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亚特兰蒂斯的预言(6)


    离路西法办公室不远的走廊尽头有一道彩色玻璃门,玻璃门外是个半圆形的小阳台,泫敕无所事事,就到阳台上去等司凌。


    正值傍晚,从阳台望向远方,金红的晚霞绚丽耀眼,就像他记忆中的天堂美景。


    泫敕望着这和记忆重合的景色深深吸了口气。


    现在事情似乎比他曾经的预想好太多了——首先,辛妣不是暴君;其次,如果司凌的推断是对的,那他也不是叛臣。


    假如他三万年的痛苦都源于一场阴谋,那等到辛妣归位,他也将重获荣耀,这似乎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可是……


    泫敕收回目光,低下眼帘,看向阳台下的一片花园。


    他对这片花园没有什么特殊记忆,无非是在这几个月里,他一次次地和司凌一起路过过这里,或是去城堡的其他地方,或是去外面。


    也是在这里,阿坠偷拍了那张让司凌大笑的“逼王降临”的表情包。


    回想这样,泫敕的嘴角不自禁地上扬,心里又有点说不清的难过。


    他不后悔为辛妣效命,也万分期待回到那样的生活里……但他同时也会怀念现在的每一个日夜的。


    尤其是当他意识到司凌就是辛妣之后。


    辛妣是至高无上的天帝,如果不是为了区分她和现在在位的天帝,他绝不会在交谈间直呼她的名字。


    所以有些事情注定无法启齿。倘若他们都是不死不灭的,这些事情就会如同他们恒久的寿命一样,被恒久的隐瞒下去。


    而司凌……


    泫敕意识到他其实也什么都没同司凌说过,羽睫轻轻一颤,自嘲地笑了。


    可他又跟自己说,还是不一样的。


    ——当她在司凌这个“壳子”里,他们至少还可以是朋友、是同学、是任务伙伴,是一同身在异乡的同胞。


    当她重新成为天帝,这些就注定只是回忆了。


    晚霞和天色都转深了两度,泫敕听到了房门的响声。他转过身,司凌刚从路西法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见他在这里,就像他走了过来。


    泫敕整理了一下情绪,笑问:“弄清楚位置了?”


    “清楚了。”司凌一哂,“去吃饭吧,还有些细节要问你。”


    泫敕应了声“好”,举步离开阳台,和她一起往餐厅走。


    由于大家下午的安排各不相同,鬼怪们吃晚餐的时间远没有早餐时段那么集中,泫敕和司凌走进餐厅时还没有几个人,阿坠白玛她们也都不在。


    他们端着点好的菜坐到平常那张桌前,泫敕点了两道炒菜和米饭,司凌点了炸鸡配可乐。


    坐定后,她迫不及待地压音:“如果军队真的还在沧溟殿,我找到之后怎么调动他们?”


    泫敕说:“正殿中央放着一枚方印,相当于兵符,用它就可以。”


    “有什么特殊咒语吗?”司凌仔细咨询,“或者什么启动方式?”


    泫敕摇头:“那其中有你和我的一小片神识,它会认出你的。”


    “……厉害啊。”司凌一边对这种“科技”啧啧称奇,一边低头啃了口炸鸡。


    然后又问:“沧溟殿有多少兵力?”


    泫敕回忆道:“从天庭出来带了三十万兵马,后来打了几仗略有折损,应该还剩二十七八万。”


    “那不少了。”司凌思索道,“你说这个数够不够直接干翻天庭?”


    ——不是她异想天开,是她现在真对天庭的兵力毫无概念。


    但泫敕用沉默给了她答案。


    “好吧。”司凌叹了口气,拿起杯子喝了口可乐,抬眼突然看到泫敕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拿着筷子,但没在吃,看着托盘里的菜好像在走神。


    司凌打量他:“有心事吗?”


    “没有。”泫敕欲盖弥彰地吃了口菜,问,“你什么时候去沧溟殿?”


    “一会儿就出发吧,速战速决,夜长梦多。”司凌语气轻松,“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


    泫敕摇头:“等你消息。”


    “好吧。”司凌作罢,草草地吃了眼前的炸鸡和啤酒就准备启程。


    厉鬼不会呛水,潜水对厉鬼来说完全没难度,但司凌还是在出发之前去找了一趟玛门。


    路西法在她离开校长室前就主动跟玛门打了招呼,于是在司凌走进地狱科技研发部的时候玛门已经在等她了,她才进门,玛门的乌鸦脑袋就转


    了过来,一双黑豆般的眼睛不住打量着她:“你来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你需要的东西……”他边说边走向那一排排高大的道具架,语气中带着点好奇,又问,“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去深海吗?是这样的,我本来以为这是个任务,但路西法说只有你一个人需要道具。”


    从以往的交流来看,玛门并不是一位拥有强烈好奇心的地狱魔,但当司凌听到他最后那声叹气就明白他为什么要问了。


    ……只需要一件道具,显然影响了他从路西法那里赚钱。


    这个疑问同时也表明路西法并没有把实情告诉玛门,司凌对这个细节很是感谢,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接了个私活,要去海底找点东西。对方报价不高,就不拉其他人入伙了。”


    “这样啊。”玛门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把道具那给了她。


    “【冥界导航仪】,这是目前地狱里最高级的导航设备。”玛门摆弄着那个怀表般的道具给她看,“拧这两个旋钮可以定位经纬度,这边的颜色会根据附近的环境变化,如果附近有凡人它会变成蓝色,人数越多或者离得越近颜色越深;有鬼怪会变成红色,同样数量越多、离得越近颜色越深。有些和你一样外出寻宝的鬼怪会拿它规避危险。”


    “能勘查物品么?”司凌不禁问。


    玛门已然知道她是要去海里找东西,对这个提问也不奇怪,但只能遗憾道:“没有这种功能。毕竟……大家虽然会借助它找东西,但想找的东西都不一样,很难设置目标。”


    “也对。”司凌颔首表示理解,将导航扣好盖子,收进口袋,“谢谢您,玛门教授。”


    “不客气。”玛门道,“祝你一切顺利,下次有这种买卖还找我。”


    “哈哈哈。”司凌笑出声,向玛门道了别,举步离开地狱科技研发部。


    她径直飘向大海,在夜色完全降临前到达海边。昏暗的天色下,一望无垠的大海几乎和天幕连成一片,只有海浪拍击岸边的声音和白色的浪花能让人及时意识到它的存在。


    司凌摸出导航仪,按照路西法给出的坐标设置好经纬度。


    按下确认按钮的一瞬间,司凌发现玛门这回的介绍实在是有点谦虚了。


    ……她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导航,就像人类世界的电子地图那样先输入坐标然后在地图上标注路径。


    但其实它更像网游里的自动寻路,在确定好坐标后,司凌面前出现了一条浅红色的线,悬浮在海平面上,一直延伸向远方。


    司凌顺着红线一路飘过去,打算先到达波多黎各海沟正上方再下水。


    六七千公里的距离她要飘上几天,但这还是比直接游过去的效率要高多了。


    几天后,司凌在临近正午的时候到达了目的地。


    她垂首望去,正下方只有大海,海上有几艘渔船,还有两艘摞满集装箱的货船,位于水下九千多米的波多黎各海沟在这里看不出分毫痕迹。


    司凌眼前的导航红线已经消失了,她再次取出导航仪谨慎地确认了一下,导航仪上显示“已到达”,同时左侧的显示条显示着天色蓝,应该是因为那几艘货轮和渔船的存在。


    司凌深吸气,一头扎进海中。


    厉鬼入水不会溅起任何水花,普通的海洋生物也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她径直扎向更深的地方,周遭的光线迅速变暗,海水从阳光照耀下的浅蓝绿色一度度加深。她偶尔回头,最初还能看到阳光在水面上映出的扭曲的圆,后来就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影,再后来就一点都寻不着了。


    在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之后,那些在海水中无处不在的浮游生物都看不到了,鱼类、珊瑚只有在离得很近的时候才能被捕捉到一点影子。


    再往下,司凌余光扫到一点红色的光影。


    她下意识地侧首,继而发觉这点红色是从自己手中来的,来自于那块导航仪。


    附近有鬼怪的时候,左侧的显示条会显示红色,数量越多、离得越近,颜色就越深。


    司凌将导航仪拿到眼前一看,惊讶地发现那块显示条竟然已经成了暗红色。


    深海里竟然有很多鬼怪?!


    第142章 海沟探秘(1)


    不算失控的泫敕,司凌已经近两万年没遇到过能对她造成威胁的鬼怪了,因此就算深海里存在鬼怪,对她而言也无关痛痒。


    不过她考虑到正要去寻找天兵,事关重大,她不想节外生枝,就还是尝试着寻找了一下深海鬼怪的踪迹。


    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在水下大约4000米的地方找到了他们。


    那是一片水下的小镇,鬼怪们用各种会发光的海洋生物做灯供小镇照明,因此并不难找。


    司凌隐去身形,走进小镇看了看——小镇里有不少建筑,都是就地取材的,大多是用鱼骨、贝壳一类的东西搭建,偶尔也可见一些金属板,应该是人类船只上掉落的零件。


    她途经一间酒吧,酒吧里的热闹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于是飘进酒吧,竖起耳朵听顾客们的闲谈,先后花了几个小时,基本摸清了这个小镇的底细。


    ……原来是个由边缘人士自发组成的小镇。


    是的,和人间一样,地狱也存在“边缘人士”。这些鬼怪有些是遭到追杀或驱逐,有些是身犯重罪逃了出来,不得不自行寻找新的容身之所。


    于是,深海无疑是最合适的地方。


    虽然各国神话里都会提到海洋,但人迹罕至的海洋深处同时也是众神懒得多看一眼的地方,各神话里的冥界之神都难以对大海进行有效管辖,人鱼这样的海洋物种也很少触及这样的深度,因此这里就成了一个天然的“灰色地带”,正适合这些鬼怪藏身。


    司凌在弄清这个基础信息后又在小镇里大致转了一圈,初步判断这里的鬼怪数量不超过三千,年龄最大的也不过三四千岁,很难对她造成威胁,这才再度动身去往波多黎各海沟。


    继续下潜两千多米,司凌找到了那条被亚特兰蒂斯人称为“遗骸”的海沟。在漆黑的深海里


    ,它就像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崎岖的陈旧伤口一样静静地躺在那儿。


    想从这条海沟里寻找沧溟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方面,波多黎各海沟本身的长度就有八百多公里,另一方面,虽然它最窄的地方也有3.5公里宽,最宽处达十几公里,足够放下一座宫殿,但司凌并不认为沧溟殿会在明面上待着。


    原因很简单,如果它在那么容易找到的地方,近些年执着探索海洋的人类大概早就用探测设备找到它了。


    因此司凌猜想它可能有个隐蔽的洞口或者裂隙,通向海底更深的地方。


    但关于这个猜测是否正确、如果正确这个洞口又在哪儿,她完全没有资料可以辅助,只能自己找寻试试。好在作为一个三万年的厉鬼,她对灵力拥有很强的感知力,沧溟殿这样蕴藏天帝法力的建筑如果存在在附近,她应该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司凌沉了口气,动身朝着海沟继续下潜。


