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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季晩讨厌水,她忘不了那种被冰冷海水挤压到几乎要窒息的感觉。


    但她不讨厌泡澡,因为在热水中被包裹的时候,她的记忆仿佛还能提醒她,在妈妈肚子里时,泡在羊水里的那种安全感。


    季晩带着两份不同的贝壳,进入了这个房子里最让她放松的浴室。


    她拿起一块在耳边先听了听,依旧是那种耳朵空气后被隔绝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


    浴缸的水满了,季晩躺了进去,手里还抓着刚才那个黄色的凤尾螺,盯了一会儿上面漂亮的花纹,她屏住呼吸,与贝壳一起沉入了浴缸底部。


    热水提醒她,她现在并非在海里,她是安全的,贝壳在浴缸里吐出几个泡泡,被水彻底淹没后似乎变得更亮了。


    季晩将那个海螺凑到耳边,这次终于不是血液流动的声音了,她听见了真正的海浪拍打声,然后是一阵稚嫩的歌声。


    像是一个小孩才刚刚开始学说话,学唱歌,只能拍着水花给自己打节奏。


    没有歌词,仅仅只是牙牙学语的哼唱而已,唱完一段之后他说:“季晩姐姐,生日快乐,要记得小秋哦。”


    季晩猛的从浴缸里坐了起来,一分多钟的歌声,尽管很稚嫩,但却也能让她认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是虞秋。


    她们小时候就认识了?


    季晩伸手,从浴缸旁又拿了一个以前的贝壳,这次挑了一个红色的鹦鹉螺。


    温暖的水中,她再次听见了那个小孩的声音。


    他似乎又长大了一些,少年声音听着清亮了些许,哼唱完一首歌之后,他依旧在末尾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就好像这段吟唱声就是他送给季晩的生日礼物。


    只不过这次贝壳里的语音变长了许多,他会和季晩聊天,絮絮叨叨的说自己现在已经学会变人了,只是不太熟练,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尾巴上的鳞片斑斑驳驳的还有点难看。


    他说:“姐姐,听说陆地上会把我们这种人叫做人鱼。”


    “那你会喜欢人鱼吗?”


    季晩平复着情绪拿起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她按照自己当年收信的顺序,一一听着这些海螺。


    就像听到了一封来自过去的书信,看见了一条小鱼默默成长的过程。


    他每年都会唱歌给自己听,然后说一句生日祝福。


    但这么多年过去,季晩只在今天和他说过一次。


    她们应该是曾经当过朋友的。


    季晩在浴缸里坐起身来看向了旁边小盒子里,那是虞秋今晚送她的贝壳。


    它们一颗一颗排列着,像放在盒子里的巧克力,等着主人随时将它们拿起,用特定的方法解读里面的秘密。


    如同预感到里面会有什么,季晩犹豫了很久才终于挑出了最左边的第一个。


    熟悉又动人的歌声,从贝壳中如水波汩汩流出。


    随着人鱼长大,贝壳里的歌会越来越有力量,歌声仿佛一股暖流顺着耳朵流到了大脑深处,洗刷掉所有的疲惫。


    这次虞秋的声音变得和现在差不多了,他说:“季晩姐姐,我现在已经搬来你家隔壁了哦,但是一次都没有遇见过你,听说你去外地治病了,你生了什么病?还能像小时候一样画那些漂亮的画吗?好担心你,好想见你。”


    这是上岸的人鱼,第一年录下的贝壳语音,他不想再像以前一样伴随着疗养院的书信漂洋过海的过来给季晩,虞秋想亲自送出去,可一次也没找到过机会。


    季晩又拿起一个又一个贝壳。


    像在听一颗颗心脏膨胀又落回的声音。


    她觉得好像不能自欺欺人了,妈妈和她说过,人被爱是会有感觉的。


    她或许是真的无法想起曾经忘掉的记忆,但她不能装作不知道这条鱼的感情。


    妈妈从来没有后悔,只与父亲短暂相爱了几年就被死亡分开。


    她说死亡和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唯独不应该带走你心潮澎湃时的悸动。


    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告诉季晩,要活下去,要勇敢的活,勇敢的爱,不要自己一个人走到尽头。


