的性别认同是男性,上厕所也会去男厕所,可大家一旦得知他竟然喜欢粉色、喜欢裙子、喜欢手工制品而厌恶一切篮球足球之类的团体活动,就会觉得他是个死变态。
小到上厕所时被人恶意满满地指着生.殖.器说“你居然也有.j.啊,我还以为你用.b.尿尿呢”,大到初中住宿的时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衣服被扒光,换上了一套劣质女仆装。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始终和邵彦君同班,邵彦君是他的保护神——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她维护了他许许多多次。
在男女对视几秒都会被传绯闻的年纪,邵彦君对戴以泽的保护却没有引出任何绯闻,并不是因为大家赏识他们固若金汤纯洁无暇的友谊,而是因为有更离谱的传闻诞生,说戴以泽是男同性恋,所以两人才能成为闺蜜。
被人造谣本来是很惨的,更惨的是戴以泽当时暗恋的那个女生也信了这个传闻,在他表白后厌恶地说“你喜欢男的就去跟男的表白,别拿我当同性恋的幌子”,但是邵彦君听到此番惨剧以后笑得差点晕过去,又让戴以泽觉得这事好像也没有那么糟,起码这件事也可以拿出来和朋友笑一笑。
初中的时候,戴以泽迷上了画画,邵彦君接触起音乐,他开始尝试帮她设计演出的衣服,后来日渐沉迷此道,决心让她替他穿上那些他没法穿的亮晶晶的裙子。
于是他们发展出一种奇妙的共生关系,一个提供保护,一个提供服饰。
上了高中以后戴以泽学会伪装自己了,不再在班上暴露自己的喜好,他受到的欺凌少了许多,尽管还是有郑泽楷之流觉得他说话的声音中气不足,缺乏阳刚之气,以及还是有以前初中的男同学在偶遇他的时候会像周六中午那样笑眯眯地对他拳脚相加。
他依然为邵彦君设计衣服,且设计得越来越好。
“你们在说我?”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正在讲述的邵彦君和正在倾听的祝婴宁都吓了一跳,回头看,戴以泽走进了后台。
“你没走啊?”邵彦君问。
“我就去上了个厕所。”
她耸耸肩,继续补口红去了。
戴以泽警惕地瞄了祝婴宁一眼,好像生怕她得知了自己的什么秘密一样,祝婴宁说:“刚刚大家告诉我邵彦君的裙子是你设计的。”
“那又怎么样?”他露出更谨慎的表情,还掺了些不耐烦。
“没怎么样,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审美也在线。”她竖起大拇指。
“本来的事。”他很贱地说,“啧,被你这么土的人夸,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
**
那天晚上看完演出祝婴宁就回家了,以至于戴以泽目送她离开的背影,还有些惊奇:“她居然没劝我们回去学习?说起来她是过来干嘛的,真是过来看你们演出的?”
“可能吧。”
邵彦君张嘴打了个哈欠,嘴张得老大,也没用手捂,惹得戴以泽很嫌弃地说:“你可不可以注意点形象?我都可以看到你的扁桃体了。”
“看到又怎么了?我扁桃体长得又不丑,我就乐意被人看扁桃体怎么了?”邵彦君翻着白眼,“待会儿他们要去聚餐,你去不去?”
“烧烤就算了,我肠易激啊。”
“……砂锅粥。”
“那可以有。”
**
周一回到学校的时候,早退的邵彦君和戴以泽都被洪青阳逮去批评了,连带着祝婴宁也遭了殃,因为无论她的动机是什么,早退都是不争的事实。洪青阳把她叫去办公室,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训了一通“你是班长你要以身作则”的话。
第二周的周六,由于无需排练,这两人总算没再早退,但也非常不在状态,就像两根牙膏,逼一下动一下,用力挤才能从他们脑袋里挤出为数不多的知识。
自由讨论环节一到,戴以泽立马趴在桌面上睡觉了,坐在他前头的邵彦君更是考试考到一半就昏睡不醒。
祝婴宁铁面无私地把他们叫起来,无视他们的抗议,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四个人一召集,按照以前给吴波许思睿他们补课那样,制定了严密的学习计划,并坚决贯彻落实。
邵彦君和戴以泽抱怨连天,邵彦君说:“我又不是学习的料,你都看到我们演出了,何必硬逼我们做我们不擅长的事?”
“音乐和学习又不冲突啊。”祝婴宁说,“不管你是打算当艺术生还是干嘛,文化课成绩都是你的敲门砖,是托举你的踏板,有了它你才能去到更好的环境,结实更多志同道合的高素质高水平的朋友。好了,别说丧气话了,看这道题。”
在她的逼迫下,期中考的时候,邵彦君悲催地从全班倒数第一进步到了全班倒数第三,戴以泽从全班倒数第八进步到了全班倒数第十一。
祝婴宁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对他们还是太过放纵了,期中考后又给他们制造了更魔鬼的计划。
**
自从祝婴宁当选上班长,邹皓已经整整半个多学期没跟她说过话了,他的心态也在这半个学期里有了微妙转变,刚开始肯定是看她各种不爽,后来不爽随着时间消退些许,转变成了深深的疑惑。他不明白自己哪里比祝婴宁差,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无法得到同学们的支持。
这种“不理解不明白”一开始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后面就成了真心实意的困惑。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他开始观察祝婴宁。
严格来讲,是观察她与班上同学相处的模式。
她做的那些事——给予不合群的转校生关照啦,将对学习毫无兴趣的邵彦君和戴以泽硬拉来学习啦,在值日生临时有事的时候自告奋勇和别人交换轮值时间啦,在邹皓看来,全是些蠢得要死且效率极低的事。
她不像二十一世纪的人,反而像革命时期为民奉献的基层干部。
现在又不是百废待兴的革命年代,现在的人也不似以前的人单纯好骗,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在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生活、产生过形形色色的欲念以后,谁还愿意吃她那一套?
