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奖学金


    物业小哥重点带牧元淮查看了损坏的玻璃窗, 而后郑重其事交给他一把钥匙。


    冰凉的钥匙触到掌心的一瞬间,牧元淮冷不丁想起,他并没有办理过房屋继承手续。


    物业仍在他耳畔交代注意事项, 牧元淮胡乱点了点头。


    去到物业大楼几番沟通, 最终定下了一个简便的方案——物业找人维修, 他出资。


    “那行,一会儿我就同步给经理,”物业搓着键盘打了几个字,站起身,“我送您二位到门口吧,这边出去要走十几分钟, 大夏天麻烦您跑一趟了。”


    牧元淮:“谢谢。”-


    牧元淮单手搭着皮质方向盘, 食指不自觉在盘上敲动, 另一只手熟练地摆弄手机。


    他上网查了玺悦湾小区的房价, 沉默半晌, 递到了祝璟面前。


    牧元淮:“你家不是租房子住么???”


    那么有钱?


    祝璟看着他亮堂堂的手机屏幕, 片刻后收回眼,面色不改:“嗯, 租了半年。”


    “半年之前呢?”


    “住自己的, 后来房子卖了。”


    “这么多钱, 你妈她就……”牧元淮本想问她就没给你留一点东西么?


    转念想起他查过祝璟的余额和银行卡,比和尚头顶还干净。


    “就什么?”祝璟看向话没说完的男人。


    牧元淮干笑两声,把手机一扔, 半感慨半嘲弄:“就真是恋爱脑。”


    为了一个烂男人,连亲儿子都不管不顾,一条后路不留也是少见。


    恋爱脑……


    祝璟缓声道:“算是吧。”


    牧元淮滑动手机页面,退出搜索软件。


    忽然, 祝璟开口说:“澜园房价也不便宜,不相上下。”


    “能一样么,一个套房一个别墅,总价差十万八千里,再说……”牧元淮呵呵一声,“你以为我交的全款?”


    “哦?”


    牧元淮指着自己:“背负贷款的打工人。”


    “原来如此,哥哥辛苦了。”


    “所以啊,你平时就让我省点心吧,饭量又大……哪天让你吃破产了……”


    牧元淮嘀咕几句,打转向灯的同时瞥了一眼后视镜。


    车辆在路面平稳行驶,密闭的车厢里只有空调运转的细微声响。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那栋突然出现的别墅像堵无形的墙,横在两人之间。


    越野车在红灯前缓缓停下,闹市区的红绿灯总是很长。


    牧元淮指尖轻敲方向盘,侧眸看向副驾驶的祝璟:“饿了没?”


    没等回答,他又自然说下去:“不然先找个律师,咨询一下把房子过户到你名下。”


    此话一出,祝璟刷手机的手指冷不丁一顿。


    他愣了愣神,转头看向牧元淮,薄唇微张,却半天没说出话。


    这个提议来得太突然,但冥冥之中却又在他预料之中。


    玺悦湾物业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房子的继承人有且只有牧元淮一个,说明当初买房,他愚蠢的母亲甚至没在房产证上写自己的名字。


    尽管祝璟并不精通法律,但也明白,如果牧元淮铁了心要扯皮,那么想要拿回钱会面临一场异常艰难的拉锯战。


    拱手相让一套价值千万的房产,放在别人身上,祝璟大概会惊讶几秒……


    但那是牧元淮,他似乎向来如此,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就像那天带他回家,干脆利落让他住下。


    祝璟微微抬眼,视线落在牧元淮脸上,黑棕色的瞳仁缓缓下落,深深地看他了一眼。


    “……你眼珠子站岗呢?瞪那么大,”牧元淮不太自在地补充,“牧兴文脸皮比城墙厚,少拿我跟他相提并论……”


    “谢谢。”


    “不客气……”本来就是你的。


    牧元淮丢下这句话,改导航到本地一家有名的律所,从律师口中得知,事情压根没他们想象中简单。


    购房合同没有祝璟母亲的名字,房产证也没有。


    想要确认归属权,只能将祝璟母亲出资的证据汇总起来,申请法院确定,比如银行流水和转账记录。


    由于两位当事人皆已去世,该走的程序要花不少时间-


    牧元淮开车带祝璟去巷子吃面,解决午饭。


    他太饿了,一下没控制住吃得有点撑。牧元淮站起身摸了摸肚子,缓了会儿才往自己店里走去。


    自从咖啡店开业,祝璟还是第一次来。


    白天和夜里门口放不同的木质招牌,站在门口就闻到了屋里飘来的咖啡豆气味,焦香浑厚,混杂在阳光青草中。


    不只是招牌不同,员工也不是同一批。


    这批人只认识牧元淮,不认识祝璟,加上牧元淮进门前鞋带开了,没跟上,等他再抬头,某个高中生已经被当成顾客,在服务员的推荐下扫码点单了。


    牧元淮:“……”


    钱烧得慌,说一声不就行了,还真点上了。


    他抿起唇,刚往门槛处迈出一步,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句“元淮”。


    牧元淮回头,远远看见穿着蓝白条纹短袖的钟天成手里提着一个盒子,三两步朝他走过来。


    牧元淮臂弯一沉,钟天成把盒子塞给了他:“刚在面馆就看见你了,没来得及叫。”


    牧元淮点点头:“这是什么?”


    “我外甥女来了,我姐让她带的酱板鸭,不知道怎么想的,带了十几只,我一个人也吃不完,给你送两只。”


    酱板鸭?


    牧元淮掂掂盒子:“谢了啊,进来坐坐?”


    “不了,小祖宗在店里等我呢,”钟天成顺着看向牧元淮身后的店门,“话说白天怎么没在咖啡店见过你,不常来?”


    “睡不够,起不来,”牧元淮懒洋洋靠在墙边,“我们年轻人正是需要睡眠的时候,精力跟钟老板没得比。”


    钟天成抬起手肘碰了一下牧元淮的手臂:“别老拿年纪挤兑我,不就比你大个两岁,我……”


    “舅舅!”一道声调极高的童音倏然插入。


    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女孩从巷子一侧跑出,小腿挥得飞快,辫子像柳枝前后甩动,转眼间便扑到了钟天成怀里。


    “舅舅!你为什么出来那么久!”


    “我外甥女,小冉,”钟天成理了理她的头发,给牧元淮介绍,转头问小姑娘,“不是让你待在休息间,怎么出来了?”


    钟天成外甥女今年上中班,暑假一到,他这个自由人就被亲姐盯上了。


    前脚刚把小姑娘送他家来,后脚那夫妻二人就甜蜜蜜去海岛度假了。


    钟天成牌保姆,一个月工资十五只酱板鸭。


    换到不亏。


    “我想要舅舅陪我玩火车。”小女孩细软的头发上卡了好几个水果发夹,一边说话一边看牧元淮,圆滚滚的眼里尽是对陌生人的好奇。


    钟天成指着牧元淮:“先叫叔叔。”


    小冉扭头观察牧元淮,抿起嘴唇,半天没开口。


    钟天成问:“怎么了?”


    小姑娘平时活泼好动,见谁都笑嘻嘻,用他姐的话来说,一颗糖就能拐走。


    牧元淮自知五官偏凌厉,长相并不亲切,小孩怕他情有可原,神情并无异样。


    小冉努力搜寻脑袋里仅有的丁点知识,半晌,憋出一句:“他不是叔叔,叔叔不长这样呐。”


    钟天成耐心解释:“叔叔可以有很多个啊,什么王叔叔,李叔叔……这个也是你叔。”


    “舅舅撒谎!”小姑娘语气铿锵,仰起头用短短的手臂指向牧元淮,“他不像叔叔,像哥哥。”


    牧元淮猝不及防降了一辈,钟天成麻木的表情更是看得他直接笑出声。


    钟天成:“小孩……你赢了。”


    小姑娘很懂礼貌,说完就喊了几声哥哥。


    牧元淮清清嗓子,心情颇好地应答。


    小姑娘闹着要钟天成陪她玩积木火车,临走从头上摘下一颗葡萄发卡,小心翼翼放到牧元淮手上,说送给他。


    祝璟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薄荷拿铁时,牧元淮才从门口慢悠悠晃进来,手里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一进门就放到了口袋里。


    祝璟眼神顿了顿,略微复杂地扫向牧元淮,似有深意。


    “干什么?”牧元淮瞥他一眼。


    祝璟从柜台拿了个杯套,状似无意般问:“刚才谁找你?”


    “钟天成呗,还有谁。”牧元淮毫无察觉,把手里拎着的酱板鸭搁在小圆桌上。


    祝璟目光向下撇,蜻蜓点水般落在红色包装盒外:“这个也是他送你的?”


    “酱板鸭,你吃不吃?不然我现在拆。”


    牧元淮在外面站了几分钟,太阳烤的他头顶发烫,本想让店员拿一杯冰水,还没开口,祝璟就走了过来,连带着他的满冰薄荷拿铁一起在牧元淮眼前晃。


    牧元淮仅仅花了两秒钟思考,就对着祝璟招了招手。


    祝璟上前两步:“怎么……”


    话没说完,冰块哗啦一响,手里花钱买的冰拿铁瞬间易主。


    牧元淮的指腹擦着他的手背划过,带起杯面凝成的细小水珠,冰冰凉凉溅到了二人小臂皮肤上,空调一吹,凉意四溢。


    祝璟神情发愣,掌心似乎随着杯子的消失不受控制跳动了一下。


    牧元淮一点没客气,拿到手第一时间灌了满满一大口,冰凉清爽的咖啡味瞬间席卷整个口腔。


    “又凉又苦,”燥意被压下,牧元淮拧起眉,仔细阅读杯壁上贴的标签纸,“薄荷拿铁?难怪凉飕飕的,还没瞿荣调的养乐多好喝。”


    “不好喝你还喝。”祝璟终于回过神,拉开椅子坐下。


    “还你还你,小气……”牧元淮白了他一眼。


    他不爱喝咖啡,闻着味道还行,喝起来就跟中药似的,还没中药养生。


    “只剩半杯了,”祝璟打量着杯面,“你还我。”


    “我给你吐回去?”


    “行啊。”


    牧元淮:“……”


    最终他还是示意咖啡师重新做了一杯薄荷拿铁递给祝璟。


    祝璟一拿到手,没等他说话立马喝了半杯,跟他刚才的动作如出一辙。


    几秒后,牧元淮眼睁睁看着他把剩下半杯推到自己跟前,嗓音清透:“喝好了,还你。”


    牧元淮:“…………”


    早说我直接拿你那杯不完事了,非得两个人都喝对方剩下的么?


