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掀翻仙籍院(2)


    正值中午,午休时间的仙籍院一派轻松。


    如果不是亭台楼阁间烟云缭绕,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凡间景象,这些喝茶吹水扯闲篇的神仙们看起来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前院的桃树下,两个穿着短袖T恤的神仙仰面躺在长椅上打盹儿。他们是仙籍院的财务,平常基本是一个月小忙一次、一季度中忙一次、年底再大忙一次。


    现在不是他们忙的时候,他们每天上班就理直气壮地带薪摸鱼,反正编制在手,掌管仙籍院的不周仙也不是个刻薄的上司,不会因为他们躺平就找他们麻烦。


    两个人于是一前一后地安然进入梦乡,就在他们神游美梦的时候——


    “轰!”惊天轰鸣骤然炸响,两个人都触电似的从长椅上弹起来,目之所及处看到的却只有浓烟滚滚。


    浓烟里草叶纷飞、砂石四溅,他们只能听到同事们的惊呼惨叫,却什么都看不清。


    二人完全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一时只能面面相觑。


    过了好半晌,烟尘稍散几分,他们茫然四顾,才隐约看出高悬于仙籍院上方的穹顶结界……好像破了个洞?


    瘦高个子的男仙紧皱眉头,眯着眼睛紧盯那个疑似结界破洞的位置,试图验证自己的想法。旁边身材健美的女仙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带着几分不可忽视的不安使劲摇晃。


    男仙马上收回目光,不解地看向女同事,之间女仙神情惊恐地指向院门那边。


    男仙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看到浓烟里的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看起来是身形矫健的女子,另一个像男人的轮廓,但长有一对羽翼。由于只能看出暗色轮廓,男仙通过那对羽翼联想到西方神界的天使,下意识地以为是耶和华来踢馆了。


    在他们进一步看清二人的细节之前,仙籍院的守卫们及时赶到,打斗瞬间拉开帷幕。


    “快跑!”女仙反应迅速,在守卫掷出第一记法术的同时猛力一拽男仙,带着他往后面的院子跑去。


    二人身后,法术噼里啪啦地炸响,各种颜色的光晕在院子里不住闪烁,如果此时有人类从远处看到这一幕,大概会以为玉珠峰顶开了夜店。


    两个财务半步不敢停地一头扎进第二道院门才敢回头,恰好看到张开羽翼的身影腾至半空,手中长戟一转,悍然刺向地面!


    “轰——”一阵更猛烈的轰鸣,两个财务对于这场战斗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强烈的气流迎面袭来,接着……他们似乎没有感到任何疼痛,甚至好像连一点不适都没有,就失去了知觉。


    司凌在这震荡结束后也跃至半空,复杂地看着泫敕:“打罗刹的时候你怎么不用这招?”


    泫敕笑笑:“这招只能打晕不能致死。”


    “好吧。”司凌撇嘴,正打算直奔仙籍库,周遭光线倏然一黯。


    她屏息抬眸,只见片刻前还阳光灿烂的天空已经被一层阴云笼罩,阴云中隐有电光闪烁,但很轻细,并不像莫洛克在乌云里劈出的闪电那样耀眼,更像一种低调的警告。


    面对这种警告,他们的选择无非两个,一是识趣地离开——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二是继续打——那不妨直白地表明来意。


    司凌一笑,望着阴云道:“我们有些私事不得不掀了这仙籍院。不知何方神圣在此坐镇,还请速速现身一战!”


    下一秒,电光骤然凛冽的一瞬,继而狂风大作,草叶纷飞。


    司凌与泫敕纹丝不动地悬在那儿,很快便见一个人影从阴云正中凌空而下,相隔数尺之遥,与他们遥遥相望。


    “……嗯?”


    本该是立刻开始厮杀的时候,他们却忍不住费解地对视了一眼,因为这位从天而降的神仙实在太怪。


    神界和人间是相互影响的,现在不论哪国、不论天界还是地狱,都有不少神仙喜欢穿人间的现代装。也有些老派神仙相对保守,至今仍衣袂飘飘。


    但眼前这位……


    他穿的既不是现代装也不是传统服饰,而是从头到脚都被布条包裹,就连眼睛都挡着。


    这样的打扮别说看清容貌,就连性别都无从分辨。


    司凌哑了哑,小声问泫敕:“你说托特教授认识他不?”


    她觉得这怎么看都是从尼罗河那边请来的外援。


    “没道理。”泫敕眉宇紧蹙,同样一脸费解。


    他承认他对当今天帝抱有偏见,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认为天庭会混乱到把户籍交给外人管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在东方是很有影响力的。虽然听起来极端了点,但谁也不能说它全然不对。


    可眼前这位,横看竖看都是木乃伊。


    泫敕一时认真思考了一下是否要用古埃及语问问对方的来历,然而不等他问,“木乃伊”手中幻出长剑,身形敏捷一闪,迎面向司凌劈去!


    司凌侧身一闪,接连避开几剑,趁机掷出纸人化作军队。


    泫敕当即着手排兵布阵,但不及纸人列队,木乃伊冷冷回眸,布条下的嘴唇一动,惊涛海浪倏然砸下,刚成型的纸人顷刻间被尽数冲走。


    “……”毕竟是熬夜剪了一通宵的东西,司凌额上青筋直跳。


    下一瞬,惊涛骇浪方向一转,在半途分作两股,直逼司凌和泫敕而来。


    司凌逼出阴气,袭至眼前的水浪刹那凝结成一堵冰墙。泫敕翻转长戟引动水流,浪潮盘绕着他形成漩涡,随着他一挥长戟,水流呼啸着向那木乃伊袭去。


    木乃伊微微歪头,面无表情……抑或是因布条遮挡看不出表情,直勾勾地盯着袭来的水流。


    在人水之间只剩咫尺之遥时


    ,水流骤然平移向上,化作无数水珠分散开来,隐遁于阴云之中。


    只见又一阵电光闪动,倾盆大雨蓦然落下,细密的雨帘遮蔽视线,木乃伊已不见踪影。


    司凌与泫敕并肩而立,凝神静观周遭的每一分动静。


    方才的几招交手足以让他们知道对方的实力不容小觑,不是罗刹界巨人那种无休无止的消耗战,而是的确实力不俗。


    偏偏仙籍院又是天庭直属的部门,司凌不敢用那些重新记起的天帝法术。想要速战速决,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赌一把五行相克。


    五行相克在瓷国文化圈极为实用,但也并不是万能。比如司凌的五行就很平衡,泫敕这样明显属水的会被土克,可他修为又够高,要克制他需要更强的土系修为。


    这个木乃伊的五行属性……严谨来讲,她并不清楚。只是从刚才的过招来看,极有可能也是水属。


    司凌心思转动,忽觉身后隐有异动,她猛地回身:“千嶂横空!”


    刚在她身后显形的木乃伊悚然一惊,即刻后退闪避,数枚钟乳石般的石锥在其身后穷追不舍。木乃伊眼见逃不开,趁拉开距离反手连击数道法术,一时间水柱冰球齐射。


    可因五行克制,这些法术对石锥损伤极低,接连施放了几十记才将石锥击碎。


    司凌心弦一松,双手掷出短剑,再度施咒:“地脉翻覆!”


    一双短剑寒光一闪,剑身上挑,下方的大地顿如丝绸般波动起来,石块泥土仿佛有了神识,纷纷逼向木乃伊。


    木乃伊慌忙再度闪避,重新招出水浪,迎击大地。


    司凌彻底摸清了她的属性,吁了口气,跃身接住双剑。一双剑刃在身前交叉,她紧盯闪躲的木乃伊,一字一顿地念动咒语:“尘劫归墟。”


    话音刚落,天地发出兽吼般的鸣音,土壤仿佛脱离引力一般轻然腾起,化作无数细小的灰尘石砾。


    木乃伊察觉到这一招不容小觑,即刻召起周遭霜雪以求护体。


    在灰尘石砾向木乃伊收缩的一刹,木乃伊双手一挥,令霜雪迎向砂石。


    千钧一发之际,她颈间布条间隐有白蓝光泽一闪,转瞬即逝。


    泫敕瞳孔骤缩,眼见砂石已剧烈收缩,疾呼:“等等!”


    他纵身直奔木乃伊,在砂石向木乃伊缩紧的千分之一秒间一把推开了他。


    几是同时,弥漫的砂石加速缩紧,司凌想要收手已来不及,那些砂砾如同细密的小刀般从四面八方割破泫敕的皮肤,无数细小的伤口瞬间遍布全身。木乃伊引动的霜雪紧随而至,触及遍身伤口,冻出道道青痕。


    瞬间填满每一根神经的剧痛将惨叫噎在泫敕喉咙里,他只发出一声闷哼,就重重向地面栽去。


    “泫敕!”司凌忙纵身去追,余光看到木乃伊在几米外顿住身形,看了他们两眼便立刻施法,消失无踪。


    司凌心里暗叫不好,眼见泫敕摔落在地,她迅速摸出符咒,在右手触及泫敕的同时,左手符咒乍燃,幽蓝的火焰一窜,二人的身形消失无踪。


    在传送的几秒之内,司凌脑海中都是懵的。几秒后,周遭情境逐渐清晰,他们已回到司凌在鬼怪学院的房间中。


    泫敕跌在司凌脚边,浑身不受控制地搐动,神思涣散,空洞的目光漫无目的地盯着眼前。


    第162章 库亚维的沼泽(1)


    “漱月还清。”司凌施法为他疗伤,接连施了五六次,泫敕的目光才得以渐渐聚焦,状态平稳了些。


    但他身上细密的伤口并未愈合,依旧丝丝缕缕地渗出黑血,司凌知道这是内伤所致,仅凭法术无法立刻痊愈,只能慢慢将养,于是也不是很担心,松了口气,在他身边就地坐下来,问他:“那个木乃伊是谁啊?”


    泫敕一怔,出乎意料地避开了她的目光,鸦翅般的羽睫低下去,轻颤了一下,状似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


    司凌皱起眉头:“不认识你替他挡这种大招?”说罢,她推了推他的肩,“快说。若他去天庭告咱们一状,咱们就危险了,你告诉我是谁,我好想想怎么解决麻烦。”


    至此,司凌的心态都还很平和。遇到麻烦就想办法解决麻烦——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泫敕薄唇翕动,挣扎了一下,想撑坐起来。司凌扶了他一把,他看看她,视线又躲开了:“这件事交给我解决,我会避免天庭的麻烦。”他顿了顿,用很轻的声音问她,“可以吗?”


