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10%
不速之客穿着一件银色冲锋衣,拉链拉高到喉咙的位置,挺立的衣领挡住了精致的下巴,呼吸时白雾自鼻间溢出,缭绕在空气中。
“……许思睿?”
怔愣过后,祝吉祥的问候语语气并不多么温柔。
许思睿可能也没想到来开门的是他,愣了短短一秒,随后伸手将挂在下颌处的医用口罩重新拉上去戴好了。
“?”
祝吉祥还没来得及因他这个区别对待明显且侮辱意味极浓的动作生气,他便越过他的头顶,朝屋里瞧了瞧,若无其事地问:“你姐呢?她不在家?”
屋内的刘桂芳听到了门口的谈话,从里间走出来,看到许思睿,先吃惊地“嗳”了一声,随后才结结巴巴答:“她……下午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看,连手机都没带。”边说边举起祝婴宁的手机挥了挥。
“你跟他
说这些干什么?”祝吉祥不耐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入门的通道,脸色不大好看,肢体语言已经明明白白表示他并不想让许思睿进来,被刘桂芳从背后拍了拍胳膊,才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开几毫米,露出一条苍蝇都未必能够通过的细缝。
许思睿并没有理会他,也没有任何要进来的意思,听说祝婴宁不在家,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对刘桂芳说:“我去找她。”
刘桂芳犹豫道:“你知道去哪里找她吗?要不还是在家里坐坐吧……我让我家祥儿去找就行了。”
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再说便转身离开了。
走了两步,想起什么,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问祝吉祥:“是谁去世了?”
祝吉祥愣了愣,知道他看到了支在外面的安置遗体的棚子,想起祝大山以及奶奶的离世,心情一下跌穿谷底,也没心思跟许思睿较那些陈年的劲了,闷闷答:“……我阿爸和奶奶。”
他们家门口的照明灯投下一片惨淡白光,许思睿在光下站了一会儿,肩上的冲锋衣映射灯光,仿佛雪夜里积了薄薄的一层水,他微微颔首,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节哀。”
说完之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他们屋后的方向去了,高大的身影很快湮没在昏暗夜色中,剩下一片朦胧的银。
刘桂芳对祝吉祥说:“咱也去找找你姐吧,明早一早就要出殡了。”
**
与村里翻天覆地的变化比起来,后山的变化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路还是那条路,羊肠小道,靠人脚踩出来,足下便是泥泞的沙土,没有任何人工修缮过的痕迹。许思睿背着登山包,越往里走,村子里的灯光惠及的区域越少,能见度越低。为了防止一脚踩空滚下山坡,他不得不打起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明。
有些藏在林子深处的草地上还残留着几天前的积雪,手电筒的光打过去,折出一片眩目的白。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着,鞋子陷入湿土,拔出来时鞋沿周围那一圈带出不少土块,偶尔踩到干枯的草叶,又会发出清脆嘹亮的哔剥声。
细碎的声音在冷寂的山林里显得尤其突兀。
换成平时,许思睿知道自己肯定会害怕得想东想西,但今夜他破天荒什么都没想,只有平静,大约是因为他知道山里不止他一个人。
他知道祝婴宁就在这里。
山洞门口的山乌龟早在秋冬来临之际就已成片枯萎,现下只剩一片黄褐色的枯藤,凌乱地缠绕在洞口两侧,中间破开一个足以容纳一个人通过的口子,里头黑黝黝的,如同一张吃人的深渊巨口。
他拨开残余的几缕枯藤,主动将自己送入巨口的食道。
山洞并不高,他以前来的时候都得弯腰半蹲着进来,现在就更显逼仄了,不得不蹲跪在地上,单手撑住地面。
手电筒的光扫过去,清晰地照亮山洞最深处。她蜷缩在洞壁的角落里,头埋在双膝间,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散在膝盖上,被冷空气冻得通红的耳朵于黑发间若隐若现。
狭小的山洞顷刻间被光亮填满,他知道她肯定有所察觉,因为她垂在地面上的左手轻轻动了动,片刻后,头也缓慢抬起来,眼睛因适应不了明亮的光线而眯起,脸上神情麻木,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又像是很久未曾合眼。
未免闪到她的眼睛,他把手电筒往地下打去。照在洞壁上的光亮暗了几分,她影子的边缘随之模糊起来。
借着那点儿昏聩的亮色,他与她静默地对视着。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来。
他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躲在这。
手电筒微弱的光亮浅浅地燃在她眼底,如火苗般跳跃,时而式微,时而猝然明亮。
山洞里似是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知过去多久,许思睿朝她张开左臂。
她改掉蜷缩膝盖的姿势,直起上身,向前膝行几步,伸手一把抱住了他,手臂勾住他的肩颈,冰凉的脸埋进他肩窝。
他收拢手臂环住她的腰,右手顺势摁灭了手电筒,扔开手机,手护在她背后轻轻替她顺着。
祝婴宁穿得很单薄,外套脱下来放到了一边,身上只穿着一件聊胜于无的毛衣,他抱了一会儿就察觉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凉凉的,于是解开冲锋衣的拉链,把她拢了进来,在山洞里摸黑调整姿势,背靠洞壁,让她更舒服地坐在自己怀里。
这姿势并没有唯美到哪里去,因为他的腿完全舒展不开,曲起来会硌到她,伸直了又会踩到对面的洞壁,只能不尴不尬地半曲着。
好在狭小的空间也不算没有好处,没多久他就感觉怀里单薄的身躯逐渐温热起来,像冻硬的馒头在蒸锅里逐渐松软。她还是维持抱他的姿势没撒手,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本人同样不想提醒她松开,靡靡夜色消融了白天礼义的界限,他垂下脸,用泛凉的唇轻触她仍通红的耳骨,将她拥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他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哭。”
而事实上,她并没有在哭。
祝婴宁在他颈间摇了摇头,声音像刚睡醒一样闷着,细弱且有些模糊:“我哭不出来。”
如果仅仅是面临一个亲人的死亡,她可能真的会在这种脆弱又被安慰的时刻痛哭失声,但在短短几天内相继失去两个亲人,她的心情再无法简单用哭来形容。
伤心吗?也许是有的。但更多的是荒谬、无力与缺乏实感。
“我什么都来不及做,他们就离开了。”她说。
沉默良久,久到洞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零星小雨,她才再度张了张口,缓慢地对他说了许多话。
“许思睿,我阿爸对你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他死了,你可能觉得死了也就死了,心里不会有多少感触。”她轻声说,“其实他卧床那么多年,昏睡那么多年,对我们全家人来说,他也和陌生人差不多了。我已经忘了和他相处是什么样子,也忘了他健康时是什么样子。我们都知道他好不起来,也都隐隐约约做过现在这种心理准备,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刻这么突然地故去……”
“我曾经以为他去了,我不会有多大感受,顶多只是会感到一点点悲伤,对一件已经做足准备的事,对一个注定分离的人,人能有多大感受呢?可他真的走了,他的形象又突然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这几天我总是想起从前的事。”
“不是多么深刻的事,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而已。我没上学前特别顽皮,放鞭炮不晓得躲,蹲得离鞭炮很近,想看它是怎么爆炸的,被我阿爸看见了,把我拎起来用藤条抽了一顿。上小学第一次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老师发了张自制的奖状给我,我捧回家,他很高兴,说送我上学果然没做错。”
“他有相当迂腐的地方,我没做家务,他总是第一个发脾气,说女娃娃不做家务,以后去到婆家被人嫌弃,嫁都嫁不出去。可有一天,我拿着从陈老师那里借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回家,我一直记得那天他坐在门口抽烟,看到我手里的书,问我这本书讲什么,我说讲的是为无产阶级奋斗的故事。”
“什么是无产阶级?”
那天许是心情好,祝大山抖落烟灰,多问了这么一句。
于是年幼的祝婴宁洋洋洒洒讲起她从书本里看到的无产阶级,讲起五四运动,讲起近现代史。讲到激动的地方,她壮起胆子,跳到门口的一块石头上,高举右手,挺直胸脯,高声说出那句:“毛主席曾说——妇女能顶半边天!”
说完本来以为又要被冷嘲热讽一番了,或者催她进屋里做家务,但她讲完,祝大山却说,听着还不错,那你以后也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吧。
“当然,我阿爸很快忘了自己说过这句话,这些思潮就像下在他脑子里的一场雨,短暂地滋润过他的思想,然后就蒸发了。不止我阿爸,我阿妈也是。”
“你与她相处,可能会觉得她是个贪小便宜、自私且软弱的女人,处处是坏。她年轻时特别讨厌我奶奶,因为我奶奶总是刁难她,我阿妈不止一次跟我咒她死,可有一回,我奶奶心梗发作,那时我们都不在家,我和我弟在上学,我爸在外地打工,是她用一辆破烂手推车把我奶奶推到了镇上医院,两只脚都跑出了血。”
“她总说我身为姐姐就该让着弟弟,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这样要求我的,因为她也这样对她自己的弟弟。可好奇怪,有一年我和我弟生日,家里只剩一只鸡腿,白天她把鸡腿做给我弟吃了,到了晚上,却突然跑去邻居家,用她陪嫁来的一只耳环换了邻居家一块外国巧克力,偷偷把巧克力带给我吃。她只那么做过一次,后面的生日,一切又恢复成平时那样。”
“我以前受困于亲情,是因为我总是要去琢磨他们究竟爱不爱我,每当我得出不爱的结论,他们又好像会突然对我好,每当我相信他们的爱,他们又会亲自打破我的幻想。”
“是这几年的扶贫工作慢慢让我看清了,有些人活在世上,是没有一套自洽的逻辑体系的,我阿爸是,我阿妈也是。他们的逻辑来源于外部,当他们所生活的外部世界长久向他们洗脑一种观念,他们就会将其奉为真理,而不去思考其是否合理。当他们偶然接触到新潮思想,那些思想有可能让他们的行为出现某种异于平时的闪光,但这种闪光昙花一现,终究斗不过根深蒂固的观念。”
“不需要去追究他们的行为或者语言含义是什么,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我想通了以后,慢慢的就不再期待他们的爱了,我不再向贫瘠的他们索取,也不再需要他们的爱来填补我的空缺。我开始把他们当成我的扶贫对象对待,思考着,我有没有能力反过来向他们输送一些东西?比如阿妈,我从未奢望她能百分百觉醒,这不现实,但只要她能觉醒10%、20%,只要她能有一瞬间意识到女性也可以为自己而活——只要有那个瞬间存在,我的工作就不算白费。”
“如果放弃他们,那有太多类似的人值得放弃,包括我现在工作的村庄,有很多村民不比我阿爸阿妈好多少,可我常常想着,只要我能为他们这一代注入某个瞬间,这一瞬间的闪光也许会照耀他们的下一代,一代一代,总能变得更好,受到伤害的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少。”
“可是我阿爸没能等到那个瞬间就死了……我遗憾的是这件事。许思睿,我能做的还是太少了。”
说到这,盈于眼眶的眼泪总算摇摇欲坠地掉落,她苦笑一下,说:“好了……现在我哭得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抱歉今晚只有一章[求求你了]明天多更点
第212章 第三种选择
没来得及为祝大山做的事有很多,但最令祝婴宁介怀的是官司的事。
钱当然是要的,但钱并不是重点,人已经这样了,多少钱都难救回来,难让他恢复健康,她想讨的是一个公道——想有一天,祝大山奇迹般睁开眼时,她能趴在他床沿告诉他,坏人已经付出了代价。
可这个公道迟迟没有来,她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告诉祝大山了。
高三那一年,她遵从周天晴的建议专心学习,没有分心去想官司的事,那段时间,周天晴替她请的私家侦探和律师帮她搜集到了许多证据,尽管证据还很残缺,不足以构成完整的证据链,但高考后填完志愿,拿到第一志愿的录取通知书,手头学业暂告一段落,她还是告诉周天晴她想起诉。