可是,靠,大家好像还真的愿意吃这一套。
在班上大多数学习小组都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失去了热情且变得停滞不前的时候,他发现只有祝婴宁带的学习小组依然学得热火朝天。
章嘉程自不必说,本来就是沉稳爱学习的性子。重点是其他两位。邵彦君脾气大,难以管教,戴以泽嘴碎,喜欢唧唧歪歪,两个人都是问题儿童,可即使嘴里牢骚不断,他们也会在她的组织下抓耳挠腮地对付自己并不擅长的习题,一边散发怨念一边继续学习。
第二次月考的成绩出来,两个人都进步飞快,虽然仍然处于班里中下游的水准,可还是将洪青阳感动得给他们颁了个自制的进步奖,还把他们整个小组评为最佳小组,在班会课上大肆表扬了一番。
邹皓一直期待某天,当班上同学察觉到祝婴宁的不好,会像恭迎皇帝回朝那样对他说“邹皓,真怀念你当班长的日子”,如此一来他就可以顺利班师回朝。可惜一个学期都要结束了,对他说过这话的只有郑泽楷,原因还是他不管纪律——唯独他当班长的那段日子,他才可以在自习课上大肆讲话玩闹。
他端着他的自尊和傲慢,不知该往何处安放,直到这些自尊被打磨被抛光,在日复一日的纠结和自我重塑中变成了一股试图适应环境的紧迫。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136章 驱邪
邹皓找到祝婴宁时,她正在座位上制定期末考试复习计划。看到他走过来,她第一反应是往身后瞧了瞧,误以为他要找的是其他人,毕竟他们已经快有一个学期没有正经说过话了。
现在是午休时分,教室里零零散散坐着半班人,邹皓怕接下来的对话让自己尴尬,放轻声音问:“你能出来一下吗?”
祝婴宁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当下已是十二月末,北京早已下过初雪,天气很冷,她缩着肩膀随邹皓绕到了人烟稀少的楼梯拐角,看到邹皓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后颈,不太自在地说:“我要向你道歉。”
她完全怔住了,傻愣了好几秒,才问:“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他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啊?
“我为我的小气向你道歉。”有了前一句打头,后面的话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启口,他一股脑将提前打好的腹稿倾倒而出,“你这学期刚当上班长的时候,说实话我挺不服的,但是观察了这么久,我发现班上同学都愿意和你亲近,而这正是我所欠缺的,我希望我们能和好——我们在这学期结束前和好吧。你身上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学习。”
她边听边张大嘴巴,直到牙齿被冻得冷飕飕的,才赶紧将嘴巴合上,含着声音不太确定地重复:“……你是要向我学习吗?”
“对。”
“啊……”她整个人还是懵的,“可是,你不是很讨厌这种……嗯……”她比划了一下,从脑海中搜刮出他以前用过的一个词,“美美与共的大同社会吗?”
在她的印象里,邹皓应该更加锋利,更加有个性,更加利己主义才对。
邹皓苦笑道:“其实我现在也不喜欢,我依然不觉得我奉行的那套想法有错。”
“那为什么还……”
“因为我不想在与人争的时候输了。”谈起这个,他变得更不自在,可还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嗫嚅道,“我以前读的小学和初中都比较一般,咱学校的初中部其实不怎么样,在那里我随随便便就能成为凤头,可是来到高中以后,想要争赢别人似乎变成了一件更吃力的事。学习上,我争不过谭菁菁……
“不瞒你说,其实参加模联比赛的时候,她虽然是我队友,可我心里老想跟她较劲,她说要往东,我就非要显摆自己的意见,提出‘往西也行’,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们队才没有获得团体奖,只有她本人获得了个人奖吧,是我给我们队拖了后腿。”他再次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后颈,祝婴宁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小动作。
“对你,其实我也……嗯,怎么说呢,我既觉得你以后会出人头地,所以想要与你来往,心里却又害怕你真的比我强。这么想挺拧巴的吧?”他笑了笑,“所以等到担忧成真,你真的比我强了以后,我就接受不了这种心理落差了。”
“我这个人,可能真就是这么小气吧。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我爸妈总跟我说‘你要和学习好的来往,别和不三不四的人玩’,但我功力不到家,导致既交不到不三不四的朋友,也无法获得学习好的人的青眼。说实话,看了你和班上同学相处以后,我才意识到我在人际交往上也许是有些问题的。”
“但是,我还想争,我不甘心就这样算了。而想争就得适应,无论我个人认不认同,只要这是这个社会运转的方式,我就会去适应。”
他伸出右手,做出要和她握手的样子,眼睛隔着镜片直视她的眼睛,诚恳地说,“如果你能接受这样小气的我,请你教我和同学们相处的方式。”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很有自身风格的一句话,“我会给你提供等值的回报。”
听他讲了这么多,祝婴宁脸上的茫然终于逐渐褪去,化成了然。
她看着他伸来的手,停顿几秒,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与他紧紧握了握,弯起眼睛笑道:“虽然你说了很多自己的缺点……但是,单凭你愿意为了下一次获胜而做出改变这一点,你就比我厉害多了,我相信你迟早能成大事。邹皓,你还记得你很久以前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吗?我想将它送还给你。”
她说话时白气从唇间溢出,模糊了彼此的五官。
可掌心交
接之处的温度却是清晰的,隔着手套依然灼人。
她铿锵有力的声音伴着轻浅的笑意传来,她说:“你我前程似锦。”
**
期末考结束,寒假卷着雪粒匆匆到来。
随着春节临近,一切似乎都停止了摆动——学习停了,学校里连清洁工都放了假;家教停了,家长说要带着自家孩子去国外旅行;连钟点工阿姨都说自己要抢票回老家和儿女们团聚。
北京起码空了一半,连宠物猫狗都有一半要回家过年。走在路上时许思睿信誓旦旦地这么说。
祝婴宁发现他自放假以来就莫名显得焦虑。这种焦虑并不显化,只有极偶尔的时候才会露出端倪。
在她接打别人打来的电话时,他会状似不经意地从她身边路过,然后状似不经意地伸长耳朵试图偷听到电话里的内容。在她看到小区里的某个家庭一起散步并随口感叹了一句“团圆真好啊”以后,他也会神经质地反驳说:“我觉得团圆是中国人的陋习,像什么端午节团圆、中秋节团圆、春节团圆……哪来那么多团圆的节日?难道你不觉得很做作吗?”
她对他古怪的理论理解不能:“……不啊,我不觉得。”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被节日团圆的氛围激发出了对周天澜的思念,还特意赶他和周天晴一起去监狱里看望周天澜。可是看望完周天澜回来,许思睿还是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
她和吴波打电话,吴波在电话里说自己的新年愿望是可以攒够钱买票去看Bigbang的演唱会。
“他们的票贵吗?”