    司凌觉得不对劲了。


    她眸光一凛,脸上的轻松消散,神情紧绷起来。她睇着泫敕,捕捉他神情中的每一缕不安,继而发现他不仅是不安,似乎还有些心虚。


    “到底是谁?”她的声音也冷下去。


    泫敕缄默不语,司凌从他身边站起来,脸上的一切情绪都消失了。


    静谧在二人之间延伸,好半晌里,他们都想说话,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司凌用力吸了口气:“我们先冷静一下。”她说完就要走。


    “司凌!”泫敕心里一颤,匆忙站起来,想伸手拉她,“让我……”


    话音未落,他的手触碰到司凌的手指,她猛地回身,一股强烈的气流悍然逼向泫敕。


    泫敕被逼得急速后退,直至后脊抵在墙上。


    那股汹涌的力道依旧未松,她在数步外盯着她,森冷的语声被法力逼出,一字一顿地萦绕在房间里:“住口,什么都别说,哪儿也不许去。”


    房间里的灯在阴气侵袭下忽明忽暗,在闪烁地灯火中,泫敕看到司凌的面色变得煞白,鏖战时才会出现的裂痕浮现在脸上。


    她凝视着他,话音清晰地念道:“焚骨灼髓,蚀窍锁元。凿钉镇魂——”


    泫敕瞳孔骤缩:“不……”


    “诸法皆禁。”司凌念出最后四个字,七十二道黑影倏然袭向泫敕,在触及他的顷刻渗入魂魄。


    一刹之间,泫敕只觉一切感观都消失了,无休止的剧痛遍及四肢百骸、覆盖每一寸皮肤,他摔在地上,痛到视线模糊。他下意识地想要找寻司凌,恍惚中,他的视线跃过两米外的沙发靠背,看到司凌在更远些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睇着他。


    “司凌……”他大口喘着气,试图以此缓解剧痛。


    她眼底依旧没什么情绪:“我不强求你的忠诚,但我不能再让你坏我的事。”


    语毕,她转身离开,泫敕的手紧紧扣在地毯上:“君上……”


    司凌眉心倏皱,脚下顿住,信手又掷出一记法术。泫敕身形一僵,无力地昏了过去.


    司凌走出房间,脑子里都是空的。她想去找点事干,但才走到楼梯口就莫名失去了气力。


    寝室区顶楼的套房层只有她、泫敕和艾麦里克三个人,本来就很少有人走动,现在又是下午的上课时间,艾麦里克也不会这时回来。


    司凌于是坐在了台阶上,双手疲惫地支住额头。


    她很清楚她的理智掉线了——虽然客观来讲泫敕刚才的确扰乱了她的计划,也的确埋下了隐患,但她不应这样反应过激。


    她被愤怒控制了。


    这好像是三万年前的事情对她造成了影响——在经历叛乱之前,辛妣可以平静地接受臣子对她有所保留,她都知道谁都难免有自己的顾虑,作为天帝,她不能过分在意细节,只要看结果就好。


    比如今天的事,如果她还是辛妣,她就会同意泫敕去解决。只要他处理好,她就可以不追究那一瞬间的怪异。


    可那场叛乱让她变得敏感、应激,所以在面对泫敕突然而然的倒戈的时候,她失控了。


    她无力承担再一次背叛。


    可似乎……又不止是这样。


    司凌抬起头,茫然地看向正前方,城堡楼梯间墙壁上绘有繁复的欧洲传统花纹。


    她盯着那让人心烦意乱的花纹看了很久,发出一声哑笑。


    别自欺欺人了,她对自己说。


    她的失控才不是因为臣子的背叛,而是


    因为,那是泫敕。


    她生气根本不是因为他临阵倒戈,她在第一秒就笃定他那样做必有原因。


    她生气是因为,他不告诉她那个原因。


    他怎么能不告诉她呢?她信任他,她比他自己更信任他。


    而且,她喜欢他。


    这才是她失控的原因。


    “神经病……”司凌再次支住额头,呢喃自语地骂自己。


    这样僵坐了很长时间,她用力喘了口气,撑身站起来。


    她并不打算去解决仙籍院那边留下的烂摊子,因为现在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不解决。他们是通过黑市的符咒过去的,本身就很难追查,而且他们又都在西方,无论仙籍院还是天庭,都不大可能往这边想。


    所以,先冷一下这件事就是最保险的。


    如果刻意去解决,反倒容易画蛇添足。


    不过,她真的得找点事干,她要换换心情.


    校长室。


    路西法正专心致志地处理文件,忽而感觉一阵阴风逼近,他下意识地抬头,映入眼帘的女鬼面孔让他条件反射地把手里的文件扔了出去。


    “……Damn!”看清是司凌,他哭笑不得地弯腰捡文件,“我惹你了吗?陛下?”他半开玩笑地用了个敬语。


    “抱歉。”司凌挑眉。


    她没想吓,只是走到办公桌前微微弯腰想跟他说话,谁知道他会突然抬头。


    等路西法将文件捡起来,她开门见山地问:“最新的任务是什么?”


    路西法:“啊?”


    “最新的任务。”司凌说,“阿坠前几天跟我提到的,刚才我去找她,她不在,应该是去任务了吧?”


    “哦……是。”路西法点头,“今天早上出发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司凌直言:“闲的没事,去看看能不能帮忙。”


    “啊!”路西法面露喜色,马上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备用资料递给她,“这是任务信息,你要去的话,我找个人在那边开车接你。”


    司凌随意地翻了翻资料,了解了下任务的大概情况,觉得还算有趣,点了点头:“好,谢谢。”


    说完她就拿着资料离开了路西法的办公室,进入灵薄城,动身去往任务所在的人间国家。


    路西法用最快的速度联络好了人间的接应人员。两个小时后,司凌走出灵薄城与库亚维之间的那道门,抬头就看到了一个皮肤青绿中带着些许溃烂、浑身挂满污泥和水藻的女人在路边幽幽看着她。


    司凌愣了愣。如果不是对方友好地朝她招手,她可能会怀疑这是任务目标。


    “你好,我是乌皮尔。”女人朝她迎过来,自我介绍道,“我是水泽妖精。”


    “你好,我叫司凌,瓷国鬼。”司凌和她握了手,乌皮尔带她坐上停在路边的敞篷车,边发动车子边道:“路西法大人说你已经了解任务内容了,我只需要把你送到地方?”


    “是的。”司凌点了点头,发觉乌皮尔有意无意地看她,又道,“但你如果有想补充的内容,我也可以听一听。”


    乌皮尔笑起来:“路西法大人提供的资料应该是最全面的,轮不到我来补充,我只是想强调一下——”乌皮尔语中一顿,“你即将面对的是近代史上最穷凶极恶的一群人,做好心理准备。”


    “这我知道。”司凌神情恳切地颔首,实则心里没什么波澜。


    这倒不是因为她早已看淡了三界是非,而是因为……她打心里对乌皮尔说的“近代史上最穷凶极恶的一群人”不太认同。


    ——她要面对的任务目标,是1939年奉汉斯国元首之命闪击库亚维的人。


    但在同样的时间点上,瓷国已被侵略长达八年。


    在司凌看来,瓷国那时面对的敌人要凶残得多,变态程度一度让他们这些懒得理会人间事的顶级厉鬼都怒火中烧。


    那时候如果不是有三界法则卡着,他们早就杀疯了。


    好在,最后的结果是瓷国人民最终击败了侵略者。


    而在地狱角度,后续发展就有点“地狱笑话”了——侵略者死后进了地狱,而他们和瓷国归属同一个神界,也就是说这些罪行罄竹难书的混账都进入了酆都。


    其中一多半到现在还在和油锅亲密接触,一个个一天到晚油香四溢,煎饼里的薄脆炸得都没他们透。


    人在做天在看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极致.


    鬼怪学院。


    泫敕醒来的刹那,昏迷中被忽视的痛感就再度袭来。


    呼之欲出的惨叫被噎在喉咙里,泫敕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声。他在天旋地转中强撑起身,怔怔地环顾四周,半晌才从一室漆黑中反应过来,天已经黑了。


    “司凌……”他低语呢喃,但夜色寂寂,无人回应。


    他知道她不在,但不打算探究她去了哪儿,因为他此时就算去见她,她也不会高兴的。


    他于是扯住窗帘,忍着剧痛挣扎着站起来,又双手支住窗台,看向窗外。


    好像起雾了,窗外看不到什么夜景,连月光也没有,只有一片混沌的黑。


    泫敕推开窗子,深深吸了夜晚的浓雾,抿了抿唇,纵身跃出窗户。


    他骤然下坠,持续的剧痛让他失去控制,泫敕悚然一惊,所幸在接触地面的一刹,翅膀终于张开,他蹭过地面,转瞬冲向夜空。


    第163章 库亚维的沼泽(2)


    库亚维共和国。


    车子在行驶大约一小时后停在了路边,司凌下了车,乌皮尔就走了,走之前非常诚恳地祝愿司凌的任务成功:“祝你一切顺利并且大获全胜……一定要大获全胜!我真的很想家!”


    “我努力。”司凌笑了笑,乌皮尔没有多加逗留,一脚油门就走了。


    司凌扭头看向道旁的任务地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铁丝网。这铁丝网已经十分陈旧,不仅锈迹斑斑,后面野蛮生长的草木更撑破了很多地方。站在防护角度,这样的铁丝网已经形同虚设。


    可即便如此,当地的有关部门也不必过多的担心,因为铁丝网上几步一块的“雷区危险”足以将人们劝退。


    而雷区又只是这片地方最微不足道的危险。


    司凌穿过铁丝网,穿过外层的树林,一片荒地映入眼帘,就是那片雷区了。雷区再过去是一片沼泽,与雷区、树林形成三个圆,包围住中间的一块空地。


    路西法提供的资料显示,这片空地上原有个小小的村庄,有几百年的历史,最初移居到这里的村民正是看上了此处得天独厚的地势。


    ……当然,那时候雷区是不存在的,但沼泽存在,沼泽中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外界,这对村民们已足够保护安全了。几百年来,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生活平淡又惬意。


    这一切终止于小胡子的闪击。


    当他的士兵打到这里时,也看上了这得天独厚的地势,他们理所当然地想占下这片土地修建碉堡,至于当地的村民,那完全不用多想,杀了就可以了。


    于是在一个雨夜,一场并不需要太长时间的屠杀开始了,凄厉的惨叫声中,村庄在火焰中被烧毁,村民们的尸体被就近扔进沼泽。在天明时分,建造碉堡的计划已经被提上日程。


    后来,碉堡顺利建成了,附近的雷区也是为了保护碉堡设立的。


    可再往后,事情开始脱离掌控了……


    路西法提到的资料显示,第一场变故发生在碉堡落成的第一个夜晚。当时一个士兵在沼泽附近抽烟,突然被人从身后扼住脖子,他连忙挣扎,甩开对方回头一看,是一个浑身裹满污泥的中年妇人。


    士兵掏出枪来指着她,接着却从昏黄的月光下看到妇人眉心有个枪眼。


    哪怕是在2025年,受到这种枪伤也几乎没有幸存的可能。


    士兵意识到自己见鬼,惨叫得惊天动地,很快有两名队友赶了过来,三人一起向中年


    妇女连开数枪。


    到了黎明破晓之时,他们的上级在沼泽边发现了他们三个的尸体。


    据说尸体没有外伤,但都死状惨烈,五官扭曲成了极为夸张的扭曲姿态,死者显然在生前看到了难以想象的恐怖画面。


    之后的数日,在每个夜晚都有侵略者死去。按照历史记载,小胡子闪击库亚维总共只用了27天,这里的驻军却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就被荡平了。


    路西法的资料里还附着几页日记的复印件,是一名士兵留下的,字里行间都透着恐惧。在最后一页日记里,他说他在战友的要求下结束了他们的生命,自己也不打算在恐惧中继续苟活了。


    但……这里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直到路西法从撒旦手里拿到这个任务,它都并不是一个皆大欢喜邪不压正的故事。


    枉死的村民能迅速化作厉鬼索命并不全是因为怨气,而是因为这里四面环树又环沼泽,中间的村庄则在空地上,夜晚能汇集太阴——也就是月亮的气息。


    也就是说,这本就是个极阴之地,不仅对活人来说易守难攻,对死人来说更是绝佳的养鬼之选,跟阮云雄选定的那块地方有异曲同工之妙。


    于是在冤魂索命的爽文剧情过去后不久,曾在社交平台引发热议的脑洞开始上演了:厉鬼杀人,不怕人死后变成更强的厉鬼吗?


