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坏小孩


    虽然在电话里得知了祝知微会带个人过来,可她并没有细说带的人是谁,祝婴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仍是乖乖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赶往机场接她和这个神秘人。


    三月的G省春意正浓,机场花坛里开着五颜六色的不知名小花。


    祝知微她们坐的飞机在十一点准时到达,裤兜里的手机震


    起来时,祝婴宁抬起头,恰好在汹涌人群中精准识别出了祝知微和她背后的人。


    准确来说,是背后的女孩。


    对方背着一个黑色书包,在尚且残余春寒的季节穿着宽大的黑色短袖和短裤,露出来的小腿与胳膊精瘦紧实,头发剃成了圆溜溜的刺猬头。脸颊是稚嫩的,人却长得高大,比祝知微高了半个头还不止。眉毛黑浓,耷拉的单眼皮看着无精打采,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奇妙的是,无需任何介绍,见到她的那一瞬间,祝婴宁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并不是因为她与顾大春长得像或者与祝知微本人长得像,而是因为她和祝知微之间那种别别扭扭的氛围。她们两人站在一起,一个衣着高雅,一个


    “宁宁!”


    见到她,祝知微疲倦且烦扰的眼睛亮了几分。


    祝婴宁看到她像是想要牵着那个女孩的手穿过人行道朝她走过来,但对方在她的手伸过来那一瞬间就迅速将自己垂着的右手藏进了裤兜。


    祝知微抓了个空,只能悻悻然嘱咐:“跟上。”然后自己带头朝祝婴宁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她们三人面对面站到一起后,祝知微才指着身侧的女孩,干巴巴向祝婴宁介绍:“她是褚佳婷。”


    褚佳婷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祝婴宁拥有丰富的应对刺头的经验,见状也不生气,勾唇露出一个亲切的笑,自行打了招呼:“你好,佳婷。”也不要对方回答,打完招呼就带着她们转身往计程车队伍里走了。


    排队的过程非常沉默,褚佳婷一句话都不说,祝知微可能也觉得不好当着孩子的面讨论与她相关的事,因此同样默然不语。


    计程车空车驶到了队伍前排,祝婴宁与她们两人一同走过去,拉开了后座的门,招呼她们先进。结果褚佳婷视若无睹地拉开了副驾驶的门,把自己塞了进去,从头到尾都透露着懒得跟祝知微坐一起的气息。


    在车上,祝婴宁绞尽脑汁想了些话试图缓和氛围,但一点儿用都没有,无论她问“佳婷,你今年多大了,读几年级了”还是“坐飞机过来这边需要坐多久”,她都只是偏头望着窗外,到后来可能是嫌她吵,甚至还从兜里摸出了副耳机戴上。


    到达村庄之后,祝婴宁先将她们领进了她的宿舍,问她们有没有吃饭。


    祝知微说她早上吃多了,现在还不饿,言下之意就是没有胃口。褚佳婷没说饿,也没说不饿。


    正在厨房做饭的温文旭边将手背手心在围裙上翻来覆去擦干净,边走出来,打量着祝知微和褚佳婷,好奇道:“队长,这两位是……?”


    “是我的亲戚,来这边看看我。”


    “哦哦,那她们吃饭了没,要不要留在这一起吃?我再多炒两盆菜?”


    “不用了,她吃我的份就好。”祝婴宁指了指褚佳婷,又对她说,“佳婷,你坐到餐桌那儿吧,哥哥把饭做好了端上来就可以吃了,待会儿还有个姐姐会出来跟你们一起吃。”


    这声哥哥可把温文旭爽飞了,他是独生子,家里无弟无妹,一直很憧憬当大哥大的感觉,眼下见来了个能喊他哥哥的小屁孩,瞬间来了激情,热情好客地说:“对,对,你就坐这儿等就行,菜马上就好了。”


    褚佳婷还是没说话,不过人倒是走过去坐下了。


    祝婴宁又进自己房间跟沈霏说明了情况。


    交代完了之后,她才与祝知微走出屋子,走到比较远的巷头,问她这次过来是怎么回事。


    祝知微揉了揉眉心,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番。


    自从褚佳婷被那对北京夫妇收养,祝知微基本就与她失去了联络,连小孩的名字都是那对夫妇取的,她没有参与任何与孩子有关的决策。虽然拥有那对夫妇的联系方式,可也只是每年过年前往她们家寄些小孩子的衣服和用品而已。


    如此过了许多年,就在她以为这个模式会维持到她老死的时候,那对夫妇却在几天前给她来了电话,说他们养不了褚佳婷了,让她来把褚佳婷领回去。


    什么叫养不了了?祝知微懵了。


    一问,那对夫妇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朝她狂吐苦水,说这孩子天生基因就不好,是匹养不熟的白眼狼,说他们养了她这么多年,褚佳婷不知感恩就罢了,竟然还想残害自己的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祝知微像复读机一样呆滞地重复着对方的话,反应过来后,想起这对夫妇多年不孕,现在想必是梦想成真了,于是说,“恭喜啊……那你们现在是儿女双全了?”


    “儿女双全?要是再留着这个小崽子,双不双全还难说呢!”


    从他们口中,祝知微得知领养了褚佳婷六年后,这对夫妇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孩,叫褚琼华。


    自从褚琼华出生开始,褚佳婷就与她不对付,两姐妹轻则争吵,重则厮打,据那对夫妇说,都是褚佳婷主动挑事欺负妹妹。


    他们本来还想给褚佳婷改正自新的机会,没想到几年过去,褚佳婷完全不见成长,在学校里各种寻衅滋事,厌学叛逆、顶撞老师、殴打同学、不做作业……在家里也愈发变本加厉地欺负褚琼华。


    “我妻子去年秋好不容易又怀了个孩子,结果,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这个祸害看着我妻子肚子的眼神就越来越不对,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那眼神阴狠得……就跟个杀人犯似的!一点都不像个小孩!本来就长得丑,还那样斜挑眼神看人,我看了都想把她的眼珠挖出来。”


    “前几天,要不是我们家琼华告诉我,我都不知道这个祸害有这么狠毒的想法,她跟琼华说迟早有天要把妈妈推下楼梯,让妈妈生不成弟弟,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这孩子你赶紧领走,我妻子过几个月都要生了,经不起半点刺激,前两天就是听了琼华的告状,差点动了胎气,赶紧领走领走!”


    前往那对夫妇家接褚佳婷的时候,祝知微还是神游天外,她问那对夫妇不能把褚佳婷送去住宿吗,他们说褚佳婷极度厌学,之前有尝试过住宿,然而她在学校大闹乾坤,还撺掇班上同学集体逃学,老师们都怕了她。


    总之,祝知微接到褚佳婷时,她就是这种状态了,几天下来,完全不与她沟通,连声“嗯”“哦”都不会说,让祝知微一度怀疑这个孩子是个哑巴。


    “我过两天在深圳有个很重要的展会需要参加,报了名交了钱的,再不过去布展就来不及了,本来想带她一起去南方,但她好像特别抗拒,我


    给她买了票,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手机,嘿,她偷拿我的手机,把她自己的飞机票取消了。我觉得她特别讨厌我,不是讨厌别人,单单就只讨厌我。”


    “宁宁,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想着先把她送到你这借住几天,我信得过的朋友只有你一个。我发现只要不是跟着我,她就没那么抗拒。你放心,等那个展会参加完,我一定及时过来把她接走,她顶多就在你这叨扰三四天,其实我现在就应该给她做思想工作的,唉……但我实在抽不出时间,她又极度抗拒我的接触。”


    祝知微边说边从随身包里摸出个翠绿的玻璃种翡翠往她手里塞。


    祝婴宁大吃一惊,忙把手抽回来,生气道:“这是干什么!我们又不是什么外人,我帮你带个孩子哪里需要这种东西?”


    祝知微又开始叹气:“主要是这孩子真不好带,这是给你的精神损失费。”


    精神损失费这个说法让祝婴宁又气又好笑:“行了,还精神损失费,我的精神又没那么脆弱。”


    看得出祝知微确实急着去参加那个展会的布展,目光频频瞟向手机上的时间。祝婴宁问她是不是买了机票,她说是:“下午一点半的飞机。”


    “那你现在快过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打车到机场大概一个小时,还来得及。”


    祝知微应着好,却仍不放心地向祝婴宁交代着褚佳婷的基本信息:“她今年十一岁……也可能是十二岁,我不知道她家里怎么算时间的,反正实岁是十一,读六年级,我把她的课本也塞在书包里让她一起带来了,你要有兴致就辅导一下,没兴致就别管她了,给她口饭吃,等我忙完来接她就好。对了,这几天我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孩子还没穿小背心,我记得刚发育那会儿碰到都疼,小学男生又毛毛躁躁的,还是得有个小背心保护一下,免得同学间磕碰伤到了,你要是有闲……”


    “知道,知道,我都知道。”祝婴宁哭笑不得地把祝知微往村口推。


    走到了村口那儿,祝知微低头用手机叫车,等有司机接单了,她仰起脸,眼眶是红的:“……我现在觉得特别慌,特别没真实感,宁宁。”


    祝婴宁握住她的手。


    她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我之前跟你说干到三十五岁就退休,可是现在,我的人生好像不得不重新规划了。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其实我都还没想好要不要养她,我看着她,觉得特别扭、特陌生……我对她好像一点母爱都没有。可是不管她,又……我刚有没有告诉你,那对夫妇绝口没提把褚佳婷的户口迁给我的事,我感觉他们还是想当她的监护人,这样老了以后佳婷才得给他们养老。其实也是,养个没血缘的孩子十一年,谁愿意竹篮打水一场空?”


    祝婴宁拍了拍她的手背,听她语无伦次讲完,才温声说:“不着急,微微姐,你这几天安心工作,等忙完了,再好好思考这些问题也不迟。”


    她声音和缓,自带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祝知微感觉自己又热又凉的手心在她的安慰下慢慢恢复了正常的体温,沉甸甸的呼吸道也通顺了一些。


    网约车到达村口,祝婴宁将她送上车,跟她说有什么事可以手机联络,站在原地目送网约车远去了,才转身往回走。


    结果还没走几步,手机就响了,掏出来一看,是祝知微给她转了五千块钱。


    “……”


    她无奈极了,知道这钱若是不收,祝知微大概一直要饱受良心的煎熬,于是不得已点了接收,想着这笔钱要是用不完,可以在褚佳婷离开之前给她买成礼物。


    走回屋里的路上,祝婴宁思考着待会儿得做什么,让佳婷住在她们宿舍不太好,她们宿舍本来就小,佳婷睡沙发不对,跟她挤上铺不对,让温文旭去睡沙发,把房间让出来,好像也不对。最关键的是,褚佳婷人都已经到这了,若她开口,说要将褚佳婷留在他们宿舍住几天,温文旭和沈霏顾虑着孩子的脸面,肯定会答应,但心里会不会有意见就不好说了。


    她觉得团队要维系得长远,一定不能出现这种令团队成员有意见不敢说的局面。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她在村里临时租个空房,反正这里的房子闲置率高,很容易就能租到空房——然后她搬出去,暂时和褚佳婷一起住几天。


    嗯,很好。


    祝婴宁思考着房子的事,回到自己宿舍,推开屋门一看,褚佳婷不在餐桌旁,餐桌旁只坐着温文旭和沈霏。


    “嗯?她没吃饭吗?”她纳闷地问。


    温文旭摇摇头:“她吃完把饭碗拿去碗槽涮了,我的个老天,感觉这孩子饿了好几天,你都不知道她吃饭有多快。”


    祝婴宁愣了愣。


    一个吃完饭会主动洗碗的孩子。


    ……这种孩子真的有那么坏吗?


    早在听祝知微转述那对夫妇的话时,她就觉得一面之词必定含有主观成分,具体情况怎样,还要看与褚佳婷的实际相处。她不会相信任何人口中的某个人,只会相信自己与对方真实相处的经验。


    抱着乐观的心态,祝婴宁又问:“那你们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吗?”


    “她往洗手间去了,去了好久。”


    她走到洗手间门口,发现洗手间门没关实,敞开了一道细缝,于是举手敲了敲门,问:“佳婷,你在里面吗?你现在方便吗,我可以进去吗?”


    里头没人应话。


    没人应话就算了,她还隐隐约约闻到了烧焦的气味。


    心里骤升一股不好的预感,怕褚佳婷在里面出事,祝婴宁也顾不得什么隐私不隐私了,说了声“我进来了”就迅速推开了卫生间的门冲了进去。


    褚佳婷整整齐齐地穿着裤子坐在马桶的盖子上,耳朵里依然塞着两耳机,仿佛听到了开门的响动,头扭过来,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祝婴宁也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手里燃到一半的香烟。


    以及吞云吐雾的嘴角。


    包括云雾缭绕烟臭刺鼻的卫生间。


    “……”


    OK,好,没关系。


    她深呼吸两下,安慰自己——她十三岁就见过许思睿抽烟了,现在二十二岁见到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孩抽烟,没理由被吓倒。


    第192章 无聊和有聊


    褚佳婷只在最开始发现她破门而入时表现出了讶异,等回过神来,她脸上的惊慌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漠然。她站起身,把还剩一截的香烟碾灭在洗手盆盆壁上,将残烟扔进垃圾桶里,打开水龙头冲洗盆壁上的烟灰和自己的指尖。


    祝婴宁站在门口,全程静静看着。


    等褚佳婷洗完手了,将要往外走,祝婴宁才打开排风扇通风,又将钩子上的擦手巾扯下来,用手洗洗衣液搓洗。


    这个动作让褚佳婷很是尴尬,又有些不悦,以至于她开口说了过来以后的第一句话:“至于么,没味吧。”


    祝婴宁把还没来得及打上洗衣液的其中一个角落举了起来:“你闻闻。”


    毛巾凑近鼻端,果然一股呛鼻烟味。


    “洗手间空间太小了,通风不好,三手烟很容易留在织物上面。”她说,“擦手巾除了我用,外面的哥哥姐姐也会用,下次别这样了。”


    褚佳婷没应话。她双颊火热,羞窘将她的双脚钉在原地。以为祝婴宁会再就此借题发挥训她几句,比如说小孩子怎么能抽烟呢,我要告诉你监护人,可她说完那句“下次别这样了”便没再说什么了,把擦手巾洗完晾好,没事人一样回头对她说:“我下午要去镇上找一个戏剧团谈工作,你是愿意和我一起去,还是想留在家里和外边的哥哥姐姐待一起?”


