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错话 “你能不能不要再缠着我”……


    文向好始料不及, 一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垂眸看向因急切而被撒在地上的爆米花,不知作何表情, 只冷着眼说:“我没有。”


    变故来得太快, 周遭的游客还搞不清发生什么,只是噤声看着这场闹剧, 只有一旁的工作人员上前温声劝阻。


    梁乐娟扶起陈晓彬,留着短寸头的后脑勺应是磕到石子,顿时出现一道明显的裂口,周围也有些肿。


    梁乐娟顿时着急得失去理智, 狠狠地盯着文向好吼:“不就是让你带一下弟弟妹妹去坐过山车吗?”


    “你有什么不满就冲着我来,为什么非要和一个小孩过不去?”


    梁乐娟的脸瞬时多了两道泪,在冬日里显得格外凉冽, 可委屈和愤怒压在文向好心头, 像是火炉里层层堆叠的木块, 文向好第一次觉得怎么也无法忍耐。


    “没有就是没有!是他推我在先!”文向好梗着脖子回呛。


    梁乐娟看着文向好对自己顶撞的样子,立刻看向躲在人群里的陈晓晴:“晓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在大人眼里,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陈晓晴嗫嚅着看向文向好,又望了眼仍在呜咽的陈晓彬, 手指往文向好一指,好一会才怯生生道:“是姐姐推了弟弟。”


    文向好看向人群中那瘦小的身影,顿时整个人僵住, 适才还怒火中烧的心脏仿佛一下冷凝下来,唯有耳边有呼呼风声和游客的吵闹,印证她好似还活着。


    梁乐娟嗤笑了声,抱起陈晓彬, 又走去牵着陈晓晴,睨着文向好冷声道:“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跟弟弟说句对不起,然后我们去医院。”


    一句听似宽宏大量的话却让文向好觉得内心犹如被一巴巴掌刮。


    “我不说,我要去玩。”文向好绷着脸,前所未有地犟,似是今天非要在游乐场待上一天。


    梁乐娟本就着急,听及文向好这么说,心中更气,不再多费口舌,拉着一儿一女要往游乐场外走。


    “活该你被文强打!”


    快要擦身而过时,梁乐娟兀的低声说一句。


    文向好不由浑身一僵,可又好似没有听见,只面无表情重新排到过山车队伍的最后边,背对着梁乐娟,就似陌路人一般。


    等待许久许久,文向好才僵硬地转动脖子,眨眼去看旁边早已不见梁乐娟身影的大广场。


    队伍逐渐缩短,在重新靠近过山车入口时,文向好抬头仰望着过山车轨道。


    过山车正停在地面等待着下一批游客,空空荡荡的轨道暂且失去各种尖叫欢呼,在阳光底下闪着锋利的光,文向好的喉头一滚,逸速的心脏却好似迸不出一丝血液,让四肢忍不住发颤。


    因此在工作人员拿下挡人的链锁时,文向好几乎是奔着远离过山车。


    不知跑了多远,被多少差点要撞上的游客投来异样的眼光,文向好才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喘着气,任由冷冽的风割着喉咙。


    文向好突然有点不知何去何从,听着周遭不绝于耳的欢笑声,才渐渐喘过气来,然后捂住自己因狂奔而发麻的耳朵。


    很想很想很想见祝亦年。


    如此想着,文向好几乎是立刻转头走去,可是走了几步才兀然停住,偏头去看远处周边商店立着的镜子。


    边角照着个小小的身影,文向好小心翼翼地往前靠近,才看见被烈风吹得煞白的一张脸,一双眼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稍佝偻着身子,如同一抹惨败的要被吹走的风筝。


    太糟糕了。她不想也不擅长总是向别人诉说自己的苦难。


    这些苦难她暂时还无能力摆脱,一次又一次讲,只会让陌生人露出无济于事的怜悯,让关心的人陷入同她一样无能为力的心痛。


    脑海里仿佛浮现出张翠兰和祝亦年望着她的,满是悲伤的眼。


    文向好不想如此。


    祝亦年两天前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在文向好内心挥之不去。许久许久,文向好终于重新挺起身子走近周边商店,决定为祝亦年买一个可爱的挂件玩偶。


    然后用此当作一个美好的句号,结束号称是她生日的这一天。


    可文向好不知道的是,在临近统考的日子,祝亦年不在桃木巷也不在学校,同她一样,直接请了一周假。


    祝亦年被张翠兰带着搭火车到附近省会城市的机场接机。


    “妈妈为什么突然回来?”祝亦年看着站在接机口眺望等人的张翠兰,皱着眉问。


    当初祝如慧被咬祝亦年咬得手出血后,便带祝亦年去看医生下诊断。祝爱盈因工作调度繁忙,无暇顾及太多,索性请了家庭教师,让祝亦年在家学习和定期去医院。


    等祝亦年情况好转重新上学不过两年,祝爱盈又同前度闹离婚,为避免争端,将祝亦年送回国内首都上学和接受训练治疗,直至近半年抵不住张翠兰强烈要求,才转到百会上中学。


    对于祝亦年来说,祝爱盈是永远一副精英模样的女强人,她敬她,也畏她。


    “妈妈想你啊!”张翠兰摸着祝亦年的头,又搓了搓脸蛋,把那满是担忧的神情揉开,“妈妈还说要带你去空中旋转餐厅吃饭,高不高兴?”


    “可是……”祝亦年难得欲言又止。


    送给阿好的生日蛋糕还没拿,要过期了。


    “诶来了来了!”张翠兰对着推着行李车走来的女人招手,又拍了拍祝亦年的背,让其不要再走神。


    祝爱盈笑着走来,把放在行李最上面的用袋子包好的小熊递给祝亦年:“阿年,这是送给你的。”


    祝亦年打开包装袋,是一只黄色的小熊。


    祝爱盈以为女儿会喜欢,可不知怎的,却看见祝亦年一瞬间露出惊慌的神情,脸庞撇过一边不敢与她对视。


    “走吧,我们先去酒店,然后再去吃饭。”祝爱盈收回目光,对着张翠兰说。


    等简单收拾好东西,三人出发到附近的空中旋转餐厅。


    这座城市比百会发达许多,从旋转餐厅的窗往外望去,可以看见围绕在蜿蜒河流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烈日下四处都闪烁着洁净的光。


    可祝亦年却无心看窗外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摆在桌上的刀叉,发出难以忽略的噪音也浑然未觉。


    祝爱盈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开口问:“怎么了?不喜欢旋转餐厅吗?”


    祝亦年摇摇头,刚吐出一个音节,又欲言又止般噤声,吞吐一会才说:“今天是我朋友的生日。”


    后面没有接别的话,很不像祝亦年从前说个不停的风格,祝爱盈有些讶然,看了下腕表的时间:“可是现在赶不回去了。要不你补一份生日礼物给她。”


    “哎呀!阿好都没跟我说过今天生日呢!”张翠兰听祝亦年这样说,有些惋惜,“不然怎么也得给她过个生日的。”


    祝爱盈几乎没听过祝亦年提及过朋友,故意地重复:“你的朋友叫阿好吗?”


    “她在跟她妈妈过生日。”祝亦年摇摇头。


    接下来祝亦年都有些失落,耷拉着脑袋吃饭,只有在祝爱盈关心时搭几句话。


    祝爱盈看着祝亦年的反应,等把餐食吃得七七八八才进入今天的正题:“阿年,今年底我接你和外婆一起去美国的大别墅国内好不好?”


    听到这里,祝亦年一下子醒神,看了眼张翠兰,对方好似早已知情的模样,才重新看向祝爱盈。


    “能不能……带多一个人去呀?”祝亦年又一次欲言又止,甚至讨好地伸手扯了扯祝爱盈的袖子。


    “是你的那个朋友阿好吗?”祝爱盈很快反应过来抓住重点。


    “嗯。”祝亦年立刻殷切地点头,因急切而说出的话有些颠倒,“很孤单的过年一个人,她的机票钱可以我从零花钱出。”


    祝爱盈却似不为所动般:“你不是说她在跟妈妈过生日吗?万一过年时她想跟妈妈过呢?”


    原本想好理由的祝亦年一下子愣住,似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角度,哑言的嘴张张合合。


    张翠兰跟着在旁边打圆场:“阿好这孩子不同,家里大人都不管她。”


    张翠兰意简言骇地跟祝爱盈说明文向好的情况,祝亦年跟在旁边时不时添油加醋。


    祝爱盈点点头:“我了解了。可是,你说之前她妈妈说过不要她,可是今天又专门赶来为她过生日。你怎么知道你朋友阿好不会被她妈妈打动呢?”


    祝亦年立刻反驳:“不会的,阿好不会跟她妈妈走的,她跟我约定过要一直一起上大学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阿好如果为了这个承诺,失去了和妈妈相聚,逃离出苦海的机会呢?”