    ……那些汉斯国的士兵很快就变成了新的厉鬼。


    他们生前不仅受过专业训练,而且个个手上沾满无辜者的鲜血,变成鬼后远比村民邪性。更要命的是他们生前还是一支队伍,虽然总人数并不算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战斗队伍到后勤应有尽有。


    这种情况下,村民们的鬼魂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


    他们蜕变之后马上开始了集结,不仅轻而易举地压制了村民们,还把沼泽里真正的“原住民”都逼走了——也就是乌皮尔所属的水泽妖精族。


    在之后的这近百年光景里,这些侵略者一直在这里已这种魔幻的存在方式作威作福,村民们完全被他们掌控,别说打赢他们,就是想逃离这里去地狱投胎都办不到。


    直到去年,撒旦手下的地狱魔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这个地方,这桩案件才被递到了撒旦案头。这世上鬼杀人和人灭鬼都不稀奇,两拨鬼打起来倒挺少见的。


    撒旦因此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调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多亏他的这份严谨,否则下达到鬼怪学院的任务多半就是格杀勿论了。


    不过多时,司凌来到了碉堡大门前。


    这幢用坚硬石砖砌成的灰色建筑共有四层,从外面看应该有几十个房间,远比她想象中的“碉堡”规模要大,看起来更像个办公楼。


    夜色下,司凌听到狼人芬瑞克的嘶吼从二楼的窗户里传出来:“当心!别过去!别误伤村民!!!”.


    另一边,泫敕在刀割般的剧痛中再一次掉入大海,好在溯凰天生的属性让他不至于溺水,挣扎了几分钟后,他跳出水面,再次飞向夜空。


    他在临近天明的时候飞入了瓷国境内,黑白无常之前的话让他心生警惕,他紧盯身边的每一缕动静,时刻准备迎战突然出现的天兵。


    但或许是因为司凌布下的锁魂钉压制了他的法力,这一路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天光大亮的时候,泫敕飞到了玉珠峰。


    仙籍院里,神仙们还在苦哈哈地收拾残局。


    昨天那两个死里逃生的财务在试图复活前院的桃花树,健壮的女神仙忍不住地骂骂咧咧:“费这么大劲考上的编制,怎么还要干这种活儿!咱一个户籍管理部门怎么还有人踢馆啊!”


    瘦高的男神仙唉声叹气地摇头:“而且上仙还不愿意去天庭告状……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着,他眼睛突然一亮,因为眼前的桃花树上抽出了一缕新的嫩枝。


    虽然暂时还只是一枚豆子大的小小绿色,但这表明桃花树救活了。


    “活了活了!”男神仙喜不自胜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走吧,咱们去别的地方帮帮忙!”


    话音未落——


    “轰——!”


    冲天而降的巨响震得二人东倒西歪,刚被复活的桃花树被脱离地面,连根飞了出去。


    四周围烟尘四起,男神仙伏在地上猛烈地咳嗽了一阵,抬头看到歪倒的桃花树的瞬间暴跳如雷:“我操——!”


    更多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女神仙抓住他的胳膊猛晃起来。这一幕似曾相识,男神仙一时还以为自己进入什么奇怪的循环结界了。


    紧接着,他毛骨悚然地看着女神仙和昨天一样,颤抖着指向大门方向。


    男神仙如芒刺背,僵硬地扭过头去,翻滚的烟尘中果然又出现了黑色的人影。


    但好在……只有一个长着羽翼的影子,而不是两个人,这至少证明他没在什么循环里。


    “快跑!”女神仙一如昨天一般拽着他就要跑,男神仙如梦初醒般回神。


    然而不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烟雾中的黑影往前一栽,摔了下去。


    “?”两名财务面面相觑,心里或多或少地浮现出一点上前看看的念头,但很快就冷静下来,还是决定先跑再说。


    他们落荒而逃的同时,仙籍院仅有的兵力逼近前院。他们手持兵刃,围成一个圆,亦步亦趋地向中间靠拢。


    圆心处,栽倒的黑影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来。


    “何方妖孽!”领头的守卫一声断喝,只见黑影身形忽然转,守卫们眼底一栗,但来不及躲避,他们就都被黑翼掀起的疾风掀飞了。


    泫敕没有力气恋战,趁机闯入第二进院子。


    刚飞过院墙,一缕蓝光窜过烟尘,向他直冲而来。


    泫敕立即侧闪,那抹蓝光却立刻跟着他一转,下一刹,裹满布条的手一把扼住他的咽喉。


    “你还敢来!”布条下发出的嗓音沙哑,男女莫辨,但语中的嘲弄无可忽视,“你可真不怕死。”


    泫敕本已至强弩之末,紧绷的心神在看到眼前的“木乃伊”时骤然一松,随之又有了几分气力。


    弹指间他蓦地回身,一记横扫将木乃伊掀翻在地,木乃伊刚要起来,长戟的利刃已抵住咽喉:“你该庆幸来的是我,因为我至少会留你全尸。”


    泫敕冷睇着布条间露出的那双眼睛,怒然质问:“为帝俊办事、背叛君上,你怎么敢!”


    “长姐。”他切齿说出了这个称呼。


    木乃伊愣住:“什么?”


    第164章 库亚维的沼泽(3)


    木乃伊怔忪间,泫敕余光瞟见有人逼近,不等他反应,被制在长戟之下的木乃伊一记法术掷向他的脚踝,泫敕不由一跌,见木乃伊窜向天空,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但还是迟了半步。


    泫敕纵身追去,木乃伊腾至半空,却将一道法术甩


    向仙籍院之外。


    泫敕只觉眼前光影一闪,一重新的结界升起来,几名原想去天庭报信的守卫被拦住去路,讶然回头望向木乃伊。


    “原地待命。”木乃伊甩下一句话,垂眸睇向正追上来的泫敕,不等他反应,一脚朝他心口踢去。


    若是往常,这一击泫敕或多或接都没问题,但此时他已筋疲力竭,反应变得迟钝,登时被踢得横飞出去。


    木乃伊运息去追,趁他身形不稳,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两人一起撞入一幢小楼的窗户。


    这小楼是她的私人宅邸,是四四方方的中式传统造型。共有五层,房间都围绕在四周围,房间外是围绕一圈的回字走廊,走廊外则是通顶的挑空。


    木乃伊按着泫敕跃至挑空处,骤然向下冲去。眼见即将撞上一楼地板,一层浅淡的蓝光在泫敕周围一闪而逝。下一秒,泫敕穿过一楼地板,跌进地下室里。


    他仰面摔在地上,摔得眼前发白,浑身的剧痛又涌上来。木乃伊先一步起身,却没再动兵刃法术,只是站在旁边平静地看着他:“我是谁?”


    泫敕恍惚中听到这三个字,但痛楚让他反应不过来。


    木乃伊有些急躁,又问了一次:“我是谁!”


    泫敕用力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视线聚焦。木乃伊眉心皱起,但也看出了他的气力不支,没再催促。


    趁着片刻的安静,泫敕一边调戏,一边迅速环顾周遭。


    他本意是想观察如何脱身,视线却在触及右侧墙壁时顿住了。


    那面墙壁上挂满了画,有些上了色,但大多都只有混乱的黑色线条。这些黑色线条或构筑成人,或构筑成场景,画得杂乱无章,透着暴躁,却让泫敕感觉很熟悉。


    ——不是画作呈现的东西让他感到熟悉,地下室光线昏暗,他又气力不支,短暂的环视不足以让他从这些画作中分辨出什么。


    他只是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在他找回旧日的记忆之前,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纠缠着他,他沉浸在彷徨里。那时候如果让他把那些抓不住的画面画下来,也会是这个样子的。


    他怔然望向木乃伊,觉得意外,更觉得蹊跷。


    昨天在他认出她的刹那,他几乎就认定她是叛徒了,所以他不敢告诉司凌她是谁。


    他不知该如何让司凌再一次面对背叛,更不知该如何亲口对司凌说他终于找到一位至亲,但她同时也是叛徒。


    后来他心里冒出一点侥幸,他想万一她不是叛徒,而是另有原因,比如无间道呢?


    这种想法让他纵容自己暂且对司凌隐瞒了这一点,他想他可以先过来弄明白原委。


    可同时他也觉得,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司凌布下因果咒之前,只有萝灵在场,萝灵后来是否见过其他人也未可知。


    如果她没有,那么在这三万年间就没人知道辛妣还活着,在整个天界眼中,辛妣都已是魂飞魄散的上一任天帝。


    那又哪来的什么无间道呢?


    可现在看来,无间道是没有的,但他也不算完全的自欺欺人,因为的确另有原因。


    他复杂地打量她,试探着喊出一个名字:“泫潋?”


    木乃伊冷声:“这是什么,名字?还是种族?”


    “……”泫敕沉默了。


    严肃紧张的场景由于泫潋失忆的彻底程度变得有点好笑。


    他沉了口气:“名字。你叫泫潋,泫露的泫,波光潋滟的潋。我是你弟弟,叫泫敕,敕命的敕。我们是溯凰族,跟凤凰是远亲。”


    泫潋语气未变:“如何证明?”


    泫敕指了指自己脖颈右侧:“你这里有个印记,是溯凰王和王储才有的。”


    或许是因为至亲的关系让他放松,他忍不住揶揄:“那么独特的印记,你不会没注意到吧?”


    泫潋没做声,下意识地抬手触碰了一下印记的位置。


    那的确是个特殊的印记,虽然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浮现出来,但她当然还是注意到了,也试图搞明白过它是什么,不过没什么结果。


    她因而也放松了些,又问他:“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其他溯凰呢?”


    “我也想知道。”泫敕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为什么会为现在的天帝效命?”


    泫潋不假思索:“他救了我的命。”


    泫敕瞠目结舌:“什么?!”


    “他救了我的命。”泫潋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被镇在不周山下昏睡多年,是他偶然巡视不周山发现了我,把我救出来,让我掌管仙籍院。”


    所以她一直被称为“不周仙”。


    泫敕不可置信:“帝俊吗?”


    泫潋:“什么?”


    “天帝。”泫敕问,“你说的天帝是帝俊吗?”


    泫潋露出惑色:“天帝就是天帝。”


    泫敕哑口无言,他并不觉得泫潋在刻意隐瞒什么,因为在找到那份青玉简之前,谢必安对于天帝似乎都是这样的印象。


    但那时候泫敕和司凌都以为只是谢必安这样,或者说只是地狱的人才这样。因为地狱和天庭毕竟是两界,不够了解也正常。


    可现在看来就算是天庭公务员也是一样的状况。


    ……现任天帝会不会已经不是帝俊了?既然辛妣会被推翻,帝俊为什么不会?