    她沉默良久,从嘴里平板板地挤出两个字:“随便。”


    “那和我一块去吧。”祝婴宁当即做了决定,“你休息会儿,半小时后我们就出发。”


    趁着这半小时,她给王胜举发了消息,请他帮她在天黑前搞到套村里的房子:「大概租四五个晚上,短租,价钱好说,住进去能直接用水电就行。」


    她忙着找房子时,褚佳婷就坐在客厅沙发那,既不跟温文旭他们说话,也不学习看书,只是戴着耳机听歌,眼神放空,神游天外的样子。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燕子蹬着辆自行车过来了,见着祝婴宁屋里的褚佳婷,愣了愣:“这姑娘是……”


    “我家亲戚。”祝婴宁说。


    “过来找你玩呀?”


    “对。”


    “要一起去镇上?”


    “一起去。”


    “那我这自行车可载不了两个人。”


    “没事,我找邻居借一辆,我载她就好。”


    邻居有个八.九岁的小孩,平时都会骑自行车上下学,这会儿赶上周末,不用上学,自行车还空着。她去借车,小孩嬉皮笑脸道:“你给我买包辣条我就借给你。”


    他奶奶在他额头敲了一记:“怎么跟同志说话呢?小气吧啦的。”然后又说,“小祝,你尽管拿去用。”


    祝婴宁笑笑,先对老人说了谢谢,又微微俯身,手撑着膝盖,对坐在板凳上的小孩说:“我先骑走了,回来的路上再给你买辣条。”


    她拖着自行车去喊褚佳婷,褚佳婷走出屋子,站在门槛上,看了看那辆单薄的自行车,又看了看祝婴宁,脸上神色有些


    复杂:“你确定你能载我?”


    还有一句她没说出来——别待会儿车子翻了。


    祝婴宁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后座,示意她坐上来:“别看我矮,我力气可大了,上来。”


    褚佳婷犹豫再三,还是坐了上去,只是始终用脚虚虚踩着地面,防止自行车忽然间朝后仰倒。好在祝婴宁没有骗人,她车技不错,车把连晃都没有晃一下,过了起步阶段,便稳稳地跟上了前头燕子的速度。


    骑出村口,她们骑到了大道上。道路两旁就是绿油油的麦田,叶顶承光,风吹麦叶,光影如同融化的金箔,聚成灿金色的海洋。午后田野静谧,自行车车轮滚在柏油马路上,发出细微的沙沙的声响。


    镇上离村庄不远,戏团租在一栋白色自建楼里。到达目的地以后,祝婴宁和燕子将自行车停在楼前树下,拧上车锁,朝自建楼的楼梯走去,褚佳婷落后她们五六米懒懒散散跟在后头。


    这栋楼每一层都租给了不同的商户,二楼是台球厅,三楼是武道馆,四楼才是她们要找的戏团。


    甫一进去,入耳便是一道童稚清脆的唱腔,一个面容素净的女孩端着身姿,字正腔圆地念:“我本仙家一门徒,文韬武略世间无。练就连环金锁阵,胜似当年八阵图。”


    “错。”她面前的老师用戒尺拍了拍她的小腹,示意她停止,亲自示范道,“练就连环金锁阵,胜似当年八阵图——再来一遍。”


    祝婴宁和燕子走进去找戏团的负责人沟通,褚佳婷无所事事,见练习室里有条长凳,干脆在上面坐下来,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上静止的吊扇发楞。


    耳机里是重金属音乐,将外界的声音隔绝掉大半,只是时不时的仍会传来一两声那对师徒练戏的声音。


    “叫一声众喽兵细听分明:今日里随同奴齐下山岭,回寨中一定要犒赏三军。”


    她移了移目光,见那女孩不断练习这段唱词,她老师也不断纠正,不断让她重复,光这一句就来来回回抠了不知多少遍。


    半个多小时后,祝婴宁从里间办公室里走出来,目光随着她的目光落在那对师徒身上,饶有兴致地说:“你知道这个人扮演的是生旦净丑末里什么角色吗?”


    褚佳婷没说话,满脸写着不感兴趣。


    祝婴宁自顾自说:“是刀马旦,武旦里的一种,由女性扮演,多是女将。穿大靠,顶盔贯甲,骑马拿刀,所以叫刀马旦。你听了半天,觉得有意思吗?”


    褚佳婷说:“无聊。”


    祝婴宁耸肩笑了笑:“好吧……燕子姐要留在这和老朋友们叙旧,我们俩先回去吧,我的事办得差不多了。”


    褚佳婷站起身,率先走了出去。


    祝婴宁再次骑上车,却没有马上回村里,而是拐去了镇上的小卖部,跟老板要了几包辣条。


    她问褚佳婷:“你吃吗?”问完等不到回答,索性朝褚佳婷手里强硬塞了一包,其余的则装进塑料袋里,扔进了车篮。


    沿原路返回村里的路上,她闻到了后座传来的若隐若现的辣条味。


    褚佳婷边嚼辣条边含糊不清地问她:“你买辣条干嘛?”


    “我答应了邻居小孩要给他买的。”她说。


    褚佳婷便嘁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嘁什么。


    一来一回间折腾掉了不少时间,而王胜举办事又有效率,回到宿舍,把辣条和自行车物归原主后,祝婴宁摸出手机一看,王胜举扬言已经帮她找到了房子,打电话过去一问,他说就在她此刻住的这间宿舍往左数第三家。


    “租金一晚一百五,你看成吗?我是想帮你谈便宜点的,但是短租嘛,你也知道很难便宜。而且村里闲置空房虽多,我这有备用钥匙的却只有那么两三家,选择范围不广。”


    祝婴宁不想折腾太久,爽快地答应了,把钱转给王胜举,过不多久,他便托自己女儿送来了钥匙。


    “晚上你和我一起住那边那间房。”祝婴宁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和日用品,招呼褚佳婷和她一起过去。


    褚佳婷所有的行李都装在自己那个瘪瘪的书包里,把书包肩带往左肩一甩,手插裤兜跟了过去,脸上神色依然恹恹的,提不起半点精神一样。


    晚上自是不必赘述,饭是祝婴宁做的,两菜一汤,简简单单。吃完饭,屋里黑得差不多了,她让褚佳婷去客厅开灯看看电视,或者找点别的什么乐子,自己则去厨房洗锅收拾残局。


    忙碌完,出来一看,别说看电视了,褚佳婷连灯都没有开,躺在沙发上,手里转着钥匙圈,目光空茫。


    她走过去,见她那对耳机仍然像502胶水一样黏在她耳朵里,于是顺势问:“你听的是什么歌?”


    “烂歌。”她说。


    “……”


    这回答让祝婴宁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顿了顿,才继续问,“那它听起来有意思吗?”


    褚佳婷摇头:“无聊。”


    她笑着说:“无聊是不是你的口头禅啊?”想了想,提议道,“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做点有聊的事。”


    褚佳婷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祝婴宁也不介意,自己兴冲冲地回房间准备了。


    **


    虽说是自顾自准备去了,但要说一点儿都不觉得棘手,那是不可能的,自己思索无果以后,祝婴宁干脆给许思睿发了条消息,虚心求教:「许思睿,你当时来我们村参加综艺的时候觉得无聊吗?」


    他倒是秒回了,就是内容诚实得欠打:「无聊到爆。」


    “……”


    「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件事让你觉得有那么一丝丝有聊吗?」


    「你问这个干嘛?」


    「实不相瞒,我遇到了一个棘手程度和你不相上下的孩子,我最近得带她几天。」


    「。」


    「你给我点儿意见嘛,真的没有一件事让你觉得好玩吗?」


    「也是有的吧……」这次许思睿回得慢了些,「和你去网吧还可以。」


    「有没有健康积极点的娱乐?」


    这问题许是难倒了他,他想了很久才回:「和你去放鞭炮。」


    这个看起来可以有,祝婴宁来了点精神,想起之前曾听村里人提过附近有卖鞭炮的,打算明天早上起来买些鞭炮。她回了许思睿一句谢谢便扭头去做自己的事了,直到晚上躺到床上,把手机调成免打扰,才突然发觉许思睿说的这些事都有一个“和你”的前缀。


    **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见褚佳婷还在睡觉,便独自出门去采购了大地红鞭炮,又顺路买了些早点回来。


    也许是处于生长期的缘故,昨天相处下来,她感觉褚佳婷饭量还挺大的,于是早餐一连买了七个拳头大的肉包子和两杯豆浆。她自己吃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剩余的都留给了褚佳婷。


    果不其然,仅仅只是上了个厕所的功夫,出来一瞧,五个包子全都进了她的肚子。


    尽管吃饱喝足,褚佳婷看起来还是没睡醒的模样,眼睛睁都睁不开,耳朵里依然塞着她那对顽固的耳机。要不是昨晚亲眼见她摘下来过,祝婴宁都要怀疑它是不是缝在她耳朵上了。


    祝婴宁把鞭炮挂在车把上,骑车载她去后山人少的地界,免得在村里放鞭炮既吵人又扬灰。为了收拾放完鞭炮的残余物,她还操心地带了个竹筐,竹筐里套一个大垃圾袋,垃圾袋里放把铲子。


    竹筐没法放在自行车上,祝婴宁让褚佳婷抱着,褚佳婷倒是听话,背朝她坐在后座,两腿自然垂于车侧,怀里抱着个大竹筐,脑袋随着路途颠簸朝下一点一点。


    等骑到后山,祝婴宁回头一看,得,这小孩已经把脑袋埋在竹筐里睡着了。


    虽说是睡着了,可她稍微放慢车速以后,褚佳婷又很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左右看了看,打了个漫长的哈欠。


    祝婴宁把车停靠在路边,跨进山林,从不远处的一棵野枇杷树上摘了个果子下来。


    “试试吗?”她把手里的枇杷递给她,亲切地笑道,“提神醒脑的。”


    褚佳婷迟疑着接过来,在衣服上擦了擦,用食指和拇指将皮撕开,放在嘴里大咬一口。


    “操!”这一口差点没把她的牙酸掉,酸意如针,齐齐扎进口腔里每个细胞,她像只奓毛的猫儿,浑身一激灵,从自行车后座原地窜起来,在山路上蹦了几下,又朝路边灌木丛大力“呸呸”了两口,把嘴里的枇杷肉连带枇杷核全吐出来了,脸颊因酸味的刺激变得面红耳赤,“这么酸?!”


    祝婴宁哈哈笑起来,完全没有做坏事的愧疚:“都说了提神醒脑了,肯定酸嘛。”


    “……”


    该说不说,这酸不溜秋的枇杷提神醒脑的效果超绝,褚佳婷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坐回祝婴宁的自行车后座,精神莫名变得高度亢奋。


    被她载了一段路,见她迟迟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有点不耐烦了,随手指了块空地,说:“那不就有一块现成的地?去那放不行?”


    “你认真的?”祝婴宁看向那块地,惊异道,“那是别人家的墓地欸,你是打算把人家的老祖宗轰醒吗?”


    “……”


    她有点脸红,把脸往反方向一别,嘀咕道,“我又不知道那是墓地。”


    想了想,又说,“那我们用不用下去跟TA打声招呼啊,在山里放鞭炮,离得再远,TA们应该也会听到吧。”


    “啊。”祝婴宁觉得她的这个想法怪有意思的,又哈哈笑了几声,把自


    行车刹停,“好啊,那我们下去跟TA们交代一下。”


    接下来每遇到一个墓地,她们两人都会神经兮兮地把车停下,走到人家墓前,双手合十说:“前辈,我们待会儿要放鞭炮了,有点吵。要是吵着你们睡觉,请你们莫怪。”


    她本来以为褚佳婷是一个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的小孩,没想到做这些事时,她显得很感兴趣也很虔诚。


    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了她选中的半山腰上的亭子,她把挂在车把两旁的大地红取下来,放到亭子的地面上,又去摸口袋里的打火机。衣兜摸遍了,裤兜摸遍了,连竹筐里的大垃圾袋都被她不死心地翻了个底朝天,可惜……


    “你忘了带打火机?”褚佳婷在旁边看了半天,再迟钝也看出了不对,傻眼道。


    祝婴宁毫无底气地嘿嘿干笑了两声,怕她失望,又赶紧义正言辞地补充:“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说有什么办法?”褚佳婷露出无语的眼神。


    她神神叨叨道:“有一个古老的方法可以应对这种场景。”


    “……你该不会想说钻木取火吧?”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好聪明。”


    “……”


    本来是随口扯的一个方法,没指望能说服对方,没想到褚佳婷无语过后,竟然真的正儿八经问起了她:“什么木材适合钻木取火?”


    其实祝婴宁自己从小到大都没试过这一招,钻木取火这个方法古老到连她村里的老猎人都不一定会。不过既然都被问了,她还是硬着头皮答:“干燥点的木材吧。我记得在木材上挖出洞以后,可以往洞里塞些干树叶助燃,这样用小尖棍钻木的时候更易成功。”


    她说得跟真有这回事似的,褚佳婷深信不疑,左右环顾了两圈,从亭子里跳到了亭子外的树林里,弯腰在地上寻找起所谓的干燥的木材来。


    结果竟然还真被她找到了一块合适的木桩子,她左手抱着木桩,右手捏着一根小尖木棍,身上卫衣的前兜里不嫌脏地揣了满满一把落叶,像猴子一样灵敏地又跳回了亭子里,把所有寻觅来的工具抖落在地上,问祝婴宁:“你看这些对吗?”


    “挺对的。”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于是褚佳婷蹲到了地上,对着那些工具摆弄起来。


    五分钟后,她说:“感觉这个需要点耐心。”


    十分钟后,她说:“怎么还没着?”


    二十分钟后,她放下小尖棍,皱着脸颊,咬着嘴唇,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我的手法有问题?”


    祝婴宁看她忙活了半天,不仅眼里有活,还丝毫没怀疑过是她告诉她的方法有问题,实诚到了某种令人心生不忍的境地,在良心的驱使下,不得不弱弱开口道:“要不……我们换个方法?你有眼镜吗?我们可以试试用凸透镜聚光。”


    凸透镜聚光的知识点褚佳婷在科学课上学过,当时她对这个知识点毫无兴趣,但老师照本宣科地灌输某个知识,与她在生活中亲自运用这个知识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体验,祝婴宁提出这点后,她霎时又来了兴头,只是很快又因现实限制失望起来:“我没有。”


    又看了看祝婴宁,发现她也没有眼镜,于是感到更没劲了。


    祝婴宁指了指她的手腕:“试试用这个呢?”


