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新婚燕尔晨起时分◎
男人踟蹰模样在沈鱼心间又放了一把火。
她简直搞不懂面前这个呆人。
他不应该看到自己就眼睛挪不开的吗?
自己遮了许久的盖头,就为了看他对自己双目发直的样子,怎么他反而要走?
沈鱼偏不信邪。
她起身,踏进最后一寸隔阂里,至此二人之间再无碍眼距离。
沈鱼启唇慢声:“你看看我,我好看吗?”
她自信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听过一次。
这会儿不过心血来潮,想再听一遍。
狭室中,气息声微重。
没人回答沈鱼那个问题。
这十分不对……
沈鱼彻底疑惑,她踮脚,鼻尖与他更近一寸,抬着眼睛,“你怎么了?”
眨动睫毛掀起微小气流,扑在男人脸上。
他身躯微颤,飘飘然间,再也不纠结什么应该不应该。
他想,这是邀约。
男人倾身而下,把最后一丝缝隙填补。
忍耐太久,力道失控。
沈鱼觉得肩胛猛痛,眼里涌上泪水。
她被强势抵在床柱上,被强夺走了唇齿和呼吸。
她向后躲藏,想要一些氧气,却擦身跌落床榻。
发髻密密实实压在脑后,像一个有弹性的小垫子。
沈鱼喘息,甩袖,手掌撑在软褥上,错愕于男人在发什么疯。
呼吸尚未均匀,
密不透风的倾覆又下。
平整光洁的新被子,在沈鱼逐渐收紧的掌心皱起。
快意翻腾。
这不是第一次亲吻了。
却是她头一次知道,原来亲吻还可以如此酣畅淋漓。
男人的手还在喜服层叠的领口徘徊,席卷她,贪图更多。
沈鱼像被炙烤的含羞草一般蜷缩,下巴却不得不抬着承受,意乱情迷中,她猜到了男人的意图。
周身如电。
既已礼成,是可以的。
这种感觉,她也有些享受。
可是、
余光瞥见窗台落下的光线。
天还没黑
褥子下压着的画册还未看
她还不会
理智催着沈鱼要逃。
她狼狈挣扎,破绽百出,全是弱点。
于是抵抗,
于是暴露更多。
终于,身下绯色床缎成了唯一倚仗,也让她看起来更加无依可欺。
男人蓦地停了,直身看了她一会儿
——像刚剥开的石榴。
沈鱼以为男人理智回笼,拉衣自我遮挡,却殊不知,他是在考虑,该从画册的哪一页开始做起,该从哪一口开始下嘴。
每一页他都觉得很好。
第一口他想吃到最甜的。
可面前人企图藏起来的动作打乱他的思绪,他不懂,她明明邀请她,为何又躲着?
可恨其太会勾人魂魄,让他怎么也拢不齐思路,索性不再琢磨,顽劣地想,管它哪一页,可以尽试一回。
不过,眼下心火难消,比起那些招式,他更想她先摸摸他,亲亲他。
墨蓝色衣袍跌落于地,赤着的劲瘦腰身欺压而上,榻上空间瞬间逼仄。
对这幅躯体,沈鱼再熟悉不过。
背上伤疤遍布,胸前也伤疤遍布。
如乱绣的蜀锦,底子漂亮却实在可惜。
从前都是她主动,或换药或施针,从不觉有什么不妥。
眼下,对方拉着她的手相送。
肌肤弹韧起伏。
沈鱼憋着一口气,不敢喘。
她第一次痛恨自己长了一双对尺寸温度敏感的手。
她甚至痛恨自己会把脉。
她努力忽视,又忍不住去数。
可叹学艺不全,医术也不曾记载,不知这道经脉该如何论断。
大概是,如珠如鼓,有力饱满的实脉。
沈鱼啐自己也是同他一般皮厚了,还能想出这些不着调的,实在汗颜。这厢她失神乱想,手上失力,指甲划了皮肤,惹人闷哼。
沈鱼讶异凝望他——
他嗓子不是坏了吗?
她毫不犹豫,又勾一下。
闷声又起。
这下她确定了。
没坏彻底。
男人也确定了。
她勾引他。
被褥翻动,潮气上涌。男人于被下俯就。
少女琉璃一样的眼瞳微张,水雾光华漫溢。
风撩动红绸,拍打灯笼。
日月自小窗中交替。
窗内人影摇曳于帘上,上演一场皮影戏。
细听有人哀求讨饶,有人意气正盛
歇了半场,热闹又起
直到最后都累得沉沉了,才重归静寂。
窗户彻夜未关。
隔日,阳光刺眼。
寂静中,被褥翻腾,床上人惊起,剧烈喘息。
祁渊眸子倏然睁开,疯狂闪动,无数记忆混乱涌入,刀光剑影、绝境奔逃、冰冷刺骨的山雪……他按着抽痛的额角,隐约想起自己被一队人日夜不休追杀百余里。
可眼下……
长眸警觉眯起,他环顾屋内。
一间破旧茅草房。
粗纱床帐艳红刺目,蜡烛残泪堆积,散发劣质甜腻味,满屋陈旧家具简陋,没有任何漆饰,只有身上盖着的大红寝被,触手倒还算暄软……
下腹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感传来,他猛然翻身下床,发现自己身上竟不着寸缕,阳光下,暧昧抓痕刺眼。
这时,一道睡意浓浓的慵懒女声自身后响起:
“你这傻子……昨晚闹到半夜……今日怎么醒这么早?”
微哑软糯,带着未褪尽的缱绻春情。
祁渊身体一僵,回头瞧见个睡眼迷蒙的小娘子。
沈鱼周身散架一样。
她昨夜被折腾了一宿,累得眼皮子都掀不开,双腿到现在还在不自觉打摆子。
感觉男人下了床,她无力去管,只想多赖一会儿,便懒懒翻身朝内,把脸埋进还残留两人气息的枕头里,瓮声瓮气道:“你若是不睡了……就出去……把窗拉上……刺眼……”
辗转间,肩头连着小半扇脊背自囍被下露出,光滑肌肤上红痕斑驳一路延伸,无声诉说昨夜的激烈……
祁渊眉头深蹙,面色阴郁。
什么昨晚闹到半夜,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受了刀伤,最终昏倒在一片荒山上。
他低头,发现小臂上有一圈微有蛰痛的小小牙印,他环视自己,确认了周身除了那个牙印,再无其它伤口。
此情此景,不难细究这牙印出自谁口,是在何种情况下咬上的。祁渊面色难堪,恰在这时,他自我审视的视线猛地一凝,盯在自己胸前悬挂的那枚玉牌上。
他难以置信般取下来。
破碎潦草,黯淡无光。
祁渊面色不太好。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他万般嫌弃地从地上捡起一身墨蓝衣袍,动作生硬地套在身上。
他强迫自己冷静,转向那团刺眼的红被,对尚在酣眠的女子滞涩道:“喂。”
沈鱼累得浑身发烫,意识还在温暖的余韵里浮沉,没意识到这声音的异样,更不想回应。
祁渊声音发硬:“这是哪里?”口吻充满了久居上位者的命令。
沈鱼艰难地半支起上半身,看向床边背光而立的高大身影,晨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周身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气息,她揉眼,以为自己做梦。
软被轻滑,祁渊目光落在沈鱼身前一片红白不堪的肌肤上,耳廓一热,心道自己一定是被这女人算计了。
沈鱼渐渐回魂,万分惊恐地“诶——!”了一声。
“你能说话了!”