    这个念头在泫敕心中一闪而过.


    库亚维共和国。


    司凌进入狼人们所在的房间时,二楼正陷入一片混乱。


    其实整个碉堡里都是混乱的,三方鬼怪的人数都不少。


    鬼怪学院的学员要杀汉斯国的士兵鬼,同时要尽量避免误伤库亚维的村民鬼;


    汉斯国的士兵鬼深知这一点,因此为了自保成心和村民鬼搅合在一块,抑或简单粗暴地挟持他们当人质;


    村民鬼知道学员们是来救他们的,想要出力,但无奈实力太悬殊,心有余而力不足。


    三方人马因此陷入僵局,耗了很久也没什么突破。


    司凌赶到的时候,狼人三兄弟正在房间一端张牙舞爪,另一端有两个士兵鬼,各挟持着一名村民,芬瑞克在愤怒大喊:“别挣扎了!赶紧释放人质跟我们走,撒旦或许还能饶你们一命!负隅顽抗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套说辞太没说服力了。


    士兵们作为侵略者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有了原罪,死后几十年的作威作福更足以罪加N等,这会儿说他们乖乖束手就擒就能逃过一劫,傻子也不信。


    对士兵们来说,还是“负隅顽抗”的性价比更高。


    司凌默默出现在三兄弟身后:“都是几百年的老东西,你们怎么打架打得跟凡人似的?”


    幽幽的女声自带阴气,怒火中烧的三兄弟毛骨悚然地回头,缓了好几秒才松下劲儿。


    “……别吓人行么?”奥瑞克小声。


    芬瑞克无奈:“我们也没办法啊,要是没人质我们早解决了,但有人质,我们能怎么办?”


    话音未落,眼前的女鬼不见了。


    狼人们一愣,下一秒,几米外传来的接连两声惨叫让他们回过神。抬眼望去,两个士兵鬼已经灰飞烟灭,村民鬼脸色煞白,好像还没明白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撒旦还要求我们尽量抓活的!


    这是芬瑞克刚才没来得及说的另一句话。


    同一时间,司凌已遁入隔壁,阿坠独自一人在这里,处境和刚才的狼人三兄弟差不多。


    不过这个房间一半都被书架占据,士兵鬼们藏得更好。


    司凌驱动法术扫了眼书架:“五个目标,四个人质?”


    阿坠错愕回头:“哎你来啦?!”惊喜之后,连连点头,“对没错。”


    刚说完,司凌消失了。


    同样是接连几声惨叫,阿坠再回过神的时候,看到村民鬼瑟瑟发抖地走出来。


    阿坠哑了哑,心生叹服之余,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她觉得司凌好像……心情不大好?


    紧接着,司凌来到吸血鬼们所在的会议室。


    艾麦里克尽量保持着绅士风度,正和对方的军官谈判,司凌冷不丁地出现在军官身后,艾麦里克诧异地抬了下眼。


    那名军官意识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刚要回头就见白光一闪,顷刻间化为灰烬。


    他身边的几名手下拍案而起,朝艾麦里克怒喝,但连第一个单词都没说完就烟消云散了。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碉堡里的战斗彻底结束了。


    251个村民鬼无人伤亡,184名士兵鬼无人生还。


    司凌飘到碉堡前的空地上的时候,村民们看她的眼神就跟看上帝似的,赶出来和她汇合的学员们也都很庆幸她来帮忙,但是吧……


    “撒旦要求尽量留活口,我们这个结果……”艾麦里克眉心紧蹙,措辞倒很委婉,“有点棘手。”


    白玛道:“先和路西法校长说一声吧,只能他去和撒旦解释。”


    司凌面无表情:“撒旦是吧?”


    下一秒,她又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撒旦:你不要过来啊——


    第165章 库亚维的沼泽(4)


    和绝大多数在西方生活的鬼怪一样,司凌从未踏足过撒旦的城堡。


    但作为西方地狱的掌权者,他的住处并不是秘密,鬼怪们不去只是出于敬畏。司凌先前有心要去,稍加打听就知道了位置。


    于是撒旦城堡里突然见鬼了,先是城堡一层巡逻的地狱魔们恍惚间看到一个黑影从走廊尽头的转弯处飘过,但等他们追过去又已不见踪影。


    很快,二楼的守卫也遇到了同样的状况。


    地狱魔们警觉起来,马上拉响城堡的警报,撒旦的贴身保镖们立刻开始行动,涌入撒旦的办公室,从办公室后的走廊护送他离开。


    这条走廊严格来讲是条秘密通道——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结界由撒旦和路西法联手构筑。其他鬼怪别说杀进来,就是想发现通道的存在都需要先突破数层法术。在天堂和地狱剑拔弩张的那些年,这条走廊曾经数次帮助撒旦和路西法躲过来自于大天使们的追杀,有一次上帝在暴怒之下甚至亲自来了,最终却也只能无功而返。


    基于这些经历,撒旦对于现在的警报拉响毫不慌张,一边信步穿过走廊一边安排工作:“你们确定警报不是误响吗?如果不是的话,先去看看是不是谁在搞恶作剧,这些生于网络时代的年轻人越来越会整活儿了,变成鬼依旧如此。如果也不是恶作剧,那就追查有没有天堂的踪迹,一旦找到,立刻向天堂提出公开抗议,确保耶和华和那几个大天使都在第一时间收到文件。”


    保镖谨慎地提醒:“要不要查一查路西法?他……”


    撒旦摇头:“他没这么无聊。”


    他心里几乎已经认定是天堂的人干的,之前也有过初出茅庐的天使为了证明自身实力来他这里挑衅。这是无伤大雅的事,就是挺烦人的,因为这让撒旦觉得他们好像在拿他当怪刷。


    说完,撒旦的脚步向右一转,出现在几步外的人影瞬间打消了他的念头。


    “什么人!”保镖们立刻上前挡住撒旦,警惕十足地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司凌面无表情地低着眼帘:“撒旦先生,我今天心情不太好,让我尽快把事情说完,我马上就走。”


    “?”她霸道又不失客气的奇妙态度弄得保镖们摸不清状况,他们面面相觑,最后都沉默地看向撒旦。


    撒旦摆了摆手:“各位先回避一下,不用担心。”


    保镖们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撒旦等他们完全离开走廊,复杂地打量着司凌,半开玩笑道:“怎么,路西法打算借助你的力量来夺权了吗?”


    “我对你们的相爱相杀不感兴趣。”司凌神情冷淡如旧,这让撒旦尴尬了一下:“……好吧。”


    “我来是想告诉你,很抱歉,我把库亚维共和国的任务搞出了一点岔子。”她说着,把手里的任务资料册递给撒旦,“村民零伤亡,但士兵我全杀了。”


    撒旦下意识地接过册子,然后至少愣了十秒:“啊?”


    司凌以为他没听明白,皱了皱眉,耐心地解释:“就是汉斯国的士兵,二战派去库亚维的。”


    “不是,我是想说……”撒旦哑然,“你弄得我城堡警报都响了,就这事?”


    “就这事。”司凌点点头,“我没想弄响警报,但不知道你在哪儿只能到处找而已。”


    “……”撒旦无言以对,只能说,“好吧,我知道了。小事一桩,辛苦你了……”


    司凌颔首:“那我走了。”


    说完不等撒旦反应,她已飘出了走廊。


    撒旦原地又呆滞了几秒才回过神,马上上前查看她离开的位置,发现了一点结界破损的痕迹,但破损处已经被修复了。


    ……还挺贴心的。


    撒旦心想.


    玉珠峰。


    泫敕和泫潋之间说不上相谈甚欢,但交流也还算平和。


    由于什么都不记得,泫潋并不全然相信泫敕的话,但她也不否认他说得可能是真的。


    在泫敕将一切能说的都说了之后,泫潋沉默了良久。她觉得假如她真的是他的姐姐,她很应该对他的遭遇表示一下心疼,但空白的记忆让她完全寻不到对他的感情,强行心疼只会很假。


    于是泫潋最终也没说什么,泫敕并不在意,扶着墙站起身,望向上方由结界构筑的房顶:“我先走了。”


    泫潋点点头,挥手撤去结界。泫敕展开羽翼,深深吸了口气以压制深入骨髓的剧痛,泫潋忽然说:“等一下!”


    泫敕一记眼风扫过去,泫潋捕捉到那一瞬的杀意,失笑:“我不是要拦你。”


    泫敕眼中归于平静,她上前几步,右手执起他的手腕,微微运息,便见泫敕手臂上漫开蛛网般的青痕,青痕中渗出黑气。


    泫潋凝神蹙眉:“你受伤了,还中了咒?”她抬眸望着他,温和道,“我有灵丹,可以先帮你疗伤。”


    “……谢谢。”泫敕这样说着,却收回了手,“我没事。”


    泫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谁对你下的咒?昨天跟你来的那位女鬼吗?”


    泫敕没有作声,泫潋又问:“她是你说的那位天帝?”


    “不是。”泫敕矢口否认。


    他刚才将关于自己的全部都告诉了泫潋,但谨慎地绕过了司凌。因为如同泫潋并不多信任他一样,他也并不太信任现在的泫潋。


    泫潋对他的否认未置可否,沉吟了须臾,突然说:“你来这一趟,其实是想跟我同归于尽吧?”


    泫潋避开了她的注视,薄唇微抿,没有作声。


    ……他想起小时候,无论他自以为安排得多么缜密周全,他的母亲和姐姐总能轻易看穿他的想法。然后她们会笑他,诚然这种笑毫无恶意,但足以让小孩子暴跳如雷了。


    说白了,那是黑历史。


    回想黑历史总是让人不大自在的。


    泫潋幽幽道:“这么拼命,我有点信你的话了。”


    “我告诉你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泫敕再度看向她。


    泫潋轻轻耸了下肩:“我自会验证的。”语毕,她又一哂,“但如果你骗我,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只管去验证。”泫敕神情淡然,毫无心虚,“但别通过天帝验证,他不会说实话的。”


    泫潋轻啧:“谢谢你的提醒。我是失忆了,不是失智了。”


    “……嗯。”泫敕应了声,没再逗留,纵身跃出房顶,展翅飞向高空。


    泫潋目送他远去,过了一会儿,也飞出地下室。几名惊惶不定的下属早已等在她的住处外,见她现身,忙不迭地赶进来:“上仙……”他们不安地看着她,“上报天庭吧!这些人太嚣张了。”


    “不必。”泫潋露出让人安心的微笑,“只是几位老朋友的恶趣味,你们不用管,交给我就好。”


    “……”几名下属复杂地对视。


    炸人办公地点?你们高等神仙的恶作剧都玩这么大吗?.


    灵薄城。


    司凌离开撒旦的城堡算是彻底终结了这场任务,她松了口气,总算从先前的大杀四方里获得了一点快乐,心里的郁气也消解了不少。


    她因而得以更加平静地思考问题,在认真权衡利弊之后,司凌先去了一趟狐市。


    自从某次杀穿狐祖的防护,司凌和泫敕每次再来这里都会直接被请去见狐祖,想逛常规区域反倒需要特意说明。狐祖本尊也不敢招惹他们,这次司凌来时狐祖原本正在狐市的卖场区四处巡视,助理客气地请司凌稍候,司凌也没那么心急,但狐祖在三分钟内就赶到了。


    “哎,这次什么事?”狐祖步入石屋时足下生风。


    司凌缓和了一下情绪,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打开背包拿出文件夹放在桌上:“再办一套这样的神籍什么价?”