    祝爱盈两只手交叠着,一双狭长的眼映着冷静,字字句句都无安慰之言:“人的情感很复杂的。”


    祝亦年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听及情感二字,自己的缺陷霎时变成了警铃在心中大作。


    不会的三个字再也说不出口,祝亦年从来不知道原来诺言可以成为一种绑架。


    张翠兰看出祝亦年的不对劲,连忙对祝爱盈使眼色,又安慰了好几句,只是祝亦年全都听不进去。


    到酒店下榻,祝亦年立刻打开聊天软件点开与陈婧其的聊天框,敲下自己的疑问。


    「阿好妈妈说不要她,但是又给她过生日,说好聚好散,是因为什么?」


    等了一会儿,陈婧其给了回复,与祝爱盈的话大差不差。


    「可能她妈妈还爱她?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能大费周章专门替向好过生日,不像是真的要好聚好散,可能是看向好一直抗拒,于是先顺着她的意思。」


    「可是阿好和我承诺过不会离开百会,和我一直一起读书,这会不会影响她的决定?」


    「向好很重情,如果向好的妈妈也开声挽留,这确实是会让向好陷入两难境地。」


    祝亦年拿着手机反复阅读上面的语句,一遍又一遍,弥补着自己缺失的不曾察觉的看待角度,不曾想承诺也会彼时蜜糖,此时砒霜。


    「那该怎么办?」


    不等陈婧其回复,祝亦年已经将这句话撤回,自己拿出书包里的草稿纸开始推演。


    承诺。友情。母爱。


    一张草稿纸被祝亦年的推导写满,却迟迟得不到答案。


    此时酒店房间门被敲响。


    祝亦年立刻盖好草稿纸去开门,见到的是双手交叠正在等待的祝爱盈。


    祝爱盈对祝亦年一笑,揽住其肩膀走进房间,然后坐在床榻上,以稍微仰视的角度看向祝亦年:“阿年,刚刚吃饭的时候,因为外婆在场,有些事情没有跟你讲。”


    祝爱盈几乎直奔主题。


    “我是打算让你从百会转学去曼港的。”祝爱盈话语一顿,“总部可能让我去曼港负责一部分业务,举家搬去曼港,方便照顾你和外婆。外婆年纪大,所以我还没跟她说。”


    祝亦年一下子愣住,几乎是面色霎时苍白,浑身僵硬地站在祝爱盈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


    祝爱盈摸了下祝亦年的头,然后走到房门前:“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消化,你可以慢慢想想,这段时间也可以提前和朋友告别。”


    房门咔嗒一声关上,只留下寂静给祝亦年。


    祝亦年心中百转千回,此刻好似才想明白祝爱盈在餐桌上说的话。


    她对文向好作出永远一生的承诺,可她现在却要先一步毁约,可文向好呢?早已推开一切其余可能,被囿在她的欺言骗语里早无退路。


    那张被写满推导的草稿纸不知道何时被带起又垂落,此刻只能软弱无力地趴在地上。


    直至统考那天,祝亦年才重新出现在班级。


    只不过考场打乱,文向好和祝亦年在不同教学楼的不同考场,三天考试硬是几无交集,唯几次擦身而过,都是看见祝亦年与陈婧其并肩一起走,头无精打采垂着,对她无甚理会。


    几场考试考完,大家把摆在教室外的资料搬回来,考完试的教室里人声鼎沸,都在雀跃讨论接下来的寒假,可文向好觉得周遭的吵闹都没有自己的心跳声大。


    为祝亦年买的小熊玩偶挂件被文向好抓在手心,背在祝亦年看不见的身后。


    不知怎的,因为这几天隐隐的疏离,文向好无端生出一股胆怯,等祝亦年端端正正坐回座位,才深吸一口气把手中的玩偶递出去:“给你。”


    祝亦年显然十分惊讶,把那个小熊玩偶挂在捧在手心,一下子转头满眼惊喜地看着文向好。


    可一个音节刚从口中说出,祝亦年却兀地像被呛住一般不再继续,连表情也一同被硬生生收起,最后只是生硬地讲了句:“谢谢。”


    看着祝亦年不咸不淡的反应,文向好觉得有些泄气,却想及祝亦年请假,想必是去治疗时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于是文向好低声问:“你请假是去治疗了吗?”


    祝亦年显然没想过对策,支吾了好一会,想到自己确实被祝爱盈带去曼港和百会当地的心理治疗中心以及处理各种事情,含糊地点点头。


    “阿好,如果没有承诺,跟妈妈走是不是比留在百会好很多?”祝亦年鼓起勇气,把心中的问题问出。


    文向好被这问题弄得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还没等到祝亦年的解释,从教室办公室回来的班长此时走到文向好身后,说班主任要找她。


    班长看似火急十撩的模样,文向好只好先去找班主任。


    班主任举着手机看着文向好走来,脸上交杂着不耐烦和些许焦虑,立刻招手让文向好过来:“你妈妈找你。你怎么也不留个电话给她呢,总是麻烦老师也不是个事儿啊。”


    文向好顿时浑身发麻,看着面前那部手机迟迟未拿过,直到班主任再次出声催促,才拿起手机。


    此时距离她的生日已经过去整整一周。


    文向好不知道为何梁乐娟仍似阴魂不散的鬼魅,缠着她不放。


    “阿好,你真的一点也不关心你的弟弟吗?”梁乐娟开口仍是提起那件事。


    文向好一听到这件事便不想再听,把手机拿离耳边要递还班主任,可是有些发颤的手指不知怎的碰到外放键。


    “阿好,妈妈求你。”


    不知前面还说了什么,此刻梁乐娟服软的哀求在外放的音量下格外响亮,一时周围好似都安静了一瞬,几道不算太隐秘的目光投来。


    文向好似是手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到耳边,外放键被摁灭,梁乐娟的话得以隐秘地重新钻入耳中。


    “晓彬很严重,摔到轻微脑震荡,在这边医院住了三天,现在我必须回去汇报工作,但晓彬说什么也不肯走,说要等到你的道歉。”


    知道文向好在听,梁乐娟把事情原委告诉文向好:“我现在就在火车站,妈妈求你,可以给你钱,能不能来火车站道个歉?”


    原本就有缘无分的母女情如今更是变成钱货两讫的关系。


    “给多少?”文向好听到自己在冷笑,但明明自己的嘴角又好似正紧绷着。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梁乐娟才重新接上话:“五百。够了吗?”


    “我没有追究……”


    没等梁乐娟说完话,文向好便应了声好。


    还完手机走回教室,才发现教室里的人竟走得七七八八,连旁边同桌的位置也空空如也,祝亦年也不曾等待她。


    祝爱盈因工作今天要乘搭晚上七点的火车去省会赶飞机,因此祝亦年被张翠兰催促着到火车站送行。


    祝亦年手捏着文向好的玩偶挂件,心不在焉地听祝爱盈说话:“我先去曼港处理些事情,很快来接你和外婆,快过年了,你们记得要提前收拾行李。”


    “什么时候必须得转学啊?”祝亦年在祝爱盈耳边悄悄道。


    祝亦年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告别。


    祝爱盈估摸着时间:“快的话下个学期开始之前。”


    “能不能再晚一点?”祝亦年尝试作出挣扎。


    “以你目前的病况一直待在百会毫无好处。”祝爱盈摇摇头,毫不讲情面,“百会医疗和教学资源都很差,你是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的知道吗?”


    “那么以后都不会回百会了吗?外婆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祝亦年仍不死心。


    “不会回来了。”祝爱盈因为小城市的出身不知受过多少白眼,恨不得永作切割,“阿年你还小,长大你就会发现,百会的一切并不值得你留恋。”


    此时祝亦年连应声也难,皱着眉心事重重,直到祝爱盈重新往前走才回过神跟着。


    祝爱盈看出祝亦年的失落,但却不知祝亦年何至于此,不过半年多的时间能建立什么刻骨铭心的关系?对于祝亦年这种情感时常缺失的人更不大可能。


    祝亦年想着跟文向好开口的时机,目光随意抬起时看到面前抱着哭闹的孩子的身影,祝亦年皱着眉,不由讶异:“阿好的妈妈?”


    梁乐娟被这么一叫,看向祝亦年,反应过来曾在小巷见过,目光很快地游移到一旁精英打扮的祝爱盈身上,不由站起来打招呼。


    怀里原本在哭闹的陈晓彬也霎时静了许多。


    “这是我好朋友阿好的妈妈。”祝亦年向祝爱盈介绍,声音有些不情不愿。


    祝爱盈惯常地客套搭话:“快过年了,不带着你女儿一起回去吗?”