她喜得发懵,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撑着酸软的身子上前,想捧着男人的脸好好看看,确认这是不是一场梦。
祁渊一把拂开沈鱼的手,嘴角抽搐。
怎么会有这般形骸放浪的女人!
赤着身子就来扑他!
那微微颤动的……简直……不堪入目!
他险些就看到了!
祁渊眼神戒备:“你是谁?”
沈鱼脸上的惊喜瞬间凝固,她怔怔,“我?”
面前人身量颀长,姿容俊美,五官舒朗,外形虽和从前一样,可眼睛里却找不到一丝她熟悉的温度。
她张了张嘴,强压不安,“我是沈鱼,你的妻子。”
祁渊迷惑:“妻子?”
沈鱼点头,心怀希冀追问:“你能说话啦,可是想起了什么?”
祁渊自顾自道:“不可能。”
沈鱼没明白:“什么不可能?”
祁渊不屑于回答她,“如今是何年岁?”
沈鱼下意识:“兴初二十八年。”
祁渊瞳孔微缩。
他清楚记得,自己领兵出征平叛,是大周兴初二十七年的仲秋。
屋内安寂片刻。
沈鱼再多困倦此刻也消了。
昨夜耳鬓厮磨的温热仿佛还在皮肤上残留,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男人,被巨大的茫然席卷。
祁渊视线淡淡,扫向沈鱼,少女脸上红晕未消,珠唇紧抿。冷静下来后,又有零星记忆浮现,病中贴身的照顾、山间翻滚拥吻、拜堂成亲,还有……昨夜红烛下她含羞带怯的脸……这些画面让他心烦意乱,被他粗暴地压下。
祁渊目光从沈鱼失魂落魄的面庞上收回。
不管她是谁,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他要做的事,不在这里。
不过,自小的教养让他还是从旁边简陋的木架子上拿起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裙,远远地、生硬地递到床边。
沈鱼机械接过,一丝微弱的的期盼燃起——他还记得照顾她?——又在男人迅速收手、转身预备离开的背影里,“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瞬间,委屈与失落再难压抑,埋藏已久的疑问脱口而出:“你是谁?”
祁渊没说话。
他还没想好,是否值得让这山野女子知道自己的身份。
沉默便是最轻蔑的答案。
他打帘,阔步走出去。
沈鱼想也不想,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追上去问个明白。
赤脚甫一点地,极尽的酸麻与隐秘的痛一起来袭。
“嘶……”
她低吟一声跌落在床下,膝盖和手掌传来火辣辣的摩擦痛感。
门口,祁渊脚步微顿,胸膛被那动静勾得起起伏伏,这是她挽留他的把戏?
玉牌攥入掌心,缺角硌得生痛。
祁渊不想管她,却又控制不住地转身,几个大步跨回床边,一把捞在少女赤着的手臂上。
触感滑腻如脂,柔似无骨,本就暧昧斑驳的皮肤让他不敢直接用力,不得不又添一掌托了一下她的腰背,近乎丢掷般将她放回了床上。
沈鱼被他这一连串粗暴的动作弄得更加狼狈,岂会察觉不出他的嫌弃。
“看来你已不傻了!”
她也起了性子,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可惜有了脑子却没了良心,你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
她目光审慎,打量着眼前人,“你觉得是我误了你终身?若是没有夫妻之事,你我大不了一拍两散,可剥我裙衫的是你一直贪要的也是你,你怎么好翻脸不认人!”
沈鱼越说脸越红心头也越发委屈。
她幻想的新婚燕尔晨起时分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宁愿他还是那个傻子!
祁渊面色一变,彻夜缠绵的片段随女子尖刻的诘问又浮现眼前,她婉转的低吟、迷蒙的泪眼……他目光深重,也暗恼自己定力太浅。可委屈的又何止她一个?他自己的清白难道就——
祁渊猛然闭眼,生生截断所想。
他目光再次垂落,死死盯住掌心那块碎得彻底的玉牌上。
另一头,少女眼含炽烈的委屈,看着他。
那视线如有实质,让祁渊无法忽视。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僵硬伸手为沈鱼拉了拉抱乱的衣衫,“我有事要做。” 他的声音干涩紧绷,“你我之间……待我回来再说。”
沈鱼心底执拗,攀住他的手臂:“什么事?”
祁渊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强忍甩开的冲动,他顿了一下,虽心底里认为自己的事情没什么同这女人好说的,但为了尽快脱身,还是开口道:“找把我东西弄坏的人算账。”
边说边不动声色抽手。
沈鱼一愣,“你要去江家?”
祁渊不置可否。
“我劝你不要。”
眼下如果男人闹出事情来,她是真的要被连累的。
祁渊猜出她所想,嗤笑一声,“放心,惹不到你头上。”
话落,他再不留恋,果断抽回手臂,匆匆离去。
沈鱼起身,隔窗看到他消失在门后,欲言又止。
算了。
她扶着床柱缓缓坐下。
他这副不管不顾、浑身戾气要去“算账”的模样,出去吃点苦头也好。
让他碰碰壁,撞个头破血流,才能清醒些,知道这世道不是单凭意气行事,想起是谁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是谁给了他这大半年的安身之所。
反正……
沈鱼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昨夜被他攥出的红痕。
反正他们有夫妻之实。
他身无分文,又欠着她天大的恩情。
能跑到哪里去?