她刚问出这句话,许思睿就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紧张地问:“什么票?什么贵?你要买票去哪?”
吴波在电话那头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祝婴宁只好先说没什么,挂断电话以后才担忧地摸了摸许思睿的额头,还说自己知道一种柚子叶可以驱邪。
“你让我违背了自己的无神论。”她唉声叹气,似是颇为忧愁。
“?”
许思睿瞪了她一眼,坚称自己好得很,绝对没有被鬼上身。
“被鬼上身的人都说自己没有被鬼上身。”
“?”
他甩了她一个白眼就回房间了。
直到寒假第七天,祝婴宁才恍然明白过来许思睿到底在焦虑什么。
那天刘桂芳给她打来了电话。
第137章 不速之客
接起自己阿妈的电话,听到她在电话那头问她今年买了哪一天的火车票回家过年时,祝婴宁才慢半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逃避思考这个问题。
她刻意将回家这件事从脑海里清空,刻意拖着没去买票,刻意假装没有这件事需要考虑,直到刘桂芳打来这个电话,才不得不正视起被她遗忘的现实。
她看向站在他身后的许思睿,本是为了逃避刘桂芳的问话所做出的下意识的动作,却发现许思睿看起来竟然比她还要紧张。回忆起他寒假以来的种种反常,她这才恍然大悟。
“怎么样?你买了哪一天的车票?说啊,我好叫你阿弟过去镇上接你。”刘桂芳在电话那头高兴地说,“前段时间不还打电话跟你提到了村里修路的事吗,原本通往镇上的沙路通通换成了柏油路,以为没个两三年修不好呢,没想到年前就竣工了。这下咱来往镇上可比以前方便多了,我寻思咱也可以跟其他家一样,买辆自行车,以后一个人要去干什么也轻便。”
祝婴宁三心二意地听着,轻声附和:“嗯……是该买,我前段时间又往你卡里打了笔过年的钱,你记得去镇上的银行取,要是买自行车的钱不够,也可以跟我说。”
“够了,够了。”刘桂芳说,“这一年来我省了省,也省下了千百来块,买辆那什么……什么手的自行车也够了。”
祝吉祥的声音在旁边补充:“二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老是记不住。”
“对对,二手。”刘桂芳笑呵呵地重复,说完意识到祝婴宁还是没告诉她哪天回家,于是又追问了一遍,“你哪天回来啊?”
“我……”她又看了许思睿一眼,收回视线,盯着座机缠绕起来的线圈,声音低低闷闷的,“我前段时间太忙了,忘了买票,现在已经买不到回去的火车票了。”
“什么?!”刘桂芳听着有些楞,“你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火车票没了,那顺风车的票你还买得到不?那种小轿车、面包车……再不行也有摩托车载人回老家过年的,你多去打听打听,趁现在说不定还能买到。”
“顺风车现在这个时间段可能也比较难买了吧……”她撒谎撒得心虚,手指不由自主绕起了话筒的线圈,说话也变得越发支吾。
好在声音化为电流传播本就有些失真,刘桂芳没有听出她的心虚,只着急地数落她:“我说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咋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呢?过年回家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都能给忘了,你现在赶紧想想办法,再不行就让许思睿爸爸想办法帮你搞张票。”
刘桂芳对有钱人的想象还停留在只要被冠上“有钱”两个字,就能只手遮天,能撬动一切社会规则,而没有考虑到这个“有钱”究竟是指多少资产。祝婴宁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和她解释清楚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太难,所以只说:“我去想想办法吧,过几天再联系你。”
“行,那你尽快想办法。”刘桂芳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其他事,小到家里的猪今年下了几只猪崽,大到村里又有谁谁谁脑溢血去世了,这才将电话挂断。
祝婴宁把话筒安回原位,一回头,就看到了身后许思睿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坐在沙发上,目光沉沉,问她为什么要撒谎。
祝婴宁抠了抠身下的沙发套:“……我不太想回去。”
她担心回去以后又经历一次上回过年的事。她可以不辞劳苦地挣很多钱寄给家里,唯独害怕精神
上被某种看不见的丝线缠住。她害怕再一次经历失望,害怕再一次清晰得知刘桂芳其实没有那么爱她。
当然,后面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她只说:“我想留在这和你一起过年,可以吗?”
许思睿哼了哼,用手支着颊侧,说留在他家过年是要收住宿费的。
“你要多少钱?”她便也有模有样地问。
“钱不钱的另说吧,但是你得听我使唤。”他颐指气使道,“比如过几天和我一起去买年货,家里缺了很多吃的,也没有买对联。”
“哦……”她心里那点儿小小的阴翳慢慢消散,化成了袅袅的烟,她笑起来,露出洁白的上牙,“好啊。”
**
几天后,在出门去买年货之前,祝婴宁又打了个电话给刘桂芳,告诉她自己想尽了办法,实在没能买到回家的车票。
刘桂芳自然是不高兴的,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说谁谁谁的儿女远在海南都回家过年了,只有她们家冷冷清清。祝婴宁听得不太好受,只能保证说等高考完一定回去。
好不容易安慰好了刘桂芳,她挂断电话,心情也随着话筒扣入座机而沉了下去,直到许思睿过来掸了掸她的额头,叫她不要再发呆:“再不赶紧去进货,过几天商铺都关了。”
她振作起来,拿起一早就写好的清单,换了鞋子和他一起出门。
和许思睿一起逛超市是一件令人血压飙升的事,因为他不按照事先列好的清单来,想一出是一出,要是跟他说买这个东西会超预算,他就会说人活在世上短短三万天,要是天天考虑预算,活得未免也太惨了。
她拿他没办法,只能说服自己春节一年才有一次,在春节多花点钱好像也还算可以原谅。
选对联的时候,他突发奇想,说要买空白的对联自己回家写。
“我记得家里有毛笔和墨水。”这是他的论据。
“可我记得那个墨水上次打开来,它已经结块了。”
“那放进微波炉加热一下。”
“?”