    狐祖翻开看了眼,发现是泫敕之前为司凌办的那一本,不由皱眉:“打算移民了?再办一本是为什么?对神域不满意还是对职位不满意?”


    “不,这都很好。”司凌显得十分


    友善,“直接照着这个再来一份就可以,是给泫敕办的。”


    “……”狐祖挑了挑眉,努力憋了一会儿,还是问,“咳……恕我冒昧,你们互相给对方办这种东西是什么恋爱中的情趣吗?”


    司凌无意解释他们正面临怎样的危机,索性点头:“对。”


    “好吧。”狐祖十分无语,但总归没和钱过不去,干脆地报了价,“从玛门那里给我搞一套你们的基础装备,也就是背包、傀儡替身和传音符,十天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司凌:“就这样?”


    狐祖恳切道:“你愿意多给我也没意见。”


    司凌:“成交。”


    交易谈妥,司凌离开狐市,直到鬼怪学院。


    她想她准备好跟泫敕好好谈谈了,就算泫敕依旧不愿意说那个木乃伊是谁,他们也得一起安排退路,总不能死在这儿,天帝再就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多尴尬啊。


    停在自己的套房门前,司凌用力沉了口气,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


    然后她拧动把手,推开了门。


    夜风扑面而来,司凌抬眸看去,在一片漆黑中只看到窗户打开了一扇,窗帘被风吹得鼓了个包。


    泫敕不在。


    第166章 陈年旧事(1)


    司凌脑中嗡地一声,快步走进卧室,还是不见泫敕的身影。


    接着,她又检查了浴室、书房,依旧没有泫敕的影子。


    她不由倒吸冷气,站在书房门口,再度看向客厅里被吹动的窗帘,不得不接受泫敕离开了的现实。


    ……问题是,他去哪儿了?


    他重伤未愈,还被她下了锁魂钉。


    锁魂钉是封印一切法术的咒语,如果在人昏睡时下,中咒者只是完全无法动用法术。


    泫敕是在清醒中被下的咒,修为与咒术相抗,除去被封印之外还会有持续的剧痛。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离开前击晕了他。


    她当时虽然生气但总归不忍心让他一直疼下去,让他陷入晕厥,虽然苏醒之后还是会疼,可至少晕厥中是没感觉的。


    她那会儿的打算是,她会在他苏醒前回来,收了法术,然后他们好好谈谈。


    现在看来,她错估了他昏迷的时间。


    可他到底能去哪儿?


    就算是对他而言再平常不过的飞行也是需要动用修为的,在重伤和持续的剧痛里,他能去哪儿?


    司凌心中惴惴不安,最糟糕的猜测最先浮上心头——她怀疑他会独自去玉珠峰,尝试抢两份仙籍或者单挑那个木乃伊。


    可她很快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玉珠峰远在瓷国,他手里没有可用的传送符,又不能走正规流程出入境,那就只能飞过去。


    以他当下的状况,没可能飞过半个地球。


    顺着这个思路,司凌觉得他应该不会走得太远,或许是想在西方世界内找些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许只是出去冷静一下。


    又或者,他可能是生她的气了?


    司凌不安地在客厅里踱步,这个念头让她脚下顿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不安。


    ……如果他真的是负气出走,她其实不服,因为最初明明是他坏了事。可这种心慌也是真的,因为她从未设想过他会这样,所以她也没想过该怎么哄他。


    万一他不回来了呢?


    司凌脚下又停顿了一次,心悸油然而生。


    她想他应该不会离开她,可万一呢?


    司凌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不定,一时后悔对他下了锁魂钉这样的咒语,一时又觉得自己应该再加一道封印,把他封在这里就好了。


    她坐到沙发上,半晌也没能缓解这种不安,最后打开背包,随意抓出一把纸人,大概有两三百张的样子。又拿出一张白纸,写了份简单的寻人启事,然后走到窗前,把纸人和寻人启事一起散了出去。


    她提心吊胆地看着那些纸人,直到他们全都在夜空中消失,她舒了口气,折返回去,坐回沙发上。


    很快又再度站起来,回到窗前,把所有窗户都大开了。


    真烦人啊……


    恋爱原来是这样一件麻烦的事情。


    她就这样一直在客厅里僵坐着。有好多次,她恍惚感觉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了,抬头看看时间才发现距离上次看表只过了十几分钟。


    在第一束阳光即将探出山林的时候,天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司凌坐卧不安,原本没有注意到这个黑点,直到他离得够近,成了余光里不可忽视的一抹颜色,她猛地抬头,看到黑影疾速冲来。


    司凌蓦然起身,不假思索地迎向窗口,但还没来得及喊他——


    咣地一声,泫敕径直扑进来,两个人滚成一团,空气中黑羽乱飞。


    “泫敕!”司凌敏捷地翻起身扶他,泫敕伏在地上,想抬头说话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黑血喷涌而出,他拧眉强忍住下一阵咳嗽,轻声道:“仙籍院不会上报天庭……”


    司凌一滞,他抬头望着她,脸色惨白地笑了一下:“你别生气了。”


    语毕他往下一栽,晕了过去。


    司凌僵坐在他身边怔忪了良久,试探着伸出手施法:“甘霖愈髓,灵泉通元。除钉释魂,万法归身。”


    一层黑烟从泫敕身上沁出来,意味着锁魂钉正消散。


    司凌崩溃了。


    他去了仙籍院,她想他或许是想办法化解了锁魂钉,可他没有。


    也就是说,他真的扛着重伤和剧痛飞了半个地球。


    不,不对。


    是一往一返……


    而她在片刻之前还在怀疑他负气出走,还因此觉得恋爱是个挺烦人的事。


    我真该死啊!


    司凌自嘲地想。


    她深深吸了口气,施法引着泫敕飘出窗外,飘出鬼怪学院的结界范围,到达莱茵河畔。


    上次制服他罗刹鬼相后的建造的林间小屋还在这里。


    司凌重新布下笼罩小屋的结界,然后将泫敕安置到卧室,自己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托腮望着他。


    她不敢深想他是怎么去的玉珠峰,又是怎么回来的。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疯……”司凌低语呢喃。


    她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他,至少是不够了解。在过去的几万年里,她看惯了他隐忍克制的一面,最近又慢慢习惯了他黏人的样子,但她并不知道,他也可以这么疯。


    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命都不要了?


    司凌心中酸楚,很后悔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尤其是那句“我不强求你的忠诚”。


    其实她最清楚他的忠诚,说出这句话无非是被怒火引出了恶意,无论她当时显得多么冷静,她就是在故意伤害他。


    现在她想,她如果没说这句话,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疯了?


    司凌摇摇头,想出去喘口气,刚走到卧室门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很轻的:“君上。”


    她忙回过头,却发现他并没有醒,眉宇紧锁着,额上凝结出豆大的汗珠。


    “君上……”他又唤了一声,司凌快步回到床前坐下:“我在。”


    泫敕无知无觉地梦呓:“是我的错。”


    司凌呼吸凝滞,攥住他的手,轻声道:“是我上头了,你好好休息,别跟我计较。”


    泫敕眉心又搐了一下,安静了一会儿,忽地又开口:“我不知道……”


    司凌一愣。


    他不安得额上青筋直跳:“他们没告诉我……”


    这话似曾相识,司凌觉得耳熟,但又回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是什么事。


    那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


    泫敕其实不仅是第一个到天庭任职的溯凰,也是辛妣第一次下旨从整个天界遴选禁军时入选的“异族”之一。


    在那之前,辛妣身边虽然已经有出自凤凰族、鲛人族、三尾狐族的亲信,但天庭的绝大多数职位还是被神族占据的。尤其是天帝禁军,在天庭初成型的几千年中,禁军无一例外都是神族。


    这导致虽然各族都归顺于她,但神族始终高人一等。长此以往,矛盾四起只是早晚的事,所以她在大局稳定之后立刻宣布要从各族选贤任能,禁军是最先开始试水的职位。


    当时其他各族自然感激涕零,可对神族来说,这就是本来属于他们的资源和权力被侵占了。


    于是在第一场遴选结束之后,一场排挤毫无意外地开始了。当时,五大族中的凤凰和鲛人都已有人位列“四圣君”之中,三尾狐和羽民也各有人被她信重,毫无根基的溯凰就成了神族杀鸡儆猴最合适的人选。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机会,那是向上古众神祝祷的仪程上,在辛妣理应献上祭礼的时候,所有禁军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泫敕。


    泫敕那时候大概是完全搞不清状况的,因此侍卫长挑明说:“不是让你准备祭品?祭品呢?”


    彼时祭祀已至一半,辛妣不可能中断祭祀,也无心多听他们的争执。好在风啸子反应够快,立刻动身返回天宫,在一刻内将祭品取了回来。


    祝祷有惊无险地完成,辛妣返回天宫,又立刻着手忙起了别的事情。祭祀上的小风波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


    道的插曲,她当时就猜到了这背后的算计。


    所以在泫敕求见的时候,萝灵告诉他:“君上很忙。祭品的事君上心里有数,你放心回去吧。”


    可萝灵这样说是因为萝灵了解她,初出茅庐的泫敕可不了解。


    他于是紧张地问:“我可以候见吗?”


    萝灵哑然,还是点了头:“可以,但要等很久。”


    他说:“没关系。”


    萝灵没有拦他,辛妣不眠不休地忙了三天,他就在外殿等了三天。


    直到辛妣打算睡一觉的时候,萝灵总算有机会告诉她:“还有一名禁军在候见,君上。”


    辛妣不明就里:“让他进来。”


    提心吊胆三天的泫敕终于进了殿,在三天的等待中他措辞了成千上万遍,但在真正面对高高在上的天帝的时候,他突然变得无比心虚,因此之前打的腹稿全都失效了,他单膝跪在天帝御座的阶下,低着头说:“君上,祭品的事,是我的错。”


    辛妣无声地看向萝灵,萝灵马上道:“我跟他说过了,让他放心回去。”


    “回去”这两个字在他心里一激,他霍然抬头:“但我不知道……他们没告诉我!”