他迟早要回来。
给她一个解释。
少女倔强想了一会儿,抿了抿唇,干脆拢衣起身。
她打来清水,擦净身体,又抬手撤掉红绸红帐。
看着满室狼藉的喜庆,沈鱼鼻尖微酸,有点想那傻子。
第24章
◎幼稚的把戏◎
渭南镇街上。
祁渊走得不慌不忙,脑子里默默理着思绪。
刚刚路过县门时,他便想起来了,他来过此地。
他从入行伍就驻军在永岭,而渭南与永岭毗邻,从京城到永岭,渭南是必经之路。
那时他一心建功立业,做什么都惜时如金,纵使路过渭南千百回,也从未踏足这边远失落的县城里走走看看。
未曾想,命运兜转,遭人追杀时他一路狂奔,最终又倒在渭南县边。
更不曾想,如今故地重游,用的还是被当做傻子时的记忆。
脚步停在江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祁渊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去,想起自己在这里做了快两个月的下人,脸色一黑。
大门虚掩着,宅内隐隐传来喧闹声。
在他记忆中,渭南县一直是个穷苦地界,因地近永岭,粮草征收最多,县内男丁多数都到军中充了壮丁,好在渭南草木繁盛,医馆药铺林立,这才让县内百姓有个倚仗的营生,不至于生活太苦。
只不过,他倒是好奇,如此穷苦的地方,怎么出了江家这么个土财主。
祁渊神色淡漠,信手一推,朱门应声而开。
庭院里仆役穿梭,搬运着瓜果酒水,显然是在准备午饭。几个仆人瞥见他,脸上掠过一丝狐疑,又看他步履从容,神色自若,对宅邸路径熟悉非常,竟无人敢上前阻拦询问,只当是哪位不常见但身份尊贵的访客。
祁渊也无所谓是否被人看见,在做下人的那两个月,虽然主要都在伙房和庑房活动,但托那个叫青杏儿的福,没少使唤他在内宅跑腿。眼下他目的明确,径直穿过前院。
不消片刻,祁渊在一栋气派书房前稍驻足。
雕梁画栋,那江家老爷目不识丁,凭借买地做生意赚了钱,如今加倍要补偿自己没有机会读书的遗憾,建下这书房供自己唯一的儿子江韶柏用,只可惜,他这娇养的儿子委实不上道,眼下,这书房里吵吵嚷嚷,可不是读书写字的动静。
祁渊立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似乎这江韶柏刚解了禁足,他爹又出门办事尚未归来,便起了心思,正派小厮翻找银两,预备饭后溜出去寻欢作乐。
祁渊一哂,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虽他嘴上对沈鱼说是来找人算账,不过就那个蠢东西还不值得他单独跑来一趟。
祁渊声影一闪,径直走向江家老爷江吉惯常处理私密事务的厢房,推门进去。
午后时分。
江家老爷江吉刚谈妥一桩要紧生意,带着满面红光回到家中,也径直往厢房走去,要找账本记下。
厢房内,檀香袅袅。
甫一进门,江吉就察觉出不对。
早上出门还整齐的屋内此刻一片狼籍,箱笼大开,而他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着门,脊背挺拔如削,一手随意搭在扶手上,一手堪堪承下颌上,十足的闲适。
午后日头斜照,他狭长的影子便如一把锐利匕首,斜插在整个屋子中央。
“谁?!”
江吉一声惊恐断喝,下意识便喊:“来人——”
“江老爷,”椅中人缓缓转了过来,声音不高,却让江吉心头一跳,后半句生生咽下。
祁渊淡声:“久候了。”
江吉眯眼细看,只觉得面熟。可他每日接洽之人诸多,一时却想不起是哪个,强稳下声音问:“敢问阁下姓甚名谁,私闯江家所谓何事?”
“我是谁不重要。”
祁渊姿容侃侃,“来江家不过是想麻烦江老爷一桩小事。”
江吉警惕:“何事?”
祁渊修长手指一勾,抽出一卷账本,随意丢在桌子上,“兴初十七年,渭南大旱,朝廷免赋税,拨赈灾粮,命各县上报田亩损毁数目,”
他指尖轻点账册,“江家报了300亩良田旱毁。可是一眨眼,在这张土地账上,这三百亩旱毁的田地却长了百斤冬葵子,卖给卫所,为江家入账千两。”
“自此江家以此为基,买田置地,压榨佃户,如法炮制十余年,才有了如今这家业。我说的可对?”
“你血口喷人!”
江吉脸色骤变,想即刻喊人进来把这人绑起来打杀了,却在对上对方那双洞悉一切、毫无波澜的眼眸时,心猛地沉入谷底。
对方是不怕他这些的。他敢堂而皇之坐在这里,必有倚仗!
江吉无可奈何恨声道:“公子刻意等到我回来,恐怕真正想说的不是当年的这桩事。”
祁渊缓缓起身,挺拔的身姿带来更强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
“江老爷是聪明人。”祁渊在江吉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我本无冤仇,我此来,也非为毁你江家根基。”
江吉眼中闪过一丝不定的微光。
“五百两银票,”祁渊语气不容置喙,“买我所知的这些消息,江老爷以为如何?”
五百两!江吉心头剧痛,眼角抽搐。这无异于剜肉!然而,想到那本要命的账册,想到对方深不可测的背景……破财消灾的念头瞬间占据上风。他喉结滚动,艰难地挤出声音:“好……好说……”
他步履缓慢打开房中暗格,如数取出银票。
祁渊看也未看,轻松收入怀中,大摇大摆向门口走去。
待走到门口,又补了一句:“对了,我在这房中等着也是无趣,顺手拜读了您为令郎捐官准备的陈情书信。”
江吉瞬间目光惊疑。
祁渊唇角微勾,轻飘飘道:“两千两,买不到什么像样的京官。江老爷还是……再斟酌斟酌。”
江吉浑身一僵,只觉面前人身份愈发深不可测,明知不会得到回应,还是忍不住道:“你到底是谁?”
祁渊没有回答,阔步走出去。
刚出厢房,便与兴冲冲从溜出来的江韶柏撞个正着。
江韶柏挺着刚吃饱的肚子,手里攥着翻出来的银钱,一脸得意,抬眼看到祁渊,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你怎么在这?”
祁渊不屑分其一丝眼神,径直前行。
被无视的羞辱感让江韶柏勃然大怒,他猛地横跨一步,拦住去路,脸上满是轻佻的恶意:“站住!本少爷跟你说话呢!聋了?”
他目光扫过祁渊颈间,看到那枚玉牌,更是嗤笑出声,“啧啧,还带着这破玩意儿呢?怎么,真当宝贝了?来找本少爷讨要赔钱的?”
“你赔不起。”
祁渊淡声。
这是他及冠那年,表妹送他的。
他一直珍藏,贴身带着,却不料毁在这个卑贱之人手里。
江韶柏看祁渊面色凝重,心骂其故作高深,故意恶心道:“那你来干甚,又想来我江家讨口饭吃?”
祁渊如看猴戏,想知道江韶柏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江韶柏见他不为所动,眼珠一转,“听说你和那个女人昨个儿成亲了?要不这样,你要是愿意把她送让本少爷尝尝,让伺候舒服了,本少爷大发慈悲,让你回来,如何?”
江韶柏凑近了,满目猥琐道:“她好睡吗——”
话音未落,一声骇人的喀嚓声立响,江韶柏猥琐的话语瞬间变成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
心乱如麻的江吉听见这动静匆匆又出来,看见自己儿子正栽倒在地,胳膊怪异的扭向一边,痛得满地翻滚,涕泪横流。
“爹!爹!快救我!”