她沉吟道,“听起来蛮猎奇,但是……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开开心心地买了对联回家。
他们站在家门口兴致勃勃地讨论要往对联上写什么字,许思睿说可以写和发大财相关的,祝婴宁深表赞同,他们一边笑着商讨一边拉开家门,接着两个人都愣在了门口。
许正康就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这一学期他很少回家,就算回来,也会刻意避开和许思睿见面,以至于他们两个都产生了一种许正康已经不会再回来的错觉。此刻乍然见到他坐在这里,就像见到北极熊出现在南极一样陌生和突兀。
许正康却丝毫没有体现出不自在。他用勺子舀着他们离开前炖在锅里的汤,把汤吸溜出了嘶嘶的声响,还品评道:“你们今晚难道就吃这东西吗?钟点工回家了,再不济也点个外卖吧。”
祝婴宁刚要说话,就被许思睿的声音盖了过去,他冷冰冰地说:“不劳您操心。”
许正康放下瓷勺,盯着站在门口的他,无波无澜地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还有脸问我是什么态度?”许思睿换掉鞋子,祝婴宁看到他低头换鞋时下颌线绷得死紧,“我还以为你死在外边了呢,怎么,临到过年了孤独寂寞了,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家?”
他趿上拖鞋,指着敞开的、尚未来得及关上的大门,对许正康说,“可惜我家不欢迎你,滚出去。”
许正康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样,摇头嗤笑起来:“你家?房产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一学期过去,你会有点长进,没想到还是这么莽撞没脑。”
许思睿垂在身侧的左手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激动,微微颤抖起来,她在他身后看到了,没有多想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很冰。
许正康从餐桌上抽了张纸巾,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嘴角,说:“大过年的,我不想在你这儿找晦气,回来就是通知你一句,今年过年大家会一起过。”
“大家会一起过”,多么奇妙的一个表达,祝婴宁刚开始还以为许正康想出了什么方法能将周天澜从监狱里接出来过年。直到掌心里许思睿的手指颤动得更加厉害,像极寒之地的一块坚冰,她才意识到这句话还能有另一种解读。
更加恶心的解读。
他突然挣开了她的手掌,朝厨房里走去。
她僵在原地,被许正康的厚颜无耻恶心得肠胃痉挛,几欲作呕,以至于当她终于回过神留意许思睿的时候,他已经从厨房里摸了一把菜刀出来。
第138章 中式恐怖片
这把刀她几天前才用磨刀石磨过,因为许思睿用它剁排骨时发觉它太钝了。他没有习得过使用磨刀石的技能,倒是她在山里生活时常常需要打磨柴刀和剪刀。因此这项任务光荣地落到了她头上。
祝婴宁做任何事都抱着认真过头的态度,这把刀毫无意外也被她打磨得格外锋利,银色的刀锋被餐厅的灯折出尖锐的冷光。
从他走出厨房那刻起,一切就像被按了静止键。
许正康大受惊吓,但也许是抱着成年人自矜的心态,也许是出于不激怒许思睿的想法,他努力维持着震惊的表皮,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甚至还有闲心开一句懒懒散散的玩笑,说:“怎么,你要杀我?”
他话刚说完,许思睿就举刀劈了过去。
刀锋砍向瓷碗,发出了刺耳的啸鸣,类似老师上课时无意间用长指甲刮擦黑板。瓷碗断裂成两大块和无数细小碎片,汤液横飞,菜刀甚至劈开了木制餐桌几毫米,被餐桌咬在桌面上。
祝婴宁不知道许正康近距离目睹这个场面是什么想法,她站得离他们足有两三米远,大脑都已吓得一片空白,浑身血液骤冷,僵麻地冻在她的血管里,直到发现这一刀没有劈在许正康身上,她凝固的血液才重新开始流淌,仿佛夹杂冰山的雪水,毫无头绪地奔涌,将心脏冲刷得发皱发麻。
手软腿也软,她就近扶住身旁放红酒的木柜,无声且剧烈地喘气。
由于许正康坐在餐桌旁,而他站着,许思睿可以从头顶自上而下俯视许正康。
这个角度对他来说很新奇。从小到大,父亲都是需要他仰视的存在,而现在,他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狼狈且可怜的形貌尽收眼底。
他看到他新长出来的白色的发根,看到他脸上松弛的横肉,看到他虚浮的眼袋,看到他藏在白色衬衫下的圆硕啤酒肚,更看到他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战栗。
他忽然就觉得很可笑,于是真的眯缝眼睛笑了起来,对他说:“你要是敢带他们来,下一刀我就会砍在你们一家三口身上,你信不信?”
最后四个字,语气甚至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许正康对许思睿的印象始终还停留在那个胆小单纯、被人惯过头的小孩。如果是半年前,他问他这句话,他会斩钉截铁地答“不信”。
可现在颠倒错位,许正康惊讶地发现他已经看不清自己这个儿子了。他就像一颗脱离了掌控的螺丝,从精密的机器上弹出来,无论他如何努力想要将他摁回原本的位置都无济于事。
他笑起来时血红的眼眶既像妖艳的蔷薇花,又像喷溅上去的血,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偏执的疯劲儿。
见他迟迟没有回答,许思睿又将菜刀拔了出来。
到了这一步许正康才真正体会到屁滚尿流的感觉,他站起来,脚底打滑地往门口跑了几步,手撑在门框上,脚掌如泥鳅,在地毯上钻来钻去,狼狈地寻找着皮鞋黑黝黝的洞口。
即使这么狼狈,他也没有忘记为人父的尊严,涨红脸颊,抖着声音,隔空指着许思睿的脸,在半空中用力点了几下,说:“你好样的……你好样的。”
他离开了。
**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祝婴宁才看到那柄菜刀从许思睿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出一阵乒哩乓啷的脆响。
他像被空气泵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滑坐在离他最近的那把椅子上,手紧按桌面,白到将近透明的手背上显示出凸起的青蓝色筋络,胸膛剧烈起伏着。
她慢慢朝他走过去,看到他双眼失焦望向虚空,脸色苍白,鬓角湿润。
“许思睿……”她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到她的话,过了很久,他才勉强笑了笑,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他要是还不走,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砍下去。”
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哆嗦,喉结滚了滚,音量降低几分,“……你说要是真砍下去,我这辈子是不是就完了?”