    此处差不多是波多黎各海沟的西侧尽头,她的计划是用几个纸人一起进行地毯式搜索,用几天的时间走完800公里。如果走到另一端都没有收获的话……那再另想办法。


    第一天,司凌一无所获。


    第二天,他们找到一个掩藏在水草后的隐秘洞穴。这个洞穴并没有激起司凌任何感觉,但出于谨慎她还是进去看了看,结果往前走了几十米就是死胡同,只好动身返回。


    第三天,一无所获,司凌有点佩服那些生活在深海小镇里的鬼怪了,因为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海让她觉得无比压抑,她无法想象长时间生活在这里是什么感觉。


    第四天,他们又找到一个掩藏在水草后的洞穴。


    司凌和上次一样走进洞穴看了看,在走了几十米后又再次迎来了死路。她转身折返洞外,在踏出洞口的一瞬,心里却升起一股异样。


    她举目看了看四周,经过再三确认,这里绝不是前几天的那个洞穴——她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洞口是在海沟南侧,而这个在北侧。而且那个洞穴所在之处的海沟比较窄,纸人来找她时她正在海沟另一侧,但还是用了十分钟就赶到了,这次从海沟中间的位置过来还用了近半个小时。


    司凌沉吟了一下,默念着咒语,抬手用指甲在洞穴一侧画了一个符咒。符咒金纹一闪,旋即消失无踪。


    第五天,不出所料的一无所获,司凌又沿途用咒语打了一些标识。


    第六天,第一波纸人报废,司凌又放出几个新的,在找寻了几个小时后,有个纸人表示发现了一个洞穴。


    司凌在通冥盘上打开计时器,然后跟着他往洞口走,这次用了一刻钟。


    她心里暗想一会儿再测一下通过整个宽度的时间,但当她抬手抚过洞穴一侧,熟悉的金纹出现了。


    ……好的,这次不用测距离了。


    厉鬼遇到鬼打墙了。


    这种黑色幽默的效果让司凌心情有点复杂,再想到这个法术极有可能是曾经的“她自己”布下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她于是再次走进山洞,找了块干净的地方盘膝坐地,闭目念咒,试图驱散法术。


    才念了一句,一股强烈的力量侵袭全身,一层金光在深海里凭空浮现,迅速向洞穴聚来。


    司凌感到四肢百骸都绷紧了,每一缕神思都在与这股力量抗衡。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地对抗这强大的法术,但即便如此,也有好几次险些着了它的道……它试图将她拉进幻象,司凌心知以这股法力的强大,那幻象她一旦陷入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在又一次差点被突破的之后,她将心一横,调息调出元魂。


    萦绕黑色雾气的元魂像一枚小小的丹药,从她口中缓缓飘出来。


    司凌承认她有赌的成分——用元魂直接对抗此处的结界,成则矣,不成则她会性命垂危,但或许可以再次激发“幽骸万象”。


    ……诚然,也有可能直接死在这儿。


    “来都来了。”她戏谑地自言自语,抬眸紧盯浮于眼前的元魂,薄唇翕动,无声念动咒语。


    随着咒语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元魂轰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


    黑雾在这声闷响中倏然扩散,萦绕四周的金光被逼退数米,然后锲而不舍地再度逼近。


    司凌继续念咒,每一声咒语落定,都会爆出一声响动,黑雾也会逼退金光,然后金光再次逼来,又会逼退黑雾。


    这样持续了二十几个回合,黑雾的范围似乎稍大了一些,但效果微弱到让司凌心灰意冷。


    然而又坚持了五六个来回,弥漫的金光仿佛用尽了气力,突然溃不成军,在几秒之内就已烟消云散。


    “?”司凌维持着打坐的姿势,差点没反应过来。


    她刚才明明感受到了法力的强大,没想到这个结界能解决的这样快……她都准备好赌上元魂了。


    再想到沧溟殿的重要性,她觉得这种布置似乎有点太不走心……或者说,当年身为天帝的她确实实力不太够?


    司凌没有在这种疑虑上多浪费时间,马上动身,继续寻找可能存在的入口。


    第七天,纸人在接近海沟南侧的侧壁上发现一条裂隙。


    司凌凑上前拨开阻碍视线的藻类,一眼看出那条裂隙绝不是天然形成的——它是一个差不多半米多长、三四十厘米宽的长方形,看上去很像人间建筑里常见的通风口。


    闭目仔细感受了一下,她感知到一些难以形容的感觉。


    她马上动身钻入这个洞口,长方形的通道一直向里延伸,仿佛一个深插进地壳中的巨大管道。


    司凌不知道自己在里面走了多久、转了多少道弯,在她怀疑自己正遭遇新一次鬼打墙的时候,尽头处出现了一片金光。


    司凌屏住呼吸,加快速度赶往那片金光,但这片金光看似不远,实则又用了她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真正到了眼前。


    她谨慎地先用短剑向金光中探了一下,剑身没入光中,似乎没什么异样;又将手伸进去试了试,也没什么感觉。


    司凌定了定神,幻化出能随时应战的厉鬼形态,深呼吸了一下,举步走入那片金光。


    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刺目的光芒完全占据了她的神思,然后光芒开始消散,她的眼前重新陷入无尽的黑暗,接着,视线再度适应黑暗,眼前就又清晰了一点,她逐渐看清了眼前巨大的地底空间。


    包围这片空间的石壁足有几十米高,她身后的洞口处于中间偏上的位置。


    低眼看去,沉睡的神兵如同秦陵的兵马俑一样,在脚下密密麻麻却又不失整齐地排列着。


    在神兵队列的正中央有一片空地,空地中矗立着一座宫殿,看起来很有中式古建的韵味。


    三万年的海水侵蚀让它的表面变得粗糙不平,装饰物剥落,原本的颜色更早已看不出了。


    司凌静静端详着它,它其实和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建筑都不一样,与梦境中天庭的建筑也并不相同,可它就是给她带来了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一种故地重游的熟悉感。


    第143章 海沟探秘(2)


    司凌凝神细看殿前那片空地,很快看出边缘处有一道圆弧,圆弧内外的地面分成两色。


    这大概就是干扰泫敕判断的事情了——他被诛于沧溟殿前,石窟附近却没有沧溟殿的痕迹。现在看来,是有外力切割了两者,将封印泫敕的广场留在了现在的汉斯国陆地上,沧溟殿则连同天兵一起沉入大海。


    但这种操作必然需要强大的法术支撑,司凌不知道是谁干的,更不清楚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心里多了几分警惕。


    她动身游向沧溟殿,小心翼翼地直接越过了下面不计其数的天兵,生怕惊动他们。


    几分钟后,她落在了那片圆形空地上。


    ……的确是被切割了,她走到边缘处细看,高低差清晰可见。


    她又转身望向身后的沧溟殿,刚才她悬在高出俯视它,并没有太多感觉,但现在她站在殿前的空


    地上,沧溟殿就显得像一头蛰伏与海底深处的远古巨兽,宏伟得震撼人心。


    司凌定住气,提步走向殿门。


    殿前有九级台阶,台阶上早已被泥泞和藻类攀满了,她的脚步踏过去,水流的波动冲散了一些脏污,显出一点玉石的洁白。


    司凌在看到那抹洁白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是有光的——这方空间虽然也很昏暗,但比外面明亮很多,就像深夜与黄昏的区别。


    她于是举目四顾,继而发现光源来自于殿檐下,那里似乎镶嵌了什么东西,幽幽的白光柔和地向四周扩散,竟然几万年都没有熄灭。


    她在惊叹中继续往上走,在还有两级台阶的时候,她的脚步顿住了。


    ——她看到殿门前那块两米宽的平台上有一副污浊得看不清颜色的完整骸骨,乍一看它和凡人的骸骨别无二至,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它太完整了。


    这个地方虽然有效隔绝了大多数海洋生物,但还有藻类滋生,海水更是和外界没什么区别,普通的骨头在这样的环境里应该会被迅速侵蚀,不说完全消失也不大可能保存成这样。


    “NowhersplendidskeletonliesbeforetheforgottenAbyssalPalace,”


    “而今唯余华美遗骸,长眠于被遗忘的沧溟殿阶前,”


    司凌想到那句记载,激起一阵心悸。


    她登上最后两级石阶,在骸骨身边蹲下来,沉吟了一下,抬手抚过骸骨的额头。


    淤泥被擦去,骸骨本身的颜色显露出来,像是介于白玉与钻石之间的半透明的白,泛着晶莹的光泽。


    司凌几乎在一刹间就认定这是辛妣,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她怔怔地扭头望向殿前的神兵,黑压压的一片兵马气势慑人。他们明明还在这里,构筑他们的天帝却死了。


    她为什么不动用天兵反杀叛臣,或者至少保护自己?


    司凌想不通,收回视线,望向正前方的沧溟殿门。


    殿门未关,从这里望进去幽暗深邃,但也不是完全漆黑的,左右两侧各有一盏半人高的灯台还亮着,幽幽地照亮一片区域。


    借着这片光,司凌依稀看到大殿尽头的宽大座椅,而在她与座椅之间,有一方石台被那两片光晕笼罩,石台正中央放着的印即便被厚实的脏污覆盖,仍旧丝丝缕缕地渗着金光。


    就是它了。


    司凌心里有些激动,还莫名的想哭。


    她站起身,绕过遗骸,步入大门。但在进入殿门之后,她紧盯兵印的视线却被进入余光里的东西引开了。


    她注意到地上的痕迹,一块一块,到处都是,很多都是人形,在布满污垢的地上铺开一片片更深的颜色。


    这些颜色原本并不明显,但因为有光亮,就把它们清晰地显现出来。


    司凌凭经验判断,这是鬼怪灰飞烟灭留下的印记。


    能出现沧溟殿的鬼怪,应该也不是等闲之辈吧?


    她心下愈发好奇当年的事情,正了正色,继续走向放有兵印的石台。


    她很快走到了石台前,兵印仍透过污泥泛着浅淡的金光。


    司凌忍不住地欣赏起来,显得有点没见过世面。


    ……虽然这理论上就是她的东西,但她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这三万年中她都从未见过天庭神器,谁也不能嘲笑她这个德性。


    她于是怀着一种崇敬绕着石台前前后后把它欣赏了个够,然后终于向它伸出手,但并不想直接把它收起来,打算先仔仔细细地把它擦干净再说。


    但就在她的之间刚触及兵印的刹那——


    刺目的金光倏然迸发,顿时将司凌笼罩,金光的灼烧感侵袭司凌的四肢百骸,顷刻间带来蚀骨灼心的剧痛。静静躺在殿外的骸骨仿佛受到感召,剧烈地晃动起来,脏污在晃动间迅速褪去,骸骨逐渐离开地面,犹如数支利剑,直击司凌。


    “啊——”一声凄厉惨叫,司凌毫无挣扎余地地被击晕过去.