    “马上回去了……”梁乐娟拉紧两个小孩,话说一半才意识到所说的并非同一人,才讪讪地笑,“阿好跟她爸爸一起过年。”


    祝亦年听到梁乐娟遮遮掩掩的说辞,一下忍不住大声指责:“骗人!是你不要阿好的!”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交情,突如其来的指责显得过于僭越。


    祝爱盈皱着眉去看明显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祝亦年,不由皱了皱眉,伸手去拉住祝亦年。


    原本畏畏缩缩的陈晓晴一下子被祝亦年吓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在中心是这样学习同人交往的吗?”祝爱盈微倾下身子贴在祝亦年耳畔,有些严肃地说。


    梁乐娟无奈地哄着两个孩子,对祝亦年半真半假地解释:“你是阿好的朋友吧?她不愿意跟我离开百会,说是这边有很好的朋友,我总不能为了自己,逼小孩斩断这边的关系吧?”


    祝亦年一听梁乐娟这么说,所有的火焰霎时都熄灭,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梁乐娟,原本攥紧的手颤了下,松开的指节攥不紧小熊挂件,任其坠落在地上。


    “不好意思我就不打扰你们,我去哄哄两个小的。”梁乐娟拉着一儿一女要走,“别哭了,妈妈给你买玩具好不好?”


    陈晓晴总算稍冷静下来,却盯着祝亦年掉在地上的挂件,颤颤地去指:“我想要这个……”


    “不可以!”祝亦年应激般退了两步,浑身都在颤抖。


    祝爱盈向来不喜欢在公众场合与陌生人拉拉扯扯,更不喜欢祝亦年这种似在发病的执拗状态,这会让她想起手上去不掉的伤疤,想起一段失败的婚姻,想起顺遂人生中平白添进的败笔。


    于是先祝亦年一步捡起那个玩偶挂件,祝爱盈直接递给陈晓晴:“别哭,姐姐给你。”


    陈晓晴拿到想要的玩偶挂件,一下子静下来。


    祝爱盈微笑着目送梁乐娟以及一对子女离去,才严肃地转过头对祝亦年说话。


    “冷静。”祝爱盈转身去捏着祝亦年的双肩,看着在深呼吸而说不出话的祝亦年,“你想要多少个这样的玩偶,妈妈都可以买给你。”


    “但你这样不对,一个挂件而已,难道因为这个又要咬别人吗?”


    “你要知道不理智的决定会毁了你和身边的人。”


    见祝亦年终于平缓了呼吸,祝爱盈才重新直起身子赶火车,给因头晕而坐在休息区的张翠兰打电话,让她带祝亦年回家。


    祝亦年满脑子是祝爱盈的话,呆愣愣地往休息区那边走,忽的抬头看向顶上挂着的时钟,开始不知所措。


    在所剩不多的时间内,祝亦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交上这份有关离别的答卷。


    离别太复杂,意味着非彼此不可的交集都要归为原点。


    可怎么归为原点?


    与公式逆推一样吗?


    原本彼此一步步走近,如今要及时转头,才能再次归为原点吗?


    可她马上已经不得不转头,被如同钓在马前的萝卜一样的承诺钓着的文向好怎么办?


    不肯转头怎么办?


    根本无法处理的感情让祝亦年似在被催促着,慢慢开始觉得窒息,整个胸腔都在发麻,喘着气时眼前一片又一片模糊。


    而同一时间,文向好几乎是踏准梁乐娟所报时间走入火车站。


    她其实不缺这五百块,但却很希望这五百块能成为亘久不变的伤疤,时时刻刻提醒她不要因为时间的冲刷而忘记,而抱有幻想。


    在所讲的检票队列,文向好找到了梁乐娟一行人。


    陈晓彬不像是吵闹不肯走的模样,如今正跟着陈晓晴一起玩着手中的玩偶。


    文向好皱着眉不想再走近,可一转头见意识到什么,立刻又回头看,才发现其手中的玩偶跟她送给祝亦年的几乎一样。


    于是文向好立刻小跑过去。


    梁乐娟看见文向好,拿出手中一早准备好的五百块,等文向好过来时给她。


    手机里对文向好说的不过是威逼利诱,梁乐娟觉得在文向好生日当天抛下人就走始终不太好,不过却不会低头道歉,只能企图用五百块来掩盖对文向好的那些歉疚。


    可怎知文向好招呼也没打,直接一把抢过陈晓晴手中的挂件,压抑着声音问:“哪来的?”


    此刻小熊挂件回到手中,文向好看见小熊侧边的布标,才百分百确定这就是她给祝亦年。


    游乐场出了一个活动,购买的每个玩偶都可以到前台打一个专属标号。


    文向好给祝亦年打的标号,正是她养伤回来见到祝亦年的第一天。


    0912。


    “你干嘛!是那个姐姐给我的!”陈晓晴颤着声音呛文向好。


    早已转头的文向好听及此,脚步霎时一顿,又重新启程,在偌大的火车站埋头走着,看似有目的地,却逆着人流,好似只是横冲直撞。


    不知走了多久,文向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脚步生生顿住,又一个箭步追了上去。


    “阿年!”文向好抓住祝亦年的肩膀。


    祝亦年应激般甩开文向好的手,看清眼前的人后,脸色反而更加苍白。


    “为什么……这个玩偶挂件在陈晓晴手上?”文向好面对祝亦年,原本不敢诉说的火气泄了一半,委屈更甚,此刻只能勉强忍着声音的颤抖。


    祝亦年的眼睫不停缠着,全身却僵直不动,像被人逼入绝地的困兽。


    文向好从不知原来彼此可以这样。


    “是陈晓晴硬要拿走的吗?”文向好向前用双手握住祝亦年肩头,将自己的猜测说出,“他们就是这样,我帮你……”


    “是我给她的!你能不能不要再缠着我了!”


    似再也忍不了,祝亦年一把推开文向好,把逼急的话脱口而出。


    彼此之间静了一瞬,刚好赶春运的大队人伍恰好从中赶路,把两人隔得好远——


    作者有话说:明天的更新还会有一点点回忆收尾[求你了]


    第47章 出走 灿烂的一切没有等到今晚的主人翁……


    文向好等不及拿着行李的人伍往前离开, 便忍着脚软奔出火车站。


    奔得越快,才能让因悲痛而越来越重的呼吸显得正常,才能让眼角的泪来不及流下来。


    文向好试过很多很多次这样如同胆小鬼般逃避旁人给予的伤害, 可从来没想过这一次的主角是祝亦年。


    她想不明白, 明明每次她总会找到情有可原之处,可这次却忽然如同宕机的机器, 不想找。


    临近春节的火车站十分塞车,坐上的公交走走停停,文向好的后背被推着一时前一时停,但脑海里祝亦年说的那句话屹然不动。


    许久许久, 文向好终于低头,开始回想查到的关于阿斯伯格的资料,尝试着为祝亦年找遍理由, 可目光触及还握着玩偶挂件的手, 柔软的触感偏偏化为利剑, 将所有欲盖弥彰刺破。


    伤人就是伤人,就算试图一叶障目也无济于事。


    一股绝望涌上心头,文向好不明白为什么得阿斯伯格的并不是她,但却只有她被囿在了祝亦年和文向好一百年不许变的友情里,只稍一想祝亦年话里的意味, 烦躁,不安,悲伤, 愤怒,所有秩序被打乱才会产生的情绪涌入胸腔,让她透不过气。


    回到便利店后面仓库的员工宿舍只不过二十分钟,可文向好却觉得已过了一世。


    之前约定好一同去邻市工厂打寒假工的小陈早已在仓库后门等候, 并告诉文向好好消息,老板要提前开工并愿意加工资。


    看着小陈开心的模样,文向好待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也应该扯起嘴角一起笑,可不知道脸是否被风吹得麻木,什么表情都做不出。


    行李被匆匆收拾完,文向好跟便利店老板打好招呼,可却迟迟还不肯上去邻市的大巴,只是望着路的尽头。


    可祝亦年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文向好从未告诉过祝亦年她还有在便利店打零工。


    祝亦年不知道的是,其实她们之间的联系好像也没这么紧密,现在那句话一出,好像衬得这一切只是她一厢情愿。


    可病床前的承诺是假的吗?大鼻子狗是假的吗?之前的并肩都是海市蜃楼吗?


