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鸠占鹊巢


    那应该大三开学前那个暑假的事了。


    每逢寒暑假,除非要去实习,否则祝婴宁一般都会报名各种志愿者活动,去山区支教、去养老院做义工……不一而足。大二升大三的暑假,章嘉程跟祝婴宁报了同一个活动,到西部地区给小学生上暑期兴趣班。


    当然,他们并没有什么夺目的才艺,祝婴宁也不可能教小孩子吹树叶,虽然她自己并不介意,但在活动总结报告上写“这个假期我们悉心教导山区孩子吹树叶”,总归不太正式和好听。好在这个活动也不需要有多高的才艺,临行前培训了三天如何吹竖笛,又印刷分发了些乐谱,然后所有人就都揣着几大箱竖笛出发前往目的地了。


    支教活动为期两周,本该按部就班进行,谁知第二周将要结束时,天公不作美,接连下了两天两夜的大暴雨,镇上因此积起洪涝,水齐膝深——成年人的膝。很多小朋友被困在学校里。


    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上层领导派了几辆车过来,让公职人员、老师和附近的热心村民一起护送学生们回家。


    车开不进狭窄的巷路,只能停在村口,剩下的路途都是老师们背着学生淌过去的。祝婴宁也下水送了好几个小朋友回家。


    洪涝结束,他们的支教也结束了,最后那几天忙忙乱乱做了许多事,加上没有及时保暖,坐高铁回北京的路上,她有些没精神。


    由于很少感冒,兼之每次感冒都很皮实,祝婴宁没当回事,把毯子一盖,对他说“我睡一觉就好了,等到站再叫我”,然后就靠在椅背上睡得不省人事。


    章嘉程不太放心,拿过她的水壶,起身去给她打热水。


    热水在另一个车厢,他排队等了七八分钟才打到,端着水壶回到她所在的那个车厢时,他看到了许思睿。


    一直到今天,章嘉程都想不明白那天许思睿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霸占了祝婴宁身侧属于他的座位,却一点都没有鸠占鹊巢的局促,身姿舒展,自然得仿佛自己才是这个座位原先的主人。偏偏那张脸又精致得令人无法与悍匪扯上关联。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听到他走回来的动静才慢悠悠坐直了身体,手也从她脸上抽了回来,在这之前,许思睿是倾身正对她且背对他的姿势。


    章嘉程不想细想他刚刚在做什么。


    他侧过脸,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许思睿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也丝毫没有被人男朋友抓包的心虚,既坦荡又懒怠,睫毛微微下垂,盖住上半部分眼睛,也盖住了眼睛深处的意味,眼尾下压的弧度带几分困倦,像是压根没把他的到来当一回事。


    对视片刻,他才伸手勾了勾面前桌板上的透明小袋子示意,章嘉程顺着他手指的动作看过去,发现那是满满一袋子药。


    “她感冒会塞鼻子,今晚睡前让她提前喷一下,不然她会鼻塞到睡不着。”


    他低声说着,交代完便干脆利落地站起身离开了,再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依依不舍,仿佛真的只是同坐一辆车,顺道过来关心一下以前的朋友。


    但章嘉程知道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都没有动,直到座位上的余温消散,祝婴宁在睡梦中转了个头靠向窗边那一侧,他才缓慢上前,用手指撑开袋口。


    治疗鼻塞的药、低烧降温贴、感冒冲剂……琳琅满目的药品比刚刚看到许思睿第一眼还要令章嘉程感到膈应。


    包括许思睿刚才那句自然熟稔到堪称挑衅的交代。他以什么立场在交代这句话?他算个什么东西?


    可不管心里如何贬损对方,章嘉程都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成功惹恼了他。


    细究起来,真正惹恼他的东西并非许思睿挑衅的言语,而是她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互相见证过对方最脆弱最狼狈时刻的那份熟稔与了解——早在很久以前,章嘉程就知道自己无缘参与其中,他可以是她的男朋友,却不一定是她铭记终生的人。


    许思睿在她生命中留下的刻度不是任何一种世俗意义上的情情爱爱可以匹敌的。


    这件事他始终没有告诉祝婴宁,是觉得没必要节外生枝,或者说,是对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


    但许思睿的存在就像是某种病毒,他与祝婴宁感情好的时候从来不会想起他,一旦感情出了些差错,他就会忍不住把现有的问题简单粗暴地归因到许思睿身上,尽管自己也知道这样很没道理。


    就像祝婴宁说的那样,她和他之间的感情出现问题,其实从来都跟许思睿


    没有关系。


    **


    “你说……”目送章嘉程起身离开后,温文旭才放下挡脸的菜单,尴尬地问沈霏,“我们现在是假装啥都不知道,继续吃饭,还是追出去安慰一下队长?”


    沈霏扶着额头,同样头疼不已:“……你问我?你还是别问我了。”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在万达买完榨汁机以后,温文旭说他想买几件夏天的衣服,可惜那里的服装店价格惊人,除了优衣库和zara这种连锁店,其余动辄五六百起步。


    “这种店开在这里真的有生意吗?到底是谁在关顾这些店?”温文旭边吐槽边往外走,“……算了,我们去购物中心看看吧,我要买一些配得起我低廉工资的衣服。”


    于是两个人转战购物中心,在一楼服装区简单逛了一圈。


    温文旭买衣服雷厉风行,连试都不怎么试——反正他买的全是印花T,只要尺寸对了,印花符合他的审美,价格不过百,他也不看布料是否舒适,直接扯了就去付钱,半小时不到就解决了这场购物。


    购物完当然得去满足一下肠胃,毕竟都已经到饭点了。记起上次与祝婴宁来这边吃的一家农家店味道还不错,沈霏和温文旭想都没想就默契十足地往那家店走去。


    赶上了高峰期店里客满,服务员让他们坐在店内角落的等候区等一下,还给了他们菜单让他们提前点菜。


    温文旭正琢磨着要吃什么,就被沈霏拍了拍肩膀:“我好像看到队长了。”


    “真的啊?”温文旭把菜单一合,伸长脖子在等候区左顾右盼,“在哪?叫她一起过来吃呗。”


    “她已经在吃了,好像跟别人在一起。”


    “那太好了!我们直接过去蹭个座,免得在这等生等死。”温文旭说着就要把菜单转让给别人。


    沈霏赶紧扯住他:“别,我觉得她并不想被我们打扰。”


    “为啥?”温文旭顺口这么一问,问完以后,他终于顺着沈霏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祝婴宁,也知道沈霏为什么要说祝婴宁看起来不想被人打扰了。


    他们两个人坐在角落里,被动听了一耳朵自己队长分手的原因。


    等两位当事人都离开了,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温文旭才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再次开口:“要不……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在沈霏甩来眼刀骂他饭桶之前,他赶紧解释,“我觉得队长既然没让我们知道她过来是为了见前男友,肯定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事儿,我们要是贸然去安慰她,搞不好会把场面弄得更尴尬,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是她刚刚哭着出去了。”


    “嘶——确实,所以我说‘先’吃饭,意思就是吃完我们再发条信息给她,从侧面打探下她现在的状态。”温文旭解释得头头是道,“要是不太好,我们再去安慰她,要是她自己能调节,那我们就还是装不知情。”


    “也……行吧,只能这样了。”沈霏看向祝婴宁离开的方向,不由叹了口气。


    想起刚刚听到的内容以及看到的场面,温文旭有些唏嘘:“不过队长前男友也算二进宫了,在电话里被分了一次手,当面居然又被分了一次,这兄弟有点背啊。”


    他这么一说,沈霏也回想起了刚才的内容,不过她关注的点与温文旭不一样——她想起刚才祝婴宁在谈话后半段提到了许思睿的名字,听他们聊天的意思,她前男友似乎以为许思睿是他们感情的插足者……?


    是真有这么回事还是她前男友自己的臆测?


    沈霏陷入了纠结。


    她一方面觉得事关许思睿,貌似跟他说一声比较好,免得其中存在什么误会甚至谣言,一方面又觉得这是祝婴宁的隐私,好像还是替她守口如瓶比较符合道义。


    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


    纠结到等候结束,他们被服务员带到了空位上,沈霏也没纠结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决定采用一个看似是逃避、然而却行之有效的方式。


    “你有硬币吗?”她问温文旭。


    温文旭没懂她突然窜出这么个问题是想干嘛,不过还是正儿八经在自己兜里掏了掏,最后只从兜里掏出了一团被洗衣机冲洗得干巴硬、可以直接当石头砸死人的纸巾。


    他爱莫能助地耸耸肩,举起那团不知猴年马月塞进裤兜的纸团:“我有这个,你要吗?”


    “……我是多想不开才要这种东西?”沈霏白他一眼,食指点了点他,“这样吧,你来当硬币。”


    “什么意思?”


    她在心里默默将花设定为不说,将字设定为说,然后冲温文旭道:“你随便从花和字中选一个告诉我,我就知道答案了。”


    “哦哦!我明白了。”温文旭想了一会儿,瞥见外面树上挂着几朵不知名的粉色小花,于是脱口而出,“那就花吧……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说?Nonono,我偏要选字!”


    “?”


    “怎么样,没想到吧,字!我就选字了!”温文旭用力锤了锤桌子,激动得尾音都破了音,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那瞎燃些什么。


    沈霏摸出手机,心想队长我对不起你,可究其根源……是的,一切都是温文旭的错——


    作者有话说:今天只有一章,抱歉[求求你了]


    明天我将挑战更新八千字,如果挑战失败就当我没说(遗憾离场)


    第202章 反哺


    六月下旬,村合作社集体养殖的第一批本地猪出栏。按照计划,祝婴宁带着沈霏他们紧锣密鼓地开启了宣传工作。


    许思睿的工作室倒是有宣发人员,不过他们名下两个游戏至今都没出过周边,员工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为了保障万无一失,祝婴宁和他商量了一下,还是找了个专门的运营团队合作。


    这段时间他们忙得脚不沾地,微信上聊的也全是工作内容。


    那天在市区,离开饭馆没多久,祝婴宁就若无其事地给沈霏和温文旭打了电话,说她已经解决了工作上的事,随时可以回去,还问他们吃饭了没。温文旭和沈霏不敢说自己就在那家农家菜饭馆,只能含糊其辞地说正在某家不知名小店吃午饭。


    “好,那我在购物广场的那家奶茶店随便逛逛等你们。你们慢慢吃,我不着急。”她在电话那头温声交代。


    见面以后,沈霏特别留意了一下祝婴宁,发觉她已经如温文旭猜的那样,完全恢复成了没事人的状态。


    至于许思睿,沈霏满怀愧疚地做完告密工作,本以为他会激动地说点什么,没想到他的态度和祝婴宁一样淡定,回了句「我知道了,谢谢」就没了。


    他究竟知道什么了?沈霏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容不得她八卦,紧随而至的工作就湮没了她的好奇心。除了合作社养殖场的事需要操持,她自己研发的桌宠也已经进行到了收尾阶段。沈霏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最好这四十八小时还能切碎了各自进行有丝分裂。


    身为项目负责人,祝婴宁也闲不到哪里去。她们每天都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短短十天过去,两个人就如脱水干尸般熬得憔悴了一圈。


    联动预告做出来了,村里的猪肉产品也初步打包存储好了,在这之前,祝婴宁还和王胜举一同去谈了冷链物流合作,确保最重要的运输通道畅通无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阵东风,祝婴宁希望它能吹得再猛烈些。


    **


    接到祝婴宁电话时,许思睿正在公司忙着新版本上线以及联动宣传的事,手指划到接听键,以为她照旧要打听运营的事,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许思睿,你现在跟郭莹颖还有联系吗?”


    许思睿愣了一下,不知她问这个问题用意是什么,考虑再三,斟酌着说:“过年联系一次的关系吧……怎么了?”


    “啊,这样。”她语气听着倒像是有些失望。


    虽然丈


    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莫名其妙的求生欲还是让他第一时间开口解释:“我和她就算联系也是班上所有人一起聚餐,从来没有单独联系过。”


    “哦……”她听着更失望了,“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呢。”


    许思睿听出了些许不对:“……你怎么好像特别希望我跟她很熟?”


    “我肯定希望你们熟啊。”祝婴宁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已经联系了邵彦君,让她在我们那个联动预告发出以后帮忙转发一下,她答应了,然后我就想到,如果你跟郭莹颖还有联系的话,是不是我们也可以找郭莹颖帮忙?我和她高中以后就没有联系过了,由我出面目的性太强了,不太妥当,你和她高中是同班同学,如果你们现在还有联系,肯定由你去说更好。”


    郭莹颖最近在参加一档选秀综艺。


    大四那年她录了个播音练习视频传到网络上,因为长得美外加业务能力强,意外在网络上走红,积累了一定量的粉丝。前段时间这档综艺海选,她的粉丝大力劝她去报名,说现在会唱跳的美女有很多,但走播音赛道的还很少,说不定能够因此突出重围,再不行也能发展些路人粉或者观众缘。


    而那段时间恰逢郭莹颖找工作遇到了挫折,她想着换换思路,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是便报名参加了。


    这档综艺才播出不久,但势头非常好,收视率已经破了历史新高。


    “我去看了郭莹颖当时走红的那个视频,是模仿央视财经频道的练习作业。”祝婴宁冷静地分析,“她的粉丝群体我也稍微研究了一下,发现她们之所以喜欢他,除了播音美女、业务能力强这些特性外,还因为她有根正苗红的气质。粉丝觉得她看起来凛然不可冒犯,‘很正’,‘一看就不可能塌房’——这些都是他们的原话。”


    “我仔细想过了,觉得找她宣传是一件双赢的事情,我们现在在做的这个项目说到底与扶贫脱不开关系,而扶贫又是契合国家政策的,她帮我们宣传,我们能借此扩大影响,她自己也能站稳根正苗红的属性。”


    她条分缕析地讲完,许思睿很长时间都不置可否,最终辨不出意味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祝婴宁困惑又虚心地问,“……是觉得这个方案不太可行吗?是不是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漏洞?”


    他在电话这边摇头:“没有。”


    他只是觉得自己最开始的误会很好笑。人说被猪肉蒙了心,他看自己被蒙蔽的程度得是几吨猪油齐齐上阵才能造成的。究竟得恋爱脑到什么程度,才会以为她询问郭莹颖的事是为了测试他的忠诚度?


    别说他和祝婴宁现在没什么关系,就算他真是她男朋友,他确信她也不会因为什么“谁曾经喜欢谁”“谁曾经暗恋谁”的问题就避讳用人。


    她就是这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


    “我觉得这想法挺好的。”许思睿清了清嗓子,回归正题,“我可以试着跟郭莹颖谈谈,不过我们真的挺久没联系了,关系比高中那会儿生疏不少,不一定谈得成。”


    “没事,谈得成谈不成,只要有好好试过就行了。”她鼓励道。


    **


    两天后,祝婴宁接到了许思睿的电话,是向她告知与郭莹颖洽谈的结果。


    电话那头许思睿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祝婴宁接起电话时以为结果一定黄了,没想到许思睿说:“她答应了。”


    “!!!”