    辛妣黛眉微挑,目光落回他身上。


    他骤然噎声,她凝视他良久,声色平静地道:“我本来想让赤煌去暗查,既然你来告状,赤煌可以省点力气。”


    她语中一顿:“他们应该不止欺负了你一次吧?详细告诉我,他们还干过什么。”


    泫敕浑身一栗,断然摇头:“没有,君上……”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惊慌失措地找补,“只是这件事……大概是忘了,祭祀前事务繁多,所以……”


    “啧。”辛妣轻轻啧声,左手侧支着额头,右手勾动手指,他就不受控制地悬浮了起来。


    她说:“希望你没骗我。”


    他咬着牙说:“没有。”


    第167章 陈年旧事(2)


    他的嘴硬令辛妣皱起眉头,其实辛妣可以理解他的隐瞒,初来乍到的人本身就会惧于惹事,而他又是“异族”。虽然天帝看起来并不站在神族那边,可如果她有朝一日改了主意,亦或本身就只是做做样子,恶果就是他一个人承担了。


    不过,她那时并不想耗费太多时间在这种鸡毛蒜皮上,却又很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在见他没有实话实说的意思之后,她平静地念了咒语:“劫烙同尘。”


    泫敕瞳孔骤缩,原本在看热闹的萝灵也悚然一惊。


    在最初的三两秒里,泫敕还能强撑,但紧接着他就崩溃了。


    “啊——”他的惨叫破喉而出,触目惊心的伤口开始在身上浮现。


    辛妣眯起眼睛,屏息静看。


    这些伤口并不是她造成的,“劫烙同尘”不会使人受伤,只是会对原本存在的伤口造成千百倍的幻痛。剧烈的疼痛让他无力维系遮掩伤口的法术,这些伤口就显现了出来。


    然后砰的一声,辛妣眼前容貌清俊的男子消失不见,一只通身水蓝的神鸟伏在地上浑身痉挛。


    萝灵惊得上前半步:“会出事的!”


    几是同时,辛妣收去了法术。


    殿中的惨叫声辄止,现出真身的溯凰犹瘫在地上,辛妣连连摇头,侧首看向萝灵:“去查谁动过手,一经查实立刻革职。另外,你告诉他们,我是天帝,不是他们的族长。如果再出现这种党同伐异的事,禁军将不再录用神族。”


    在她的话中,恢复了一点气力的泫敕化回了人形。但痛感尚未消散,他脑中一片恍惚,无力起身。


    在他身侧两步的地方是白玉栏,白玉栏外是一片池塘。池塘里仙雾缭绕,此时雾气却恰好消散了一小片,映出他近乎绝望的慌张。


    谎言被当场识破,他觉得自己完了。


    天帝的下一句话在这时投下来:“这件事到此为止。”


    泫敕依旧怔怔地望着水面,没敢抬头。


    天帝继续说:“我厌恶的谎言有两种,一种是恶意的,另一种看似善意但会招致无穷无尽的麻烦,那它就是愚蠢的。”


    “你的谎言两种都不算,只是出于紧张、恐惧和自保。你回去吧,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


    “回去”,泫敕再次听到这个词。他咬了咬牙,拼命地想撑起身:“君上,溯凰族……只有我进了天庭,如果您让我回去……”他顿了半晌,最终把为自己求情的话咽了回去。


    他垂眸恳求道:“可否再给溯凰族一个机会。”


    天帝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淡泊地告诉他:“禁军的选拔十万挑一,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他一下子泄了气,紧接着,又听她说:“所以辞职流程也很麻烦。你如果真的不想干了就去找萝灵,但最近事情很多,她未必同意。”


    萝灵立刻接口:“是的,接下来至少三百年都很忙,你想递交辞呈的话,至少三百年后再说吧。”


    他不大确定她们的意思,茫然地抬眼张望,看到天帝正起身走向他,又心虚地低下了头。


    她悠然地踱过来,在他面前蹲下身,笑吟吟地伸手抚在他头顶上:“你太紧张了,我们聊点别的,嗯……”她思忖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他蓦然安定下来,回答说:“泫敕。”说完,他沉了口气,尝试着想起身。


    她顺手扶了他一把,自己也站起来,打量着他问:“溯凰王刚刚请封的储君叫泫潋,你们是什么关系?”


    泫敕说:“那是我的长姐。”


    “啊……”辛妣恍悟,“你就是溯凰族的小王子?溯凰王提到过的很能打的那个?”


    她说完就等着他回答,却看到他的脸色一点点地胀红


    了。


    辛妣不解:“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清了下嗓子:“君上。”


    “嗯?”


    “我四千岁了。”他说。


    四千岁,这是溯凰成年的年纪。


    辛妣觉得这句话没头没尾,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应该是在针对那句“小王子”。


    她费了点力气才憋住笑,点了点头:“我要休息了,你去吧。”


    泫敕施礼告退,萝灵突然笑问:“你还辞职吗?”


    他一滞,辛妣先一步正色看过去:“好了,别逗他了。”说着停顿了一下,续言,“他已经四千岁了!”


    “……”泫敕窘迫地落荒而逃.


    司凌现在回想起这些依旧觉得很好玩,唯一有点后悔的是在那之后她有近三千年没有见他。


    虽然也不是刻意的不见,只是没顾上。


    泫敕仍沉浸在噩梦里呢喃自语,她回想他那时候平静下来的经过,试探着伸手抚在他头顶上。


    泫敕猛地吸了一口气,果然安定下来。


    还挺好哄的。


    司凌肆无忌惮地揉了一会儿,见他睡得沉了才收回手。


    只是两息工夫,他又皱起眉头:“君上。”


    “?”司凌诧异地看他两眼,重新把手放回他头顶上,他就又安静了。


    “……”


    好好好,触控鸟是吧?


    司凌一脸复杂.


    泫敕在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才悠悠转醒。


    他睡得身上僵硬,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脖颈,感觉头上有东西,定睛一看就滞住了。


    司凌伏在床边睡着,但一只手按在他头顶上,姿势十分别扭。


    “……”泫敕怔忪半晌,思绪慢慢回笼,斟酌再三终于开口,“君上?”


    “嗯?”司凌一下子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回不是梦话,猛地松了口气,“醒了?”她打着哈欠松气地笑了声,“感觉怎么样?”


    “嗯……”泫敕望着头顶上的手,司凌反应过来,把手收回去:“是你非要摸头才能好好睡的。”


    语毕,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床上去。他下意识地往里挪,她很自然地侧躺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去仙籍院了?飞过去的?”


    泫敕嗯了一声。


    “疯了吗?”司凌敛去笑容,叹了口气,“以后不许这样了。我生气归生气,你玩什么命啊?”


    泫敕听到这话,知道她不生气了。


    下一秒,她就感觉他翻身凑过来,手脚并用地把她圈住。她本来还有道理没说完,被他这么一弄脑子就空了。


    她无奈地翻了下眼睛:“听到了吗?”


    “听到了。”泫敕闭着眼笑,司凌当他还想再睡,索性也再度闭上眼睛。


    但他只是躺了一会儿就又睁开眼,问她:“我们回去?”


    “不。”司凌蹙眉,“你把伤养好再说。”


    泫敕懒洋洋道:“我没事了。”


    “不行。”司凌拒绝得斩钉截铁,沉吟了一下,板着脸又说,“我想跟你在这儿待着。”


    泫敕到嘴边的劝语咽了回去,轻轻咳了声,点头:“听你的。”


    其实这话固然是捡好听的说,但也并不是假话。在历经一场恼火和担心之后,司凌确实想单独跟他待几天。


    是以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十分惬意,虽然泫敕还在养伤,原本连“生活必需”都算不上的睡觉占据了大半时间,但司凌很愿意跟他一起躺着,有时也趁他睡觉时去灵薄城,买些吃的打包回来等他醒了一起吃。


    关于仙籍院的事情,她思虑再三,最终没再问他。反正他说仙籍院不会上报天庭,那就解决了最致命的隐患,而她也愿意信任他。


    只是一个星期之后,这件事还是带来了一点小小的惊吓。


    这天早上先是司凌突发奇想从莱茵河里抓了一筐鱼,鱼并不大,她本来想在木屋前建个小池子养着玩,等他们回学校的时候就给放了。


    可带回木屋后,泫敕的第一反应是:“想吃鱼吗?”


    “啊?”短暂的愣神之后,司凌把原本的打算咽了回去,诚恳点头,“啊对。”


    两个人于是立刻着手在木屋前的空地上施法搭建了个简易厨房,司凌又跑去灵薄城买了点配菜。然后泫敕负责杀鱼烧菜,司凌负责……在旁边提供情绪价值。


    “你还会做饭呢,厉害厉害。”


    “怎么会有你这种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的牛逼神仙。”


    “瞧这色香味,天庭的宴席弱爆了。”


    “你当年去天庭只报了禁军这一个岗吗?没考虑过应聘个御厨什么的?”


    司凌虽然是真的惊奇,夸得也多少有点夸张,主要是因为懊悔前几天造成的伤害。


    泫敕在她浮夸的赞美声中逐渐绷不住了,等眼前这锅酥炸鱼做好,他马上盛了一小碟递到她手里,然后就扶着她的肩将她转过身,推向木屋:“你去歇一会儿。”


    “哎?”司凌边随他推边直接上手拿起酥炸鱼咬了一口,旋即又说,“好吃哎,你就是溯凰里最厉害的将军,将军里最会做饭的厨子!”


    泫敕忍着笑:“小嘴巴,闭起来。”


    “你吃一口!”司凌反手喂他,为免把小酥鱼捅到他眼睛里,她偏头看了眼。


    下一瞬,她身形顿住。


    泫敕瞟见她眼中的凛色,顺着她的目光往斜上方看去,一眼看到结界上方悬着的人影。


    司凌笑容尽失,把手里的碟子放回几步外的灶台上,化出双剑,纵身跃起,泫敕脸色一变:“司凌!”


    他们一前一后地跃出结界,司凌冷睇着不请自来的木乃伊,木乃伊打量着她,意有所指地问泫敕:“看来你有很重要的事没告诉我?”


    泫敕目光平移:“我没有。”


    司凌也看向泫敕,皱着眉问:“你把这地方告诉她的?”


    泫敕断然:“我没有!”


    司凌闻言,眼中杀意必现,盯着木乃伊喝问:“你要干什么!”


    泫潋又看了泫敕两眼,收回目光,神情复杂地向司凌颔首:“君上,您是真的喜欢我弟弟还是……”她停顿了一下,选了个尽量委婉的说法,“只是想为当年的失误负个责?”


    “什么失误?”


    “别说了!”


    司凌和泫敕同时开口——


    作者有话说:


    泫潋:专门飞来玉珠峰叨逼叨那么多,你俩的关系你是一个字都没提啊[问号]


    第168章 陈年旧事(3)


    好像出现了什么司凌不知情的事情。


    但这似乎又并不是重点,因为司凌很快从“木乃伊”的话中察觉了更多信息。


    她扫了眼泫敕,惊诧道:“你弟弟?”


    泫敕见她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暗暗松了口气,泫潋则点了点头。


    司凌立刻说出了她的名字:“泫潋?!”


    “木乃伊”低下头,沙哑的嗓音依旧男女莫辨:“是我,君上。”


    “你……”司凌看着她,脑海中瞬间涌出无数疑问,比如她为什么会在帝俊手下做事?又为什么把自己弄成木乃伊的样子?一时都不知该先问哪个。


    泫潋看向结界下的木屋:“说来话长,我能进去吗?”


    “当然。”司凌打开结界,三人落回木屋前的空地上,然后一同走向木屋。


    经过户外的厨房,司凌顺手端走那碟酥炸鱼。泫敕和泫潋本就都走在后面,眼见司凌已走进屋门,泫敕有意又压了一下脚步,紧皱着眉低声问泫潋:“你提那件事干什么?”


    “我说完才意识到我说错话了……”泫潋哑然,“我刚了解以前的事,但全是片段,我以为她早就知道了……”说着她顿了顿,又费解道,“她一直不知道吗?!”