    季晩盯着浴缸里水滴晕开的一圈圈波纹。


    盒子里只剩下最后一颗海螺了,是虞秋特意挑选过的形状,像一颗粉色的,闪烁着沙砾光泽的心脏。


    季晩长长的,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她屏住呼吸,再度沉入热水中。


    安静的水里,她渐渐听见了一段很短的儿歌,那与她拿起的第一块贝壳,传来的是相同的曲调,那时人鱼还是一个刚会说话的小朋友。


    然后一点点长大,锲而


    不舍地给一个不会回信的朋友录下了无数句歌声。


    已经长大的小鱼,没有问她是不是真的忘记了自己,而是说:“季晩,我收到过好多明信片,可我那时候不会写字,也握不住笔,所以只能唱歌给你听了。


    那你有听到海螺里面的回信吗?我把歌声存在那里面了。”


    明信片是送给疗养院的一张大明信片,会在节假日祝福她在里面交的每一个朋友。


    虞秋偶尔看到那样的回信,会不会想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名字,但他依旧一个又一个的把贝壳塞进了老人们的回信里。


    季晩抓住那颗粉色心脏的海螺,轻轻扣在自己的胸口。


    就像要把自己的心跳也录进去。


    她想,她有被爱的感觉,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回信。


    季晩那些珍贵美好的回忆,全部止步于一艘倾覆的大船,她想起疗养院的日子,只能想起那些轻松的午后睡觉的吊床,海边散步时踩过的沙滩。


    甚至连梦里妈妈的脸也开始变得模糊。


    她的心理医生说,她会选择性的遗忘那艘船上发生的所有让她痛苦的事情,连带着其他的东西或许也被落下了。


    她已经快记不起妈妈的脸了,她也忘记了曾经认识过的小鱼。


    江炽曾经批判过她将腺体切割掉,是一步往后退缩的坏棋,但季晩就像是不再想画黑白以外的画作一样,她开始害怕拥有太过亲近的东西,然后那些就会像母亲一样,在她面前轰然碎成一片一片。


    心脏开始难受,季晩看了一眼时间,给她远在两个时区外的心理医生打去了电话。


    忘记痛苦是人类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但如果大刀阔斧的为了割掉一块腐肉而带走一整条腿,那么或许她需要更细致的方式,来分离那些让她痛苦的,和她不舍的东西。


    比如她在上船之前就曾认识过的朋友。


    就因为他是幻想种,是季晩18岁成年夜那晚,在血泊中最憎恨的生物。


    她因为自己遭遇了意外,就给朋友判了死刑,直到多年后收到了朋友的来信。


    她想我真是个胆小鬼啊。


    季晩一夜没睡,她和自己这几年的心理医生简单说了下,愿意试试她之前说的催眠疗法,她想找一找其他可能。


    如果曾热烈的注视着某个目标却被完全遗忘,只能重新按捺住心底的想法,从陌生的开端,陌生的称呼,重新开始,这样有些太残忍了。


    她不能一次又一次的抹去那条人鱼的心意。


    第二天,季晩其实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虞秋,就已经早早的收到了小鱼的微信:


    “学姐,我今天要去学校交作业哦,雕塑很大,我喊了专车,就不辛苦你啦。”


    后面跟了一个熟悉的翘尾巴表情包。


    完全没有问她关于昨晚贝壳的事。


    季晩简单回了两句,让他注意安全。


    正好今天白天,她可以和心理医生打个视频,聊聊接下来的疗程,这些年她一直在逃避当年的沉船事故,毕竟相关人员全都死了,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她以为只要再去掉自己后颈的那个腺体,所有的事情就会落下序幕,直到腺体切除计划也被干扰。


    或许这些年她在海珍市遇到的那些搭讪的意外,不完全非人为,有人一直盯着她的腺体,不想彻底让这个东西变成废品,也不让她彻底从当年的痛苦中走出来。


    季晩结束了和心理医生的谈话,很快又给监控自己住处的安全的小组负责人打去电话。


    “我想和你聊一聊,当年的海蓝珍珠沉船案。”