    虽然拜托郭莹颖帮忙这个想法是她提出的,但她并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毕竟自从郭莹颖决定转行去走艺术生道路,她们联系的次数就变得少之又少。


    很多时候,友谊的淡化与友谊的萌生一样不受人力控制。高中后期,郭莹颖常常需要去参加集训,很少来学校,尽管刚开始她们还会在相遇时互相询问对方的近况,她会对郭莹颖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尤其是文化课方面有什么需要加强的,可以尽管找她帮忙。可随着见面次数逐渐减少,这些约定慢慢的似乎也没人想起了。


    能让郭莹颖来帮忙,祝婴宁觉得全都要归功于许思睿,她在电话这边激动得连声说了好几声谢谢,许思睿却哼道:“得了,别谢我,谢你自己吧,她说她答应帮忙是因为你以前帮过她。”


    祝婴宁听得发怔,因为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帮过郭莹颖什么了。


    她从来没有刻意去记住自己帮助过谁、做了什么好事。


    可遗忘不代表不存在。


    那些被她遗忘了的微小善意如同落于高山山顶的雪,有一天积少成多,雪水融化,雪花汇聚成生命的长河,奔流不息地反哺向她。


    **


    宣传如期发出,本来只在游戏玩家内部引起了激烈的讨论,可自从几小时后邵彦君和郭莹颖先后转发了那条宣传,热度便如脱缰野马,直奔热搜而去。


    网络世界热闹非凡,祝婴宁他们家里却凄风苦雨。


    他们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打开手机了。


    原因很简单——不敢看。


    正是由于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和期待,才格外害怕效果不如预期,三个人围坐在一起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蜡的夜宵,凄惨得好似在吃席,最后还是祝婴宁一拍桌子,站起来,恨铁不成钢道:“我们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沈霏和温文旭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既然都不敢看,那就我来。”她一鼓作气便要去拿手机。


    温文旭立马拦住她,在她看手机之前劈里啪啦交代道:“等等等等……!队长,你得给我们一个心理缓冲!这样吧,如果结果好,你就竖个大拇指,如果结果一般,你就把大拇指平放,如果结果不尽如人意……你就倒竖大拇指。等我们做好心理建设了,你再告诉我们具体的数据是多少,以及大家的评价是什么,成不?”


    祝婴宁既好笑又无语,本来想说至于这么紧张吗,却见沈霏也附和着点了点头,只能长叹一声:“行吧。”


    在面前这两人既期待又惊恐的视线里,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解锁手机。


    温文旭和沈霏随之屏住了呼吸。


    由于不常使用微.博.抖.音等社交软件,她操作的速度非常慢,光登录验证就慢得像个不熟悉手机且与世隔绝的老年人。等她慢吞吞登录完,正要点开热搜,就见温文旭双手握拳,用力在空气中顿了一下:“不行,我忍不了了!”


    说完,在祝婴宁反应过来之前,他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手机。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默剧,她看到温文旭把眼睛怼到手机前,睁眼仔细看了几秒,随后发出了一道无声然而光看张嘴的弧度就能想见其内心激动程度的尖叫。


    他把手机重重撂在沙发布面上,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正巧有个小孩路过他们门口,温文旭把手托在小孩腋下,一把将对方举起来转了个圈,然后把一头雾水的小孩原地放下,又继续狂奔而去,转而去祸害下一个人了。


    祝婴宁&沈霏:“?”


    她们纳闷地对视一眼,沈霏弱弱地问:“队长,他是不是悲伤过度,这里……”边说边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出问题了?”


    “也可能是高兴过度。”


    被他这么一吓,沈霏更不敢看了,祝婴宁只能主动把仍旧亮着的手机拿过来,自己先粗略瞄了几眼。


    手机屏幕上正是微.博热搜,热搜第五是“我真的只是想在游戏里养一头猪”,点进去是他们安排好的一个玩家发的微博,文案为“我真的只是想在游戏里养一头猪……怎么养着养着我的猪来现实找我了/黑人问号脸.jpg”,附图是一大包冷鲜猪肉和游戏结算画面的合照。


    评论区也很热闹,热评第一是游戏官号回的:「开门,你的猪到了/狗头.jpg。」第二条和第三条是玩家发的:「你的猪看起来有点死了。」「你这猪不对劲,建议寄过来我尝尝。」


    热搜第三则是“是的,我们是有一个养猪的朋友”,点进去赫然就是邵彦君和郭莹颖的转发文案。


    两条热搜的热度都居高不下。


    祝婴宁又点开其他社交平台,发现或前或后,他们造的话题都靠自然讨论度冲上了热搜。


    她把结果告诉沈霏,沈霏捂住嘴唇,忽然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她们对视一眼,进而头抵着头哈哈大笑。


    虽然流量并不与盈利数据划等号,虽然流量高不代表买单的人一定就多,但是——


    管它呢!


    万物恣肆生长的盛夏,他们所在的城市白天才刚发布了高温预警,提醒市民近日出行注意防暑,以防热射病。抱在一起的手臂沁出了黏糊糊的薄汗,屋子里的风扇嘎吱嘎吱响着也吹不散粘热的汗意。屋外的夏蝉卯足了劲嘶鸣,喧嚣之声透过纱窗直入耳膜。


    而比这份热度更加滚烫、比窗外喧嚣之声更加喧嚣的是年轻的梦想。


    这一刻的喜悦无关利益,不涉前程,纯然是喜悦本身。


    **


    几天后,两个热搜的讨论热度都随着网络世界信息的飞速迭代降了下来,然而当前广受年轻人好评的一个以“观点恳切客观、直击社会痛点”为撰写原则的时评出了篇文章,标题为《游戏与养殖的跨次元联动:走进乡下就代表“土”吗?》,这篇文章推动这个事件在另一层面上悄然走红。


    「怎么样,写得不错吧?」吴波在微信那边得瑟,「虽然主笔是我师姐,但我也参与了其中不可或缺的环节。」


    「你参与了哪个环节?」祝婴宁敲击


    着键盘,顺着那边吴波的话问。


    「我参与了错别字的校对。」


    她大笑起来,揉着笑出来的眼泪打字回复:「确实不可或缺。」


    调侃完,又打上真挚的感谢,「这次真的多亏你了。」


    「嗐,小事,本来我师姐他们就在找素材,你这是自己揣着素材送上门来了,他们不写白不写。」


    这个是吴波同专业的一个师姐创办的,她曾在新闻行业工作过,对当前新闻行业的哗众取宠深深感到失望,于是自己出来创了时评。


    祝婴宁找到吴波时,本来只想问她有没有认识的有名气的作家可以帮忙宣传,没想到她给了她一个更好的方案。热搜毕竟只是一时热度,在网络世界如昙花一现,只有沉淀下来的文字才能将蕴含其中的思想传播得更深更远。


    在那篇时评文章的末尾,吴波的师姐甚至还有心地附上了他们村的联系方式,鼓励有志青年返乡创业。


    当然,年轻人返乡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很少有人会因为看了篇文章就满怀理想地回乡务农。但它至少开了一个好头,自文章发布后,几天下来,他们党群服务中心已经接到了三四通年轻人打来的电话,向他们询问“大学快要毕业了,可我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理想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来想做什么工作,我该怎么办”“我妈喊我回老家相亲,可我不想就这样过完一生,我该怎么办”。


    祝婴宁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即使没法吸引到年轻人返乡,能够陪这些迷茫的年轻人聊聊天,给予他们一点点慰藉,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乡土的声音应该被年轻人听见,与之相应,乡土同样有沉厚的力量去聆听年轻人的声音。


    “我们这都快可以开设一个‘知心大姐姐答疑解惑频道’了。”王胜举调侃。


    祝婴宁嘿嘿干笑两声。


    这时又有一个电话切了进来,她以为又是谁打来的咨询电话,顺手拿起话筒接听,听完以后却愣住了,将话筒移开,呆呆招呼王胜举:“支书,你来听听。”——


    作者有话说:第二更11点半放出来。


    第203章 出息了


    “队长,你不用紧张,这是好事,你先深呼吸……我的意思是,你到时要是紧张,你可以学我这样深呼吸,你就记得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保持好那个呼吸的节奏。”温文旭边瞄着后视镜边教导祝婴宁紧张时如何放松。


    沈霏打断他滔滔不绝且语无伦次的话:“……行了,你当你生孩子呢?队长哪紧张了,我看是你比较紧张。”


    眼看车子就要转进高铁站了,坐在副驾驶的王胜举提醒温文旭:“少说话,多看路。”


    温文旭只得老老实实盯紧前面的道路。


    这次不仅温文旭和沈霏特意过来送祝婴宁,连王胜举和不需要排班执勤的燕子也来了。


    无他,都是因为两天前的那通电话。


    “我们还是头一回见到中央那边直接邀请人过去参加他们举办的论坛。”王胜举说,“说明他们特别重视我们村的扶贫项目,婴宁,你出息了呀。”


    那天的电话是乡镇领导打来的,说刚接到县委办的重要通知,中央办公厅点名要她参加一个以“农商互联,扶贫振兴”为主题的全国性论坛,让她和王胜举赶紧到乡镇来一趟,当面看看具体的文件。


    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和王胜举一同去了乡镇,又稀里糊涂去了一趟县里,稀里糊涂地阅读了内网文件,定睛一看时间——来不及品味到惊喜,首先感受到的是惊吓,因为这个论坛居然三天后就要举办了!


    好在给她的邀请仅是邀请她以及企业负责人到场分享农商结合的扶贫经验,没有另做要求。


    不过这也已经足够吓人。


    文件上说发言时间为十分钟,这意味着她不仅需要临时赶制一份PPT和发言稿出来,想办法解决演讲穿的衣服,还得跟许思睿打配合,因为他就是那个所谓的“企业负责人”。


    身为另一个突然被通知得上台演讲、向大家传授成功经验的倒霉蛋,许思睿不得不临时推了许多工作安排,从上海买机票飞回北京。


    鉴于他回京的时间同样很赶,且路途奔波劳累,祝婴宁就没有麻烦他,转而给周天晴打了电话,托她帮她准备一套正式场合能穿的衣服。


    其实本来该找祝知微的,但祝知微最近没在北京,据她所说:“我北京那套屋子里倒是还留有几套能穿的正装,可以让佳婷给你送过去。可惜那糟心孩子分不清这些玩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是一点儿都不爱打扮,完全不像我。”


    祝婴宁知道祝知微并不是真的觉得女孩都该打扮得多么光鲜亮丽,而是因为她最大的心病就是褚佳婷有顾大春的血脉。她害怕在佳婷身上看到任何一点顾大春的影子。“不打扮”这一点显然更随了顾大春。


    她只好赶紧反过来安慰祝知微:“我也不爱打扮,你看,我不爱打扮到遇到正式场合还得到处找你们借衣服。佳婷没随你,说不定是随了我呢。”


    说得祝知微笑起来:“你这嘴啊!胡说八道些什么。”


    “没有胡说八道呀,我经常觉得佳婷可能是我生的呢。”


    她在电话那边大笑:“你这话可千万别被她听到,不然她真要跑去当你女儿了,她可喜欢你了宁宁,你还记得那天我把她从村里接走吗?你给她写了封信,那孩子都看哭了。”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缓了好一会儿才打给周天晴。


    “行。”听完她的请求,周天晴不仅爽快地答应了,还说等高铁到站要亲自来接她。


    正是因为身边所有人都在支持她、鼓励她,祝婴宁才越发觉得她一定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失望。


    故此,这两天她几乎就没有合过眼,有点闲余全用来做PPT和发言稿了。


    本来许思睿说可以帮她做一部分,可她担心他不够了解她村里具体的扶贫工作,还担心他不够了解公文的规范,总之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所以没肯答应,硬是自己包揽了底稿。


    “等我写完发给你,你有什么想补充的再补充吧。”她说。


    许思睿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大学期间做小组作业是不是就是那种自己独挑大梁、一个人顶四个人用的冤大头?”


    “哪有这么夸张……”她嘟嘟囔囔,“还不是因为这次时间太紧了,要是时间宽松点我肯定不这样,哎,怎么会这么紧……”


    “说明我们的宣传有用,上面留意到了。”他笑道,“这是好事,祝婴宁。”


    是的,这是好事。


    就是好事来得太过突然,她迎接得手忙脚乱。


    前往高铁站的路上,看着车里同来送她的同事们,祝婴宁欲哭无泪地想,紧张不紧张她感觉不出来,但她能感觉到自己快要猝死了。两天下来她只睡了两个小时,而这个论坛明天上午便要正式开始,介于她每逢第二天有要紧事、就容易兴奋得睡不着的尿性,今晚她肯定也别想睡个好觉。


    她在手机上卑微地查“三天只睡两个小时会不会死”。


    还没查出什么,车子就停了下来,进站口到了。温文旭拉住手刹,再次啰啰嗦嗦提醒她:“队长,记得呼吸!”


    她下了车,挎上简易的旅行包回头,只见车窗摇下,满满一车人看向她,目光之饱含期待,简直就像古代目送代表全村人希望的秀才进京赶考。


    她举起手臂挥了挥,大声喊道:“我会加油的!”


    **


    坐上高铁,她把底稿最后又检查了一遍,才发给许思睿,让他看着往里面补充点东西。


    许思睿浏览完她发过来的稿子,真情提问:“……你把我的发言稿都写了,还让我补充什么?”


    她干巴巴


    笑了两声:“哈哈,没办法,写着写着太顺手了,一不小心就顺手把你的也写了。”说完又神经兮兮地问,“你说我是不是把稿子背下来比较好?这种场合不脱稿的话,会不会显得不太尊重人啊?万一大家都背了,就我们没脱稿,会显得我们特别不真诚。”


    他在电话那端头疼地说:“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你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你放心,人没有那么容易死,生命是很顽强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


    “我还是把它背下来吧,不然我太不放心了,而且我还没有完整地练习过,要是讲着讲着超过十分钟就完了。”


    “你现在先在车上睡一觉,把电话开着,等车到站我再叫醒你。”


    “不行,我都还没开始背……”


    “让你睡你就睡!”


    “欸好好好。”


    许思睿骤然提高的嗓音把她吓了一跳,她缩起脖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怂,被他一吼,那些在脑海里飘来飘去的杂七杂八的念头突然都偃旗息鼓了,她闭上眼睛,把自己深深砸进了座位靠背上。


    本以为肯定又要辗转反侧很久才睡着,就算睡着,必定也是睡得时断时续的,没想到闭上眼睛还没几分钟,她就沉入了深沉的梦乡。


    一觉睡得酣畅淋漓,简直跟晕过去一样。


    下车的时候许思睿差点没能叫醒她,在电话那头叫魂似的喊了十几声“祝婴宁”,她才悠悠转醒,在他的催促下迷迷糊糊挎着背包下了车,随人群走到出站口。


    等在出站口的却不是说好会来接她的周天晴,而是许思睿。是他也就算了,关键是车仍是周天晴的车。


    “小姨呢?”


    “被我赶走了。”


    “……”


    许思睿率先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用下巴点了点座位,示意道:“上车。”


    她把背包扔到后座,自己手脚并用爬上了这辆SUV的副驾驶,才刚系好安全带,许思睿就上了驾驶座,伸手摇下副驾驶的椅背,又扔给她一副眼罩,把前头的挡光板也顺手拉了下来。


    一切都像是为睡觉而准备的,祝婴宁弱小无助地捧着眼罩:“我刚已经在车上睡很久了,现在就不用了吧……?”


    许思睿斜来一个眼刀,她立马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继续睡,继续睡行了吧?”


    把眼罩戴上,本来以为刚刚才酣畅淋漓地睡过一觉,现在必定睡不着了,没想到甫一沾到椅背,整个人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


    他们去的是高中住的那个家,周天澜刚结束旅行回来,见着她,非常高兴,把她团在怀里揉来揉去,直到许思睿提醒说“妈,我们有正事要干”,她才堪堪松手,催他们先去厨房吃了晚饭再到书房对稿子。


    由于一路过来补足了之前没睡的觉,背发言稿背到一半,祝婴宁甚至觉得自己今晚就算熬穿了也没关系了,明天肯定会有充足的精神去应对演讲。


    但许思睿跟个煞神一样坐在她对面,见她背得差不多了,当即将电脑一合:“去洗澡睡觉。”


    “啊?!又睡!”她免不了一顿哀嚎,“明明刚刚才睡觉,为什么现在又要睡?”