江韶柏惨痛呼喊。
江吉心疼极了,可视线一对上祁渊那寒冷的目光,又不敢妄动。
“公……公子息怒!”
祁渊语气不善,“江老爷,令郎的性子,该好好管束了。”言罢从容离去,无一人敢拦着。
身后,江韶柏的叫骂还在继续,他吵嚷着要找人弄死他们,江吉气急败坏怒吼:“闭嘴!孽障!从今日起,你给我滚回房里闭门思过!年底选官之前,再敢踏出房门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看着祁渊离去的背影,江吉知道,这个哑巴亏,江家吃定了!
午后阳光炽烈。
祁渊信步走在渭南县街道上。
银票的事情已解决。下一步,便是车马。他步履沉稳,迈向镇上唯一一家车马行。
刚至门前,一个正在铡草料的汉子抬头,看清来人,黝黑的脸上顿时绽开热情的笑容:“哟!这不是沈女郎家的吗?上俺这铺面啥事?”
旁边一个正在搬马鞍的妇人闻声也看过来,眼睛一亮,“哎呀!可是沈女郎让你来送药的?按日子是该今儿个去取的,可想着你们小两口刚成亲,怕上门打扰了你们的喜气,正琢磨着过两天再去哩!快进来坐坐!”
祁渊眉头突跳……
“这沈女郎啊,就是人善心细,还让你来跑一趟,不够麻烦的。”妇人热情地招呼着,言语间对沈鱼满是熟稔与感激,转身问道:“药呢?”
看着眼前淳朴热情的笑脸,祁渊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名为“尴尬”的情绪。他嘴角微动,硬邦邦挤出两个字:“没带。”?
那汉子面露不解。
那妇人则懂了什么,转身悄悄对丈夫点了点脑子示意,“他这儿不太灵,兴许忘了,还是后头我自己再去取罢!”
不消片刻,祁渊面色微沉地从车马行出来,凭借他自己,在这里想借到车马怕是不行了。
日影下斜。
祁渊抚了抚胃。
忙到现在,他还没用过饭。
他随意走向街边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铺子走进去,没想到又是被铺面上的大娘一通抢在前头道:“稀罕事儿了,沈家的来买包子啊,沈女郎爱吃素馅的!”说罢自作主张地装了两人份的包子给他。
祁渊:“……”
他看着手中油纸包,回忆起沈鱼所说的,夫妻之实,目光晦涩。
即使他并不想承认也不愿意,但发生过的事情不可改变。
渭南县和南溪村的百姓的看法不会变。
祁渊目色闪动……
南溪村,沈家小院柴扉轻响。
沈鱼于屋中听见,隔窗望了一眼,又匆匆躺回床上,背对着门假寐。
吱呀——
房门被推开。
祁渊携着外头微热的空气走了进来,听着床上人明显不稳的呼吸声,心中了然,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哂笑。
幼稚的把戏。
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又拎起粗陶壶,倒了两杯微温的茶水,动作间带着一种军营里养成的利落。
“起来吃饭。”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
床上人不动。
沈鱼想,自己等了一整天,凭什么予取予求。以往都是他被自己使唤的团团转的!
祁渊也不在意。
他慢条斯理地坐下,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他吃得很快,姿态却不粗鲁,吃完自己的那份,他放下筷子,转步向屋里上锁的箱笼,随手拿起根半旧的银簪,对锁眼轻轻一戳,手腕微一发力。
咔哒。
小铜锁应声弹开。
“你做什么?”
沈鱼再也装不下去,急匆匆起床,捡起祁渊丢掉的银簪一看,“你都给我弄坏了!”
祁渊瞥了一眼那簪子,语气平淡无波:“掺了铜的粗银,值不了几个钱,不必心疼。”
说话间,他长臂已探入箱中,凭着模糊的记忆摸向箱底。
手指触到熟悉的纸张质感,他毫不犹豫地将其抽了出来——正是两张折叠起来的纸。
沈鱼看清那是什么,心头一滞,也顾不上那银簪,伸手就去抢夺:“还给我!”
怕撕烂了,祁渊并未认真阻拦。
错身之间,二人手里各拿了一张纸。
沈鱼捏着婚书。
祁渊手里则拿着那份写着“沈渊”的籍契。
他将籍契仔细折好,收入怀中存放,再垂眸看着沈鱼手中的婚书。
粗纸。劣墨。污迹。
他看不上。
可眼前的女子却宝贝似的,死命护在怀里,眼中含上了泪。
他好心,帮她点破:“守着这婚书也没用,待我恢复身份,那不过就是一张废纸。”
沈鱼扭过身去,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再转过身时,眼圈虽还有些红,眼神却倔强如初:“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你若如此,我就去打官司。”
祁渊剑眉微挑,似觉荒唐:“状告何人?”
沈鱼:“告你始乱终弃!”
祁渊扶额,他实在不会对付女人,尤其面前这个,索性抬出身份压她,“但若我告诉你,我是京城祁家的二公子,大周的护国将军呢?你还要告官?”
沈鱼一愣。
她想了一天,自是猜到了这人样貌气度乃至行事说话的口气定然来历不凡,却没想到他竟然身份如此尊贵,
祁家?护国将军?这些称谓对她而言比天边的月亮还要远。
这下她反而没了底气。
然而,骨子里的倔强让她不肯就此低头,“打不赢也打,叫世人知道你的嘴脸。”
祁渊觉得好笑,故意恐吓:“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你灭口?”
沈鱼索性垫脚伸过脖子去,“那你杀我!”
透窗余辉洒在少女微微扬起的、脆弱而倔强的脖颈上。
祁渊看她眼皮潮红,目喊水光,朱唇紧咬,心底涌上一种莫名的烦躁。
哭哭啼啼,真的麻烦。
他逃避似的走到床边,“杀你还要处理尸身,我何苦来。”
沈鱼说他不过,负气将他赶出屋去。
僵局无声。
祁渊何时被人如此对待过?
他无可奈何,索性到院中洗澡。
——
月光在简陋的泥地上流淌。
祁渊在院子里呆到半夜,思索回京的安排。
车马。路引。样样不可少。
好在他现在有一份籍契暂用,倒是省了许多麻烦事。
想到此,虽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承认,在他受伤没有记忆的这些日子,沈鱼对他还是挺好的。
她有千百种方式可以把他“卖”了,抑或只留他在身边差使,可是她却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还和他成亲……
掌心渐渐收紧,祁渊不想再回想。
往日的好对现在的他而言,都是难以处理的麻烦。
夜色深重,祁渊起身回房。
屋内,沈鱼蜷缩成一团,似乎已经睡了。
但祁渊知道她没有。
她呼吸还是那么乱。
男人长身抱臂而立,皱着眉。
终于,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我睡哪?”