    两人在咖啡店停留约莫一小时,牧元淮当司机陪祝璟去了趟书店,随后一起回家。


    他没骨头似的往沙发一摊,手机响了两声,掏出来一看,钟天成的消息。


    牧元淮回消息的动作没避着别人,祝璟随便一瞥就看见了聊天框的备注,盯了两秒后移开视线。


    他有时忍不住怀疑牧元淮这副迟钝模样是装的。


    钟天成那点心思简直明晃晃写在脸上,就差举着喇叭趴牧元淮耳边喊了。


    不过由于第一次见面时钟天成在背后撺掇的那几句,祝璟很乐意在这种时候给他添堵。


    “哥,酱板鸭能拆吗?”祝璟拍了拍盒子,扭头问。


    “你拆呗,给我留个腿。”牧元淮头也没抬,说完看着屏幕轻轻笑了一下。


    他低垂着眼睫,眼尾微微下垂,肩膀轻轻颤了几下,很快又消失无踪。


    之所以笑,是因为对面压根不是钟天成,而是捧着钟天成手机的钟冉。


    牧元淮戴着耳机,小姑娘在对面给他分享刚搭好的积木,还说今天给他的“水果”必须好好保管,下次再给他带其他“水果”。


    牧元淮手指滑动键盘打字,又直男又心大,也不管对面小孩识不识字。


    祝璟摩挲着厚实的塑封包装,视线却落在远处,明晃晃逡巡着牧元淮此刻脸上的表情,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片刻,他将真空包装的酱板鸭放回桌上:“拆不开。”


    “用刀划。 ”


    “你来吧,我有点头晕。”


    话音落的瞬间,牧元淮仿佛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立刻放下手机,干脆利落地起身:“你又发烧了?”


    “没……”


    祝璟的话被牧元淮的动作生生截断。


    男人紧抿着唇,唇线清晰,表情严肃。紧实流畅的手臂举在半空,微凉的手背紧贴他的额头。


    祝璟怔愣。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祝璟可以清晰感受到下巴处若有若无的湿热呼吸。一下一下,如同某种猫科动物舔舐他的下颌,湿漉中带着一丝痒意。


    祝璟后知后觉地垂下眼。细密纤长的睫毛隐在那人手掌的阴影下,视线也被遮挡了一半。


    他看不见天花板,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入目只有牧元淮近在咫尺的脸。


    牧元淮长相优越,面无表情时唇线异常清晰。


    他时常冷脸,大多时候给人的感觉是凌厉淡漠的,像一杯加了冰块的气泡水,动一下就滋滋冒凉气。


    祝璟目光不加掩饰,在阴影遮蔽下,放肆地勾勒着对方的眉眼。


    他思绪很慢,一点一点地打量。


    ……发旋微弯,眼尾很长,轻轻上挑,分明是一双多情的眼睛,尤其在他挑眉看向你的时候。


    牧元淮收起手,眉心一皱:“闹呢?额头比我还凉。”


    “不晕了,可能低血糖。”


    牧元淮强调:“你中午吃了两碗面,一个卤蛋,一块大排,一碟肥肠。哦,还有一杯咖啡。”


    “消化了。”祝璟说着把酱板鸭递给他。


    牧元淮:“。”


    他俩体型差不多,他高中那会儿有那么能吃?


    无语过后,牧元淮麻木地撕开酱板鸭的真空袋。


    两人坐在桌前分吃一只鸭子,途中祝璟手机响了好几声,牧元淮嫌吵,拖鞋往他腿上踢了踢,示意他回消息。


    祝璟这才拿起纸巾盒上的手机,点开一看,全是林天瑞的语音。


    “喂喂喂——前几天聊一半失踪到现在都不回我,非要我发消息轰炸你是吧?马上就开学了,你见到我不会心虚吗?”


    “啊——游泳去嘛,去嘛去嘛,回我一下行不?我拿我爸卡,而且那里新开业,绝对干净!!!”


    “我还请你吃饭!火锅怎么样?不然去牧哥店里?就用小爷拿到的进步奖学金,整整五百块,我全请你!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天瑞的语音一条不落全被祝璟外放了。


    牧元淮听见进步奖的金额,挑了挑眉:“进步奖五百?你们学校挺豪横,我们以前就二百。”


    “二百?哥哥拿过?”


    牧元淮放下鸭腿,男人的自尊心上来了:“怎么着,就算只有二百,那也是我自己挣的,别以为你拿个一等奖很不起。”


    还不是靠我养着。


    祝璟云淡风轻:“我拿的特等。”


    “……滚。”


    牧元淮骂完想起一件事:“你同桌的奖学金都发了,你的呢?发了么?”


    祝璟缓慢咽下嘴里的鸭肉,表情不变:“刚发,昨天才到账。”


    昨天才到账?


    牧元淮狐疑:“到账短信我看看。”


    “内存不够,删了。”


    “拿来。”


    牧元淮不为所动地问祝璟要手机,僵持了半分钟,某人还是乖乖将手机递了上来。


    牧元淮快速浏览短信页面,没有一条银行短信,只有一些杂七杂八的app登录验证码。


    “……行吧,你们特等奖学金多少钱?”


    手机在对方手里,祝璟压根没说谎的必要。


    他冷静地擦干净手,吐出三个字:“一万五。”


    牧元淮:“…………”


    一万五?!


    这是一所高中设置的奖学金?怎么比他大学还高???


    每学期领一次,一年三万,再加上零零碎碎赛事的奖金和高考奖金,光是高三一年就可以攒下一笔可观的数目。


    穷鬼翻身?


    想到一半,牧元淮的手指忽然在桌上顿住,微微弯曲的脖颈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盯着被拆了半只的酱板鸭,思绪卡了几下,一股违和感飘了出来。


    上次家长会从祝璟班主任口中得知,祝璟每次考试名字总是稳稳占据榜首。这种优秀的成绩,怎么可能只在高三才拿奖学金?


    无人问津的电视在他身后播放着广告。牧元淮余光瞥见祝璟低头收拾垃圾,微凸的肩胛骨在白T恤下若隐若现。


    他突然意识到,祝璟身上藏着太多违和的细节,而之前他从没想过细究。


    “你……”牧元淮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指尖无意识地触摸着白瓷餐盘。


    金红的夕阳透过露台斜照进来,打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上,连尘埃都染上了淡淡的金辉。


    祝璟闻声抬头,细密睫毛下的眼睛像一口井,平静得过分。


    牧元淮喉咙不自觉滚动一下,呼吸突然沉重起来,一个荒谬的想法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撑住桌子倾身,木质餐椅的凳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以前的奖学金呢?”


    话一出口,牧元淮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祝璟瞳孔轻轻缩了一下,又忽然想到什么,将垃圾袋打上结,平静回答:“花完了。”


    “花完了?”牧元淮眉毛拧起,追问又快又急,“怎么花的?谁花的?”


    他脱口而出三个问题,却独独没问祝璟“是不是你自己花的”,仿佛这个选项从一开始就被他排除在外。


    那些他未曾细究的细节忽然如同滚珠串成了一条线。


    年年都发的奖学金,空空如也的余额,到期不再续约的房子,以及一位昏了头的母亲。


    牧元淮突然按住祝璟的手腕:“你的奖学金……”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恶心的人,鼻梁跟着眉心一齐蹙起:“是不是给牧兴文了?”


    话一出口,牧元淮自己先摇头否认了:“在牧兴文手里,但不是你给的。”


    祝璟微微后仰靠着椅背,未说出口的话都凝固在这个默认的姿势里。


    半晌,他“嗯”了一声。


    果然,牧元淮直起脊背,握紧了拳头,指尖攥到发白。


    追问时,他的胸口一直死死抵着桌沿,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膈得有点疼。


    “这个混蛋……”牧元淮胸口翻涌着熟悉的恶心感,咬牙切齿道。


    他踹了一脚垃圾桶。


    牧兴文……这个在他记忆里待了二十五年,被他恨了十年的人。


    “——你妈不是有钱么,为什么非得连你的钱一块儿拿?你能有几个子。”牧元淮蹙眉。


    奖学金在全款别墅的面前不过九牛一毛牧兴文连这都不放过?


    祝璟依然靠在椅背上,狭长的眼尾缓缓扫过天花板,嗓音平静到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她能有什么钱,卖房子换的罢了,再从前夫那连哭带闹讨来一部分,堪堪付了全款,连装修都没剩。”


    林晓晞从他那拿走的一部分,具体用途他并不清楚,左右不过花在她自己和那男人身上。


    钱不够装修这事,牧元淮早就猜到了,否则以牧兴文藏不住的性子,早该在朋友圈发布喜讯了。


    之所以不发,是因为担心他那帮亲戚呼朋唤友地参观他的毛坯房。


    牧元淮回过神:“……前夫?”


    祝璟:“抚养费。”


    林晓晞没有工作。


    祝璟还小的时候,他生父给过一笔一次性抚养费。


    等他上了初中,林晓晞不知怎么又联系上了那个男人,闹腾了一两个月,连记者都找好了,最终换来对方松口——每月额外支付两万,但只能通过祝璟的账户转账。


    祝璟之所以知道林晓晞找过对方,是因为从那个月起,他的账户里再没收到过一分钱。


    这笔钱,祝璟更想叫它封口费。


    林晓晞要到这笔钱,想来承诺是类似彻底斩断联系,彼此割席。


    那个被她疯疯癫癫缠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大概也求之不得。


    毕竟,一个营销爱妻的“上流人士”,最怕的就是疯癫的出轨对象和来路不明的儿子,不然怎么会让人有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伸手要钱?


    下午阳光正盛,透过米色的纱帘斑驳洒落地面。


    牧元淮沉默了很久,本该是件挺沉重的事情,可祝璟说得过于轻描淡写,连带着他也卸了几分力。


    甚至不合时宜地琢磨,祝璟这种高智商学霸,怎么连自己的钱都守不住?


    挺笨的……还有点惨兮兮。


    牧元淮微不可察叹了口气,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去世的母亲,那个温柔善良却坎坷半生的女人。


    牧兴文这畜生……上辈子烧高香了么,一个两个都争抢着给他送钱……


    他扯着嘴角,喉底溢出一声冷笑。


    不知何时,祝璟已经打包好了剩下的半只鸭子:“别想了,反正该拿回来的,连本带利一分没少。”


    牧元淮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虽然当初答应对方暂住,但牧元淮却始终没想明白祝璟为何执意留在他家。


    如今事情原委逐渐清晰,牧元淮托着下巴……


    几秒后,他毫无征兆抬起手肘,对着祝璟的肩膀就怼了一下。


    这一下动作飞快,却在碰上的一瞬间收了力道。


    祝璟肩膀的皮肤麻了一下:“怎么了?”


    牧元淮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他:“合着你死皮赖脸住我家,是来我这儿薅羊毛的?”


    话刚说完,牧元淮就看见祝璟偏过头,肩膀小幅度地颤了几下。


    “你特么还笑?”


    “没,鼻子痒而已。”


    “……”牧元淮抱起双臂,二郎腿翘得比天高,“到底是不是把我当还款机,说实话。”


    一个多月前,他和祝璟还不认识,现在居然已经待在同一屋檐下动手动脚地开玩笑了。


    偶尔牧元淮不得不感慨命运的神奇。


    牧兴文顺利得到了一幢别墅,偏偏领证前一天,两位当事人车祸去世,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牧元淮则撞见了那个校服湿透,发梢滴水的祝璟,如同两根不相交的命运线突然被老天爷踹了一脚,从此缠绕在一起。


    祝璟嘴角还弯着,他脊背贴着软椅,匀称的手指无意识攀上肩膀,指腹按压着刚牧元淮碰到的地方。


    两人就那样静静地对坐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疏离,也不过分亲近。


    半晌,安静的空气中传来一句——“算是吧。”


    祝璟嗓音很低,却意外的清晰。


    “……”


    牧元淮单方面跟祝璟对峙几秒。


    他自己回过神是一回事,祝璟亲口承认又是另外一回事。


    嗯,有点不爽。


    “得,”牧元淮不情不愿敲了敲桌面,“之前说攒到三千就搬出去,你有印象没?”