“好,我支持你。”周天晴说。
可是当她们准备好所有材料,却发现赵来运失踪了。
起诉状等文书通过公告送达的方式发出来,赵来运本人却迟迟没有出现,他留下的手机号码成了空号,原先住的房子也转手卖给了别人,据邻居透露,赵来运曾说自己挣够了钱,要去国外享福。
“国外”是个很大的概念,欧美是国外,东南亚是国外,澳洲是国外……简而言之,他消失了,也许是一时兴起,但更大的可能是蓄谋已久,畏罪潜逃。
在律师的建议下,祝婴宁申请了财产保全,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冻结了赵来运从父母那继承来的一处建在乡下宅基地上的房屋,而他的父母据说早在多年前便已双双逝世,其他亲人与他疏于来往,更是无人知晓他的下落。法院根据她们提供的部分证据判给了她四万块的赔偿,强制执行后用先前冻结的财产划拨给了她赔偿款,然而先不论赔偿款完全不足以弥补这些年来祝大山住院及买药的钱,单是赵来运凭空消失完全没有受到惩罚这一点便足够令人崩溃。
官司结束得很快,甚至可以说,根本不算开始就结束了。
因为这件事,大学有一次她生日,周天晴在给她庆生的晚宴上多喝了两杯酒,忽然流泪道:“婴宁,我一直觉得是我对不起你。”
惶恐之外,更觉窝心,她那时同样泪流满面,说:“如果我有一个正在读高三的妹妹,我也会劝她先把学业完成再考虑别的事,我打官司的律师都是你请的,小姨,我怪谁也怪不到你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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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事那么多,而与祝大山有关的事情难逃那一件,许思睿看出她在想什么,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知道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都像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可他还是得说。
山洞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在洞内响成幽闭的回声,他的声音夹在雨幕里,同样轻飘飘的。
“虽然我没做过统计……”他轻声笑了笑,“但我相信世界上99%的人遇到不好的原生家庭,都只有两个反应,深陷其中或者逃离。”
停顿片刻,他道,“我也是,我也不能免俗,我也选择过逃离。捂起眼睛不去看,捂起耳朵不去听,因为做不到拯救未觉醒的家人,因为不愿意拯救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家人,所以只能先保全自己。”
“我做错了吗?我们算做错了吗?”他对上她的眼睛。
祝婴宁朝他摇了摇头。
许思睿便又笑了笑:“我也觉得这不算错,保护自己是人的本能,比起深陷其中,一家子都互相折磨,还不如起码有一个人挣脱出去,去过更好的生活。如果无能为力,挣脱也是一种进步。只是,你让我看到了第三种选择。”
“祝婴宁,你有一种慈悲。”
山洞外沿悬挂的雨滴嗒的一声滴落在洞口一片枯萎的草叶上,冷风灌进来,绕一圈又离开。
“也许以后你还是会遇到很多无可奈何的事,让你觉得自己无能或者渺小,我说不出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做成所有事这种话,可能十几岁的时候还能说出口,现在不能了,越深入社会,就越能感觉到个体的微渺。我只想说……”他顿了顿,“你的慈悲照耀过我。”
照耀过我,也不止我。
偏激,自卑,懦弱,自尊,功利,迷茫。
讨厌自己的敏感与多思,讨厌自己备受他人取笑的身材,讨厌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奋起反抗渣男,讨厌自己的不得人心,讨厌自己初来乍到的贫穷与生涩,讨厌自己像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身如浮萍。
——在每一个他们自己都厌恶自己、觉得自己窘迫难堪的时刻,有一个人从来没有厌恶过他们。
——在每一个外人看来都觉得“这人自作自受,活该自生自灭”的时刻,有一个人始终对他们抱有比常人多一分的理解与悲悯。
她的强大不在于她某个举动或者某句话骤然改写了某个人的人生,或者手持杠杆撬动了整个宇宙运行的规则,而在于这种承接万物的润物细无声。
当你回头去看,想起来的不是她某句惊天地泣鬼神的名言,而是贯穿始终的淡淡的陪伴与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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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到后半夜才停,许思睿的手机撑了一整天,彻底没电了,他插上充电宝,把电量充到了20%,对祝婴宁说:“我背你出去吧。”
祝婴宁愣了楞,不得不虚心求教其中的奥妙:“……我又没有瘸,为什么要背我?”
他被她问愣了,思考几秒,恼羞成怒道:“我就是闲得没事干想背人,不行?”
“倒也没有不行啦……”
于是爬出山洞,她站在他面前尬尬地站了一会儿,对他说:“那你蹲下去。”
有一瞬间许思睿觉得她的语气很像在对旺财、小白之类的狗说“坐下,坐下,对,来,握手”,但他还是忍气吞声地背对她蹲下了。她调整了一下位置,在趴上来前还不放心地问:“许思睿,你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你不会脚滑吗?你看下雨了路面那么湿,要不然还是……”
他哗地站起来,摁亮手机的手电筒就打算自己往前走。
她只好立刻顺毛捋,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好笑地哄:“行行行……我错了,我不说了,我让你背还不可以吗?”
“不背了。”他黑着脸,作势要把背包重新甩上来。
在他成功挎上背包之前,祝婴宁扶住他的肩朝上一蹦,原地跳高,轻轻松松跳到了他背上。许思睿被她扑得朝前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撇着嘴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手挽着背包的肩带,一手托住她的大腿朝下走。
这段山
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下了雨,山道确实如她所言般湿滑,他走得小心,就显得比往常慢了许多。
开头她还帮他拿着手机,小心地照着他脚下的山路,偶尔坏心眼冒上来,指着远处黑漆漆的山林,故作阴森和惊恐:“欸许思睿,你看那是什么?”
“……”
他忍无可忍,“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弱智?”
她就在他背后哈哈大笑。
然而随着离村子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也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在肩上传来轻微重量的同时,许思睿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从她手里坠落的手机,稍稍偏头,她的脸颊近在咫尺,眼睛阖着,睫毛在眼睛上沿扫出浓郁的黑线,呼吸倦怠而轻浅。
他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和呼吸,将她轻缓地往上托了托,继续朝村里走。
刘桂芳独自一人坐在棚底的塑料凳上,左手支着额头,脑袋一点一点。听到他走来的动静,抬头望来,压住疲倦的神色,开口道:“你找到她了?她跑哪去了,她弟刚还去镇上找了,我打个电话叫他回来……”
“嘘。”
许思睿把右手食指竖在自己唇间。
刘桂芳偏转视线,看清睡在他肩膀上的祝婴宁,这才收住音量,低声道:“哎……她确实守好几天灵没合眼了,你带她进去睡一觉吧。”
雨后空气中弥散着泥土的潮腥味,风一吹,往四面漏风的棚底送来刺骨的冰寒,这一年的冬天未免太长。
刘桂芳拢了拢身上的棉服,见盆里取暖用的柴烧得只剩短短黑黑一块,于是站起身,从厨房里抱出几支长的干柴,添入炉中,又用铁叉拨了拨,翻了翻。
余光瞥见遮盖祝大山的白布被风吹得散开一角,露出他化了妆仪容端整的脸,谈不上安详,但也称不上痛苦,一如前面昏睡的那些日子,刘桂芳突然想到,也许他们这么奔波,这么伤心,这么操劳,他全都感知不到。
他感知不到生,也感知不到死。
人生如幻梦一场空。
唏嘘不已,浑浊的泪填满浑浊的眼眶,她哀哀叹了一口气,把那角白布盖上,用元钱压实。
不远处的铁门传来轻微的嘎吱一声,许思睿从屋里走出来,径直走到棚下,拉来另一张塑料小矮凳,对刘桂芳说:“这里我来守,你回屋里睡一觉吧。”
刘桂芳惊愕地看着他:“这……”
他如精雕细琢的玉,光可鉴人,连眉眼都像造物主一笔一划亲自勾就,随意往这一摆,衬得简陋的雨棚更显粗劣与简陋。
“这不行。”惊愕过后,她摇头拒绝,“守灵得家人来守,没有这种规矩。”
许思睿抬眼看着她。
他沉静的目光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就像在看一个普通的陌路人。
过了良久,他说:“我是她的家人。”
这句话是口语,“ta”也可以解读为“他”,可以解读为祝大山——这种解读似乎才比较符合当下的场景,但不知为何,刘桂芳知道他口中的“ta”指的是祝婴宁。
她眼眶酸涩,像被风迷了眼,百感交集,无从说起。
风一吹,愁肠啊思绪啊,全都遥遥散去。
她扶着膝盖从矮凳上站起来,点了点头,往屋里去了。
第213章 她山
葬礼如村支书期望的那样一切从简,简化到只有本村以及邻村几位亲戚参加。那些住得远的,乃至住在外市外省的,全都没有回来。
这就导致抬棺的人从村里惯例的十六杠缩减成了八仙,拼拼凑凑,好不容易凑足了八个年龄不一、高矮不一、力气也不一的男性,结果当天清晨,其中一个抬棺人的老婆跑来对他们说她家那位昨晚喝多了酒,现在还在屋里吐。
总不能让个醉鬼抬棺,也太不像样,许思睿站出来说可以由他顶上,刘桂芳问了他的生肖,确认与祝大山没有冲突,于是便让他去了。
刘桂芳接受得飞快,反倒是祝婴宁忧心忡忡,在他出声说他由他来的时候就一脸要送他上战场打战的表情,等确认完他的生肖没有冲突,手臂也戴了黑布条,她把他拉到一边,同他窃窃私语:
“许思睿,你连扁担都没挑过,棺材比你想象的重多了,真的。其他抬棺的人好歹都是做过农活的人,我真担心你一个不小心哪里闪到了,而且今天我奶奶出殡完就轮到我阿爸出殡,中间歇都没空歇,都要在上午办完,你连续抬两口棺,身体肯定吃不消。”
许思睿不得不打断她的唠唠叨叨:“……我在你眼里究竟有多脆弱,我是纸糊的吗?”
“不是纸糊的,但是……”她比划了一下他身侧的厚度,“你看你这么薄一片。”
又比划了一下其他人肥厚的啤酒肚,“其他人那么厚一片。”
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高,“你这么高。”
又比划了一下抬棺人的平均身高,“其余人又扁扁矮矮的,这也太不平衡了,要是没抬稳压到了怎么办?”
许思睿被她这些扁啊厚啊的描述逗得没忍住笑起来,一本正经和她探讨:“高是我的优势,棺材只会朝矮的方向倾斜,是矮的人更容易被压到。就算棺材翻了滑了,也是压死矮的人,压不到我。”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有道理。”
反应过来后,气得在他胳膊上狠狠锤了一把,“我真得打死你,什么翻啊滑啊压死的,呸呸呸!”
锤完觉得还不够避谶,又用手背在他嘴上轻轻扇了一下,重复道,“呸呸呸。”
他被她扇得懵了懵,末了,见她嘴里念念有词,细听又听不清她在念叨什么,于是好奇地问:“你在说什么?做法?”
她白了他一眼:“我在求我奶奶和阿爸不要跟你计较。”
“……”
打打闹闹的,葬礼终归开场了,他们聊天积蓄下来的那点微末的轻松很快随着葬礼开场烟消云散。
许思睿没跟祝婴宁站在一起,毕竟与逝者亲缘程度不同,他留意着她的状态,见她始终木木怔怔的,眼神放空,只是机械地执行殡仪队的指令。
村里的葬礼还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习俗,包括孝子贤孙三拜九叩。
这几年来许思睿也陆陆续续参加过亲戚的几次葬礼,但都没有这么隆重,也没有这般古朴。城里很多殡仪乐队都与时俱进放起了流行歌曲,像《鲁冰花》《感恩的心》《时间都去哪了》《父亲》《母亲》。然而这里的歌是用方言唱的传统葬歌,许思睿听不懂,可曲调的悲凉苍劲以及刺穿长空的穿透感,无论懂与不懂都能感受到。
殡仪乐队的锣钵与鼓敲得震天响,在祠堂里隆隆擂动,披麻戴孝的亲属随乐声齐刷刷跪下去,如纷纷扬扬的一场雪。
第一拜,双膝跪地,上身直立,双手合于胸前,分开,掌心朝下贴地——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起身站立,重复上述步骤,直至走完一拜三叩、二拜六叩、三拜九叩的流程。
铭旌一扬,起灵仪式正式开始。
祝吉祥既是长孙又是长子,得摔盆,将一个粗制瓦盆摔碎在地上。这一裂就像号哭的指令,女性亲属集体哭开,哀声阵阵,凄声绵绵。刘桂芳边哭边用力拍了拍祝婴宁,提醒她:“哭!”