沈鱼没有回头,被子里的声音恶声恶气,“看不上我这茅草屋,也看不上我,现在却等我给你铺床吗?大公子爱睡哪睡哪。”
祁渊被噎得一滞。
他想了想,可以出去找个歇脚的旅店。
但如果如此,这女人会又一副自己负了她的委屈模样吧。
他堂堂少将军,面对一介小女子,却觉得无比棘手。
到最后,他还是熟练地把柜中的薄被找出来,铺在地上,自顾自躺了上去。
第25章
◎刚才是在担心我?◎
月色流动无声。
床榻上,沈鱼背对着祁渊,听着他铺展被褥、席地躺下、呼吸渐趋平稳,自己却毫无睡意。
她蜷缩着,身体僵硬,唇线紧抿。直到那呼吸声规律绵长许久,才极轻地转过身,透过朦胧纱帐,望向地上的人影。
月色为其镀了一束光。
五官疏朗隽永,轮廓挺立分明,睫毛在眼下投射一片阴影,沉睡中,下颌紧绷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褪去了白日的冷静与疏离,然而,那份骨子里的矜贵与傲气,依然沉淀于眉宇之间。
沈鱼的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试图从中寻回那个傻子的痕迹。指尖无意识攥紧被角,指节泛白,心底酸涩与惘然交织。
原来,从肌肤相亲的温存,到针锋相对的威胁,再到此刻窒息般的冰冷沉默,也不过一夜之间。
她轻轻叹息。
那叹息声如一个小锤子,轻轻敲在祁渊胸膛。
他其实也未眠,只是闭著眼睛养神。
床上女子辗转时衣料的悉索,投注在他脸上的视线,以及最后那声若似无的叹息,都清晰落在他感知里,惹得他心头刺乱。他正犹豫是否该“醒来”,却感觉到沈鱼轻手轻脚下了床。
好奇她要做什么,祁渊维持着假寐的姿态。
身上被褥被轻轻一扯。
是要找他寻找慰藉?
祁渊无声皱眉。
他不喜欢被人靠这么近,他几乎要伸手去制住那女子拉他被褥的手。
谁料,下一刻,沈鱼素手抽走,又翻身回了榻上。
竟然是为自己掖被子……
祁渊内心一哂,嘲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不是那个傻子。
然而,不同于那一抹利落的嘲讽,被子下,祁渊微悬着的手却许久没有放下。
一种更复杂的烦躁涌上。
京城势必要回的,但是如何安置沈鱼,他其实还没想好。
当初他负气离京,是为了表妹的婚事。
他与表妹青梅竹马,可表妹身为公主,婚姻之事早已被算作朝廷平衡势力的一环,他虽有意,可祁家无爵,父母亦不赞同。
最终,表妹听从圣上安排,与卫国公柳家世子结姻,他实在不愿参加表妹的婚宴,又不好拂了驸马柳宁箫的囍帖,这才临时请命戍边平叛……
如今才时隔近一年,他若带着沈鱼这样一个出身乡野的女子回去,京城的友人会如何看他,表妹会如何看他……
光是想象都让祁渊一阵难堪。
可若将人抛在此地,祁渊又心中难免有愧……
身上被拢好的被子柔软温暖,祁渊思虑重重,终是沉入梦乡。
天光初透,祁渊醒来,眼底一片清明。
他利落起身,卷起地铺。床上女子呼吸清浅。他未发声响,推开房门,微凉的空气携带草木香袭来。
他整理衣袍,走到小院正中央,迎着暖意的朝阳,拉开架势。
拳风凌厉,腿鞭如影,一套刚劲拳法施展开来。
半载休养加上担水劈柴的锻炼,他惊喜发现,筋骨虽然有些滞涩,但底子尚在。
于是越打越酣畅,越酣畅掌风越快。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胸中那股憋闷也随汗水排解宣泄。
沈鱼是被院中凌厉的风声吵醒的。她推开窗,恰见祁渊收势凝立的一刻。
男人身姿挺拔,眉宇舒展,暗挑的唇角下,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
晨光描摹他贲张而流畅的肌肉,汗珠正沿着他周正的面庞滚动,缓缓没入微敞的领口。
她怔然凝望,竟觉得眼前这一幕生机盎然,令人心旌微摇。
傻子只是他落难时的假象,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那么矜贵而遥远。
沈鱼垂下眼帘,晨风吹拂她散落的鬓发,她想,这样的气势与功夫,身份是不会有假的。
他确是个将军。
这厢,祁渊站定收手,长吁一口气,目光微转,瞥见窗边人影一闪,待他回身,只余下一扇轻轻合拢的窗扉。
他未在意,径自走向井台,舀起一瓢沁凉的井水兜头浇下,水珠四溅。
甩了甩湿漉漉的黑发,他心情松快几分,转身回屋,见沈鱼已经起了,便道:“我要去镇上办事,顺便用饭,你若是想,可随我一起。”
听他语气干脆利索,仿佛昨日龃龉从未发生,沈鱼静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眼神已恢复成一潭平静无波的秋水。
“不了。”她慢吞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在家收拾草药。”
祁渊微顿,意外于她如此平静的拒绝。探究的目光扫过她沉静的脸庞,只看到一片疏淡。他压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只当她余愠未消。
“行,那我给你带些回来。”
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听着院门关上的声音,沈鱼眼中的平静终于化作茫然的无措。
不过,她并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这种不知所措里,日头渐高,院门外响起了刘婶子爽朗的大嗓门:“沈女郎!在家不?我来取药!”
沈鱼连忙应声,将人迎了进来。
“你家男人呢,咋不在?”
刘婶子一边等着沈鱼包药,一边絮叨开了:“昨儿个他还上俺们车马行去了呢!俺们两口子还以为是沈女郎你让他来送药的!结果这小子说没带,啧,办事不牢靠。这过日子啊,还是要沈女郎你多提点他些了。”
沈鱼包药的手猛地一顿,心头恍惚:他昨天去了车马行?