    “记不太清了。”


    “少装。”牧元淮打断他,“这个月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还没薅够呢?”


    祝璟对牧元淮的认知,不过是这个月才拼凑出完整的碎片。以前林晓晞嘴里那些来自牧兴文零碎的描述带有严重的偏见。


    祝璟无意为自己辩解,他凝视着牧元淮的眼睛,笑了一下说:“我错了。”


    牧元淮:“……”


    这家伙道歉速度倒是快。


    祝璟趁机又道:“哥哥狠心赶我走吗?”


    “我……狠心?”牧元淮凑近他,“这个月我一分房租都没收你吧?”


    “原来如此。”祝璟听见他的话,眉梢微动,松了口气。


    他解锁手机,上下按了几个键,随后,牧元淮放在桌面的手机便震动了两下。


    他目光狐疑地点开手机。


    —— [转账]祝璟向您转账15000.00元


    「备注:房租,伙食费[爱心]」


    牧元淮:“?”


    祝璟:(° x °)


    牧元淮:“……”


    祝璟:“现在又是穷光蛋了,辛苦哥哥多收留我一段时间,麻烦了。”


    “……”


    “你他么……”牧元淮愣了几秒才回神,站起身。


    祝璟见状,赶在被抓住前钻进了小房间:“我有试卷,先不陪哥哥聊天了。”


    “咔”一声,门锁扣上,隔绝了牧元淮的视线。


    “……”牧元淮狠狠捏了两下拳头,把钱转了回去-


    夜幕祝璟降临,暗沉的天空星星点点。


    牧元淮叫了肯德基当晚饭,祝璟吃完去洗了个手,出来客厅连人影都没了。


    他拿起桌上没喝完的可乐,还没送到嘴边,余光就瞥见客厅露台有人。


    红色的火点隔了层玻璃,忽明忽暗,自下而上照亮那张立体的脸。


    牧元淮在露台抽烟。


    “你出来干什么?”牧元淮夹着烟的手指搁在栏杆外,疑惑地看着突然站他身后的祝璟。


    “烟好抽吗。”


    “一般,”牧元淮囫囵吸了一口,掐了烟提醒,“小孩子别学啊。”


    “小孩子?”


    “说顺口了,再说——”牧元淮声调懒散,拍拍祝璟肩膀,强调,“老子比你大七岁,我高三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学生,这么叫有毛病么。”


    祝璟:“……”


    “嗤!我高中那会儿,你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矮子。”牧元淮歪着脑袋笑出声。


    天空灰蒙蒙,暗沉中透着一抹普鲁士蓝,是介于夜晚和晚霞褪去间特有的色彩。


    暮色柔和,给祝璟干净利落的短发染上了一层浅淡银边,少年碎发落在额前,发梢随风轻动。


    牧元淮喜欢看祝璟吃瘪,对方哑口无言,他就开心了。


    他盯着那颗毛茸蓬松的脑袋看一会儿,鬼使神差伸手,搓了两下对方的头发。


    见祝璟没反应,又搓了两下,一而再再而三,直到那颗脑袋炸毛,变得乱糟糟的。


    稀奇事,第一回 见男的不反抗摸头。


    牧元淮不满:“你多少反抗反抗,这样我很没有成就感。”


    “摸呗,”祝璟侧过脖颈,余光扫向他,眉梢抬起,“等再长高几厘米想摸也摸不到了。”


    “…………你找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偏偏牧元淮只能骂,却没法反驳,毕竟祝璟还没成年,身高已经比他高两厘米是事实。


    “喂,”牧元淮刷了两下手机,转移话题,“想没想过那房子要是过不到你名下怎么整?”


    “送哥哥了。”


    “……”牧元淮啧了声,“你走点心。”


    八位数的房子,从他嘴里吐出来就跟乡下茅草屋似的。


    “我不知道,你说怎么办?”


    牧元淮想了想:“实在不行就卖了,钱转你账户,就是税多交点。”不失为一个办法。


    “行。”


    祝璟答应很果断,连思考时间都没有,牧元淮严重怀疑他没听清楚自己的话。


    “我说的是——房子卖了,我把钱转给你。”


    “行啊。”


    牧元淮挑眉:“这么信任我?不怕我私吞?”


    “你会吗?”


    “会不会你问我?”牧元淮差点笑出声,“要不说遗传呢,一脉相承的天真。”


    天真……


    祝璟垂眼拨弄了几下花架上的仙人掌,指腹轻轻按压尖刺,耳边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


    他回头,就看见牧元淮往藤编的懒人椅上一仰,脖颈仰起一个漂亮的弧度:“那我私吞了,感谢财神爷送来的保时捷,钱到手我就跑出国。”


    说完他闭上眼打了个哈欠。


    懒人椅放得很低,几乎与小茶桌的高度差不多。


    闭眼没一会儿,牧元淮瞌睡犯了。


    祝璟单膝蹲下身,目光扫过牧元淮的嘴唇,鼻梁,最后落到薄薄的眼皮上,一瞬不瞬盯了很久。


    前十几年,他如同荒野上的树。父亲漠视,母亲疏远,从没有人在他发烧时皱过眉头,遑论为他准备一碗热粥。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习惯了,习惯立在荒野中长成一棵不需要阳光的树。


    外表平静无波澜,内心却早已疯长成不知是何模样。


    茶桌旁有矮凳,祝璟却只静静地蹲着。


    少年微微耸着肩,薄薄的T恤紧贴皮肤,半边膝盖靠着藤椅,垂落的眼睫打下一片阴影。


    跑出国……


    他看着牧元淮,良久,无声无息说了一句话——“放心,跑不掉的。”-


    牧元淮打了个盹,半梦半醒间,听见祝璟说了句什么话,隔着远远的混沌音,听不真切。


    或许是夏夜的露台仍带着几分燥热,他辗转着睁开眼,冷不丁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眸子。


    祝璟不知何时蹲在了他跟前,姿态放松,黑棕色的眸子仿佛泛着光,惊得他呼吸一滞,藤编躺椅发出一声突兀的吱嘎。


    “……你干嘛?”


    牧元淮喉结微动,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藤椅吱吱的声响在寂静的露台格外刺耳。


    或许是天色太黑,抑或许是下午那场谈话,他莫名觉得祝璟有些陌生。


    祝璟没立刻答话,反而手背撑住躺椅,修长的指节慢悠悠地敲了敲扶手。


    牧元淮看见他忽然扬起嘴角。


    “没干嘛,哥哥躺这儿睡觉……”祝璟起身,带起一股海盐青柠味的风,他垂下眼皮,“不热吗?”


    室内微弱的灯光将他高挑的身形映在栏杆上。


    牧元淮这才发觉自己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三十九度不愧为夏季高温,尽管太阳早已落山,呼吸却仍带着一股潮热。


    他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体,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祝璟身上。


    宽松的牛仔裤下,一双线条分明的小腿泛着白,肌肉流畅并不过分凸出,绷紧时恍如一张拉满的弦,踝骨却透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


    黑色拖鞋衬着冷白的肌肤,还挺好看……


    走神的工夫,那双被他悄悄夸过的腿忽然向他靠近,一瞬间,已在眼前。


    “哥。”祝璟刚站起身没多久,又蹲下身了。


    宽松的裤腿随着蹲下的动作缩到了大腿中部,他伸手在牧元淮眼前晃了晃:“我小腿有东西?”


    牧元淮下意识抿了抿唇,心里猛地升起一股被抓包的心虚感。


    他起身清嗓子,慌乱中随口扯道:“没,你……”


    “——腿毛打结了。”


    祝璟:“……?”


    趁对方愣神,牧元淮匆忙起身,裤腰带被藤椅勾了一下,口袋边缘摇摇欲坠的葡萄发夹滑落掉了出来,在藤椅上翻滚几圈,滚到了祝璟脚边。


    祝璟弯腰的动作一顿,隔了几秒才捡起那晶莹剔透的葡萄发夹。


    他盯着发夹上细小的紫色碎钻,这种东西明显不是牧元淮的,出自哪个女生之手,才能让他随身带着……


    祝璟捏着发卡,不自觉用了些力。


    “轻点,别给我整坏了。”牧元淮快速抢回发夹,吹了两口气,放回口袋。


    这发夹是个牌子货,晚饭前他仔细看过,葡萄底部有个极小的logo。


    小孩对价格不敏感,随手就送了,但他改天得去酒吧还给钟天成才行。


    祝璟瞥了眼牧元淮珍惜的动作:“不就一个塑料发夹,至于宝贝成这样。”


    “跟你这种土包子说不明白。”


    “哥,”祝璟直起身,身影笼罩住对方,“你这个年纪应该把事业放第一位,其他的都还早。”


    “?”牧元淮不明所以,“就一发夹,跟事业有什么关系。”


    而且他什么年纪?


    二十五岁,风华正茂!


    祝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就被牧元淮打断了。


    “别废话了,热死我了。没几天你就开学了吧,暑假作业做完了么有空在这跟我聊天。”牧元淮挥挥手表示拜拜。


    接着一边往客厅里走,一边嫌热抬手脱了T恤。


    祝璟瞳孔微动:“……”


    两秒后,牧元淮听见身后传来“唰”的一声。


    一回头,祝璟把窗帘拉上了。


    牧元淮愣了一秒就反应过来,嗤笑了一声。


    “未成年就是未成年,至于么。 ”他毫不避讳,正面对着祝璟就伸了个懒腰。


    突然腰窝一痒,牧元淮警惕:“你干什么。”


    祝璟指腹顺着肌肉线条往下摸:“练得不错。”


    “……用你说。”牧元淮侧身避开他的手,走了几步,把上衣套上了。


    第22章 住校


    瑞阳一中的暑假出了名的短, 尤其高三,八月初就开学,美其名曰与时间赛跑, 高一高二还能多休个十天。


    开学前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祝璟的班主任徐妙通过电话号码加了牧元淮的联系方式, 问了几嘴后,把他拉进了高三一班家长群。


    牧元淮的头像和昵称在一众青山绿水、荷花、向日葵里格格不入,活像是广场舞大军里毫无征兆插进一个跳街舞的。


    「高三一班群聊」


    【万明志妈妈:[欢迎]】


    【邓启爸爸:[欢迎]徐老师把体育李老师拉进群了吗?】


    【胡莹琇妈妈:[欢迎欢迎]欢迎体育李老师进群!】


    【林天瑞爸爸:欢迎李老师进群!】


    牧元淮:“…………”


    他的头像有这么像体育老师?