她想到没想到否认了这个设想:“不会,别瞎说。”
许
思睿的眼神慢慢对上了焦距,从虚空中对到了她脸上,瞳孔发沉,缓慢地说:“……刚才我真的很害怕,不是怕许正康,而是怕我自毁前程,他要是还敢来我面前放这种狗屁,我真的不确定我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可能我潜意识深处就是想杀了他吧……我也不清楚。”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也许我其实是个暴力狂或者潜在犯罪分子,毕竟我继承了许正康的基因。”
“你不是!”她有点激动,“不是”两个字说得略显破音,否定完,深吸一口气,在他冰凉的手掌上用力握了一把,“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许思睿。”
她手上使的劲儿挺大,捏得他的骨头隐隐作痛,这股痛感唤醒了他封闭的五感。
许思睿抬起头,听到她不算铿锵有力却坚定得令人无法不信服的声音。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我不会让你自毁前程……”
“有我在,你绝对不会出事。”她看着他,轻声说,“我会保护你。”
这个年纪,谈喜欢太轻易,谈爱又太深刻,唯独“保护”两个字,由她说出来显得那么刚好。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眶,朝她轻轻一笑:“好。”
**
除夕当天,检查了一遍家里的年货以后,祝婴宁才惊恐地发现那副空白的春联至今还没被人填上对子。
“许思睿——”
她不会写毛笔字,只能叫魂一样,将赖床赖得昏天黑地的许思睿叫起来。
他很不情愿地起床刷了牙洗了脸,又很不情愿地揉着眼睛来到桌案前,对着空白的春联连打了两三个哈欠。
“你快写啊,不然贴对联的时机都要过去了。”她欲哭无泪。
“贴对联还要什么时机?难道还得看黄历挑个吉时?”许思睿不屑地哼笑起来,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慢悠悠执起毛笔,用笔尖舔了舔砚台里的墨,悬在春联上方,顿住,问,“写什么?”
“我怎么知道?”
“对联的平仄是怎么弄来着?”
“忘了。”
“啧。”他单手掐着腰,沉吟片刻,另一只握着毛笔的手在半空中猛然一挥,“你帮我把手机拿过来,我上网查一下。”
蘸着墨水的笔差点没怼到祝婴宁脸上,她灵活地往下一蹲才躲过了这场飞来横祸,但仍免不了大叫着抱怨:“你看着点啊,差点甩到我鼻子上了!”
然后随手找来不知道是谁的手机,解锁以后替他查了起来,“说是上下联平仄要相反,一般不要求字字相反,但是联脚的平仄应当相反,而且是上联为仄,下联为平,也就是仄起平收……”
“好麻烦,你直接查现成的春联吧,随便抄一个得了。”
“……”
祝婴宁鄙视了一下他的懒惰,删掉“春联的平仄规则”这一行,重新键入“和发财有关的春联对子”。
结果才刚输完,就感觉有什么湿湿凉凉的东西在她鼻尖蹭了一下,她抬起头,许思睿在她几步开外笑得前仰后合。他伸手摸了下鼻尖,再一看手指,得,全是黑的。
“许、思、睿!”祝婴宁一字一顿念着他的名字,“你皮痒了很想找抽对不对?”
说着不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要抢他的毛笔。
许思睿灵巧地一抬手。他占了个身高优势,祝婴宁蹦起来也够不到他,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她放弃继续表演狐狸摘葡萄,转而来到书桌前,拾起另一支毛笔,在砚台上三百六十度碾了一圈,直到毛笔的狼毫吸饱墨水,提起来时甚至还在往下滴墨。
“我操!你这也太……”
许思睿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转身开溜。
她提着毛笔,像提着机关枪一样冲了上去。
最后形成了一场大混战,客厅的墙、雪白的沙发毯……凡目力所及之处,只要是白色的东西,全都受了他们混战的波及,东一块西一块喷上了形状各异的墨点。
许思睿身上的衣服也遭了殃,不过更惨的是他的脸,因为祝婴宁把他按在地上,在他左右两边脸颊各自画了三根胡须,而他也回敬了她一颗黑色的眉间痣。
玩的时候忘乎所以,等到收拾烂摊子才开始感到棘手。
春联更是惨遭荼毒,字都还没写一个呢,就被糊上了两大坨墨块,许思睿执意说是她弄上去的,祝婴宁气得跳脚:“胡说八道!明明是你。”
他仗着自己身高高,伸手盖住她的脑袋,阻止她继续往上蹦。她一气之下抓过他的手掌咬了一口,疼得许思睿直吸气:“靠……你是野人呐祝婴宁?”
吵吵闹闹中勉强将春联写好了,是——
富贵吉祥年年在,如意财源日日来。
充满了金钱的俗气,但也充满了美好愿景。
超市还送了他们两张菱形红纸,按理来说是用来写福字的,祝婴宁异想天开,说:“写了福字,把福倒着贴到家里,就是‘福到家’,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写个财字倒过来贴?”
“聪明。”许思睿笔一挥,刷刷地写了个“福”字和“财”字,写完陷入沉思,“我们有那么缺钱吗?”
而祝婴宁已经乐滋滋地把这两个字拎出去张贴了。
除了春联,她还执意买了一个塑料红灯笼和两串塑料鞭炮。从前在村里,每逢过年过节,大家都会挂灯笼放鞭炮,这是祝婴宁认知里的过节,然而市区里放不了鞭炮,也没法在纸灯笼里点燃蜡烛,她只能姑且买成塑料制品,聊作年味儿的填充。
她踩着凳子把灯笼挂上去,许思睿一边在凳子旁护着她,一边皱眉嫌弃:“你真不觉得这个红灯笼很诡异吗?”
“不啊。”
塑料灯笼做工有限,里头发光的也不是蜡烛,而是灯丝,红色灯丝放出的光芒经过一层厚厚的塑料扭曲,不再是鲜艳的火红,而变成了带紫调的红,红得黯淡,红得发黑,像一块用脏了的烂抹布,挂在门前一照,把整个走廊都烘得阴气森森,跟中式恐怖片里的布景一模一样。
然而审美观堪忧的始作俑者却满意地点头:“瞧瞧,这颜色多喜庆多精神啊。”
许思睿:“?”