祝婴宁努力了一会儿,憋不出眼泪,心里闷得像是压了块大石头,但就是憋不出眼泪,只能对她说:“我哭不出来……”
刘桂芳是真情实感哭得双颊淌满热泪,也没心情去管祝婴宁哭不哭了,自己先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妈——”哭得几乎要把喉咙呕出来,要滑倒在地上,被其他女性亲属齐齐架住才不至于就此瘫软。
祝婴宁不知她与老太太竟有这么深的感情,也有可能她哭的不是老太太,而是她自己。
人有两次机会可以肆无忌惮大哭不被指责,一是新生,二是送葬。
哭得沉浸,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毫无形象可言,别人也只会赞,哭得好啊。
引魂幡在
队伍最前开路,祝吉祥捧遗像紧随其后,抬棺人抬灵柩走在其次,接着是她和刘桂芳以及老太太其余直系亲属,其余零星的同村邻村送葬人点缀其后。
队伍并不长,却声势浩荡。乐声震天,纸钱洒满沿途,鞭炮炸出的硝烟在山谷缓缓弥漫。
棺木入穴,亲属绕棺辞灵,封棺洒土。
出殡的流程重复了两遍,许思睿想祝婴宁果然没提醒错,两具棺材抬完,他的肩膀都快废了,从热辣辣的酸痛转为麻痹的无力感。
他与老太太以及祝大山虽不至于素昧平生,却也只是萍水相逢。如果不是祝婴宁,他压根不会认识他们,更不会在意他们。
可黄土掩下去,他忽然不知共情了谁的怅然,幽幽送葬乐里,他亲眼目睹自己触摸过的棺材沉入黄沙和深深的山脉。
上一次他是旁观者。
这一次他是参与者。
他第一次来满脑子只想着离开,第二次来想带她离开,第三次来带着周天澜当借口,唯独这一次来,好像什么都不为,不是为了带谁走,也不是为了带谁来。他第一次正视起她的故乡,这孕育她的乡土,他曾经觉得愚昧得无可救药,可确确实实塑造了她的筋骨以及灵魂。
大山沉默且喧嚣,吞吃生灵,吐露白骨。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山承载一切,包容一切,任是非对错穿山而过。
山就在那里——
万年不变,千古不朽——
作者有话说:好像没有很长,对不起……都怪调休!(嫁祸)
第214章 同居
祝吉祥在医院开出的22万赔偿款基础上与对方讨价还价到了28万,最终以28万协商结束。他没有选择起诉,因为咨询律师后,对方告诉他祝大山已经丧失劳动能力多年,他的死亡赔偿金基数较低,就算起诉,也基本不可能拿到祝吉祥期望的50万。他这才作罢。
那28万则按照他和祝婴宁事先商量好的那样打进了刘桂芳的账户。
这个账户是祝婴宁给刘桂芳开的,让她自己保管好,自己设密码。
“你确定你弟真能安安分分把这钱给你妈?他随便找个理由去借,你妈估计就给了。”
葬礼结束后,祝婴宁就得着手准备回去上班了,她在自己房间收拾行李,许思睿靠在她房间的窗台上发问。
说出这个猜测不是没有原因的,受疫情影响,很多线下实体店和小公司都濒临倒闭,祝吉祥那个带他做生意的大学室友也陷入了经济危机,他们公司很长一段时间没开张了,祝大山以及老太太去世前,祝吉祥便赋闲在家,问他现在的收入是什么情况他也不说。
“一个男人最可怕的状态不是一直没钱,而是曾经赚到了点小钱,现在却没钱了。”许思睿头头是道地与她剖析男人的心理,“这种人会觉得自己现在赚不到钱只是时运不济,他们对自己的能力既自卑又自满,迫切想要证明自己,迫切想要恢复往昔峥嵘岁月,会比普通人更容易陷入贷款危机和赌债。”
她把最后一件衣服铺开在床上,仔细叠好,边边角角掖整齐,好笑地看他一眼,说:“可能吧……我也觉得我阿妈会把钱借他。不过,这钱既然决定给她了,想怎么支配就是她的自由,我已经教过她怎样把钱花在自己身上,怎样理财,如果她不听,非要自讨苦吃,那也没办法。等吃了亏,品尝了恶果,她可能才会真正想明白点。这钱就当提前给她交学费了。”
“我是担心你弟人心不足蛇吞象,到时榨干你妈的钱,又来找你借。”
“我没那么傻。”她把衣服通通装进背包里,又塞了些纸巾以及口罩进去,“救急不救穷,只有一种情况我会把钱借他,甚至给他都行,那就是他得了重病没钱医治。我是他姐,我不可能眼睁睁看他病死,但除此之外的所有情况都免谈。”
许思睿趴在她床铺对面:“如果是这样还好说,万一他让你妈出面找你借怎么办?比如让你妈告诉你,她最近哪哪不舒服,需要多少多少钱去医院检查,或者她最近打麻将输给了别人多少多少钱,需要你帮忙补窟窿。我看你弟比你精多了。”
“欸。”她蹲在床铺另一边收拾东西,闻言直起上身,手臂搭在床上,无奈地笑,“我说你怎么这么操心我家的家长里短?”
他撇开脸,又撇回来:“……我担心你嘛。”
“下雨来了我会躲,人总不能把自己笨死吧?”窗台阳光照亮她脸上浅浅又温和的笑,“你放心。”
“还有——”她说,“许思睿,谢谢你赶过来,看到你我真的很……”
她想挑选一个合适的词,又觉得太轻的词语表达不出心中感受,太重的词语又仿佛容易引起歧义,卡壳半天,重新看向许思睿,两个人默然片刻,忽而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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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的当天下午,祝婴宁启程回自己工作的县城。
她是和许思睿一起走的。村里有车的人说可以开车送他们到镇上,她谢过对方,和许思睿一同上了对方的车,在车上打算订购高铁票,结果购票软件都还没打开,许思睿就说:“不用,我开车送你过去。”
她吃了一惊:“你自己开车来的?从上海?”
“嗯,车停在你们镇上。”他说,“高铁和飞机接触到的人太杂了,我怕把病毒带过来给你。”
她眨眨眼,遂将手机放下。
到了镇上,许思睿果不其然把车停在了镇上停车场里,他去交停车费,祝婴宁站在这辆眼熟的车前沉思,等他过来,她问:“你不是说这辆车是租的吗?”
他先怔了怔,随后一本正经点头:“是啊,租了好几天,可贵了。”
她狐疑地眯起眼睛。
“进去吧,外面冷。”许思睿淡定地转移话题。
她只好先狐疑地钻进去。
从镇上开车到她工作的县城,时间依然差不多是一个多小时。到达县城恰是傍晚六点,正值晚饭。考虑到许思睿从这里开回上海不知得多久,她开口留他在县城的酒店住一晚,休息好了第二天一早再出发,毕竟上午的葬礼也够累人的,免得疲劳驾驶。
许思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从后车箱里搬出一个行李箱。
祝婴宁看愣了:“你还带了行李箱啊?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只背了
背包。”
他“嗯”了一声,对她说:“你宿舍在哪?先去你宿舍吧。”
“你确定吗?”她提醒他,“进去要做核酸,还挺难受的喔?”
“没事。”
祝婴宁在县城帮忙时确实有宿舍,是上头临时分配的,在学校里。今年开春以来,各地都鼓励线上教学,闲置下来的学校很多都被征用来防疫了,他们县城也不例外。她住的是县城第一中学的教职工宿舍,空间比学生宿舍大,是双人间,两室一厅,有个迷你阳台,还有个同样迷你的厨房,目前只住了她一个人。
学校门口的安保人员已经跟她很熟了,看到她还主动打了招呼,扫见她身后的许思睿,好奇地问:“这位是?”
“家属。”许思睿自己厚着脸皮抢答了。
“哦——家属来探望啊?”保安不疑有他,问了许思睿从哪里来,接着对祝婴宁说,“你带着他一起去那边量体温做核酸吧。”
身后来了更多新的员工,保安忙着去检查那些人的工作证了,祝婴宁想解释都没有时机,只能先带着许思睿往核酸检测点走。
他们这里的核酸做的是鼻拭子,她一开始也不习惯,后来做久了也就被迫习惯了。许思睿显然还没经受过这种苦楚,以为做的是咽拭子,直到医务人员让他把下巴抬高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棉签怼进鼻腔,酸涩感直冲天灵盖,像是往鼻腔与泪腺交接之处挤了一吨柠檬,他的生理性眼泪立刻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
做核酸的医务人员上了点年纪,是个烫着碎卷的中老年女性,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在口罩后弯着眉眼笑道:“小伙子长得怪俊的,就是有点娇气。”
娇气的许思睿捂着鼻子噙着眼泪去找祝婴宁控诉了,皱着鼻梁,眼眶嫣红,闷声闷气地说:“你干嘛不早跟我说是捅鼻子?”
“你也没有问啊。”她无辜地耸耸肩,见他泪盈于睫,楚楚又有点凄美,于是踮起脚尖,伸手揉了揉他额前的碎发,指着不远处的建筑,安抚道,“好了,难受也只难受这一会儿,走吧,我宿舍在那边。”
周围人来人往,他有点脸红,轻轻哦了一声,拉着行李箱跟在她身后。
进了宿舍,祝婴宁让他先在客厅坐一坐,她自己则走去厨房烧水。
许思睿站在门口没进来,她烧完水出来才察觉到没有给他准备拖鞋。这里也实在找不出男士拖鞋,她让他直接穿鞋子走进来就好了。
“反正也就进来喝杯水吃顿晚饭歇一歇而已,等你待会儿走了我再拖地就好。”她温和地说。
然而许思睿还是没动,拿起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不然我先把地拖干净,你光脚进来?”她又提议。
“不用。”他拒绝了。
见他左右不肯进来,祝婴宁也不再催促,她已经很习惯他时不时犯些别扭劲了,若无其事地先去做自己的事,等他自己在那慢慢纠结出个所以然。
水烧开后,她把装着热水的水杯放进冰凉的自来水里浸泡,这样凉得更快些,又趁机下了米,从冰箱里找出一些前几天吃剩的食材,做了几道简单的下饭菜。
这种教职工宿舍没有配备天然气,做饭只能靠电磁炉,火力比较小,炒的时间比平时要久些。她炒到一半,等得要发霉,无所事事,干脆先去客厅逛了一圈,想看许思睿进来没有,结果却发现他不见了。
“……许思睿?”她在屋子里找了找,没见着人,正打算打电话给他,就见他提着个袋子从外面进来了。
她讶异道:“你刚才出去了?你去了哪里?”
他举了举手里的袋子:“我叫骑手送了双拖鞋和一些日用品到学校门口。”
闻言她简直哭笑不得:“就进来这么一小会儿都得买双拖鞋啊。”
又想,算了,他开心就好。
转身打算继续去做饭,走了几步,却突然回过味来,他刚刚是不是说他还买了日用品?为什么要买日用品?
想到一个可能,她回身惊愕地瞪着他:“等一下……许思睿,你什么意思?”
他已经换好了拖鞋,把行李箱推到门后放好,解开身上的外套随意扔到沙发上,自然而然地走向厨房。从她身边经过时,垂眸浅浅睨了她一眼,边往厨房去,边明知故问:“什么什么意思?”
“你打算住在我这里?”
