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席铺就时,第一簇阳光从云层后倾洒。
朝霞扑面,沈鱼心情大好,洗漱用饭后,便着手教男人踩着椅子挂灯笼。
男人身量极高,骨节分明的手指与那稍显笨拙的举动格格不入;少女仰头遥遥望着,不时伸手指点,心急却又使不上力。
辛夏和她娘王氏来到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好姑娘,快别忙活了!”辛夏娘王氏嗓门敞亮,几步上前就拉住沈鱼的手往屋里带,“这事儿交给夏姐儿去张罗,你今儿个可是新娘子,快随大娘进屋,让大娘好好给你拾掇拾掇!”
话落不由分说地牵着沈鱼一路坐到妆台前。
说是妆台,不过一张桌子,一面模糊的铜镜,还有小小一个妆奁,里面零星两件素银簪。
辛夏自屋外探头看了一眼,心里又是一阵怜惜沈鱼日子清苦。
王氏倒不觉得寒碜,反而一个劲儿地夸她一人将家料理得清爽整洁。
“咱们沈女郎天生丽质,身段模样样样拔尖儿,不消那些钗啊环的,一样好看!瞧瞧这水灵劲儿!”王氏用篦子沾了温水给沈鱼梳发,粗糙却灵巧的手指在她乌浓的长发间穿梭,很快分出缕缕青丝,编成精巧的发辫,再盘成发髻,阡陌条条井然有绪。
外头,辛夏叉着腰,对着那挂灯笼的男人比划:“对,就那个钩子!绳子绕两圈,打个死结!哎呀,不是那样,你看着……”她实在不耐跟这闷葫芦费口舌,匆匆交代完,也挤进了卧房,正瞧见她娘把最后一缕发尾藏进乌黑油亮的髻子里,用一根素银簪子轻轻一卡固定住,那髻子便稳稳当当,衬得沈鱼颈项修长。
王氏又拿出红布条,往里打着寓意吉祥的花节。
辛夏则拿出胭脂,指尖蘸取一点,轻轻匀开在沈鱼的脸颊和眼尾。
淡淡的脂粉香气弥漫开来,掩盖了沈鱼身上惯有的淡淡苦药香,口脂一点,轻轻抿开。
铜镜中模糊的轮廓逐渐变清晰。
眉目如画,巧笑倩兮。
沈鱼端坐着,左看看,右看看,暗道怪不得女子皆喜欢买胭脂,确是好东西,能把人衬得这般……
她满眼喜欢,目光不自禁锁着铜镜,又为此刻的自恋感到不好意思,羞赧着扭脸看向外头。
男人立在凳子上,还在打绳结。
这绳结本不难,又有沈鱼辛夏轮番指点,只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到现在也只打好了一个。
他拧着腰,颀长身姿倾斜,目光频频投向屋内。
二人视线相撞的一瞬,男人身子一顿,脚下凳子竟微微晃动起来。
“哎呦,新姑爷都看得腿软。”
王氏注意到,笑着打趣。
沈鱼担心,起身要去看看。
辛夏伸手按下她,“那凳子才多高?摔不着。我看啊,这灯笼还是我来吧,你们俩赶紧的,快把喜服换上!”
“是了。”
王氏连连点头,“一个去堂屋,一个在这儿,从现在起到拜堂前可不许再见。”
沈鱼本不拘泥这些俗礼,可大概是红帐迷了眼乱了头绪,她又觉得按着此刻先不见也是有趣。
想象着他待会儿见到自己全副装扮时的模样,沈鱼脸颊更红了,乖乖应道:“嗯,听大娘的。”
不多会儿,小院张灯结彩,红帐高悬,一瞧便知喜事临门。
只是过于打眼儿的装饰也衬得院子有些清落,因沈家人丁实在凋敝,沈鱼思来想去竟然没什么亲戚可邀请,索性图个清净,请柬一张未送。
但让她意外的是,自那灯笼红帐挂起不久,家中竟陆陆续续也来了些人。
虽说不过平日里交好的婶子阿婆,带来些红枣桂圆,也足够让小院热闹起来。
更让沈鱼没想到的是,邓大娘竟也来了。
屋子里这会儿人有些多,邓大娘绕了两圈,扭着肥胖的身子挤进屋前,“这是墨儿让俺带给沈女郎的,说缘分一场,替你高兴,祝你和新郎官百年好合。”她任务似的干巴巴念白一通,心中却直犯嘀咕,也是不知道当下这些年轻男女是怎么了,好好的姻缘不要,一个非要下嫁一介傻子;另一个被人瞧不上了还要上赶着送礼。
沈鱼没在意邓大娘稍显复杂的神色,心中好奇那邓墨竟然还会给她送贺礼,当场打开来,却是一套崭新的银针,既实用又投她所好。
沈鱼一笑,坦然收下,“邓公子有心了,多谢大娘跑这一趟,改日我再回谢礼。”
看着沈鱼的笑容,邓大娘心头一松,莫名如蒙大赦——
好在墨儿那孩子没什么气性,沈鱼也是个拎得清的姑娘,她当初牵线行得隐晦低调,眼下两人都挺坦坦荡荡,也没什么好尴尬的。
邓大娘想开了,又热络凑在沈鱼跟前,拉着她打圈儿看,“这小腰掐得,也就一扎宽,咱南溪村怎么养出了沈女郎这么个标致的娃娃!”