    她低头一看,发现祝婴宁指的是自己的手表。


    她戴的机械表表面被一层微微凸起的玻璃罩着,如果能将这片玻璃取下来,无疑是个完美的平凸透镜。


    褚佳婷眼睛一亮:“我试试。”


    她摆弄自己手表的时候,祝婴宁松了口气,退到一边,用手背擦了擦自己额上不存在的冷汗。


    握在手里的手机恰好震了震,祝婴宁划开屏幕一看,是许思睿发来的消息,问她:「怎么样,带小孩还顺利吗?」


    她瞄向兴致勃勃蹲在地上摆弄手表的褚佳婷——虽然过程中出了些差错,但是褚佳婷的心情好像不仅没受影响,反而变得更开朗了。小孩子有时候很难搞,有时候又很简单。


    她低头打字回复:「初见成效。」


    想起褚佳婷老是戴耳机,她忍不住询问同样耳机深度中毒的许思睿:「欸,我问你个问题,她从昨天来到现在都戴着耳机,这个行为有没有什么深层含义呢?」


    「有啊。」


    「是什么?」


    「证明她很爱听音乐。」


    「……」


    祝婴宁走到亭子的角落,按开语音,咬牙切齿地念他的名字:“许、思、睿!你能不能说点人话?”


    手一松,语音发送过去。


    许思睿这才发了句人话过来:「也有可能她不想跟别人沟通,戴耳机是一种简单有效的隔绝自我的方法,呈现出来的信号就是“我在听歌,听不到你说话,别来烦我”。」


    她看着这个解释,觉得也许这才是贴近真实答案的回答,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就像有读心术似的,紧接着他又发来几条消息:


    「不过你不是说已经初见成效了吗?戴耳机不一定是针对你,可能她对谁都这样。」


    「按你自己的节奏来就好。她会


    对你敞开心扉的。」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心里被他安慰到了,但还是忍不住说:「你又不了解她,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对我敞开心扉的?」


    「我是不了解她。」许思睿说,「但我了解你,我知道你能做到就行了。」


    嗳,这个人……


    她赶紧转移话题:「好了,你忙你的吧。」


    刚把手机放下,亭子外的褚佳婷就尖叫了起来:“成功了!成功了!你快来看!”


    在她用手机聊天的时候,褚佳婷已经顺利将凸透镜抠了下来,还举一反三,把大地红外头那层红纸撕了一片下来,铺到了亭子外的马路上,各种找角度找焦距聚光,最后顺利点燃了那张纸。


    亭子外阳光烈烈,微风习习,她站起身,指着地面上燃烧的纸张,激动得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原本黯淡无光的脸颊也猝然燃起了璀璨的亮光。


    在春意盎然的三月。


    光也温柔,风也温柔——


    作者有话说:二合一。


    第193章 流浪


    大地红由无数小鞭炮串成了对称的一长条,长达几米,点燃引信以后,鞭炮声劈里啪啦,此消彼长,像水滴沸沸扬扬溅入煮热的油锅,响了足有半分钟才停歇。


    第一串大地红是祝婴宁示范着点燃的。


    褚佳婷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看完,胆子很大地伸手向她讨要火种:“我来。”


    火种被祝婴宁保存在了褚佳婷先前捡来的干树枝上。她把燃烧的树枝递给她,交代她点着以后记得退开点,免得被爆炸的鞭炮崩到眼睛。


    剩下的五串大地红都由褚佳婷亲自操作。她对这种爆炸声很大的游戏乐此不疲,每次鞭炮响起,都会吓得一咯噔,可紧接着又会兴味盎然地凑上前点燃下一串鞭炮。


    放完所有鞭炮,时间已近中午。


    祝婴宁拉来停靠在亭子旁的单车,提议去镇上下馆子,顺便买点东西。


    褚佳婷不知道她要买什么,不过“下馆子”三个字戳到了她的点,收拾完一地狼藉,她抱着装满鞭炮碎屑的竹筐,重新坐回了自行车后座。


    对祝婴宁来说,褚佳婷非常好养活,因为她不挑食,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什么都行,只要能吃饱就好了。为了满足量大管饱这一点,祝婴宁先去打包了两大块酱肘子,又进水饺店点了一份大份的水饺,一共24颗。


    “都交给你解决了。”她把酱肘子和水饺一齐推到褚佳婷面前。


    褚佳婷又把装酱肘子的袋子推了回来:“你也吃一个。”


    “我不喜欢吃酱肘子。”又推回去。


    褚佳婷这才戴上手套从里面抓出肘子,问:“那我真吃了?”


    “吃吧。”


    祝婴宁自己点了份中份水饺,吃完结好账,没去骑自行车,而是带她走进了一家女士内衣店,对店主说:“老板,我想找点十一二岁小孩能穿的小背心。”


    店主坐在柜台后吸面条,闻言把面条咬断,拿纸巾囫囵抹了抹嘴,走上前,热情道:“是给这个小妹穿的吧?哎哟,这孩子长得可真高大真壮实,就是这头发怎么剃得这么短嘞?我给你找找啊,要什么材质和颜色的?”


    “棉的吧,纯棉的。”祝婴宁答完,回头问褚佳婷,“佳婷,你喜欢什么颜色?”


    褚佳婷没想到她是带自己来买这种东西,有些别扭,含糊道:“随便。”


    说完见店主拿了件艳粉色的出来,赶紧申明,“不要这种色。”


    “老板,找些清淡点的颜色好了,白色灰色淡蓝色淡黄色这种,找出来让她挑一挑,上面不要有花里胡哨的图案。”考虑到褚佳婷本人不喜欢,再加上很多学校的夏季校服质量堪忧,要是文.胸颜色太深,穿上以后会透出颜色,祝婴宁及时开口补充。


    店主又回仓库里按她的要求翻出了几件颜色浅淡的小背心,从XS码到XL码都有。


    “这个……”褚佳婷凭借她一知半解的知识储备问,“不是要看罩.杯什么的吗?”


    “那个是发育好后用的。”店主乐道,“你现在还是小孩儿,穿这种就成,这都有弹性的,你看,不勒。这种海绵垫缝死的,不会跑位,穿起来也舒服。”


    “哦。”褚佳婷感觉更别扭了。


    一连选购了四五件,祝婴宁问她要不要去试衣间试试合不合身,她立刻道:“不用。”说完卷起袋子,团巴团巴捏在手里,一脸想要迅速离开此地的样子。


    考虑到这个年纪的女孩就是会有些莫名的羞窘,祝婴宁没有勉强她,结完账就带她离开了。


    问她还想不想继续去哪里玩,她摇头说不要,心里只想赶紧回去把这袋子背心放下。


    “好,那我们回家吧。”祝婴宁轻轻笑了笑,跨上自行车。


    回去的路上万籁俱寂。


    下午两点,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午睡,连风都静止了,麦田里的麦子一簇簇直板板立着,顶端直指云霄。


    她们骑在宽阔的柏油路面上,远处是山,山后是天,像是要静谧地前往世界的尽头。


    褚佳婷抱着竹筐,低头看自己的影子短短地映在车轮下。


    她自言自语道:“……你还行。”


    “啊?”在前头骑车的祝婴宁一时没有听清。


    褚佳婷重复道:“我说你这人还行。”


    “哦……”她笑了笑,“谢谢你的夸赞。”


    这句她尚能回应,但褚佳婷的下一句话就让她接不上话了,因为她说:“比送我过来那女的好多了。”


    祝婴宁在前头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送我过来那女的”指的是祝知微。


    她没有指望过褚佳婷会管祝知微叫妈妈,可也没想到她对祝知微的排斥之情会这么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静默无言。


    褚佳婷却像是找到了谈话的契机,把下巴搭在怀里的竹筐边缘,说:“我过来之前就打定了主意,只要你让我体谅那女的,只要你说了任何一句类似的话,我就不会再待在这里。”


    她提起嘴角苦涩地笑了笑,又打起精神,问:“那你打算去哪里?”


    以为她又会答随便,没想到褚佳婷说:“天涯海角。”


    “去流浪么?”她轻声哼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她唱歌的调子一般,没有原唱齐豫那么空灵有故事感,但胜在此番情景,此番天地,歌声洒入原野,自带苍茫广阔的生命力,少了几分忧伤,多了几分沉重悠远的质感。


    褚佳婷吃惊地扭头看了眼她的背影:“你也看三毛?”


    “小时候看的。”祝婴宁弯着眼睛笑道,“是从我老师那借来的,在山里读书没什么娱乐,看书是我最大的爱好了。看《撒哈拉的故事》,喜欢把‘吃粉丝’叫成‘吃雨’,看《梦里花落知多少》,觉得心里闷闷的很难受,却说不出所以然。”她也稍微偏过脑袋,问她,“你也喜欢?”


    褚佳婷又把下巴搭回了竹筐上,恹恹道:“不是喜欢,是羡慕吧。”


    “羡慕她什么呢?”她认真询问。


    “羡慕她有远走高飞的勇气。”


    **


    这是祝婴宁和褚佳婷认识的第二天,晚上躺到床上休息时,她复盘了一下整天的经历,感觉一天下来,她和褚佳婷熟络了很多,起码比第一天熟了很多。她闭上眼睛,期待第三天的到来。


    **


    第三天是周一,因为要上班,祝婴宁提前一晚就买好了早餐放进冰箱里。早上醒来,她从冰箱里取出食材到厨房摊饼,本来以为褚佳婷得再睡会儿,没想到她和她差不多时间起床了,也不好好进卫生间刷牙,反而蹲在门口的排水沟那,一面刷牙一面嘬嘬嘬咯咯咯地逗路过的小鸡。


    祝婴宁把饼用铲子铲到了瓷碟里,正想叫褚佳婷进来吃,忽然见温文旭面色焦急地冲了进来:“队长!不好了!”


    “怎么了?”她赶紧把手头的东西都放下,示意温文旭好好说。


    温文旭的脸皱成了一根苦瓜:“我刚接到了合作社那边的电话,说村养殖场里的猪莫名奇妙死了五头!我问他们是不是闹猪瘟了,那边负责人说看起来更像是投毒,因为那几头猪是第一批喂食的,喂食前还好好的,喂食后就口吐白沫暴毙了。现在还有别的猪也吃了那批饲料,他们在想办法给猪洗胃,看能不能救一些回来。”


    祝婴宁脸色大变。


    温文旭更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周一是他负责养殖场的巡护,要是真出点什么事,他和负责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们报警了吗?”缓过来一点后,她立刻追问。


    温文旭被她问得一愣:“还没。”


    “不管怎么样,先报警,如果真是投毒,这就是非常恶劣的事件,无论如何要先保障人畜的安全。”她迅速从餐桌上抓起手机,边指挥边朝外赶,“报警电话你来打,你比较了解情况,打完你去找沈霏,让她去公司那边的养殖场看看情况,看他们那边有没有受影响,最好能把饲料什么的都检查一遍。我现在找支书他们一起去村养殖场看看情况。”


    “欸,好!”


    褚佳婷早在温文旭闯进来时就竖着耳朵听了,听到“投毒”这种离她的生活很远而且听起来


    很惊悚的词汇,围绕她大脑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


    祝婴宁行色匆匆跨过门槛,路过她身边时还不忘交代:“饼在厨房里,我去处理点事,你要是遇到什么问题就去村口的党群服务中心找燕子阿姨。”


    褚佳婷端着漱口杯点了点头。


    第194章 直拳


    祝婴宁通知完王胜举,一行人赶到养殖场的时候,养殖场可谓人仰马翻。


    几头暴毙的猪已经四脚朝天摆在了养殖场外头,她粗略一数,一共有八只,比温文旭告诉她的还多了三只,看来在温文旭赶来通知她的期间,有几只已经洗胃失败魂归西天了。


    养殖场里也乱作一团,警察还没那么快赶到,现场毫无秩序可言,有人手里握着根大水管往猪嘴里怼,水管里不知装着什么液体,被灌药的猪挣扎得厉害,周围几个青年小伙不得不齐齐上阵按住挣扎的猪。现场所有人都没做防护措施。至于那些疑似被投毒的饲料,竟大剌剌晾在空地上,也没人去管一管。


    祝婴宁重新安排了一下现场人员,先将大家集中起来,要他们把防护道具穿戴整齐,怕中毒的猪吐出来的呕吐物殃及到其他健康猪,还给吃了饲料的猪和其他猪做了隔离,分出两三个人守着那些猪饲料,保留好证据,又从临近的村里叫多了几个青壮年小伙过来帮忙给猪洗胃。


    一通兵荒马乱后,现场的秩序总算变得可控了一些。


    王胜举在养殖场后面对那批死猪焦急踱步,等待接应警方。


    **


    褚佳婷听到了警车赶来的咿呜咿呜的鸣笛声。


    她正坐在餐桌旁吃饼,警车的声音听起来不止一辆,出于所有人类共有的对警车鸣笛声的好奇,她没忍住,手里抓着咬了一半的饼,边嚼边走出了大门,来到巷头更靠近鸣笛声的地方探头探脑观望。


    好奇的人不止她一个,村里老老少少——还在吃.奶的、准备上学的、早起买菜的、打算做家务的、找同伴打牌的……全都走出了家门,聚集在村里的打谷场上,七嘴八舌议论着发生了什么事。


    褚佳婷亲眼见证了谣言是怎样诞生的,两个老大爷说得煞有介事:“嗳!这一定是死人了,警察才会过来。”


    “哎哟喂?!谁死了?”有人错愕地问。


    “听说隔壁村的刚子被叫去合作社养殖场帮忙了,肯定是养殖场里有人死了。”


    “我刚好像听到他们说什么五个的……难道死了五个人?”


    “不能吧?一次性死这么多,咱这地方不会出连环杀人犯了吧!?”


    小孩们被大人们先后赶去上学了,褚佳婷听到他们三五成群,兴奋地讨论着连环杀人犯的事,知道过不多久,这个离谱的谣言铁定得学生间大肆流传开,最后说不定会演变成一桩生生不息的校园怪谈。


    她觉得有点儿无聊,见这些人左右说不出个屁,索性嚼着她的饼回屋了。


    走回自家屋子的路上,她与一个男人擦肩而过,那人脊背佝偻,步伐匆忙,没怎么看路,与她擦肩而过时,右肩在她肩膀上用力撞了一下,别说道歉了,连回头都没有,仿佛感觉不到自己撞到人了似的。


    褚佳婷很有些不爽,舌尖顶住硬腭啧了一声,回头说:“没长眼睛?”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这才意识到旁边有个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竟心无芥蒂地低声问她:“嗳,小妹,刚那是什么声?是警察来了?”


    褚佳婷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是又怎么样?”