    许思睿冷笑:“明明中午才吃饭,为什么晚上又要吃饭?”


    “……”


    辩不过这位逻辑诡异的大儒,祝婴宁只能卷着衣服去浴室洗澡。洗完周天澜母爱发作,硬要帮她吹头发,还给她来了套精油护理。


    该说不说,精油护理做完,她竟然又困了。


    她深深怀疑这对母子进修了什么令人犯困的魔法。


    晚上躺到了被窝里,她不死心地还想起来制定一下planB,直到东西全被许思睿收走才只能不甘心地作罢。


    “我觉得我那个稿子得写长一点才比较保险。”她闷在被子里长吁短叹,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想啊,有研究表明,人在紧张的情况下,语速会比不紧张时快,我刚刚和你对稿,稿子念完刚好十分钟,这说明什么?说明明天正式开始,我们十有八九会说不够十分钟。我们完蛋了呀许思睿。”


    “……”


    他靠在门框上,本是绷着脸一脸严肃的,直到听到那句“我们完蛋了呀许思睿”,才忍不住用手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房间不大,即便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他的笑声也显得很近,像呵在她耳边似的,带得空气都在暧昧地轻震。


    “你笑什么?”她被他笑得有点恼,拉高被子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许思睿放下手,双手松松抱臂,头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


    他背光站着,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然而即使看不到,她也能猜到他现在必定含笑轻挑着眉梢,因为他说:“你刚是在跟我撒娇吗祝婴宁?”


    这话惊得她睡意全无,立刻从床上翻坐起来:“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这么激动干什么?”他放下手臂朝她走了过来。


    她赶忙又躺了过去,这次被子拉得更高,把整张脸都盖住了,生怕许思睿突然做点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伸出手,隔着被子捏了捏她的脸——是用拇指和中指分别卡住她左右脸的捏法,然后低声道:“好了,睡吧,明天演讲的顺序换一下,你先讲,讲完再轮到我。要是你真说快了,剩下的时间我也保证给你圆回来,行吧?”


    “那要是我说慢了呢。”她在被子里含糊不清地说。


    “说慢了我就砍纲少说点呗。”他笑道,“反正你尽管说你的,长了还是短了,我都给你兜着。”


    第204章 并肩作战


    第二天的论坛九点开始,持续到下午一点结束,虽然已经提前将最终定稿的PPT发给主办方审理了,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们还是早早赶到了会场,趁会议没开始前找工作人员熟悉了一遍流程,且最后检验了一遍PPT。


    由于此次会议有国家领导人参与,安保措施非常严格,进去之前他们首先被保安细致地搜了全身,确保没有携带任何违禁物品,才被发了工作牌放进去。


    在幕后检查完了PPT,工作人员提醒他们可以先去座位上坐着等候会议开始。


    演讲厅的座位严格按照功能划分,前两排坐的是国家、省直、市直领导,中间是各个企业代表人、电商行业翘楚及扶贫工作参与者,最末两排邀请的是记者和媒体人。


    当中许多叫得出名姓的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路过前几排座位时,即使座位上还没有坐人,祝婴宁也眼观鼻鼻观心,战战兢兢拉着许思睿快步走过去,连座位上的名牌都不敢细看。


    他们的位置在倒数第三排的角落里。


    祝婴宁认为这个座位很符合他们小虾米的身份,换言之,令人很有安全感。


    依照发言名单,他们是所有企业代表以及政府代表里最晚上台演讲的——毕竟邀请他们的决定来得仓促,为了不影响其他人早就安排好的发言,只能把他们临时加塞到末尾。演讲结束,据说还有现场电商直播环节以及企业洽谈环节。


    也就是说,他们得煎熬到所有人都讲完的最后一刻。


    祝婴宁乐观地说这也没关系,这说明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在下面背背稿子。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努力安慰自己。”许思睿托腮望着她,揶揄地一撇眉,“有那么紧张吗?”


    “……紧张是人之常情。”祝婴宁一本正经替自己辩解完,又有点郁闷,“倒是你,你怎么不紧张?”


    许思睿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


    “啊!你可千万别困啊。”她赶紧伸手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拧了一把,提醒他打起精神,又在他耳边低声说着悄悄话,让他看周围枪炮一样的摄像头,“听说这个论坛中途会直播到央视,虽然我们坐在角落里大概率不会被拍到,但是万一


    呢?万一睡着了被直播到电视上就不好了。”


    许思睿只能勉强睁着眼睛保证:“我尽量不困。”


    “要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


    “我尽量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


    “要……”


    “我尽量。”


    被他这么一打岔,祝婴宁自己的紧张情绪倒是消退了不少,会议开始后,除了背自己的稿子、认真聆听台上众人发言,她还时不时侧目留意身旁的许思睿有没有睡着,好不操心忙活。


    该说不说,被安排到角落也有好处,因为连续两三个小时的高密度演讲听下来,她自己也有点坐不住了。


    虽然她一向觉得自己的注意力属于优秀那一挂,但是板板正正且精神高度集中地坐上两个多小时,任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受不住。


    她开始走神了。


    就在她努力想要逼自己集中精神时,旁边许思睿忽然朝她推来一张草稿纸,她垂眸一看,只见他在上面画了个井字格,而且率先在右上角打了个勾。


    “?”


    她在草稿纸的底部用小字写:你要死啊!怎么能在这么神圣的场合下井字棋?


    许思睿用眼神瞄了瞄前排的人,祝婴宁狐疑地瞥去视线,发现坐在他们前面的人正在草稿纸上涂画火柴人。看火柴人的数量可以推断他已经走神很久了。


    祝婴宁:“……”


    许思睿挑了挑眉,眼神赫然在催:轮到你了,快下。


    她只能心虚且歉疚地挑了个格子画上圆圈。


    连下了三盘井字棋,祝婴宁正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提神醒脑的方式,毕竟她疲倦的大脑确实因此清醒多了——这时台上主持人突然念到了她和许思睿的名字。


    “下面有请来自G省……的驻村工作队伍队长、村党组织第一书记祝婴宁同志以及来自上海……游戏工作室的许思睿先生上台为我们分享巧用互联网、让山村本土猪肉通过互联网游戏走出大山的经验。”


    虽然不至于有明星颁奖典礼那样的探照灯朝他们打过来,但骤然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以及主持人朝他们这边投来的视线还是让祝婴宁原本平稳的心跳轰鸣如擂鼓。


    心跳的震动逐渐与掌声频率吻合。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侧目看向身侧的许思睿,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同样肃然且坚定的目光。


    头顶光线明亮,恰如银河倾泻。满天星辰,为我而来。


    她朝他微微一笑,用口型道:“走吧。”


    **


    他们共同出现在这里,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相似。


    恰恰相反,自始至终,他们都有太多不同。


    不同的职业、不同的见解、不同的性格。


    小到饮食口味,大到思想抱负。


    她对陌生人都热心,他对陌生人都不屑一顾。她遵循着老派的精神与生活,他喜欢新时代潮流。她奉行大爱无疆,他认为人该专注小我。她乐观地信奉公正无私,他对人性的阴暗面始终抱着高度怀疑。


    用一本书罗列他们的不同,可以林林总总写上几十万字。


    他们一起出现在这里,不是因为相似,而是因为理解。


    往事无需追忆,未来无可预测,唯此刻,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


    论坛结束以后,祝婴宁和许思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十万火急地找了家饭店吃饭,慰藉一下饥肠辘辘的肠胃。


    四个小时待下来,他们都快饿成纸片人了。菜端上来以后他们都没说话,生怕吃得慢点成两个饿死鬼。将面前这桌菜解决掉大半,许思睿才直起身,用纸巾揩了揩嘴角,问:“你下午是什么打算?”


    今天是周日,王胜举帮她多申请了一天假,让她待到周一再回。


    祝婴宁咽下嘴里的食物,摇了摇头:“还没打算。”


    她现在吃饱喝足,人也不困,似乎去做什么都行。


    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许思睿说:“今晚叫上大家一起吃顿饭吧。”


    “叫谁?”她迷茫地问。


    “你傻啊。”他笑着用手指在她额前掸了一下,“谁都行,你的朋友,我的朋友。你下乡都一年了,还没跟谁聚过吧。”


    **


    友谊是需要维护的,祝婴宁深以为然。


    因为这个决定来得突然,他们只来得及叫了些在北京工作学习的朋友,好在是周日,大家基本都有空。


    忙忙乱乱打电话约完所有人,他们又回了趟家简单收拾洗漱了一番。


    祝婴宁没带什么衣服过来,只换掉西装,穿了套简约的灰色运动装,短袖配短裤。和她比起来,许思睿打扮得.骚.包多了,她不懂他怎么总能买到这种带有小设计而且剪裁精当的衣服。


    聚餐地点定在和平门全聚德。


    吴波是最早到的,祝婴宁走过去时差点没认出她。


    她们上次见面是大四的事了,由于毕业典礼的时候刚巧错开,她们得以有空闲去参加对方的毕业典礼,然而毕业典礼结束后,由于吴波找的工作需要马上入职,她们甚至没空在祝婴宁出发去G省省会培训前见上一面。


    祝婴宁记得当时参加吴波的毕业典礼,她还面容憔悴,被毕业论文和找工作摧残得面如土色,一晃过去一年,吴波身上虽然多了几分班味,但整体打扮得比大学那会儿时髦多了,人看着也更有精气神,穿着条黄色碎花裙,头发也染成了红棕色。


    “来来来!”见到她,吴波笑逐颜开地向她招手。


    等祝婴宁走过去,她拉着她左看右看,禁不住吐槽:“哎哟我的祖宗,我还以为今天你是主角,好歹会盛装出席呢,怎么穿得这么朴素就来了?也不化妆!你不说我都以为你是刚入学的大一新生,这股清澈又朴实的气质真是一以贯之。”又压低声音道,“倒是你后面那位跟孔雀开屏似的。”


    “我觉得这样挺舒服的。”


    她倒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化妆,比如毕业典礼,比如今天早上要去参加论坛之前。但祝婴宁实在受不了粉底蒙在脸上的感觉,尤其现在的化妆品都追求白,最深的色号也是为了让深肤色的人在原有基础上看起来更白皙,导致她涂上去以后脸和脖子的颜色都分层了,她自己照镜子都觉得好搞笑,傻乐半天,最后还是洗掉了。


    祝婴宁解释完,听到吴波评论许思睿的话,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你别被他听到,小心他记你的仇。”


    吴波啧啧摇头:“他还是这么小气哪?”


    祝婴宁哭笑不得:“小气不小气的……反正还是很在意外表就是了。”


    “不过该说不说,这小子是真的帅啊。”吴波促狭地用胳膊肘撞了撞她,“你是不是走帅哥运?谈的一个比一个帅。尤其是许思睿,啧啧啧……”


    祝婴宁被吴波调侃得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澄清:“你别乱说,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啊?你们居然没在谈?”听闻她的话,吴波反而像是大吃一惊,低声鬼鬼祟祟叹惋,“许思睿居然还没追到你啊?我看他从高中就喜欢你,还以为你们肯定在一起了。”


    第205章 微醺


    祝婴宁花了一些力气才让自己不要去回想吴波的话。


    偏偏相继落座以后,她发现许思睿放着周围一大堆空位不坐,不偏不倚坐到了她身边,弄得她又不得不回想起了吴波的话,赶紧低头刷了会儿手机才不至于想东想西。


    后续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来了,她以为孙明远这么爱凑热闹的人肯定第一个来,没想到他来得最晚,说他在他舅舅开的口腔诊所帮忙:“我舅太黑心了,连周末也这样压榨我!”


    “帮你还差不多。”许思睿嗤之以鼻,“你都还没考执业医师资格证,你舅愿意让你学这学那,你就偷着乐吧。”


    “是是是。”孙明远嬉皮笑脸往他腿上一挂,“您教训得是,许哥,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招到你们那儿去?我听说你那的工资还挺……”他捏起五指搓了搓,做了个算钱的手势,眨巴着眼睛道,“反正比我舅那个抠门中年大叔好,您就把我收了吧!”


    “滚。”许思睿抽了抽腿,孙明远抱太紧了,他使的力气不大,一时竟没抽回来,“招你去干什么,说相声?”


    “哪能啊,我可是有正经用途的。”他笑嘻嘻拍着胸脯,贼眉鼠眼地说,“你们游戏行业不是经常被玩家骂吗,你们看到玩家恶评,比如骂你们黑心资本家啥的,肯定气得一口银牙都咬碎了,我可以负责给你们把银牙补回去。”


    许思睿:“……”


    有他插科打诨,现场气氛瞬间活络起来,大家哈哈大笑。


    这次来的除了吴波、孙明远和张霖这几位熟识,还有一些祝婴宁和许思睿的同班同学,高中的大学的都有。大家互相之间并不全都认识,气氛本还有些拘谨,但有些人就是天生具备炒气氛的能力,甭管生的熟的,只要站在孙明远面前,他都能把对方唠成自己的知心至交。


    和许思睿聊完,孙明远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又开始逐一问候其他人。


    先说坐得离他最近的吴波:“不是,一段时间没见,你咋成这样了,你真成刘亦菲啦?”把吴波哄得边笑边骂他嘴里没句实诚话。


    又对祝婴宁道:“祝老师,啊不对,祝领导,祝局长,您以后功成名就了可得多罩着我点儿,你看,许思睿这货我是指望不上了,到头来还是得靠您……哎呀不行不行!我得趁现在先敬你一杯,给你留下点深刻印象。”


    他说着就要去找酒,许思睿用手背拍拍他的身子:“得了,菜都还没上就要喝酒,你不想要肠胃了别人还要呢。”


    孙明远笑嘻嘻的:“我喝酒,她喝茶,行了吧?”


    开了白酒,倒上一小杯,双手掬着杯子便朝祝婴宁奉上。


    她哪见过这种架势,更招架不住孙明远这种山崩海啸般的热情,局促不安地捧着茶杯站了起来,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敬酒词迎合气氛,就被许思睿拽了回去。


    “他要发癫你就让他发癫,你好好坐着就行。”他哼道,又朝孙明远抬了抬下巴,“来,开始表演吧。”


    “你以为我是猴呢?”孙明远笑骂。


    他捧着酒杯,架势恭谦到简直像要给姑奶奶敬酒,不过真正说起敬酒词,忽然又正经诚恳起来了:“欸,我说真的啊,祝婴宁,打从认识你开始,我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这些人混得再好,也只是为了给自己讨口饭吃,你看许思睿混得好吧?我听说他已经在考虑注册公司了,但他那也只是高端点的给自己讨口饭吃,跟你还是不在一个层次。”


    “喂,不带拉踩的啊。”许思睿淡淡说着,长腿踹了踹孙明远的凳子。


    孙明远没理,继续说:“你哪儿跟我们不一样呢?我一直琢磨着,你是要干大事的人,真的,你不只是为了给自己讨口饭吃,所以我这杯得敬你,但不是为了让你罩着我啊——我刚开玩笑的,这酒呢,是敬你这个人本身。”


    “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祝婴宁被他说得更加如坐针毡了,恨不得缩进餐桌底下当块存在感低下的石头。


    好在孙明远终于结束了他的敬酒词,将酒杯往前一送,豪情万丈地说:“来!我干了,你随意。”


    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祝婴宁觉得自己不干了好像不够迎合他的热情,犹豫几秒,也仰头将杯子里的茶喝光了。


    孙明远这才转头用他的社牛去祸害其他人。


    有他在这暖场,菜都还没上几盘呢,酒倒喝得差不多了。这情况不继续开酒显得抠搜,许思睿只能把第二瓶茅台拿上来。他有点后悔自己没带成红酒了,照孙明远这人来疯的架势,没一会儿大家都得被他灌倒。


    期间他自己也不得不陪着喝了两三杯。


    跟其他人不同,许思睿喝酒特别容易上脸,尤其是白酒,用孙明远的话来说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喝完面若桃花,眼睛也雾蒙蒙的,孙明远嘲笑道:“得亏你这体格还行,不然你往酒吧门口一站,眼睛还睁着呢,都得被人捡尸。”


    许思睿剜了他一眼。


    祝婴宁在旁边好奇地小声问:“捡尸是什么?”