    她可以生气吗?文向好皱起眉,忍着起伏的呼吸,却依旧执着地绞着手看一条不会有期待的人出现的路。


    可她真的很希望得到一句解释。


    文向好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要跑,为什么要像旁人打骂她时一样跑掉,明明祝亦年和其他人不一样。


    祝亦年刚才的样子很像在应激。


    或许,或许她不跑掉,就能问清楚祝亦年究竟发生什么事。


    司机抽完一根烟准备坐上驾驶位,对出发已经下了最后通牒。文向好没有时间再等待,只能收回目光,跟着一行人一起出发去邻市。


    春运的队伍行过,祝亦年看不见文向好的身影,顿时惊得浑身颤抖,像没头苍蝇般胡乱跑着,却不知道文向好此时去了哪。


    “阿年你去哪啊?”休息区座椅上的张翠兰看见祝亦年正在乱跑,大声喊了句。


    祝亦年大口大口喘着气,有泪水从惊恐的大眼留下:“外婆,我……”


    “我对阿好……说错话了……”


    祝亦年以为唯有拉远距离才能打破原本固若金汤的承诺,但她从未想过用这种方式。


    可当时逼近的身影在祝亦年眼中仿佛已不是文向好,在一片白的意识中犹如洪水猛兽,一步步逼近,逼问她要怎么能许下承诺又先一步违约。


    口不择言说出那句话后,祝亦年所有的意识才回笼,意识到自己的罪该万死。


    她最看不得阿好被人推开,怎么这次推开阿好的人是她呢?


    张翠兰不知道发生什么,抱着呆呆的只会流眼泪的祝亦年,有些着急地说:“那就快点解释呀!讲对不起很看时机的!”


    “那我要去讲对不起!”


    总算缓过来的祝亦年风风火火拉着张翠兰去找文向好,可学校、饭店后厨乃至有文强的家,都不曾找到文向好。


    一天,两天,离年关越近。


    祝亦年问遍身边的人都无果。班主任,同学,甚至文强。只有饭店的华姐说文向好或许是去厂里打寒假工。


    但祝亦年并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文向好好像真的被她伤透,然后躲在一个她不知道的角落。


    祝亦年从来不知道的角落,没有办法传达对不起的角落。


    文向好对她生气,不再当她最好的朋友,明明是打破承诺,让文向好放弃留在百会跟梁乐娟重新加入新生活的好机会。


    可祝亦年却觉得不应该是这样,明明她很想很想一直和文向好在一起。


    人为什么会用有两份完全不一样的感情呢?


    祝亦年觉得自己好似被撕裂,怎样做都不是,每一封道歉信都先被写满然后再被撕掉,迟迟不能也无法交给文向好。


    祝爱盈处理好工作后又再返回百会,专门组织了一场饭局请祝亦年班里所有同学及老师吃饭,感谢大家一直对祝亦年的照顾。


    这一晚,前所未有的温暖包围着祝亦年,可祝亦年却觉得很想逃离。


    但祝爱盈不会允许,所有的欢声笑语不会允许,不会允许她再做个不合群不正常的边缘人。


    做个不正常的边缘人好吗?好啊。她就能一直跟阿好在彼此的世界里一起报团取暖。


    做个不正常的边缘人好吗?不好。如果她是个正常人就不会处理不好关系,就不会说错话。


    在必须出发去美国过年的当天,祝亦年把十张写了又撕掉的道歉信重新拼好放在信封,又在最上面放下一张红纸。


    「阿好,对不起,我并不是想要跟你说这些话。我只是要去曼港读书,我怕辜负对你的承诺,不知道怎么办好。


    现在我好像稍微想清楚了,我们彼此留下地址和联系方式,你可以跟妈妈去过新生活,我有零花钱,可以让外婆带我过来找你。


    这是我在曼港的地址和新办的电话,如果你愿意原谅我,请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你要去的地方吧。」


    这个信封被祝亦年交往饭店前台。


    只可惜祝亦年并不知道这封信被新年里格外红火的饭店当做碍事的废纸不小心扔掉。


    也并不知道祝爱盈的工作未发生调动,这次去美国过年就再也没有回国内。


    而文向好也同样不知道。


    在那年冬天每天如一日的流水线里,文向好每天唯一一件事就是期待着何时能够结束寒假,何时才能够回到百会重新开启新学期,见到祝亦年。


    哪怕没有对不起都好。


    可新学期开始,文向好迎来的却是一旁空荡荡的课桌。


    班主任语气平常地宣布祝亦年转学去曼港的事,并给全班同学分发祝亦年送给大家的巧克力。


    文向好得到一颗与别人毫无二致的巧克力,然后沉默地听着身旁的同学回忆着祝爱盈的美丽大方,还有那场她从未参加过的饭局的美味佳肴。


    一瞬间,文向好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一个痴心妄想的美梦,可抽屉里放着的书包还挂着大鼻子狗,柔软的布料有一搭没一搭蹭在手心。


    不知过了多久,文向好才意识到祝亦年再也不会回来百会了,连桃木巷那个家都被永久上锁。


    而她们之间没有电话,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因为她的贫穷,她没能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只能踏着一双廉价的布鞋,一遍又一遍走过曾经在一起的地方,确定彼此真的彻底失联。


    在被抛下一句狠话后失联。


    纵使被抛弃是她人生中总是遇到的主题,但文向好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书就它的会是祝亦年。


    像个傻子般怔愣好几天,文向好才放弃幻想,同一个孤独的影子般回到自己的座位,然后定定看着覆在课桌上的回南天潮湿水汽。


    原来春天已经到来。


    但文向好却觉得自己已经被永远抛弃在去年冬天,再也不会复苏了。


    …


    文向好咬着唇,死死地睁大眼睛,可眼泪却越来越多,一滴又一滴打在祝亦年肩上。


    祝亦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紧紧抱住文向好,皱着眉有些无措地拍着文向好的后背,只敢很轻微地偏着僵直的脖颈,然后倾耳去听其克制的哽咽声。


    肩上晕开的大片大片的湿濡让祝亦年忍不住心头一颤,喉头跟着滚动,一种不知道能不能与文向好同频共振的思绪涌上,把眼眶也冲得发热。


    祝亦年不知道文向好为什么会这么怕过山车。


    文向好在她眼里明明永远像战士一样无坚不摧。


    当初能用瘦弱的身躯背着她走出封闭的世界,告诉她并不是不正常人,而无论如何身边都能有文向好。


    可她偏偏十年前对文向好说了错话。


    祝亦年不知道文向好有没有对过去释怀,只是这十年祝亦年依旧耿耿于怀。于是学着八面玲珑,学着完美应对人事,学着不说错话。


    本来祝亦年以为这七天会比以往做得更好,可如今看见文向好止不住地掉眼泪,却开始茫然失措起来。


    不知道自己的拥抱有没有比十年前更坚实,能给文向好微不足道的安慰。


    “你可以哭。”祝亦年将双臂收得很紧,仿佛两人要共同沉沦这片幽蓝天地,“哭很久都可以。”


    可以。很久都可以。


    两句安慰清清楚楚钻进文向好耳朵,文向好半阖的眼皮再也撑不住般放松下来,更多泪滚落,此时唯有用力咬着颤抖的唇,才不至于发出呜咽。


    没有人跟她说不可以,她也可以在这个拥抱的时刻,不用对自己说不可以。


    十年前无处安放的委屈就好像在阴霾里漂泊的蒲公英终于落到了实处,被压抑的时光成为催化剂,比十年前还要强烈的思绪翻江倒海地涌来。


    文向好以为自己要溺水了,可却又实实在在被祝亦年托住,就好似心中的不是可怖的海啸,而是泛着细浪的浅海。


    文向好很悲哀地发现,其实她很想要的只是一个拥抱。


    她恨了十年,怨了十年,把这当作自己孤身一人咬牙坚持的养料,努力长成一棵能独挡一面的大树,然后用铸就的坚强躯壳,骄傲地跟祝亦年说,没有你又怎样,我依旧能成长得很好。


    但文向好今天才发现自己从来口是心非,她一直想说的其实是——


    我那个时候真的很痛很伤心,可不可以抱抱我。


    在所有力气都化在祝亦年怀抱前,文向好推开祝亦年,后者后知后觉才慢慢收回手臂,却在半路生生顿住,用指腹抹掉打湿文向好脸庞的泪。


    祝亦年抹得很认真,把文向好脸庞上已经变凉的眼泪用温热的指腹卷走。


    偌大的玻璃里水母正缓缓踱步,带着幽微的光,好似一盏盏浮游的灯笼,光芒掠过玻璃 ,似有万千星雨碎落,映在祝亦年面庞。


    文向好细细看着祝亦年,看着那双幽兰也掩不住通红眼眶,看着那落在她身上的柔软的目光。


    云销雨霁,一切被当作不甘心,当作怨恨的阴霾被一场拥抱搅散,一颗心重见天日。


    胸膛里的心脏正在怦怦加速,文向好呆愣在原地,不知涌起的是害怕还是震惊,四肢百骸似是血液逆流般发麻。


    怎么办,好像十年来从来都不是因为不甘心而恨,而是因为爱而不甘心。


    可恨仍有着陆之地,爱呢?着陆在祝亦年早已付诸别人的心上吗?