    “你知道警察是来干嘛的吗?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男人和她说着话,眼神却不断瞟向人群聚集的打谷场。


    依照褚佳婷原先的性格,她绝对懒得当好人为陌生男人答疑解惑,但眼前这男人形迹可疑,让她起了几分警惕与兴味,她说:“听说是养殖场出事了,死了几头猪,警察接到报警电话,要过去抓犯人。”


    她故意添油加醋道,“现在监控和指纹技术都能发达,估计很快就能抓到犯人了吧。”


    听完她的话,男人本就苍白的脸色直接变绿了,嘴里咿咿唔唔的,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什么,嘟囔完便掉头往他来的方向走了,没再去打谷场。


    褚佳婷站在原地没动,直到三两口吃完手里这块饼,她才将油腻腻的拇指和食指在衣角处随意搓干净,大步流星跟了上去。


    **


    跟踪一个人对褚佳婷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在村子的小巷里七拐八拐,绕了很多没必要的远路,避开了人多的地方,最后才撒开丫子狂奔向养殖场的方向。


    褚佳婷冷嗤一声,拔腿追了上去。


    村养殖场离他们村不远,走路十几分钟能到,跑步就更快了。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男人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尤其是亲眼目睹了停在养殖场外的那辆警车后,整个人如惊弓之鸟,吓得蜷成一团,伏低身子,手往路边灌木丛抓,像是恨不得变成一丛草隐藏起来。


    他在养殖场外的灌木丛里蹲了很长时间,褚佳婷蹲在他身后十米开外的另一丛灌木丛里,同样屏息凝神,心里却觉得这人心理素质这么烂,到底是怎么敢作案的?


    男人在灌木丛里酝酿了许久,也可能是在等待某个褚佳婷看不懂的时机,总之,过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她腿都蹲麻了,他才动了动,趁着养殖场里大家都在忙,装成碰巧路过此地的样子,对在养殖场门口的王胜举说:“支书,这是咋了啊,出啥事了?”


    王胜举说:“我这正在忙,没空招待你,啊,没事儿你就走吧。”


    “我不是想捣乱,我就是想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没有没有,不添乱就不错了,我这都乱成一锅粥了!你没穿防护服就回去吧!”王胜举不耐烦地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跟养殖场其他人员核对情况。


    男人状似无所事事地在养殖场门口徘徊了几圈,一会儿看看这个在干嘛,一会儿看看那个在干嘛,最后瞅准了大家都在忙、没人留意他的时机,老鼠一样钻进了养殖场里,直奔那桶饲料而去。


    看守饲料的是两个养殖场的员工,警察已经来看过了,说这桶饲料最好让他们带回去找专人验验,看看是不是含有毒药成分,他们说完以后就去外面看那几头死掉的猪了,讨论着需不需要把猪也带过去一起检验。他们在门口讨论得热火朝天,可能也觉得不可能有人敢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动土,结果,就是这个间隙,男人冲向饲料桶,趁那两个员工转身与其他人说话的功夫,端起饲料桶就跑。


    褚佳婷目瞪口呆。


    在她看过的各种刑侦电视剧里,反派作案总是计划详密,既要考虑天时地利,又要讲究人和,还会提前学习各种专业的反侦察知识,这让她有一个误解,以为现实中的所有恶事必定也会在周全计划下发生。


    没想到眼前的作案竟然和现实中那种浇死对手公司发财树的商战一样朴实无华。


    被满满的槽点淹没,她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起,好在身体的反应尚在,她始终与男人保持着不算很远的距离,以至于看清他偷饲料桶的行为后,能够第一时间弹射出去,嘴里大喊“有贼”,脚步生风地碾上了对方的步伐。


    **


    “有贼!”


    祝婴宁还在与警察交流,就听到了中气十足的这么一声。


    她朝声音的发源地看去,震惊地发现本该待在家里吃饼的褚佳婷竟然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就算了,她还在追人,追人就算了,被她追的那个人手里还提着个饲料桶狂奔,生怕在场所有人猜不出他与投毒有干系似的。


    她赶忙和警察一起迎了上去。


    警车里又下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警棍、警用制式刀具和手铐之类的东西赶来协助。


    然而在众人到达之前,褚佳婷已经绕到了男人身前,几记直拳抡上他的面门,在他倒下时还顺手接过了他手里的饲料桶。


    祝婴宁甚至都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拳的,感觉她就是手一扬,手臂挥舞出几个残影,下一秒那人就哎哟一声栽到了地上。


    倒在地上的男人很快被赶上来的警察制服。


    褚佳婷端着那桶饲料,见这里似乎已经没自己的事儿了,于是将饲料桶一把塞给呆若木鸡的祝婴宁,说了句“我先走了”就扭头往村里去了。


    **


    直到天色将黑,祝婴宁才处理完这一天所有混乱的事,风尘仆仆赶回家里,打算给褚佳婷做晚饭。


    推开家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香味。


    泡面的香味。


    也不知道褚佳婷从哪里搞来的几桶泡面,正拿着筷子在厨房捣鼓这些面条。筷子搅着调料袋塑成的浓汤,浓郁的香味源源不断自厨房逸散出来。


    见着她,褚佳婷也没说什么“你回来了”“欢迎回来”之类的话,而是问:“鸡蛋要最先下还是最慢下?”


    “慢。”祝婴宁走上前教她,“不然在汤里煮久了,鸡蛋会散,还会变得灰扑扑的。如果想吃结实点的,可以先煎成荷包蛋,最后再下到面条里。”


    一顿晚饭很快做完,两个人各自捧了一大碗面汤,坐在餐桌两侧进食,两个人如出一辙地狼吞虎咽。


    吃到一半,褚佳婷嘴里含着没咬断的面条,含糊不清地问:“那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祝婴宁把嘴里的东西咽下,简单解释道:“他跟养殖场负责人一直不对付,昨


    晚两人和其他几个男的一起喝酒,负责人喝醉了,可能酒意上头,说了些话让他下不来台吧,他就想着往猪饲料里加点农药,毒死几只猪,报复一下他,害他失去工作。他说他没想到这事儿会闹这么大,也没想到我们会报警,所以就想偷偷过来把饲料处理了,以为这样就算毁灭证据,怪罪不到他头上。”


    “……离谱。”褚佳婷评论玩,继续埋头吃面。


    “是很离谱。”祝婴宁无声地笑笑,“他自有警察处置。不过,这次事件也反映出我们养殖场的监管有很大漏洞,才能随随便便让人有机可乘,主要是之前都没这种意识,不知道要防着人……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吧。”


    说到这,她将话题一拐,“对了,你今天的那套直拳,我问了警察,那是散打的招式吧?”


    褚佳婷没想到话题会突然拐到自己身上,愣了愣,否认道:“不是,我乱打的。”


    “真的?那你很有这方面的天赋欸。”她把自己碗里的蛋黄挑出来给她,笑眯眯道,“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去学学散打啊,佳婷?”


    褚佳婷盯着自己碗里的两颗蛋黄,拿筷子扒拉了一下,冷不丁来了句:“无聊。”


    好吧,口头禅又冒出来了。


    祝婴宁并没有气馁,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神飘忽,神色恍惚,不像在说真话,于是自行做了决定:“我明天傍晚下班后有空,吃完晚饭,我们就去镇上的武道馆看看吧,里面说不定有老师教散打呢。”


    “……我又不在这里久住。”褚佳婷继续搅着那两颗蛋黄,“很快就回去了,学了也没用。”


    “没有事情是没用的,就算是发呆也有它的作用。”祝婴宁用筷子雕花的那一头敲了敲她的碗沿提醒她,“再不吃,蛋黄要被你搅散了。”


    **


    晚上洗漱完毕,时间不知不觉就已经来到了十二点多。


    忙了一天,祝婴宁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爬到床上就想睡觉,躺了几分钟才想起自己手机忘了充电,只能强撑着把手探到被子外,在床头柜上胡乱摸索着,试图凭感觉把充电线插到手机充电口上。


    一通操作下来,充电线没见插上,屏幕亮度倒是变得越来越亮,照到她的眼皮上,驱散掉了大部分困意。


    她只得睁开眼睛,定睛一看——屏幕不仅被她解锁了,还在她的误触下打开了微.信界面,给聊天界面的某位联系人一连发了七八个“你若盛开,清风自来”的老年动态表情包,配的GIF是一朵徐徐绽放的睡莲,背景是各种爆闪的彩色星星。


    由于前两天才和许思睿聊过,他的聊天窗口在比较靠上的位置,所以他不幸成了这个接收到表情包的倒霉蛋。


    祝婴宁叹了口气,把手机抓过来,慢悠悠编辑信息,打算给他解释一下,免得他第二天醒来以为她被谁夺舍了。


    信息还没编辑好呢,许思睿的回复就到了:「?」


    她吃了一惊,把编辑好的内容删掉,问:「你怎么还没睡?」


    仔细一想,最近几次发消息给他,他好像都是秒回,难道是时刻刻在玩手机?


    ……天理不公啊,她忙到连睡觉都需争分夺秒,他居然还有闲暇高速冲浪。


    祝婴宁撇撇嘴,一气之下,干脆又发了三个“你若盛开,清风自来”过去。


    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让他莫名其妙一下。


    第195章 亲爱的


    隔天,祝婴宁惦记着昨晚说要带褚佳婷去学散打的事,下班之后便直奔回家,简单做了顿晚饭,和褚佳婷面对面吃完。


    借完自行车,两人再度骑上了通向乡镇的道路。


    与白天不同,黄昏时分,道路两侧路灯寥寥,只有银灰色的月光和聒噪的蛙鸣伴随她们左右。


    除了恼人的蛙鸣,褚佳婷还听到了一种幽幽幽的叫声。祝婴宁告诉她这是蝼蛄在叫:“我们村里的人都说这是蚯蚓的叫声,古代民间也有‘曲蟮叹窼’的说法,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此深信不疑,直到后面学了科学知识,才明白蚯蚓没有发声器官,地底下发出声音的是蝼蛄,也叫土狗。”


    “明明是昆虫,为什么要叫土狗?”她问。


    “不知道啊,可能是因为它喜欢钻土,它还有个外号叫土行孙。像蚯蚓也有个称号叫地龙,也许是因为蚯蚓的药用价值,大家尊敬感念它,所以才这么叫的吧。”


    祝婴宁说话的声音不大,语调清淡,恰如凉爽的夜色。


    来回这么多次,褚佳婷发觉自己无意识记住了这条路该怎么走,这种感觉让她有些怅然若失,仿佛理智还没有彻底决定接纳一个地方,它就已经在记忆里留下了烙印似的。


    她甚至产生了一股奇妙的预感,知道多年以后,也许是在一个怅惘的瞬间,也许是在一个寂寞的黄昏,当某个时刻到来时,她会毫无征兆回想起这个夜晚,想起自行车刷刷朝前走,祝婴宁告诉她的蚯蚓和蝼蛄,想起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想起山里的亭子。


    **


    武道馆与戏剧团在同一层楼,褚佳婷还记得。


    祝婴宁将自行车停在了上次来的位置


    ,和她一起往三楼走。楼道里乌漆嘛黑的,感应灯年久失修,必须走到楼梯顶部才会延迟亮起,隐隐约约有小孩子中气十足的“喝”“哈”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来到三楼,橡胶的气味混合着小孩子的声浪扑面而来。


    里面练武的大多都是小豆丁,从正门走进去,打眼就是一群平均身高一米三的小孩穿着跆拳道服绕着场馆跑步。


    褚佳婷往里面瞄了一眼,顿生退缩之意:“怎么都是这么小的小孩?我不学了。”


    虽然都是小学生,但小学生也细分为低年级的小学生和高年级的小学生,很显然,褚佳婷这种高年级的小学生和里面那些低年级的小学生玩不到一起。


    这个认知让祝婴宁感到怪可爱的,她没忍住笑了几声,又怕伤害到褚佳婷的自尊心,赶紧找补:“没事,如果没有你的同龄人,我可以陪你一起上课。”


    这句话让褚佳婷好受了不少,总算跟在她身后进去了。


    她们找到场馆的负责人,是个中年男性,肌肉很结实,面相倒是慈眉善目的。说明了来意,祝婴宁问:“所以我想问问,有没有体验课能让这孩子试一试,看看她对散打有没有兴趣?体验课我们也可以正常交钱的,如果能安排她和同龄孩子同班就更好了。”


    “散打啊?”负责人说,“学散打的女孩不多呢,家长一般都是送女孩来学女子防身术或者武术、跆拳道这些,散打对肌肉爆发力要求比较高,很多家长一方面是嫌它不够文雅,一方面是怕女儿伤到。”


    “没事,我们就练散打。”祝婴宁说。


    “那过来这边试试吧。”负责人带她们穿过一扇门,来到了另一个场馆,指着里面对着沙包练习的几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说,“这些都是学散打的,中级班。我们这散打教练就这一个,你要不介意就让孩子上去跟着练练吧,我也不收你们钱,反正先看看有没有兴趣嘛。这些男生都是高中生,女生可能读初二吧,这算同龄人吗?”


    祝婴宁看向褚佳婷,询问她的意见,褚佳婷说:“可以。”


    比起跟比自己小的人混在一起,显然跟比自己大的人一起玩更容易接受,祝婴宁了然地微笑,对负责人说:“那就这样吧。”


    她说完,回身在场馆里找了张垫子坐着休息,目送褚佳婷独自走去散打教练那边上课。


    她相信孩子们之间有孩子们之间的相处之道,身为家长,很多时候需要做的不是干涉,而是信任。


    信任她拥有融入集体的能力,信任她能自己阐明来意,信任她能处理好初学者与中级班之间的衔接。


    果不其然,经过了最初十几分钟的生疏与磨合,接下来,褚佳婷很快融入到了那群人中,也敢向教练问问题了。


    教练指导完几个学员,见有闲余,于是过来纠正她的姿势,跟她说要怎样站、怎样握拳、怎样发力才不会伤到自己。


    褚佳婷学得很认真。


    散打这边都是大孩子,没有跆拳道那边吵,祝婴宁坐在垫子上休息时,能听到楼上戏团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唱戏声,还是那首《穆柯寨》,还是那个女声,在唱——


    我本仙家一门徒,文韬武略世间无。


    练就连环金锁阵,胜似当年八阵图。


    直拳,摆拳,鞭腿。


    圆场步,把子功,耍翎子。


    汗水滴落地面,汇成生生不息的女孩的长河。


    **


    上完一个半小时的体验课,褚佳婷浑身热汗、脸颊红扑扑地跑向祝婴宁,对她说:“我饿了。”


    “好,那我们去楼下吃夜宵。”


    她还是付了这节课的钱,完事后和褚佳婷一起来到楼下大街,问她想吃什么。她说她口渴,想喝点带汤水的。于是祝婴宁在馄饨铺子点了两碗馄饨。


    馄饨端上来,褚佳婷顾不得烫,一手拿勺子,一手拿筷子,埋头狂吃,完全没功夫说话或者做其他事,直到半碗下肚,她吃饭的速度才逐渐慢下来,扯了扯汗津津的衣领,抽两张纸巾擦汗,抬头见祝婴宁吃得很少,忍不住问:“你怎么都不吃?”


    “我没运动,还不饿。”祝婴宁说,“等放凉了我再吃点儿。你那份够吗?不够我再去旁边小摊给你买两根烤肠。”


    “够了。”褚佳婷打了个嗝。


    祝婴宁点点头,想起方才在楼上结账时,教练对她说的话,笑吟吟向她转述:“刚教练跟我夸你呢,说你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很强,你真没学过散打吗?”