再想他今日所谓“办事”,以及昨日翻找的籍契……沈鱼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他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安排离开的事了。
“沈女郎?沈女郎?”刘婶子见她发愣,连唤了两声。
沈鱼回神,强扯出一个虚浮的笑容,声音有些磕绊,“药好了,婶子。”她将药包递过去。
送走刘婶子,沈鱼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
日光刺目。
她早猜到了,他是要走的,而且不会带着自己。
沈鱼也自知配他不上。
只是没想到,他是这般迫不及待……
镇上,祁渊先去记档登记了路引,再用一部分银钱,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兴旺的客栈开了一间上房。
从车马行直接租赁马车是无望了,但是能弄到马车的不止车马行。就像他定下这件上房不为自住,而是为了敲开客栈掌柜的房门。
最终,祁渊押了八十两,从客栈直接买下一架运送食材的半旧的青篷马车。
他盘算着,先离开渭南县,至前方稍大城镇或码头,再换乘更快的车马,或改走水路。
事情办妥,他将马车暂寄客栈后院,买了些热腾腾的肉包和烙饼,匆匆往南溪村赶。
树影婆娑,乡间小路静谧。
祁渊为求快捷,并未行在路上,借林木枝桠穿行翻跃,身形劲瘦灵活。
临近村口,他放缓速度,正欲跃下枝头步行,目光却骤然一凝——一队深衣劲装的人马从村内小路上走出来。
他眯起眼睛,那行人个个身形精悍,牵着矫健的骏马,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四周环境,眼神中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审视。
看方向,却像是从沈鱼家附近出来的。
祁渊心头警铃大作,脚步瞬间加快。
他几乎是飞奔着冲回了小院,一把推开柴扉。
沈鱼正蹲在院子里,将最后一把晒干的柴胡收进竹篓。听见院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她抬头,见祁渊神色紧绷,气息微促地立在门口,不由微怔:“怎么了?”
祁渊几个大步跨到她面前,目光迅速扫过她全身,确认她无恙后,语气沉肃:“方才是不是有队生人来过?他们找你何事?”
沈鱼见他如此紧张,有些莫名,“是来过几个人。他们说是过路的商队,有人在山上不小心被蛇咬了,看到我院外挂着的医幡,来讨了些伤药,我帮他们简单放血包扎了一下。有何不妥?”
她语气平静自然。
祁渊着她的眼睛,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
是他草木皆兵了,以为是冲着他来的。
也是,他已经在外流落半年多,要找他早来了,何须等到此时?
祁渊神色缓和下来。
沈鱼敏锐地反观着他,心头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她迟疑了一下,轻声问:“你……刚才是在担心我?”
祁渊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他迅速移开视线,下意识地否认,“担心?我只是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误了我的事。”
树影沙沙,云影漫移。
沈鱼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低下头,继续整理竹篓里的草药,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无波。
“嗯,我想也是。”
第26章
◎名义夫妻◎
之后的三日,小院笼罩在一层微妙的薄冰之下。
沈鱼几乎将自己缩在厢房一隅,捣药、看书,刻意避开那道身影。
祁渊则或是出门不在,或是独自于院中沉默地逗着黄将军。
虽夜间仍同住一屋檐下,二人之间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保持着微妙的互不打扰。
祁渊有时觉得,沈鱼在刻意躲着自己。
被忽视的感觉反叫他不禁有些不习惯。
刚刚恢复记忆时的慌乱和羞怒早已平复,如今被冷落数日,祁渊静下来再想,也会觉得自己同沈鱼置什么气?
她不过一个贪图温暖、涉世不深而又行事大胆的孤女。
只是沈鱼总不理他,他也不知如何拉下脸同她说。
那日沈鱼仰头拼着把性命给他也要争口傲气的模样还在眼前。
倘若他主动,岂不显得他理亏,更涨这小娘子的气焰?
且两相沉默间,他始终猜不到沈鱼在想些什么,可对方清冷冷的眼睛似乎总能将他看穿。
这奇怪的感觉更叫他张不开嘴。
如此挨到第三日,晌午,天穹低垂,铅云密布,闷窒的空气仿佛凝滞,一丝风也无。
村口树下,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停当,客栈小二笑容满面,手执缰绳与祁渊交割剩余待付的银子。
祁渊检查了车辕轮毂,拍了拍略显瘦削但精神尚可的马匹,将车缓缓拉回沈家小院。
他入院子的动静不小,可房中人却始终不露面。他知道,她是还在躲着。
此刻,祁渊立于院中,指执着绳子两端裹缠树干,手指翻飞,盘错有致的绳结在他指尖成型,一如他这几日逐渐厘清的思绪。
他已想定,虽不是上上策,但此去一行还是要带沈鱼。
至于京中可能的非议……只要她肯配合,他自有万全之策。
祁渊想,这没什么好不答应的,他会有对二人都有利的说辞。
而厢房内,沈鱼正对着一张粗糙的草纸怔忡出神。
自遥遥望见祁渊拉马车进院子的那一刻,她便掏出这张纸,研了墨。这会儿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未落。
她知道祁渊要走了,大张旗鼓,毫无留恋。
心底某个角落,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期待萌生,“他会带自己一起走吗?以什么身份?”
这念头甫一升起,便被更强烈的自尊狠狠压下。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沈鱼目色也沉沉。
她指尖无意识婆娑着粗糙的纸面……
罢了,总要给自己一个彻底死心的由头。
她深吸一口气,绣鞋踢起裙裾,步出房门。
祁渊手中绳结恰好落定最后一扣,抬眸,正见那抹纤细的身影行至院中。
一个意态疏离,一个步履迟疑,两人在沉闷的天光下相遇,同时开口:
“你……”
祁渊收声,下颌微扬,示意沈鱼:“你先说。”
他等着她询问。
沈鱼抬眸,视线落在那道颀长身姿之上,阴郁天光衬得他更加遥远,不可触碰。
她压下喉间的滞涩,“要走了吗?”
祁渊颔首,“明日启程。”
那句“那我呢?”在沈鱼舌尖滚了滚,还是咽下。
难堪的冷遇她之前已尝过,实在没必要再经历一次。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再无言语,转身便回了屋,落笔已没有犹豫。
祁渊微诧于她的平静,转念一想,该说的早说了,她必是打定主意要跟着,自然无需多问。遂也回房打点行装。
左不过两三件衣服,祁渊动作很快。
瞧他收拾行李,沈鱼也无声加快手笔。
她先一步来到祁渊面前,眼眸轻扫衣柜,空旷的柜子中,只剩一个小泥人孤零零的站在那儿。
看来也是不打算带走的。
沈鱼坦然吐了一口气,抬手,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递到他眼前。
祁渊垂眸,眼前纸上罗列满满当当药材:纸上罗列着密密麻麻的药材名目:老山参切片、七叶一枝花、生地黄、当归、黄芪……皆是滋补之物。
“都是当初为救你性命所用。”
沈鱼指尖蜷了蜷,纸面也跟着轻轻抖动,“自把你从山上带下来,你也为我做了不少事情,劈柴担水,食宿便抵了,成亲的事情,”她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要那么颤抖,“是我一厢情愿,不与你算,把这些药钱结掉,你我就算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四个字,沈鱼说的有些艰难。
随她声音,祁渊视线也一路下移,那一页纸最下面小账本一样写着一个:总计四十五两。
沈鱼抿着唇,神色倔强。
她知道,对方要走,自己强留着也没意思。不如做些实在打算。
他身份那么尊贵,本事这么大,短短几天弄来这马车,应该不会欠自己这些银子。
沈鱼心中轻叹,马车很贵吧,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马车,连渭南县也没出过,对方却可以轻松弄到,说走就走。
她见祁渊不说话,再抬高那纸,“用量价钱尽可自己算,没多要你的。”
祁渊不动声色接过纸张。
以前在军中,他是从不管这些草药价格的,参军判官自会安排妥当,不过在沈鱼家这些日子,倒叫他对这些草药生意有了更多了解。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身上伤的多重,清楚这些药材的价值和沈鱼倾注在自己身上的心血。零零总总,日积月累,四十五两,实在不多。
他以为她定然舍不下投入的心血还有那一夜的雨露之情,必是打定主意要跟着自己的,却是他想岔了。
此刻再看沈鱼紧绷的小脸和眼底极力掩饰的黯然,祁渊心底莫名浮起一丝异样——
倒是自己小瞧了这女子的骨气。
他试探道:“你只要银子,不要随我一起去京城?”