    许思睿:“……”


    孙明远被她问得深感自己猥琐到了极点,立刻说:“没什么,我喝醉了满嘴跑火车呢。嗳!说起来不能光我们喝啊,你也来点,刚开头我放过你是因为你没垫菜,现在可不行了啊,你是今天的主角,就算抿一口也得来点儿。”


    许思睿想替她挡了,然而祝婴宁说:“没事,我可以喝。”


    又用手指比划了薄薄的一层,“这么一点点就好了。”


    孙明远也没为难她,果真只给她倒了一点点。


    但是开了这个头,完了,后面其他人也来给她敬酒,她不好拒绝,也不愿让许思睿帮她,只好这么一点点地叠加,最后喝了一圈下来,满打满算也喝足了一杯。


    她撑着额头,感觉头有些晕。


    吴波笑他们:“我说你们两个酒量怎么都那么差啊?酒量差难道会传染?”


    祝婴宁摆摆手:“我去下洗手间。”


    吴波被她吓到了,站起身来要随她去:“不是吧,你真那么难受?是想吐?用不用我陪你去?”


    “没有,只是洗个手而已。”她好笑地亮出方才被酱汁弄脏的手腕。


    “哦哦。”吴波这才坐了回去。


    她走后不久,许思睿也站了起来:“我也去下洗手间,你们先吃。”


    第206章 无需为我停留


    洗完手走出卫生间,祝婴宁一眼就看到了靠在外面墙上像是在等人的许思睿。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边甩干净手上的水珠边问。


    他侧目打量着她的神色,不放心地问:“你没不舒服吧?”


    她怔愣了片刻才领会到他的担忧,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干嘛呀……你们一个个的,我酒量真没那么差。”见他脸还红着,又随口关心道,“倒是你,你还好吗?用不用去洗把脸?”


    许思睿摇了摇头。


    “真不用?”


    他还是摇头。


    “既然不用,那就走咯?”她用指尖点点前方,自己率先走过去带路。


    许思睿没动。


    倒不是不想动,而是喝了酒,反应比往常迟钝,一直到祝婴宁从他跟前掠过了,他才处理完她传递过来的语言信息,起身想要跟着离开,结果没掌控好距离,腿伸出去,反而伸到了她跟前,把她绊得一个踉跄。


    他赶紧伸手捞了她一把,防止她面朝下栽到地上。


    等两个人都站稳了,他才甩了甩昏胀的脑袋,低头看向她,问:“没事吧?不好意思。”


    “……没事。”她心有余悸地捂着差点遭殃被地面拍成平底锅的鼻子。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凝固了足有十多秒,祝婴宁才不得已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许思睿,你不打算把我放下来吗?”


    他刚刚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使的力气有点大,手臂拦在她腰上,把她抱得微微离地。她自己偷偷试着踮了踮脚,但脚尖还是没踩到地面。这姿势诡异得不行,本身脚离地就让人没什么安全感,而且还跟他贴得那么近,祝婴宁都不敢用力呼吸,生怕呼吸得用力点就吹动了他近在咫尺的发丝。


    不幸中的万幸是现在洗手间门口没有人,不然她都担心她和许思睿会被人当成什么奇怪的人拍视频传到网上曝光。


    “哦……不好意思。”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傻傻地又道了声歉。


    祝婴宁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把她松开,她差点要被他逗笑了,又气又无奈地搡他肩膀:“觉得不好意思你倒是放手啊。”


    许思睿还是没动静。


    她仰起脸,对上的就是他逐渐暗沉下来的视线,墨染的一般黑。出


    于某种直觉,她心里瞬间警铃大作,食指指着他的鼻尖,语速飞快,语无伦次地警告他:“喂……!许思睿我告诉你,你别乱来……小心我打你。”


    他置若罔闻,不知是笃定她只是虚张声势,还是觉得无所谓,视线微微下移,落到了她唇上。


    她看到他眯了眯眼,睫毛随着这个动作往下扑了扑,遮蔽住眸中意味。


    在她说出其他警告的张牙舞爪的话之前,他朝她倾下.身来。


    说起喝了点酒就蹬鼻子上脸的人,许思睿绝对是其中的翘楚。


    她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混着酒味的香气。想到他临出门前似乎喷了点香水,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香气融合得大胆,木质调的冷香里掺杂几许清甜的果香,细闻有柑橘、水蜜桃、葡萄柚的香气,层缕分明,却又合为一体。


    扑面而来的温热的香气以及他在她眼前逐渐放大的俊美的五官似乎勾起了她身体里残余的酒气,让她本就晕晕乎乎的头晕得更厉害了。


    在将要碰到之前,她如梦初醒,迅速抬手挡住了他的嘴。


    手心与唇瓣相贴,他嘴唇柔软湿凉的触感让她瞬间奓起了浑身汗毛。


    被拦住了,许思睿好像也不怎么在意,他慢慢抬起眼帘,隔着分毫不到的距离沉静地注视着她。


    据说太近的距离眼睛会虚焦,也即看不清对方的样貌,也许是这个原因,他的眼睛在她眼中模糊起来,里面光影凌乱,辉映着餐厅的灯光,绚烂缤丽,让祝婴宁想起她大学期间在某个博物馆里当义工时参观过的一种名为黑欧泊的矿石。这种石头的名字里虽然有个“黑”字,却是彩色的,蓝、绿、青、橙、黄……种种颜色交织在黑色的底面上,如同浓缩于掌心的宇宙星云。


    世界万般寂静,所有喧哗嘈杂的背景音都远去,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跳得很快,也很响。


    与心跳应和的是不断攀升的体温。


    她掌心越烫,他贴在她掌心的唇就显得越凉。


    不知过去多久——可能仅仅只是几秒,也可能真的过去了很久,她对时间的判断失去了概念——许思睿才拉下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哑声开口:“祝婴宁,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问:“你还喜欢我吗?”


    **


    周日傍晚的客人不算少,大概是上天垂怜,一直没让他们在的这个位置出现其他客人,所以祝婴宁才能够放心大胆地任由眼泪流淌。


    泪水沿着唇缝侵入她的嘴唇,她在自己口腔里尝到了泪水的涩然,开口时嗓音与泪水一般艰涩,她问他:“为什么你要说‘还’?”


    为什么是“还喜欢你”,而不是“喜欢你”?


    汉字在此体现出它的博大精深,“还”有“再、又”、“依然、仍然”的意思,它蕴含的言下之意不外乎是——以前读高中的时候,他其实是看得出她喜欢他的。


    她宁愿他问的是“你喜欢我吗”,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确定的从头开始,也不愿他的话里存在这个“还”字。因为她会忍不住想问,既然那个时候看得出我喜欢你,为什么还要拒绝我?


    追问无关怨怼,只是觉得遗憾而已。


    虽然当时她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如释重负,尘埃落定,觉得是时候该朝前走了。可后来那些日子里,往前回想,究竟有没有过遗憾,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遗憾他没能勇敢朝前迈出那一步。


    遗憾青春年少的情窦初开就这样戛然而止,没有结果,没有解释,如同突兀的休止符,未写完就焚毁的诗。


    遗憾他们曾经那么亲近,后来她却要从他人口中听说他的近况。


    除了遗憾,也许还有一点点不甘吧。


    所有人都说学生时代的爱情不可能长久,她不甘心他们没能成为那个例外,不甘心他们没能免“所有人”的俗。


    因为遗憾,因为不甘,所以时过境迁,还是想要追问一个答案,想问他——既然当时看得出我喜欢你,为什么还要拒绝我?


    或许严格来说,他当时的举动不叫拒绝,他只是没有接住也没有回应她的喜欢。就像姜太公钓鱼,她于岸边垂钓,他是水里的鱼。他看到了她的钩,可他撇头游开了,到她起身离开后才折返回来,问她愿不愿意再将钩子垂下。


    她能说什么呢?


    她的感情不是这样收放自如的东西。


    **


    许思睿一直没说话,也没有贸然打断她。


    有时候他觉得默契真是奇妙的东西,明明她只是问了句“为什么你要说还”,明明她只是突如其来地涌出泪水,他就已经猜到了她后面所有未出口的话。


    直到她慢慢平复下来,哭泣渐止,泪水黏糊糊地附在脸上,他才伸手轻轻抹掉那些眼泪,低声说:“对不起……可是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那样做。”


    **


    该从哪里说起才好?故事太长,思绪太多。如果要为一切找到一个叙述的起点,许思睿只能想到高考成绩公布后他匆匆忙忙从饭店赶回家找她的那一天。


    那天周天晴在饭店里苦口婆心劝说他的那些话,尽管他每个字都听见了,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直到祝婴宁说“我喜欢的人不是他”,他小姨那些话才延迟地进入了他的心。


    明明赶回家的路上,他不止一次向各路神明临时抱佛脚地祷告,希望她千万不要答应章嘉程。然而当他赶到家里,当他在她面前崩溃到泪流不止,当她上前一步,真的告诉他——她喜欢的另有其人以后——他发觉自己竟完全没有体会到如愿以偿的开心。


    他不是该欣喜若狂,立刻趁热打铁追问“你喜欢的人是我吗”,然后顺理成章跟她在一起么?


    可是,没有。


    他既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与喜欢的人两情相悦的志得意满。他只感到震撼。


    人的了悟是一瞬间的事。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周天晴说的他在拖累祝婴宁是什么意思,是直到剖明心迹的这一刻,也依然是她更勇敢、她在给他救赎。


    喜欢一个人本来该主动争取,他却从来没有为此付出过努力,踌躇犹豫,拖泥带水,直到看到了逐渐逼近的威胁,才像顽童撒泼打滚要糖吃一样哭着求她不要答应对方。他成功了,她果然朝他投来眷顾的一眼。可是归根结底,到头来这段关系里始终是她在更成熟地包容他的不成熟,是她在向下兼容他,源源不断向他输送情感支持。


    他大可以卑劣地利用她的爱和善良,趁势跟她在一起,但是,然后呢?


    早从认识祝婴宁开始,他就知道她是一个非常有牺牲欲的人,而且她内心深处其实很缺爱,只要每天早上醒来跟她说一句“我爱你”,她就可以容忍一切,可以承担异地的酸楚与寂寞,可以肩负他永无止尽的情绪勒索,可以屡次安抚他的多疑与任性——看,他其实非常清楚控制她、留下她的方法,尽管这个方法听起来有违道义,此时此刻他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用,但在日复一日的相处惰性下,他还能如此坚守初心吗?


    就像之前,他明明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会给对方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他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却还是在争吵中被偏激的情绪裹挟着口不择言,说出了伤害她的话。


    他无法信任自己,他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人性都保持悲观。


    就算他于当下那一瞬间下定决心改变,立誓跟她在一起后成为一个成熟的人,可是他们相处模式的惰性必然会将他们拉回原先的轨道。他会继续无理取闹,尖酸刻薄,而她也会一如既往包容,默默忍受他所有坏脾气。他们都不会有任何成长。


    正是因为他喜欢她,所以他不能将她拖进这样的感情。


    他也没有办法告诉她:“你等我几年,等我变得更成熟再回来找你。”因为他知道一旦说出这句话,她一定会天长地久地为他等下去。可是大好的年华,一个人人生中最纯粹的那几年,他凭什么让她放弃周围所有青春的萌动为他独守爱情?


    在更早以前,许思睿绝对猜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觉得自己的感情都是她的负累。


    因为喜欢她,所以更不愿意他的喜欢成为捆缚她的绳索。因为喜欢她,所以只要她能幸福,好像不跟他在一起也没关系。


    拒绝了她,她也许会遗憾不甘,但这份心情总归会随着时间流逝淡去,两年后,一年后,也许都要不了这么久,她就可以走出来了——她并不是那样钻牛角尖的人。可是答应她,她却要为了不成熟的他忍耐四年,甚至永远。


    他想他知道他该怎么选择了。


    祝婴宁,你去更好的天地吧。


    不用为我等待,更无需为我停留。


    第207章 永恒的爱情


    许思睿想得很清楚——


    像周天晴说的那样,他应该先找到自己,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一个不懂做自己的人必然也不懂爱人。


    至于他和祝婴宁往后的关系该怎样发展,他也想得很豁达很乐观,觉得等到大学毕业再随缘吧。


    未来的东西变数太多了,连玛雅人的预言都能失灵,没人能说清一个人的感情会如何发展。


    也许毕业以后她处于单身,但他已经不再喜欢她了。


    也许毕业以后他还喜欢她,但她已经有了决定相伴一生的人。


    想开以后,在大学开学前,他给自己做了一份详尽的规划,包括加入哪个老师的实验室、绩点维持在什么水准、在大学期间做出什


    么成就、攒够多少钱、什么时候出来创业。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难,他一直都擅长处理好学业上的事,对赚钱一事也颇有心得。


    大一刚开学,他就在校外租了房子,因为不想跟一群袜子攒一星期才洗的臭烘烘的男大待在同个密闭空间里。他奇怪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生长环境也截然不同的人怎么能够在不讲卫生这一点上做到高度统一。为了自己的嗅觉及视觉着想,他交完住宿费就搬走了,利用自己攒的积蓄以及家里人执意给的零用钱租了一间对独居来说显得过于大过于空的房子。


    住了不到三天,许思睿就后悔了,恨不得给当初武断租房的自己两巴掌。


    房子大的坏处在此刻显现出来,每天放学回家,光是要不要把所有灯打开,他都能纠结上足足五分钟。


    因为如果不把所有灯都打开,有些角落照不到灯,就会显得黑漆漆的,他总怀疑那些地方会冷不丁飘出几只鬼。


    可是如果打开屋子里所有灯,灯光又会将房子的大和空无所循形映照出来,他独自一人坐在沙发里,像坐在荒芜的沙漠上,周围一点点人声都没有,显得格外凄凉,配上一段二胡当BGM,那更是凉彻心扉,还不如见鬼呢。


    而且,更可恨的是,这间房子隔音很好——好到他虽然有邻居,却约等于没有邻居,每天门一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许思睿认为人类是群居生物,人不能生活在没有其他同类的空间。


    然而这个房子没法短租,他不仅押二付一,还签了整租一年的合同。痛定思痛了一周,许思睿还是决定将它转租出去,就算短期内没法找到租客,他也要立刻搬走,不然他的抑郁症好像都越住越严重了。


    挂上转租信息以后,他当机立断又在学校附近找了间小点儿的房子,四五十平,一室一厅,是自建楼,每层住两户。楼上是一对教职工夫妻,有一双儿女;楼下是同校的学生,两个女生,似乎是闺蜜合租;至于邻居,是一个男博士,嘴上说自己才二十六岁,看起来却像有三十六,头秃眼袋大,仿佛已经提前失去了.性.功能。