    抱着疑问,牧元淮放大自己的头像仔细查看。半晌,他拧起眉,不就入镜了一双球鞋和羽毛球拍……这群中年人至于么?


    他的头像是去年跟朋友打球随手拍的, 怎么就成体育老师了?


    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正犹豫着要不要换一张, 班主任徐妙跳了出来。


    【班主任徐老师:@π 是祝璟同学的哥哥, 大家不要误会。】


    π本人也看见了这条信息, 高冷回复道:【嗯。】


    【于学俊妈妈:原来是祝璟同学的哥哥啊!】


    【于学俊妈妈:[欢迎新成员]】


    【于学俊妈妈:我是学俊妈妈呀, 上次家长会我们还聊过天呢!】


    ……


    牧元淮“嗯”完就关了手机,丝毫不知于学俊妈妈在群里刷屏。


    眼看家长们话题越来越偏, 徐妙出场阻止了一下, 并在群里发布了一则开学通知。


    【班主任徐老师:@全体成员各位家长, 高三一整年的学习压力会很大,我们学校虽然不强制住校,但站在我个人角度还是建议我们班同学办理一下住校, 减少每日往返家校时间,争分夺秒闯过高中最后的一关。】


    【班主任徐老师:[表格] 这是表格,需要住校的同学在今天晚上10点前填好,明天开学就手续办理, 宿舍区后天就会开放。】


    徐妙话一出,如巨石入水,砸起一片水花,家长们纷纷附和。


    牧元淮大致扫了几眼,约有一半的学生家长填表选择住校。


    剩下一半或是家离学校很近,或是类似那位于学俊妈妈一样,担心并悄悄质疑学校宿舍的环境。


    牧元淮手指在屏幕上缓缓滑动,越看越佩服徐妙。


    群聊里,以于学俊妈妈为首,几位家长发出关于宿舍的连环拷问,她居然有耐心一一接住。


    果然能当班主任的都不是一般人。


    牧元淮都看烦了,恍惚间以为误入了什么瑞阳幼儿园住宿群。


    大到寝室门防盗系数,小到床垫弹簧软硬,事无巨细地问。


    他又滑动了两下手机屏幕,支起脑袋思索片刻,扬声喊:“祝璟,来问你个事。”


    祝璟合上习题起身,走到小房间门口,视线越过走廊落到牧元淮身上。


    他一只手转着笔,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手机停在一个聊天页面上:“怎么。”


    牧元淮把手机转向他:“高三开学你住校么?”


    祝璟眸子随意瞥了眼,语气并不上心:“不住。”


    牧元淮“哦”一声,缓缓点头。


    他们小区其实离瑞阳不远,比绝大多数学生的上学路都要近,不住就不住吧。


    刚想填表,又蓦地想起徐妙作为班主任发出的建议,似乎有必要传达一下。


    于是他开口了。


    “不过你们班主任在群里发了,”牧元淮手指悬停在表格上方,“说建议你们住校,我看群里差不多一半人都报名了,你真不住?”


    此话一出,客厅安静了好一会儿,仅剩空调呼呼送着冷风。


    牧元淮莫名口干,舔舔嘴唇,四下环顾一圈:“考虑清楚没?”


    “哥希望我住么?”


    “我?我怎么知道……看你自己吧,”牧元淮嘴上说着不知道,却下意识权衡利弊,“住校省时间,我个人认为你们班主任说得没毛病,不过……”


    “是么,那就住呗。”


    “……什么?”


    祝璟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暗沉沉的天色,隔了几秒才道:“听你安排。”


    牧元淮的先前那几句话本身就像个委婉的逐客令,但他自己浑然不觉,甚至觉得莫名变卦的祝璟像个神经病。


    他呆呆地仰着头看了半天,直到祝璟绷着脸,一句话没留转身回房间。


    牧元淮一头雾水,如果周围有风的话,那他此刻应该在风中凌乱。


    什么叫听我安排?我安排什么了?


    客厅仅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坐着,好半晌,牧元淮才回神。


    他把桌上的纸巾盒当成祝璟的脑门,重重地弹了一下,然后站起身,还没走出两步又坐了回来。


    住校就住校呗……


    弄得他非要祝璟住他家似的……


    缓过神后,牧老板闷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窝在沙发里换了好几个姿势都不舒坦,气得他嗙嗙捶了两拳海绵坐垫。


    哪里来的破沙发,不是人体工学么,硌得他背难受死了。


    艹。


    都特么听不懂人话。


    牧元淮破天荒在客厅多停留了一小时,徐妙发的表格他也一直没填,频频望向左侧木门的动作似乎在期待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紧闭的小卧室木门总算传来些动静。


    牧元淮余光扫了眼,快速坐直身体,假装一直在玩手机。


    祝璟拿着换洗衣物出来,瞥了他一眼,扭头兀自进主卧洗澡去了。


    “……”牧元淮把手机一扔。


    行,你牛逼。


    牧老板头一次被人这样下面子,火星子噌噌往上冒。


    他捡回手机,泄愤似的戳了两下屏幕,页面跳转到表格。


    牧元淮盯着最后那串名字看了许久,填上了一个字——“是”。


    紧接着他忽然想到什么,点开搜索软件,打字——「男生的青春期是几岁到几岁?」


    “12岁到16岁……14岁到20岁?因个体差异会相差2到5年?”


    得,说了跟没说似的。


    冷静了两分钟,主卧水声停了。


    牧元淮眸子一瞬不瞬钉在那扇木门上,秒针走动半圈,他嗤了一声,大步走到卧室准备洗澡。


    他半个身子埋进衣柜,噼里啪啦翻了半天,裤子找不着了。


    靠!


    牧元淮恶狠狠地想,就是祝璟这小子克他。


    祝璟手心握着纯白毛巾打开门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牧元淮弓着背翻箱倒柜,宽松的T恤下摆松松垮垮地垂荡下来。每一次动作,衣服便多晃荡几分,腰腹间绷紧的线条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被他翻出来的干净衣服皱巴巴堆了一床,动静大到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比起动辄生闷气一两周的那些人,牧元淮和他显然都不是憋得住的类型。


    牧元淮憋屈时,恨不得弄出动静让全世界都知道。


    祝璟则像个吹满气的气球,所有情绪都会在一瞬间炸开,而后便若无其事地瘪下去。


    面对旁人或许气性还长点,可面对牧元淮……


    祝璟收回视线,仿佛从没在某人身前停留过一般,他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试探性地朝前走了两步:“在找什么。”


    “关你什么事,洗完就出去。”牧元淮回复很快,但语气不是一般的冲。


    祝璟:“……”


    他都没气成这样,反倒是赶他去学校的牧元淮先吃了三吨火药。


    祝璟耐着性子又问了两遍,通通被某人无视了,他就像个新兵蛋子,原地罚站。


    祝璟刚冲完澡,发梢的水珠顺着脖颈的线条滑落,在锁骨处短暂停留,最后没入胸口,只留下一道淡淡湿痕。


    牧元淮有丢三落四的习惯,但对方不说,他也没法帮忙找。


    祝璟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一时拿不准离开还是留下,四处乱瞟的眼睛扫到床上,忽然他眉头轻微一拧。


    床上凌乱的衣服堆里,有一条熟悉的裤子。


    他失踪已久的夏裤,此刻正以一种近乎暧昧的姿态与另一人的衣物缠绕在一起,皱巴巴滚作一团。


    祝璟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对着那条裤子伸出手。


    刚一动作,牧元淮猛地站起身,柜门“哐”一响:“干什么?谁让你碰我衣服的?”


    祝璟手停在半空,一时有些发愣。


    牧元淮不是背对着他么,后脑勺长眼睛了?


    牧元淮绷着脸,眼神凌厉地瞪着祝璟,活像只护食的猫,浑身都炸了毛,就等着眼前这家伙给他个说法。


    可惜这招对祝璟完全没用。


    祝璟只愣了一秒,就淡定地从衣服堆里精准拎出那条黑色休闲裤,还特地拿到高处,抖开展示。


    短短几秒,牧元淮到嘴边的骂声又咽了回去,或者说是硬生生噎回去的。


    他们一个站在床头,一个站在床尾,周围安静到能听见呼吸声。


    牧元淮揉了下眼睛,试图将那裤子款式看得更清楚些。


    祝璟似乎对这类事特别有耐心,手上的裤子展开便一直没收起来,高高拎着,也不怕手酸。


    一直到对面某人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红色,祝璟才快速偏了下头,放下手。


    牧元淮最初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全消散了,像只被捏住后颈的猫,但炸开的毛忘了收回去。


    他梗着脖子站在原地,脖颈微微泛红,本来想找个由头发作的,这下倒好,根本下不来台。


    僵持了几秒,祝璟看见他哥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扭头看向另一侧:“谁让你把裤子塞我衣柜的……嗤。”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认识牧元淮的人都知道,这人跟熟人格外较劲,关系越好脾气越倔。


    祝璟原本因为住校的事憋了口气,眼下反倒被他这模样弄得没了脾气。


    他拎着那条皱巴巴的裤子,随手一甩,裤腰歪歪斜斜地搭在了小沙发的靠背上,随即抓过床上的T恤开始叠。


    “……别动我衣服。”牧元淮还在嘴硬。


    祝璟眼皮都没抬,上下嘴唇一碰,轻飘飘扔出一句:“再皱点儿就能跟后厨的腌菜缸拜把子了。”


    半醒的主厨,名叫汪鹏飞。这位厨师在后厨桌底下放了口腌菜缸,专腌老家的咸菜,光看外观,皱皱一坨。


    牧元淮那张帅脸顿时黑如锅底:“闭嘴。”


    祝璟掀起眼皮,目光在牧元淮脸上停留片刻,那人板着脸时轮廓更明显,下颌微微绷紧,皮肤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祝璟莫名不太敢看了,他眨了下眼,快速收回目光。


    牧元淮也就故意犟两嘴,其实巴不得免费劳动力帮他收拾衣柜,犟得差不多了,便不再拒绝。


    该挂的衣服一件件挂好,该叠的一沓沓叠好,直到衣柜稍微恢复整洁,那条蓝格子居家裤终于在角落出现了。


    牧元淮的火气消得差不多了,他一把抓起裤子,揉了两下:“洗澡去了,你慢慢收拾。”


    进浴室前,他习惯性掏口袋,掏出一个葡萄发夹,晶莹透亮的发夹反射着暖白的灯光,他随手往床头一放。


    昨天他专门带东西去找了一趟钟天成,谁知道对方根本不在酒吧,于是这发夹又跟着他回来了。


    “哥,”祝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最近认识女生了?”


    “我认识哪门子女生……”牧元淮脱口而出,随即眯起眼猜测道,“你谈恋爱了?”


    牧元淮似有若无的眼神在祝璟身上上上下下逡巡,没几秒,就被对方一个无语至极的眼神击碎了。


    “没有,我不谈恋爱。”


    牧元淮嗤之以鼻:“话别说太满,小心打脸。”


    祝璟也说不清当下想到了什么,目光先脑子一步,在牧元淮身上转了一圈。


    临到开口,又闭上了嘴巴。


    “?”牧元淮问,“你刚说什么?”