    “谁会跟她提这个。”泫敕很无奈,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走进木屋。


    木屋里的客厅原本挺空的,除了饭桌和两把椅子、大小两个柜子之外没有其他陈设,司凌于是进屋后立刻添置家具,在泫敕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施法布置好了沙发,茶几正在显形。等到泫潋也走进来,茶水已经出现在了茶几上,那碟炸酥鱼也放在那儿。


    司凌颔了颔首,十分客气地道:“请坐。”


    于是司凌和泫敕一同坐在了三人位的那边,泫潋独自坐在侧旁的单人位上。


    司凌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抛出第一个问题:“你怎么找到的这里?”


    这话里明显透露着不信任。


    泫潋笑笑,右手一翻,变出一张纸,她拿稳在手里递给司凌:“东方世界没有你们的踪迹,我就想到西方问问,刚到灵薄城就发现很多人在讨论这个寻人启事。”


    正是一星期前司凌为了寻找泫敕散出去的寻人启事。后来泫敕自行回来,她马上带他来这里休养,也没顾上把纸人和寻人启事收回来。


    泫潋道:“我顺着寻人启事先打听到了鬼怪学院,但路西法只说你们不在,不愿透露更多信息。我只好自己找,可你们修为很强,所过之处小鬼小妖都会注意到你们,找这个地方并不难。就是两公里外那群哥布林挺贪心的……”


    泫潋轻啧:“一句话的线索,它们跟我要金子。谁家神仙随手带这种东西,我只好给他们了一颗仙丹。”


    司凌不置可否,又问:“你为什么弄成这么个……”她寻了个合适的用词,“扮相?”


    泫潋低眉沉吟了一下,左手抬起,右手去解左手的布条。左手的皮肤很快显露出来……那是布满伤痕的皮肤,看起来是烧伤,整只手没有一点完整的地方,而且伤痕看起来竟还是新鲜的。


    泫潋解开布条的这一会儿,一些伤痕已开始慢慢恶化,显出溃烂的迹象。


    “我全身都是这个样子,这些伤不会痊愈的,只会周而复始。”泫潋平静地把解下来的布条缠回去,“而且灼烧感一直在,用玄冰绸镇住会舒服一些。”


    司凌心中颤栗,脑海中浮现出泫潋曾经的样子。


    她不仅仅是长得美,而是真正的天之骄女。那时的天界由女性主导,溯凰一族更完全由女性掌权,泫潋作为溯凰王的长女,从降生的那一刻就是公认的继承人,所以她理所当然地长成了高贵自信的样子。


    她也确实很有才华,在泫敕刚进入天庭成为禁军一员的时候,泫潋已经是溯凰族内大权在握的储君了。


    “你怎么会……”司凌想要追问,开口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在颤。


    “这就是说来话长的部分了。”泫潋苦笑,“在泫敕来找我之前,我记忆的开端是从不周山下被找出来。”


    司凌一愣:“不周山?”


    泫潋点头:“天帝巡游不周山,在山下发现了被封印的我,就是这种烧伤状态。他查遍史料也没弄清我是谁,但还是给我寻来了玄冰绸,又给了我仙籍院的官职。”


    司凌滞了滞,和泫敕提出了同样的疑问:“天帝还是帝俊吗?”


    这种仁慈的画风和她记忆中的帝俊大相径庭。


    泫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继续说:“我原也想过去向白泽上神祈求恢复记忆,但我连自己的名字和种族都不知道,就算是通晓古今的白泽上神也无能为力。这回泫敕来找我,刚好给了我这两个关键信息。”


    “白泽上神?”泫敕和司凌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意外,司凌问:“天界现在对向上古众神祈愿没有限制了?”


    泫潋被问得一愣,凝神认真想了想才意识到其中的差异。


    在辛妣当天帝的时候,只有少数顶级神仙可以直接上古众神祝祷。这倒也不是辛妣定下的规矩,而是上古众神的决定——一方面,上古众神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过多干涉三界事务;另一方面,蓬勃发展的天界神仙数量越来越多,如果人人都能直接向他们祈祷,对上古众神来说也挺烦的。


    现在,这个规则其实也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只是白泽……


    泫潋思索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白泽在天界降下了一个神池,神池蕴藏古今,任何神仙都可以去。不过可能是为了避免混乱吧,大家在那里除了学习公开的知识,就只能看关于自己的事情,所以一般也没什么人常去。”


    “神池?蕴藏古今?”泫敕面色深沉,“白泽上神通晓古今,赐下的是不是一滴脑脊液?”


    “……”司凌伸手搭在他胳膊上,“好歹都是当过神仙的人,你给神话留点美感。”


    “咳。”泫敕抿了抿唇,“不好意思,你继续。”


    泫潋正了正色:“总之我又去白泽神池祝祷了一次,他能把过往记忆还给我说明你没骗我。然后我就看到……”泫潋深深吸了口气,虽然竭力克制情绪,目中还是流露出一些恐惧,“我看到帝俊为了问出君上的下落,对我严刑逼供。”


    司凌听得心中搐痛:“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儿。”


    “嗯。”泫潋笑音凄惨,“但帝俊觉得我知道……他用太阳真火一刻不停地烧了我三百年,直到我的记忆完全消失,他把我镇在了不周山下,让我自生自灭。”


    司凌陷入沉默。她其实还有很多事想问,但泫潋描述的经历让她毛骨悚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泫敕也同样安静。他本想问问其他溯凰去哪里了,这其中包括他们的母亲。可泫潋身为储君都这样惨遭毒手,他很怕听到的答案会是灭族。


    泫潋自己倒很平静,她稍稍缓了口气,就斟酌着继续说:“所以……我觉得现在的天帝不是帝俊了,首先长得完全不同,其次如果他是帝俊,他为什么要把我从不周山下救出来呢?”


    “或许是在迷惑你呢?”泫敕脱口而出。


    泫潋摊手:“图什么呢?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一直把我镇在不周山下最省事吧?反倒是把我放出来……”她睇了泫敕两眼,“现在这样完全是把我放出来造成的风险啊。”


    泫敕无言以对,泫潋望向司凌,继续说:“这次在白泽神池,我还找到了一些佐证。”


    司凌:“什么佐证?”


    泫潋说:“虽然在你之后,天帝就淡化了名字,只称自己为‘天帝’,但在白泽神池边有历任天帝立的碑,一共三块。”


    一共三块。司凌听到这里已然屏住呼吸,泫潋继续道:“第一块就是帝俊的,第二块是东皇太一,第三块的落款是御衡。御衡这块的时间晚于我被救出不周山的时间,但这段时间里天帝并未换过,所以应该是同一个人。”


    司凌一语不发地望向泫敕,两个人都觉得事情有点尴尬了。


    她本来以为这不仅是夺位,更是复仇,可现在帝位上换了人,复仇要向谁复呢?


    而且她了解帝俊,帝俊的三观和性格注定他是个昏君,不论有没有私仇,推翻昏君都没什么问题。而现在不仅私仇没了,在位者是否称得上昏君也不好说——虽然从仙籍院的管理漏洞来看,天庭必然存在问题,可“有问题”和“昏君当道”的严重性截然不同。


    司凌默然沉吟半晌,又问泫潋:“既然天帝又换了人,帝俊和东皇太一去哪儿了?”


    “不知道,没有记载,所以应该是没有什么恶战,可能是暗杀?”泫潋耸肩,“我觉得他们淡化名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暗杀多见不得光啊,所以淡化名讳,让大多神仙都觉得几万年来从未换过天帝,也就可以避免‘得位不正’之类的争议了。”


    第169章 陈年旧事(4)


    司凌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怪异感,低头沉吟不语,听到泫敕问:“你知道五大族在哪儿么?”


    泫潋:“五大族?”


    “对。”泫敕耐心道,“凤凰、鲛人、三尾狐、羽民、溯凰。”


    “我知道是哪五族……”泫潋哑了哑,复又望向司凌,“你们还没找到他们?那萝灵呢?”


    司凌拉回神思


    ,蹙眉看看她:“为什么这样问?”


    “萝灵告诉五大族隐去踪迹保全自身,但她自己没跟他们躲在一起,我还以为她回去找你了。”泫潋道。


    司凌摇头:“那时候我已经死了。我的确告诉萝灵去向五大族报信,但也让她保护好自己,她应该和五大族一起藏起来才对……”


    “她没有。”泫潋笃然,接着又问,“那澜漪呢?”


    澜漪是鲛人,也位列七圣君。不同于后来归顺的溯凰王自己留在领地掌权、把儿子送到天庭,澜漪是最初和辛妣一起从混沌中厮杀出来的,因此她不仅在辛妣身边拥有一席之地,同时也是鲛人族大权在握的族长。


    凤凰族的赤煌和稍晚些追随辛妣的三尾狐霜曳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不过……


    在垣堑子发动叛乱时,澜漪、赤煌、霜曳外加羽民族的风啸子都在天庭里,所以他们很快就都牺牲了,最后只有萝灵护着辛妣逃了出去。


    至少司凌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泫潋的话让她心生疑虑:“澜漪没死?”


    “死里逃生。”泫潋说,“据说天庭的混战持续了数日,连人间都电闪雷鸣不断。但在混战结束后,帝俊和垣堑子急于镇压各族,同时还要去找泫敕和神兵,就把人都从天庭撤了出去。一个幸存下来的鲛人族禁军在湖边发现澜漪,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打算把她推进了湖里。”


    鲛人族遇水即能快速恢复伤口,何况是天庭的仙湖?澜漪因此保住了一命,然后趁天庭无敌军镇守逃回了鲛人族的领地。


    泫潋的解释让司凌松了口气。


    她现在有“背叛PTSD”,在听说澜漪还活着的一瞬,她以为澜漪也背叛了她,还好并不是。


    “所以五大族到底在哪儿?”泫敕觉得泫潋有点跑题,于是追问道。


    “是澜漪帮他们藏的身。”泫潋双目圆睁,哑了哑,又吐出几个字,“鲛人族的‘万物虚寂’。”


    “……草。”司凌倒吸凉气。


    泫敕扶住额头。


    泫潋也沉默了。


    万物虚寂是鲛人族在盘古开天之初就悟出的法术。比起后期诞生的各种雕虫小技,早期的法术大多蕴藏强大的力量,万物虚寂也是如此。


    同时,由于那时候大家都处在对世界的摸索阶段,很多厉害的法术也带有致命短板。其中最简单粗暴的就是反噬,一些神仙在厮杀过程中用致命法术杀死对手,结果自己也灰飞烟灭了——这种惨剧在那个时候比比皆是;更多的倒没这么粗暴,只是不能深想,深想就会发现这个看似厉害的法术还是别用为好。


    “万物虚寂”就是其中之一。


    它能让被使用者进入“虚空”状态。身处“虚空”就相当于脱离三界,虽然虚空里的人只能沉睡,修为、学识、阅历都不会有任何提升,但外界的岁月流逝也与他们无关。


    这有点像曾在人间引起热议的冷冻复活技术——把身患绝症的人进行技术处理,然后放入氮液急冻,等到医学进步到可以治愈这种绝症时再将其复活,患者的年龄、记忆都停留在被冷冻之前,但疾病有了被治愈的可能。


    ……唯一的区别在于,这种冷冻复活技术目前在人间还没有成功复活的案例,而万物虚寂真的能把遁入虚空的人召回来。


    只不过,召回的前提条件也有点多。


    首先,遁入和召回的法阵地点需要一致;其次,需要知道他们遁入虚空时的详细时间;最后,还需要遁入虚空者的详细名字、种族及生辰八字。


    ——这些需求正是“万物虚寂”很少被使用的原因。它看似能让人躲避灾祸,但如果虚空之外的知情者都被杀,被施法者就会被一直困在“虚空”里,无知无觉,永远不见天日。


    现在,前两条倒不难解决,泫潋当时参与了五大族的紧急会议,知道这两条信息。


    但第三条泫潋如果记得住,那她可能是溯凰王和白泽上神生的女儿。


    除去这三条,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就是施法者必须是鲛人,开启法阵需要鲛人族的血。


    可现在已经没有鲛人了,至少在虚空之外没有。


    “只有澜漪手里有人员名单吗……”司凌神情凝重地问,心里想:千万别啊!五大族都要被困住了啊!