沈鱼当他又是讥讽,也勾唇轻笑,“你似乎觉得开我玩笑很有趣。”
少女仰着头,面容冷静,唇虽翘着,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任性又执拗、脆弱又强硬,一旦看进去就挪不开眼。
祁渊手指轻动,扔了那纸,“银子可以给你,但你也要同我进京。”
同他进京?
沈鱼简直又要笑了,这命令般的语气。
“我为什么要进京?”
她脱口而出。
捕捉道那一丝重燃的怒气,祁渊不禁有些心情好,他故意道:“夫妻之实,你说的。”
多天来沉静的假面第一次露出裂隙,沈鱼恼得耳朵发红,咬牙低声:“当真无耻。”
祁渊坦然受了她这一骂。他不再兜圈子,抛出思虑周全的方案:“你随我入京,祁家会尊你为救命恩人,厚礼相待。你凭医术,在京中自立门户开间医馆,易如反掌。往后岁月,尽可由你心意。”
去京城?开医馆?
沈鱼有一瞬心动,但这些天的接触,她知道对方一定还有条件,她抬眼问:“但是?”
祁渊眸子轻眯,欣赏她的敏锐,“但是,入京之后,你须与南溪村旧识断绝往来,不得以‘祁夫人’自居。你只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只认这救命之恩,这样对你我都好。”他停顿,观察着沈鱼的反应,“你看如何?”
沈鱼沉默了。
这身份干净利落。给出的条件也极具诱惑。
沈鱼不得不承认,乍听之下,她可以换个地方有新的生活,甚至可以拥有自己的医馆。
可细细想来,恩人这身份听着尊贵,可救命之恩再大,总有还完的一天。
若祁渊日后娶了门当户对的贵女,又会不会嫌她这“恩人”看着碍眼?
且去了京城再不能回南溪村,便是彻底断了她的退路,祁渊是落得一个清净,可届时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京中又该如何生存呢?
更重要的是,若她接受了这条件,那他们之间那些经历又算什么呢?
自祁渊恢复神智起,那段日子在她记忆中已渐渐如梦一般。
倘若当真斩断过去一切,孤身远赴京城开什么医馆,沈鱼怕自己真的会忘记了,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开心的日子。
何况当初他是个傻子时,自己都没嫌弃他,他神智清明后,反倒打死不认自己?
更遑论自己又不是过街的老鼠,凭什么要为了他的名誉而尽藏出身。
沈鱼难免不忿。
她抬眸,眼睫轻颤,故意逆着他意思道:“如果我说我一定要一个妻子的名分呢?”语气带着意思挑衅。
她当真也想看看,在他心里,那段日子是否有一丝丝值得他考虑半分的价值?
祁渊没料到她会如此坚持,他向前一步,自以为体谅道:“你又何必自苦?救命恩人的身份加上祁家给你做靠山,以你的医术,在京城开医馆必定门庭若市,若遇到有心仪的人,再嫁也是好说。”
再嫁?
沈鱼觉得这话从祁渊口中说出来甚是荒谬,但对方陡然凑近的面容和气息又让她心乱不已。
她后退一步,怕自己再落入此人姣好外貌下的圈套,声音充满防备:“还是给我银子吧,对你对我都清净。”
祁渊眉头深蹙,久久未答。
关于沈鱼,他心中自有过一番较量,虽说失去记忆的那段日子所发生的事情非他本意,但既做下了,便不应甩手不管;
且自洪曲追杀自己的人来头不小,此番回京,必再掀波澜,留沈鱼在这偏僻村落,无异于置她于险境;
加之……虽不愿承认,但沈鱼曾经对他真情实意的好和他心底深处一种模糊的、讲述不清的感情,或许也占了那么一丝分量。
总之他不能放任沈鱼一个人留在此地……
外头一声闷雷。
倏然,祁渊启唇轻道:“可以。”
沈鱼一怔,安静不解地看着他。
她没想过祁渊会同意,也没想过真的要跟他走。
乌云缓动,似带来一丝透气的风。
一时间,试探成了认真的角力,反叫沈鱼不得不重新打算起来。
倘若她真能有这个名分呢?
有了名分,祁家对她的庇护才更长久、更理所当然。
这样一来,不管在南溪村还是在京城,他们都是夫妻,自然也就没了不可与旧人来往一说。
甚至日后若真起了离开的心思,一个“和离的将军夫人”,也比一个“被祁家养过的恩人”更有底气。
憋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织成一片如柱倾泻的水帘。
雨声密密麻麻,似抒发压抑已久的畅意。
不过,单有名分还是不够。
一种神使鬼差的催使下,沈鱼继续试探:“你不可以纳妾。”
祁渊暗嗤,他心有所属,娶妻已是权宜,纳妾更是无稽之谈。
不过……有沈鱼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挡在前面,倒省了他许多应付的麻烦。念头一转,这于他,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可以。”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这个心思百转的小娘子,倒想看看她还能提出什么条件。
沈鱼:“既是妻子,我便有堂堂正正的身份。南溪村是我长大的地方,这里有我的朋友邻里,你不可限制我与他们往来。”
她停顿一下,目光扫过墙角蜷缩着躲雨的黄狗,“还有黄将军——我也要一起带走。”
祁渊无不答应。
沈鱼抿了抿唇,继续道:“那四十五两银子,你还是要还我。”
祁渊哭笑不得,他饶有兴味,看见沈鱼眼底重新燃起的,狡黠而固执的光芒,声音中有一丝自己也没发现的轻松,“我祁渊从不欠人银两。”
“还有,”
沈鱼后知后觉地补充,“我与你只做名义夫妻,那便井水不犯河水。你……不得碰我。”
祁渊这下当真笑出来了,“这你放心。”
放心?
沈鱼不放心。
祁渊虽和那傻子性情不一样,可男人岂有不好色的?