    这个配置许思睿还算满意,毕竟大家文化程度都比较高,住在一起应该不会有素质方面的问题。而且这里隔音很差,每天都能伴着朗朗人声入睡,极大地满足了他身为群居生物的社会需求。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楼上夫妻确实高知,不会高声吵架,两个小孩也听话,从不瞎叫嚷。但正因如此,父母非常重视孩子的全面发展,每天一到傍晚,上面就会响起小女孩谈钢琴的声音和小男孩跳绳的声音,绳索甩地板的声音、小男孩“咚咚”落地的声音伴着错漏百出的钢琴声凌虐他的耳膜,而且这些噪音往往会从傍晚断断续续持续到晚上十点。如果是周末,那更不得了,整个白天他都别想休息。


    楼下两个女生感情很好,每天晚上都会睡在一起讨论八卦,谈到震撼人心之处,两个人会憋着声音嗤嗤发笑,笑声清晰地透过墙板传到许思睿耳边,让他有种躺在她俩中间被迫听八卦的错觉。


    博士生更是促成他再次搬家的主要原因。不知是学业压力过大,还是天生.淫.魔,这个哥几乎每晚都要看.黄.片。许思睿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肾虚了,合着这是真肾虚啊。


    为了自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着想,在自建楼住了一周后,他又搬走了。


    这次搬回了宿舍。


    好在住宿费他有交,搬回去也就是收拾床被子直接躺上去的事。


    室友不洗袜子?没关系,反正他自己有洗袜子就好了。


    室友打呼噜?没关系,反正他有之前住自建楼买的耳塞。


    宿舍很臭?没关系,反正鼻子有自适应功能。


    解决了嗅觉和视觉问题,室友们其实都还挺好相处的,他很幸运地没有遇上太难相处的人,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这种难相处的人。


    他的洁癖在这种情况下发作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严格禁止室友未经他允许就触碰他的物品,尤其是床上物品以及洗浴用品,因为他无法确保他们每次上完厕所都有洗手。


    除此之外,他们倒是蛮处得来。


    大概人的本质就是慕强——学习好,长得帅,有自己的想法,外加偶尔也能跟大家开开玩笑——这些buff叠起来,只要许思睿自己愿意,他走到哪里其实都能迅速吃开。无论是上课还是吃饭,都有室友或者同性同学主动过来约他一起。走在路上常有学哥学姐给他塞社团宣传单。军训时因为长得太抢眼,第一天就被教官选去了仪仗队。开学到现在已经被挂过无数次表白墙。每次去图书馆学习都会被要微信。


    和很多人比起来,他的人生简直像开挂一般易如反掌。


    无数的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无论友谊还是爱情,只要他想,他似乎都唾手可得。连周天晴都鼓励他:“睿睿,你可以敞开心扉,在新学校多交些知心朋友,如果遇到合适的人想谈恋爱的话,我也支持你。”


    可他既不想交朋友,也不想谈恋爱。


    他既觉得自己充满了群居的需求,又抗拒着深层次的社交。


    他只是觉得很孤独。


    整形外科医生马尔茨曾在他的《精神控制论》书中说他的病人至少需要21天的时间来改变他们的心理,后来这句话被广泛引用,用来形容习惯的养成仅需21天。许思睿觉得后面这个结论纯属放狗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个21天过去了,他从来没有一天停止想念她?


    对他来说,学习什么都在次要,最难的反而是处理情绪上的反扑。也是那个时候,他才明白“想开”和“做到”是彻头彻尾的两回事。


    所谓群居的需求,说白了就是想她的借口。


    从高中开始,他们从来没有分别过这么长的时间。


    这不是普通的分别,不是他去某地旅游几天或者她去亲戚家住几天这样简单的事。


    点开聊天记录,才发现他们已经生疏到连拼.多.多互相帮忙砍一刀的关系都算不上了,甚至也称不上朋友圈点赞之交,因为她几乎不发朋友圈。他不再是第一个得知她喜乐的人,不再对她了如指掌,不再是她首选的默认的分享对象,不再能够看到她失落纠结彷徨时苦巴巴的表情,不再能随时随地连名带姓地喊一声——


    喂,祝婴宁!


    她的喜怒哀乐他再也无缘参与。


    想在聊天框输入些文字,若无其事地询问她的近况,又怕自己说着说着会忍不住泪崩,然后前功尽弃,习惯性依赖她,在她面前释放所有脆弱情绪,像个三岁小孩一样哭着求她说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吧,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了。


    他有成熟到能够经营好一段感情了吗?或者说,究竟什么才是成熟的标准?


    与这个问题相伴而生的是他对自己感情状态的迷茫。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喜欢她喜欢到再不立刻见到她可能就要死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好像对她不再有特殊的感觉。


    孙明远对此的评价是:“你是不是抑郁症转人格分裂了?”


    “我有时候想起她会觉得心脏疼得不太舒服,有时候又心如止水,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她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我这样到底还算不算喜欢她?”


    “根据我喜欢了几十上百来人的经验……”孙明远给出了难得的建设性建议,“你去见她一面就知道了。”


    许思睿觉得有道理,于是他逃了几节水课,买票飞到了北京,当然,是瞒着所有人。


    他提前从周天晴那里要到了她的课表,根据课表找到她的教室,当时她正在上一门大课,能容纳上百人的多媒体教室坐了满满当当三个班的学生。他混在其中也丝毫不显得起眼和突兀。


    虽然是大课,内容却比较水,讲的是中国古代神话人物的形象演变,给人凑学分用的。


    上课的过程中,他试图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却一直没成功,直到课程即将结束,老师点人起来做presentation,她作为小组代表去到讲台上展演,他才看到她。


    台下学生或者睡意朦胧,或者急着下课心浮气躁,根本没人认真看讲台,更遑论听她汇报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组作业。但祝婴宁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依然站得笔挺如松,目光扫向坐在前排的老师以及喧闹的同学们,认认真真阐述她和她小组成员的研究成果。


    条缕分明,逻辑缜密。


    虽然没有观众,但她自始至终毫不敷衍。


    他至今还记得她当时选的课题是《论孙悟空形象历朝历代的迭换更新》。


    台上灯光并不明亮,他却觉得她整个人都闪闪发着光。真奇怪,她讲的又不是什么激情澎湃的内容,没有高.潮,没有起伏,更不像股市随随便便来个大跳水,她只是在汇报调查成果而已。可是他的心脏却随着她沉稳有力的叙述跳得越来越剧烈。


    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她更多的是因为她对他非常好,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搞错了。


    即使她没有对他这么好,他也会喜欢她。因为吸引他的从来不单只是谁对谁好而已,而是她这个人本身,是她从以前开始就一以贯之的“认真”和“土”。


    除了她这么“土”的人,究竟还有谁会在这种水课上认真做汇报啊?他又想哭又想笑。


    他发现自己还搞错了另一件事。


    关于爱情是什么。


    他曾经以为爱情就是始终浓烈地爱着一个人,是只要那份热情消退就等同于背叛,但其实不是的。


    生活的基调是平淡,人生再跌宕起伏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活在戏剧张力中。有时热情消退,有时亲情打败爱情占据上风,有时感到几许倦怠,这些都没关系,也不是罪。没人能始终处于情绪高峰不疲倦。


    爱情不是时时刻刻都处于情感最高点,而是即使日子那么平淡,也会因为某些闪光的瞬间一次又一次地对同一个人感到心动。


    是这些反复心动的瞬间构成了永恒的爱情。


    **


    “所以你觉得你会拖累我,就连自己真实的想法都不告诉我,擅作主张替我做了决定?”她停止的眼泪不知何时又汹涌而出,摇了摇头,说,“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并不是真正尊重我?”


    “……对不起。”许思睿垂下眼眸。


    “我根本就不怕被你拖累,我也不怕异地,不怕你情绪不稳定,我当时完全可以……”


    “我知道你可以。”他轻声打断她的话,再次抬眸直视她的眼睛,眉头微微皱着,“你什么都可以忍,就像你爸爸妈妈那样对你,你也不会放弃他们一样。就算我再无理取闹,你当时也可以接受我。但是祝婴宁——”


    “我不需要你这种大爱,也不需要你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我这么无私,在我面前,你可以更自私一点。”他沉声说,“我希望你爱我时是自私地爱着我。”


    祝婴宁愣住了。


    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听到过的最多的话无疑是感谢。


    感谢她的付出,感谢她的帮助,感谢她如何在他们困难时伸予援手。听得多了,她越来越觉得帮助他人已经内化成了她的本能与职责,是一件不需要思考就能做出的事,是于她而言理所当然的责任。


    可是从头到尾,好像只有许思睿一直在提醒她,她可以不那么无私。


    她可以自私地选择自己。


    她可以自私地奔赴自己的生活,无需被任何感情——甚至包括他的感情所牵绊和左右。


    “……我不是想逼你做出什么选择,我只是想知道你还喜不喜欢我,我只是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呼出,背靠着墙壁,声音也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更加低缓,几乎带了一丝颤音和祈求,“所以……我有让你再次心动吗,祝婴宁?”


    潮湿的酒气蒸腾在他们中间,隔着洗手间门口雾蒙蒙的灯,他的五官在她眼里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


    她张了张口,艰涩地问:“……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吗?”


    “很重要。”他说。


    沉默再度逸散,实质化在他们中间,如同看不见摸不着的玻璃。


    她迟迟没有开口。


    也许该说点什么的,无论是明确的拒绝,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都应该趁这个机会同他说清楚,不应该再拖延下去。


    张了张口,打算出声时,远处的声音却插入进来:“婴宁?你洗个手怎么洗那么久?我看你一直没回来,还以为你怎么了……”


    是吴波。


    她朝她走过来,直到快要靠近,才看清站在她面前的许思睿,愣了愣,表情瞬间变得尴尬起来:“呃……我有打扰你们说话吗?”


    祝婴宁习惯性摇了摇头。


    “哦哦……没有的话,那我们回去了?”吴波挠了挠头,见祝婴宁和许思睿都没有说话,她便自顾自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他们的座位带,兴致勃勃地说,“你再不来好吃的都要被他们吃光了!而且我告诉你,你真该去看看孙明远的洋相,哎呀——太逗了!他现在喝醉了搁那儿背诵他小学给女生写过的情诗呢,快快快,去晚了连视频都录不上……”


    吴波的话响在祝婴宁耳边,她努力想要听清,那些字却歪歪扭扭地从她耳边溜掉了。


    前往座位的路不远,她跟在吴波身侧,一步一步走得沉滞缓慢,头脑也不太清楚,脑袋沉沉的,晕晕的,酒意上头,思绪乱成一团,她意识到自己的酒量可能确实没那么好。


    余光往后偏,发现许思睿没有跟上来。


    他还站在原地吗?


    他为什么不跟上来?


    “吴波……”祝婴宁小声道。


    可能太小声了,吴波没有听清,依然拉着她往前走。


    眼前前面就要到他们的座位了,她不得不使了点劲拽住吴波,声音也因此大了点:“吴波,你自己先过去吧。”


    “啊?”吴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还要去干嘛?”


    对啊……她要去干嘛?


    她自己好像也说不清楚。


    可嘴巴已经


    脱离意识掌控自顾自做了回答:“我还有点事,你先不用管我了。”说完轻轻拂开她抓在她手腕上的手指,转身朝洗手间的方向狂奔而去。


    短短的一段路被她跑出了八百米考试时冲刺的气势,沿途的客人被她吓了一跳,纷纷朝她投来惊诧的视线。


    她没有管,避让着上菜的服务员,气喘吁吁朝洗手间跑去。


    许思睿果然还在那里。


    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个姿势,只是右手微微捂住腹部,表情也有些落寞。


    她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地站定时,他像是吃了一惊,然而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祝婴宁抢先问:“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其实不用他回答,她也知道他在等她的回答。


    那一瞬间,好像别的什么顾虑都不重要了,她看着他的眼睛,深深喘息,确定地说——


    “对!我还是喜欢你。”


    “我胃有点疼。”


    他们的声音同时响起。


    第208章 美男计


    “……”


    “……”


    噤声片刻,他们又同时开口:


    “疼多久了?需要去医院吗?”


    “你刚才你说你喜欢我?”


    “……”


    “……”


    “我是说了。”


    “没那么严重。”


    第三次抢答。


    对视一眼,祝婴宁先被他们之间诡异且不合时宜的默契气笑了,从鼻腔里哼出几声短促又无语的气音,眉头也拧成了疙瘩,笑着笑着,见许思睿也努力憋着笑,于是像被戳到笑穴一样,气恼消散,好笑的心情占了上风,笑声也逐渐变得肆意随性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傻乐半天,笑到中间,她一个没站稳,额头还在他胸前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等到这阵笑意过去,祝婴宁才清清嗓子,站直了,看向他的眼睛,坦然道:“对,许思睿,我喜欢你。你问我你有没有再次让我心动,我可以回答你,有。”


    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


    许思睿还没来得及消化她的告白并为此感到高兴,就被“但是”两字悬起了心。他知道中文语境里,“但是”前面向来都是铺垫,后面才是重点,尽管情感并不太想听到她的最终审判,他还是定了定神,低声道:“……嗯,你说。”


    “但是我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跟你在一起。”


    说出这个想法并不容易,因为在很多人的观念里,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互相告白完的下一步就该顺理成章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犹豫?为什么还有踟蹰?


    可她不是别的人,她就是有自己的顾虑,担心再在同个地方摔跤。


    正由于有过一次恋爱的经验,所以她更清楚自己在感情中想要什么,也更清楚自己在感情中所能够承受的阈值。因为喜欢他,所以如果他再在同个事情上带给她伤害,她不一定还能承受。


    她不得不提前保护自己。


    祝婴宁继续说,开诚布公:“你说的那些话我都理解,也都接受,我知道从你的立场来说,你做的不算错。可是对不起……我也有我自己的立场,在我的定义里,逃避就是逃避。我还没有想通这件事情,就算现在和你在一起,我也会每天纠结,不明白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觉得这样对我们来说都不公平。”


    “我喜欢你,可是喜欢不能解决所有事情。”


    “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会想通,也许我会一直维持这条原则。也许未来我可能答应你,也许永远都不会。即使这样,你也打算跟我耗着吗?”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低到许思睿怀疑她下一句就要劝他放弃了,就要说些诸如“你不应该和我耗着”“你是一个好人”“你值得拥有新感情”之类的话,他深吸一口气,提前拦截她即将派送过来的好人卡:“这对我来说不算耗着。”


    她定定看着他。


    许思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手下触感一如既往的柔软顺滑,他用指尖勾起她额前的发丝,这个动作使得她的眼睛完全暴露出来,眼睑上方短密的睫毛浓烈分明:“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和你相处的每分每秒,对我来说都是开心的。只要开心,就不算耗着。”


    “说真的……”他苦笑一声,眼眶潮湿,“你别看我刚才说得好听,什么你可以对我自私点,但真听到你这么说,我还是没办法不伤心。”


    “那你调理一下,尽量不要伤心。”她也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许思睿破涕为笑:“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又不是机器人。”


    他吸了吸鼻子,扯出一个笑容,“好吧……虽然我的感情非常伤心,不过我的理智还是维持刚才的话,我只要知道你喜欢我就好了,至于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是继续犹豫、犹豫后答应我、还是犹豫后拒绝我,我都会自己想办法接受的。只是,在你犹豫的时候……”


    他微微低下头,配合她的身高,把自己的头发送进她掌心里,声音也软下来,和着浓浓的鼻音,细听像是掺杂一丝撒娇般的哀求,如情人间的私语:“我能继续这样陪着你吗?”