而且看那个行李箱,怎么看都不像是只打算住一两天而已。
他拾起锅铲,把快要糊底的菜翻了翻,收汁收得差不多了,将火一熄,用盘子盛出来,转身去准备下一道菜。
祝婴宁被他这副主人般的姿态惊呆了。
备菜到一半,许思睿才想起她的问题似的,随口答:“对,我不是说我线上办公就行了吗。”
“……但是你没跟我说你打算住在我这里。”她欲哭无泪。
他状似惊讶地啊了一声,停下手里切丝的动作,回头看向她,懒洋洋地倚在流理台上,双手抱臂,勾起唇角欠兮兮一笑,回敬道:“你也没有问啊。”——
作者有话说:第二更要零点左右才能放出来,大家可以晚点来。
第215章 姜撞奶
登堂入室,意指学问或者才能从浅至深。祝婴宁觉得此刻可以取这个成语的字面意思或者说经常被讹用的意思形容许思睿,他在她家里表现出一种入室抢劫般的自在。用鸠占鹊巢不准确,因为他并没有将她驱逐出去,用熟门熟路也不对,这词听起来太温和,不足以形容他的欠扁,好像只有这个被误用的成语可以准确形容当前情景。
她看得牙痒痒,偏又没法发作,因为他表现得非常贤惠,做完饭,又把她浸在自来水里的热水取出来,试了试温度,觉得太凉了,于是又用烧水壶兑了些热水进去,直到水温试起来刚刚好,才把水杯递给她,反客为主地说:“先喝水。”
“……”
她接过来,因为喉咙确实渴得冒烟。
许思睿也不跟她客气,自己同样倒了杯水,把饭盛上来,菜端上来,摆好筷子,两个人在狭小的餐桌上面对面坐着用餐。
往嘴里送入一口就着配菜的米饭后,祝婴宁决定不再跟他计较先斩后奏的问题,劳碌了一天的肠胃被家常菜安抚,奔波忙碌全被驱逐,她抬眼看着他坐在她对面安静吃饭的样子——他吃饭保留了一以贯之的教养,虽然吃得并不小口,也并不算慢,但咀嚼无声,菜不咽下肚绝不张口,喝汤也从不发出“簌簌”的声音,吃相堪称赏心悦目——看着看着,心里不由浮起一阵暖意。
不过她还是得问清楚:“你打算在我这住几天?”
许思睿没回答,反问:“你打算在这里帮多久?”
“还不确定,可能帮到县城的人手忙得过来了再回村里。”
他点点头,像在说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我陪你到这边的事忙完。”
其实她想说不用他陪她也可以应付得过来,可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没说。
饭后,因为许思睿要留宿,按照规定,她得在负责人那里登记汇报一下。涉及到他的身份时她犯了难,说朋友?哪对正常的异性朋友会与对方孤男寡女地同居?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作风十分有问题。想来想去,竟然只有他自己随口安的家属身份最契合,至于说出来以后大家是往亲戚还是男朋友这个方向猜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登记身份是她自己一个人去的,登记完回来,祝婴宁颇有种做贼般的心虚,好在回来的时候许思睿已经在浴室洗澡了,她不用将自己心虚的脸暴露在他面前。
她在客厅沙发上盘腿坐着,宿舍空间小,一墙之隔,浴室哗哗的水声仿佛就响在她耳边,恒定到像某种白噪音。
她仰起头,看着挂在墙壁上的时钟,秒针奔忙,时针迟缓,分针在两者间当和事佬演绎中庸,时间即将走向十二——这一天的尽头。
夜色笼下来,从窗户的缝隙里无孔不入。白天参加葬礼时没能酝酿出来的悲伤如牛的消化物反刍回来。
她尽职尽责扮演了一天,像最高超的演员,扮演葬礼上孝顺的女儿和外孙女,扮演哀痛,扮演没有眼泪的眼泪,始终有种游离之感,直到彻底谢幕这一刻,才发现台上所演皆是台下真实。
原来从此以后她真的没有爸爸和奶奶了。连看到他们病弱的身体躺在床上都没办法。她捣了那么多年的软烂的米饭再也不用捣了,因为没人再吃,叫了那么多年的阿爸也不用叫了,因为没人再应。
离开就是离开。
是烟消云散。
是彻彻底底与此世脱离联系。
许思睿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刚想问祝婴宁吹风机在哪里,转头就看到她坐在沙发上,又恢复成山洞里的姿势,双腿蜷起来,额头抵在膝盖上,手臂圈住小腿。
他的心瞬间揉成一团,朝她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直到来到她身前,才伸手把她湿润的脸颊从臂弯里解救出来。
指腹抹开泪水,冰凉上面又叠上新的温热,他眉头蹙着,轻轻笑了一声,说话的嗓音却有些哑:“哭成这样……”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做出了反应,她扑进他怀里,手指死死抓着他腰后的衣摆。他新换上的睡衣干爽洁净,柔柔散发洗衣液的香气。隔着一层衣物,她感受到他胸口的体温,比她更烫几分。
按照常理,他应该洁癖发作抱怨说她把眼泪鼻涕都糊在他新换的衣服上
了,她也做好了听到这种抱怨的准备,但许思睿什么都没说,任由她把他当纸巾蹭来蹭去,手臂不松不紧地搂在她肩后。
过了一会儿,祝婴宁听到他在她头顶没头没脑地问:“你想不想吃姜撞奶?”
她宿舍里物资有限,但基础的姜和牛奶还是有的,许思睿做饭的时候就发现了。
他告诉她这是他大学期间进修来的手艺,别看姜撞奶听起来很简单,不就是拿姜和牛奶混在一起?但实际做得成的人凤毛麟角,而他不巧就是这些天选之子的其中之一。
她听得笑起来,但又因为还在哭而笑得有些挣扎。
许思睿把她拉到厨房里,不顾她想不想看就开始向她展示厨艺。
他把小黄姜去了皮,装进榨汁机里搅成碎末,滤出零星姜汁,然后又把冰箱里的鲜牛奶取出来,倒进奶锅加热。
“真的能成功吗?”祝婴宁站在他身边观摩,有点怀疑。姜撞奶她虽然没有做过,却看大学室友做过,当然,没有成功。它制作的步骤并不复杂,难的是对奶温的把握,高了低了都无法成形,得在80℃左右才能成功,而她家里又没有能量奶温的温度计,只能纯靠经验和直觉把握。
许思睿嗯了一声:“等着。”
牛奶加热到冒烟的时候,他端起奶锅递到她手里,示意她试试。
她把牛奶缓缓注入盛有姜汁的碗,全部倒完以后,握着空锅看向他:“这样就行了?我感觉它好像没有成形。”
“要等上十五分钟。”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道,“你先去洗澡。”
“哦……”
拿了衣服走进浴室,淋浴喷头打开,热气蒸腾上来,熏着她的眼眶,她又觉得有些眼热,知道自己这症状大概得几天才能好了。
亲人的离世对她来说不是现场的恸哭,而是后知后觉的怅然与失落。
洗完澡出来,许思睿已经把成形的姜撞奶摆在餐桌上了。她走过去,好奇地用勺子压了压牛奶表面,感受到了一股弹软的阻力。
“成功了欸。”她挖起一勺,送到他嘴边,“你吃吗?”
他摇摇头:“你吃就行。”
她也不再客气,拉开凳子坐下,默默挖着凝固的奶块送入嘴里。
本来以为姜味的牛奶吃起来会很奇怪,没想到味道还不错,口感柔软绵密,姜轻微的辣中和了牛奶的寒,如小火煨着她的胃。
许思睿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看了片刻,轻声道:“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待着,我可以在你房间等到你睡着再去客房。”
她愣了愣,舀牛奶的动作一顿,停顿良久,才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继续机械地舀动、咀嚼、吞咽。
他在她对面无奈地笑了一声,伸手碰掉她聚在下巴上的泪滴:“哭什么?被我感动了?”
祝婴宁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突然说:“……我觉得我太坏了。”
他好笑道:“你坏在哪了?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她哽咽了一下,才继续道,“我明明说我不答应跟你在一起,却对你又搂又抱的,还一直利用你对我的好。”越说越觉得悲从中来,觉得自己道德败坏,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直掉。
许思睿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先是愣了一下,想要忍住笑意,手抵着额头,努力憋了一下,但实在没憋住,肩膀耸动着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还沉浸在伤心里,却又被他笑得有点恼羞成怒。
“没有……”他笑着长叹了一声,“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这都算坏,那我不是更坏?”
“你哪里坏了?”
他撑着颊侧,眼含笑意看着她,目光懒懒的,被眼尾挑起的弧线勾得似水般绵长:“你看,我一直在趁人之危啊。”
第216章 持靓行凶
“啊?这不算趁人之危吧。”
祝婴宁理解的趁人之危要更严重一点,比如趁对方酒醉行不轨之事,趁对方极度缺钱提出包养,趁对方处于弱势霸占对方的钱财,是罔顾对方意愿或者利用强权使得对方被迫自愿。
“算的吧。”许思睿对这个词的定义显然更加宽泛,“你看,我一直挑你脆弱或者需要的时候出现,一直对你好,这样你可能会把感动误会成爱情,哪天误会着误会着说不定就跟我在一起了。”
她举着汤勺愣了几秒,啼笑皆非:“但是照你这么说的话,世界上所有追求都是趁人之危了。”
她放下汤勺,叹气,“我觉得还是我更坏一点。”
“我们非要讨论这么可爱的话题吗?”他托腮笑道,“……行吧,那我给你分析一下。”
“分析什么?”
“你不答应我,说明你的理智依然对跟我在一起这件事有所顾虑。你对我搂搂抱抱,没忍心赶我走,说明你的情感在那一瞬间盖过了你的理智,是吧?”
开诚布公地和暧昧对象讨论自己的感情心理是一件异常羞耻的事,祝婴宁酝酿了很久,才忍下羞耻,勉强点了点头。
“但你的情感不可能自己莫名其妙就升高了,就像一杯水,放在那不动,它不可能自己突然沸腾,总得有什么契机使温度达到它的沸点。”
他用手指叩了叩桌面,一件一件向她梳理,“你想想这些契机是不是都是我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你爸去世,你连个电话都不打给我,是我自己跑到你村里,让你有机会对我搂搂抱抱。如果不是我自己死皮赖脸要住在你这,就算你因为家人去世觉得很难过,你也不会主动开口留我在这陪你,是我的言行诱使你的情感在脆弱的瞬间飙升。”
他一本正经总结道,“是我使劲浑身解数想让你的情感战胜理智,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阴谋诡计,你只是中了我的圈套。”
祝婴宁听得目瞪口呆,总觉得哪里不对,又因为他严密的逻辑而想不出反驳的话,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有这么坏吗?”
许思睿绷着脸点了点头:“我可坏了。”
怕她觉得他不够坏,又补充道,“我就等着哪天你被情感蒙蔽双眼,对我做出更过分的事,把我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然后我就能强迫你对我负责了。你这么认死理,肯定不会对我的清白坐视不理,即使你的理智还是有所顾虑,以后也不得不永远跟我在一
起了。”
她大惊失色,挪动椅子,坐得离他更远了一些,说:“……我会把持住自己的。”
他努力憋着笑:“不把持也可以。”
“不行不行!”她摇头摆手断然拒绝,速度之急切,都能当旋螺浆飞上天了,脸色也充满惊恐和严肃,忧愁地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毁了你的清白。”
“不是……你干嘛一直顺着我的话说?”许思睿实在没憋住,原地爆笑起来,笑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到,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揶揄她,“祝婴宁,你该不会真想过对我做点儿什么吧?”
“怎么可能!?”她急得大声反驳,“你不要血口喷人。”
“哦是吗?”他逐渐止住嘴边放肆的笑容,唯独眼睛还笑着,食指指关节曲起,顶在自己下唇上,手肘同时撑上餐桌。
这个动作压得他饱满嫣红的下唇微微下陷,凹出与血色不同的淡淡的青白色,像刚展开还没完全着色的涩然的花瓣。他眼睛笑着的时候会弯成极媚的弧形,明眸皓齿里又夹一点妖,靓得人心惊肉跳,尤其他还这样定定地看着她,来了句:“你敢说你喜欢我跟我的外表一点关系都没有?”
祝婴宁想起之前网上热议的话题,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美而不自知的人?她觉得世界上起码并不存在帅而不自知的帅哥,帅哥不仅知道自己很帅,还爱持靓行凶,杀人于无形。
**
刷完牙打算睡觉的时候,祝婴宁仍心有戚戚,本来想把门一锁不让他进来算了,谁知刷完牙回到自己房间,发现他已经毫无客人自觉地坐到了她床沿,捻着盏小夜灯,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劈里啪啦敲着键盘。
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起他说的那句“一切都是我的阴谋诡计”,本来以为这句话更多是安慰她的成分居多,但是现在回头咂摸一下,怎么感觉还挺有道理的?