    “我不想玩了。”文向好挪开颤着的目光,控制着呼吸,轻声开口。


    祝亦年没有多犹豫,牵起文向好的手:“那我们现在回去。”


    文向好控制着在发抖的面庞,勉强勾起嘴角,却是手腕一转,躲开祝亦年继续牵引:“你先回去好不好?”


    一句意味并不太明确的话让祝亦年顿时目光定定在文向好面上,不顾躲闪又重新拉上文向好的手腕:“我订了维港附近的餐厅,今晚有烟花,一起去吧。”


    “我的签证今天到期。”文向好解释,眼眸闪着还未褪去的光,“你先去,我去关口续签,再同你一起吃饭好不好?”


    就像看见时钟快要到达十二点的灰姑娘,文向好必须离开曼港到达关口。


    文向好本以为祝亦年会问为什么不能一起去关口,怎知祝亦年却很快答应,没有一点追问。


    这种只不过七天又重新生出的信任让文向好不知道此刻是该喜还是该悲。


    祝亦年将文向好送至口岸,欲目送其走入关口,可文向好走了几步,又回头去找祝亦年。


    “重新签注需要等待几个钟。”文向好特意提醒。


    “嗯,那我先去餐厅。”祝亦年展示足够的信任,“等搞定一切,我打电话给你,来接你。”


    文向好含糊地哼了声,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但祝亦年都当作是应允,如今才展开笑容,驱车返回维港边。


    文向好走到目前无人用的自助签注机前,拿出自己的通行证以及与通行证摆在一起的过关小票。


    七日,如梦一般。


    原本的一场报复最终如下下签所说彻底失败,但打败她的不是祝亦年越来越亲近的关系,而竟然是她十年都未发觉的隐秘的爱。


    文向好看着小票上渐渐要褪色的日期,继而收紧手心,一股无可奈何的胆怯漫上心头,让其最终与自助签注机擦身而过,连头也不回。


    晚上,维港烟花应时在上空绽出,丝丝点点的光斑坠落,透过落地窗,洒在桌面摆着的被打开的手链盒和一束花。


    祝亦年一次又一次折返在关口和维港,一通又一通电话拨出又被通知是空号。


    烟花落幕,鲜花失润,手链黯然,这灿烂的一切都没有等到今晚的主人翁——


    作者有话说:旧事已过,人要往前看,她们后面都会说开的[求你了]


    第48章 修改中可不买 祝亦年日记


    4.25


    医生让我开始写日记, 因为这样可以帮助调解心理状况,还能辅助训练社会化。


    但我觉得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记录的。


    其实还有一件。


    今天依旧是没有等到阿好电话的一天。


    是否越洋电话会无法打通?


    我将查一下-


    4.30


    原来越洋电话很贵,阿好打电话给我会花很多钱。


    那她可以不打给我好了。可是我还是很希望她能打,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在新的学校依旧被当作异类孤立嘲笑。但我并不想分析他们的神情心理, 尝试融入他们。


    但妈妈不喜欢我这样,还要邀请大家到家里开party。


    于是我又在想阿好。


    今天陪外婆逛唐人街, 去了一家茶楼点一盅三件,要是阿好在就很好,刚好可以吃完。


    不过唐人街的茶点一点也比不上百会的-


    5.12


    我反击了。对欺负我的同学。


    但闹得很大,年级里很多人知道我并不正常。


    外婆本来就不开心, 知道我的事后直接身体不舒服住院。


    我很愧疚。或许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5.14


    这两天出游,我尝试着开始套用公式,好像很管用, 有一些同学开始愿意和我亲近。


    但我还分不清他们是否真心。不过这也没关系。


    我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好些了, 可阿好却不知道。


    游玩结束还去探望外婆, 外婆很想回百会看一看,我也是。


    阿好,我很想你,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6.10


    外婆突发脑出血,离开人世了。


    在这里没有其他人和我一样记得百会的时光。


    我很不好-


    12.27


    生日快乐, 阿好。


    今天有吃到生日蛋糕吗?这边有一家很好吃的蛋糕店,真的很想带你来试试。


    「两年后」


    7.10


    医生说我的社交练习已经做得很好,甚至情感电影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其实我已经不需要日记。


    但今天我遇到一件做得不够好的事。


    同一个滑雪社的男同学给我送花, 还说喜欢我。


    我当时的做法是学习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礼貌婉拒。但那个同学依旧很伤心,我不知道该怎么改进。


    我开始想象一个例子,于是我想起阿好,几乎在脑海里是挥之不去。


    却发现如果阿好给我送花并说喜欢我, 我完全想不出拒绝的话。


    并且心脏会怦怦跳。


    为什么?-


    7.20


    我明白了。


    喜欢才会心跳加速,才会天天想念。


    我喜欢阿好-


    12.27


    生日快乐,阿好。


    你会不会已经忘记我了呢?没关系,那等到我的生日,我会许愿你不要忘记我-


    12.27


    生日快乐,阿好。


    我好像开始模糊时间了,只有在算自己的年龄的时候,才会记得我们分别了多久。


    明明我一直对时间很敏感。


    可能这就是一种自我欺骗-


    12.27


    生日快乐,阿好。


    今天下的雪很大,到处都在过圣诞节,阿好你有没有庆祝过圣诞节呢?


    哈哈,其实我会给你准备两份礼物。


    一份圣诞礼物,一份生日礼物。


    什么时候有机会一起拆开呢?-


    12.27


    生日快乐,阿好。


    前几天我带着外婆坐飞机回百会了。


    桃木巷的家已经很多灰尘,我一个人搞了很久卫生。


    你的东西我都放好在柜子里。


    今天走了好多地方找你,才发现百会的变化好大。你也早就离开百会。


    可我真的很想再见你一面。


    但当初你决定不再打电话给我,是不是已经不可能再接受我的道歉了。


    「两年后」


    3.24


    我回到国内工作。


    我们现在的距离会不会更近些了呢-


    4.20


    又买了柑橘香氛,和你送我的,除了编号,其余一模一样。


    …


    8.22 晴


    原本我想把这一切都当发梦,但当时阿好推开我了。这和这么多次的梦都不一样。


    其实我现在仍觉得自己在发梦。可阿好正在我的家里。


    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还让我带她在曼港玩七天。


    所以我真的真的再见到阿好了!


    外婆真的保佑我再次见到阿好了!


    阿好比我想象得还要漂亮,但身上的疤很明显,不知道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但是不能急祝亦年。


    慢慢来慢慢来,这次绝对不能再轻举妄动-


    8.23 晴


    今天的行程很丰富,心情也变化很多。


    阿好躲起来吃雪糕差点把我吓到。或者说已经把我吓到。


    不知道会不会表现得太过激让阿好觉得我很奇怪。


    幸好阿好很快翻篇,还给我买阿黄熊。


    原来不是只有我记得百会的一切。


    喝了阿好煮的咖啡,还一起做饭。


    其实阿好还邀请我一起到房间看星星,但我不能去。


    不能露馅知道吗祝亦年。


    好吧其实还是偷偷趁阿好睡着的时候抱住她。


    我会对日记诚实-


    8.24 多云


    去露营,不好。


    为什么有这么多无关的人围在阿好身边,这明明是我们的曼港之旅。


    阿好受伤了,还一直问我关于Eris的问题。


    我并不想谈论这个总是越过边界的合作伙伴,但并不想在阿好面前表现得仍然像个执拗的不正常人。


    可是阿好还是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了-


    8.25 阴


    Eris骗我出来谈工作,实际又在表白。


    我讨厌她。


    更讨厌她告诉我阿好去的地址是酒吧-


    8.26 晴


    我亲了阿好。


    我亲了阿好。


    我亲了阿好。


    虽然多次试探,阿好并不想提起这件事,我只能当做忘记好了。


    但阿好很敏锐,发现我有喜欢的人,还说朋友和爱人的界限不一样。


    该怎么办好。


    好吧,我完全不能真的当作忘记-


    8.27 晴


    阿好好像愿意跟我越来越亲近,教我折元宝,帮我遮阳光,还主动关心我。


    婧其说得对,我不甘心只做朋友。


    抽到上上签,我认为可以相信是个好兆头-


    8.28 晴


    遇到骗阿好的骗子,他很自大,我赢了他。


    阿好好像很感动,眼睛很红,虽然很漂亮,但我不想看她哭。


    阿好一直在问有关我喜欢的人的问题,不如我坦白就是她吧。


    明天维港有烟花,是个表白的好时机-


    8.29 晴


    阿好走了。


    已经过去五小时四十三分钟,没有回来。


    第49章 重见 “你好。”