    霍亨索伦堡。


    泫敕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自从司凌启程去找寻兵印,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样发呆。


    剧变即将到来,他很难不胡思乱想。


    他期待辛妣重新回归天帝之外,因此担心她会输;期待找到族人,又怕他们的消失别有隐情。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搅动,一度让他头痛欲裂,他甚至忍不住地又开始怀疑自己真的背叛了辛妣——如果真的是那样,在司凌记起那些事情之后会怎么办呢?


    泫敕被这些疑神疑鬼的情绪搅得心烦意乱,摇了摇头,走向墙边的冰箱,打开冷藏的门,拿了一瓶96度的伏特加。


    这种酒即便在它天寒地冻的原产国,通常也是要和其他饮品调和饮用的,直接喝很容易灼伤凡人的口腔,味道也不好。


    但对几乎不会被醉倒的厉鬼而言,它是少见的能短暂麻痹思绪的东西,他们又不担心什么灼伤,味道好不好也就不重要了。


    泫敕面无表情地拧开瓶盖,仰头一口气喝掉半瓶。


    冷藏让口感上的辛辣大幅降低,因此泫敕只感觉混乱的思绪被冲掉了大半,体验良好。


    但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让人烦乱的情绪很快又浮上心头,只是借着残存的酒劲儿,泫敕可以暂时压制它。


    当酒劲儿再褪去一些,泫敕感到左侧传来一种微妙的痛感。


    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后背,转而意识到痛感并不来自于背部。他愣了一下,猛地幻化出羽翼。


    一种不好的预感让他屏住呼吸,侧首看向左侧羽翼,但黑色的羽毛颜色太深,让他很难分辨出异样。


    泫敕定住神,伸手探向痛感传来的地方。


    在将手掌翻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手心的黑血。


    几秒后,校长室的房门被一脚踹开,泫敕抬头见房中无人,立刻转身杀向教学区。


    正值课间,他一路闯过楼道,吓得鬼怪们纷纷让路。在路过几个教室后,泫敕终于找到路西法的身影。


    路西法正站在讲台前一脸和蔼地跟初级班的学员聊天,余光忽见黑影杀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他已被对方抓着衣领按在墙上。


    “啊!”教室里,小鬼怪们惊呼一片。


    “司凌去哪儿了?!”泫敕咆哮道。


    路西法本来就没回过神,闻言更是一愣:“啊?”


    泫敕重复了一遍:“司凌去哪儿了!”


    路西法哑然。


    有那么两秒,他怀疑自己记忆错乱了——在他印象中,是泫敕不愿意和司凌一起去找古籍中的兵印,但现在看起来有不是那么回事。


    可现在显然不是探究这种问题的时候。他看看泫敕狰狞的面孔,在费解中吐出地名:“波多黎各海沟。”


    几是弹指一瞬,泫敕的身影就从眼前消失了,紧随而至的是玻璃被撞碎的声音。


    “……”路西法沉默地看向几步外被撞个了大窟窿的彩色玻璃,目送那个已经飞出去很远黑色身影,心里只庆幸一件事:还好学员们所在的“城堡”是他用法术构筑的平行空间。


    否则的话,彩色玻璃很贵的.


    沧溟殿里,司凌感觉自己在炽热的灼烧中渡过了几个世纪。


    当那种灼烧终于消散,让人舒适的清凉紧随而至,她在一片漆黑中放松神经,渐渐意识到那种清凉似是微风带来的,不自觉地笑了笑,缓缓睁开眼睛。


    目光所及之处似是一片山林,她惶惑地坐起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记不起在她到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


    然后,不远处的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女人说话的声音:“如果动用泫敕的兵力杀回去,我们有几成胜算?”这个声音肃穆且极具威严。


    接下来回话的声音听起来弱了很多,又轻又细:“最多四成……君上,您伤得很重。”


    司凌眼底一栗,当即顺着声音追出去,正看到两道身影飞过山林。


    她忙掐了个诀,奋起直追,又怕惊扰她们,谨慎地保持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她跟着她们一路来到山林深处,直至看见中式建筑的一个檐角,她们收了法术落地,司凌也跟着落下去。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个檐角有点眼熟。


    第144章 海沟探秘(3)


    在看清那座殿阁的前一秒,司凌眼前光影飞转,将她拉进另一个画面里,那是更久远的时候。


    ……是盘古初开天地之后,她还是辛妣的时候。


    那时的人间,开天辟地的烟尘尚未散尽,天界稍好一点,烟尘之间偶有缝隙。


    日月光华凝结在这些缝隙里,逐渐孕育出一些最早的神。烟尘再散开一些,又有更多生灵诞生出来,比如凤凰,还有鲛人。


    神明间的厮杀很快就开始了,司凌看到辛妣身边多了五名追随者,其中四名正是泫敕提到过的“四圣君”,还有一名与她一样同出神族,名唤帝俊。


    在那段没有秩序的岁月里,唯有想法主导行为。辛妣的势力扩张很快,矛盾也随之到来。


    司凌看到一场胜仗,他们征服了一个岛,那个岛原属于一个名为诸怀的种族,但整个兵营都不见笑声,气氛压抑得活像打了败仗。


    主帐里,辛妣质问帝俊:“诸怀已降,你怎能屠他们全族?!”


    帝俊道:“他们曾拼死反抗。近日还有几战要打,屠其一族可起震慑之效。”


    辛妣克制着怒火:“那是五万条命!”


    “我们也死了很多人。”帝俊平淡如斯。


    辛妣深知已死之人无可挽回,但帝俊的淡漠更令她胆寒。


    她洞悉了帝俊的暴戾,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劝他:“暴虐只会让臣民因恐惧屈服。”


    帝俊不以为意:“但他们至少会屈服。”


    辛妣不禁窒息,二人间长久


    地安寂了一阵,她摇头:“这不是我征战四方的初衷。”说着语中一顿,“别让暴虐毁了我们的努力。”


    帝俊反唇相讥:“你的仁慈才会毁了你。”


    那天他们不欢而散,除了观点不同,辛妣也从帝俊的态度中意识到,他对她不满已久。


    于是分道扬镳来得很快,当他们再度因为屠戮发生争执,帝俊选择了离开。


    离开之前,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让辛妣将罗刹界拨给他。


    罗刹界算是天界的一个分支,最初只是性情暴戾者抱团找认同的地方,后来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


    辛妣攻下它,原想日后慢慢治理,改变罗刹们的暴戾性情,但见帝俊想要觉得也无不可,就给了他。


    之后的上万年,她再也没见过帝俊,只是有过一些间接的小麻烦——比如罗刹们为了吸食灵力搞出了“罗刹鬼相”这种难以控制状态。


    但在这个小插曲发生的时候,她太忙了。那时三界初定,她刚刚登上天帝宝座,统御数千种族,很难为罗刹界分神。


    因此她没有意识到,罗刹们之所以这样急于吸食灵力,其实是帝俊在提升实力。


    她也完全没有想到,在几万年后,他会突然杀到她面前.


    水下小镇,突如起来的海水震荡让小镇里的每一个鬼怪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这种震荡在深海并不多见,几百年前第一次感觉到它的时候,他们曾以为是地震,但现在他们已经完全明白它的由来了。


    在确定它正是那种震荡后,几乎全镇的鬼怪都欢呼起来,他们倾巢而出,直奔不远处的波多黎各海沟。


    最先到达海沟的那批鬼怪先去检查了事先布下的结界。这道结界看似不难攻破,其实是倾全镇鬼怪的之力构筑的,设计得十分精妙,看上去是为了保护某样东西,实则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封印闯入者的法力,大多数鬼怪都会在这步中咒,自己却一无所知。


    接着,他们迅速奔向不远处的长方形洞口,在熟练地穿过洞口后直奔那片古老的殿阁。


    在离殿阁足够近的时候,所有人都放慢了动作,以免无意间碰到殿里的金印。


    他们称它为:带来祝福的诅咒之印。


    祝福和诅咒,这似乎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词汇,但放在这个奇怪的印上十分贴切。


    在过去的数百年里,他们见到很多鬼怪误入这里,被金印释放出的灵力吸引,深入这片地下空间。


    但在它们触及金印的刹那,金印爆发出的力量就会让他们魂飞魄散,地上的那些黑影就是那些死去的鬼怪留下的。


    唯有他们的灵力会短暂地留在这里。


    ……这对小镇居民来说,简直是一份“灵力提升外卖”,所以他们每次都会在灵力消散前尽快赶到这里将其瓜分。后来为了更保险,他们又设计了那个能封印法力的陷阱。


    过去的数百年里,他们得手了几十次。


    但这次,在他们闯入沧溟殿后,所有人都愣住了:“天啊!”一条海盗扮相的章鱼怪夸张地用四条触角一起捂住了嘴,“她居然没死?她还活着!”


    “还活着?”


    “居然还活着!”


    鬼怪们交头接耳。


    接着他们又进一步注意到,这次出现的这位厉鬼不仅没有魂飞魄散,而且还成功挪动了金印——那个多年来始终端正放在石台中央的金印滚落到了地上,离她大约半米之遥。


    这些异常让他们十分惊奇,但他们很快拿定注意,还是要吸她的灵力。


    ——虽然她没死,但她晕过去了,毫无反抗之力。那在他们眼里就和死了没什么两样,都是诱人的外卖。


    鬼怪们默契地聚拢过去,一边小心地观察她会不会在使诈,一边窃窃私语地商量这次分食的先后顺序。一些痴迷于实力提升的鬼怪已经忍不住舔起了嘴,白来的修为对他们来说是最美味的东西。


    常言道:勇敢的人先享受生活。


    勇敢的鬼怪也一样。


    很快,几个胆子最大的鬼怪率先围上去,准备分享这份修为。


    也就在他们刚刚运息的时候,砰的一声,一块门板横飞过来!


    “啊——!!!”鬼怪们被门板拦腰撞飞,修为最弱的两个不幸地就此断气。


    ……常言道:勇敢的人先享受生活。


    但如果失败了,那就叫:枪打出头鸟。


    “什么人!”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海妖嘲门口厉喝,在看到对方的那一秒,气势登时弱了下去。


    出现在门口的男人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物种,他手握长戟、遍身黑甲,额上的一双翎羽仿佛强者的王冠,身后展开的黑色羽翼则让他们联想到了死神。


    这一看就不好惹。


    鬼怪们的世界本身就是凭实力说话,在海底小镇这样的“法外之地”,实力更意味着一切。


    方才发出怒喝的海妖顿时头皮发麻,也有些不愿放弃外卖的小鬼怪呲牙咧嘴,想要赶走这个不速之客。


    泫敕举步走向司凌,就像完全没有看到这些鬼怪。


    鬼怪们下意识地给他让出一条路,一个不甘心的哥布林边跟着大家一起让边喊:“这是我们的猎物!”