她警惕地走过去,又警惕地把自己塞进被子里,开口驱逐他:“……你可以出去了。”
许思睿把手头最后一点工作扫了尾,手指将电脑屏幕一合,笑着问:“真不用我陪着?”
“不用。”她疯狂摇头。
他哦了声:“那你陪着我吧。”
“……”
左右他都有理由留下来,她心累地看着天花板,心想怎么有人脸皮能厚成这样?
“那你不许说话。”她提出要求。
许思睿笑了一声:“行。”
“……也不许碰我。”眼看他手伸过来,像要替她掖好被角,祝婴宁赶紧把身子一扭,卷着被子滚到床铺另一侧,离他远远的,三令五申。倒不是怕他对她做些什么,而是怕自己一上头又对他做什么,受他的话影响,她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一个定力很差的人了。
他挑了挑眉,把手收回来:“行。”
不再说话以后,卧室很快安静下来。灯也关了,房间里黑漆漆的,她把自己捂进被子,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黑夜放大了寂静,也放缓了时间。祝婴宁默默在心里数羊,从一数到一千,又从一千倒着数回一,感觉数了很久,却依然毫无睡意,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离她闭眼入睡才过去十八分钟。
被子外静悄悄的,她不确定许思睿还在不在这里,也许他已经出去了,因为被子外面静得连呼吸声都没听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被遗落在无边的黑暗里。
她忽觉有些喘不过气,把被子小心地掀开一角,看了看床沿。
他还在。
背靠床头靠垫坐着,看起来有些困,闭上眼睛,头微垂,也不知道睡着了还是仅在打盹。
她在黑夜里默默看着他。
也许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许思睿睁开眼,缓缓朝她看了过来,眼神还有些困,瞳孔虚着焦。
“许思睿,你去隔壁睡吧,别在这里守着了。”她轻声对他说。
他摇了摇头,没动。
“我只是今天有一点点脆弱。”她用拇指和食指掐起空气,比划了一下“一点点”有多大,闷在被子里对他说,“明天起来就不会了。”
他提起嘴角笑了笑,用刚睡醒还沙哑着的嗓音说:“嗯,明天起来你就要去当超人了。”
迟来的睡意涌上来,她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胡乱接话:“那你当什么?”
“我不当什么。”他垂眸看着她搭在被子边缘的手,伸手过去覆盖住她的手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一下,低声道,“我给超人洗衣做饭。”
她用气音笑了一声,接着便睡着了。
**
销假以后,无数工作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在杭州试点的健康码成熟后逐渐在各个城市推广开,最后实现了全国覆盖。健康码的普及与推广需要基层出力,针对红码和黄码人群的排查、隔离与救助同样离不开他们这些基层干部,再加上原先的病例以及密接人员需要安置,祝婴宁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之前她自己一个人住临时宿舍时其实很少亲自做饭,学校食堂有提供饭菜,只是不允许聚集,包括她在内的工作人员大多都是到了饭点匆匆忙忙赶去食堂打包,提回宿舍随意应付一顿就过去了。
食堂的饭菜算不上好吃,中规中矩,时蔬是万年不变的包菜和娃娃菜,套餐里是千年不变的辣炒土豆丝,汤是食堂标配的紫菜蛋花汤,稀得只有紫菜没有蛋花,肉大多属于预制肉,不能要求口感和新鲜度。
祝婴宁对食物并不挑剔,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许思睿去看过一次就嫌弃上了,说他们吃的完全是猪食。
他之前说要给她洗衣做饭,她原本没当一回事,因为许思睿在参加综艺以前是完全不会做饭的,后面虽然因家庭变故学会了做饭,但他本人对包括做饭在内的一众家务的态度始终是“能花钱请人做为什么要自己动手”,简而言之,他并没有那种从做饭中体会到生活乐趣的闲情雅致。
然而几天过去,他居然还真坚持下来了,一日三餐都准备得妥妥贴贴。口感嘛,不算多么惊艳,他在做饭一事上同她一样不具备什么特殊天赋,只能达到普通家常菜的水准,优点是健康,碳水、蛋白质和粗纤维的比例搭配得刚刚好,病毒看了都得礼让三分,健康到让她禁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瞒着她报了什么营养班。
她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早上起床,什么都不用干,刷牙洗脸完,餐桌上就有准备好的早餐,中午忙完回到宿舍吃现成的午饭,然后午睡半小时,继续起来工作,傍晚回到宿舍一开房门,能看到许思睿单手掐腰站在料理器具前思考今天要搭什么时蔬。
天然气不能安,他就买了烤箱和面包机,本来还想买咖啡机,被祝婴宁极力制止了。
她对着这些价格不菲的电器哭丧着脸:“我最多就在这里住半个月,买这些好浪费,到时带都带不走。”
“带不走就送人。”说这话时,许思睿正坐在沙发上敲键盘,闻言瞄了她一眼便继续专注于电脑屏幕了,“随便挑几个你看得顺眼的同事送了就行。”豪横得很。
客厅沙发已经被他征用来工作了。他的工作不像祝婴宁一样需要二十四小时待命,但游戏行业本身就闲不到哪里去,尤其疫情的到来同时为游戏行业带来了机遇与挑战——大家都在居家办公,线上娱乐的时间增加,市场需求大幅飙升,可与此同时,线上办公也导致团队效率下降,延缓了一些项目的开发进度。
许思睿不想错过这个风口,因此每天,除了亲自下厨做饭,其余时间他几乎都待在沙发上工作,加起班来同她不相上下。
就是因为看到了他的辛苦,她才看不得他这么大手大脚地买些也许只能用十几天的东西,觉得他的消费观简直令人发指。
但许思睿坚持认为钱赚了就是用来改善生活的,在提升生活品质上花再多的钱也不能算浪费。
无奈,祝婴宁只能多多
增加这些电器的使用频次,有事没事扔点贝贝南瓜进烤箱烤一烤,希望它们能物尽其用些。
许思睿先去洗澡了,祝婴宁趴在茶几上整理这几天要汇总上报的工作文件。
忙碌到一半,听到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有人打来了电话。
她拿起手机,想着如果是周天澜或者周天晴打来的电话,她可以帮忙接一接,然而电话却没有备注,是一串陌生号码。她不确定是广告推销还是他工作上的电话,不敢贸然接听,把手机放回原位,决定等许思睿洗完澡出来再让他自己拨回去。
手机响了一会儿就停了,她继续写文书,写没多久,听到叮咚一声,有人发了条短信过来。
她下意识瞥过去,看到短信是刚才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内容很少,只有一个字:「钱。」
第217章 粘滞
钱?是工作上的转账?
她纳闷了几秒,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负面预感战胜了她对他隐私的尊重,祝婴宁瞥了眼浴室,见里面水雾朦胧,许思睿还没出来的意思,于是拿起他的手机——她知道他的锁屏密码,许思睿在这方面有一以贯之的坚持,从小到大每支手机用的都是同个锁屏密码,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懒得动脑子想新密码。
总之她解锁了他的手机,点进那条短信,看到过往的聊天记录后便怔住了。
这个陌生号码几乎每个月都会给他发来消息,从去年夏天延续到现在,每条消息都是目的性极强的「钱」。
现在微信全民普及,如果是固定每月转账的工作关系,大家一般都会加微信,再不济也会给手机号码添个备注,可许思睿什么都没做,这让她越发感到狐疑。
说是骚扰信息也说不通,被陌生人这样每月骚扰,一般人都会拉黑,许思睿就更不用说了,怕麻烦第一名,绝不可能留着骚扰号码在自己手里里蹦跶到现在。他既然留着,就证明对方要了钱以后他是有给的。
祝婴宁握着手机陷入了纠结,几息过后,还是站起了身,走到外边阳台上,掩上拖拉门,用他的手机给这个号码拨了回去,还提前点了录音键。
电话响没几声就被对面接了起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对面传来了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童音:“哥哥,我头疼。”
熟悉是因为她曾经听过这声音。
陌生是因为上次听到这声音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如遭雷劈,举着手机僵在原地,空着的那只手一把抓住阳台护栏,缓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扒拉出那个名字,艰涩地启口:“……许思阳?”
对面的人可能没料到是她接电话,方才那种楚楚可怜的腔调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你是谁?!”
不等她回答,她便听到许思阳的声音离得远了一些,音量也小了一些,对身旁人说:“妈——接电话的不是我哥。”
手机那边窸窸窣窣,过了片刻,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喂?你是?”
祝婴宁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手指握紧栏杆,问:“你是许思阳的妈妈?”顿了顿,又说,“你不记得我了,但我记得你,我在港迪带过走丢的许思阳。”
那头瞬间便噤了声。
“你打电话找许思睿要钱?”虽然是疑问句,她用的却是肯定的口吻,“为什么……你怎么敢的?你每个月跟他要多少钱?”
那头还是没有说话。
“你不说我也可以去问许思睿,他手机都在我这,你觉得他会瞒着我?”她声线逐渐绷紧,语调也冷了起来。
女人这才淡淡嗤笑一声,在她的催逼下开了口,声音仍与从前那样细细的,但少了弱柳扶风的柔和,像一根拧紧的铁丝:“你问我怎么敢?我倒要问你怎么敢,问你们怎么敢?你们把许正康弄进监狱里了,钱也赔了,牢也坐了,那我呢?我和我家阳阳怎么办?!你们他妈的毁了我们母子俩一辈子,你问我怎么敢跟他要钱?这是许思睿欠我们的,他就是得对我们负责。”
她在电话这头听得瞠目结舌,被对方的无耻震撼得一时找不到言语,又觉得有股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烧得她发根都要炸起来了,怕声音太大吵到里头洗澡的许思睿和周围的邻居,她压了压嗓音,克制着说:“和许正康在一起是你自己的选择,许正康去坐牢是他自食恶果,成年人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毁了你的不是我们,是你自己和许正康。许思睿没有任何赡养你们的义务,你要是再敢打电话发消息过来骚扰他,我会直接报警。”
女人不为所动:“报警?好啊,那就报警看看许思睿到底有没有赡养我们的义务,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推阳阳下楼梯的事,阳阳到现在头上都还留有疤,学习成绩也不好,你们伤到了我孩子的身体,还敢不对他后半生负责?!”
祝婴宁被那句“学习成绩不好”结结实实地雷了一下,以至于火气都灭了些许,干干地“哈”了一声,好气又好笑,无语道:“说话要讲证据,你既然说是许思睿害的,那就去做个伤情鉴定,看看许思阳残疾到什么程度,以及这个残疾究竟是不是许思睿造成的。要是真残疾了,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是许思睿导致的残疾,你不用找他要,多少赔偿我给你,我替许思睿给许思阳负责。但你要是拿不出证据,还敢继续打电话骚扰许思睿——”
她冷下声音,“这就是敲诈勒索,我不会跟你客气,我们直接法庭见。另外,我会查清楚在许正康和周阿姨婚姻存续期间,他究竟给了你多少钱,这些夫妻共同财产周阿姨完全有权力追回,她不与你计较是因为她那时对许正康的破事完全无所谓了,但你要是继续用这种名头伤害许思睿,这笔债我绝对不会轻轻松松让你躲过去,你敲诈许思睿的钱还有占用他们夫妻共同财产的钱,我都会用法律途径要回。”
那边的女人被她说懵了,一时没有吱声。
“这位……”祝婴宁想了想称谓,因为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出于教养,仍是挑选了一个中性的称呼,“这位女士,请你自尊自爱。还有,别让许思阳叫许思睿哥哥。”
她掐紧栏杆,“你们还不配这样叫他,真恶心。”
说完便狠狠挂了电话。
夜风一吹,浮在她脸颊上的燥热的怒火散了一点,她喘了一口气,喉咙里仿佛堵了团棉花,不疼,就是窒得难受。
这种仿佛吞了苍蝇般的膈应的心情过了许久才慢慢平息,随之而来的是对许思睿的恼火。
她不理解他怎么能一边提醒他担心祝吉祥向她要钱,一边跟个傻得要死的ATM一样给他们钱,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连伤害过自己的人都可以给?这么善良还挣钱干什么,全捐出去做慈善好了!