    八号风球袭过曼港不过是一席间的事, 文向好离开关口不过半天,警报就一再升级,把曼港封闭成一座只有风雨的孤城。


    港城新闻把曼港近日发生的大小事情一一报道, 再一次提及半个月前风球未过境时的那场维港烟火, 可想而知那天的烟花是那么盛大。


    只不过出租屋里的电视机过于陈旧,声音沙哑含糊, 小小方方的屏幕里还有几条彩线,把屏幕里的曼港衬得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纵使这样,文向好也依旧让电视机完整播完港城新闻,直到响起结束曲, 才拿起遥控器将电视机关掉。


    出租屋霎时陷入寂静,只有铁门挡不住的,外面时不时的脚步和交谈声, 但很快这些细密声都被窗外的忽如其来的雨所掩盖。


    秋天是台风的季节。


    文向好跑去把窗户关上, 把晾在阳台的衣服抱回来放在沙发。


    一件一件折好, 文向好才发现似是少了一件T恤,转过身打开衣柜,可眼光未望去便生生僵在原地,然后吱呀一声关上柜门。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


    文向好望着被雨水浇得看不清的玻璃,一只手的指腹不自觉摩挲着, 然后拿起手机,掰开手机壳拿出放在里面的便签。


    然后对着微信添加朋友搜索框,边看边输入那串其实早已会背的数字。


    敲下数字, 摁下搜索,屏幕再一次弹出文向好熟悉的账号界面。


    一个昵称是Elaine,头像是黄色小熊的账号。


    跟每次搜索一样,文向好点进朋友圈那栏, 但分明又心知肚明,未添加好友的朋友圈对于陌生人来说只有一条横线。


    一番无意义的操作后,文向好似是不甘心般,点开头像那只黄色小熊,与那黑色的豆豆眼对眼一会,才熄灭手机,起身去穿好工作服。


    她真的做到了不告而别,一走了之。


    每次想起这样的结果,都会让文向好不得不心一颤,脑海里开始想象祝亦年可能会有的反应。


    应该会比坐摩天轮那天,祝亦年发现她不接电话,躲起来吃雪糕时的脸色更加苍白,眼睛会更红吧。


    心脏止不住地惴惴,文向好闭着眼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生生止住脑海里愈演愈烈的画面。


    可文向好深知当初生出报复心思时,她便没有设下回头路。


    联系方式没有,电话是即将注销的号码,连住址都是假的。


    她封死了祝亦年可以找到她的所有出路,如今彼此的联系,只有那张被文向好摆在手机壳里的便签。


    但文向好不知道该怎么摁下拨打,用什么解释作开场白,又将自己根本见不得光的爱放在何处。


    这种无措从关口离开那天开始,便一直缠绕着文向好。


    但时间和余额并不允许文向好继续停留在无措里。


    从关口回来后,文向好打开去曼港之前便做好的找工作备忘录一一应聘。可秋后岗位僧多肉少,文向好学历条件并不占优,连续奔波几天无果,干脆决定送外卖过渡。


    文向好亮起电动车的前灯,刚带好头盔准备出发时,却接到送外卖结识的妹妹的电话。


    摁下接听键,手机那端传来刘小真在大雨里虚弱的声音:“向好姐……能不能帮帮我……”


    文向好顿时一惊,让刘小真别着急,断断续续听完来龙去脉,立刻去药店买完布洛芬去找刘小真。


    即使是周末,下着暴雨的商业街也只有三三两两的游人。


    雨幕把视线全然遮住,文向好不由减慢速度左顾右盼着,才在一处避雨地找到刘小真。


    刘小真本想再接一单外卖就收工,怎知刚拿到餐盒,小腹就传来一阵有一阵的痉挛,疼痛让刘小真甚至无法直起腰,只能穿着雨衣趴在电动车头,发出低低的呜咽。


    “小真?”文向好看着那蜷缩的身影,立刻拿着药下车,“还可以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文向好蹲下身去看,发现刘小真的发梢已被雨水打湿,一张脸白得不像话,一双手更是冰凉。


    “我带了药,你先把药吃了。”文向好拆开药,拿着保温杯喂刘小真,“我现在打120。”


    所幸这里离医院不远,文向好拨打120后陪刘小真等了不过十分钟,救护车已经到达。


    刘小真吃过药后恢复了些力气,碰了碰文向好的手:“向好姐……我还有……一单外卖没送,能不能帮我跟那个顾客道个歉……然后我把单转给你……”


    “我帮你送吧。”文向好拍了拍刘小真的


    手。


    下暴雨的单价会比平时高很多,刘小真因为家里困难,刚成年便早早出来打工,平时省吃俭用钱都不敢多花,文向好不想刘小真忙活一通还亏了钱。


    “我的手机没密码,你先拿着。”文向好把自己的手机放在刘小真旁边,“我拿你的手机去送,送完我立刻去医院看你。”


    文向好说这番话时并无什么表情,可刘小真知道文向好向来是面冷心热,只稍一想便知道其为何这么做,哽咽着声音道:“向好姐,谢谢你。”


    “我也没做什么。”


    文向好有些无奈地握了下刘小真的手,目送救护车离开后,才拿起刘小真手机,先给单主发了句抱歉。


    「很抱歉因为下雨耽搁了时间,十五分钟内给您送到可以吗?」


    这位叫“年小姐”的顾客并未因为外卖延迟送达而投诉,反而非常体谅。


    「没关系,路上注意安全最重要。」


    得到回复后,文向好才去看目的地。


    方逸酒店大堂。


    十五分钟后,文向好紧赶慢赶总算到了方逸酒店大堂,拖着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雨衣走进大堂将外卖放在前台,然后走到酒店外的遮檐,拨通电话。


    “喂年小姐您好,您的外卖已经为您放在大堂前台。”


    文向好用惯用语句作为开场白告知这位年小姐。


    可对方却不像其他单主般回复,电话那头只有沉默,细细去听,才能听见沉默里渐渐明显的细微呼吸。


    “喂?喂?”文向好皱着眉又唤了两声,听见对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才放下心来,“您不用着急,外卖还是热的,我就不打扰您了,再见。”


    文向好赶着要回去见刘小真,只叮嘱一句便把外卖放在前台转身离开。


    “别走!”


    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回应,只是文向好早已把手机拿离耳畔,让那声带着哽咽和强势的挽留被敛在雨声里,并无人知晓。


    祝亦年几乎是等电梯门一打开便冲出去,一路狂奔的模样让旁人纷纷侧目。


    “文向好!”


    祝亦年几乎是冲到雨里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雨滴一下子把浑身打湿,最先湿透的是那双已然通红的眼睛。


    只可惜雨实在太大了,一切声音都只能淹没在没完没了的雨里,那抹身影浑然不知,只骑着车慢慢消失在看不清前路的雨帘中。


    前台的服务员不明所以,赶紧拿伞过来遮住祝亦年,无意间碰到祝亦年的手,才发觉冷得吓人。


    祝亦年望向那抹不会再回头的身影,才渐渐敛起面上的神情,只有一双眼仍在死盯着,握住伞柄的手收紧又放松,才后知后觉跟身旁的人说了声谢谢。


    回到房间,祝亦年却并不急着去换衣服,只是立刻去打开通话记录,再重新拨打最上面的那个电话号码。


    祝亦年听着一声又一声嘟声,内心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烹,可四肢百骸都被湿雨缠得止不住发冷颤抖。


    “……喂?您好?”


    电话终于被接起,只不过却和适才的声音完全不同。


    祝亦年先是呼吸一滞,直至辨出完全陌生的声音,才很慢地把气息吐出,压抑着声线道:“您好,我是送至方逸酒店的外卖单主。”


    “……您好……难道是今晚的外卖有什么问题?”刘小真不由抓紧手机,不曾想会给文向好带来麻烦。


    “没有问题。”祝亦年话语一顿,“只是我想问,今天给我送来外卖的,不是您吧?”


    刘小真这下着急了,不知道电话那边意欲何为:“今天我肚子突然痛,是我同事帮我送的,如果有什么问题您跟我说!”


    祝亦年敛下眸,把瞳眸里山雨欲来的涌动阖进眼皮,而后很轻地笑了声,面上依旧是:“好的,外卖没问题。


    “我只是想确定一些事。”


    “……好的。”刘小真听着电话对面有些喑沉的声音,不知为何心仍有些惴惴,正想礼貌地快点挂掉电话,又立刻被叫住。


    “请问怎么可以再点到您送的外卖?”祝亦年出声问,眼前似乎又出现文向好消失在雨幕的模样,“每个骑手会固定一个片区吗?”