    泫敕眉宇轻跳,不再压制灵力,强悍的力量瞬间涌向四方,于是就像鬼怪学院的某个早晨一样,鬼怪们惊恐地四散而逃,有的甚至没有逃跑的力气,只能颤颤巍巍地缩进墙下阴影里。


    “司凌。”泫敕在司凌身边蹲下来,迟疑了一下,把她托进怀里。


    他本来想施一道治愈咒,但很快发现她并没有受伤,只是紧紧皱着眉,薄唇不住翕动,隐有呢喃低语之声,好像在说梦话。


    泫敕踟蹰片刻,没有贸然施法,抱起她向外走去。


    随着他们两个一起离开,掉落在地的金印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晃动着飘起来,跟在泫敕身后。


    泫敕看了它一眼,强自收回了目光。


    他还不确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分钟后,泫敕的身影完全从这片水下空间里消失了,海底小镇的居民们这才两股战战地站起来,在惊魂不定中相互颤抖着往外走。


    其实……刚才丧命的两个同伴的尸体还在那里,灵力尚未消散,按照他们以往的习惯,这也是“外卖”,可现在他们都没有这种心情。


    来时的兴奋褪去倒让他们的观察力敏锐了些,是以在走出殿门的时候,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具一直静静躺在殿前的骸骨不见了。


    骸骨不同于金印,它似乎并无杀伤力,但诡异的无法触碰。几百年来,他们都没能确定它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一场被布置在这里的幻觉。


    现在它竟然不见了。


    第145章 忆往昔(1)


    泫敕将司凌带回鬼怪学院的时候她还在昏迷,这件事很难瞒过其他人,于是很快引起了各种奇异的猜测。


    有人认为司凌要飞升了,现在处于飞升前的“休眠”阶段,就像很多昆虫从幼虫蜕变为成虫之前会化蛹一样。


    有人觉得必然是泫敕又失控了一次,司凌为了制服他筋疲力竭


    ,两次失控之间的间隔又不长,所以她体力透支,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植物鬼。


    对于这些猜测,昏迷中的司凌无知无觉,泫敕也无心解释,他隐隐觉得司凌这次的昏迷不同寻常,毕竟以她的修为,就算那些海底鬼怪趁她不备进行偷袭,也很难让她陷入长久的晕厥。


    他试图设想各式各样的可能性,但这种设想也没什么用,因为总要等到司凌醒来才能验证。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第四天,路西法敲开了泫敕的房门。


    司凌的实力全鬼怪学院都清楚,她深陷昏迷的状态让路西法很不安,于是在简单的寒暄之后,他坐到沙发上,神情凝重地告诉泫敕:“我承认,我在你们和天庭的争端上尽量帮忙,多少有点私心。但现在——”他指了指司凌寝室的方向,“她是以交换生的身份过来的,如果她出现问题,我在满足私心之后就会先一步迎来很大的麻烦。所以,泫敕。”


    路西法身体微微前倾,迫切与不安可见一斑:“告诉我,她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泫敕十分理解路西法的不安,在恢复那些久远的记忆之后,他完全理解打工人面对这种责任问题有多头疼。


    可他也只能说:“抱歉,校长先生,但我也说不清楚。”


    路西法试探着提议:“或许我应该请谢先生过来,先接她回酆都?”


    “不。”泫敕立刻拒绝了,迎上路西法不满的神情,他沉吟了一下,抬眼看着他,“如果你刚才提到的‘私心’是指你期待她回到天庭后,你们现在的交情可以让撒旦难堪,我建议你安心等她醒过来,就当帮她一个忙。”


    路西法沉默了。他听得出泫敕是在威胁他,但同时也在诱惑他,这种诱惑还挺有效。


    他很清楚现在的局面:没人知道司凌到底怎么了,可既然她的敌人是东方天帝,此时突然返回酆都会不会引发一些蝴蝶效应、继而招致天帝的关注也未可知,所以泫敕出于谨慎不愿让她回到酆都是合理的。


    而对他自己来说,让司凌留在这里最大的风险大概是她醒来可能会像泫敕先前一样失控,那她极有可能毁了鬼怪学院。不过鬼怪学院至少还有个玛门,在那堆道具的保护下,路西法有信心保住学员们的命。


    ——如此一来,好处就很明显了,倘若司凌真的重登天帝之位,他都不敢想象“路西法和东方天帝关系不错”这句话会让撒旦的五官扭曲成什么样。


    这种美好的设想让路西法忍不住嘴角疯狂上扬,泫敕面对这种呼之欲出的兴奋礼貌地移开了视线。


    很快,路西法长声舒气,拿定了主意:“好吧,那就保持现状,不过——”他语中一顿,在泫敕的目光转回来后,恳切地提出要求,“如果出现任何异样,请及时告诉我。毕竟,你知道的,你们两个的战力……”


    “我明白。”泫敕颔首,路西法站起身:“那我不多打扰了。”


    他说着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再度转过身:“有问题一定要及时找我……掀了城堡都要找到我。”


    “好的。”泫敕忍不住笑了,路西法也笑了笑,伸手拉开了门.


    司凌在昏迷第七日的清晨醒来。


    她睁开眼睛,望向拉着纱帘的窗户,晨曦淡金色的阳光被纱窗滤得柔和,让她莫名陶醉。


    她怔怔凝视阳光一会儿,起身拉开了纱帘。在窗帘划过轨道的声响传来的同时,阳光的温热已触在她的脸上,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试图感受这种光。又听到鸟叫,于是也倾听鸟叫。


    这温馨恬淡的感触将她的思绪拉回很久之前,她想起有一天也是差不多的阳光,差不多的鸟鸣,她在天宫后的湖畔散着步和泫敕议事,赤煌刚会飞的女儿横冲直撞地飞过来,泫敕立刻躲闪,结果猝不及防地掉进身边的湖里。


    “泫敕!”她一声惊呼,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担心,倒有点想笑。


    可他过了很久都没出现,她这才有点不安起来,蹲在岸边往下张望。


    又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从水下湿漉漉冒出脑袋,左手扒着岸边,右手手掌摊开,笑道:“我猜这是君上的。”


    她定睛一看,他掌心里托着一块温润洁白、光泽熠熠的天玉。


    这的确是她的东西,但她都没意识到它丢了:“应该是水青鸦干的。”她失笑。


    这是那时天界诞生的一个新物种,栖息在水边,喜欢各种亮而坚硬的东西。有一些水青鸦在天宫的山林里安了家,神仙们的首饰已经失窃过好几次了。


    后来,人间也出现了一种同样喜欢亮晶晶物品的鸟类,叫做乌鸦。


    她伸手把那块玉石拿过来,泫敕托腮端详着玉石,若有所思:“是不是可以用它做?”


    “你是说兵印?”她说。


    这正是他们刚才谈论的话题,因此他虽然说得没头没尾,她也马上猜了出来。


    然后她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不上来吗?”


    “哦……”泫敕反应过来,忙上了岸。天界众生想把身上弄干都没什么难度,通常只需要一道法术,而他作为溯凰连法术都不需要。


    他幻化出真身,抖落掉羽毛间的水珠。她把玩着手里的天雨,等他变回来,她说:“天玉的质地承受不住过强的法力,我觉得还是黄金更合适。不过你如果喜欢它的话,”她抛了下手里的玉石,“我们也可以试试。”


    他对于这个“试试”的提议欣然接受。


    然后,两刻不到,这块天玉就在他们的施法中炸了。


    他们一起避开飞溅的碎片,她扑哧笑出来:“如果天玉会说话,大概会骂我们,不如让它烂死在湖底。”


    司凌回想这些,不住地发笑,隐约听到身后有些响动也没回过神。


    直到推门而入的人开口:“你醒了?”


    她转过脸,唇角犹挂着笑,但他们只对视了一秒,他就感觉到一股说不清的异样。


    或者说,是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君上。”他唤出这两个字,声音微微颤栗着,但没有一点怀疑。


    司凌凝视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快步走过去。


    在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推住她的肩。


    司凌一愣,停住脚步,泫敕低着头,似乎不敢看她:“告诉我……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突然很慌,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她先前的推想是有道理的,但在这一刻,强烈的无措感还是击溃了他。


    司凌深深缓了口气,想了一想,再度上前。


    他没再拦她,听到她轻声说:“别怕。”同时,她的右手探向他的胸口。


    在她接触到他的刹那,泫敕被拉进一片深沉的黑暗,又迅速进入最耀眼的光明。


    直到刺目的白光散开,山林景色映入眼帘,他觉得有点眼熟,怔然张望了片刻,当他转过身的时候,他明白了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沧溟殿……


    他身后赫然矗立着沧溟殿,在几万年前,它就在这样的山林间。


    他后知后觉地看向脚下,脚下青灰色的圆形广场与记忆中别无二致。这其实是一片祭坛,是向上古神祇祝祷的地方,也是他被封印三万年的地方。


    “泫敕!”身后突然有人喊他,他转过身,看到辛妣和萝灵。


    下一秒,他便注意到不远处的祭坛正中央多了一个人影……一个被青铜巨剑贯穿胸膛的人。青铜巨剑刺入大地,他便维持着身子前倾的站立姿态,但已经失去生气。


    泫敕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谁,他一时恍惚,却也冷静下来,看着辛妣和萝灵跑向那个“他”。


    在还有三两步远的时候,她脱力地跌跪在地:“泫敕……”


    她声音沙哑,悲恸与无措交织在她的声音里。


    泫敕久悬的心在这一刻放下了。


    他终于可以完全相信,他绝没有背叛她,他的死也与她无关。


    他于是想跟司凌说,可以结束这个幻境了,可幻境还在继续。


    他看到辛妣的手紧紧攥住胸口,大口喘着气,试图缓解胸中的悲痛。在好半晌里,她的眼神都是空洞的。


    他一时失神,便上前想要扶她,但他的手从她身上穿了过去,好在一旁的萝灵也在这时扶住了她。


    她吃力地站起身,低着眼帘,眸光黯淡,强撑着一口气往沧溟殿里走。


    才刚迈出一步,她似乎又意识到了一些事情,眼睛亮起一点,复又回头,再度看向已然失去生机的泫敕。


    她凝视着他,沉吟半晌,挥手施出一道法术。


    白光眨眼间沁入泫敕的


    尸身,下一秒,一个与他如出一辙的虚影从尸身里飘出来,但同样一动不动,只是飘着。


    是他的魂魄。


    第146章 忆往昔(2)


    “君上……”萝灵滞了滞,不得不克制着情绪提醒她,“您的法力……不足以让他活过来了。”


    “我知道。”辛妣凝望泫敕魂魄的目光丝毫未动。


    她眼里转着泪光,震惊、痛苦、不可置信都掺在泪光里,她硬撑着心神仔仔细细地端详他,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进心里。


    泫敕怔忪地望着这一幕。


    他从不知道她在他死后来过,也并没有想过,他的死会让她如此痛苦。他突然不在意那三万年的禁锢了,比起她此时的眼神,他觉得那种循环往复的折磨也没什么。


    恍惚之间,他甚至忘了这只是一个幻境。


    “君上。”他焦灼地在她身边说,“没关系的……我带兵打仗,就当我战死了。”


    同时,辛妣问萝灵:“你觉得我们还有多少胜算?”