    这下再不开口就很微妙了。


    祝璟微不可察抿了下唇:“真有那天,打脸也认了。”


    牧元淮挑起一边眉梢,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他站在浴室门口和祝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不知怎的又绕回了住宿的事。


    祝璟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瑞阳宿舍区每晚十一点半就断电,六人间,公用洗衣机……还有人用洗衣机洗鞋。”


    牧元淮暗骂一句大爷的,你也知道条件一般,就这还上赶着去住!


    面上却不咸不淡说:“挺适合你啊,早睡早起,朋友多,还能锻炼自理能力。”


    说完,心里立刻补上句脏话。


    祝璟总觉得牧元淮性格别扭,殊不知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思来想去,还是直说吧。


    祝璟:“我不想住校。”


    “想住就住呗……”牧元淮猛地扭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哥,我不想住校。”祝璟重复。


    “………………我问你的时候怎么不说?当时不是‘那就住呗’‘听你安排’吗?”


    这下澡也不急着洗了。


    牧元淮把换洗衣服往床上一扔,几步走到祝璟面前。他上衣早就脱了,运动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恰好卡在人鱼线的位置。


    这个距离让祝璟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牧元淮满脸写着——“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祝璟凸起的喉结动了动:“最开始我说得不住。”


    牧元淮的身材他知道,天生比例优越,常年锻炼的肌肉线条流畅分明,此刻在灯光下格外醒目性/感。


    祝璟听见自己心脏跳了一下,面对牧元淮的逼视,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试图让出足够的空间留给自己的大脑反应。


    “好端端变卦的不也是你么?”牧元淮说完,可能自己也觉得没必要纠结这个,摆了摆手,“算了,懒得跟你们青春期计较。”


    他简直善解人意。


    牧元淮绕过祝璟拿起床头充电的手机,点开群聊打算修改表格。


    刚刚。


    【班主任徐老师:既然大家都填好了,那咱们就提前截止了。感谢各位家长的配合以及理解,我已提交表格给后勤处。】


    牧元淮从头到尾反复翻看:“……”


    祝璟凑过来:“怎么了?表情这么僵。”


    牧元淮沉默着摊开手机摊。


    祝璟阅读速度很快,随便一晃就看完了整段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在对方眼底看见了无语。


    牧元淮两手一摊:“我没办法了。”


    祝璟拧起眉头:“联系一下她。”


    “大晚上打扰别人休息。”


    “刚刚才发的信息,不行就微信留言,明天开学我去找她。”


    牧元淮懒声懒气,松开手机,往祝璟怀里一扔:“你发吧,我洗澡去了,实在不行你就住宿,反正每周都能放出来……”


    祝璟面无表情。


    “我随口一说……算了,洗澡去了,你爱怎么发怎么发吧。”


    牧元淮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说完抓起换洗衣物快速进了浴室——


    作者有话说:提前更新[眼镜]


    第23章 浴室


    浴室很快响起水流声, 淅淅沥沥溅在洁白的瓷砖地面上,清脆的声音闷在门缝里缓缓溢出。


    祝璟编辑好一条消息,指尖在发送键上悬停片刻, 随即点了下去。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 他顺手插上充电线, 再次转身去收拾床上那堆凌乱衣物。


    没几分钟,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微信通知一条接一条地弹出,闪动的灯光格外显眼。


    联系人没多少,消息倒挺多,祝璟侧头扫了两眼。


    「瞿荣:牧哥, 昨天说的那批新杯子我已经下单……」


    后面的字看不见。


    「瞿荣[两条]:发票都在我这, 仓库我让人今天收拾……」


    祝璟只漫不经心扫了一眼, 并没有放在心上, 隔了片刻, 消息提示音又来了。


    「钟天成:[语音]」


    「钟天成[两条]:[动画表情]」


    「钟天成[三条]:[语音]」


    「钟天成[四条]:元淮?」


    元淮?


    祝璟眼神微凛。


    这几天牧元淮和钟天成的聊天频率高得反常, 光是他撞见的就有三四次。祝璟的目光停留在床头那部手机上。


    浴室门亮堂堂,磨砂玻璃透出朦胧的光。祝璟只迟疑了半秒, 手指便输入密码划开了屏幕。


    这个动作太过熟练, 连他自己都怔了一瞬。回过神, 祝璟发现他的指尖正悬在微信图标上方,突然反应过来,他这算什么?查岗吗?


    祝璟微微蹙起眉, 压根理不清自己行为的逻辑,但按照牧元淮那一点就着的性子……


    “咔嗒”一声,手机被重重扣回去。祝璟转身抓起那堆衣物,全程脸不红心不跳, 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做。


    牧元淮的衣柜像个调色盘,衣服花色奇多,款式丰富,主打一个什么都敢穿,曾经穿过的那几件破洞装只是冰山一角。


    祝璟指尖挂着一件黑色的无袖上衣,软绵绵,布料紧贴在他细瘦的指腹上,松垮地向下垂。


    祝璟鬼使神差将衣服往身上比了比。领口大就算了,袖口几乎开到了腰际。


    空调冷风掠过皮肤,祝璟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牧元淮不止一次当他面脱过上衣。


    前段时间他发烧住主卧那几天,牧元淮洗完澡出来,水珠顺着腰腹滑进裤腰的画面至今祝璟都能清晰记起。


    换了别人在场,他也会这样随随便便脱衣服么?


    刺耳的铃声突然响起。


    与此同时,浴室的水声停了。


    祝璟垂眸看去,来电备注显示外婆。


    扣扣。


    浴室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哥,外婆的电话。”


    牧元淮有个习惯——抹沐浴露必须要关掉花洒。


    倒不是什么先进的环保理念,纯属是潜意识里担心流水会误冲走他刚抹上的沐浴露。


    他正往脖颈处打着圈抹泡沫,闻言朝门外扬声道:“拿进来给我。”


    门外静了一瞬。


    祝璟:“……那开下门。”


    “没锁。”牧元淮头也不回,发丝残余的水珠滴落在肩膀上。


    他话音落地,浴室门“咔嗒”一声轻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门把率先闯进牧元淮视线,腕骨又白又干净。


    紧接着,祝璟举着手机迈进浴室,却在抬眼瞬间僵在了原地。


    祝璟细密的睫毛动了一下,像被风吹了眼睛,随即愣在原地。


    他不是没想象过牧元淮在浴室的样子。


    可能在擦头发,可能在穿衣服,甚至可能正用浴巾裹住湿漉漉的身体……


    唯独没料到会是这样。


    氤氲着温凉水汽的淋浴房,男人修长的身躯上零散覆盖了一层半遮半掩的泡沫,水珠正顺着他凹陷的背沟往下淌。


    几分钟前还被衣物包裹的身体,此刻毫无保留地撞进视野。祝璟攥着手机的指节没来由用了用力,连呼吸都屏住了。


    淋浴房内,牧元淮惯用凉水洗澡,透明的玻璃隔断清晰到不见丝毫雾气。


    祝璟感觉自己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滑动了一下。


    而始作俑者却漫不经心地揉搓着手臂,甚至随手拧开花洒淋了淋手掌的泡沫。水花溅在玻璃上的声响格外清晰。


    牧元淮推开淋浴门,玻璃上残留的水珠簌簌滚落。


    他朝祝璟伸出手:“手机。”


    “……”


    “愣着干嘛?给我啊。”牧元淮伸着手,还得防止手臂上的水珠滴到淋浴房外。


    祝璟目光掠过对方湿漉漉的腕骨,又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急急避开。


    牧元淮丝毫没有挪脚的意思,反而往玻璃隔断上一靠:“喂,过不过来,我特么又不会拿泡沫呼你,赶紧的。”


    他嗓音里带着浴室特有的潮湿感。


    不耐烦地催促了几声,祝璟终于动了动他那灌了铅的双腿。


    手机成功交到牧元淮手里。


    牧元淮甩了甩头发,发尾的泡沫顺着脖颈滑到锁骨,一路延伸。


    他回拨电话,对面老人说给他寄了点自家种的有机食品,让他明后天早点起床,早点把快递里的东西拿出来,别闷坏了。


    不是什么非得大晚上打电话的事,老人简简单单说了几句就结束了。


    牧元淮爷奶去世得早,但外公外婆健在,两位老人就住在隔壁市的郊区,房子是他买的,附带一个可以种地的小院,满足老人的心愿。


    他关心了几句老人的身体,顺便第八百次嘱咐他们别老熬夜刷短视频,这才挂断电话。


    摁灭手机,他大爷似的手腕往外一斜,示意某人把手机拿出去。


    牧元淮手臂在空中晃了半天都没人回应,身上的沐浴露都要干成薄膜了。


    被人无视,他不满地“啧”了声,没好气地掀起眼皮。


    “不是要给你们班主任发消息么,不发了就去把充电线插上。”


    牧元淮抬眼的刹那,祝璟正斜靠在墙上,肩胛骨正抵着冰凉的瓷砖,眼睑半垂,目光缓慢地划过他身上。


    祝璟并不是容易大惊小怪的性格,短短几分钟,脑热褪去,神思恢复冷静。故而被牧元淮当场抓包,也只是不慌不忙地眨了眨眼。


    “……?”牧元淮摇手机的动作忽然停了,片刻他又给自己洗脑:都是男人,又这么熟,洗个澡还要遮遮掩掩未免矫情。


    他也不是那小家子气的性格,每年大冷天瞿荣约他上澡堂,他都会去。


    所以真没觉得让祝璟送手机有什么不对,很正常啊。


    两秒后……


    某人还在看。


    牧元淮:正常。


    过了五秒。


    还在看。


    牧元淮:我不是矫情的人。


    又过了十秒。


    还他妈看?


    牧元淮:矫情就矫情吧。


    他绷着脸:“艹你大爷的,看够没?!”


    “我没——”


    “没什么没,还没看够?赶紧给我滚出去!”


    牧元淮强忍着打瞎祝璟的念头,硬是把对方连人带手机一起轰了出去。


    浴室门嘭的一声合上!


    牧元淮背靠墙壁,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沐浴露的柑橘香充斥在浴室的每个角落。


    缓了好一阵,纠结、后悔、生气轮番在他脸上闪过,最终化成了一张巨臭无比脸-


    翌日开学,祝璟一到学校就找了徐妙,徐妙早有心理准备,昨晚她回复过消息,说不住校的话只能等明天开学再联系后勤处取消报名。


    徐妙很喜欢祝璟这种省心的好学生,此刻人就在眼前,忍不住多关心几句。


    她捏着笔尖在教案上轻轻点了两下:“昨天我看你哥哥填的是住校,怎么好端端改主意了?是有什么顾虑吗?”