    小组负责人大概没提到她突然说起这件事,不久后,有人乘坐电梯来到了季晩家门口。


    是风尘仆仆赶来的调查组长方翼:“我没想到你在家休息了几天,就会直接和我谈这个。”


    季晩给她倒了杯水:“我预约了心理医生,想尽量找回当年缺失的部分记忆,到时候医生会直接来我家。”


    早晚都要解释心理医生上门的事,不如直接面对面先聊一聊。


    方翼呼出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了一份很厚的文件,黄色的文件外衣上还贴着封条。


    “当年那场沉船事故保密等级非常高,这是我和局长说完以后,临时从局里调出来的。”


    季晩身为那场事故的唯一幸存者,对当时的事却只能从这些报告上想起几分。


    现在她愿意配合调查也是好事。


    方翼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某种程度上来说,季晩是那场事故的受害者,但她又不完全清白。


    海蓝珍珠沉船案,遇难者中一共有67名乘客,船只工作人员9名,以及不知身份id的幻想种共32名。


    根据调查显示,全部乘客死因,无外乎溺水,割喉,以及腹部中刀等外伤。


    这是一场有计划的袭击,所有乘客除了季晩本人,几乎皆因幻想种袭击导致死亡。


    但救援队根据后续的痕迹复查,以及对船只上仅有的电子设备复原后,确认袭击船只的的幻想种族共32名,也全部在当场死亡。


    死因无法具体归类,因尸体除头颅以外全部破碎。


    人类救援船只赶到时,只看到了沉浮在一片血海里,抱着空荡荡衣物的季晩。


    她怀里是尽量护下的母亲,冷得像一块没有办法再融化的冰。


    救援人员本来以为她也死了,因为那体温已经低到机器差点没能识别出来,直到季晩自己从摆放尸体的睡袋里坐了起来,还吓到了周围的人。


    “……在那之后医院对你进行了检查,确认你大脑受到了剧烈撞击,淤血未散,记忆也出现了问题,在那之后我们也知道,你一直在国外某私人机构接受长期的心理治疗。”


    或许是母亲在自己面前死去的那一幕,冲击实在太大,季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没有开口说过话。


    在那之后,她的绘画风格也开始改变,甚至很少去学校。


    上面的人其实担心过,季晩这样的体质,如果持续被陆地上的幻想种族骚扰的话,会不会也出现什么陆地惨案,毕竟当年的案子里,那些死亡的幻想种到底是谁杀的,其实早就有了推断,只是没有证据。


    好在季晩自制力超乎寻常人想象。


    她没有放弃学业,但会自己主动远离幻想种颇多的海珍市,这些年来即使遇到危险的搭讪,顶多也就是把武力值不俗的幻想种绑成粽子踢到一边。


    然后自己打车去医院。


    最严重的一次,季晩回海珍市交期末作业,她在易感期撞上了发情的Omega,当场打碎了路边紧急设备里的万能通用抑制剂给自己来了一针。


    但距离她上次注射只有两天,那种成分也不能完全抑制住3s等级的信息素,直接把她弄到心脏过速去了急诊。


    江炽还说当时她心脏快要爆炸的时候,医院突然来了好多武装人员,有种救不活季晩医院就要陪葬的即视感,但偏偏平常又没有那么多人关注她的样子。


    季晩其实知道有两方势力一直在围绕着自己掰手腕。


    她很累了,于是消极的应对方式就是彻底割掉腺体一了百了,直到上次的意外,让另外一方终于着急起来。


    当年船上她是怎么杀掉那些袭击的幻想种的,没有人知道,知情者全部死亡。


    但之后就说不定了,季晩特殊状态时的血液样本已经外露。


    方翼深吸一口气看着对面的季晩,她其实有些紧张,虽然以这么多年的观察记录来看,季晩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过激的事,偶尔弄出什么事故也是把自己整进了医院。


    上头对她的评价已经落回了安全等级,顶多说要尽力关注,监控,防止她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这是一个相当消极的被观察对象,这世界上估计没几个等级比她还高还要危险的Alpha,但她这辈子或许都没有什么标记别人的想法。