    褚佳婷愣了愣,垂眼看着面前的馄饨汤,说:“也不算学过吧,是我偷师,在武馆外面瞧见别人在上课,偷偷跟着学了几招。”


    “哦?为什么会想着偷学呢?是对这个感兴趣吗?”祝婴宁问。


    “……不是吧。”她看着汤碗里散开的一颗馄饨,“是因为我想着,只要我学会打拳了,我爸就不敢打我了。”


    这回楞住的成了祝婴宁。


    褚佳婷掀起眼皮,瞧清她的脸色,顿时又别扭起来:“你不用这样,我爸打我是因为我老是欺负我妹。”


    “什么叫做‘欺负你妹妹’呢?”她轻声问。


    褚佳婷说:“我作为姐姐,老是不让着她。没把爱吃的食物让给她,也没把喜欢的玩具让给她。”


    祝婴宁忽然感到很难过。


    “我不让给她,除了我自己喜欢那些东西,还因为我就是想看她哭,就是想惹我爸妈生气,因为我嫉妒我爸妈偏爱她。六岁以前,我爸妈最爱我,六岁以后,他们就不爱我了。可能我这辈子就是没人爱的命吧。”她说着,自嘲般笑了笑,用筷子将那颗岌岌可危的馄饨戳得更烂。


    馄饨的馅飘散开来,将清澈的汤水搅得浑浊不堪,褚佳婷说,“不过即使这样,我也只认他们一对爸妈,只会给他们养老。他们对我再不好,也把我养大了,我不需要再有其他父母。”


    她抬头看着祝婴宁,可能因为谈论的话题涉及到祝知微,而祝婴宁又是祝知微的熟人,她眼神中带了几分戒备,像是顺势要与祝婴宁也划清界限似的,生硬地说:“我不会给那女的养老,她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至于她跟哪个野男人生下了我,我也没兴趣知道。”


    祝婴宁没吱声。


    “你要替她说话吗?”她抬了抬下巴,轻蔑地由上至下俯视她。


    刺根根竖起来,以为先发制人用言辞刺伤他人,就能变得刀枪不入,甚而抢占先机——一个孩子的防备如此脆弱也如此令人心碎。


    祝婴宁摇摇头:“我不替她说话。”


    “你不是她朋友吗?”褚佳婷还是皱着眉头。


    “是,她是我朋友,也是我的家人。”祝婴宁说,“可即使没有你,我认为她也有能力给自己养老,而你,佳婷,你也可以拥有你的人生。她无需依附于你,你更无需背负着她。你看,你既有出拳的力量,也有捉住坏人的果决,你还懂得体谅别人,我们才在一起相处了短短几天,我就发现了你身上这么多优点。”


    馄饨摊子廉价的灯泡亮光朦胧了她的眉眼,将这个夜晚变得无限静谧与温柔,“我想,将来你会成长为比我们都酷的大人。”


    **


    回去之前,祝婴宁又在镇上买了些吃的作为第二天的早餐。


    坐在自行车后座,褚佳婷晃着双腿,问她:“明天我能自己骑车到镇上买鞭炮吗?”


    “你这么喜欢鞭炮呀?”祝婴宁调整车把,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一辆汽车。


    “嗯。”褚佳婷在后座点头。


    “好啊,那我给你一些零用钱,不过自行车不是我的,是隔壁邻居的,明天白天他要骑去上学,这样吧……你可以去支书家找他妻子借单车,你知道支书家在哪里吗?”


    “知道。”


    约定很美好,但这个“明天”注定无法实现了,因为晚上回到家里,祝婴宁接到了祝知微的电话,她在那头说:“宁宁,我在这边忙完了,明天可以去把佳婷接回来。”


    祝婴宁怔了会儿,点头,随后才想起祝知微在电话那边看不见自己点头,于是改为口头表述:“好,你几点到?需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我自己打车来就好了,你还要上班。我下午一点多到。”


    “嗯……”她闷声应完,沉默了片刻,又问,“你想好之后怎么对佳婷了吗?”


    祝知微苦笑两声:“这事就没有想好的一天,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什么方法都试试吧。她现在六年级,再过四个月小升初,不知初中她想不想住校,想的话,我在北京不是有套房子吗?那套房子周末可以给她住。以后她要不想上学,这套房子也可以给她落脚。我在南方的生意没法轻易放下,我暂时还是会住在南方,可能每两周过去看她一次吧。”


    祝知微继续说,“还有,我想了想,她的户口落在那对夫妇名下也未必不是好事——北京户口,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而且也算一种保护吧,要是迁到了我名下,回头顾大春找过来,那才真叫完蛋。她和我有没有母女缘另说,反正这辈子,我绝不会让她和顾大春有任何联系。”


    “好。”祝婴宁说,“我支持你的决定。”


    挂断电话,她正想去找褚佳婷说祝知微要来接她的事儿,一回头,就见褚佳婷站在她卧室门口,看样子已经听了很久。


    在她开口说什么以前,褚佳婷便主动问:“明天我得走了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忽然叫祝婴宁有些伤心,但她还是点头:“嗯。”


    “我知道了。”说完这句,褚佳婷便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将卧室门一并带上了。


    **


    祝知微来的时间恰好是祝婴宁的午休时间,足够她赶回家里接待她。


    褚佳婷的行李不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走的时候基本还是什么样,背着那个背包,跟来时一样无精打采。她依然不跟祝知微说话,连正眼都不怎么瞧她。


    祝知微领着她去村口那叫车,祝婴宁想上去送她们一程,祝知微执意不肯,说一来一回要两个多小时:“瞎折腾什么,你下午不要上班了?”


    无奈之下只得作罢。


    车子发动前,祝婴宁眼疾手快地朝坐在车内的褚佳婷怀里塞了个袋子。


    褚佳婷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车子已经驶离了原地,朝着远离村庄的道路驶去。


    她低头看手里的袋子——红色塑料袋,与祝婴宁本人一样朴实。解开袋子上面的结,露出来的先是厚厚一沓用厨房纸仔细包裹起来的红钞票。


    褚佳婷还没到对钱感兴趣的年纪,她更好奇的是钞票旁边的黄褐色信封,那种最普通的信封款式,封面竟还郑重其事贴了邮票,上书“褚佳婷收”。


    这种仪式感勾起了她的兴趣,她取出信封,用短短的指甲一点点抠开信封的封口。


    祝知微坐在副驾驶,奔波大半个上午,头仰靠在座椅靠背上,昏昏欲睡。后座成了一个只属于褚佳婷自己的小小空间。


    她顺利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同样质朴的白底红线信笺。


    翻开信笺,只见上面用齐整的钢笔字写——


    亲爱的佳婷。


    短短五个字就莫名叫她眼眶泛酸,她赶紧把信笺合上,将车窗按得更开,让窗外的风吹散眼眶的湿意。


    褚佳婷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或者应该说,在褚琼华出生以前,她对自己的名字并无特殊的感触,是褚琼华出生以后,她才厌恶起自己的名字。起因是她在字典上翻阅到了琼华两字的含义。美玉。她想为什么妹妹是美玉,而她却是烂大街的佳婷?和佳怡、佳欣、佳琪可以凑一桌子打麻将了,像父母不知道怎么取名字从网页上随意百.度来的大众女名。


    可是现在她却发现,也许名字本身没错,她介意只是因为她从来没被人这样温柔地呼唤过。


    平复了一会儿,她才重新翻开信笺,继续往下看。


    信上写——


    亲爱的佳婷:


    展信佳。


    从前我以为每个人都是残缺的,残缺的我们生在这世上,是为了找到其他人,将自己弥合成完整,就像拼图的碎片拼在一起构成整幅完整的拼图一样。


    后来我才意识到,每个人生来完整。


    我们天然拥有勇气、拥有力量、拥有笑与哭的反应、拥有充盈的爱、拥有对世界万物的感知。


    “只有拥有足够的亲情,我们才能变得完整”、“只有拥有美好的爱情,我们才能变得完整”……这些说法也许并不算错,但它们是陷阱。它们会让你一生都在苦苦找寻爱的代偿,并为此迷失自己。


    不,我们不需要任何人来为我们提供勇气和爱。


    我们并不缺乏某物,只是这些东西隐藏在我们内心最深处,还没有被我们发现而已。我们缺乏的仅是一点点察觉它们并接纳它们的契机。这个契机可以是任何东西,可以是一句话、一首歌、一本书、一次与自我的沟通、一次日落,亦或一个人对你采取的某个行动。


    我很幸运,遇到了那个契机,有人启发了我,让我意识到我生来具备跨越山水的能力。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的勇气是他赋予的,后来上了大学,经过了许多事,我才慢慢明白这份勇气早就植根在我心底,他不是提供者,他是启发者。我依然深深感谢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却不再为此感到负累。我想我们站到了一个更平等的位置。


    写这封信时,我思考如何将这份幸运传递给你,才不显得像是说教。又觉得,也许深层次的思想交流总免不了几分说教的味道,冒着被指责说教的危险,我也想与你分享这份感悟,也期待着某一天,你能向我分享你的感悟和你的人生。也许有一天,我会反过来向你请教生命的真谛。


    佳婷,如果我能成为启发你的那个人,这将是我未来想起也倍感亲切的荣幸,如果不能,相信在不久的以后,你的启发也一定会到来。


    你生来拥有丰满的羽翼和远走高飞的勇气。


    下次见面,我们再一起放鞭炮吧。


    你的朋友祝婴宁写于2019年3月。


    **


    褚佳婷离开后,因为下午还要在党群服务中心工作,祝婴宁一时没有感觉出什么,是下班后回到短租的房子收拾行李那一刻,她才迟来地感觉到了分别的低落。


    不严重,一点点而已。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了宿舍,温文旭和沈霏正在客厅看综艺,见到她来,热情地招呼她一起看。


    有了这两人插科打诨,她的情绪恢复不少,只是晚上躺到了上铺床上打算睡觉时,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那股淡淡的惆怅又回来了。


    沈霏已经睡了,祝婴宁拉高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被子里轻轻叹息。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摸出手机那一瞬间,手指不听使唤地就点开了与许思睿的聊天界面。


    他们的聊天还能看到“你若盛开,清风自来”表情包,当时许思睿又回了个「?需要我打电话帮你报警吗」过来,她很正经地回「不用」,他回「那赶紧去睡觉」,她说「好的,晚安」就结束了。


    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十二点十三分。


    这个点也不知道他睡了没有,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她默默发了条「我明天不用带小孩了」过去。


    这次许思睿也秒回了,没回文字,只回了个和她那个“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不相上下的老年表情包,叫“相聚离开,都有时候”,配图是一朵黄色郁金香凋谢以后又被天降雨水浇醒,再度徐徐盛开。


    神经病啊。


    她握着手机,把脸闷在被子里,忍着声音笑了半天,还得控制肩膀抖动的幅度不要太大,免得把下铺的沈霏震醒了。那点点郁闷的情绪好像也随着笑逐渐消散在了这个清凉的夜晚。


    **


    日子照旧。褚佳婷的到来就像三月的小插曲,眨眼间,三月也随着她的离开结束了。


    许思睿再次与她联系是向她发来游戏做好的消息。


    时间已到四月初,他说四月中旬,他们这个经营游戏会正式公测,到时这个养猪功能可


    以随着公测一起上线。


    「哇!好快,辛苦你们了。」她打字问,「我可以试玩一下吗?如果不行的话我等公测再玩好了。」


    许思睿没说什么,过了几分钟,直接给她发来了一个游戏安装包——


    作者有话说:二合一。


    第196章 机票


    祝婴宁点开安装包下载。


    下载时间有点长,她离开去做了点其他事,回来一看,游戏倒是下载好了,但里头还有很多内置安装包,于是不得不又等了一会儿。


    这次她注册了个新账号,想从头到尾体验一下公测和内测相较起来有什么区别。


    这一玩,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除了新植入的养猪功能,公测版本与内测版本区别不大,主要是做了一些bug的修复、UI的优化以及游戏流畅度方面的细化,祝婴宁不太懂游戏,她说不清具体是哪里改动了,但玩下来整体的感觉明显更上了一层台阶。


    至于养猪功能,她惊讶许思睿竟然能把这个玩法做得如此细致。


    他曾向她索要过与养殖场有关的详尽资料,包括养殖场地的选址、养殖流程和疫病防护,当时她以为这些资料只会粗略融进游戏里,作为一个游戏背景出现在简介中,但许思睿显然是额外做过功课的,他把选址、防疫、繁殖都做成了具体的玩法,每个玩法对应三五条不同的支线剧情。


    祝婴宁试着把所有这些情节都罗列成了思维导图,最终画出来的思维树枝繁叶茂。


    如果说最初她预期这个游戏能做到80分,那许思睿呈现给她的无疑是满分答卷,玩到最后,除了叹服,她心中唯剩难以言喻的感激。


    想说些感谢的话,打打删删,最后只发出两个字:「好玩。」


    比起长篇大论的感谢,她觉得“好玩”对游戏开发者来说也许是更高的褒奖。


    许思睿回:「毕竟是我的团队做的。」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重复了一句:「毕竟是你的团队做的。」


    放下手机以后,祝婴宁有了个想法。她仔细询问了游戏公测的日期,打算公测当天给他工作室所有人包括他本人点一些下午茶作为犒劳。地理距离遥远,亲自请吃饭不现实,但什么都不做,她觉得对不起加班赶工了一个月的这些员工。


    想到这,不免要感慨一番自己不是富婆,如果足够有钱,她十分愿意出钱请大家去旅游,但是看了眼自己的账户余额,她又马上清醒了。


    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吧,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


    公测当天是周四,祝婴宁提前一天查好了他们工作室附近的西点店,预约了当天下午的配送服务,留的电话号码是许思睿的号码,还特意交代了西点店的员工不要提前打电话向手机号码主人核对信息,免得让对方失去了惊喜感。


    员工很配合,由于祝婴宁点的量大,甚至还特意为她建了个小群,把他们店的骑手也拉了进来,方便随时向她传达消息。


    外卖送到以后,骑手拍了张照片发到群里,告诉她:「安全送达。」


    「谢谢。」


    祝婴宁回完消息便继续工作了,但整理工件文件的时候,眼尾总忍不住频频瞄向手机屏幕,想看看许思睿有没有收到点心、会不会给她发来什么消息。


    结果等了一个小时,也没等到许思睿的任何来电或者信息。


    她纳闷地打开手机,主动询问:「你没收到点心吗?」


    之前总是秒回她的许思睿这次却没有及时回复,甚至别说及时回复了,一连几个小时,他都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


    她担心他忙于公测脱不开身,所以也没有额外去打扰,直到下班了,才试着拨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是通的,响了好几声以后却被对面的人挂断了,他的消息紧随而至:


    「什么事?」


    「什么点心?」


    祝婴宁一头雾水:「你怎么把电话挂了?」


    「我在开会。」


    「你在公司?」


    「嗯。」


    「那你没收到西点吗?」


    这次许思睿隔了好几分钟才回复,首先发来的是点心刚送达时摆在一起未拆封的照片,其次才是文字:「收到了,谢谢,这些点心原来是你送的?」


    祝婴宁盯着他们的对话,越寻思越觉得处处都古怪到了极点。


    她疑心起来了,思考片刻,给许思睿发去一句:「你的那份我让员工贴了标签的,是草莓味,怎么样,你吃到了吗?味道还好吗?」


    这次许思睿回得很快:「挺好吃的。」


    她冷笑一声,继续发:「那你现在在吃剩的包装袋面前比个耶给我看。」


    果不其然,许思睿的下一句就是:「包装袋被我扔了,干嘛,你查岗啊?」


    呵呵,还“被我扔了”,还有脸反问她……


    这混蛋撒谎怎么都不带心虚的?