    低头的姿势使他看她时不得不挑起上目线,眉眼因此显得更加绮丽,还带股慵懒,仿佛淬着春日流水。胸前衬衫松开的两颗扣子敞露出锁骨,上面盛满融融灯光,像流淌的夕阳。


    祝婴宁的心猛一跳,大呼这是卑鄙无耻的美男计,有一瞬间甚至都怀疑他刚才说的那些状似开明的话究竟是不是以退为进了。然而犹豫半天,还是没法对这张脸说出重话或者加以阴暗猜想,只能默默将手抽了回去,努力绷起严肃的脸色:“……随便你。”


    许思睿颇懂见好就收的道理,立刻换了话题:“那我们回去吃饭吧。”


    她点了点头,心里也担心甩下吴波太久惹得她生疑,带头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他刚刚说胃疼,回头一看,果不其然见许思睿似有若无用手挡着肚子,见她看过来又若无其事把手收了回去。


    “你肚子还疼吗?”她问。


    她难得跟朋友聚一次,许思睿担心说还疼她会大动干戈把他带去医院,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扫她的兴,破坏她和朋友们相聚的机会,他摇摇头,说:“早不疼了。”


    她狐疑地眯起眼睛:“那你刚才干嘛……”她做了个捂肚子的动作。


    许思睿正色道:“因为我这人比较虚,得小心不让肚子着凉。”


    “……你还有完没完了许思睿?”她脸上凝重的表情瞬间变得哭笑不得。


    两个人这才说说笑笑朝饭桌的方向走。


    重新入座以后,祝婴宁低头摆弄了会儿手机,接着才抬头跟周围其他人聊天。


    饭桌上觥筹交错,许思睿也尽量陪着笑,尽管他的胃部一直幽幽作痛。说疼得多厉害,倒也不至于,只是持续不断地隐痛,痛意就像一条平平的直线,从此端蔓延到彼端。


    他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凉气,放下筷子。


    饭局进行到后半程,祝婴宁忽然站了起来,说她又要去下洗手间。


    大家都喝蒙了,连吴波都没再问她怎么又去洗手间,许思睿看了她一眼,她就像接收到他眼里的信号一样,食指点了点他的肩膀,说:“你坐着,别什么都跟。”


    他自己也觉得老是跟着她去洗手间听起来怪变态的,于是就没动。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祝婴宁回来了,左手拎着一个袋子,右手端着一杯从服务员那要来的温水。


    她把温水放在许思睿面前,他不明所以地看向她,扬了扬眉。


    下一秒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祝婴宁从袋子里拿出了一盒未拆封的胃药,拆开包装,拉过他的左手,把药倒在他手心里,低声让他先把药吃了。


    他愣楞地地看着她:“你刚才叫了跑腿?”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轻声催他快点吃药。


    许思睿这才呆呆地把药送进自己嘴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就着水将胃药咽下。水是温热的,入嘴刚刚好。


    饭桌上有一个高中同学问祝婴宁大学期间是不是就申请入党了,说自己的小妹正在念大一,对当公务员感兴趣,希望她能给点建议。她转头跟对方说话,聊没几句,感觉垂在餐桌下的手被谁握住了,往下面快速一瞥,果然是许思睿。


    她隐蔽地瞪了他一眼,边说话边偷偷使劲,想把手抽回来,结果硬是没抽动。又不好动作太大,怕被其他人发现。正考虑着要不要往他手心挠痒痒,用这种缺德的办法让他松手,他的手指就滑入她的指缝,跟她十指相扣,用力握了一下,然后自行松开了。


    她稍微用余光扫过去,看到他又悄摸吸了吸鼻子。


    哎呀……这点小事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她心里直叹气,转头去跟同学说话时,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了淡淡的笑意。


    **


    许思睿做的经营游戏的目标用户多是十几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其中大学生与刚毕业没多久的人居多,七八月酷暑正是大学生放假的时间,一是有空玩游戏的人变多了,二是猪肉买回家有冰箱可以储存,且有家人可以帮忙料理,不像在学校住宿时做点饭菜都得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因此整个暑假,猪肉的购买量随之飙升到了顶峰。


    半放养的山猪的饲养周期在八个月左右,如果卖完第一批再进行第二批猪苗的引入,会导致中间产生极大的生产空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之前前往其他企业考察的过程中,祝婴宁学习了他们的做法,采用分批次分栏饲养策略管理合作社的养殖场,将整


    个养殖场划分为A、B、C、D四个栏,A栏引入第一批猪,饲养两个月后,再在B栏引入第二批猪,由此类推。他们的生产间隔也因此从八个月顺利缩到了两个月。


    如果拥有更大的场地,这个间隔还能变得更短,可惜村合作社规模有限,两个月已经是他们讨论出来的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小的周期了。


    这就导致暑假高峰期间,A栏的猪售卖完毕后,B栏的猪没法马上跟进——毕竟得再等两个月才能出栏。


    此时祝婴宁不得不庆幸自己当初有下定决心邀请企业进驻,企业的养殖场规模更大,能够有效弥补他们的生产空缺,构成一个完整且不间断的售卖链条。


    暑假结束,看完温文旭算的账目,祝婴宁心情大好,不仅因为村里赚到了钱,农户都有了生活保障,还因为她终于有钱可以分给许思睿了,不然因为他之前的出手相助,她总觉得欠了他人情,实际的盈利完美地弥补了她的亏欠感。


    国庆到来之前,许思睿问她回不回北京。那时正是秋季,她忙着村里的事,又恰好接到了刘桂芳的电话,叫她回家过国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北京了。


    “好。”


    许思睿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听着倒是很平静,但祝婴宁福至心灵,莫名有种预感,未卜先知地提醒他:“……你回北京好好陪你妈妈和你小姨她们,不许过来找我。”


    那边没人说话。


    虽然没人说话,她却可以脑补出许思睿此时此刻不服管教的表情,不放心地说:“你听到了没有?我真的没空招待你,国庆我得忙自己村的事,我们村的祠堂最近在修缮改建,还有医保,村里很多老人都不懂交医保。反正我很忙很忙很忙,你不要过来了。”


    许思睿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好。


    虽然人没过来,然而国庆期间,祝婴宁却收到了许思睿打来的钱,他说这笔钱是用来给他们村建祠堂的时候,她真被逗笑了,心里百感交集,不知该作何感想:“不是……许思睿,你知不知道祠堂都是本村本姓人自行捐建,你一个外人凑什么热闹?”


    许思睿恬不知耻地说:“我怎么是外人?我在你们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我也是你们村的一份子。”


    “……”


    她没绷住,边笑边叹,“哎呀我真是服了你了,你自己把钱好好收着,你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结果这人还跟她犟上了,说如果不能以他自己的名义捐款,那就以她的名义捐,反正这钱捐也得捐,不捐也得捐。祝婴宁把钱打回他的银行卡,他就又给她打回来,让她有种新时代推搡红包的错觉。


    她怕再来来回回打几次,自己的账户出什么问题,只得先把钱收了。


    当然,用是没用的。


    她琢磨着该用什么方式把钱还给他,要不等下次见面当面还好了,她就不信见面她还拗不过他。


    那时他们都没想到,下次见面这个听起来很简单的事,却没能在19年年末实现。


    因为疫情爆发了。


    **


    2019年12月8日,武汉首例不明原因肺炎患者发病时,并没有人将其当一回事。


    远在G省的祝婴宁等人就更不用说了,当时他们还在忙着制定年前最后一栏猪肉的销售计划,打算给2019年画个完美的句号。


    不止是她,村里其他干部也都忙于现实各项琐事,除了放寒假的小孩偶尔刷到网上视频,会不清不楚地说一句“肺炎”“感冒”之类的话,大家都没留意到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些讯息。


    真正意识到其严重性及紧迫性,是2020年1月传来了武汉决定封城的风声。


    上头的文件如雪片一般下达各地,核酸检测点建起来了,医务人员进驻了,各地健康码逐步形成和普及,重要的交通站点进行限流,国.家鼓励就地过年。


    身为公职人员,祝婴宁和沈霏他们的春假甚至直接取消了,因为他们村老龄化严重,老年人平均年龄70+,个个都是新冠的易感人群,且基础病缠身,随随便便感染一次都是鬼门关前走一遭。


    他们碰到的第一个难题是做群众的思想工作。


    若是不把事情说得严重点,村里压根没人重视,虽然宣传了好几次出门得戴口罩,但还是收效甚微,很多老年人都戴不习惯,说蒙在脸上一股消毒水味儿,又热又闷,戴着人都没法喘气。


    可如果说得太严重,又会引起恐慌。王胜举说当前不引起民众的恐慌才是最要紧的,因为村里人文化程度低,要是跟他们说这病有可能会死人,尤其容易死老人,他们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也会给他们的防疫工作造成更大困难。


    怎么说才能既引起民众重视,又不引起民众恐慌,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祝婴宁只能带着沈霏和温文旭挨家挨户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告诉他们别去人多的场合,少接触外面来而且还没做核酸的人,如果非要接触,就一定得把口罩戴上,不然传染给自己的孙子,不是让小孩遭罪吗?说这个病小孩得了会发烧,众所周知,小孩发烧一定得引起高度重视,不然孩子烧傻了烧坏了,未来可怎么办?还说这个病得了剌嗓子,小孩难以忍受疼痛,必定哭闹不止,你们自己看了也心疼不是?


    好在大多数老人长久地带着孙子,对自己的孙辈都是有感情的,涉及孩子,大家总算听劝了些,可还是有些顽固分子常常去镇上棋牌室同不知道哪里来的陌生人打牌。


    另一件难事是物资。


    村里大多数人都有种点小田,养点鸡鸭,粮食倒是不愁,愁的是药。村里没有药房,拿药只能去镇上的医院,可一旦疫情爆发,医院那点药顶什么用?


    尽管村里还没出现案例,出于未雨绸缪,祝婴宁也同王胜举积极联系了外面的志愿者部队,请他们帮忙采购些药送过来。


    他们忙活的时候,刘桂芳给祝婴宁打过趟电话,问她回不回家过年,她说不回去了,在电话里细致地同刘桂芳交代了防疫的各种注意事项,最后又说:“阿妈,你把电话给祥弟,我跟他交代些事。”


    祝吉祥接起电话,祝婴宁告诉他得趁着还能买到药的时候在家里备些新冠常用药,先把自己家的备齐了,如果有余力,再让村里其他人也备一些,都是老人,都不容易。


    因为常上网,祝吉祥也知道严重性,应:“知道。”


    挂断电话,紧随而至的就是武汉正式封城的消息,那天是1月23日,正值除夕前一天。


    那年春节,她是待在宿舍和沈霏温文旭一起过的,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做了三菜一汤,就算除夕年夜饭了。


    零点过后,手机响个不停,无数人的新年祝福及关心滴滴答答弹出来,她拿过手机一一回复,回到许思睿时,看到他发:「本来想寄些东西给你,但快递都停了,只能等恢复再寄,你那边药和口罩都够吗?缺什么直接跟我说。」


    她心中微暖,回:「都够的,你自己囤够了吗?」


    许思睿发了照片过来。


    他在姥姥姥爷家吃年夜饭,两个老人是囤囤鼠,早就备齐了满满一柜子的口罩和药品。照片里不仅有柜子,还有周天澜和周天晴硬要凑过来抢镜头的笑脸。


    她也跟着笑了笑,还想再回些什么,就听到了外头传来的敲门声,迟疑的,微弱的,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孩子细细的嗓音:“小祝姐姐……你在家吗?”


    她与温文旭和沈霏对视一眼,惊讶地走去开门。


    门拉开,门外站着一个小孩,是卢一桂的孙子,还在上小学,人中那拖着道鼻涕,畏畏缩缩地细声道:“我奶奶好像生病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二合一。


    目测再写个十几二十章能完结。


    第209章 我很好


    祝婴宁心一沉,回头与沈霏和温文旭对视,在他们眼底看到


    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凝重。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他们三人在工作上已经很有默契了。温文旭立刻起身去找外出的风衣,沈霏去翻口罩,祝婴宁则微微俯低身子,仔细询问站在他们门口的小孩:“你爷爷呢?他让你自己一个人出来找我们吗?”


    “爷爷今天中午跟奶奶吵架了,因为中午奶奶做了我爱吃的糖醋猪蹄,没做他爱吃的黄豆炖猪蹄。他现在在我小爷爷家喝酒。”


    “你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都有哪些症状?”


    小孩费劲地回想着,结结巴巴道:“她……应该是昨晚就不舒服了,说上火嗓子疼,冲了菊花茶喝,但今早起来还是疼。下午她说自己要午睡,让我别去闹她,我就去我舅家找我表哥玩了。刚才回家看到她人躺在床上喘气,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冷,还说自己浑身酸痛,没力气站起来……她就让我过来找你。”


    祝婴宁点头表示知道了,快速在心里过了一遍情况,对温文旭说:“你带上车钥匙去找支书,你们男人比较有劲,先把卢婆婆背上车送去医院,我和沈霏留下来做简单消杀和密接人员的隔离。检查结果出来之前还不一定能确定是新冠,不是最好,如果是,到时还得上报情况,让医院派人过来进行深度消杀。”


    又看向沈霏,“我先去卢婆婆那儿看看情况,你去找她丈夫,找到人以后务必把他带到卢婆婆家来,先别让他接触其他人了。”


    温文旭和沈霏先后应了声“好”。温文旭把她们的外套递过来,沈霏也翻出了几个医用口罩和一大瓶酒精。


    戴完口罩,眼见还有剩余,祝婴宁索性给前来求助的孩子也戴上了口罩,随手揣过挂在门边的应急药,让温文旭和沈霏随时与她保持联络,接着便领着小孩往他家的方向去了。


    卢一桂躺在卧室床上,还残存模糊的意识,看到她来,勉强支起身子,声音嘶哑地说:“小祝,你看,咳咳,咳咳咳——这大过年的,我……”


    祝婴宁赶紧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先用她家现有的温度计给她量了体温,39.5℃,已经算高烧了,摁出退烧药,又兑了杯温水,扶着她的头喂她吃下药,才徐徐问:“卢婆婆,您这几天有接触什么村外的人吗?有没有去镇上?”


    卢一桂虽病着,却也不傻,一听她这么说,面色瞬间紧张起来,连原本萎靡不振的嗓门都因激动大了几分:“小祝啊,你的意思是我感染了那个什么……心、心……新冠?可我这几天没去镇上啊!咳咳,咳咳咳——倒是我们家那个死老头子,让他不要买烟不要买烟,还偏跑去镇上买烟,咳咳……我估计他不止买烟,还找他那几个垃圾朋友搓麻将或者打牌去了,个死糟老头子……小祝啊,我不能是新冠吧?如果是,我家老头子咋没症状呢?”


    每个人潜伏期不一样,抵抗力也不一样,祝婴宁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却不能直接这么说,怕引起卢一桂恐惧,只能安抚她道:“支书待会儿过来带您去医院看看,是不是新冠得医生检查了才知道,还不一定是呢。”


    她们说话的时候,王胜举已经带着人手匆匆忙忙赶到了,人还没走进来,声音先递进来:“走走走!先去医院!”


    卢一桂被他们手忙脚乱地扶到了一个壮小伙背上,她没见过这架势,见状越发惊恐了,瞥见傻站在一旁的小孙子,急得不由高声叫唤:“哎唷!那我孙子咋办?我孙子……嗳……我孙……”


    祝婴宁只好大声道:“您别担心!我会照顾他的。”


    直到被人背出去了,卢一桂都还在交代:“你得照顾好他……咳咳,小祝,你照顾好他欸!”


    等她远去,祝婴宁问小孩有没有吃晚饭,他摇头说没有。


    “那你去客厅那里坐着等我,我忙完了给你下点面条吃。”


    交代完,她便马不停蹄地用酒精给卢一桂待过的地方以及用过的器具做起消毒。


    喷了还没几分钟,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道方言味极重的声音:“嗳,什么味儿?!你们把我好好的家弄成啥样了!”