    萝灵被问得一愣,尽量委婉地道:“神兵还在,他们大概没找到兵印。但……”她颓丧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您的修为折损到不足万年,泫敕又……”她没有把这话说得太明白,接着小声道,“如果五族拼尽全力,我们或许有一两成胜算吧。”


    辛妣漠然摇头:“帝俊已掌控神族,五族不必为我这样涉险。”


    萝灵没有作声,因为她忽而有些困惑,不知辛妣在想什么。


    辛妣垂眸又一次驱动法术,一缕金线从指尖盘旋而上,灵巧地窜进沧溟殿的大门。


    过不多时,兵印被金线勾动着,悠悠飘了出来。在离辛妣还有半米之遥的时候,辛妣伸手拿过了它。


    她深深吸了口气,朝着泫敕的尸身再度施法:“金壁锢形,泉脉驻瑛。辰星缚魄,坤舆定灵。”


    “君上?!”萝灵伸手拦住她,惊异得后退,“您不能把他的魂魄禁锢在这儿,他……”


    “我不能让他死。”辛妣轻声说。


    萝灵的话音忽地噎住了,因为她忽地意识到,辛妣已经没有心力再面对亲信的死亡了。


    萝灵其实也是一样的。在过去的数日里,辛妣失去了多少亲信她就失去了多少同僚。


    身为高高在上的神,她们似乎应该漠视感情,可正因为是高高在上的神,他们已经相伴了几万年之久,再浅的感情也被岁月刻画得很深刻了。


    “我还有八千年的修为。”辛妣的目光多了几分坚定,“我会祭出三千年的修为守住他的魂魄。剩下的修为……大概正好够布下一道因果咒。”


    “因果咒?”萝灵神色惶惑。


    她想不到什么样的因果咒需要耗费辛妣五千载的修为。


    辛妣着手开始施法,再次念出那道固魂的咒语,一道道金光飞向泫敕的魂魄,他漂浮在半空的魂魄逐渐沉下来,直至和尸身完全重合。


    在旁边望着这一切的泫敕僵立在那儿,脑中一片空白。


    当最后一缕金光飞出去,辛妣筋疲力竭,一股腥甜翻涌而上,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君上!”萝灵扶住她,眼中满是心疼,“什么因果咒?我来吧。”


    “不。”辛妣用力推开了她,强撑着站直身子,“帝俊残忍暴戾,你要去告诉五族……我已无力反抗,让他们尽力自保。你也要活下去,什么都不必管,只要活下去,哪怕臣服于帝俊也可以。”


    “不可能!”萝灵断然,下一瞬,疾风将她撞出殿前广场,风声裹挟辛妣的声音,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这是我最后的旨意,去吧,赶在帝俊之前找到五族,保住他们的命。告诉他们,我们会再见的。”


    泫敕望着萝灵,看到她泪珠滚进疾风,再被疾风击碎。她强撑了半晌,咬紧牙关,一语不发地希望辛妣改变想法,但辛妣不为所动。


    萝灵最终放弃了,决绝地闭了闭眼,转身奔向天际。


    随着萝灵离开,辛妣终止施法,风就停了。辛妣复又看了看泫敕的尸身,沉默地遁入山林。


    三万年后的泫敕跟上她,她在山林里挑挑拣拣地收集东西,他初时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很快就懂了。


    她捡拾草叶、捡拾鲜花、捡拾星辰碎光、捡拾日月余晖、捡拾露水风雾,这是要向上古众神祝祷。


    因果咒是这样的,如果施咒的布局并不太复杂,祭出修为即可达成。但如果足够复杂,没有上古众神在冥冥之中的庇佑很容易出现岔子。尤其她现在的修为已几乎折损殆尽,如果得不到上神们的庇护,这道跨越万年的咒语很难实现。


    泫敕想要帮忙,但他连一根草都拔不起来,只能无所事事地跟着她。


    他于是鬼使神差地想到,他跟她的第一次交集就是一场祭礼,那已经是几万年前的事了.


    辛妣用三天时间收集祭品,然后回到沧溟殿前的祭台前,向上古众神祝祷。


    这对天帝而言是很平常的事,哪怕不布因果咒,她也每五百年都要进行一场祝祷。倘若有重要的事情——比如大战在即,抑或大捷、大败,都还要设额外的祭礼,因此整个流程她早已烂熟于心。


    但这回,泫敕在她脸上看到了明显的紧张,他知道她在担心祈愿不成功,明明清楚这是三万年前的事情,还是恨自己帮不上一点忙。


    第一天,辛妣向上古神明祈祷,希望帝俊和他的手下暂时不要折返沧溟殿。


    她在祭台前跪了一天一夜,在天色将明的时候,一颗璀璨的星辰从祭台中升起,飞向天幕,然后与群星一起隐没于白昼。


    第二天,辛妣正式祭出修为,施出因果咒。她割破手心,将因果咒的内容写成血书,献在祭台上。


    ——她要化为厉鬼。因为从未有过神仙化鬼,这样的鬼便在三界之外,她希望借此避开天帝的追捕;


    ——她要以厉鬼的身份重新积攒修为,直至能再次与天帝一较高下;


    ——为求稳妥,她愿意遗忘一切。直至恢复元气,她需要机缘巧合让她记起过往、寻回旧部。


    她又在祭台前跪了一天一夜,但直至天光大亮,祭台依旧悄无声息,不见星辰踪影。


    上古众神不愿干涉天界事务,尤其是这样的权力之争。


    辛妣面无波澜地再次割破手掌取血,祭上新的血书。


    再至天光大亮,祭台依旧悄无声息。


    然后,这样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了七七四十九天,她割向自己的短剑从掌心移向手腕、最后一直割到上臂。


    四十九天的风吹日晒让她变得憔悴又狼狈,其实神仙不该这样,她只需片刻的养神就可以完全恢复,可她已顾不上了。


    在几万年中,泫敕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在天庭众神眼中,她总是完美的,高贵、威严、杀伐与慈悲集于一身,她站在日月之间,便会连日月都黯然失色,一切脏污的词汇都与她毫无关系。


    泫敕目睹一遍又一遍的祭祀,看着她的胳膊上日渐增多的伤痕,情绪几近崩溃。


    几万年的朝夕相伴足以让他明白她的执著祈愿绝非仅是为了权力或复仇,是帝俊的残忍暴戾让她不愿将子民的生死交给他。


    可他觉得没有人值得她这样。


    不论他还是萝灵,不论是五族的生死还是三界的存亡。


    第五十天,她手中的短剑在刚触及上臂时顿住,她凝视着剑刃沉吟了半晌,换了个握剑的姿势,将剑尖指向自己胸口。


    泫敕悚然一惊:“辛妣?住手!”


    他慌忙去抓她的手,但伸出去的手又一次从她身上划了过去,他眼看她将剑刺破心口,向下划出很长一条,再向左转。


    她将自己的元魂剖了出来,托在右手里,整只右手都被染得鲜血淋漓。


    她强撑着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将元魂放在祭台上。


    她没有力气再挪动了,便伏在祭台上,一字字地写下又一份血书。


    她很清楚再得不到回应就完


    了,情绪有些失控,边写边癫狂地自言自语:“上神啊,让曾效忠于我的子民活下去吧。”


    “我知道,你们不愿干涉三界。”


    “可他们何罪之有?”


    血书尚未写完,祭台中白光一闪,刺眼得让她皱眉。


    她困惑地抬眸望去,在明亮的阳光下,竟有一颗星星从祭台中缓缓飘了起来,悠悠地浮至天际。


    辛妣目光迷离,一时怀疑这是不是绝望之中的幻觉,但也没有时间让她多探究这件事了。


    元魂离体,没有谁可以久活。


    辛妣蓦地松下劲,疲惫地勾起一抹笑容。


    她施出此生最后一道法术,山林间瞬间地动山摇,祭坛在飞扬的尘土里缓缓下沉。辛妣咬紧牙关,拼着仅剩的气力纵身跃出尘埃,飞向逐渐与山林分离的沧溟殿。


    ……对此时的她来说,能与自己的部下死在一起是一种慰藉,可她不能,因为帝俊如果同时得到他们两个人的骸骨,就很容易发现这样可以调动神兵。


    她不能容忍她亲手构筑的神兵变成砍向臣民的刀。


    跃至沧溟殿的檐下,辛妣重重舒了口气。


    她平静地躺下来,目光穿过浓重的烟尘,最后一次望向泫敕的尸身:“再见了。”


    第147章 忆往昔(3)


    “辛妣!”泫敕纵身想追,下一秒,眼前的画面撕裂成色块,色块又化作齑粉,再糅合成一片漫无边际的虚无。


    泫敕被包裹在这片虚无里,一切感官都失效了。他看不到颜色、听不到声响,下意识地摩挲手指,指尖也没有任何感觉。一切悲喜也都消失了,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只剩下一个念头是清晰的,就是想去找她。


    片刻之后,这片虚无又突然迸发出五颜六色的齑粉、再化作无数色块,色块以风啸般的速度开始聚拢、凝固,出现一些线条和轮廓,最后在嗡鸣中定格成一个确切的画面。


    泫敕喉咙里一声呜咽,脱力地跌跪在地,在剧烈的喘息声中,逐渐看清眼前是鬼怪学院的房间地板。


    一只手轻柔地抚着他的后背,他的心跳迅速平复,但方才的画面犹在脑海中盘旋,他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呢喃自语:“辛妣……”


    “我在。”身边的声音平静而不失力量。


    泫敕侧首看过去,盯着她不敢挪开眼睛。


    思绪逐渐回笼,盘绕心头的惶恐不安渐次散去,他犹自盯着她,又说:“司凌。”


    “也是我。”司凌抿唇,淡笑着颔了颔首,故作轻松地道,“你看,我早就说你不可能是叛臣。”


    ——哪怕是在最初的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宁可怀疑天帝是暴君,都不认为他会是叛臣。


    她远比他自己更信任他,无论是作为司凌还是辛妣。


    她姿态随意地在他身边席地而坐,等着他慢慢消化这场巨大的冲击。


    时隔三万年,他们又这样坐在了一起。


    泫敕缓了半晌,呼吸平稳下来,思绪也慢慢回笼。他重重舒了口气,撑身也换成坐姿,忽然听到司凌轻声说:“对不起。”


    他不解地侧首看她,她低着眼帘,神情黯淡:“在我禁锢你的灵魂的时候……我不知道要等三万年之久,我也不知道你还有感觉,会在怨气中化为厉鬼。”


    泫敕失笑:“是为了救我。”


    “有私心在。”她平和地陈述,“那时我无力再承受死亡了,对你的所谓施救,更像是一种自欺欺人。”她顿了顿,“那时我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上神们没有接受我的祈愿,你就会永远被禁锢在那里了。”


    “所以,虽然现在我很庆幸结果是好的……”她抬眸望着他,“但在那一刻,我是自私的。”


    她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出了完全可能发生的另一种结果,一种对他而言残忍且无处可逃的结果。


    可这让他很安心,因为这就是她曾经的样子——她总能看透一切,并且不会逃避任何事情,哪怕真相对她而言是不利的。


    这固然是数万载岁月积累出的平和与智慧,但也并不是所有存在数万载的神祇都能拥有这种平和与智慧的。


    泫敕释然一笑:“阴差阳错的好结果也是好结果。”


    “是的。”司凌颔了颔首,“我想说的是,接下来会是一场生死较量,而你所效忠的这个人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私。”


    泫敕神情滞住,困惑地看向她,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她注释着他的眼睛,口吻平静如旧:“这意味着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未必会比三万年前更理智,也未必还有同样的好运。所以——”她抿唇缓了一息,“如果你想选别的路,我不怪你。”


    “什么?”泫敕哑然。


    他从未设想过她会问他这种问题。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不,我……”


    “你考虑清楚再回答我。”司凌一字一顿,“在那场风波里,帝俊背叛了我的宽容,垣堑子背叛了我的信任,现在的我远比当年更痛恨‘背叛’两个字。如果你现在不想离开之后却又后悔,我们之间一定会闹得很难看。”


    她话音未落,泫敕已笑着再度摇起头来:“不会的。”


    司凌蹙眉:“我是认真的。”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后悔的。”泫敕说罢又舒了口气,撑身站起来。司凌仍坐在地上,抬眼看着他,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她:“我们回波多黎各海沟看看?研究一下怎么调用那些天兵?”