第139章 万家灯火
除夕夜下午,当他们已经把家布置得差不多了,家里的座机接二连三遭到了轰炸。
首先是周天晴打来的,叫他们晚上五点半出门到某某餐馆,到时他们两个加上她以及一些许思睿那边的亲戚,大伙一同吃顿团圆饭。
“我问问她。”许思睿把话筒拿远了一些,问祝婴宁要不要一起去,“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去呀,大家一起。”她锤了锤沙发上的抱枕。
他便重新拿近话筒,对那边的周天晴说:“好吧,那我们就大发慈悲去一趟吧。”
“诶,你怎么说话呢!”祝婴宁用抱枕打了他的肩膀一下,“你这样小姨要以为这句话是我说的了。”
周天晴在那头咯咯笑道:“放心吧,这么贱的话一听就知道是睿睿说的。”
挂断电话以后,本来以为此番安排已算万全,没想到过不多久祝知微又来了个电话,邀请他们过去她家一起吃团圆饭。
由于已经答应了周天晴,临时变卦在祝婴宁看来不是君子所为,可她同样没办法拒绝祝知微,纠结了半天,还是许思睿在旁边说了句“叫她一起去我小姨定的餐厅吧,加个位的事,我小姨不会介意的”。祝婴宁觉得有道理,遂反过来邀请了祝知微。
她也不扭捏,笑着说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替我谢谢她。”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回拨给周天晴,向她说明情况,很抱歉地问她能不能加个位子。
“当然可以啊,也就加副碗筷的事,不要这么客气啦。”周天晴答应得爽快。
交代完了加位子的事,
本来以为座机总能休息一会儿了,没想到过不多久,孙明远也打了个电话过来,问他们今晚的团圆饭打算在哪吃:“我妈说你们要是没地去,可以来我们家,我们会收留你们的。”
王晓倩闻言一巴掌甩他胳膊上,呵斥道:“什么没地去,什么收留?会不会说话呢?有没有情商了?!”
她抢过话筒,对许思睿他们说,“思睿婴宁,你们别多想啊,阿姨只是怕你们两个还小,不会做饭,我这在家买了一堆好菜,正打算大显神通呢,你们要不嫌弃,可以过来被阿姨请啊。”
孙明远被她搡到了一旁,就势趴在沙发上,掐着嗓音犯贱:“哎哟,你情商好高啊~好羡慕啊~能不能教教我啊?”
听着电话那头王晓倩收拾孙明远的声音,祝婴宁哭笑不得,出面谢绝了王晓倩的好意:“阿姨,谢谢您啊,不过我们今晚已经说定了要去许思睿小姨那里吃,等初二到了我和许思睿就去您家里给您拜年呐,到时可得好好尝尝您的手艺。”
“好诶,那初二阿姨等着你们啊!”王晓倩提高嗓门道。
到了晚上约定好出门吃饭的时间,他们换好了衣服就出门了,打车直奔地点。
许思睿娘家的亲戚还挺多的,许思睿的外婆有三个兄弟姐妹,外公有两个兄弟姐妹,且每个兄弟姐妹各自又有自己的儿女,拉拉杂杂的凑出了三十来个人,订了张超级大的圆桌。
来到现场,祝婴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叫人,令她稍感安慰的是许思睿也不知道该怎么叫人,他说都是些一年只见这一次的亲戚,他完全分不清他们各自的排行和辈分。
“婴宁,你随睿睿叫就好了。”周天晴领着他们两个,逐一给他们介绍过去,这位是四姨姥姥啦,那位是二舅姥爷啦,这位是三叔公啦,这位是表姐啦。
一般是许思睿叫了以后祝婴宁才附和着叫一声,这么多人轮番叫过去,叫到最后嘴巴都要起皮了。
座位也有讲究,大家互相让来让去,都不肯坐主位,就跟发红包一样,上演了一番结结实实的推拒拉扯,这才纷纷入座。
他们两人被其他人以“你们是小孩”为由打发到了远离上菜口的位置,祝知微则被周天晴热情地拉到了自己身边。席间还有个两三岁的小朋友坐在婴幼儿专用餐椅上,论辈分远在他们之上。
村里逢年过节聚餐也差不多如此热闹,祝婴宁对这番热热闹闹的场景适应良好,上菜以后还有闲余功夫照顾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刚上小学的小姑娘,一会儿给她舀汤一会儿给她夹菜,惹得对方的父母都不好意思起来,直夸她懂事。
许思睿觉得她就像大象族群里的母象,据说大象族群里的雌性会互相照顾抚育幼崽与病弱成员,对族群成员拥有一定的责任感。她不仅给小姑娘夹菜,还会顺手给他加汤。
许思睿有点儿不好意思,跟她说不用,她的胳膊都没他长。祝婴宁就说你怎么又胡说八道,我的手哪里短了,说完为了证明似的,又一连给他夹了满满一碗菜。出于礼尚往来,他说那我给你剥虾吧。
慢吞吞剥了几只,抬头一看,满桌子的人都慈爱地看着他们,看得他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大家拉着祝婴宁问,小姑娘成绩一定很好吧?家里几口人啊?在这读书读得还习惯吗?
简直是在查户口。
偏偏祝婴宁没什么心眼,别人问了她就说了,跟大家聊得有模有样有来有回的,许思睿只好闷头对付手头的海虾。
结束了令他如坐针毡的这一餐,周天晴又组织着要带小孩们去她的院子里放仙女棒。她看向许思睿和祝婴宁:“你们也来吧?”
一旦他们这种大孩子混进去,势必要成为带小孩的保姆,许思睿一想到那场景就烦躁,闻言胡诌道:“我赶着回家看春晚。”
于是他和祝婴宁就先打车回家了。
一进家门祝婴宁就去找遥控器,兴致高昂地问春晚是哪个台。
“你还真打算看春晚啊?”许思睿向来觉得看春晚很无聊,他在席上那么说只是想随便找个理由拒绝而已。
然而祝婴宁点了点头,说:“对啊,我还从来没正经看过春晚呢。”
这句话说得叫他窝心。他想怎么可能有人活了十几年连春晚都没有看过,春晚明明是他们看腻的每年例行节目,但联想到她长大的环境,又觉得生活在那个地方确实连看春晚都是奢侈品。
“……那就看吧。”他改了口,“随便找个中央台都有放的。”
她依言打开了CCTV-1,节目已经开始了,那英在台上唱《春暖花开》。她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好,又拍了拍不远处的座位,问:“你不过来坐吗?”