    祝婴宁劈里啪啦敲击键盘:「许思睿,你下午压根没在公司,你干嘛骗我?我给你点的是桃子味。」


    而且开会那个理由也一听就知道是在胡扯,身为工作室负责人,就算不需要亲自主持会议,他也是重要的参与者,怎么可能一边开会一边无所事事地给她回这么多消息?


    还有那张照片,以及发来照片之前消失的几分钟——很难不让她怀疑他是不是慌乱之下立即去找工作室里的员工给他发图了。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她向沈霏要了郑博宇的联系电话,在许思睿回复她之前火速打了个电话过去。


    郑博宇没有备注她的号码,接起她的电话时还有些懵,问:“哪位?”


    祝婴宁一表明身份,他就像饱受惊吓似的,立刻说:“许思睿真的在公司!”


    “?”


    她算是领会到了沈霏说的那句“我师兄心思浅,藏不住事”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太过无语,满腹疑窦已经转为了哭笑不得,叉着腰缓了一会儿,才说,“你不用替他说话,我已经知道他在骗我了。”


    “啊?”郑博宇呆若木鸡,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动静,七八秒后,可能觉得事已至此,再撒谎也没有意义了,于是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我就说你肯定能猜出来的,哎……你瞧这事闹的,我早就告诉过许思睿直接跟你说实话最好,明明是他的功劳,却被我们占了,搞得我坐立难做,吃点心都吃得良心有愧,还得违背本心配合他演戏。”


    ……什么意思?


    郑博宇说的话,祝婴宁一句都没听懂,本来想直接问他“什么功劳”,想了想,却猜到了一种可能,试探着问:“你们上个月没加班?”


    “对啊。”郑博宇说,“加班加点赶工的是许思睿自己,我们其他人就正常完成之前规定好的工作而已。”


    直到说完了,他才反应过来不对,“……等等,为什么你需要问我?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祝婴宁没说话。


    她握着手机,神情呆滞,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脑迟钝地解读着郑博宇的话,心想这怎么可能,那么大的工作量,许思睿自己一个人完成的?他又不是超人。


    接着思绪就飘到了别的地方,想起整个三月,无论她多晚给他发消息,他都能秒回,她还以为他没睡觉在玩手机,现在看来,没睡觉是真的,可他八成是挂着微.信在加班,才能第一时间留意到她给他发了什么。


    过了最初那阵不可置信,心里浮现起一股翻涌的怒意。


    她气得笑了一声。


    气他口口声声让她相信他,说他已经有能力协调好各种事情,结果呢?他的处理方式就是逞强?就是所有事情都交由他自己扛着?


    那边郑博宇已经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还在忙着找补,祝婴宁没有理会他蹩脚的说辞,只问:“他现在在哪里?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他没跟你们在一起。”


    她的语气不算激动,听着却又不容置疑,郑博宇尴尬地沉默了片刻,才


    说:“他……应该在家吧,我是打算周末跟同事去看望他的。”


    “……看望他?他怎么了?!”她急道。


    不怪她紧张,实在是“看望”这个词听起来太不吉利了。


    “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空手套白狼诈我来了是吧?”郑博宇苦笑,“哎算了,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跟许思睿说是我告诉你的,我真怕我被他宰了。”


    她心里着急,却还是耐着性子应允:“嗯,我不说。”


    “就是他那个案子,三月份不是二审吗,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反正他三月就还挺忙的,既要做游戏又要跑去北京解决他爸那档子烂事儿,就……”郑博宇无奈道,“反正就是累到病倒了,就是这么回事。我是想要过去照顾他的,但是这两天公测,实在抽不开身,而且他自己也不许我们放下工作去看望他,我也不太清楚他现在究竟是在家里还是在医院。”


    **


    祝婴宁说不清自己挂断电话时是什么心情,党群服务中心里的所有人都陆陆续续下班回家了,王胜举见她还站在前院没有走,让她走之前记得锁门,交代完便也离开了。


    暮色四合,院子外的天空变成了浓郁的靛青色,她站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才回办公室取钥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锁上门回家。


    步行回宿舍的路上,握在手里的手机频频震动,她低头瞟了眼锁屏,上面接二连三弹出的是许思睿发来的消息。


    他在跟她道歉。


    她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心想他为什么要跟她道歉呢?


    几分钟前初初得知他骗她的怒气早已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低落。她发觉自己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朋友,却连二审这么大的事都没想过关心他一句。明明一审结束那天,她也看到了许正康的不服,明明她心知肚明许正康迟早会提起二审——明明有这么多“明明”,可是这几个月来,她从未过问这件事。连郑博宇都知道许思睿需要在三月份参加二审,她却连问都没想着问。


    她对他忽视到这种地步,又有什么资格怨他什么事都自己扛?


    走到宿舍门口,沈霏正蹲在门口择菜,见祝婴宁走来,顺口打了声招呼:“队长。”抬眼不经意间瞥到祝婴宁的脸色,被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问,“你没事吧?”


    祝婴宁被沈霏问愣了,她现在看起来很像有事的样子吗?走到卫生间里洗手,一照镜子,才察觉自己的脸色那叫一个颓丧。


    她皱眉,镜子里的人就跟着皱眉。


    她放空,镜子里的人就跟着放空。


    这副如丧考妣的衰样看得她自己都怒从心头起,心想不就是没关心他吗,又不是不能补救了,在这里失魂落魄自怨自艾难道是她的风格?


    既然不是,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摸出手机,解锁屏幕,祝婴宁当机立断开始查阅周五晚上飞去上海的机票。


    第197章 哑巴小狗


    许思睿在上海的私人住址是祝婴宁从郑博宇那打听到的,落地上海以后,她打车直奔目的地。


    虽然一下班就赶往机场,但是前往机场的路途需要时间、等待登机需要时间、从机场搭车前往许思睿家也需要时间,真正到达他家门口,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十点多。


    站到门口那一刻,她忽然退缩起来,担心他在里面休息,她贸然按门铃反而会吵醒他。


    尽管没有任何实际证据,祝婴宁却已经详尽地脑补出了他生着重病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在病痛折磨下睡着,却被她一个门铃悲惨地吵醒的画面。


    许思睿住在小区房,进出靠刷卡或密码,她能进来全仰仗于郑博宇告诉给她的密码,以至于从昨天决定要来上海,到此刻真正到达上海,她全程都没有惊动他。


    现在想想,还是应该提前惊动他的。


    祝婴宁后悔不已,只能尝试着用手机给他发了消息,问他睡了没有。


    许思睿没有回。


    ……看来真的睡着了。


    她叹了口气,琢磨起她现在究竟是先在附近开个酒店房间过夜,还是在门口这守着直到他醒过来。后者听起来很傻,却是有原因的——她有个莫名其妙的顾虑,担心许思睿既没有醒着,也没有睡着,而是晕过去了。


    这实在不能怪她瞎操心。据郑博宇所说许思睿一直是独居,好像和邻居的关系也一般,约等于没有关系,说难听点,就算死在屋里,可能都得过上两三天才有人发现尸体。而且许思睿既缺乏常识,性子又那么娇气,肯定也无法在重病的情况下还打起精神好好照料自己的身体。点外卖都算好的了,就怕他无精打采到连外卖都没力气点。


    祝婴宁站在门口想东想西,纠结得不知如何是好,越想越觉得许思睿十有八九是在里面晕过去了。


    这时身后不远处的电梯传来叮咚一声响,电梯门突然在她这一层打开。


    她吓了一跳,担心来的是这一层的住户,看到她这个生面孔在这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会将她误解成不怀好意的坏人,于是只能赶紧装出很忙的样子,低头解锁手机,对着屏幕飞快挥舞手指,试图营造出一种她在忙着给屋主发消息、而非无所事事的假象。


    从电梯里出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半黑半银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去,在脑后扎成了一条紧紧的马尾辫,手里提着从盒马采购来的满满的两袋食物。从祝婴宁身边路过时,阿婆果然狐疑地瞄了她几眼,几眼过后,才掠过她,径直走到许思睿门前。


    下一秒,阿婆熟练地按响了许思睿家的门铃。


    嗯???


    祝婴宁吃惊地看看阿婆,又看了看被她自然而然锨响的门铃。


    她不记得许思睿有一个这样的亲戚,依照他的性格,更不可能有年龄差距如此大的朋友——他并不是这么亲切随和的人。那这个阿婆是……?


    难道是她记错了郑博宇告诉她的地址,把别人的家误认成了许思睿的家?


    祝婴宁尴尬不已,正想摸出手机再看眼郑博宇发给她的楼层确认一下,就见门从里面打开了。


    许思睿裹着毯子戴着黑色口罩从屋里走了出来,先是瞥了阿婆一眼,侧身做出将她让进屋里的姿势,紧接着目光才不经意间从祝婴宁脸上扫过。


    扫到一半,定住。


    他惊愕地瞪大眼睛,又用力眨了眨眼,将双眼闭起,停顿几秒,刷啦一下再次瞪大眼睛。


    “……”


    “……”


    祝婴宁和他隔空相顾无言。


    阿婆也察觉出了不对,回身看了看祝婴宁,对许思睿说:“先生,你认识这个小姑娘吗?我看她刚一直站在你家门口鬼鬼祟祟的,明明没有在发消息,却装成在发消息的样子,可疑得很。”


    祝婴宁:“……”


    她深深觉得自己当务之急是给手机安个防窥膜。


    阿婆又说:“你要是不认识她,我可以到楼下找保安,帮忙把她赶走,不过你得给我加钱的,你给我的工资只够我今晚来给你做晚饭,我虽然是按小时收费,但这种额外的业务不算在钟点费里。”


    再结合她手里那两大袋食材,祝婴宁总算明白过来她是许思睿请的钟点工阿姨。


    她既觉得有点好笑,心中又突然袭上一阵微妙的失落。


    她对他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初高中生了病动都动不了、需要别人悉心照料的画面上,可是仔细想想,他们分别了这么多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肯定早就学会了照顾自己,而不再是以前那个一生病就展露娇气与脆弱的人。


    他真的还需要她来吗?她突然赶过来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


    楼道的灯将她的笑容映照得有些苍白憔悴。


    许思睿看了她一会儿,单手接过钟点工阿姨手里的两个袋子,又用另一只手在手机上飞快打了行字,亮给阿姨看。


    阿姨看完,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说:“哦……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收了你的钱,又没什么损失,不过你确定真不需要我给你做饭?”


    许思睿摆手做了个不用的手势。


    阿姨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里,祝婴宁才回过头看向许思睿,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开场白,他就一伸手,把她拽了进去。


    房门在她背后合上,隔绝了楼道的光亮,而屋里又没有开灯,入目一片黑暗。她在明亮的楼道里站了很久,眼睛暂时还适应不了这种黑暗,下意识朝身旁抓了一下,察觉到自己不小心抓到了他的毯子,才赶紧松手。


    几息后,黑暗的房子里亮起了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他的眼睛。近距离看着,她才发现他口罩外的脸因发烧而泛着淡淡的潮红,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大半的眼睛,看着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他点开备忘录,在上面打字问她:「你下了班过来的?坐飞机?」


    祝婴宁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了指他的喉咙:“嗓子怎么了?说不了话?”


    许思睿摇了摇头,继续打字:「能说。声音难听,不想说。」


    “所以昨天也是声音难听才不接我电话?”她笑道。


    他打字强调:「……真的很难听。」


    他对自己的形象有一种执着的坚持,祝婴宁也没再为难他,伸出手探了下他的额头,光用掌心都能感觉到他额前的灼热。


    “吃退烧药了吗?”她问。


    许思睿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吃的?”


    他双手举起手机:「下午两点。」


    祝婴宁想了下退烧药的使用说明:“隔了八个小时了,可以再吃一颗。”转身要去找退烧药,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不熟悉他家,只能回身问,“退烧药放在哪?”


    许思睿没回答,站在原地呆呆举着手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神愣愣的,既像聚焦也像虚焦在她脸上。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无奈地笑道:“……你傻了呀许思睿,一直看着我干嘛?我问你话呢,退烧药在哪?欸……欸,你……”


    后面那些无意义的语气助词是因为看到了他泛红的眼眶。虽然泛红也可以解释为发烧烧红的,但她记得几分钟前他的眼眶还不这样。


    她震惊得忘了该说什么,傻乎乎地“欸”了几声,又顿了顿,随即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笑声并不大,也没有嘲笑的意味,单纯只是因为她觉得他认真又伤心地举着手机屏幕站在那里的样子好像一只可怜的哑巴小狗。


    伸手想拍拍他的胸膛跟他说“好了不要这样了”,结果手刚抬起来,手腕就被他握住了。


    他掌心的温度


    烫得惊人,灼烧着她冰凉的手腕肌肤。


    下一秒他忽然敞开毛毯,将她裹了进来。


    第198章 心虚


    许思睿的怀抱比他的掌心还要烫,原本就发烧,被毛毯一捂,温度直线飙升,她靠在他胸前,感觉自己就像靠着一个火炉。


    但又没有火炉那么干燥。


    他脖颈处零星可见细小汗珠,可能刚洗完澡不久,那些汗液不仅没有任何不好闻的味道,反倒将沐浴露的香熏得更加分明。她怀疑自己是被这个香味熏晕了,才没有第一时间推开他。


    四月中旬的天气说热不热说冷不冷,白天温度适宜,夜晚却还残留少许凉意,奔波了一个晚上,她的手指是冰凉的。在他怀里靠了会儿,身体的温度才逐渐攀升,手指也恢复了弯曲的力气。


    他垂下头,脸颊埋在她肩窝里,呼吸的气体洒在她颈间,久久没有动静。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祝婴宁才打横手臂将他隔开,若无其事地重复刚才的话题:“……退烧药呢?”