    司凌无声地点了点头,也站起来。


    他见她不再继续那个话题,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先一步往外走去。刚走到房门口,她忽然又叫住他:“泫敕。”


    他回过头,看到她自顾笑了声,然后抱臂看着他:“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泫敕:“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动的心?”她问得直截了当。


    泫敕像被下了定身咒一般僵住了。


    她唇畔转过笑容,端详着他的神情,悠悠踱到他面前:“作为司凌的这部分很好理解


    ——我救了你,又是少有的跟你存在年限差不多的厉鬼,再加上你潜意识里对辛妣残存的记忆,这种心动几乎是必然的。”


    “但对辛妣呢?”她在与他只有半步远的地方定住脚,还是抱臂的姿态,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莫名的局促让泫敕咬紧了牙关,神情紧绷地别开眼睛。


    她笑了声,对他逃避她视线的样子毫不介意,耐心道:“直面自己的内心并不丢人,将军。”


    “我没有!”泫敕断然否认。


    吐出这三个字的同时,他心虚的视线迅速扫过她,看到她眉心微微一跳。


    安静了半晌,她又笑了一声:“这样吧,我们来交换——我可以先告诉你,我是什么时候察觉你的心思的。”


    ……什么?


    泫敕有点慌了。


    他清晰地感觉到她在戏弄他。


    这种戏弄里并没有恶意,但他还是慌了。


    他只能故作沉稳:“君上,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仿佛没听到这话,说出的下一句是:“在你第一次出征之前,也就是……”她回忆了一下,笃然道,“在你当上将军大概三个月的时候。”


    泫敕一惊:“那么早?!”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把刚才的否认全都击溃了。


    司凌毫不掩饰地扑哧笑出来,泫敕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想再次否认,但喉咙里好像被卡住了,没能发出声音。


    司凌屏笑垂眸:“我现在没力气再去深海,如果您有心情的话,我们先去灵薄城吃个饭?”


    “好……”他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吐出的这个字.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灵薄城一家店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在过去的半个小时的路程中,泫敕相当沉默,总共说了两个字,第一个字是在司凌指着这家店说“吃这个?”的时候,他说“好”;第二个字是司凌指着这个靠窗的座位说“坐这里?”的时候,他说“好”。


    司凌强忍着才没有再当面发出笑声,但她很清楚他根本没看这是家什么店,更没心思点菜,于是在落座之后她直接接过服务生送来的菜单,安排好了两人份的餐品。


    这家店严格来讲其实是一家咖啡厅,提供的餐食相对简单。司凌点餐后不久,两杯咖啡先端了上来,司凌浅啜了一口自己面前的香草拿铁,保持沉默已久的泫敕终于轻咳了一声:“君上,我……”


    “抱歉打断你。”司凌慢条斯理地放下咖啡杯,胳膊肘抵着桌子,双手十指交叉,手背托着下颌,微笑地看着泫敕,“我没有问过你进入天庭之前的生活,但你一定没恋爱过。”


    “……?”泫敕惶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司凌:“约会的时候称职位太奇怪了。”


    “好吧,司凌,等等……”他倏忽一滞,诧异地看她,“约会?!”


    这两个字的声音很大,周围不少客人都看过来,但由于听不懂中文,大家很快就又各干各的了。


    “不,我没……我……”泫敕好像有话想说,但舌头又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司凌饶有兴味地欣赏他打磕巴的样子,足足半分钟,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好整以暇地又喝了口咖啡,咖啡杯恰到好处地遮挡了她回忆往事的神情。


    ——是的,她早就知道他动心了,但他并不知道,她的动心其实也很早。


    她也没有像他那样小心地掩盖、克制,她只是理所当然地忽略了这种感情,因为身为天帝她要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感情对她来说浪费时间且意义不明。


    所以她很快就找到了在当时的她看来最恰当的处理方式:她安心享受和他的相处,但仅此而已。


    她又想到了萝灵。萝灵是七圣君中和她最亲密的一个,用现在的话说应该叫闺蜜,因此萝灵也是唯一清楚这点“八卦”的人。


    萝灵在九成的时间里非常乐于围观吃瓜,剩下一成则是在她搞出一些针对他的恶趣味举动之后进行适当的抱怨。


    ……比如她曾在他凯旋时的必经之路上放置机会,在他经过的时候,机关突然蹦出璀璨的星光。


    这虽然很有庆祝凯旋的仪式感,但也的确有点吓人。


    萝灵于是抱怨她:“君上,我实在没想到,您表达好感的方式居然是……”萝灵神情复杂地措辞了半天,最后吐出了两个同样恶趣味的字,“逗鸟。”——


    作者有话说:萝灵:你就逗鸟吧,还好是溯凰,要是海鸥早抢你薯条了,你这辈子吃薯条都只有酱。


    第148章 忆往昔(4)


    也不知道萝灵去哪儿了。


    司凌心下盘算着,又看了看泫敕,他不再磕磕巴巴了,转而重新进入了沉默状态,就像是……


    就像是电脑系统崩盘之后的重启。


    司凌自顾笑了声,突然对他的状态恍然大悟——与其说他慌了,倒不如说他“宕机”了。


    这可真不能怪他,他一个小时之内先得知了三万年前的真相,紧接着就被她拉来约会,信息量的确太大。


    司凌因而意识到,哪怕仅仅是出于同情,她也应该让他缓缓。


    她于是没再调侃他,低头安心吃起了面前的简餐,泫敕的沉默也又持续了一顿饭的时间。


    他们吃完饭返回鬼怪学院的时候恰是正午,阴间的正午和阳间不同,这里永远不会有耀眼的烈日。在瓷国的酆都,白天更像是人间的阴天,上万年来几乎一直是这样,区别只在于有时下雨有时不下;而在灵薄城,这里的白天永远是象征撒旦地狱之火的红色,正午时这种红色会更浓烈一点。


    很多刚从人间进入地狱的亡魂对这种天空不大适应,但见多识广的厉鬼们对此都见怪不怪。司凌到达西方后也并不讨厌这种天色,在看惯了酆都的景致之后,她觉得这还挺新鲜的。


    是以司凌边走路边抬眼欣赏这浓郁的颜色,忽然觉得手心微痒,她下意识地攥住,旋即觉出被攥住的手一搐。


    司凌挑眉侧首,泫敕神情紧绷:“你说是约会的。”


    司凌低笑一声,别过头去,手上松下劲儿,泫敕立刻将她的手反握住,她感觉到他犹有点僵,但他还是执着地握着了,虽然沉默也维持了下去。


    几万年来,他们第一次做出这种举动。司凌觉得这也什么不好,她曾经认为这种感情没有实际意义,但在历经动荡又做了三万年厉鬼之后,她觉得这或许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羁绊。


    之后几天,他们基本都待在寝室没有出门,主要是司凌需要休养一下,以便再次潜入海沟,调用神兵。


    所以这几天的大部分时间,她或是在打坐或是在睡觉,泫敕似乎渐渐找到了和她相处的新步调,当她打坐或者睡觉的时候他总很乐于在旁边无所事事地待着,又一次司凌睡到半夜,被从脸上一刮而过的疾风惊醒,首先撞入眼帘的就是黑色羽翼。


    那一瞬间,她还以为死神来串门了。


    然后她皱眉打着哈欠半坐起身:“泫敕?”


    “嗯?”泫敕转过来,翅膀又一次糊住她的脸。


    司凌没躲,在羽毛中闭上眼睛:“你在干什么……”


    “嘶抱歉!”眼前风声一动,司凌知道是泫敕把翅膀收了起来,于是再度睁开眼,泫敕堆着笑凑过来,仰面躺到她腿上,“我想再做几个镯子帮你恢复元气。”


    司凌下意识地去摸左手腕上的镯子,忽地发笑,便在笑音中躺回去。


    泫敕有些困惑,挪过去和她并排躺着,她不等他问就说:“我在天庭的时候,还用你的羽毛当书签,用了好多年。”


    泫敕一愣:“捡的?”


    “捡的。”司凌点头,双手在空气中比划,“有这么长,尾端像孔雀翎,不过是水蓝色的。”


    “哦,尾羽。”泫敕了然地颔首,接着就问,“黑色的书签你喜欢吗?”


    司凌翻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别薅毛了!要秃了!”


    泫敕想说不会,但她的侧颊贴到他胸口上,他脑子里便空了一下。接着他听出她在笑,笑音很轻……好像根本就没有声音,只是他感觉到她在笑。


    司凌闭目缓了口气:“我恢复得很快,不用手镯了,陪我睡一会儿。”


    “好。”泫敕应了一声。


    早上,司凌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揉了揉眼睛,想坐起来,刚一撑身就又触碰到羽毛。她因而发现自己被他的羽翼盖着,随手拨开,继而明白了他为什么盖着她——她昨晚睡前没拉窗帘,清晨的阳光投进来多少有点扰人安睡。他应该是因此醒过,但懒得起来拉窗帘,于是一双羽翼刚好分别盖住她和他自己的脸。


    这翅膀还挺多功能的。她边想边翻身侧躺,用手给他梳理羽毛,他很快也醒了,抬眼看看她,翻过身来用双翼把她拢住。


    “想吃东西吗?”他问,“我去餐厅给你点餐?”