可恨铁不成钢过后,她想起许思阳开头那句“头痛”,又觉得她好像知道许思睿为什么这么做了。
他并不是真正想给,他只是被困住了。
就像当年刘桂芳将回去过年的她困在山里——明明她有腿可以挣脱,有口可以说不,但那些粘滞的、晦暗的、无法言说的情绪与感情困住了她。
对许思睿来说,许思阳就是这种粘滞。
他可以逐渐成熟到独立应对许正康父亲形象的崩落,将他视为完全的对立面看待,因为许正康始终以激烈的、正面对抗的形象出现,而许思睿碰巧就是这样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许正康做得越狠,许思睿越能积蓄起失望对他绝情。
可许思阳是“软”,是包裹着愧疚与惊慌的毒刺,是一对像他和周天澜一样与许正康产生过关联的母子,看到他们就会情不自禁联想到他和周天澜最艰难的那段日子。
这种“软”不足以唤醒他的攻击性,反而演化成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唤醒。
他可以应对源于父亲的刚硬,却化解不了这种潮湿的粘滞。
她几乎能够想象到每次打来电话,许思阳说他头疼时,许思睿恶心得想吐又没法弃之不理的心情。
越共情,越没办法因为他犯傻而生气。
祝婴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所有恼火都化成了心疼,她看了眼手机,把通话记录连同它的录音录屏下来,打包发送给了自己的微信,又删除了这些记录,把手机放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许思睿终于磨磨蹭蹭洗完澡出来了,在她身边蹲下,边擦头发边问她:“你还在写啊?今天这么写得这么慢。”
“嗯,刚刚走神玩了下手机。”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
许思睿扬眉笑道:“你竟然还会走神玩手机,稀奇。”
“我也是人嘛,是人就会走神。”祝婴宁继续埋头整理没弄完的文件。
他站起身走向厨房,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我弄点夜宵给你吧,想吃什么?”
“南瓜蛋挞?”她随口提议。
“行。”许思睿笑了笑。
第218章 母象
第二天,祝婴宁是趁着中午下班还没回宿舍的间隙联络周天晴的,希望她能将许思阳母子频繁找许思睿要钱的事转告周天澜,让周天澜收集许正康将曾经的夫妻共同财产转赠给许思阳母子的证据,毕竟只有她本人最清楚他们曾经的夫妻共同财产有哪些。
“你打算起诉追回那些钱吗?”周天晴问。
“起不起诉是周阿姨的决定,我没有权力替她决定。”她说,“我只是希望能先将证据收集起来,这样即使周阿姨未来不打算起诉,
也能把证据发过去震慑他们,让他们不敢再来骚扰许思睿。”
她顿了顿,歉意地压低了嗓音,“小姨,我知道这几年你们都在想办法让周阿姨忘记以前那些事,周阿姨本人也不愿提及,可能也是因为这样,许思睿才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你们。但是我觉得这件事再不处理,会给许思睿带来很大的精神压力。由我出面去跟周阿姨谈这件事不合适,我是晚辈,当面提长辈的伤心事很失礼,所以只能麻烦你了。我已经联系好了北京那边的律师,费用我来出,有什么需要我跑腿或者帮忙的也请尽管开口,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还有……小姨,这件事我不太想让许思睿知道,能不能不要告诉他?就让他以为是许思阳他们自己想通了不再来骚扰他的就行。”
周天晴久久没有应答,就在祝婴宁被这份沉默扰得有些不安,以为自己说错了哪些话时,她开口了,先是叹了口气,才说:“我们身为家长太失职了。”
她愣了愣,忙道:“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我们做得并不好。”周天晴苦笑道,“睿睿很多事情都是你先察觉。婴宁,是你一直在保护他。如果没有你,他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你说的那些我会转告我姐,后续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商量出解决办法。但我还要替他妈妈跟你说一句——”
她沉了声音,“谢谢你,真的谢谢。”
**
为了避免许思阳他们再给许思睿打电话发消息,祝婴宁用手机号搜索添加了他妈妈的微信,让她有什么话直接找她说。瞒着许思睿解决了这件事,她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下些许。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照旧。
三月初,健康码已快速在全国铺开,在二月发挥了重大作用、接受了无数患者的方舱医院隐隐传来休舱的消息,国际疫情形势加剧,许多国家相继步入封锁。祝婴宁听到一些风声,说现在国内外都在加紧研制疫苗,预计三月末或者四月初可以投入使用。
她工作的县城的患者也已相继痊愈——好消息伴随着噩耗,也有不少患有基础疾病的老人没能扛过疫情。
疫情如狂风过境,吹乱了无数人的生活节奏,也吹散了无数人的家庭。
他们蜗居在这座偏僻的县城,既与世隔绝,又不可避免地经受着时代的风雨。
上头传来消息,说县城的疫情已经得到控制,志愿者可以准备各归各位了。那几天她把一些工作收了尾,也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的东西,打算尽快回村就任。
在县城帮忙的时候,温文旭和沈霏还是会定期向她传来养殖场的最新消息,他们三人每周都会召开两次线上例会,商量解决各种层出不穷的小问题,因此回村任职对祝婴宁来说并不需要多少时间适应,她随时都做好了工作的准备。反而是许思睿看起来不大高兴。
他公司的事拖到现在,不得不回去处理了,决定明天一早送她回村后就开车返回上海。
晚上他们收拾好了各自的东西,坐在沙发上用笔记本电脑看新闻。
离愁别绪最适合用文艺片来烘托,许思睿提议看电影,奈何身边有位忧国忧民的人在,一点犯矫情病的机会都不给他,打开了电脑就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他不得不跟着关心他并不那么关心的国家大事。
新闻播报着各地出现的新病例,播到北京时,她竖起耳朵,尤其留意了些。
“北京也有这么多病例了。”她忧心忡忡。
他觉得她露出这种忧国忧民的表情很可爱,手痒想捏她脸,但忍住了:“嗯,人流量大,没办法。”
“得让周阿姨她们防护好。”她絮絮朝他交代着,“周阿姨之前生过病,免疫力比较差,还有姥姥姥爷,他们一个高血压,一个有支气管炎。啊,我不是说小姨就不重要了,健康的人也得做好防护。你们家里备的口罩都是N95吗?我用下来觉得它防护效果比那种蓝色医用口罩好,不过要交代姥姥他们出门戴一个口罩就好,我之前看科普,有些人操心会多戴几个在脸上,但这样效果反而不行。”
许思睿喜欢听她唠唠叨叨这些东西,尤其喜欢听她用熟稔又了解的语气叫出他家人的称谓,并指出他们身上只有深入相处过才会知晓的一些小毛病。
他微笑着点头回应。
新闻还在播报某个小区出现了多少个病例,不知看到什么,祝婴宁咦了一声,把电脑屏幕搬得更近了一些。
“怎么了?”
许思睿问这话时本是没放在心上的,以为她习惯性操心起陌生人的什么东西,但她看完以后直起了腰,盯着屏幕皱眉道:“这个小区是小冉住的小区。”
他一时没想起小冉是谁,直到看她低头划拉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某个号码,高一那年的假期,那个坐在章嘉程自行车后座的女孩子的形象才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她找小冉号码的动作熟练到像是一种本能,连关心她的举措也熟练,许思睿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原先自然垂在沙发上的手指无意识紧了紧。
找出小冉的电话后,在拨打过去前一刻,祝婴宁才后知后觉小冉身份的尴尬,回头看向许思睿,他闲适地倚在沙发靠背上,若无其事般朝她笑了笑,表情像在说“没事,你打吧”。
他倒是想要阻止她,可是他凭什么阻止?他当然知道祝婴宁打电话过去不是出于旧情复燃或者余情未了这样俗气的理由,而是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看到熟人——尤其是老弱病残,甚至是陌生人陷入困境都无法置之不理的人。就像人活着需要呼吸一样,她只要活着就会帮助别人,这是刻在她骨髓里的某种类似于呼吸的天性。
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身份制止。名不正言不顺,就是这么简单。
许思睿知道自己酸得非常没道理,所以他已经尽力不让自己表现出那份酸了。他也希望他能成熟到面对此情此景能表现得像个优雅从容的大人一样,不仅毫无波澜,还能投以赞许。但他真的做不到。他性格就这样小气了,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一辈子都改不了,他只能尽量演出成熟的样子。
他说完,她却没有马上动作,凝眸看了他一会儿,看到许思睿以为她已经透彻地看穿了他心里的晦暗想法,打算对他说“许思睿,我发现你这个人这么多年来还是毫无长进,我不想跟你耗着了,你从我家里滚出去”,她却伸出手指,当着他的面点了扬声键。
他怔住了。
电话拨打过去,响了几声便被对方接通,他清楚地听到对面小冉的声音,以及祝婴宁与她的所有对话。
小冉“喂”了一声,声音颇有些无精打采,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元气满满喊她“宁宁姐姐”。自从她和章嘉程在线下见面时彻底分开,也许是出于哥哥的授意,也许是怕给她带来困扰,也许单纯是小孩子的心灵被伤害到了——总之,小冉再也没有与她联系过。这是她们断联以后第一次联系。
祝婴宁问她现在还好吗:“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们小区有病例了,封起来那栋楼是你们住的那栋楼,你和你爸爸妈妈待在一起么?”
那边沉默良久,才传来回答:“我爸爸在医院里……章阿姨去照顾他了,他们下午走的。”
“他生病了?新冠?那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吗?没有亲戚照顾你?”闻言她有些着急。
“……嗯。”
“你哥哥知道这事吗?”
“章阿姨让我不要告诉他,他在国外,帮不上忙,告诉了他只会让他担心。宁宁姐姐,你也不要告诉他。”
祝婴宁了然地“啊”了一声:“我知道了,那你现在有加你们小区群吗?你们这栋楼需要隔离多久?每天几点送饭?在哪
里申领第二天的饭?”
小冉被她问懵了,声音也有点慌:“我、我不知道。”
“好,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我来弄就好。”她安抚着小冉的情绪,暂时先把电话挂了,翻出微信好友里章梅的账号——这还是之前她和章嘉程恋爱的时候阴差阳错加的——让章梅把她拉进她们这栋楼的楼群里。
这个要求有些突兀,但章梅忙着照顾陆彬,没闲暇问她这么做的缘故,干脆利落就把她拉了进去。
里面果不其然正在进行第二天的送菜接龙。
负责人发起了接龙,让有需要的人在今晚12点前接龙完毕。祝婴宁浏览了一下他们送的菜,发现都是食材,需要自己动手料理,不是开盖即食的盒饭,于是单独艾特了负责人,跟他说502户住着一个小孩,不会做饭,有没有盒饭可以送。
负责人被她提醒,才考虑到这个可能,索性在群里发起了第二个接龙,让需要盒饭的人参与新的接龙。
她接了龙,交了钱,看准了时间,又加了负责人微信,问清楚送饭的人的着装,这才发微信告诉小冉:「以后每天8:00,12:00,18:00会有人送饭到你家门口,你开门拿一下就行,送饭的工作人员会穿着白色防护服,胸前戴一个蓝色工作牌,记得确认对方是工作人员再开门哦。工作人员可能会顺便给你测体温,不定期做个核酸,你别害怕。」
最后把工作证的照片也发了过去。
小冉很快就回了,发了一个嚎啕大哭的表情包过来。
她愣了愣,无奈地笑一声,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表情包库存里找出一个摸头的表情包发过去。
做完这一切,忽然想起很久没关心祝知微她们了,自从疫情爆发,学校要求学生线上学习,祝知微就暂时搬回了北京照顾褚佳婷,于是她也顺带发了个微信过去问祝知微:「最近还好吗?」
祝知微隔了两分钟就回了:「不太好。」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
祝知微发了一张褚佳婷的线上课堂测验成绩过来,测验满分是120,褚佳婷考了66分。
发完成绩单,她紧接着发了个吸氧的表情包过来。
祝婴宁哭笑不得,把刚才发给小冉的摸头表情包又给祝知微发了一遍,安慰道:「66分挺吉利的。」
发完以后,忽然察觉到脖颈处洒着温热的呼吸,偏过脸,才发现许思睿凑在她脖颈间,毫不见外地越过她的肩膀盯着她刚刚所有聊天内容。
她本来也没想瞒着他,所以也没躲,反而小心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
……好像还行?