王氏在一旁帮沈鱼整理着喜服的下摆,也道:“以前只知道沈女郎这双手能把脉扎针,起死回生,没成想女红也这么巧,这嫁衣做得,针脚密实又好看!真是没娘的孩子早当家,懂事得让人心疼。”
辛夏在底下赶紧偷偷掐了她娘一把。
话一出口,王氏自己也觉不妥,连忙改口,“瞧俺这嘴!大喜的日子说这个!时辰不早,新娘子快坐好,盖头呢?新郎官那边换好没有?”
一片喧闹声中,红色绣花布如一片小小红云辗转飘来,沈鱼被笼在其下,突然开始紧张。
她思着男人肤色黑,没有买给他俗气的红,而是选了一身深蓝细布的料子做成衫,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透过盖头红穗,少女眼帘低垂,看乡邻的草鞋布鞋来回攒动。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声忽然停了,鞋影子也都顿住。
几声窃窃私语隐约传来,却因盖头隔着听不真切,让沈鱼心中痒得厉害。
这时辛夏走来,要扶着沈鱼到外头去。
“都好了,别害怕,跟着我走。”
沈鱼倏地紧张到腿软,借足了力气起身,倾着凑近问:“你看见他了?觉着如何?他那身衣裳也是我制的,只是忍着没给他试过,不知道好不好看。”
辛夏故意故意卖关子:“我怎好评你夫君,等他挑了盖头,你自己看。”
“什么夫君……”
沈鱼被羞得脸热,拧了辛夏一把,却再也不问了。
红盖头下,少女面若芙蕖,眉眼飞扬。
嗯,
她自己看。
——
堂屋内,红烛静燃。
路过案台,沈鱼垂眸瞥见上头简单供奉了牌位香火,瓜果刀肉,心道自己并未准备这些,也不知是谁帮她置办。
来到院子里,又有人往她手里塞了一截红绸布,绸布冰凉光华,另一头沉甸甸的坠着同心结。
沈鱼心尖一紧,感受到同侧一道毫不掩饰的视线,不消细想,便知是那目光从来不会转弯的呆人。
沈鱼头越垂越低,眼睛忍不住斜斜向下扫去,隔着晃动的红色流苏,瞧见了一双崭新的、白底黑面的布靴。
沈鱼眸子微动,心想,倒是合脚。
这厢刚站定,周围窃窃私语又起:
“这是那个傻子?”
“别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身板这模样倒是精神。”
“跟沈女郎站一块真登对!”
“般配般配!”
只言片语隔着红绸在二人之间传递。
沈鱼听得脸热。
男人却充耳不闻,只一眨不眨盯着一袭红装的少女,困惑对方为何要把脸遮起来,他手指轻动,似是想把那碍眼的红盖头掀掉。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礼官的叫声和唢呐声,锣鼓镲铙齐鸣,喜庆欢快的调子瞬间响亮。
男人的动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顿住。
沈鱼也支棱耳朵,起先一阵疑惑,很快又想过弯儿来,能破费置办祭品、请礼乐班子,只能是一直没露面的尹五的手笔了。
她心中一片感动。
爹娘没得早,刚出事的那两年,村里人都不敢和她搭话,她也没心情同人交流,渐渐她也就养成了独来独往的性子,和谁家都不热络,无非有辛夏尹五这两个好友,凭着帮人治个头疼脑热的本事安身立命。
早前她自怨自艾无父母操持,总暗暗忧心终身大事会冷冷清清,可眼下,走礼拜堂,亲友相帮,该有的仪式,一样也没缺着短着。
喜庆乐声里,沈鱼微微挺直了脊背。
她想,爹娘在天之灵看着呢,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她低着头,脚下的黄土地仿佛变成了青石砖铺就的平整路面,小小的茅草屋也化作了她心心念念的、宽敞明亮的医馆。
她仿佛看到自己坐在柜台后为人诊脉,而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则会在后院仔细地翻晒着草药。
光线宜人,她会同他一起,在白墙黛瓦下过上安稳日子。
日影泼洒斑驳的土墙,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座真切的白墙黛瓦的宅院沉默伫立。
飞檐斗拱蒙尘,廊下风灯无光。
楠木刻就的“祁府”二字,金漆剥落,墨色黯淡。
这座曾经显赫一时的府邸如今门扉紧闭,阻绝一切窥探。
府内深处,正厅气氛凝重。
鬓发染霜的祁闻识接过内使递来的明黄卷轴,身形一晃,面色灰败。夫人高氏低声哀泣,被身着素服、面容清癯憔悴的长子祁澜紧紧扶着才勉强没有瘫倒。
另一侧,面容明艳的少女咬牙道:“这不可能!二哥哥绝不会……二哥哥还没找到,大嫂尸骨未寒,朝廷之人竟这番见风使舵,见我祁家式微就各种胡诌起来!”