    方翼把季晩已经看完的报告收好,然后说借一下她们家的厨房,将自己带来的纸质文件放进不锈钢深锅里,全部烧毁,再把某种药剂倒进灰烬中,揉成一团全部打包。


    季晩就坐在旁边看,


    突然说:


    “上次绑架我的那群人和当年的沉船事故,虽然不是一批主导者,但两方应该有联系,没记错的话,再有一两周就有一次特大台风了吧。”


    娜迦的信息素在下雨天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而台风天,是各种官方机构都很少出来活动的时间点,对于海中的幻想种来说,却不是那么难以应付的天气。


    方翼有些想不到季晩要做什么:“我们的人会持续关注天气报告,如果遇到多雨天气,你最好尽量减少出门的频率。”


    “我不出门,他们也会来找我。”


    季晩看着微微蹙眉的方翼,又问:“我今天在家没出门,你们派了多少人跟着虞秋?”


    方翼不会透露具体数目:“大概1/3的人。”


    自从那条人鱼展现过战斗力之后,局里把他的危险等级已经提到了最高。


    现在将人鱼一并保护起来,纯粹是为了防止有什么特殊的组织和他接触。


    也就是说只是在防止他被策反,而不是保护他不受伤。


    季晩似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之后会尽量和他一同进出。”


    她注视着方翼,语气强硬:


    “我希望对他的保护方式,和对我不要有太大差异,至少对于某个已经盯上我的组织来说,他也同样很重要,不是被视为同类的重要,他之前做的那些事,足以说明他的立场。”


    方翼明白她的意思,人鱼过往在海中的遭遇也稍微听过一点,郑重点头说明白了。


    “既然你知道接下来一两周会有特大台风,那我希望你们能在尽快处理掉学校的事之后,就少往那边跑了。”


    之前的意外事故不难看出,他们学校都已经被穿成筛子了:


    “据说这两天居然还有幻想种在学校里大搞游行,我们已经和你们学校的领导谈过了,能网课就先网课吧,至少把这一两个月的台风熬完。”


    调查组那边已经有进度了,不会一直让这群藏在暗地的家伙撒野的。


    季晩听到学校的事微微皱眉:“最近游行很多吗?”


    她倒是和学校的人有联系,但学妹们联系她,大部分时候不是在说公事,就是偶尔说点有趣的生活日常帮她放松,幻想种相关的事情很少提。


    但是虞秋今天去学校交雕塑作业了。


    送走方翼后,季晩有些不放心的和小鱼发了消息,对方也秒回了语音。


    “作业得了高分,等会儿下课就回来啦!”


    她们依旧没有提贝壳的事,但季晩现在会不自觉的将注意力倾斜在他身上。


    即使他们之间信息素匹配度50%不到,即使她忘记了他们以前或许是朋友,即使她依旧会讨厌,让自己到今天这地步的某些幻想种。


    偏见或许会存在,但她会克制。


    因为,人被爱是会有感觉的。


    季晩还记得小时候她用来练习素描的那颗石头,当你长久的注视着你所绘画的事物,你对他的感情将不再仅仅是一个绘画的参考物。


    她连那个石头都记得,却不记得虞秋。


    如果说爱上的第一步是注视,她早就已经看见虞秋了。


    所以才会注意到关于他的每一个细节,所以总是忍不住凝视他的眼睛,所以会记得他最爱的是水母周边。


    也会重新爱上那些因他而亮起来的绚烂色彩。


    所以会在知道他因为被遗忘而伤心之后,总是想回忆起自己和他初次相识,到底是什么场景。


    她明明答应过妈妈,要做一个勇敢的人,勇敢去爱的人,但她这些年一直在逃避。


    她憎恨死亡,害怕死亡,逃避死亡,以为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死亡夺走。


    但虞秋却是那么勇敢的一条小鱼,会去把她从任何地方带回来,然后勇敢的和她说,季晩你抱抱我呀。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么好的一条鱼,她应该早早正视自己的心动。


    季晩注视着通话界面上说马上就回来的虞秋,终于打了一个视频通话过去。


    一分钟过后,通话无人接听。


    她皱眉等待了一会儿,抓起了车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