    祝璟:“没有,家里住惯了。”


    说完,他莫名回想起昨晚牧元淮的表情,飞快补充一句:“我哥舍不得我。”


    徐妙一下被逗笑了,她带祝璟两年,也不知这孩子高二毕业后怎么回事,老是面无表情吐出让她忍俊不禁的话。


    “行行行,老师知道你们兄弟俩关系好了,一会儿我给后勤老师打电话,你回班级吧,通知班长开班会,开完班会座位也要重新调整调整。”


    “嗯,谢谢老师。”


    高三换了教学楼,从人工湖旁的格物楼换到了距离食堂和寝室都近的明德楼。


    祝璟回到教室整理了一下抽屉,徐妙就来了。


    徐妙进班级的架势摆得很大,众人都以为座位要大调,一部分戏精的已经在依依惜别了,比如林天瑞。


    “祝哥,我真的舍不得你啊祝哥,呜呜呜……离开你,谁还教我做数学题……”


    “某些人我都不想说。”徐妙踩着小高跟,手上卷着一筒答案纸,对着林天瑞的方向敲了敲。


    “你们数学老师巴不得一天占八节课教你们数学题,你们也是,多去办公室找找他,别老麻烦同桌,反倒让数学老师闲着。”


    班上哄闹一阵,徐妙也跟着这帮小子一起笑。


    野了一个月,重新回来上课,规则的建立需要时间,至少第一堂课就要求学生恢复期末紧张的状态不现实。


    徐妙托了托眼镜:“可以了,大家安静安静,老师报一下要换座位的同学名单,换完座位给大家发英语暑期卷子答案纸,核对后讲错题。”


    不知是不是徐妙听到了林天瑞的祷告,直到名单报完,他和祝璟的名字都没有出现,两人成了为数不多座位一动不动的同桌。


    林天瑞双手合十:“感谢老班!我爱你老班!”


    暗爽好半天,他才一边核对英语答案,一边跟祝璟搭话:“诶祝哥,你这学期打算住校了?我听我爸说群里牧哥给你填了住校。”


    “要我说你还是别住,就那谁,于学俊,他妈妈一看牧哥填了住校,立马改了表格,还当着所有家长的面说让老班把他儿子跟你排一个寝室!”


    祝璟一目十行比对答案,一溜一溜的选择题扫过去,扫完两面,用红笔打一个大勾。


    林天瑞:“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祝璟点头,嗓音淡淡:“不住,他舍不得我。”


    林天瑞心道不住就不住呗,你这副骄傲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谁舍不得你?”


    “我哥。”


    “牧哥么?你跟牧哥住在一块?”林天瑞震惊了两秒,“你俩关系是真好啊!我要有这么一个哥,都不用听我爸唐僧念经了!”


    不过感慨他们关系好是一回事,疑惑他们住一起又是另一回事。


    林天瑞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他们俩有什么非住一起的理由,难道是两个人住方便打游戏?


    “你咋不住家里?你妈妈也答应你去外面住吗?”林天瑞手肘撑住桌面,最终还是没忍住问。


    他曾经见过祝璟母亲一面,当时还是高二上学期,放学铃响,他跟祝璟一块出校门,有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冲祝璟招手。


    当时他笑嘻嘻说了句——“祝哥,你妈妈长得真好看,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祝璟没说什么,只对他点点头,然后朝对方走过去。


    思绪回笼,林天瑞歪头撑着下巴看同桌,大眼睛扑闪扑闪,试图引起他同桌的注意。


    听见问题的那一刻,祝璟的笔尖就微不可察顿了顿,直到几秒过去,他才在卷纸上打了个飘逸的红勾,顺便回答道:“她去世了。”


    林天瑞:“?”


    开玩笑,还是……


    祝璟瞥他一眼:“真的。”


    “……”完了,林天瑞后悔到嘴巴打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的!”


    靠啊林天瑞你个蠢货!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高中生心思敏感,作为跟祝璟关系最好的朋友,林天瑞早在高二初就察觉到了对方是单亲家庭,只不过祝璟没提,他也不问,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


    林天瑞感觉自己十七年来积攒的情商都用在了这一刻。


    他一拍大腿,拉长语调:“别伤心,祝哥。”


    “我林天瑞在此起誓,以后我妈就是你妈,我爸就是你爸,我就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有任何事需要帮忙,打我电话。”


    “嗯,谢谢。”祝璟语调无波无澜,像个人机一样感谢了大方的林天瑞。


    毕竟是朋友,林天瑞发完誓依然有点担心他:“那你现在住牧哥家感觉怎么样?方便吗?”


    “方便,他人很好。”祝璟说完,摸了摸抽屉。


    一部手机滑了出来,点开就是微信主页,早上留的言现在还没收到回复。


    嗯,确实对他挺好的。


    “我想也是,”林天瑞叹了口气,兀自感慨,“牧哥都舍不得你住校,平常不得把你这个好弟弟捧在手心,羡慕。”


    祝璟薄薄的眼皮动了动,不置可否。


    开学当天,上午安排了各班级的班会和大扫除,午饭后则是独属于高三学生的开学典礼以及奖学金发放仪式。


    奖学金仪式年年都一样,钱已经打了,到时候在台上则让他们每人拿一块奖金展示牌,拍照留念。


    其他展示牌红底黄字,唯独特等奖,红底金字,金粉爆闪,醒目得不得了,台下一众爱看帅哥的女生都玩笑似的把仪式当“祝璟见面会”。


    一直到下午开学典礼前夕,祝璟都没有收到牧元淮的回复。


    他心底大概能猜到原因……


    昨晚没管住眼睛,惹炸毛了,单方面晾着他呢。


    喊他进去,但不让看?


    祝璟偏头望向窗外,嘴角小幅度勾了勾。


    没有这样的道理。


    第24章 备注


    明德楼距离西门很近, 从教室可以望到西门旁边的铁栏杆,再往外就是半醒所在的小巷。


    祝璟座位靠着走廊的窗,他偏头朝外, 莫名其妙保持了这个姿势整整几分钟, 还是班长一句嗓门极大的“大家收拾收拾”把他喊回神。


    “大家收拾收拾, 准备去礼堂参加开学典礼了!”


    班长站在讲台上大声宣布,攥着粉笔画出简易的礼堂布局:“咱班的座位在正中间前三排,别坐错了,走道两侧都是其他班的,要领奖的同学坐外边,方便一会儿上台, 出发出发!”


    祝璟给牧元淮发了张戳脸的表情包找存在感, 本想把手机放口袋带去礼堂, 转念一思考, 还是算了, 他们班座位太靠前, 万一没收不划算。


    瑞阳管得严,不允许学生带手机, 除非每天到校交给班主任, 放学再跑一趟办公室领回来。


    挺烦人, 没几个人真的上交手机,都偷着藏着。


    现在这个时间点牧元淮应该躺在家里玩手机,因为生他气, 所以连一张表情包都不屑于丢给他。


    祝璟抿着唇很克制地笑了一下,鬼使神差点进了牧元淮的头像。


    正是这个举动,让他看见了他哥刚刚发的朋友圈。


    一张新鲜出炉的合照——跟钟天成。


    中间有个小女孩,旁边还蹲着两只橘色野猫, 看背影就在小巷门口拍的。


    祝璟眉心微蹙,原本还弯着的嘴唇逐渐紧抿成一条直线,他放大钟天成的脸,手指重重按了一下。


    心底发闷,堵得他不太痛快-


    牧元淮把发夹还给了钟冉,顺便还在小朋友的请求下,跟她拍了一张照。


    听话聪明的小孩各种行为都很有趣,钟天成拍完照因工作需要暂时离开两个小时,他给钟冉买了点吃的,拜托牧元淮照顾一会儿。


    小孩挺乖,牧元淮点头应允,放了美人鱼公主的动画片,让钟冉躺沙发上自己看。


    中午点的麻辣香锅还有剩,牧元淮拉开微波炉热了热,没吃上两口,玺悦湾物业的电话突然来了。


    他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结果只是告诉他别墅修补已完成,价格清单稍后附上发票微信给他。


    “……”这电话就多余打,备注条消息的事。


    牧元淮挂断电话夹了筷子西兰花放嘴里,心想物业这日子倒是算挺准,赶在下一个台风登陆前修好了。


    烂摊子收拾完成,牧元淮懒着身子往沙发上一仰,半个身体像陷进棉花里一样躺进抱枕堆。


    他在手机各种软件漫无目的一通乱点,最后点进了那个备注名为“猪”的聊天窗口。


    此猪在早上六点多给他发过消息,一小时前也有一条。


    【微波炉里有玉米和烧麦,起来记得吃,我去学校了。】


    牧元淮下意识点开表情栏,又倏地关上了。


    他捂住眼睛,一脸头疼相。


    靠……


    “大哥哥你怎么了?”


    牧元淮的“靠”没注意说出了声,成功传到了看动画片的钟冉小朋友耳朵里。


    幸亏他音量不重,小孩没听清,要不然学会脏话,他得去钟天成面前负荆请罪。


    牧元淮腹部用力坐起,换了个正经点的姿势说:“没什么,你还要看动画片吗,让前台姐姐给你做一杯草莓牛奶喝不喝?”


    “喝!我喜欢草莓!”


    牧元淮起身:“那走,去前台坐会儿。”-


    牧元淮一直待在店里,闲得无聊又去点了遍仓库的货,直到碎嘴子瞿荣来上班。


    这小子前两天染了个头,浅棕色,上班都得在吧台竖个巴掌大的镜子,变着法欣赏自己韩系美少年风的颜值。


    一见牧元淮,他就扑了上来,挤眉弄眼说:“你家高中生开学了吧,这下子不能天天晚上来半醒陪你喽。”


    牧元淮挥开他的手,冷酷到底:“谁要他陪。”


    “得了吧,”瞿荣放下挎包,先去打卡机打了个卡,接着点开手机,“我哥给我发了段视频,瞧瞧小祝这上台演讲的样子,多精神!你看不看?”


    “不看。”


    “你不看我可自己看了?”


    “随你呗。”


    瞿荣努起嘴,点开了他哥下午发给他的视频。


    视频拍摄地点在瑞阳的大礼堂。


    由于前排只坐校领导,他们老师待后排,故而瞿卓录视频时特地放大了几倍。


    似乎为了向他证明祝璟的成绩,镜头专门怼着演讲台旁边那块特等奖学金牌子拍。


    如果镜头能说话,瞿荣觉得他哥一定在说——“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什么叫学霸!”


    瞿荣打开视频目的自然不在于观看,而是钓鱼,钓一条姓牧的美男鱼!


    他自顾自看了十几秒,倏地察觉侧面隐隐约约传来视线。


    他卡准时机,猛地扭过脖子。


    没来得及移开眼的牧元淮:“……”


    瞿荣憋着笑,但控制不住胸腔起伏,说话像卡住的音频:“噗!坐那么远能看清个什么玩意儿,牧哥你小心斜视。”


    他一边揶揄,一边把手机挪向二人中间,牧元淮抵抗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跟他一起看了。


    看看怎么了,他想看就看。


    屏幕中央,祝璟个子高挑,一身蓝白校服很衬身形。他站在演讲台前,身后是暗红色的礼堂幕布,尽管视频声音有些失真,但牧元淮依然可以在一众杂音里准确分辨出祝璟致辞的声音。


    视频不长,一分多钟,瞿卓显然也没认真拍,镜头东倒西歪,差点看他晕车了。


    瞿荣给他看了一张照片,是奖学金仪式结束后的一张大合照。


    祝璟这小子……


    牧元淮没控制住多瞥了两眼。


    忽略身高和长相,光是这一身冷白皮就足够祝璟鹤立鸡群。一个暑假回来,他像是人群里唯一一个没晒黑的,在周围一群小黑人的强烈衬托下,整个人就差发光了。


    “小祝可以啊……”瞿荣托着下巴啧啧称奇,“真给我牧哥长脸,是吧牧哥?”