起码没有刚才酸了吧唧但依然强颜欢笑的表情。
她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就想通了,正暗自琢磨着,就见许思睿偏移视线看向她,说:“你知道我突然间联想到什么吗?”
“什么?”
“你很像象群里的母象,母系社会里无所不能的领导者和照顾者。”他说这话时,眼神也逐渐柔和了下来,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我要是她们,一定会很崇拜你。”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角懵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开玩笑说:“其实你不是她们也可以崇拜我的。”
他笑了几声:“有道理。”
“对了,许思睿……”想起一件事,祝婴宁收敛了神色,认真道,“我有一个决定想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今天出去玩了所以只有一更[求求你了]
第219章 曲折与倒退
祝婴宁回到村里是下午,温文旭和沈霏不知道她提前一天回来了,看她进来纷纷吓了一跳。
温文旭原本正坐在客厅地面铺的瑜伽垫上练瑜伽——他最近铁也不撸了,莫名沉迷起瑜伽,说它更修心,沈霏揭露说他其实只是被村里的鸡毛蒜皮气到了,窝窝囊囊地选择锻炼自己的受气能力——看到她,原地站起来,五官乱飞,拔高语调高兴道:“队长!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你都没让我去接你。”
“嗯,没什么事就提前回来了。”她笑笑答。
这么多天没回来,尽管有在线上跟进,线下还是堆积了不少文件需要处理,祝婴宁打完招呼就着手开始整理这些东西。
她做得认真,遇到什么问题都会去问沈霏和温文旭,他们也都知无不言,不过祝婴宁留意到沈霏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有好几次她都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想跟她说点儿什么,又觉得时机不对。
到了晚上洗漱完睡觉的时候,沈霏才在她下铺说:“队长……你听说了那件事吗?”
这句话说得笼统,按照常理,祝婴宁该说不知道,她并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但最近村里人都在频繁谈这件事,她回来的路上也听说了某些风声,闻言声音降下来:“卢婆婆的事吗?”
“嗯。”
卢一桂死了。
过去那个月,她的病情严重到几经转院,从县城到市区,从市区到省会,但这些辗转飘零最终也没能救下她的命。她死了,回来的只有她那被疫情磋磨掉半条命但生命力如蟑螂般顽强的丈夫。
初初得知这个消息,说心里一点感触都没有,那不可能,毕竟是同村朝夕相处过的人,经常能见对方拖着略显臃肿但却步伐矫健的身躯,手挎菜篮从她们巷子口路过,每逢这时她都会对卢一桂说一声:“去买菜吗?”卢一桂就声如洪钟地回:“是啊,早起才能抢到吊龙。”
这么强健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卢一桂的孙子以及丈夫已经被她问询赶来的儿女接到了他们打工的城市里照顾,他们三人原先住的房子成了空房。可路过那个空置的房子,卢一桂离开前托她帮忙照顾她孙子那句话还是回荡在祝婴宁耳边。
她的心既对卢一桂的逝世感到沉闷悲哀,又因为隐隐预见过这个结果,反有种被命运愚弄的、“果然如此”的麻木。
房间里静悄悄的,就在祝婴宁以为沈霏也在沉缅的时候,她说话了:“我家在省会医院那边有亲戚,我知道她为什么去世。”
祝婴宁怔了怔:“不是因为新冠吗?”
“是,但是……”沈霏说,“她有COPD,慢性阻塞性肺疾病,这个基础病是导致她重症的直接原因。队长,你知道COPD是怎么得的吗?我查了资料,说大多是因为气道和肺泡长期暴露于有害颗粒或气体中,常见于烟民。”
卢一桂并不吸烟。
在这里住了将近两年,她们从未见过卢一桂吸烟。
但她有一个爱抽烟的丈夫。
如同沸水溅入油锅,祝婴宁的心滋出哗啦啦的声响。
沈霏又说话了,这次声音很闷,像被木塞子塞住似的:“她丈夫也有COPD……可他活了,她死了。”
她问:“队长,为什么?”
话音落地,没入地板,宿舍里唯剩大段的沉默。
祝婴宁想沈霏也许并不是真的在问她,她只是在向寂静的黑夜叩问没有答案的答案。
为什么总是擅于消耗别人的人活得更好?
为什么总是付出更多的人得不到回报?
为什么这世界毫无公平可言?
**
四月清明,为期三天的假期,祝婴宁回了一趟老家给祝大山和老太太扫墓。
刘桂芳还是霜打茄子的模样,两位病人的相继离去解放了她的双手,却没有解放她的思想和灵魂。听村里人说她每天不是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发呆,就是漫无目的地游走于各个村民的房屋,和别人打麻将,或者看别人打麻将。
每近饭点,她都会下意识说一句:“最后一局了啊,打完这局我得回去给家里两个老不死的做饭了。”说完意识到家里已经没有人等她做饭了,就会忽然哭起来。
村里人一开始还安慰她,后来见她
每天都这样,也就渐渐习惯了,她照她哭,其余人照他们打麻将,有时谁有闲心,就随口安慰一句“人都走了,你得慢慢习惯,你看现在这样搓搓麻将多好”,便算仁至义尽了。
祝吉祥不常住在家里,听说清明前他还回了趟他室友的公司。
祝婴宁思考着怎样才能让刘桂芳排遣寂寞,尽快走出来。她提议给她报广场舞,刘桂芳连连摆手:“我不行,不行,我这粗胳膊硬骨头,跳了惹人笑话!”提议从别处买只粘人的品种狗让她养养,她说:“村里的流浪狗还不嫌多啊?我看到这种掉毛的东西就烦。”提议养花种菜,她说:“自己一个人的份有什么好种的?种少了没意思,种多了吃不完。”提议送她去镇上老年活动室学二胡或唱歌,她自己先咯咯咯笑个没完,说她嫌害臊。
商量一番,讨论一番,未果,祝婴宁也暂时没办法了,只好先搁置此事。
扫完墓,她又在家里住了一晚便打算离开。临走前,刘桂芳拉住她,忧愁地对她说:“宁宁,我看你弟那个工作好像是黄了。”
祝婴宁问是祝吉祥亲口说的吗,刘桂芳说不是:“是我听到他打电话跟他室友吵架,吵得可厉害嘞,吵成那样,我看这工作保准是黄了。他没工作,这怎么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说我要不要让他也去考公呢?经过这个疫情,我是看明白了,吃公家的饭才是最稳定的,自己做生意,那都是靠时运吃饭,天要变脸,刮一阵风,咱普通人的饭碗说翻就翻了。”
祝婴宁对此无可无不可:“主要看祥弟自己的意思吧,他比较要面子,你直接跟他说他肯定跟你闹,等他自己主动说了,你再顺口跟他建议一下就好。”
回到任职的村里不过三日,祝婴宁就接到了刘桂芳的电话,哭着说祝吉祥不仅不听她的建议,还同她吵了一架。
祝婴宁已经很熟悉她的性格了,知道只是吵了一架,还犯不着打电话过来同她哭诉,于是拨云见日,问出关键问题:“然后呢?”
“他说他不考公,他还要去做生意,说他现在不想跟人合伙了,要自己一个人去闯荡,这样才不会受别人的鸟气。”
桩桩件件,都和许思睿之前提醒的一样,祝婴宁听了只想叹气,再次阻止她发散,捕捉重点:“你借了他多少钱?”
那头刘桂芳的生意便噎住了,过了许久,才磕磕巴巴答:“我……我借了他八万,他跟我要的是十五万,我也不敢把钱都给他,怕他全都乱搞掉了。他说他要去搞什么期货,我也搞不懂是什么东西。”
“你之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你会好好留着这笔钱给自己养老。”
“我不是听他说这笔钱以后还会还我嘛……他说他以后不仅能把八万还我,还能给我买大房子。宁宁啊,你说这到底靠不靠谱啊?你不是学那什么经济的吗?”
祝婴宁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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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疫情影响,2020年初,祝婴宁就职的村庄的猪肉养殖受到过短暂冲击,在疫情高发的那两个月份,物流中断,线下餐饮停业,他们原定提供给餐饮行业的猪肉不可避免地在突如其来的疫情席卷下滞销了,猪肉有价无市。
停摆了两个月,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三月中旬,国家发改委和农业农村部联合发表文件支持生猪生产,出台政策保障运输畅通。再加上大家都居家办公居家学习,线下聚集减少,家庭猪肉购买需求增加,填补了餐饮行业造成的空缺。以及最最重要的——2019年非洲猪瘟的入侵造成的产能缺口仍在,猪价相对来说仍处于高位。
风险换个角度来看即是风口。
从县城返回村里,祝婴宁就脚不沾地地操持起了养殖的事。
她想过在村里创办直播基地,主攻抖.音直播,扩大他们贩售给家庭的渠道,但基地甚至产业园的建立不是那么快的一件事,又需要她跑来跑去到处去谈合作。她琢磨了一段时间,决定先鼓励村里年轻人把抖.音账号做起来再说,即使是以个体的名义。
2019年,借着许思睿他们那个游戏造的势,秋冬之季,他们村确实有零星几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回了家乡,开年又被疫情困在村里,现在正处于择业期。先头祝婴宁鼓励他们进养殖场帮忙,清明过后,确定了直播的想法,她把这几个年轻人召集起来,又叫上了沈霏他们,和众人商量着怎么做抖.音号。
“我想出了一个噱头,‘211毕业后我和最好的朋友回村养猪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她召集起来的一共有四个年轻人,其中最高学历确实是211,不算骗人。
四个人里有人性格外向,一张嘴叭叭叭说个没完,祝婴宁觉得他很适合出镜跟观众聊天,不用担心没话冷场。内向不喜露面的人也没关系,总得有人负责摄影、账号运营、剪辑等工作,只要分好了工,大家各司其职、拧成一条绳就可以。
都是年轻人,脑子都很活,讨论起如何制造噱头在网络走红,大家各个热情似火。
有人说:“我觉得可以带点自贬,‘进来看混得最差的211毕业生现在在做什么’,现在那么多人失业,大家就爱看别人落魄,以此抚慰自己的心灵。”
有人说:“也可以带点争议或者求助性质,像什么‘211读完我爸逼我回家养猪,谁能救救我’。”
有人说:“你们说的这些听着都好命苦,尤其你爸逼你那个,被人扒出是骗人的会遭举报的吧?有没有主体性强一点的,比如‘211毕业后我主动回村养猪,进来看我后悔了吗’?”
有人说:“搞笑点的也行啊,‘211本科生挑猪粪的一天’,是我我铁定点进去,我最爱看屎尿屁文学了。”
温文旭弱弱地插嘴:“我已经不认识211这三个数字了。”
好在噱头打开了大家的话头,祝婴宁本来还担心这种类型的讨论大家不感冒,看到每个人都兴致高涨,她放心不少。等他们对噱头的讨论告一段落,她适时加入,把话题引导到了人员分工、直播流程以及账号运营等方面。整整一个下午,七个人说得唾沫横飞,敲定了做抖音号的所有细节,最后决定先发几个vlog试试水。
至于第一个vlog的脚本、剪辑、出镜、摄影等任务,也已经细致地分配了下去。
散会以后,他们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铺满乡间小巷,暖橘色为漆得惨白的墙壁镀上了一层柔软光辉,温文旭走在最前面,伸了个懒腰,感慨道:“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量又要暴增了,唉……想想时间过得真快,八月我们三个的服务期就结束了,我们能在这之前把直播扶起来吗?”