    司凌摇摇头,打着哈欠说:“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明天去海沟吧。如果真的还能调动那些天兵……”她薄唇紧紧一抿,“我们就可以考虑干翻天庭了。”


    “要不要先找到萝灵和五族?”泫敕迟疑道,“萝灵对你忠心耿耿,不出意外的话,她一定会完成你的旨意。”


    “这我知道。”司凌颔首,“但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我下令让她保住自己和五族的时候,既没有提出详细的要求,也没问她有什么打算,因为我那时很怕帝俊捕捉到我的魂魄,就此挖掘到他们的藏身之所。”


    她当时如惊弓之鸟一般的谨慎且疑神疑鬼。


    ……于是现在,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就像是“我把东西藏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安全到我自己都不记得放哪儿了”。


    司凌露出尴尬又不失诚恳的笑容。


    “好吧……”泫敕失笑。


    第二天一早,他们


    去和路西法打了个招呼,然后再次前往波多黎各海沟。


    有了泫敕的飞行速度加持,司凌上次历经几天的行程被缩短到只用了半天。


    司凌上次击破的鬼打墙结界尚未恢复,他们顺利找到了那个长方形洞口,很快到达地底空间。


    黑压压的天兵军团和上次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二人落在沧溟殿前,司凌抬起右手,令兵印在掌中显形,将它交给泫敕。


    ——她那时是个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发挥到极致的君主,在将士出征这件事上,她的看法很像孙武提出的“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所以,除非泫敕班师回朝正式交还兵印,否则最高权限就是他的。


    泫敕接过兵印,托在右手中,心下默念咒语:“星芒铸甲,锋起长穹。”


    兵印受到主将咒语驱动会化作一柄溯凰纹的金钺——这便是他在博物馆看到龙纹钺觉得眼熟的原因,龙纹钺在商代象征君权神权合一,兵印化作的金钺也正是如此。


    可泫敕念毕咒语等了片刻,兵印仍静静躺在掌心中,毫无变成金钺的迹象。


    泫敕不解地皱眉,又念了一次,依旧如此。


    “怎么回事?”他困惑地转头看司凌,司凌也觉得奇怪,走上前让他再试一次,他于是进行了第三次尝试,并且将咒语念出了声,但兵印还是一动不动。


    “是不是年代太久,失灵了?”司凌拿起兵印左看右看。


    “……”泫敕好笑地挑了下眉,“你试试。”


    “哦。”司凌把兵印拿回来,托在右手里,吐字清晰地念道:“星芒铸甲,锋起长穹。”


    几是话音尚未落定的刹那,金印就散发出耀眼的金光,直将整个空间都照亮了大半。


    可在大概三四秒之后,这金光就又熄灭了。


    兵印没能化成金钺,眼前黑压压的军团仍旧一动不动。


    不过这兵印一亮一灭的结果对司凌来说倒不意外:“兵权在你手里,兵印就是会这样。”


    她说罢蹙了蹙眉:“但对我有反应,说明它没坏,可为什么对你反倒不起……啊!!!”司凌忽然一声惊呼。


    她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一个细节——三万年前,她拼着一口气拆分祭坛和沧溟殿,实是为了把泫敕的遗骸和她的遗骸分开。


    因为神仙的骸骨蕴藏灵力,倘若两副遗骨同时落入帝俊手里,帝俊就极有可能找到办法调用她的天兵。


    但现在——


    她在上次来海沟时吸收了自己的遗骸,而泫敕……


    “你的遗骨在哪儿?”她问。


    “?”泫敕唯一能给出的答复是,“刺穿在青铜剑上?”


    这还是他在她的回忆中看到的画面。


    司凌无言以对。


    问题好像有点棘手了:过去的三万年里,她的骸骨一直在人迹罕至的沧溟殿,本身就不大容易遗失。近在咫尺的兵印又能感受到她的骸骨,这让她多了一层保护,法力一般的鬼怪根本无法接近。


    而他……


    他虽然也在地下,但早就被人发觉了,所以早在她到达西方之前,撒旦和路西法就针对他魂魄所在的地窟布下了结界。


    至于他的骸骨,路西法既然从未提及,那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


    有可能是被帝俊找到了,那他们想拿回遗骨注定难如登天;


    也有可能是被其他鬼怪捡了去……那甚至更糟糕。


    因为神族和凡人一样拥有206块骨头,而溯凰虽然也能以人类样貌存在,但他们其实既有翅膀又有鱼尾,骨头数量更多。


    假如是被其他鬼怪捡走,极有可能分散落入不同的人手里。


    那简直是地狱级收集难度。


    司凌突然意识到灭霸只需要收集五颗宝石、伏地魔只有七件魂器,实在是创作者的仁慈。


    ——试想一下,如果哈利波特需要找寻四百多件伏地魔的魂器,那多让人绝望——


    作者有话说:需要找四百多件魂器的哈利波特的搜索记录belike:


    《救世主可以加入黑魔王阵营变成食死徒吗》


    《如何让特里劳尼的预言作废》


    《救世主会不会是纳威隆巴顿》


    《犯什么样的罪可以在阿兹卡班被关到死》


    《时光转换器转多少圈可以回到出生前并让父母打胎》


    第149章 忆往昔(5)


    酆都,勾魂司。


    和谢必安当了几百上千年的同事都觉得谢必安最近好像变了,这位在kpi和人际关系上游刃有余的职场老油条突然卷起来了。


    他开始大包大揽地找活儿干,一些根本不需要他出力的工作他都愿意帮忙,甚至还亲自去人间出了两回勾魂的外勤——这是勾魂司最常见也最基础的工作,完全不需要他这种大人物出手。


    他的这种改变,连黑无常范无咎都觉得诡异,他拐弯抹角地探问过好几次,但谢必安并不解释。范无咎也怀疑过是不是司凌和泫敕那边出了什么状况,谢必安倒是很认真地应付过去了。


    事实上,谢必安只是想借忙碌逃避问题。


    “司凌是上任天帝”这事对他来说太恐怖了。


    这种恐怖不是即时的,事实上当他最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都没什么实感,可它后劲儿够足,让他越想越觉得心惊。


    ……尤其是,她并不仅仅“是上任天帝”,而且是被谋反推翻的天帝,她现在还显然想杀回去。


    谢必安每每想到这一点都浑身一股恶寒,作为一个胸无大志的打工人,他在上千年的阴司工作中从未设想过自己会被卷入这种高端局。


    所以现在对他来说……他希望自己和司凌泫敕再也没有交集,就算有,最好也只是留学相关的“公事公办”。


    可很多时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天早上谢必安刚上班,通冥盘嗡地一震,他拿起就看到司凌发的消息:“忙吗?有空一起吃个饭?我们请客。”


    “……”谢必安想说我忙,我忙吐了,我未来一万年都忙。


    但手上已经认命地回了消息:“不忙,两小时后见。”


    司凌回了个“OK”的表情,紧接着发来的就是一个定位,是灵薄城的一家餐厅。


    谢必安去评分网站搜了一下这家餐厅,在发现它的人均消费在整个灵薄城都能排到前几的时候,心情更糟糕了。


    ——司凌这是有事儿托他办啊!


    前任天帝,托他办事。好小众的一句话。


    于是谢必安怀着悲痛的心情去办了出境手续,作为酆都的高级官员,办这种手续只是走个流程,盖了章就可以走人。


    在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谢必安碰到了范无咎,范无咎一看他这个时间往外走就皱眉:“又出外勤啊?!”


    他很想劝劝谢必安,别往人间跑了,他跟着一起去勾魂,底下的小鬼差压力太大了。


    但谢必安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也没多给他说话的机会,含糊地应了声“嗯对”,就


    从自动门出去了。


    范无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扭头看着谢必安的背影,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异样.


    半个小时后,谢必安走过通往西方的癸字号奈何桥,穿过鬼门关,出现在西方的“跨界契约厅”。


    又过一个多小时,他找到了灵薄城的那家餐厅。站在餐厅大门口的时候,心里不安让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遍身上的西装,然后才继续往里走。


    司凌和泫敕已经在包间等他了。他们是在从波多黎各海沟返程的时候想到的谢必安,直接定了餐厅,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谢必安走进包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眼看过来,这让他愈发有了一种在赴鸿门宴的错觉,打招呼时的笑容十分僵硬:“早……”


    ——其实酆都现在是早上,而灵薄城是晚上。


    司凌挑了挑眉:“晚上好。请坐,我们只是想打听点事,别紧张。”


    这话好似让谢必安松了口气,但在落座的时候,他又忍不住问:“只是打听?”


    “是的。”司凌恳切地点头。


    谢必安总算安了心,心想既然只是打听,而且又是线下见面没有留下文字,那之后就算出了问题也跟他不相干。


    他于是先接过泫敕递来的菜单安心点了菜,司凌和泫敕在此期间并未急于谈论正事,找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暖场。


    直到菜都上齐,服务员转身离开,泫敕在这位棕红头发的女鬼出门之前专门要求道:“我们有些事情要谈,请不要进来打扰我们。”


    “好的。”服务员点点头,走出包间后为他们关好了房门。


    谢必安的心弦重新紧绷起来:“你们要打听什么?”


    “嗯……”司凌拿起眼前的玻璃杯喝了口果汁,问他,“有什么办法能进天帝的宝库吗?”


    “你说啥?!?!”谢必安猛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司凌,“你疯了吗?!?!”


    泫敕见他反应过激,立刻抛出PlanB:“也不非得进天帝的宝库,如果有办法弄清楚天帝宝库里都有什么、或者排查特定的东西,那也可以。”


    “……”谢必安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那也可以”——他好像觉得自己的提议很容易达成一样!


    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对视里,谢必安满脸都写着:你们是要我死!


    然后,他咬着后槽牙道:“不……不可能,你们俩说的都不可能。首先,天界和地界完全不是一个系统;其次,天帝现在的权势虽然不像以前那么大了,但天界依旧高于地界和人界,天帝依旧是真正意义上的三界之主……”


    言至此处,他深深吸了口气,盯着司凌道:“天帝宝库的戒备有多森严你应该心里有数啊!”


    “是的,我心里有数。”司凌目光沉郁地低着眼帘,“但我们没办法了。我们找到了三万年前的天兵和兵印,但没办法启用,如果我们没分析错的话,是因为泫敕的骸骨不见了。”


    她语中一顿:“我们怀疑是天帝收走了。”


    谢必安脱口而出:“恕我直言,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知道这话不好听,可这也是事实。他真的不想卷入这种天神打架的大戏,就算司凌拿高官厚禄给他画饼他也不想碰。


    司凌心里清楚谢必安的为人,因此也没打算用高官厚禄给他画饼,她直接问他:“条件可以谈,你想要什么?”


    “……我想让你们另请高明!”谢必安道,“你们去问问狐市?或者再去亚特兰蒂斯找找线索?总有人能帮你们吧,我真的不想碰这种事。”


    司凌无声地和泫敕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拿到骸骨,就算狐市给出宝库的线索,我们还是要找人进去才行。狐市在东方三界几乎没有人脉,帮不上这个忙,覆灭的亚特兰蒂斯就更不可能了。”


    她说完,又退了一步,循循善诱道:“你能帮忙牵线找找人吗?虽然天地有别,但你不是跟天界三大反骨仔都熟?”


    谢必安快炸了:“大姐你醒醒!就算网上调侃他们‘三个人二百斤反骨加一袋藕粉’是真的,这二百斤反骨和一袋藕粉现在也是天庭高级公务员,人家凭什么去干这种偷鸡摸狗掉脑袋的事?”


    “就是讨论一下可行性。”泫敕沉声道,“比如我们如果能帮藕粉搞死他爹?”


    “你搞不死!”谢必安扶额,“他爹确实不如你俩能打,手里那个塔也只克藕不克你,但他住在天界。你们身为厉鬼根本进不去天界,一进入天界范围你们就灰飞烟灭了。”


    司凌&泫敕:“……”


    骸骨的问题没解决,又意外得知一个新问题:他们进不去天界!