    泫潋抿了抿唇:“我是负责断后的,没参与万物虚寂的具体执行……不过按照会议上的计划,名单应该被誊抄了几份,送到不同地方。但具体在什么地方……”泫潋气虚,“我也不知道。”


    “……”司凌哑口无言。


    泫敕深深缓了口气:“我们换个思路?你能先帮我搞一副仙骨吗?”


    他想或许还是应该先解决神兵的问题,这样可以先夺权。哪怕只是夺到一部分权,寻找五大族应该也会更简单。


    司凌听他这么问就猜到了他的想法,她跟他想得并不一样,但先给他找回仙骨总没坏处,于是也没说什么。


    泫潋有点困惑:“仙骨?”


    “对,我们去仙籍院就是为了这个。”泫敕道,“神兵的权限还在我手里,但它们认的是神仙版的我。所以我们想去仙籍院抢一张仙籍,拿着仙籍过天门获得仙骨。”


    他说着顿了顿,把需求说得更明白了点:“你能给我们一张不会被天庭查到的仙籍吗?”


    泫潋沉吟了一下:“能倒是能,可你以为天门是好过的吗?”


    她说着意识到了认知偏差,复杂地看了眼司凌:“时代变了,君上。在你当天帝的时候,天门只是天界和人、地两界之间的门,被识别为神仙都能进去,但这几万年来天帝们的管束越来越严,现在过天门前前后后有三四十道核查程序……虽然所有程序在几秒内就能结束,但你们这种逆天修为一定会被察觉的,就算现在的天帝不是帝俊,你应该也不想让他注意到你吧……”


    司凌点了点头:“那还有别的办法么?”


    泫潋忖度道:“我不太清楚,但我觉得一定有,这么庞大的体系怎么可能没漏洞呢……等我回去问问?”


    “好,不急。”司凌很平静。


    现在的新状况太多,她本身也想跟泫敕再商量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反倒是泫潋有点急,见司凌同意,她马上起身往外走:“我这就回去想办法!”


    她着急的原因很简单:虚空里面有亲妈。


    泫敕下意识地起身:“我送送你。”


    泫潋推辞说“不用”,泫敕没做声,依旧跟着她往外走。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离门不远的地方,司凌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也站起来:“对了,泫潋之前提到的‘当年的失误’是什么?”


    这话刚问出口,就见姐弟两个的身影触电般地定住了。


    司凌:“?”


    泫敕和泫潋的目光僵硬平移,屏住呼吸看向对方。


    几乎在同一刹间,泫潋抱拳大呼“还有公务在身,告辞!”即刻纵身跃向大门;泫敕预判了她的反应,手中长戟现身,转瞬化作长鞭,直奔泫潋脚踝甩去。


    千分之一秒间……终是长鞭迟了一点,泫潋在长鞭盘出的圆圈收紧前脱身日出,疾速逃离木屋。


    “姐!”泫敕飞身欲追,刚到门口,铛铛两声,司凌的短剑在他眼前落下,刺入门槛的瞬间化作铁栅,挡住他的去路。


    “……”泫敕深吸气,干笑着扭头,“锅上还炖着鱼汤,你看是不是……”


    “逃避有什么用?”司凌站在沙发前,抱臂挑眉,“除非你之后都不打算见我,不然你能瞒到什么时候?”


    泫敕沉默地低下头,司凌双眸微眯,悠哉地踱到他面前,淡然对上他的满目慌张:“要不我猜猜看?泫潋觉得我在弥补当年的失误,是我无形中对你造成过什么伤害或者……损失之类的?”


    “不是……”泫敕赶紧摇头,“完全没有。”


    他薄唇紧抿,双手扶住司凌肩头,咬了咬牙,笑意局促如旧:“是一件没有任何实际影响的小事……但是挺尴尬的,你就当不知道行吗?”


    “没问题。”司凌认真点头,“你先告诉我,我听完当不知道。”


    泫敕:“……”


    第170章 陈年旧事(5)


    司凌怀着满心好奇,拉着泫敕一起坐到沙发上,侧头一看,泫敕已经一脸生无可恋了。


    可他这样她就更好奇了。她于是就一语不发地等着,泫敕在她的注视中很明显的局促升级,变换了好几次坐姿,攥在一起的双手放松又收紧。


    过了很久,他咳嗽了一声,深吸一口气,终于转向司凌,目光却在放空,并没有勇气和她对视:“我放给你看吧……”


    司凌点点头,他挥手施法,久远的画面浮现在二人面前,由于出自他的记忆,都是他的第一视角。


    最先出现的画面是上仰的,好像他正身处一个比较低位置,她缓步走到他面前,在他身侧蹲下身,向他伸出手。


    虽然手伸到了视觉盲区


    ,但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刚好让司凌回忆过这件事,所以她马上意识到,她在摸他的头。


    泫敕薄唇紧抿了一下,不无紧张地问她:“你记得这事吗?”


    “记得。”司凌颔首,“这怎么了?”


    “嗯……”泫敕的目光落在画面上,再次挥手,画面发生变化。


    司凌仔细看了看,新的场景好像是她殿外的某个花园,从视角高度来看泫敕正站在花园里。两个衣着华美的女人正走过来,是他的母亲溯凰王和尚未被烧伤的泫潋。


    她们应该是到天庭来觐见她的,顺便看看泫敕,走近时两个人脸上都带着喜色。


    但在还有两步之遥时,两人的脸色都一变,溯凰王的视线落在泫敕头顶上,不可置信地盯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谁动了你的中翎?!”


    司凌:?中翎?


    然后,画面仿佛凝固住了,泫敕半晌没作声,溯凰王和泫潋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


    就在司凌开始怀疑是法术出现bug导致画面卡顿的时候,泫敕终于出声:“是君上。”


    溯凰王和泫潋对视了一眼又重新看向泫敕,司凌从溯凰王眼中读到了她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她跟你……”


    “母亲,她不知道。”泫敕失笑,“这是,溯凰的习性。”


    溯凰王陷入沉默,从神情看,她毫不怀疑泫敕的解释,眼中只有担心。


    泫潋则心直口快地直接把这种担心说了出来:“那现在怎么办?”她哑了哑,“你以后怎么成婚?”


    “到时候再说吧。”泫敕很平静,“也不是急事。”


    泫潋又说:“总不能指望别人来挑战君上吧……”


    “泫潋。”溯凰王蹙眉看了泫潋一眼,责备她这种滑稽的脑补。


    泫敕失笑:“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我能有幸得到君上赐婚,就没关系了。”


    画面到此结束,司凌懵逼地再次扭头看泫敕,他手肘支在膝盖上,脸深深埋在双手里。


    “什么意思?!”司凌扒着泫敕的肩头追问,“什么中翎?跟成婚有什么关系?我干什么了?!”


    泫敕深呼吸,仰面靠到沙发靠背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发出一声干笑:“就是……呃,原来在这个位置……”他抬手摸向头顶,“有一根不太一样的羽毛,是银色的,微微上翘,只有雄性溯凰有,我们管它叫中翎。”


    司凌在他的手挪开后定睛看过去,并没有看到符合描述的羽毛。


    结合刚才的两个画面,她心里有了点猜测,僵硬地咽了口口水。


    泫敕继续道:“一般来说……我们不会让直系长辈以外的异性触碰那根羽毛,因为这种触碰会让它脱落。”


    “你的意思是……”司凌梗着脖子,“这种触碰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嗯……”


    泫敕定定地看着她,点头:“是。”


    “啊!!!”


    纵使早有猜测,泫敕的亲口认证还是让她发出一声惨叫。她想一旁栽倒下去,栽在抱枕上,恍悟、尴尬、抱歉在心头如同狂风骤雨般翻涌。


    “没关系的。”泫敕觉得好笑,吐字平静,“我们都知道你不清楚这种习性,没人当真。”


    司凌抱着枕头重新坐直,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地追问:“泫潋提到的挑战又是什么情况?”


    泫敕抿唇:“这根羽毛的位置不是轻易能碰到的,所以一旦被顺利触碰,通常都是得到当事人准允的,这时候如果有其他雌性溯凰看上同一个雄性溯凰,她就要向先前顺利触碰到羽毛的雌性溯凰挑战,能者得之。”


    司凌:“……就是抢亲?”


    泫敕再度点头:“对。”


    “……”司凌无话可说。有一瞬间她想问泫敕: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拦我?


    但很明显,泫敕那天拦不了——他先是被她的法术疼麻了,又很紧张,别说拦她,他就连说话都在硬撑心力。


    她只能苦着脸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泫敕低下羽睫,默了一会儿说:“不太重要。”


    ——在最初的时候,他并没有考虑婚嫁问题,整个溯凰族只有他一个顺利进入了天庭,不是为了让他马上成婚的。


    后来,他觉得让这个误会不清不楚地持续下去也不错。虽然她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乐在其中。


    况且他们的寿命几乎是无尽的,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真的有机会呢?


    那时他这样想。


    现下的司凌则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那些年泫敕虽然在天庭任职,但也是回过家的,当时他在溯凰族内面临了什么样的压力呢?


    她确信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出现关于她的流言,否则她总会听说的。


    而且那时她在天界极有威望,各族对她是真的心存敬畏。诚然,他们也未见得完全不吃她的瓜,但如果认为她和一个溯凰有什么……虽然她自己没什么意见,但在大多“思维传统”的神仙眼里,会觉得这种话是在玷污她。


    可在他的角度,象征“归属”的中翎消失了,他又迟迟没有成婚。同时他远离族群,在天庭步步高升。


    并且,他身为溯凰王的母亲和身为储君的长姐,都对此闭口不言。


    天知道他们会认为他和天庭的哪位高层搞在了一起。


    而她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忽略他,因为她顾不上。


    司凌扯动嘴角,声音颤抖:“所以……对你们溯凰来说,被碰中翎和被睡差不多,对不对……”


    泫敕凝神想了想,摇头:“被睡不涉及婚姻关系。你知道的,天界对这个不是很在意。”


    也就是说被摸中翎更严重啊!!!


    司凌五官扭曲:“那……我对你相当于撩而不娶了,是吧?”


    泫敕摇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可事实就是这样的,至少在溯凰族,必定有很多人是这样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