    “嗯……”刘小真不明所以,只听到电话里发出很轻微的呵笑,紧接着是在礼貌不过的再见。


    祝亦年把电话挂断,又重新走到房间的落地窗前,看着不远处车水马龙的马路。


    如龟速移动的轿车之间的缝隙,总有几抹身影在穿梭,祝亦年很慢地抬起手,指尖抹向那些如芝麻般大小,根本分不清是谁的骑手。


    祝亦年皱了皱眉,又很缓地舒开,可双眼却不曾眨过,似要把这幅雨烙刻在脑海。


    雨下得没完没了。


    刘小真做过一番检查后确定并无大碍,文向好去医院看过后放下心来,继续如往常那般跑单。


    最近迎来台风季,文向好在方逸酒店那单差点超时的教训下,决定把外卖订单路线规划得尽可能合理些,省得在雨途耽误时间。


    正值傍晚,文向好预想若路线能够经过出租屋,便能回去拿些吃完的干粮备在身上,而此时刚好接到一单送到出租屋楼下的订单。


    对方点的是双人份家常菜。


    上汤枸杞叶,蒜蓉扇贝蒸粉丝,姜葱炒滑鸡。


    很平常的菜式,这家店的许多订单都点过这些菜色。


    可这样的组合让文向好不禁想起在曼港的第一天,她自作主张为祝亦年做的那餐饭。


    心头一颤,那张外卖小单似是烫手般,文向好只不过轻轻一触便放开,挪开目光继续开向回家的路。


    文向好将车停在路口,拿着外卖往楼梯口赶去。豆大的雨往面上泼,文向好不得眨了眨眼,可看见前方不远似鬼魅的身影,不得一骇,脚步立刻顿住。


    那直愣愣站在雨中,被雨浇得不大分明的身影……好像祝亦年。


    文向好用力抹开眼镜上的水,脚步愣在半空迟迟不落,不过还有十几米便到家门口,可硬生生没有下一步行动。


    虽然这半个月来经常在梦中梦到过祝亦年,可未曾有一天像今日一样直接在眼前出现幻觉。


    文向好一时生出一种连自己也觉得羞赧的期待,可渐渐那一丝期待又被害怕和纠结所吞噬。


    她们之间明面上已没有任何关系,像十年前一样,而唯一的联系,如同抓住风筝的线一样的便签纸,被她这样的胆小鬼紧攥着。


    只不过一个相似的影子已让文向好惧怕向前。


    可外卖提示还有五分钟超时。


    文向好顾不得其他,把这归因于饿出幻觉,横下心边抱着外卖边拨通界面提供的虚拟号码,往前方似乎被浸在雨中的楼梯口奔去。


    电话不过嘟了一声便被人接起。


    “喂你好……”


    文向好说着惯用开场白,一边欲往楼梯口上奔去,怎知却被那抹被雨浇得透透的身影一把抓住手腕,然后话语被对方打断。


    “你好。”


    祝亦年一只手在耳畔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文向好,可声音却十分平静,完全不像发生过半月未见又你逃我追,平常地同文向好打招呼——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大家日记篇没写好 ,后续会继续修改,先向前推进


    第50章 光临 “一起睡。”


    一阵寒毛顿时从手腕覆着的冷传遍全身, 文向好很慢地扭过头,耳边只听到噼啪的响声,却分不清究竟是雨还是自己的心跳。


    彼此谁也没说话, 只有眼神在交汇。


    文向好用目光很慢地划过面前祝亦年的脸庞, 这半个月以来,无论是春梦亦或梦魇, 这张面庞总是挥之不去,让文向好觉得,她好似从未离开过曼港。


    但梦中人如今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如今不是在曼港, 亦不是在百会,而是在一座对常年在外留学的祝亦年来说,未必会知道的边陲小城。


    祝亦年的脸颊比半个月前瘦削不少, 平日梳得光洁的黑发被雨水浇湿, 发梢有些乱地贴在死白的肌肤, 可一双眼却红得过分,可一动不动的瞳眸并看不出什么波动。


    平静。但因为平静,才可怕。


    “你……你为什么要淋雨?”


    文向好反应过来,才觉得打在身上的雨一下又一下带来闷痛,于是压着有些哑的声音, 反手把祝亦年扯到楼梯角。


    深处的楼梯角一下子减下不少雨声,两人在狭小的晦暗里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还有衣角滴落水渍的声响。


    祝亦年没有回答文向好的问题, 只用目光慢慢在文向好脸上逡巡,让文向好觉得自己就像待宰的羔羊。


    一阵后怕让文向好忍不住同以往一般筑起防御,反抓住祝亦年的指节一下松开,雨靴因退后在水泥地面擦出声响。


    “阿好。”祝亦年跟以往一样唤了文向好一声, 然后勾起唇一笑,眉眼弯弯,如同话家常般,“我点了外卖。”


    “去你家一起吃好不好?”


    祝亦年往前一步抓住文向好的手,湿漉漉又带着温热的掌心比适才挽得松些,却让外卖盒的重量摊在两人身上。


    分明应该觉得手轻松不少,可文向好屏住呼吸看着占满视线祝亦年,瞳孔不由自主地颤着,挥之不去的凝滞从手腕开始蔓至全身,而沾着水的雨衣酿成一股又一股窒息的烘热。


    “……好。”


    文向好下意识一个转身,期待让空气流动起来冲散这股冰火两重天,因此什么疑问都被抛之脑后,只知道不能再对视下去。


    太快的转身让文向好错过祝亦年面上转瞬即逝的笑容,不过却仍甩不开祝亦年那犹如夏日晌午空气般的粘稠目光。


    文向好带着祝亦年走上回出租屋的楼梯,一前一后,两人又再无话,逼仄的楼梯唯有两人并不重叠的脚步声。


    文向好僵硬着背脊,密不透风的雨衣带来一阵又一阵的热潮仍挥之不去,把心里说不出的想念、内疚还有心虚放在这股不会停息的火里煎熬。


    唯有经过楼梯转角,面庞被扑上卷着雨丝的风,头不自觉往侧一偏,眼梢见到祝亦年的淡然模样,心里才稍稍落下。


    但文向好不知是安心还是落寞。


    拧开门锁,文向好将钥匙放在玄关,很快蹲下身在鞋柜找拖鞋,寻到一半才想起前两天拖鞋被流浪狗当玩具咬破,备用拖鞋被她临时穿着,于是一阵尴尬漫上心头,不知如何是好。


    “家里没有过客人?”祝亦年坐在一旁的小板凳,只离文向好不过咫尺,以至于两人身上的水滴在衣摆接触时凝成一股,落在地上。


    文向好闻言指尖一蜷,听出祝亦年的言下之意,不由有些头皮发麻:“只有一个同事妹妹来过。”


    “那我光着脚吧。”


    祝亦年颔首回应,那双始终将目光定定摆在文向好身上的眼总算一眨,挂在眼睫的水珠落下,让文向好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雨珠,还是祝亦年的眼泪。


    “不能这样。”文向好皱了下眉,出租屋的地板时常潮湿,祝亦年淋雨还光脚走指不定要生病,于是拿拖鞋的手欲伸又止,“要不……”


    “好,我穿你的。”


    文向好话才起了头,祝亦年已经接上话,被雨淋得冰凉的脚拖鞋一伸,把那股湿濡染到文向好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背。


    与温热肌肤全然不同的冰凉让文向好一激灵,一下子站起身,扯开扣在身上的雨衣,让无处安放的热流得以有所出口。


    还未喘口气,祝亦年似不依不饶地跟着一起起身,明明眼神敛着暗光,像是疯长的藤蔓,可话语却十分礼貌客气:“我能借浴室洗个澡吗?”


    文向好扫了眼全然贴在祝亦年身上的衣物,很快低下头,看着两人脚边融为一滩的水,含糊地应了声好,立刻转过身把雨衣丢在一旁,似是逃离般走入卧室为祝亦年拿衣服。


    看着密闭阴暗的衣柜内壁,文向好才有了种被包裹的安全感,挑好一套不常用的衣物和全新的内衣放在手上,可一转头,才发现祝亦年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文向好被吓得脊背霎时贴在木柜门上,眼珠发颤地看着面前的祝亦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往侧一跨步把衣服塞给祝亦年,然后有些结巴道:“……我去给你调水温。”


    出租屋的卫生间窄小发潮,摁开灯泡开关,昏暗的黄光把墙角刷不去的苔渍照得影影绰绰,如同她的心一般的晦暗一览无余。


    文向好想起曼港明亮的一切,滚了下喉咙,没来由产生一阵挫败,抬头望着陈旧热水器里跳动的蓝色火焰,把调节把移得比平时大的角度,把手烫得通红,才回过神来重新把水温挑好。


    “好了。”文向好走出卫生间,让祝亦年进去。


    祝亦年自从跟着她往出租屋走去后便一直没什么表情,适才在楼梯角那抹微笑似是昙花一现。


    文向好悄悄用眼梢去看祝亦年,又很快收回目光,低头看着两人擦肩而过时就快要贴在一起的脚步。


    也对,现在才是正常表现,被人欺骗的感觉她很熟悉。


    “你去哪?”祝亦年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压低的声音没有什么语调,可让人听着似有一把挂在脖颈的钩子,前一步会被刺痛,后一步又忐忑。


    文向好出神时不知走了多远,听见呼唤才不得不转身,可回头一看,不由睁大眼。


    祝亦年大开着卫生间门,脱掉的湿透衣物垂落在地上,顺着堆叠在脚腕边的衣服往上看,在暗灯下犹如温润暖玉般的酮体赤条条展现在文向好面前。


    “你……你怎么不关门?”文向好感觉有股烘热往面上涌,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抓住门把欲把门关上。


    可祝亦年却一下阻拦文向好的动作,用手掌覆上文向好的手掌。


    雨早已干却,如今祝亦年的掌心带着些微微干燥的热意,掌纹摩挲在文向好手背,分明两人僵持着,但文向好又一次觉得自己在误入牢笼。


    “我不关。”


    “为什么?”