    牧元淮刚想点头,眉毛就拧了一下:“是什么是,赶紧上班去。”


    距离开店还有半小时,牧元淮随便找了个角落窝着。


    他戳戳点点,点开了某个对话框,又搓了半天键盘,最后化为高冷的两个字——吃了。


    发送。


    牧元淮沉思,算算时间点,瑞阳恰好在晚饭时间,不知道那家伙手机有没有带身上……


    嗡嗡,桌上手机一阵震动。


    拿起一看。


    【猪:[疑惑]】


    【牧元淮:……玉米和烧麦,吃了!】


    【猪:哥哥回复好及时,差点没想起来这是早饭[微笑]。】


    【牧元淮:……】


    蹬鼻子上脸。


    牧元淮脸顿时黑如锅底。


    他不说话了,对面立马反应过来,唰唰来了两条新消息。


    【猪:开玩笑的,别删我。】


    【猪:也不准拉黑。】


    牧元淮把手机往桌上一背,两秒后又翻了回来。


    小学生一样的报复心理,他摁着表情栏,发了一连串的黄脸微笑给祝璟,发完又去收藏挑选其他阴阳怪气表情包。


    “哎!”瞿荣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牧元淮背后,他语调上扬:“猪……?谁啊,牧哥你谈恋爱啦?”


    牧元淮被吓了一跳,手抖按到一张曾经很火的小猫亲亲表情包,他一顿,瞬间撤回。


    这表情包是他跟瞿卓为了恶心对方专门存的,此刻误发给祝璟,着实微妙。


    瞿荣放下手里的芭乐雪顶红茶,嬉皮笑脸凑过来,那副八卦的嘴脸,牧元淮还以为哪里来了个娱乐晚报的记者。


    牧元淮心有余悸,对瞿荣翻了个白眼:“我谈个屁,不就亲来亲去,有什么好谈的。”


    最讨厌谈恋爱这种破事,一天二十四小时腻一块儿,一点私人时间没有。


    瞿荣被他的恋爱观震惊了,瞠目结舌半晌,眯起眼质问:“谁家好人会给除对象之外的人备注‘亲亲小猪’?”


    “……”牧元淮受不了他,“你特么哪只眼睛看见亲亲……小猪了?”


    瞿荣嘚瑟地哼哼两声:“大差不差,不都是同个含义么?猪加一个emoji显然不符合牧哥你平时的风格。”


    牧元淮为了给自己证明,点开猪的头像怼到他鼻子前:“这他大爷的是祝璟,别整天意淫我谈恋爱!”


    瞿荣定睛一看。


    嘿!还真是……


    “牧哥你咋给他备注那么腻歪的名字?……猪?哎哟我去!没见你给我备注昵称。”


    猪又不是什么好词,好吃懒做,又胖又矮,哪里腻歪?


    牧元淮看傻子一样盯了他几秒,随即别开眼,一言不发操作手机。


    片刻,他抬头:“改好了。”


    “哪呢哪呢?”


    “自己看。”


    瞿荣兴致冲冲,抻长了脖子,然后再没有然后了。


    牧元淮给他的备注是——「狗[粑粑]」


    瞿荣:“…………”


    牧元淮:“喜欢吗?”


    “不……”


    “说喜欢。”


    瞿荣艰难道:“……喜欢。”-


    瑞阳高三的学生晚自习十点下课,很早之前瞿荣提过,牧元淮听了一嘴莫名其妙记住了,明明以前听过那么多次放学打铃,却从没注意过时间。


    十点一到,牧元淮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悠扬小调,他站起身走向后厨。


    牧元淮不常开火,干的最多的事就是把厨师现做的新鲜菜带回家扔冷冻,吃的时候微波炉叮几分钟,简单方便。


    一般不会冷冻超过一周,对于吃食上没什么特殊要求的他而言,足够了。


    牧元淮装好几盒炒菜,顺手捎上几份炒饭,打包在一起。


    他伸手勾上小电驴钥匙,跟瞿荣打招呼:“走了,你照顾着点,有事打我电话。”


    “行……”瞿荣拉长调子,忽然想起什么,赶忙喊了一声,“还有个事!牧哥,我备注!备注!”


    牧元淮头也不回:“不是腻歪么,受着。”


    瞿荣无声尖叫,恨不得抓住他的肩膀疯狂摇晃。


    “什么备注?”


    嘈杂中,吧台外突然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


    吧台内拉扯的两人同时回头,越过台面望去,外面那背着书包的可不就是下晚自习的祝璟么。


    这人书包只背了一边,斜斜的单肩挎着,校服穿在他身上有股青春肆意奔跑的气质,很有生命活力。


    “没。”牧元淮拍开抓住他衣摆的手,随口搪塞一句,毕竟特地给别人改备注有点傻逼,不太符合他的气质。


    “你来得正好。”瞿荣如同看见救星,睁大眼眨巴眨巴,满脸懊悔,“你快让牧哥把我那狗备注改了,我错了,真错了,不该参与你们兄弟之间的小情趣!”


    某句话贴着祝璟的耳朵擦过去,眉心不易察觉地跳动两下。虽然不知道瞿荣在说什么,但他难得对这位碎嘴子多了点耐心。


    他放下书包,说话的同时顺便打量了牧元淮一番:“什么情趣?”


    牧元淮嘴巴缺少锻炼,跟每天逼逼叨几小时的瞿荣没法比,抢话也慢人一步。


    等他反应过来,瞿荣已经把前因后果一顿添油加醋灌进了祝璟耳朵里。


    “……”


    祝璟频频点头。


    听完事情经过,他和瞿荣约好了似的,神同步抬头,将略带疑惑目光投向牧元淮。


    牧元淮向后退了一步。


    他明明没那个狗屁调情的意思,可被瞿荣这么一描述,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有根刺扎在背上似的,坐立难安。


    “我……”牧元淮嘴唇动了动。


    气氛微妙,他手里的打包袋被捏的吱嘎作响,这位爷沉默半天,突然招呼不打转身就走。


    “牧哥这是……”瞿荣结结巴巴地转头和祝璟对视。


    他完全没料到牧元淮会一走了之。


    祝璟神情不变说:“放心,回去我帮你改。”


    瞿荣感动:“太好了,谢谢你,没想到你这么好说话。”


    “不用谢我,只是不想你打扰我们二人的小情趣。”


    “……???”


    “走了,”祝璟单手拎起书包背在身后。


    他脚步比平时快,因为他十分怀疑牧元淮真的会把他丢这,一个人扬长而去。


    幸亏等他打开休息室后门,牧元淮还在埋头收拾车座上的雨衣。


    台风又要来了,天上有雨丝在飘。


    牧元淮早注意到他了,故意无视,谁知这小子还不主动过来。


    牧元淮啧了声,跨上车座,回头没好气喊:“大哥,等我请你上车呢?”


    “来了。”


    祝璟尚未走近,牧元淮就极度无语地指了指室内:“头盔。”


    于是某位高中生又转道回休息室,拎起了架子上的头盔。


    黑色的外壳,和牧元淮的是同款。


    祝璟盯着头盔光滑的外壳,凉凉的,触感格外清晰。


    这头盔是某一天突然出现在休息室的,静静放在架子第二层,牧元淮头盔的边上。


    “还没好?”门外传来催促。


    “来了。”-


    回到家,牧元淮随手把头盔扔进柜子,转身就要去洗澡,生怕祝璟喊住他,继续探讨关于备注的问题。


    他在心虚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牧元淮翻柜子找换洗衣物时,悄悄听了一会儿墙角。


    见外头没什么动静,才逐渐放下心。


    他走进浴室,背抵着瓷砖,埋头苦思。


    片刻,他眼皮一掀,想通了!


    改备注这事太幼稚了,不符合他成熟的调性,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


    对啊!


    牧元淮握拳敲了下墙壁,一时激动呛到口水闷咳两声,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尚未从辣乎乎的嗓子眼里缓过神,祝璟忽然敲门:“哥,我进来了。”


    进来?进哪里?


    没等牧元淮应答,浴室门倏地打开了一条小缝,祝璟趿拉着拖鞋往里走了一步。


    牧元淮靠着瓷砖,懵懵地看他:“……你干什么。”


    “瞿荣让我帮他改备注,我答应了。”


    牧元淮竖起手指:“第一,你答应的关我屁事,第二……”


    你进我浴室这股理所当然的劲哪来的?


    当然,第二个问题他没好意思问出口,万一误会就不好了。


    第25章 跑腿


    牧元淮的目光在祝璟身上停留片刻, 心里松了口气,还好没在洗澡。


    祝璟扫他两眼,唇间溢出一声微妙的轻叹。


    牧元淮:“……?”


    迎着他疑惑的目光, 祝璟想了想说:“只改瞿荣的备注, 其他不动。”


    话音未落, 他的指尖已经探向洗脸台上的手机。


    “不行。”牧元淮条件反射般扣住祝璟的手腕。


    祝璟没有挣脱,也没流露出过多情绪,只是偏过头,不经意间抿了下唇。


    牧元淮指节一僵,手劲又重了?


    掌心下的腕骨线条利落,既不过分嶙峋也不过于发达。


    短短几秒钟, 牧元淮清晰感受到祝璟的脉搏正透过两层皮肤传向他, 一下下敲击着他的指腹, 像数道电流, 震得他手指发麻。


    牧元淮喉结滚动, 像被电到似的倏地松开手。


    他烦躁地扯了下领口, 靠,果然还是受不了这招。


    别人翻车都是什么美人计苦肉计, 他一个大男人, 怎么老栽祝璟身上。


    牧元淮不欲多说, 抄起手机扔向他,改口:“不就一个破备注?爱怎么改怎么改,现在立刻马上滚出去。”


    末了, 补上一句:“不许再进来。”


    东西到手,祝璟微不可察地扫了眼牧元淮身上的深灰色T恤,以及被头盔闷出细汗,微湿的几根发丝, 喉结轻轻一动,关门退了出去。


    牧元淮靠着墙壁,半晌,舔了下嘴唇。


    门关上的最后一刻,祝璟转动了手腕,隐藏在皮肤下的淡青色血管微微凸起,与他刚才想象的一样,那双手腕丝毫不显脆弱,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精悍……


    牧元淮走神了半晌,突然胡乱揉了两把脸颊。


    服了,想什么玩意儿呢……


    强迫自己清醒后,牧元淮才准备洗澡。他双手交叠抓住T恤下摆,刚往上脱两厘米,倏地想起什么。


    两秒后,他松手走到浴室门边,手腕一翻,重重拧上了门锁。


    ……


    祝璟开学几天,牧元淮每天一觉睡醒都觉得家里缺了个人。


    按说那人也没多爱说话,可经过一个暑假的相处,留下的存在感却是实打实的。


    前天晚上,牧元淮洗完澡出来,一直忍到祝璟走进浴室拧开花洒才打开微信。


    瞿荣的备注果然改了,改成了纯正的大名。


    而祝璟的备注确实没动,还是「猪」,不过……


    某个人偷偷给自己加了个置顶。


    虽然没镜子,但牧元淮敢肯定,当时他的额头一定冒出了至少三根黑线!-


    这几天来台风,店里生意不好,牧元淮索性店休三天。


    几位员工收到消息围着他又转又跳,直呼世界好老板,要给他送锦旗。


    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本次登陆的台风并没有猛烈到全市停工的地步,周围也没一个发放假通知的学校。


    可想而知牧老板带薪休假的含金量!