    是沈霏带着卢一桂的丈夫回来了。


    他佝偻着背走进门,先左顾右盼地看了一圈,没见到卢一桂,不悦地嚷嚷:“我老婆子呢?!”一脑门官司,身上也酒味冲鼻,显然喝酒喝得兴起,酒意正盛,被沈霏强行叫回来,攒了一肚子火气没地泄呢。


    “支书带她去医院了,她人不舒服,发烧,喉咙痛,得检查一下看是不是新冠。”祝婴宁说。


    “好好的去什么医院,就一点小病小痛,哪有人大年三十还去医院的?也不嫌晦气!那医院有开吗?”他手背在身后,如老年雄狮巡视自己的领地,在屋子里踱步来踱步去,语带不满地指点完江山,一屁股墩在沙发上,摸出打火机作势要点烟。


    祝婴宁赶忙制止他,说刚喷完酒精,屋子里酒精浓度很高,不能点明火。


    给老人——尤其是固执的老头解释这些事并不容易,祝婴宁说得险些要缺氧,最后甚至还上了手去夺,才制止了他的作死行为。


    老头子坐在沙发上骂骂咧咧,把她们骂得那叫个狗血淋头,沈霏听得反骨都要犯了,特别佩服祝婴宁能面无表情听着,末了还没事人一样问他这几天都去过哪里。


    “咋了?我去趟镇上都不行啊?啊?!”老头抽不了烟,脾气更坏了,手夹着烟屁股,在半空中比划来比划去,“我是犯人啊?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把我关起来?啊?!”


    “不是你犯了什么罪,而是你存在感染新冠病毒的可能,这个病必须引起重视,有基础疾病的老人感染了,是有可能出现生命危险的。我需要了解你都去过哪里、接触过谁。”


    “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还咒我老婆子有生命危险,她壮得跟头牛似的,鬼扯!”


    老头骂完她们,消停不了几秒就往厨房去了,揭开锅一看,发现没煮饭,顿时又抱怨连天,埋怨卢一桂走之前也不晓得把年夜饭做好。


    沈霏忍无可忍,轻声嘀咕道:“有手有脚,自己不会做?”


    也不知是耳背还是怎么,老头没对这句话做出反应,只是再次背起双手,嘟嘟囔囔地要往门外走。


    “你去哪?”祝婴宁问。


    “家里没饭吃,我总得去别人家找饭吃吧?”他伸手拉开门。


    “不行,你们得先在家待着,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才好


    判断能不能让你出去。”祝婴宁说。


    老头仍是将脚往门外迈。


    她猛一拍桌子,大声喝道:“我让你在家待着!没听到?!”


    茶几很厚,是木做的,稳稳当当地杵在桌面上,可饶是如此,还是被她拍得发出一声沉闷巨响,宛如惊雷落地,上面的茶杯也跟着噼啪摇晃。


    老头惊愕地回过头,停顿半晌,默默将脚收了回来。


    得,消停了。


    沈霏惊得目瞪口呆。她一直以为祝婴宁的方针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没想到还有一条最终杀手锏——诉之以武。


    该说不说……


    还挺好用。


    她在心里默默给她竖了竖大拇指。


    **


    这顿晚饭最终是祝婴宁下厨做的,主要是答应了卢一桂照顾好她的孙子,而且她自己也不忍心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八岁孩子挨饿。


    面条里敲了两颗蛋,祝婴宁全都捞起来给小孩了,也没给老头盛,最终是他自个窝窝囊囊地走去厨房给自己盛的,嘴里低声嘟囔着说等年过了要到镇上投诉她们。


    祝婴宁全当耳旁风,理都没理,只交代小孩去自己的卧室摘了口罩关上门吃。


    而老头的气持续到下半夜也消了,当然,不可能是因为自身觉悟,而是因为医院那边来了消息,说卢一桂的病情恶化得极快,已经出现了湿罗音,现在正在重症监护室里。


    “核酸检测结果呢?”祝婴宁皱着眉头问手机另一边的温文旭。


    他说:“阳性。”


    **


    后来回想那段时光,祝婴宁发觉自己丧失了与之有关的大部分记忆,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人在极端疲倦的情况下会自动为大脑减负。


    得知卢一桂的核酸检测结果为阳性后,她和沈霏向卢一桂丈夫详细问出了他、卢一桂及他们孙子近几日的行动路径以及所有与他们有过无防护接触的人,把情况上报给乡镇疫情防控指挥部。当天晚上,上头就派了大白过来做深度消杀,原本说好卢一桂的丈夫和孙子直接居家隔离,各自住在自己的房间减少接触,由祝婴宁她们负责看护和送餐,然而仅仅过了一天,卢一桂的丈夫也发病了,情况比卢一桂本人还要严重。


    一家子只剩下一个小孩,上面商量了一下,打算将小孩接到县上做集中隔离。


    传播路径也查出来了,是他们本县有个从武汉回来的农民工,在乡镇棋牌室打牌,由他传染了卢一桂丈夫,而卢一桂丈夫又传染了卢一桂。


    现在密接和密接的密接人员众多,据说县上专门空出了一栋学校教学楼用来做隔离。


    祝婴宁托人打听了具体情况,得知县上人手紧缺,隔离楼的三餐送得极不准时,有时还会变成两餐甚至一餐。她想了想,还是打了报告申请将小孩留在他自己家隔离,由她负责照料。免得小孩子免疫力低下,去到那里没病也折腾出病来。


    这个决定不可谓不责任重大。王胜举让她想清楚,她说自己能担责。


    “不是能不能担责的问题。”


    王胜举揉着额心直叹气,用食指重重敲击着桌面,“你想——他们家已经出了两个病人,这个小孩十有八九也在潜伏期,爆发出来只是迟早的事。虽然说每次送餐你都有做好防护措施,但万一呢?医院的医生护士难道没做好防护?还不是有人倒下了?我知道你年轻,你身体好,这个病对你这种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可你要是病了,少不得七八天没法做事,我们村干部本来就人手不足,倒下一个人,对村里的村民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


    “我不会倒下。”她说。


    王胜举鸡同鸭讲,拗不过她的执拗劲儿,只能烦躁地摆摆手,任由她去了。


    每次送餐,祝婴宁都很注意做好防护和消毒。除了送餐,她还有数不清的事要做,首先是隔离的房子需要定期消毒,二是村里人心惶惶,除了安抚人心,他们还得加强巡检,嘱咐大家戴好口罩,取缔集体活动。还有年前没处理完的那些猪,什么时候开工?开工后如何兼顾防疫与工作?未来的物流以及销售会不会受到影响?如何在年后复工前做好预案?这些都是问题。


    有些人胆子小,听说卢一桂的丈夫已经白肺了,死期将近,吓得连出门买菜都不敢,这种风气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各家都如惊弓之鸟。王胜举与祝婴宁他们开会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他们村委负责统一采购食材和日用品,减少村民与外部人员的接触,这样既是对外面的人负责,也是对村民负责。


    这事儿听起来简单,但他们的工作量却因此翻了一倍,祝婴宁自己堪堪能扛住,温文旭有健身的习惯,也还行,最令她担心的就是沈霏了,每晚回宿舍她都会尽量熬些补汤给沈霏喝。


    沈霏一开始还觉得这样有些小题大做,不必对她进行特殊关照,结果八天后,她果然成了第一个累倒的人。


    不幸中的万幸,不是新冠,只是累到低血压了。


    她休息了一天,接着便不顾祝婴宁和温文旭的阻拦,又爬起来继续帮忙。


    14天的隔离期结束,他们总算迎来了这段时间唯一勉强能算是好消息的消息——小孩没有发病,14天隔离期结束,他的核酸检测结果仍是阴性,村里其他密接也没有出现问题。


    也有坏消息——卢一桂和她的丈夫依然没有脱离重症监护室,甚至被转到了省会的医院。


    县上的传播链也不容乐观,那位武汉来的农民工不仅传染了卢一桂和她的丈夫,还传染了另外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各自又有各自的接触链。一旦出现了第一位患者,一切都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越来越脱离掌控。


    县上人手依然极度紧缺。


    祝婴宁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对王胜举打报告,说她想去县上帮忙。


    王胜举手扶着额头缓了半天才缓过来,苦口婆心地劝她三思:“婴宁啊,我说句自私的话,既然上头还没下达硬性指标要我们过去帮忙,说明他们还应付得过来,既然这样,你又何必主动往最危险的地方凑呢……”


    她知道王胜举说这番话是为她好,职场上能为了一个同事说到这个份上实属不易,但她有自己的坚持。


    “开工的方案我都交给温文旭了,他能负责养殖场的事。”她说,“支书,村里现在基本稳定下来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区别不大,可县上不一样,多我一个,也许真的会多一分希望。”


    王胜举沉默无言。


    最后他还是闭眼摆了摆手。


    于是祝婴宁又连夜收拾东西赶去了县上帮忙。


    县上缺人缺到没等她走完审批流程就把她拉去做苦力了,好在身体的劳累对祝婴宁来说向来不算什么。有整整一周的时间,她每天都只睡四个小时。由于空闲时间极度稀缺,她回许思睿消息也回得越来越慢。


    自除夕夜以来,他们几乎每天都有联系。


    大概是从沈霏那儿听到了他们村出现病例的事情,除夕过后他就每天高频率发消息给她,提醒她注意这注意那,三不五时弹出条消息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没时间及时回复,只能留到晚上再统一回一句「我很好」。


    初七过后,他就开始往她这寄东西了,药、口罩和食物都还算正常,最令祝婴宁哭笑不得的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很多套据说是“加强版”、能够让病菌无孔不入的防护服。


    她最近几天在县里忙得脚不沾地,常常两三天过去才有空回他。


    可能是这个原因,这天晚上躺到床上将要睡觉的时候,她收到了许思睿的消息,简单利落:「我买了票,明天过去找你。」???


    她睡意去了一大半,立马抓起手机回复:「别说傻话,你过来以后再想回上海,手续就复杂了,说不定会被困在这边,你工作不要了?」


    他说他的员工现在基本都居家办公了,他自己也可以线上处理工作,至于线下的事,可以留到他回去以后再统一处理。


    但祝婴宁私心还是不想让他来到疫情区,担心他那个脆皮体质被传染,因此她不惜把话说得更重了一点:「你过来也帮不上忙,只会害我分心,害我匀出精力去照顾你。许思睿,在其位谋其职,我在为我的工作和服务对象负责,我也希望你能为你的工作和员工负责。如果你真的尊重我,就先做好你自己。」


    顶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完又消失,消失后又再次出现,足见他删删改改了许久。


    两分钟后,他只发过来短短的一句话:「可是你好几天没跟我说你很好了。」


    她怔了怔,心里骤起涟漪,握着手机看了很久,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回复,也是这个时候,刘桂芳的电话切了进来。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人对坏消息的不妙预感正来源于这些正常情况下不会出现的细节,她知道按照她阿妈的正常作息,绝对不会在这么晚的时间点给她打来电话。


    绝对不会。


    接起电话那一瞬间,祝婴宁的手是抖的,声音却很冷静:“阿妈。”


    刘桂芳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既遥远又模糊,隔着云雾,她说,宁宁,快回来,你阿爸不行了。


    她忘了自己应了什么,也许她什么都没有应,但挂断电话以后,她记得自己冷静地打开软件,叫了一辆跨市的网约车。


    万幸还能在这个时间点叫到车,感谢互联网。


    手机界面显示购买成功后,她起身下床,收拾出几件换洗衣服,出门去赶车。


    外面风很大。


    二月,寒冬余威尚存,风灌进她的大衣衣摆和毛衣衣领,她低头看手机屏幕,上面显示司机离她还有五公里,赶过来还需要……


    还需要多少分钟呢?


    她看不清了。


    许思睿的消息又从顶部弹了出来,问她:「你睡了吗?」


    她哈出一口朦胧的白气,用冰凉僵硬的手指缓慢且艰难地打字回复:「快要睡了,你也睡吧。」


    继续打:「我很好。」


    手指在上面停顿了片刻,最后轻颤着点击发送——


    作者有话说:二合一。


    第210章 尘埃


    网约车行驶到中途,祝婴宁才迟钝地想起自己还没有请假。


    虽然没有武汉封城那么严重,但由于他们这边也出现了病患,像他们这种与病患以及密接有过高频接触的公职人员和医务人员的出行手续还是相当复杂的。


    可她不可能等到明早天亮再慢吞吞申请丧假以及跨市出行手续,人命不等人,听刘桂芳的意思,祝大山大约撑不过今晚了,她只能先出发,等明早上班时间到了再补办各项手续。


    开车到邻市她的老家一共要一个多小时,点到点之间的距离不远,主要是山路多,弯弯绕绕,生生将路途延长了。她时不时低头看眼手机上的时间,心急如焚,有心想催司机快点,却也知道山路崎岖,司机已经在安全范围内开到了最高速,再快下去,怕是要有危险。


    手机始终安静,她既盼望刘桂芳给她打来电话汇报情况,以便她能知晓现在的进展,又惧怕接到她的电话。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赶到她老家市区的医院时已是凌晨四点,天依然昏暗,医院里却亮如白昼,医务人员和前来看病的病人摩肩接踵,行色匆匆,祝婴宁站在大门口,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新冠病区指引,用鲜红的大字以及箭头标出,终点指向发热门诊,艳丽诡谲如喷溅的鲜血,像电视上上演的末日鬼片。


    她摁亮手机,咽了咽唾沫,将电话拨给祝吉祥。


    “我到了。”她开口,声音干涩,艰难地问,“……阿爸在哪个病房?”


    还有一句不敢问出口——他现在如何?


    是生是死,不敢过问。


    已经做好了听到新冠病区的准备,也准备好了应对最糟的情况,可是当祝吉祥说在急诊门口时,她还是愣住了。


    “急诊?!”意料之外的回答,她忙狂奔向急诊的方向,手机依然凑在耳边没挂断,惊愕地问,“不是新冠吗?”


    “不是,是血栓……”祝吉祥的声音既远又近,像从隧道里传过来,背景音里似有风声呜咽,祝婴宁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半夜突然发病的……送来医院的时候已经快没意识了,本来及时抢救说不定还能救过来,但是……操!”


    他说医院当晚来了一个新冠重症患者,人手全部都倾斜到那边了,还有不少医务工作者全副武装,被调去病人来源地进行消杀和隔离密接,情况极其混乱。他拖着每一个过路的医生和护士求救,但大家都只拂开他的手臂,让他等一等。


    等一等,等一等。


    究竟该等到什么时候?


    等了二十多分钟,祝大山彻底失去了意识,刘桂芳直接给过路一个小护士跪下了,不断磕头求她,医院那边才勉强匀了个医生过来。


    推进急诊室抢救了足有半小时。


    “那现在结果怎么样?!”