站在沙发后的许思睿这才挪腾地方,坐到了沙发另一端。
2013年的春晚请了挺多大咖,歌手方面有张杰、林宥嘉、李健、S.H.E等,小品相声方面有冯巩、蔡明、沈腾、马丽等,祝婴宁从没看过,因此看得津津有味,神态像在研读论文。许思睿时不时瞥一眼她,被她异乎寻常的专注逗得想笑。
发觉有互动环节,她还说要打电话过去试试,许思睿哭笑不得地让她省省力气:“这种选不上的。”
倒计时开始的时候,她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跟念。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许思睿不懂她的活力从何而来,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眯眼端详屏幕,结果念到一的时候,她转过脸,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大声说:“许思睿,新年快乐!”
她的声音脆亮,像一只扑腾的飞鸟撞入他的耳膜,他笑了笑,也低声道了一句新年快乐。
座机和他们的手机丁叮咣咣响了起来,无数人的拜年祝福淹进他们家。她拿起手机开始回复朋友的消息,他也拿起电话开始给打来他家的亲戚朋友赠送新年祝福。
电视荧幕上唱起了《难忘今宵》,他们的声音混在合唱里,此消彼长。
要是以后的每一年都能这样就好了,许思睿想。
虽然门口挂着诡异的红灯笼,家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父母在场,也不似其他家庭那么热闹与齐整,但是,他竟然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孤独。
他们家亮着的灯光融入万家灯火,共同构成灯光的海,汇入滚滚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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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晚他们没有通宵,差不多回完朋友发来的祝福就洗澡睡觉了。初一一早又拾掇好自己,出门去给亲朋好友拜年。
首先去的是周天晴家。她同自己父母住在一幢小别墅里,别墅有前院和后院,一楼是客厅和书房,二楼是卧室。由于昨晚玩得太晚,早上十点多周天晴还在赖床,两个老人倒是起得早,不仅吃完了早饭,还已经完完整整练了两遍八段锦,正坐在沙发上看昨晚的春晚回播。
见到他们,老人非常高兴,拉着他们坐到沙发上
,你搂着一个我抱着一个。
祝婴宁被许思睿的姥姥圈在臂弯里,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温暖质朴的姥姥味,类似棉麻在阳光下暴晒过的味道。
姥姥热情到仿佛自己就是祝婴宁的亲姥姥:“哎呀,昨晚就想和你说话了,可惜人太多,插不上嘴。好孩子,之前许思睿妈妈出来那段日子,难为你跑前跑后地想着她……好孩子,姥姥太谢谢你了,你是我们家的福星。”一边说一边把她当成番茄上下左右揉搓。
祝婴宁来之前特意背了一长串新年祝福语,因为她觉得把祝福语说得越长越能显示出自己对对方的敬重,感动之下,她哗啦啦地背起祝福语,拦都拦不住:“姥姥姥爷,祝你们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
一直背到“万事如意”才算停,把两个老人逗得合不拢嘴。
“诶,去把我包的红包拿来。”姥姥指着书房示意姥爷。
两个红包厚得像两块板砖,祝婴宁吃了一惊,自然是上演了一番拒绝。
许思睿佩服她与老人相处的天赋,她居然能与他的姥姥拉锯上整整五六个回合也不显得生硬,到最后是他姥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求她说:“孩子,你把红包收着吧,你再不收着,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住啊。”祝婴宁才勉为其难收下了红包。
他们留在宅子里陪两个老人唠嗑唠到了中午,直到饭点,周天晴才顶着睡炸了毛的长发出来向他们打招呼。
“你都三十三岁了,能不能稳重点?”许思睿一脸嫌弃。
祝婴宁听得吃惊:“啊?!小姨三十三岁了吗?我一直以为她和微微姐差不多大。”
“想什么呢,我妈都四十上下了。”许思睿说。
姥姥在旁边乐呵呵道:“三十三怎么了?三十三也是小孩儿。”
他打趣道:“您看谁都是小孩儿。”
“那可不。”
姥爷在旁边擦拭着自己的老花镜,点评道:“我看就是你太惯着她了,她才一直没交男朋友的打算。”
“欸欸欸——”姥姥就拿胳膊肘戳他,“说好了过年期间不催婚的哈。而且还说我惯着她,平时这妮子熬夜,不都是你屁颠屁颠起来给她煮宵夜?说了多少次吃宵夜不健康,你还煮,还煮!”说到最后把自己说恼火了,朝他手臂上用力打了几下。
“没催婚,这不催的是男朋友嘛。”姥爷说,“我只是希望我女儿能多点人生体验,最好多谈几个男朋友。”
“你个老不羞的,啥叫多谈几个男朋友?你别带坏了睿睿和婴宁。”
姥爷赶紧辩解:“我指的是在纵向时间线上多谈几个男朋友,又不是让她同时谈几个。”
把大家逗得哈哈直笑。
周天晴故意说:“我要真同时谈了,您怎么办哪?”
姥爷故作唉声叹气:“哎……那还能怎么办?谈了就谈了,总不能报警抓你吧。”
姥姥笑着又拧了他一把:“得了,别老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三观不正的话,他们都还小呢。”
“不小,都高二了,上大学就能谈恋爱了,离现在也没两年。”姥爷八卦地探长脖颈,问,“你们有没有在谈恋爱啊?”
祝婴宁心里有鬼,被这问题吓得差点抱头鼠窜,立刻摆手申明:“没有没有,您误会了,我没有在跟许思睿谈恋爱。”
姥爷的小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精明地转了转,笑眯眯道:“我是问你们各自有没有谈恋爱,你怎么就理解成这个意思了?”
第140章 重组家庭
“……”
祝婴宁算是经历了一回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对眼前这小老头的精明甘拜下风。
她面上发烫,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在周天晴在楼上及时替她解了围:“牙膏用光了。”
姥姥和姥爷的注意力这才被拉到了牙膏上,争相解答起牙膏的位置,她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结果心脏还没回落到胸腔里,就见一旁的许思睿盯着她看。
该说不说,被他直勾勾盯着,还蛮有杀伤力的。
他专注地看着人时,眼睛的形状会显得格外明显,眼尾微弯,弧形优美,像两片纤薄的花瓣。她刚想虚张声势地凶他“你干嘛”,就听到他说:“你是不是要等到大学才肯谈恋爱?”