    放了假,瞿荣依然闲不住,趁着第二天他哥也休息,招呼了一帮朋友去玩密室,其中自然包括牧元淮。


    牧元淮对密室类的恐怖游戏没什么兴趣,因为他压根不怕,全程除了托住经常蹦到他身上的瞿荣外,就是看着一帮人被长发贞子追的吱哇乱叫。


    起初那帮鬼不信邪,找各种方法吓唬他,连续四五次铩羽而归后,终于放弃了,转而将目标转移到胆子最小的那几位身上。


    很不幸,瞿家两兄弟都在名单上。


    瞿卓和瞿荣性格长相天差地别,胆子倒是如出一辙的小。


    众人一共玩了两个主题,一个古代婚嫁,一个废弃校园。


    吃午饭途中,牧元淮漫无目的刷着手机,发现瞿荣这家伙发了七八条朋友圈,花里胡哨的配字配图,直接把他朋友圈刷屏了。


    牧元淮盯着自己相册里稍微加了点滤镜的两张图,沉默片刻,还是发了一条,静静夹在瞿荣的朋友圈中间。


    他并不热衷于发这些东西,但每次出来玩都会发一到两条,像一种记录。


    看着自己的朋友圈慢慢丰盈起来,内心有股满足感。


    每到雨季或台风天气,室内游乐项目就会成为“热门景点”。


    三天里,牧元淮和瞿荣等人把密室、剧本杀、室内攀岩等项目都玩了个遍。


    假期最后一天的晚上,牧元淮忽然收到了他店里另一位调酒师小兴的语音。


    “完了牧哥……我下午帮我奶去田里疏水,绊到石头,把腿摔了,可能或许要请个长假。”


    牧元淮:“……”


    真是给你奶帮大忙了。


    简单了解过后,牧元淮建议对方先去医院,至于请假多久,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就这么到了第二天上午,他躺在床上收到了小兴的消息。


    牧元淮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捞过手机一看,他清醒了。


    对方告诉他小腿断了,至少卧床三月,语音里还伴随着一阵啊啊啊的叫唤。


    牧元淮平静地将手机塞回枕头底下,心想你啊什么啊,我才应该啊一下。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静静装了一会儿尸体。


    靠。


    牧元淮抓了抓头发。


    他在床上呆坐半天,调出了某个八百年没更新的招聘软件,发了条招人消息。


    作为老板,他对待自家员工没话说,所以店里离职率极低,半醒开业后工作人员基本没换过,小兴也是跟着他的老员工。


    牧元淮想了想,给他发了个红包,对面受宠若惊半天没敢收,最后还是他强制对方收款。


    【小兴:牧哥,你要是不嫌弃,我有个朋友刚入这行,不过人挺仔细的,做事也干净,小荣带一段时间就能上手。】


    牧元淮靠在床头,沉吟两秒,让对面直接把人推给瞿荣-


    下午,他准时去店里,看见了跟在瞿荣身后忙活的一名女生。


    牧元淮步伐停顿片刻,并没有在脸上表露诧异。


    那女生穿了一件短款黑色吊带,长发利落地扎成一个高马尾,耳后纹了一串花体英文字母。


    “对了,芷珊,你要是上班累了,就在后面休息室坐会儿,里面放的零食随便吃,全是牧哥买的!嘿嘿。”瞿荣拎着一支高脚杯,回头对那女生说。


    女生名叫艾芷珊,跟瞿荣一般高的个子,做事说话都挺敞亮,一点不扭捏。


    “上班时间也能去?”


    “人不多就能,顾客多的时候当我没说,不过老板就喜欢待在那块儿,你小心偷懒被他抓。”瞿荣摆摆手。


    艾芷珊笑了笑,又压低声音:“老板被你和小兴说得跟偶像剧男主似的,又帅又大方,真有这么好?”


    “——笑话!”瞿荣一下来劲了,挺直腰板强调,“牧哥是我这辈子见过长得最俊的!看见这片吧台了吗?”


    艾芷珊看了一圈:“看见了,怎么?”


    瞿荣问:“现在人多吗?”


    “好像……”艾芷珊不太确定他要说什么,小心翼翼道,“目前不太多?”


    话音落,瞿荣一掌拍在桌上,突如其来的动作把旁边女生吓了一跳。


    “那就对了!”瞿荣假装苦恼地扶了下额头,“这么跟你说吧,按照我以往经验,只要牧哥往这一坐,不出五分钟,旁边就满了。”


    就是这么帅,这么有魅力!


    不远处目睹全程的牧老板:“…………”


    艾芷珊咧着嘴,显然是认为瞿荣夸张的表达附带了一层滤镜。


    真帅成这样,干嘛不去当模特当明星,来钱不比开店容易。


    艾芷珊漫无目的扫视四周,视线忽然顿在门边。尽管那片灯光不是特别明亮,但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还是第一时间吸引了她的目光。


    昏暗的光线中,男人的轮廓清晰,浓眉深目,高鼻梁薄嘴唇,静静往那一站就是视觉中心。


    艾芷珊看得愣了愣,下意识收回目光,转向身旁的瞿荣,如梦初醒般碰了下瞿荣的手臂。


    “嗯?”


    艾芷珊:“问你个事。”


    “噢,你说,在下知无不言。”


    “你老板……”艾芷珊拉长调子,似乎在酝酿说辞,片刻,她终于朝左前方抬了抬下巴,“……有他那么帅么?”


    他?


    瞿荣放下手里的柠檬,顺着对方的视线朝外看去。


    谁啊……


    店里来帅哥了?


    瞿荣心里正蛐蛐着,视线越过人群精准定位在了他牧哥身上。


    瞿荣:“?”


    牧元淮:“……”


    牧元淮抬腿朝吧台那块走过去。


    瞿荣刚想打招呼,手臂又被艾芷珊碰了碰,后者压着声音:“诶诶,过来了过来了!”


    “……我知道过来了,他其实——”


    “嘘,你声音小点,一会儿让人听见我俩蛐蛐他,下次就不来了。”


    瞿荣一边想我也没蛐蛐呐,一边反应过来,怎么可能不来,牧哥店不要了?


    想归想,还是得告诉他们新员工真相。


    不过由于牧元淮身高腿长,两句话的时间,高大的人影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


    吧台投下一块阴影,透亮的玻璃杯印出了一双深邃的眉眼。


    “您好,请问要喝点什么?”艾芷珊回过神,抢先瞿荣一步开口。


    “……不用。”牧元淮伸手拿了颗台面免费的薄荷含片,“忙你们,我随便看看。”


    “好的,您请便。”


    “……”瞿荣看准时机,对着牧元淮疯狂挑了两下眉。


    【牧哥,她没认出你!】


    牧元淮瞥了这戏多的小子一眼,表情一动没动。


    【不然我当场表演一个自我介绍?】


    瞿荣眼睛转了一圈。


    【那算了,有点憨!】


    牧元淮移开眼,心想你特么也知道……


    两人之间的默契显然不是艾芷珊能察觉的,她最多只能隐约觉出空气中有些微妙。


    打量四周,却一片风平浪静。


    难道是第一天上班不习惯?


    牧元淮手里攥着糖纸,握着手机回消息。刚坐下没两分钟,附近就有女生跃跃欲试往吧台转移。


    牧元淮吐出一句:“有事喊我。”


    嗓音不高,说完兴致缺缺站起身,朝着休息室而去。


    “诶?”艾芷珊对着走廊方向抬头,不明所以。


    “别诶了,”瞿荣叹了口气,终于可以说话了,“那家伙帅吧?”


    “帅……长得帅就能进我们休息室吗?”


    “…………”


    “什么有的没的!”瞿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心牧哥听见削你!”


    “老板来了?”


    与此同时,本该进休息室的牧元淮又重新走了出来。


    尽管他一脸不耐烦,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股不耐烦并没有针对他们:“瞿荣。”


    “在在在,牧哥您说。”


    瞿荣接话的速度之快堪比高铁。


    艾芷珊手一抖,玻璃杯和桌面“啪”地一下来了个亲密接触。


    幸好质量过关,没碎也没破。


    牧元淮没说什么,扫了眼手机道:“做一杯薄荷可可,打包,一会儿我来拿。”


    瞿荣比了个OK的手势,说:“包我身上,不过打包影响美观,哥你要出去?”


    牧元淮啧了声,像解释又像自言自语:“谁知道他,晚自习不好好上……”


    说完,低头扫了眼手机,指腹按了几下屏幕。


    等走廊上的人彻底消失,艾芷珊才敢丢了手里的东西,双手抓住瞿荣:“说!你刚才叫他什么!”


    “呃……”瞿荣挠挠头,“牧、牧哥啊……我想跟你说来着,不过——”


    “……好了,别说了,让我静静地死一会儿。”


    她说完从口袋掏出了手机,一言不发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瞿荣想了想,打算安慰一下对方,毕竟女生嘛,面子很重要,等下别辞职不来了。


    他走过去,嘴巴刚张开。


    埋着头的艾芷珊正在打字——【啊啊啊,我们老板好帅,好帅啊我靠!你快过来,我把地址发你!!!】


    瞿荣:“……”-


    回到休息室,牧元淮刚坐下喝口水,置顶又来了两条消息。


    【猪:还想吃蒜蓉烤猪排OuO】


    【猪:可以吗?】


    【牧元淮:……】


    【牧元淮:收起你的小表情,少装可爱。】


    发完这句话,牧元淮再次站起身去了趟后厨,替某人下单烤猪排。


    途中,手机嗡嗡响了几声,震得他手麻。


    【猪:没有啊o】


    【猪:当你觉得某个人可爱时……】


    在这个人人都5G冲浪的时代,牧元淮瞬间就反应过来祝璟后面一句要接什么。


    当机立断,发了一个“滚”。


    【牧元淮:15分钟,跑腿放栏杆边,自己出来拿。】


    【猪:跑腿?】


    【牧元淮:不然?】


    【猪:浪费钱,几步路,你来送。】


    面对如此不要脸的货色,牧元淮毫不客气:【我堂堂老板,给你当跑腿?不送。】


    十分钟后。


    某位绝不当跑腿的老板,电瓶车把手上,竟无故多了只打包袋!


    牧老板面无表情,车灯一闪,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