    “看不见你,你又要走。”


    听到祝亦年的答案,文向好一下子语塞,一阵心虚涌上心头,已经在脑海里回忆过百十回的在关口一走了之地情景再次回笼。


    面对那双被水浸过格外澄澈的眼,文向好觉得自己的心无处遁形,唇张张合合好一会也讲不出话,最后只好退后一步,很快地转过身,拉着摆在旁边的一张小板凳,背对着祝亦年坐下。


    “我不走。”文向好的声音有些翁翁,“你洗吧。”


    文向好不知道这种迟来的承诺有多少效力,但祝亦年似乎是信了,没再回应,随之传来细密的流水声。


    祝亦年看着文向好缩在小板凳上的背影,双眸从时不时现出的头顶的发旋一路看到隆起的脊骨,不知逡巡多少回,才打开开关,任花洒那股暖流冲刷发冷的身躯。


    一只手伸到架子上,看清哪瓶是沐浴液后挤了一泵放在手心,却没有立刻抹在身上,而是稍蜷起手心,把沐浴液放在鼻尖嗅闻。


    沐浴液的清香钻进鼻尖,祝亦年缓慢抬眸看着文向好的背影,然后才将沐浴液抹上肌肤,一下又一下,掌心在肌肤上慢慢游走摩挲。


    期间目光从未离开文向好。


    文向好竖起耳朵听身后的流水声,眼前分明也是大片能把人浇湿的冷雨,可脑海里却不断回想着祝亦年适才乍然入眼的酮体,耳尖的薄红久久未能散去。


    看来祝亦年真的很生气。


    生气到连彼此的体面都不顾,这般境地都要迫不及待点她的不告而别。


    千百种理由从文向好脑海中生出,文向好想起自己最初的报复来意,还有不愿从关口折返的心思,似是哪个理由都说不出口。


    如此思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文向好觉得肩膀被人一点,回头即看到祝亦年已经洗漱好,披着湿发在她后面。


    “我要风筒。”


    祝亦年依旧无甚表情,话也变得简短,好像洗了个澡后,比在楼下淋雨时还要令人难以捉摸。


    文向好咬着唇很快用目光扫过祝亦年,从那张恢复了些颜色的面庞再看到身上自己的睡衣。其身上穿的衣物即使都只穿过一两次,但比祝亦年平时要穿的衣服廉价许多。


    连浴室都十分湿暗。


    衬得祝亦年像是撕开这晦暗云层的阳光,终归与连绵的雨季格格不入。


    文向好不由咬着唇,再次认识到彼此的鸿沟,一颗心就像坠落的过期维生素泡腾片,落入杯底时有种有所依靠的安心,但随之溶解后迸出的全是酸涩。


    “我帮你吹吧。”文向好不自然地扯着嘴角,继而解释自己为何这么做,“风筒有些坏了,吹久会断,我怕你用不好。”


    祝亦年没有多问,低低嗯了声。


    文向好让祝亦年坐在小板凳上,自己拿来风筒,一只手拢住祝亦年的头发,先在手臂上试温,然后再往祝亦年头皮上吹。


    文向好的指甲一向剪得十分干净,淡红的甲盖上方唯有一点点月牙白,因此帮祝亦年吹头发时,只有指腹和一点点指甲摩挲在头皮上。


    祝亦年觉得文向好触过的地方一阵发麻,传过四肢百骸尽是一阵止不住的酥痒,于是看都未看,直接一把抓住文向好的手腕。


    “为什么要走?”


    祝亦年不想再表现得太异样吓到文向好,转了个话题,但连如何体面沟通都全然忘记,一开口就是一个她很想知道答案的话题。


    文向好一下子停下动作,可风筒的风仍在继续吹,两人一时的沉默被风筒的呼声填满。


    终究是问出口了。


    祝亦年一切无论怪异亦或平常的动作都不再重要,因为一问出口,文向好便知道她耿耿于怀。


    但文向好竟然有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祝亦年耿耿于怀,还是希望其一笔带过。


    文向好毫无意外地扯着嘴角,将风筒一关,揽住祝亦年的头发的手放下,似是做完一番准备,才郑重开口。


    “因为十年前,你也不告而别,我想整蛊你,让你也体会一下。”


    文向好平铺直述,就这样将原本不可能再让祝亦年知道的报复计划和盘托出。


    相比起讲出自己是因为不敢面对对祝亦年的爱意,文向好宁愿讲报复。


    似乎被祝亦年知道她的恨,比知道她的爱好很多。


    话音刚落,文向好已不敢看祝亦年,只敢垂眸盯着发梢滴落在棉质布上晕开的水渍。


    文向好不知祝亦年会怎么回答,可刚才的纠结好像也被抛之脑后,内心里忽然奇怪地期盼,祝亦年因此真的生气,生气得要跟她绝交才好。


    这样她们之间只有单纯的恨。


    她的爱便无处可以,就能变成一棵失去土壤的树,因为没有任何滋养而渐渐枯萎。


    她也不用日思夜想,肖想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美梦。


    虽然这样会很痛苦,但文向好向来觉得自己很能忍耐,彼此说清再退到一个普通朋友的位置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祝亦年听到这个答案,忽的一笑,笑声似是从喉咙中发出,听着十分轻盈。


    “那你可以再报复我一万次。”祝亦年说。


    就算一万次都好,只要能解恨。


    文向好从没想到祝亦年这个答案,睁大着眼哑言望着祝亦年,祝亦年没听到身后有任何动静,侧过面重新抓住文向好手腕,往她发梢一带。


    “我知道了。可以吹头发吗?”祝亦年问。


    文向好没想到这么轻易能过关,仿似这长达半个月的失约只是一场游戏,跨越十年的怨恨也可以轻描淡写。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文向好打开风筒出神想着,后知后觉才知道,自己的手不在发梢上,而是在祝亦年脖颈后的发根无意识地来回摩挲。


    可祝亦年却一直没有出声提醒。


    “那我不告而别一万次也可以吗?”文向好忍不住问,真心疑惑,为祝亦年的大度疑惑。


    “我要重新和你做,朋友。你赖不掉的。”


    不告而别一万次,那就重逢一万次。


    祝亦年转头,余光瞥一眼文向好因怔愣而搭在她脸颊旁的指节,没有去理会,目光放在文向好面庞,眼神却似如今正在轰鸣的风筒一般,涌着汹涛骇浪的回响。


    “……我没赖。”


    文向好一时心惴惴,苍白无力地反驳一句,却不知继续作何解释,指节贴着祝亦年脸颊久久没有离去,眼神不断闪烁着,直至指尖传来的温度过分灼热,才让文向好得到转话题的出口。


    “你很烫。”文向好惊讶,顾不得其他,一下把祝亦年彻底转过来,一只手祝亦年额头,另一只手放在自己额头对比。


    祝亦年眼神幽暗地看着文向好在她面庞上动作,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毫不惊讶地说:“应该是发烧吧。”


    “……”


    文向好此刻才注意到祝亦年原本苍白的脸颊泛着不大正常的酡红,连一双眼也被潮热蒸得水盈盈。


    “睡觉可以退烧,陪我睡觉吧。”祝亦年看着文向好如今注视自己的模样,眉眼舒展开来,站起身拉着文向好的手,走了两步,把事情变得无所转圜才问,“你的卧室在哪?”


    文向好第一反应想要缩回手,可又觉得自己这般反应对于朋友之间来说过大,尤其是刚刚两人才把曼港的不告而别说开。


    硬生生被祝亦年牵着走了两步,文向好才平息了些心跳,指着卧室方向:“在这边。”


    祝亦年走进文向好的房间,第一时间便是打量房内摆设,然后毫无芥蒂地坐在文向好的床上,用手拍了拍,似是邀请。


    “一起睡。”


    文向好头皮有些发麻,觉得祝亦年不芥蒂得太快,完全没有适应的空间,只能推拒道:“我也淋了雨,想去洗澡。”


    “那我看着你洗。”


    祝亦年闻言,准备就绪般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