祝婴宁想要乐观点,但这不现实,她低声答:“很难。”
比脱贫更难的是巩固脱贫的成果。
从经济层面来看——作为刚起步的产业,他们村的生猪养殖与其他成规模的生猪养殖比起来,抗风险能力仍然很弱,随便再来点意料之外的天灾,这两年来大家的所有努力就可能化为齑粉。
从精神层面来看——
“群众工作是反复而曲折的。”她说。
在基层工作不是搭电梯,不是从底楼升到顶楼就万事大吉,恰恰相反,群众工作常会伴随着令人沮丧的倒退。因为人的思想不是可塑橡皮泥,不是一次性捏成什么样,它就固定成什么样。它有回归为初始模样的惯性。
群众工作就像小学时做过的蜗牛爬井的数学题,一只蜗牛在17米深的井底,每天白天向上爬行4米,晚上滑落3米,问,多少天以后,蜗牛可以爬出井口重见光明?
可它也不完全是数学题,数学题有明确的数字,能计算出准确的答案,而群众工作不是。没人能算出确切的、可以被定性为“成功”的那个日子。
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
她简短地解释完,走在前头的温文旭和落在她后头的沈霏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还在行走。清明连续下了几天小雨,巷路两旁生出苍翠的青苔,细小的绿色,断续且连绵地织出前路。鞋底落上巷道,声响被青苔悉数吞没。
走到巷道中间,沈霏开口了,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问: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决定留任的吗,队长?”
第220章 留任
此言一出,不止祝婴宁,前面的温文旭也停下了步伐,惊讶地扭头看来。
祝婴宁愣了几秒才微微提起嘴角笑了笑,问:“你看到了?”
早些时候,她趁沈霏睡着,在宿舍里起草了留任申请书,断断续续写了好几个夜晚,终于在昨晚修订完成了。如果没有意外,这份申请将递交乡镇党委,再转给县委组织部,最后报省委组织部决定是否批准。
批准了,她将于两年服务期结束后继续留任在这个村里。
温文旭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原先妥当地与上排牙齿相扣的下巴逐渐在地心引力的牵引下往下掉,直到嘴巴张成一个能够塞灯泡进去的夸张的“O”型。
他缓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发声系统,说出了发自肺腑的疑问:“队长,你是不是疯了?!”
在村里工作的这些日子,他和沈霏从崩溃到逐渐适应,花了将近两年时间。但“适应”是怎样定义的呢?温文旭始终觉得适应是一个被动的词,是被丢到一个陌生环境里暂且逃脱不得,是不得不为,是无可奈何而为之。
他们逐渐适应了村里老人经过无数次提醒仍然随地吐痰的行为,适应了村民因为一点小便宜就出言相讥甚至大打出手,适
应了快递总是需要延迟几天才能统一送到村里,适应了没有展会与音乐会的生活,适应了想喝奶茶连家连锁的奶茶店都找不到。
可适应不代表主动,更不代表喜欢。
虽然他们都尽力完成了自己分内的职责,为村民鞠躬尽瘁,就差死而后已,但温文旭一直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服务期结束后,他们肯定要回到大都市的,还有光明锦绣的前程在前路等着他们。
机会都在省直,下乡不过是给履历镀一层金,助他们今后腾飞。
留下来只能博得一个思想觉悟高的美名,然后呢?苦都是自己吃,罪都是自己受。
显然沈霏也是这样想的,她站在祝婴宁身后,五官凝重,面容严肃,仿佛她做了一个多么惨无人道的决定。
“干嘛呀你们?我是留任,又不是去打战,没有生命危险。”祝婴宁自己先说笑着打破了这份凝重的寂静。
“你申请了留任多久?”沈霏问。
“暂时先申请了一年。”
温文旭也问:“一年后就回省直吗?”
“我不确定。”她盯着角落里的青苔,“如果脱贫成果巩固得好,我可能会离开,如果还很薄弱,我会继续留下来。”她停顿了很久,才低声补充道,“留到村里不再需要我那天为止。”
又是大段大段沉默蔓延在他们中间。
夕阳渐渐往下掉,回收了恩赐给他们的余晖,小巷陷入昏暗,目力所及之处皆笼着一层朦胧黯淡的灰蓝色。
温文旭还想说些什么,比如劝她三思,但他知道祝婴宁是个什么性格,也知道自己的劝说能起的作为必定微乎其微。五味杂陈,最终还是没将劝说的话诉诸于口,他觉得在对方做出决定以后还妄图劝人回心转意,从另一层面来看是对他人决定的亵渎,所以他保持了缄默。
他们三个人又默契地继续朝前走,只是氛围再没了之前的轻松愉快。
快要进家门的时候,沈霏才紧走几步,来到了祝婴宁身侧,与她并排站着,问:“队长,这样值得吗?”
“嗯?”她不解其意。
温文旭先去厨房做菜了,沈霏看着他的背影,郁结地叹了一口气:“我最近常在想一个问题。”
祝婴宁露出倾听的表情,耐心地等她的下一句话。
“我们帮助的这些人,他们相较于出生就拥有丰富资源的人是弱者。扶弱是我们的职责,这毋庸置疑,可是……”她皱起眉头,悲哀又不解地看着她,“弱者不代表温良,弱者里也有欺凌更弱者的人存在。我忘不了卢婆婆的事,包括在这里工作的这两年,我所见到的——女人似乎总是被吃干抹净的一方。我们做的一切真的有惠及到这些女性吗?为什么我觉得扶贫好像只扶了男性?”
她问,“如果连与自己同一性别的人都帮不到,那我们扶贫工作的意义是什么?是在为另一个性别助纣为虐?”
可能觉得言辞有些激烈,沈霏又自我调节般吸了口气,摆摆手,解释道,“队长,我不是在指责你助纣为虐,我只是替你、替我们的努力觉得不值而已。”
温文旭已经开了水龙头在洗菜了,哗啦啦的水流声传到门口。
祝婴宁收回了将要跨进门槛的脚,站在门外,讶然地看着沈霏:“我很惊讶……也很高兴你愿意跟我讨论这个话题。”
她看着头顶靛蓝的天色,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沈霏,如果你不介意听我啰嗦,我跟你讲一下我大学的经历吧。”
“我大学加入了志愿者协会,里面有个指导老师,女老师,是教马原的,人非常好。她知道我是从贫困山区出来的,问我了不了解山区里其他生在重男轻女家庭而且需要帮助的女孩子,说自己愿意出钱资助她们。我那时告诉她……”她苦笑道,“要做好失望的准备。”
“她资助的第一个女生,家里有两个哥哥、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本是接受义务教育的年纪,却被家人勒令退学,在家里帮忙干农活。我老师把钱打了过去,然而几个月后她回访调查,发现那些钱并没有用到这个女孩子身上,反而被她的家人用在了家庭开销和哥哥们的学习上。”
“我老师很生气,但她不想因为这些事放弃这个女孩子,那孩子还未成年,没有自己独立的账户,就算有,估计也拗不过家里人,没法掌控财政大权,所以直接把钱打给她不现实,最后还是会被她家人拿去资助家里的儿子。我老师想来想去,干脆买了几箱卫生巾寄过去,觉得资助成特定的女性用品,总不至于出错了吧?你知道结果怎样吗?”
沈霏迟疑地猜:“被她妈妈用了?”
“如果能被她妈妈用,那好歹也算用到女性身上了,可结果更叫人心寒。”祝婴宁说,“那些卫生巾被他们用来当小儿子的尿布,还有下田干活时的鞋垫,剩的那些就卖掉了。不知你了不了解——军训时有些人会买卫生巾当鞋垫,因为卫生巾吸水性比较好,能吸脚汗,他们家里人无师自通了这个技能,宁愿把昂贵的卫生巾当鞋垫,也不愿意用在他们觉得是便宜货的女儿身上。”
沈霏顿时失了言语。
这种无力感就像鱼搁了浅,在烈日下被一点点烤干一样。烈日炙着她,她却无能为力。
“经历了这件事以后,我老师就不愿再资助家里有兄弟的女孩子了,觉得既然这钱无论如何到不了女孩身上,还不如不帮,毕竟她自己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如果要帮,肯定要花在她自己觉得值得帮的人身上。于是我老师开始搜罗家里没有兄弟的女孩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一个。”
“这个女孩家里有两个妹妹,父母倒也想生男孩,但就是生不出来。我老师资助她的时候,她读高一,说自己一定会认真念书,将来好好报答她。我老师说自己不需要什么物质报答,只要她能考上大学,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那她考上了吗?”沈霏问。
祝婴宁摇了摇头:“整个高中期间,那个女孩一直找各种借口问我老师要钱,买一些昂贵的电子产品,AirPods,iPad……她说AirPods要用来听英语,iPad要用来上网课。我老师心里虽然觉得不舒服,但还是给了,觉得既然资助了,那就给对方提供尽量好的条件。高二那年,对方说想去听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我老师觉得在青春年华听喜欢的偶像的演唱会的机会,可能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所以演唱会的钱她也出了。”
“可我老师最后并没有得到她期望的报答,那个女孩子最后的成绩只勉强摸到了二本的尾巴,她家里没有钱供她读那么贵的民办本科,我老师虽然气她考了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分数,但还是给了她选择,复读,或者去上民办本科,不管选哪个,钱都由我老师来出。但那个女孩子哪个都没有选,她选择了嫁给同村一个在大城市发迹赚到钱的中年男人,从此不再念书了。”
“我非常敬佩我老师,她有能力也有意愿资助贫困的女孩子,这是我目前还没法做到的事。她经历的这些,我在山里生活就亲眼见证过相似事例,虽然是我提醒她要做好失望的准备的,可看到结果果真如此,还是觉得好唏嘘。”
“恰恰是最需要被资助的那些人,她们最令资助者感到挫败。钱到不了她们身上令人感到挫败,钱到了她们身上,但独立自主的思想没到她们身上,同样令人感到挫败。明明救助女孩的出发点是好的,过程却难以推进,结果也不尽如人意。可如果连我们这些公职人员都放弃她们——家庭放弃她们,社会放弃她们,政府也放弃她们,她们还
能依靠谁呢?谁能来拉她们一把?”
“我始终在思考该怎样做才能真正帮到她们。怎样才能把钱花到她们身上?怎样才能让她们拥有独立的思想?然后……我结合我自己的经历得出了我的答案。”祝婴宁看向沈霏,“就是发展经济。”
“只有资源充足的情况下,溢出的资源才有可能向女孩倾斜。在资源紧缺的情况下,即使你说破嘴皮子,告诉村民男女平等,告诉他们女孩同样享有受教育的机会,他们也不会听你的,他们只会依照根深蒂固的观念把有限的资源分配给他们最看重的儿子。所以必须发展经济。”
“也许最终降临到女孩身上的资源与她们的兄弟比起来依然很稀薄,但只要有这些资源存在,就有可能有如饥似渴的女孩抓住这些资源爬出去。只要一个女孩站起来,就会有千千万万个女孩随之站起来。我自己便是其中的受益者。”
“我选择留下来,这是我的答案导出的选择。”
余晖散尽,黑夜降临,点点繁星缀于深蓝天幕。乡下没有城市的光污染,流光溢彩的夜如倒挂的海洋,翻腾出璀璨的浪花。
“但是,沈霏……”她朝她露出了一个笑,“这不是一道‘1+1=2’的有明确答案的题目,解题的方法不止一个,你可以探寻出属于你自己的道路。请你往高处走吧,去大城市,去贪慕权力,发挥你的能力和野心,动用你能利用的资源,你站得越高,越有可能改写这世间的规则。也许有一天由你出台的相关法律和政策,也可以改写无数穷人,尤其是女孩的人生。”
“不管今后你我身处何处,不管我们还会不会再相见,我们都拥有共同的理想。”祝婴宁伸出右手给她,声如磐石坚定,又似水般温柔,“沈霏,我永远祝你官运亨通。”
沈霏颤巍巍回握住她的手,泪水浅浅地浮上来,被夜风吹得冰凉,模糊了黑夜里祝婴宁不算高大的身影以及明亮的眼神,可掌心交接之处火烧般滚烫,翻涌跃动着彼此的心跳。
咚,咚,咚。
震耳欲聋——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23:30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