    问出这句话时,她已经同步跑到了急诊那道走廊。


    无需再问结果,因为她已经亲眼看到了答案。


    祝大山躺的病床推到了急诊门口,上面蒙着一层白布。而她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风声是刘桂芳的哭号。她阿妈跪在病床的一侧,头伏在白布上,右手用力锤着病床,将铝合金铸的病床锤得几欲散架。祝吉祥就在她身后,背靠墙壁站立。


    急诊门口除了他们,还有其他许多病人,有抱着恸哭不止的婴孩的父母,有搀扶虚弱老母亲的儿子,有互相依偎的恋人,有孤身蜷缩在角落里面色惨绿的学生,有年轻的一对女孩……熙熙攘攘。


    祝婴宁的目光逐一扫过去,她看到所有人脸上都戴着口罩,只露出疲倦且黯淡的眉眼,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情地落向了刘桂芳那边,有偶尔的窃窃私语,说“造孽哟”“太可怜了”,但更多的是面临死亡的沉寂。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急诊室的灯仍亮着,里面有其他病人在抢救,门口等着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阿姨,来回踱步,不断搓着手,眼望天花板,嘴里细细碎碎念叨祷词。


    那对抱着小孩的父母看起来非常急切,时不时站起来,左右张望,试图拉住过路的每一个医生。


    别说理会那对夫妻,甚至没有医生有空过来让刘桂芳他们先将逝者挪


    去太平间,病床就在急诊门口的走廊上横着,偶尔路过的医护人员步伐堪称小跑,口罩外的眼睛因过度疲劳而失去了神采,眼袋分明,眼皮褶皱。有一个医生哑声对另一个说:“你先去喝口水。”


    祝婴宁站在走廊尽头,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道此时此刻她该去怪谁。


    ……怪谁能换回已逝的生命?


    井然的人类秩序如同脆弱的幻影,一场自然灾害,一场人祸,乃至一场战争,足以将数亿人精心营造的秩序与安稳夷为平地。


    生死灾祸面前,人类渺若尘埃。


    **


    村里习俗,在家外逝世的人遗体不得摆在家内,也不能入祠堂,只能在家外搭个棚子。这个古老的习俗保留至今,以至于他们将祝大山的遗体运回来时,还是只能效仿从前,用雨棚的材料临时支了个可供遗体停放的棚子。


    刘桂芳哭得无法做事,但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祝吉祥说医院方面肯定需要承担责任,他们没有建立危重症的应急救治通道,导致情况更危急的病人因此失去了诊治的机会,他要去找医院协商赔偿,如果医院方面概不承担责任,再考虑将他们告上法庭。


    “你就负责操持后事吧,我看阿妈那样,后事只能靠你了,咱奶更不用说,糊涂老太太,完全不顶用。”他对祝婴宁说。


    祝婴宁没有反对,望着眼前的茶几发楞,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


    等祝吉祥要出去了,她叫住他:“祥弟。”


    他站在门槛旁,闻声回头看来。


    “不管你要到多少赔偿金……”她看向他,缓声道,“做完丧事,那些钱都给阿妈吧,她照顾了阿爸这么多年,很不容易。”


    祝吉祥的面容因背光而稍显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许久,祝婴宁听到他含混嗯了一声。


    **


    镇上有专门的丧葬团队,负责丧事一条龙,但由于疫情期间明文禁止人员聚集,他们的行动受到了很大限制,必须拿到审批才能提供殡葬服务。本村的村干部也过来他们家找祝婴宁谈话,说现在情况危急,大家都不容易,丧事最好一切从简,不宜召集太多村民过来参加,免得让病毒有机可乘。


    “怎么从简?”她直直地看着他问。


    村支书叹气道:“上香可以,但最好都戴上口罩,出殡可以,但丧葬团队和出殡的人也必须要全程佩戴口罩。出殡后的吃席……这个得取消,我理解你们家的心情,可这事,我真做不了主。还有,那些在外地,尤其是去过疫情区的人,文件说得隔离十四天才能正常活动……虽然现在天冷,但你阿爸也不可能在外面放十四天,入土为安最要紧,其实说白了……就是外头的人最好不要回来。”


    见她梗着脖子,久久没有应话,支书越加无奈:“婴宁,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你们的心情我都理解,可这政.策就是这么规定的,不能因为一次葬礼聚集,让更多的人出现危险,你说是不是?”


    她还没有回答,刘桂芳便先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掐着支书的手,嚎道:“支书!我不管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可我们家的情况你清楚,大山都卧床几年了?他就是个废人!我是没再指望过他能睁眼了,这几年来我对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给他送终,等他走了风风光光给他办场葬礼,现在好好送终是做不成了,你总不能让我们连场风光葬礼都办不成吧——!?啊?!”


    她哭了好几天,每天无论天亮天黑都守在停放祝大山尸体的竹席前,眼泪哭完了,身体仿佛也哭干了,如同被火烤出所有水分的树干,变得皱皱巴巴的,连声音听起来也磨砂般粗粝干涩,皱缩嘶哑。


    支书搀扶着她,为难得直跺脚:“你看,阿芳,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这、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啊!”


    刘桂芳便仰起脖颈再度哭号起来。


    她再难哭出眼泪,只能发出呕哑嘲哳的干嚎:“我命苦啊!我们全家都命苦啊——你说怎么就叫我们碰上了这种事,我看全都完了!全都完了!”


    见她情绪如此激动,祝婴宁只能先上前拉起她,强行将她摁在沙发上安抚她的情绪。


    支书理了理衣角,重重地“唉”了一声,对祝婴宁说:“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了,你自己也是公.务.员,你也知道要执行上头的文件,我一个小小的村官,就算同情你们,也改变不了什么,唉……你好好劝劝你妈,自己想清楚吧。”


    他走后,祝婴宁给刘桂芳倒了杯水。


    刘桂芳没喝,也没再干叫,她望着门外的景色,眼神呆滞。


    祝婴宁无言以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劝些什么,只好把水放在她面前,转身走去屋外的棚子下,继续给祝大山守灵。


    下葬日期还没定,因为还得等镇上的葬仪队的出行申请批下来,好在冬天天气冷,遗体耐存放。


    想到居然得用这种“好在”安慰自己,祝婴宁便只剩苦笑与无力的心情。


    天气预报说当晚有80%的概率会下雪,果不其然,到了晚上七点,天空纷纷扬扬飘下雪粒,雪里夹着碎冰,没一会儿就在村里为数不多的几辆汽车的雨刮器上堆起了薄薄一层雪。


    棚子下,祝婴宁与刘桂芳相对而坐,各自披着一件外衣,中间摆放一个烤炉,炉上燃着一撮柴火。刘桂芳依然在发呆,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地面一株草上,眼神空洞。祝婴宁则忙着折葬礼用的元宝与纸币。


    这种元钱用粗劣草纸制成,用来擦屁股都嫌割屁.眼,比不得外头精加工的冥币,胜在亲手折成的心意——据说儿女亲自折的冥钱更容易被逝者本人收到,不容易叫地下其他亡魂抢了去。


    折了满满一箩筐,又一箩筐。


    折到第三箩筐时,祝吉祥回来了,抖了抖羽绒服外的雪水,照例先上了香,然后坐到祝婴宁旁边跟着折纸钱。


    “谈得怎么样?”她轻声问。


    祝吉祥用手指指背来回搓了搓人中,说:“今天见了院长,他说医院最多只能按50%的责任来赔,我让他给个准数,他说赔20万,太少了,糊弄乞丐呢?”


    骂完,又问祝婴宁,“你认为赔什么数好?”


    祝婴宁用长长的铁叉拨了拨炉里的柴火,将它们分开些,以便中间的柴能够接触到更多氧气。


    “我不知道。”她说。


    “你在政府工作,不得最清楚这些事儿吗?我觉得起码得50万,不然一切免谈。”他打了个哈欠,放下草纸,说自己要先进屋喝杯水。


    祝吉祥走后,棚底又剩下她和刘桂芳两人。


    刘桂芳总算从那株并没有什么值得观摩的野草上抬起了视线,看着她,讷讷道:“宁宁啊,妈问你个事儿。”


    她在火光映照下微仰起脸颊,轻声问:“嗯?”


    “你说——”刘桂芳用左拳锤了锤自己胸口,开始还算小力,后面将胸腔锤得梆梆作响,仿佛喉道被什么粘稠的东西梗住似的,“我之前伺候你爸时,天天盼着他死,觉着他死了,我也就解脱了,我可算能过好日子了,不用镇日里困在他身边,给他端屎端尿伺候他。可你说,他现在真死了,我怎么觉着……”


    她干涩昏黄的眼珠里突的滚下两行同样浑浊的泪,手也无力地垂在了膝上,“我怎么觉着……觉得特别难受呢?”


    雪静静飘落,不知何时起越下越大,落到地面消融成水,很快又被新的洁白覆盖。


    祝婴宁放下铁叉,轻声道:“阿妈……”


    “你这是过惯了苦日子,总算要过好日子,所以不习惯了。”祝吉祥喝完水回来,把外衣脱了,挽起袖子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过祝婴宁放在地上的铁叉,继续拨弄炉内少得可怜的那点儿柴。


    “是吗?”刘桂芳仍旧呆呆的。


    “我听人说血栓走了是最痛快的,不像那些癌症啊尿毒症啊的,要缠绵病榻那么久,受好几年病痛折磨,血栓……血栓特别好。”祝吉祥的声音哽了一秒,又高声道,“呜呼一下,人就没了,走得痛痛快快的,都不用遭什么罪,多好?咱爸是享福去了。”


    他把盆里一截短短的柴夹起来,又放回原位,干巴巴笑道:“就算他要回来怪人,也只会怪我,是我……要是在医院里,我骗他们说阿爸发烧就好了。要是去的是发热门诊,说不定人还能活。”


    去到医院,第一件事,便有在门口执勤的护士询问患者是否出现发热症状。


    那时刘桂芳六神无主,是祝吉祥诚实地回答:“没有。”


    “那你们去急诊。”


    一句话定了后面所有的走向。


    棚底静静的,祝大山的遗体仍盖在白布下,没有人安慰祝吉祥,刘桂芳没有,祝婴宁也没有,祝吉祥本人也没再说什么了——因为没人有心情开口。


    祝吉祥放下铁叉,刘桂芳又接过去。


    祝婴宁盯着面前左摇右晃的火焰,心想怎么一个个的都爱去摆弄那个铁叉呢?


    可能火舌炎烈,火气翻涌,能将眼眶烤干。


    **


    守灵到后半段,祝婴宁站起来:“我去屋里看看奶奶。”


    老太太现在睡觉的时间比猫还长,这情况已经持续两年了,之前看过医生,医生让他们回家买好棺材,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两年过去,老太太不见颓势,偶尔还能起身下床,在屋子周边走一走,倒是给她预备的棺材先叫祝大山用上了。


    祝婴宁走到家门口。


    他们家的门现在是城市里已经被淘汰、但村里自建房还常用的那种落地铁门


    ,开了以后得往两边推开,刚安装的时候还好,用了几年生了锈,推的时候总得使些劲儿才能推动。


    门开了一人宽的缝隙,祝婴宁只当是祝吉祥刚才进屋喝水没关门,没多想就走了进去,左脚还没跨过门槛,就听到屋外传来了邻居匆忙的脚步声和尖叫:“啊呀!宁宁,你快去!快去看看地里那个是不是你们家老太婆?!出大事儿了!!”


    她的心如同那只还没迈进门槛的左脚,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上头仿佛绑着根蹦极的绳索,心脏重重往下一沉,又猛弹回来,等着最终的审判一刀劈开勉强拽住她心脏的那根绳。


    邻居又跑着去通知棚底下的刘桂芳和祝吉祥了,随后他们三人紧跟邻居跑到了村里某条村道上。


    村道两旁有排水沟,老太太面朝下,半边身体在排水沟里,半边身体在排水沟外,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啊!啊呀……怎么会在这里呀……怎么没在家里好好待着……哎哟哎哟,太作孽了,太作孽了啊!谁上去救一救……”邻居缩在他们身后,怕得只敢半眯眼,拿眼尾去瞟。


    夜晚照明有限,她的声音散在黑夜中,如同报丧的鬼魅。


    刘桂芳和祝吉祥都吓得没动,直愣愣盯着失去了动静的老太太,空气仿佛凝固一般,人也仿佛凝固一般。


    最后是祝婴宁主动打破了这份僵窒的死寂,朝老太太的方向走了过去,慢慢蹲到她身侧,将她沉重且肥胖的身躯翻了过来。


    她死了。


    像是冻死的。


    死人和活人拥有不同的颜色,死人是石头般的灰,即使是没有任何丧葬经验的人,也不可能将死人和活人混淆。


    祝婴宁心里清楚地知道她奶奶已经死了。


    但她还是徒劳无益地伸出手,在她鼻子下探了探,又去听她心跳,然后找到老人家胸部正中的位置,两手交叠,做起了CPR。


    她大学期间做志愿时接受过相关培训,她还记得心肺复苏每分钟要按100-120次,按压的深度也要足够,不然是没用的。她数着数,一次又一次深深朝下按,边做边朝身后喊:“快打120!”


    冬夜雪花飞舞,她却满头是汗。


    01、02、03……


    循环一个接一个数过去,祝婴宁逐渐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个了,只知做到最后双臂发麻,肩颈酸涩,腹部因过度绷紧而硬如铁块,吸入的冷空气就像碎玻璃一样横七竖八地扎她的肺,她是被人从后面拉起来的,不知是谁告诉她,别做了,人已经死了,就让她体体面面地去吧。


    老太太死在了村道上,严格来讲也是死在屋外而不是屋里,照例不能进祠堂,然而村里人见他们家连去两个人,可能也觉得他们可怜,就连最古板最守旧的人也说,那好吧,你们就把老太太停祠堂去吧。


    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两具尸体。


    不会再有人知道那晚她为什么独自下床,独自推开重重的铁门来到了村道上。


    她想去做什么?真相已随雪花湮没,村里人都说母子连心,老太太一定是感应到儿子去了,所以大半夜突然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找自己儿子。


    谁知?


    可怜可怜。


    **


    由于村支书一再强调一切从简,减少人员聚集,因此祝大山和老太太的葬礼并在了同一天。


    殡仪队总算拿到了申请,祝婴宁将情况告诉他们时,他们说一个人也是唱,两个人也是唱,无所谓,只要凑在一起办了就行。


    黄道吉日选好,就在三天后,其余都还好说,老太太埋葬的地点是一早就挑好的,在祝婴宁早逝的爷爷旁边,元宝也够用,因为祝婴宁这几日超额折了很多,麻烦的是棺材——被祝大山用了,现在还缺一个,只能临时从殡仪馆里买。


    殡仪馆派了专车送过来,刘桂芳摸了摸棺材的材质,说棺材材质不行,但也只能凑合了。


    定好棺材,还得请人化仪容,还有各种香要上,祝婴宁两天两夜没合眼,跑前跑后,又是找人,又是各种祭拜。葬礼前一天,她总算堪堪将所有事务忙完,对刘桂芳说她要去休息一下,随后便出门了。


    刘桂芳自己魂不守舍,嗯了声,也没在意。


    到了晚上,祝吉祥从医院回来,进屋先把鞋柜踹了,说拉扯到现在,狗日的医院只愿意赔22万,还对他说再高就法庭见。


    他骂骂咧咧完,说:“我得跟我姐商量下!我姐呢?”扭头问刘桂芳。


    刘桂芳浑浑噩噩,回想片刻,迟疑道:“她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道。”


    “明早就要葬礼了,现在晚上十点多,她还去哪?!”祝吉祥焦躁得不行,低头决定给祝婴宁打个电话,结果电话拨过去,祝婴宁的手机铃声却在屋里响了起来。


    他循声找过去,发现祝婴宁把手机放在了卧室里,她没带手机。


    刘桂芳这才意识到不对,畏畏缩缩走过来,无助地问祝吉祥:“你姐呢?”


    “我哪知道?!”他烦得忍不住吼了刘桂芳一声,吼完烦躁地抓抓头发,“……行了,我去屋外找找,说不定在别人家。”


    话音刚落,铁门就传来了叩叩两道敲门声。


    刘桂芳与祝吉祥对视一眼:“是你姐来了?”


    祝吉祥走去开门,门本身就半掩着,中间有道细缝,他用力将门朝两边拉开,抬头瞧清门外的不速之客后,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