“沁儿不得无礼!”
祁闻识沉声喝止,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内侍神情淡漠,微抬下颌,“祁老爷,莫让杂家难做,请吧。”
祁闻识闭目长叹,正要迈步——
“且慢!”
清亮女声自厅外传来。
祁家长女祁溪疾步入内,目光横扫,定定落在内使身上:“乔内使,家父年事已高,旧伤缠身。家夫关长风恰要入宫面圣,可同行照应,也省得内侍来回奔波。”
她身后立着一个着儒雅常服、气质沉稳内敛的男人,正是其夫关长风。他虽未多言,不凡气度却不容忽视。
那乔内使目光在关长风身上一顿,脸上淡漠系数敛去,恭谨拱手道:“既然关大人与少夫人开口,自无不可。”态度与方才判若两人。
祁沁见长姐到来,再忍不住扑倒在其怀中哇哇大哭起来,“长姐!我不相信二哥哥会弃战而逃!”
她泪眼婆娑,却仍不忘横眉怒目,对正待离去的内使怒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等二哥哥回家来,我倒要看你们又是什么嘴脸!”
乔内使扯了扯嘴角,轻慢而讥诮:“祁二公子若真能‘活着’回来,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庄严宅门嘭一声关上。
南溪村。
“嘭!噼里啪啦——!”
一串红鞭猛地炸响!
沈家小院门前,爆竹燃烧的硝烟味为满目红绸添上一抹独特的喜庆。
礼官操着独特调子唱念“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沈鱼随着令子俯身,听身边人衣物簌簌的声音,感受到对拜时头顶轻微的摩擦感,暗道其竟然能一步不错地跟下来。
三拜结束,众人纷纷笑着鼓掌叫好,忽而一阵奇异的振翅声由远及近,叫好声变成一阵阵稀奇的声音。
沈鱼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拘束着心底好奇。
岂知,下一刻,盖头飞扬,肩上一股力道,稳稳引着她转身。
少女眼波流转,瞧见院子里呼啦啦盘旋了一队雀鸟!
飞鸟轻盈,掠过贴着大红囍字的屋檐和灯笼,羽翅反射出点点碎金般的光芒,与满目的红绸交相辉映,不知从何处飞来,很又匆匆地消失在天际。
沈鱼不自觉看呆了,回过头时,才发现男人手里拿着盖头,歪头看自己,墨色眸子里毫不掩饰地写着,他早想这么做了。
“呀!”沈鱼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去捂头,却只摸到一片光洁的发髻。
众人回过头来,瞧见面前这一幕,陷入了短暂的、极致的寂静,随即又爆发出了比刚才更热烈百倍的哗然和惊叹。
“新娘子盖头掀了!”
“这还是沈女郎吗?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
沈鱼慌里慌张要抢盖头再盖上。
不知谁喊了一声:“沈女郎别盖了,这好模样遮起来可惜!倒给我们也多看两眼!”
大家哄笑一堂。
礼官也乐呵呵,朗声道:“礼成——!”
沈鱼窘得无地自容,跺了跺脚,以袖掩面跑回屋,男人亦步亦趋跟上,手里还攥着那红盖头。
周围人哄闹声音更加响亮,相互对了对眼神,会心一笑各自散去。
屋内,
沈鱼趴在床上,脸颊依旧滚烫。
没了乡邻们的呱噪,屋内静可闻针。
男人立在她身后,有些无措。
他不过是发现她好奇得很,想让她也看看那群鸟。
不懂她为何现在又不高兴。
不过这会儿,见她匐在床上,腰扭着,白白脖子露着,他暂放下了那群鸟,想起来另一茬事儿。
这些天,他感觉很奇怪。
脑中时常会多出一些画面,还有时不时升起的怪异冲动,让他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口干舌燥。
眼下那冲动又有越演越烈之势。
都怪她。
怪那本画册。
男人目色深重,即使不舍得挪开眼,还是烦躁地、打算先出去呆着。
才迈开步子,床上女子别扭的声音即响——
“谁让你走了!”
沈鱼支起上身,抿唇抬眼,“你回来。”
她面带薄怒,眉目含嗔。
那种怪异还在持续。
男人心有抗拒,身体却不受控地往回走。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条路。
沈鱼盯着面前人。
墨蓝衣袍修身,肩背宽阔,腰身劲瘦,一双黑靴紧贴修长小腿,模样极好,但走得却踟蹰,而且隔着好大一截距离就停下了。
自己今日的打扮难道很吓人吗?
沈鱼心中微微不满,这比他贸贸然掀了自己的盖头还叫她不悦。
她拧着眉,红唇轻撅,“再走近些。”
男人又进半步,迎着那双如水杏眼。
床上人玉净花明,红裙逶地。
脂粉味若有似无,萦绕在他鼻尖,他喉头微滚,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继续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