    这感觉真是……太棒了呢。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包间里又安静又气氛怪异,跟鬼屋似的。


    谢必安强自缓了缓神,坐回椅子上,面色铁青地吃了口菜。过了会儿,司凌也开始用餐。


    ——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或者说但凡有个几百年阅历的神仙鬼怪都是这样。烦心事无可避免,但在历经世事之后,“烦心”对他们造成的干扰越来越少,坏情绪的存在往往不影响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司凌一边吃一边想:没道理。


    无法进入天界这一环看似把她的路都卡死了,可这没道理。如果当年上古众神接受她的祈愿让她的因果咒起了效,就不应该出现这种无法解决的难题。


    可目前她的确想不出该怎么解决。


    难道是要她按原计划完成鬼怪学院的任务先升仙再反攻?


    这对她倒说得通,可泫敕怎么办?


    如果泫敕不能进入天界,她就少了一大战力,就算带着天兵,胜算也很难说,更别提现在连天兵都没有了。


    司凌私心里觉得这不大对,觉得必有破局之法,或许是他们的思路不对,又或是谢必安不知道。可她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遍她在酆都认识的人,也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帮她这种忙了。


    难不成要去逼阎罗王入伙……


    司凌产生了一些危险的想法.


    三个人一语不发地吃完这顿饭,还算和气地在餐厅门口道了别,谢必安就先一步走了。


    司凌和泫敕目送他走远,又一阵对视,泫敕眉宇紧锁:“怎么办?”


    司凌摇头:“不知道。”


    沉吟良久,她终于只能说:“去狐市问问吧。”


    她本不想说这句话。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要尝试在人间和地狱寻找他的骸骨,大概率就是散落的了,可能还会有一大半根本不知所踪,究竟有没有可能找齐都说不好。


    可是所谓“死马当活马医”,现在除了去碰碰运气,似乎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司凌抿了抿唇,理清思路:“去狐市打听打听骸骨的事,再顺便问问有没有办法让你进入天界。如果能的话,你就先去等我,等我完成鬼怪学院的事情也就升仙了。”


    第150章 破局方案(1)


    司凌的话似乎又让事情有了些希望,两个人立即前往狐市,一如既往地顺利见到了狐祖。


    而后五分钟不到,那点希望就又破灭了。


    狐祖一脸费解地盯着他们:“什么骸骨?从来没听说过。”


    司凌刚开始以为这是谈价的小套路,马上表示条件可以谈,可接连几个来回,狐祖依旧坚定表示闻所未闻,最后更是直接道:“朋友,我不是在套路你。”


    “讲道理,几万年了,地窟那地方又不是什么密闭空间,氧气空气细菌病毒应有尽有,骨头这种东西早风化了吧?”


    狐祖说了一句很不符合她人设的科学解释。


    司凌只好解释:“他是天帝的战将,天庭首屈一指的神兽,肉身会腐,但骨头是不会腐的。”


    “那他的骨头就是天然法器。”狐祖笑起来,抱臂靠向白玉榻的靠背,雪白的大长腿肆意地翘在桌上,“肯定会被捡走的。你应该也知道,鬼怪们对法器


    多少有点感觉,还有一部分特定物种的直觉更厉害。”


    她说着打量起泫敕:“他连一片羽毛都能卖出天价,骨头你觉得会没人要?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个东西,这几万年我什么都不干也得去搞几块骨头来。”


    “……好吧。”司凌听到这儿,不得不相信狐祖真对他的遗骸一无所知了。


    她只好先打听另一件事:“那你有办法让他升仙吗?”


    “这个简单。”狐祖打了个响指,轻松地变了个文件夹出来丢在桌上,“这上面的仙籍狐市都可以办,服务可靠,价格公道,无后续费用。”


    司凌边听她的广告词边把文件夹翻开,翻了几页,就明白狐祖误会了。


    ——文件夹里确实是各文化天界的户籍,泫敕先前给她办的那一本基本都能在这里找到对应的宣传资料,但这显然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司凌合上文件夹:“我是说瓷国的仙籍。”


    狐祖沉默了三秒:“你这就比较扯淡了。”


    “热知识,别管天界人间还是地狱,都是冷门小国的移民才门路多,大国就算能移也得走正规途径。你这连基本的身份证明都没有,就算想让我走正规途径给你代办我也没法整啊。”


    司凌垂眸沉吟片刻,最终没把自己曾是天帝的爆炸信息告诉狐祖,只问:“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有。”狐祖摇头,“真不是我不给你办,谁跟钱过不去?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也不能骗你。再说,我们出走西方几万年了,在东方现在连个熟人都没有,这些事也实在不在行,要不你再在东方找找门路?”


    “我想想看吧,谢谢。”司凌说着站起身,泫敕也随之离席,礼貌地向狐祖道了别。


    事情好像真的卡住了,卡在了很重要的环节上。两个人无计可施,“有家不能回”的感觉让他们一时有了点孤魂野鬼的感觉,只好先回鬼怪学院睡觉去了。


    鬼怪学院如果近期还有新任务,他们也不介意继续参加任务调节一下心情.


    酆都,谢必安回到勾魂司后真的去出了一趟人间勾魂的外勤,有他坐镇,这项任务结束得飞快,算上往返时间也就用了一个半小时。


    再次回到勾魂司办公室的时候,阿菱告诉谢必安说“黑无常大人也出外勤去了”,这倒让谢必安觉得挺新鲜,不由笑了一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阿菱说:“好像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案,说要去看看。”


    “陈年旧案?”谢必安心里困惑了一瞬,但也没太当回事,安心坐下来休息了。


    没想到范无咎这外勤一出就走了三天,三天后他回到勾魂司,水都没来及喝上一口就开始四处联系同事安排工作。


    谢必安自己虽然最近卷得要死,但很少见范无咎这么忙,于是出于好奇想去问问范无咎在忙什么,可范无咎忙着接打电话,根本顾不上他。


    谢必安注意到他进门后撂在办公桌上的档案袋,便随手拿起来看了看,这一看,他更困惑了。


    档案袋里的文件表明范无咎在查的案子被称作“阮云雄案”,谢必安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案子,于是特意看了一下它的时间。


    然后就发现它发生在……


    盛唐。


    谢必安不由皱起眉——那个时候,他和范无咎虽然已身在酆都,但都还没当鬼差呢。


    他想不通这个案子为什么会被交给范无咎。


    谢必安有心想问,但范无咎打了一通电话之后就忙忙碌碌地又出了门,然后又是整两天没见人影。


    再到第三天,范无咎回到勾魂司,不用谢必安问,他主动找了过来,开门见山地告诉谢必安:“我要去见司凌,你去不去?”


    “啊?”谢必安被这冷不防地一句搞懵了,范无咎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换个地方说话。


    两个人来到楼道尽头的楼梯间,范无咎道:“先道个歉,那天我偷听了你和司凌泫敕说话。”


    “啊?!”谢必安又懵了一次。


    范无咎抱歉地颔首:“你最近太奇怪了,我怕你遇到难题又不肯说,就尾随了你。在餐厅包间外,我什么都听到了。”


    “……”谢必安没说话。


    他并不认为范无咎是在避重就轻,更不觉得范无咎会害他,他们的友谊从人间延续到地府,如果他连范无咎都怀疑,那三界之内就没有他可以信任的人了。


    他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范无咎偷听了他的话,然后呢?


    范无咎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你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你觉得咱们在地府混得已经很好了……我们也确实混得很好了。”


    “但我跟你的想法不太一样,我一直想找一个再往上走一步的机会。”范无咎坦诚道,“所以从一开始我就鼓励你帮司凌和泫敕。如果不是司凌出国的事情是由你在负责,我巴不得由我来办所有的事情。”


    “不……”谢必安哑了哑,“不是那样的,你很有可能是被因果咒算计了。”


    “也许吧。”范无咎并不和他争这一点,只说,“但我真的想抓住这个机会。”


    “太危险了。”谢必安连连摇头,“你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我知道,但是富贵险中求嘛。”范无咎神色轻松,抬手拍了拍谢必安的肩,“现在我找到了帮司凌破局的办法,不论你怎么想,我都会去见她,你可以自行决定跟不跟我一起去。”


    谢必安又愣了两秒,问:“什么办法?”


    范无咎说:“那不能告诉你。”


    谢必安:“……”


    “总之,你要来就一起来。”范无咎说着,将手伸向楼梯间的门,“不来就算了。”


    “太过分了!”谢必安忿忿。


    可他最终还是决定和范无咎一起去,两个人于是再次办理了出境手续,前往鬼怪学院。


    他们到鬼怪学院的时候司凌和泫敕都不在,他们跟其他鬼怪一起出任务去了。


    好在这次的任务耗时不长,他们在昨天早上出门,这天晚上就回到了鬼怪学院,黑白无常也就等了几个小时。


    司凌看到谢必安有点意外,因为谢必安对她的事情明显抵触到应激了,仅两次见到谢必安的时候他都很暴躁。


    范无咎的出现就更让她意外,因为她跟范无咎一直也没有多熟,近来更是很有一段时间没见过面了。


    然而范无咎率先开了口:“方便的话,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谈。”


    司凌迟疑了一下,马上说:“那还是找个餐厅吧,我请客。”


    范无咎却说:“找个更安全的地方,避免隔墙有耳。”


    谢必安闻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自己偷听过的人果然更怕被别人都听。


    “那来我房间吧。”司凌道。


    见范无咎没有异议,一行四人一起走进了司凌的套房客厅。对司凌来说,这里就足够安全了,因为路西法在建立鬼怪学院的时候就给每个房间都设了结界,即便是鬼怪也不可能直接穿墙到别人的房间。


    但范无咎并不安心,等她关好门,他立刻给客厅添加了一道结界。


    这个举动让司凌和泫敕都意识到一些不同寻常,谢必安更加紧张起来,盯着范无咎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别急。”范无咎笑笑,怡然自得地坐到沙发上,视线在司凌和泫敕之间扫了个来回,清了清嗓子:“我找到了一个或许能帮你们破局的办法,但我能力有限,只能找到这个人,具体怎么办你们得自己去问他。”


    司凌问:“什么?”


    范无咎反手变出一个档案袋,推到司凌面前。


    正是那个“阮云雄案”。


    谢必安恍然大悟,对范无咎投去了一个佩服的眼神——不得不说,在“职场老油条”这一点上,范无咎比他更胜一筹。


    在阴司里,谁如果能把这种跨越千年的旧案了结都是大功一件,范无咎把这个案


    子拿出来,意味着这件事对他来说有了“保底收益”。


    也就是说,假如他提供的方法真的帮司凌泫敕破了局,等到司凌成功返回天帝之位,他就抱住了一条金大腿;


    而就算他没帮上忙,抑或司凌最后失败了,他也凭这个案子的了结直接捞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此外,他一方面不用直面阮云雄,另一方面就算在此之后司凌真的破了局,破局之法也是她自己从阮云雄嘴里问出来的,以后是输是赢范无咎都不会有太多责任。


    真是万全啊!


    要不是司凌和泫敕在这儿,谢必安想直接给范无咎鼓个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