    他不情不愿松开手,哀怨地看了她两眼,在手机上输入:「在客厅电视机下面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柜子里。」


    她打开客厅的灯,没理会许思睿像见不得光的吸血鬼一样抬肘挡住了眼睛,径自走到电视机前翻找出退烧药,摁出药片,又去厨房接了杯水,强迫他吃了,接着开始检查那两袋还未拆封的生鲜。


    好在钟点工阿姨买的都是些适合病人吃的食材——里面甚至还有一个砂锅,不知道阿姨是从哪儿买来的。


    祝婴宁笑纳了这个砂锅,决定利用现成的东西做份砂锅粥。


    她提着袋子往厨房走去,找出各式锅碗瓢盆,熟练地处理起鱿鱼和虾。


    然后是青菜和香菇。


    在水龙头下清洗那些蔬菜时,背后忽然伸出一双手,从后往前搂住了她的小腹。滚烫的身躯贴上来,祝婴宁手一抖,不小心撕裂了一片青菜。抬起头,透过面前厨房窗户的反光,可以看到许思睿又粘人地抱了上来。


    明明是生病而不是喝酒,到底在耍什么酒疯?


    她又气又好笑,伸手在他手背上用力甩了一巴掌:“欸许思睿,你是不是以为你病了我就不会拿你怎么样?”


    许思睿摇摇头,又点点头,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垂眸打字:「我是一个脆弱的病人,得有人靠着才能站稳。」


    “……”她没忍住笑了起来,“你还要不要脸?”


    他继续打字:「是你自己要来的。」


    她被他这话噎住。


    「我本来没想让你知道,也没想怎样,但你既然已经来了,那我现在就是一个脆弱的病人。」


    “……”


    他收起手机,继续搂着她,还正气凛然地看着她手里的菜,用眼神询问她干嘛不继续。


    她勉强忍住打他的冲动,把备完菜的食材分别收拢好,将湿淋淋的手指在抹布上擦了擦,用自己的手机查阅起砂锅粥教程。


    弹出来的第一个教程点赞数最多,但看起来很复杂,祝婴宁才刚粗粗浏览了几眼,许思睿就伸手把那个教程叉掉了,仿佛他才是她手机的主人,伸出食指往下滑了滑,挑出一个简单的做法,用指关节在上面敲了敲,示意她简单点来就好。


    她刻意忽略掉他的手指,认真看教程上的文字。


    这次他倒是没再乱点乱划,只是松松圈着她,和她一起看向手机上的教程。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他眨眼时长翘的睫毛会扫过她的耳骨,带来一阵细密痒意,祝婴宁逐渐走起神,那些文字扭曲成一条条乱动的蚯蚓,无法在她脑海内组织成任何有逻辑的语言。


    越是想要忽略越难刻意忽略。


    不敢细想其中的道理——明明并不是什么可以谈情说爱的关系,她为什么要这样纵容他呢?


    脸颊的温度控制不住地走高,怕他看出端倪,祝婴宁虚张声势地往后怼了怼胳膊肘,说:“好热,你走开点儿。”


    许思睿没动,反而因为她这句话侧目看向了她的脸。


    “走开!”她一急,语调便高了,手上用的力道也随之大了些。


    结果这一肘子怼过去,背后的温度以及重量瞬间消失了,她回头一看,只见许思睿被她一个大力直接搡到了地上,由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看起来懵懵的,漂亮迷茫的脸蛋配上半敞的毛毯,看起来格外我见犹怜以及弱小无助。


    “……”


    祝婴宁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不想承认是自己没收住力道,绷着脸,认真严肃道,“你太虚了,许思睿。”


    被评价“虚”的许思睿伤心地裹着毯子走出了厨房。


    **


    晚餐很快做好,虽然按照进食时间,这顿饭更应该被称为夜宵。两碗粥盛上来,他把自己那份的虾肉和鱿鱼都挑到了她碗里,打字解释:「生病消化不了高蛋白,你吃吧。」


    祝婴宁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想把肉都让给他,狐疑地睨他:“真的?我怎么记得生病才要多补充蛋白质?”


    许思睿用力点头:「真的,毕竟我太虚了。」


    她竖起眉毛,好笑又好气地斥道:“不许记仇。”


    他捧起手机:「好。」


    吃饭吃到中途,祝婴宁想起自己此番前来的缘由,问他为什么要把所有工作都自己做了,许思睿往嘴里送了勺粥,才悠然打字道:「你就说工作有没有顺利完成吧?」


    “是顺利完成了,但是……”


    话说一半,他忽然给她碗里又添了半碗粥,她习惯性说了声谢谢,说完一时忘了在说“谢谢”以前自己是在与他谈论什么话题,正待回想一下,许思睿就主动道:「听说二审月底能出结果。」


    她果然顺利被他的话题带偏:“你估计结果怎么样?”


    「许正康翻不了身了。」


    那就是好结果。不过比起关心此番能将许正康送进去坐多少年的牢,她更担心他会狗急跳墙:“他这段时间没有为难你吧?”


    许思睿无声地冷笑:「再为难也没用,只是给我留下把柄而已。」


    她还是忧心忡忡,交代道:“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最好离他远点,不要单独见他。”


    她的操心让他有点想笑,又觉温暖:「嗯,放心,他惜命得很,肯定不敢真把我怎么样。」


    吃完饭,许思睿把碗筷拿进洗碗机清洗,顺便涮了涮锅,祝婴宁独自坐在客厅,不得不面临一个重要却尴尬的问题——她今晚睡哪儿?


    出去住酒店是最保险也最符合朋友之间界限的,虽然现在天已经很晚了,再过二十分钟就要零点,虽然他家里就有间客房可以借她留宿,虽然她现在特别累特别需要躺下休息……


    越寻思越懒得起身去外面,但祝婴宁还是强撑精神,打开APP,开始搜查离这最近的酒店。


    许思睿收拾完了锅碗瓢盆走出来,路过她身边时,对她说:「你先去洗澡,我把客房的四件套铺一下。」


    她握着手机,陷入了天人交战。


    留还是不留,这是一个问题。


    进客房铺四件套之前,许思睿先拐去了洗手间,在里面待了一会儿才出来,告诉她:「蓝的那瓶是沐浴露,灰的那瓶是洗发水,绿的那瓶是护发素。毛巾我拆了条新的给你,挂在衣架上,白色的。牙刷和漱口杯也是同个色系。」


    事已至此,祝婴宁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决定先进去洗个澡。


    等她洗完澡出来,许思睿又过来说:「床我铺好了,空调遥控器放在左边那个床头柜上,有制冷和制热模式,冷了热了都可以调。」


    事已至此,她只能再次艰难地点了点头。


    临睡前,她去许思睿房间摸了摸他的额温,似乎没那么烫了,不过保险起见,她还是用温度计给他量了一下,38.1℃,还有点烧。她拆开退烧贴拍在他脑门上,交代他这几天千万不要再洗澡,免得受了凉反反复复好不利索。


    他裹在被子里


    ,乖顺地点点头,直到见她交代完所有话,转身要走,才朝她的方向靠了靠。


    “停。”她伸出食指指着他一看就像是打算朝她伸来的手臂。


    许思睿撇撇嘴,悻悻地躺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举起手机:「好小气。」


    “……”


    她气得咬了咬牙,“你别得寸进尺。”


    熄灯睡觉。


    **


    第二天早上,他们两个人都起晚了,是玄关那儿响起的门铃声把他们吵醒的。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由于头脑还没彻底清醒,看到陌生的天花板和周围陌生的环境,祝婴宁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也因此她出去得晚了一步,等她揉着眼角迷迷糊糊走出来,许思睿已经站到门口把门打开了。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是谁来了,就听到了门口处郑博宇的大嗓门:“Surprise!”


    一嗓子直接将祝婴宁所有瞌睡都嚎没了,她吓得一激灵,猛然想起周四那天郑博宇同她说过的,周末他打算带上其他同事来看望许思睿。


    天!她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情急之下,她只能趁着郑博宇他们还没走进来,迅速闪身回了客房,轻手轻脚将客房门掩上。


    几乎就在她关上门那秒,郑博宇的声音就从家门外变到了家里,带着几分同情:“哎呀许思睿,你嗓子怎么了?说不了话?”


    其余同事的声音也陆陆续续送了进来,一时间,寂静冷清的屋子填满欢声笑语。


    她坐回客房的床上,只要有人走进来,一打眼就能瞧见她,这位置太危险,想锁门,又担心锁落上的声音反而惊动客厅里其他人,只好偷偷潜进了客房自带的卫生间,坐在马桶盖上思考人生。


    不知许思睿会跟他们聊多久,她觉得同事特意过来看望,总不能接了礼物随便说两句就把人打发走了,这未免也太不近人情。可如果许思睿要和他们聊上一段时间,她坐在马桶盖上一两个小时,好像也不是个事儿。要不干脆利用这个时间在手机上处理下工作好了?


    想到这她站了起来,走出卫生间,绕到客房床头柜上找手机。


    手机昨晚充了一晚的电,充电线还没拔下来,祝婴宁正要伸手拔充电线,客房门就发出了吧嗒一声——


    门被人推开了。


    她吓得魂飞魄散,全凭本能向下一蹲,试图用床的高度掩盖自己存在的痕迹。心脏跳得飞快,她不知道走进来的是什么人,只能默默祈祷对方在门口看完就走了,千万别往房间深处来。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就像硬要和她作对似的,她听到了渐近的脚步声,不偏不倚走向她躲藏的这个方向。


    “……”


    她顿时自暴自弃起来,想起身直接打个招呼,免得贼头贼脑的显得越发解释不清楚,结果头刚仰起一个微小的角度,就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是许思睿。


    祝婴宁大大松了口气。


    也许是怕传染给外头的同事,许思睿又像昨天那样戴上了口罩。


    他脸小,口罩虽然不算大,却完全遮住了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形状姣好的眼睛。下半张脸的视觉剥夺使得他人的视线不得不汇集到他本来就存在感强烈的桃花眼上。


    那双眼睛微微眯着,弯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尾又媚又妖,像盛放到极致将凋未凋的花瓣。


    他缓缓在她面前蹲下,一只手五指张开,支在身侧,一只手朝她亮起了手机屏幕。


    祝婴宁蹲在床头柜与床铺形成的九十度夹角里,这个位置本来就拥挤,许思睿在她面前蹲下,完全挡住了外出的道路,就显得更逼仄了,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她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眼神飘了一下,才勉强集中到面前的手机屏幕上。


    上面白底黑字写着:


    「不是只把我当朋友吗,干嘛心虚成这样?」——


    作者有话说:命苦地加班今天只有一更TT


    第199章 动摇


    “我没有心虚,我躲起来是因为……”


    搜肠刮肚地要辩解,却找不出哪怕一个有说服力的说辞。


    说她担心其他人发现她在他这里过夜产生误会?可是她身上穿的甚至不是睡衣,早在起床那一刻,她就习惯性将睡衣换成了外穿的衣服。只要咬定自己是早上刚来的,相信也没有人会那么无聊去验证她是否有在说谎。


    说到底确实就是她自己做贼心虚罢了。


    祝婴宁词穷了半天,张口无言。


    许思睿便笑起来。


    他的笑声被口罩闷住,又兼之生病,嗓音有些哑,听着比往常低沉,仿佛是从胸腔里漫不经心地震出来的,经过了鼻腔的共鸣,附带了几分玩味和慵懒。


    她被他笑得头晕脸发烫,见他垂眸又想打字,料定他此刻打出来的字必定是调侃,于是干脆一把捉住他的手指,恶狠狠道:“闭嘴。”


    许思睿无辜地眨了眨眼。


    客厅外不断传来员工们说话的声音,祝婴宁催他:“你快出去招待客人。”


    他用没被她祸及的另一只手勉强在屏幕上戳出几个字:「你确定你要一直躲在这?」


    她坚定地点头,决定破天荒当一回鸵鸟,且要将鸵鸟精神践行到底。


    许思睿又笑了几声,这次眉眼更加温柔,在屏幕上戳道:「那我待会儿端点水果进来给你吃。」


    说完又觉得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从下至上掀起眼帘看他的模样好像一只大眼黑皮小土狗,情不自禁伸手在她下颌处轻轻挠了挠。


    “?”


    她被这个摸猫狗的动作弄得一愣,反应过来后气得就要蹦起来打他,许思睿赶紧在她恼羞成怒之前脚底抹油开溜了。


    **


    员工们待到了将近中午才走,许思睿去客房把待在里面待得要发霉的祝婴宁解救出来,两个人收拾好一起去外面吃午饭。


    由于周日轮到祝婴宁执勤,她今天下午就不得不搭车回去了。许思睿没有留她,怕她太晚回去天黑了不安全。吃完午饭,又去邻近的商场逛了逛,她在药店给他备齐了些常见的感冒药,用黑色记号笔标注清楚出现某种症状的时候该吃什么药,许思睿则给她打包了一大袋车上可以吃的点心。


    送她到车站时已是下午三点,无论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超一线城市的车站和机场都无一例外人满为患,他们在入口处分别,来来往往的人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


    临走之前,许思睿点了点她的肩膀,再次亮起手机屏幕:「我能再抱你一下吗?」


    她简直想叹气,又觉得好笑,故意板起脸道:“不可以。”


    但他没有理会她的拒绝,在她话音落下那一秒,他已将她揽入怀中。


    怀抱一触即离,只有胸膛交接处的心跳和暖意被她一并带入车中。


    **


    回到村里,各种正事接踵而至。


    之前约好的戏团首次来到村里的老幼活动室表演。戏班子专注于唱戏,不擅宣传,为了不辜负团里工作人员的努力,祝婴宁主动担起了宣传的责任,不仅在各个公告栏张贴启示,于群里广而告之,还印发了传单在自己村以及周围几个村分发。


    另一件正事是关注游戏上线后的动向。


    这种感觉说来很奇妙,虽然她并不是许思睿工作室的一员,但由于大家有共同的目标——希望游戏获得好的反响,以至于她对游戏的关注度丝毫不亚于工作室的员工,每天逮着空就要刷一刷各大游戏平台的评价、评分和下载次数,还常常去骚扰许思睿,问他数据如何。


    好在游戏数据平稳走高,除了几条“又有bug了,我求你们加点班修一下吧,你们能不能对自己差一点”的评价,其余基本清一色四五星好评,还有很多玩家写了真挚的长评点评游戏的优缺点。


    游戏排名在新品榜上也不断上升。


    至于养猪功能,由于它是需要达到一定等级以及有了一定游戏时长才能开启的功能,前期基本没什么人讨论,教程也很少有人做到相关内容,几天后相关的讨论度才高了起来。


    先是有人发帖问“在山上看到了一只山猪,感觉跟商场买来的家猪长得不一样,有大佬能解答一下吗/懵.jpg”,评论区很多人直呼“为什么我没看到这种猪,我们玩的是不是同个游戏?!”“不公平,有黑幕”,紧接着才陆陆续续有两三个天选之子回复说“我也碰到过这种猪/滑稽.jpg”“还有我/狗头.jpg”。