这问题叫她脊背发麻,心脏发紧,像被架在什么东西上炙烤一样,仿佛回答了这个问题就是提前给出了某种承诺,虽然他们默契地装傻充愣,从未言明过什么。
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她是这么认为的,而大学生当然也是学生。但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难以自控,她也曾在深夜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搜索“大学生可不可以恋爱”,然后惊讶地发现大学原来已经不算早恋了,是她对早恋的定义过于古旧。
既然如此——
“对。”她看向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这回轮到他像被烫到一样移开了视线,盯着电视机,慢悠悠地说:“……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她有点想笑,还想伸手去捏他的脸欺负他一下,但是这里人很多,她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留在周天晴家里吃完了午饭,顺带领了她的红包,他们才转而去祝知微家里拜年。
初二则去了孙明远那边。
王晓倩果然做了一桌子菜,留他们在她家吃晚饭,走之前还塞了半箱仙女棒给他们,说之前不小心买多了,叫他们帮忙消耗掉一些库存。
这箱东西放在身边有些棘手,因为他们小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即使是仙女棒这么温和的也不行,毕竟冬季干燥,起火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要消耗掉它们只能找个空闲的场地放了,还得警惕城管。祝婴宁蹲在那旁仙女棒面前,一个头两个大。这箱东西美则美矣,可着实有些华而不实。
勘探了几天场地,到了初四,他们才发现一条鸟不拉屎的街道,平时连流浪猫狗都不怎么来,更别说城管了。他们决定骑车过去销毁这箱烫手山芋。
晚上八点过后,许思睿把那箱仙女棒用黑色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裹好,放到自行车前面的篮子里,载着祝婴宁往那条鸟不拉屎的街道去了。
“为什么这么美好的事情被我们弄得这么偷偷摸摸的?”祝婴宁在后车座上思考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们好像要去哪里偷电瓶车一样。”她指着篮筐里的黑色塑料袋,“要是被人抓了,这个东西还可以拿起来套在头上,感觉更像小偷了。”
“……你能不能别说话?”许思睿吃力地蹬着自行车,这里是一个上坡,坡度高达43°,他本来想积蓄满力气,一口气冲上去,结果半道听到祝婴宁的话,不小心笑了一下,泄掉了起码43%的力气,导致后半段他只能卯足了劲儿与自行车踏板搏斗。
“要不我先下来吧?”
“不用。”
他才说完不用,后座就轻了,许思睿的力气没收回来,一不小心直接蹬到了坡顶,祝婴宁在他身后小跑着追了上来:“虽然人很少,还很黑,但是空气还不错诶。”
“放心,不错的空气很快就要被我们污染了。”
许思睿单脚支着地面,盯着车篮里的仙女棒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出声指挥,“你在周围放风,我先用打火机试燃一下。”
她应下来,踮着脚尖左顾右盼。
许思睿刚将其中一支仙女棒点燃,就听她说:“那边好像有人过来了。”
“谁?城管吗?”
“看着不是,是一个男的骑车载着一个小孩儿。”
“那不用理。”
他们光明正大在此地违法乱纪,仙女棒燃烧起来,星星点点的金黄色火光喷射出稻穗的形状,这时那个所谓的骑车载小孩的男的恰从他们面前路过,坐在他后车座的小孩眼睛跟黏在仙女棒上一样,放声尖叫起来:“啊——仙女棒!停车,停车,我找到了!”
小孩看上去不过四五岁,载着她的年轻男性刹住车,叹气道:“别闹了小冉,那是别人的仙女棒。”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耳熟,祝婴宁往他那个方向多看了几眼,惊讶地发现说话的竟然是章嘉程。
他也看到了她,同样吃了一惊:“婴宁?”
说完目光朝旁边一扫,才发现站在她身侧的许思睿。许思睿正忙着用手机给燃烧的仙女棒拍照,直到听到章嘉程叫了祝婴宁的名字,才抬头看过去,脸上神色先是有些茫然,像在费力思考这人是谁,想了三五秒,才想起他是坐在祝婴宁后面的转校生——他放学去她班上找她的时候见过他几回——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了。
都说看一个人不爽,他做什么事都是错。许思睿觉得这句话真是真理,因为他连听到对面这人叫祝婴宁的名字都感到浑身不舒服。
居然不叫姓,只单独叫名字。
真搞笑,他谁啊?没事装什么熟?
尽管理智知道叫不叫姓只是个人的习惯,就像他和
祝婴宁称呼所有人都习惯连名带姓一样,有些人生来就习惯省去姓氏,觉得这样叫起来更礼貌更亲密,没那么生疏——尽管理智上明白这个道理,他还是莫名感到恼火。
祝婴宁没发现许思睿已经暗戳戳闹起了脾气,眉开眼笑拿仙女棒逗着章嘉程后座的小女孩:“你喜欢仙女棒呀?”
小女孩大力点着头,声音响亮:“喜欢!”她想了想,又犹犹豫豫地说,“你可以借我几根吗?我烧完了再还给你。”
“?”
烧完了不就剩根光杆吗?许思睿不耐烦地想小孩子果然一个比一个厚颜无耻,然而祝婴宁却像是被对方的回答可爱到了,竟然摸了摸她的头,大方地说:“当然可以啦,我们这里有好多呢,你要是喜欢,可以尽管多拿几根。”
许思睿更恼火了,刚想对祝婴宁说“你干嘛这样惯着她”,就听章嘉程替他将心里话讲了出来:“小冉,不可以,这样太没礼貌了。”又面向祝婴宁,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妹妹说话比较粗线条,你不用惯着她。”
“她是你亲妹妹呀?”祝婴宁直起腰问。
“对。”章嘉程点了点头。
谁知小冉立刻在一旁拆台:“撒谎!我们才不是亲兄妹呢。”
“……”
章嘉程尴尬不已,想要阻止小冉继续大嘴巴,但小冉似乎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秘密,一骨碌就把章嘉程和她自己的底都透光了,将章嘉程对她粗线条的描述贯彻落实,“他是我异父异母的哥哥,我们是重组家庭。”
说到“重组家庭”四个字,还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色——为自己用到了一个超出年龄的高级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