    这条帖子反反复复被顶到最上层,随后不久,就有一个资深玩家趁势做了个捕获山猪的教程,还被主持人加精了。


    养猪功能就这样混在其他的玩法里,与整个游戏融汇为一体。


    祝婴宁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按照他们村的计划,六月底的时候,合作社养的第一批猪就可以出栏了,紧接着企业养殖场的猪肉也可以随之跟进。到了六月他们才会着手揭露联动的事,以“首个玩游戏送猪肉周边”的噱头进行宣传。


    与许思睿的联系也在断断续续维系着,他们基本三四天会聊一次,除了工作,也会聊一些诸如之前那样日常的话题。


    祝婴宁发现自己划分出来的友谊的边界正在一点点模糊掉——也可能一开始就没有这种东西。


    有时她会分不清究竟是许思睿在侵吞这种边界,还是她自己在默许边界的消弭,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事业条缕分明,蒸蒸日上,感情却仍是一团毛线。


    夜深人静时她也会烦恼纠结,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应该跟许思睿说清楚才对。


    可是他第一次告白时,她没有及时回应,总不能时隔几个月,现在突然跑过去对他说“我想清楚了,我要拒绝你”,这未免也太冒犯了。


    许思睿很聪明,拿捏着暧昧的边界,做的所有事都让人觉得不是朋友之间该发生的,可他始终没有第二次明说“我喜欢你”,弄得她再觉得怀疑也不好自作多情地拒绝。


    而且他们现在还在合作,才刚仰仗完他的帮助,就要与他划清界限,怎么看都有过河拆桥之嫌。


    纠结来纠结去,每晚入睡之前,她纠结出的结果都是“算了,先这样吧”。


    但又隐隐有些担心。


    至于在担心些什么,她同样不敢深入去想,害怕自己担心的其实并不是拒绝许思睿后他们的关系该何去何从,而是担心再这样拖延下去,自己会动摇得越来越厉害。


    **


    五月底,祝婴宁收到了一条信息。


    这时节已经很热了,村里最怕冷的老人也换上了老头背心和大裤衩,摇着蒲扇坐在树下纳凉。天气热起来以后,温文旭不幸成了他们三人中最招蚊子的人,不得不在网络上采购了一批电蚊香以及驱蚊喷雾防蚊。


    消息发来时,祝婴宁正在帮他给电蚊香换新液体。


    将手机拿出来一看,红点对应的联系人备注是章嘉程。


    她愣住了。


    虽然不至于分手后互删,闹得老死不相往来,但自从去年和章嘉程提了分手,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即使互相保留着联系方式,却连过年过节都没有再问候一声。


    祝婴宁没有主动问候是担心打扰到他的新生活,万一他已经有了新的恋爱对象,她发过去岂不是平白惹人误会?


    她点开消息红点,看到他说自己前段时间放暑假了。


    「在家里待了几天,小冉长得很快,才半年多没见就窜高了一大截,她这个年纪正是青春期,心思比较敏感,之前给你打的那通电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透过文字,她仿佛还能看见他说这话时温淡的脸。


    她慢慢在手机键盘上敲击回复:「没关系,我不介意。」


    简单的七个字。


    发送完以后,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决定就此收住话题。


    然而章嘉程紧随其后又给她发了条消息:


    「我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得跟你说清楚,你方便跟我见一面吗?」


    **


    考虑到祝婴宁周中还得工作,赴约地点定在她目前工作的城市的市区。


    温文旭和沈霏不知道她是要去见人,听说她周末要去趟市区,两个人都来了兴趣。


    温文旭说:“队长,我可以开车载你,顺便去市里采购点物资。”


    沈霏说:“我一直想去市里买台榨汁机,干脆一起去吧。”


    她只能撒谎道她去市里是为了工作,没法跟他们一起行动。沈霏毫不介意:“没事啊,那到时你尽管忙你的,我和温文旭去逛就好。”


    “……”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总不能不让他们去市里,或者硬要自行前往——这绝对会引人怀疑。祝婴宁只能愁眉苦脸地坐上了温文旭的车。


    其实去见章嘉程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她之所以决定赴约,是因为那天他给她发来那条想要见面的消息后,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不清,只是觉得分手这种事在电话里说不够正式,不管我们之间怎样,我都希望得到一个当面说开的机会。还有,小冉给你准


    备了去年的生日礼物,一直托我转交给你。」


    不知道是他的真诚还是不想辜负小冉的心意让她产生了犹豫,但无论如何,她觉得真正的好聚好散是双方都把话说开了,而不是一方让另一方始终抱着疑惑不解,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不想让温文旭和沈霏知道也单纯是想保护章嘉程的隐私,他未必想让别人知道他们分手的细节。总之这事儿肯定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到达目的地前,祝婴宁操心地多问了一嘴:“你们打算去哪里逛啊?”


    “就市中心那个万达。”


    “哦——”万达离她和章嘉程约好的地方有段距离,她安下心来,“那你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就好了。”


    “在这?”


    “嗯。”


    温文旭将车停下:“那队长,你办完事给我说一声,我到时再开车来接你。”


    “好,谢谢。”她溜下车门,朝他们挥手,“你们玩得开心。”


    第200章 逃避


    下了车,祝婴宁又绕了一段路,步行穿过两条街,才来到她和章嘉程约好的见面地点。


    不是万达这种连锁商城,而是本市开的一家购物广场,只有两层楼高,胜在宽度够广。里面进驻的商家基本都是本市商家,不是什么连锁店,食物方面也比较多当地特色美食。


    她约的是购物广场的正门,提前了半小时到,结果来到正门,才发觉章嘉程已经到了。


    她设想过他的样子——在她粗浅的认知里,在国外留学的人普遍都会打扮得比较偏欧美风,但章嘉程好像哪里都没有变,着装没变,习惯也没变,还是穿着本科期间买的夏装,端端正正站在树荫下,既不玩手机,也不东张西望,只是静静等待着,清减的眉眼微微下垂,落在路边的草叶上,就像曾经每次等她下课一起去图书馆一样。


    说心里一点点感触都没有,如一滩死水般毫无波澜,那不可能。


    他们分手的理由并不十恶不赦,保留的体面是对青春年月的缅怀。分别将近一年,好像一切都没变,又都已经物是人非。


    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心绪,才朝他走过去。


    章嘉程似有所感般抬了抬头,在树荫下笔直地看向她。


    对视以后,他们谁都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激动地上前拥抱,互相道一声好久不见,或者站在原地泪流满面。不,现实世界并没有那么多激情澎湃。


    是祝婴宁先开口,说:“你来得好早,我们先去吃午饭吧。”


    然后章嘉程冲她点了点头。


    **


    饭店是祝婴宁早就预约好的,之前她和沈霏温文旭他们来吃过两次,味道不错,虽然都是些乡野家常菜,但胜在很有锅气,食材也新鲜,采购的都是当地农民自己养的走地鸡以及自己种的经过霜冻的白菜,鸡肉浓香,白菜鲜甜,因此定价并不算便宜。


    店也装修得不像常见的农家饭馆那般随意,而是和寻常的连锁饭店一样有包厢可供选择。不过他们毕竟只有两个人,就没去包厢凑热闹,在人头攒动的餐厅里随意选了个双人位入座。


    周围熙熙攘攘,他们找的这个角落倒是安静,可能因为周围碰巧是一对情侣和一对闺蜜,没有吵嚷的小孩子。


    点菜的时候还能自如对话,等点完菜,双方都放下手机和菜单了,尴尬才凸显出来。


    尴尬了好一会儿,章嘉程才主动把手里拎了一路的袋子递给她,开口解释:“小冉的礼物。”


    她接过来,笑了笑:“替我谢谢小冉,她有心了……也谢谢你帮我带过来。”


    低头看袋子,却发现里面有两个包裹,她惊讶地取出其中一个包裹,又提起袋子示意:“小冉准备了两份吗?这也太破费了,让她以后不要这样了,心意到就好。”


    谁知章嘉程摇了摇头:“还有一份是我的。”


    她瞬间收了话音,左手举着包裹,右手拎着袋子,怔了一会儿,才说:“啊……谢谢,不过你以后也不要这么破费了。”


    都是“不要破费”,可他听得出她话里不同的意思,对小冉,是觉得她还小,不想让小孩子为她花那么多钱,对他,意思却是另一层面上的明确——因为没有以后,所以没必要再破费了。


    说完这句话,可能是怕气氛僵掉,她笑了笑,又主动说:“既然你给我带了礼物,那今天这顿饭无论如何都得我来请了,等会儿结账你可千万别跟我抢。”


    一如既往的体贴与温柔。


    章嘉程突然厌烦起自己为什么这么了解她,如果不够了解,就可以顺理成章把她的话解读成对自己的余情,但他没有办法这样自欺欺人,因为她就是这么善良的人,会把“划清界限”四个字包裹在柔和的语句里,用礼尚往来消弭掉他送她礼物导致她亏欠的人情。


    两清是她最委婉也最残忍的拒绝。他们之间甚至不会再有一个他送她生日礼物然后她回给他生日礼物的机会。


    饭菜端上来,她主动招呼他吃,还笑吟吟朝他介绍每道菜的特色。


    “你还记得戴以泽吗?他有时不是会半夜发朋友圈说想吃某道中国菜?我觉得你应该也会想念这边的菜色,这道冷吃牛肉很像我们大学饭堂那道菜,不过做得比大学饭堂好吃。你多夹点试试。”


    她说的话几乎都是从他的角度出发为他考虑的,可她嘴上说得关怀,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边说边自然而然地顺手给他夹菜。


    来见她之前,章嘉程认为自己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可以成熟且游刃有余地面对一切,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此刻的心情是没办法提前调整好的。


    分手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在过去的两百多天里,他对这件事并没有多么具象的认知。


    最初听到她提分手肯定是伤心的,或许伤心到泪流不止,晚上躺到床上也睡不着,可是接踵而至的新生活并没有带给他太多伤春悲秋的机会,他需要匀出更多精力接纳新事物、适应新环境,在理智的一次次刻意压制下,那些伤心很快压缩成了一丝淡淡的哀愁,仅会在某个孤独的思念家乡的瞬间被他连带着想起。


    那些瞬间出现的频率随着时间流逝逐次减少,因为他在新学校里认识的人越来越多。


    他有新的室友、新的同学、新的导师、新的需要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以及新的志同道合的伙伴。


    先行离开的人总是无暇感伤。


    所以来到国内挽回,他觉得自己依然能抱着在国外时那种适可而止的平静的心态。


    可惜一段感情的结束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所谓分手,是对方还坐在你眼前,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副笑,好像处处都没有变,然而所有的细节都变了。


    她对他再也不似从前。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期间他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又担心说完以后影响彼此吃饭的心情,于是都忍住了,假装看不懂她拒绝的脸色,依然用公筷给她夹菜,若无其事地戴上手套给她剥虾,即使她说“我最近吃腻海鲜了,你自己吃吧”。


    笑意掩盖尴尬,故作熟捻化解着生疏。


    直到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他试图用上厕所为借口先去前台买单,祝婴宁才放下筷子,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说:“……章嘉程,你不用这样。”


    他将要站起的动作卡住,最后慢慢坐了回去。


    漫长的沉默就像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冷掉的瓷盘。


    不知过去多久,章嘉程才张了张口,轻声说:“我打算读完硕士就回国找工作。”


    她提起嘴角,露出一个鼓励且信任的笑:“你在国外读的大学那么好,回国找工作肯定是一大优势。”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抬眼看向她,明明想着慢慢说,不要逼她太紧,结果一开了这个口,话匣子就收不住了,话赶着话,一骨碌全倒了出来,“我们之间真就一点可能都没有了吗?就因为异地?”


    他说:“如果你需要我早点回来,我可以想办法,还是说你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是吗?你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是谁,是许……”


    他没把许思睿的全名说出来是因为看到了祝婴宁难以置信的眼神。


    她眉毛都拧成了疙瘩,鼻尖皱起来,眼看得出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惊异和火气,做了两个深呼吸,才说:“……你为什么总是提到许思睿?!他跟我们两个之间的感情有任何关系吗?你们大学甚至没有见过一次面吧?”


    章嘉程抿着唇角没说话。


    如此沉默半晌,她的语气才稍稍柔和下来,带着一股无奈:“我跟你分手从来都不是因为异地。”


    “那是因为什么?”他音量不大,却显得非常执拗,“因为你那时候就不喜欢我了?”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不是。”


    说这话时她眼神微微下垂,盯着面前水杯外壁上面凝结的晶莹剔透的水珠,酝酿了很久,才轻轻开口,像在自言自语:“我和你分手是因为那个时候你逃避了。”


    “你要出国明明可以找我商量,我们一起讨论以后该怎么办,如果你想让我等你,我也可以等你,我不惧怕等待,也不害怕异地。可是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解决……你逃避了最关键的问题,选择了无所作为。”


    她再次抬起视线时,眼睛里有了莹亮的泪意,“我选择的理想没有那么顺遂,也没有那么容易,未来还有多少风雨,没人能说得清,我不能要一个无法与我共同面对风雨、习惯性逃避问题的爱人。”


    所以她和章嘉程分开了。


    所以她直到现在也没有办法接受许思睿的追求。


    她说完,章嘉程睁大眼睛倚靠在椅背上,双手依然维持着交握放在膝前的姿势,整个人一动不动,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想过许多原因,甚至卑鄙地想过她是不是出轨了,又卑微地想过出轨就出轨了,只要最后还能跟他在一起,他好像也不是不能原谅。


    可他唯独没有想过是这个原因。


    没有背叛,没有争吵,不是爱的消退。人和人之间存在无限可能,可是也有些东西看似微小,却是某个人苦苦坚持的底线,一旦触犯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他刻意忽视的、觉得无关紧要的东西,恰恰是她最看重的品质。


    一颗永远坦荡真诚的心。


    **


    章嘉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餐厅坐了多久,甚至连祝婴宁是什么时候起身离开的都不知道,真正恢复五感是因为在口腔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迟来的分手的钝痛如开刃的刀寸寸割开他的心。


    他伸出手,握住挂满水珠的冰凉的杯子,轻轻笑了一声。


    是嘲笑自己。


    也是在嘲笑许思睿。


    她说了那么多话,偏偏最关键的一点是错的。


    为什么他那么执着于拿许思睿跟自己较劲?


    因为他大学期间并不是没有见过他——


    作者有话说:抱歉第二更晚了一点啊啊啊,网络突然卡住了,累死累活才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