那傻子不过是他失去神识时候的本性体现。
沈鱼暗想。
眼下,她沈鱼的身份、梦想中的医馆、将军夫人的名头、恣意行事的自由,她似乎全都得到了,这种唾手而得又让她有几分飘忽不定的茫然。
她谨慎道:“空口无凭,你立字据。”
祁渊淡声:“我说话从不食言。”但见她疑心得紧,便捡起那张草药单子,就在那背面执笔挥洒。
沈鱼看他一笔一划,目不转睛。
他则边写边看着沈鱼眼底一片灼灼志气。
思及家中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姐,娇蛮任性的小妹,还有京城势力繁杂的家族往来……
他自认这个将军夫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还要开医馆?
如此野心,可当心吃不下来。
至于什么井水不犯河水,祁渊暗笑。
——那是她最不需要担心的。
第27章
◎未散尽的轻快◎
雨下了一夜,没个停歇的意思。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窗棂,将沈鱼从浅眠中唤醒。
天还没透亮,屋内昏沉。
房间里,祁渊已经不在。
沈鱼撑起身子,望着地上空荡的被褥,已习惯了这人总是神出鬼没。
她坐回床上,抱着膝盖,安静发了一会呆。
昨日与祁渊对峙的一腔孤勇随夜雨冲刷已经消失大半,眼下远行在即,她缓缓回神,找回一些现实感,起身下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青灰色天光和一盏摇曳的油灯开始梳洗。
昏黄灯光映在她单薄侧影上,沉默而忙碌。
几件夏衫、秋衣,常用的医书,零散首饰,积攒的几两银子,还有她的药箱……
此去山高路远,沈鱼拉开柜门,想再翻检些厚实的衣物出来。
柜门吱呀开启,角落里那个小小的泥人便撞入眼帘。
红袄绿裙,笑咪咪的,安静站在那儿。
沈鱼不自觉拿起,指尖婆娑粗糙泥胚,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微弱的暖意。
“收拾好了吗?”
低沉声音蓦然自身后响起,打断她的思绪。
沈鱼指尖一颤,泥人差点脱手。
她回头,见祁渊不知何时立在窗外,高大身影几乎堵住所有光线。
他抱臂倚在窗框上,目光扫过摊开的衣物,眉头微蹙:“按路程算,抵京应是秋末。夏衫足矣,秋冬衣物届时再置。”
沈鱼没应声,只对着稍显空荡的柜子说:“这东西我可以带着吗?”
柜门遮挡,祁渊看不真切,只淡淡道:“随你,要紧的零碎便带着。”
“罢了。”
沈鱼像是瞬间失去了兴致,她抬手,将泥人轻轻放回原处,探身道:“你问我何事,可是要出发了?”她手上动作不自觉加快,“我马上就好。”
祁渊语气疏懒:“不急,先吃饭。”
沈鱼微怔,天未亮透,哪来的吃食?难道他一早不见人影是去买吃的?
祁渊只叫沈鱼好了便到堂屋来。
沈鱼应下。待她来到堂屋桌前,打眼一看,才恍然,什么买饭,不过是一碗清粥,一碟咸菜——那咸菜还是她闲时自己做的。
她顿了顿,指着那碗清粥,“这……你煮的?”又看向咸菜,“我还当祁公子家世显赫,出手必是山珍海味,谁知竟翻我灶房里的存粮。”
祁渊已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姿态随意地夹起一筷子咸菜:“不空着肚子上路便好。”
他随意吃着,对粗陋饭食并无挑剔,却也谈不上享受,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任务。
沈鱼则吃得心不在焉,此去匆忙,是来不及和辛夏他们好好道别了。
饭毕,雨势渐小。祁渊到院子里整理马车油布,沈鱼则回到房中,翻出笔墨纸张。
她匆匆研墨,只简单写下“沈鱼携夫远行,落脚后再寄信。勿念。保重。”寥寥数字,压在堂屋的方桌上最显眼的位置。若有人来寻她,自会看见。
做完这些,她站在屋子中央,目光缓缓扫过这生活了十八载的方寸之地。
土墙斑驳,实在破落。非是她不爱惜,只因爹娘去了后,她无力修缮,也固执地想留着旧时的模样。
眼下要走,沈鱼并没有多少悲戚,只觉得可惜了那些带不走家什书卷。
不过一盏茶光景,檐外的雨声又淅淅沥沥地密了起来。
沈鱼走到檐下,望着连绵雨幕问:““雨又大了,还要冒雨走吗?”
祁渊正站在院中,闻言抬头望了望厚重如铅的云层,眼睫轻眯,又垂首感受了片刻风向,语气笃定:“不必。雨势将收,午后动身。”
得知尚有半日光景,沈鱼心中一动。
她转身回屋,费力地从床底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摞摞已久不翻阅书卷,有些纸页已然泛黄。
这些大部分是辛夏长年累月从江韶柏家中“借”出来给她解闷的。
她蹲下身,细细挑拣,选了些正经的典籍,还有几本难得的谈古论今的抄本。她想,放在家中也是给虫蛀了,不如送去给邓墨,全都念进他肚子里才好。
沈鱼记得,她还欠着邓墨一套银针的回礼。
她抱起书来往外走。
院中,祁渊见她怀中高耸的书卷几乎与鼻尖平齐,走得摇摇晃晃,眉毛寻味地微挑,闻明原由后,倒是爽快道:“如此多送过去,反显潦草,我帮你挑拣些合用的?”
沈鱼抬眸反问:“你不是武夫吗,还懂这些文章?”
她心底想说的实际是:你竟有如此好心?
祁渊双手背在身后,胸膛微挺:“京城士族子弟,讲究文武双全。”
沈鱼被他这自得的神气唬住了一瞬。
后来沈鱼才知道,祁渊读书其实平平,只因上头有个读书痴迷的大哥,他跟在后头被日日夜夜念叨,这才对这些书籍经文如此熟稔。
总之,眼下,沈鱼半信半疑地将那摞书递了过去。
不一会儿,一臂高的书被分作四小垛。
“迂腐老派的陈腔滥调,深入浅出的入门经典,剑走偏锋的异端杂说,还有晦涩难懂的玄奥专著。”
他长手一挥,指点江山般,“你这友人是考秀才?那前两种足够。若还有志于更高功名,后两样也得读。”
沈鱼若有所思点头,眸子一转道:“你倒是能编,怎么不入翰林。”
祁渊抱臂,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一群老学究,说不过他们,声音稍大点就喘不上气手直哆嗦,惹不起。”
沈鱼听着这些轶事新奇,被他逗得轻笑。
是她这些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祁渊的话音一顿,垂眸看她。
沈鱼也立刻意识到不妥,飞快敛住笑意,垂下眼睫,重新低眉顺眼,仿佛刚才那一瞬的鲜活只是错觉。
她不该笑的,尤其是在他面前,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她应该继续苦着脸才对。
沈鱼低头,故作忙碌地把四垛书重新归拢成一摞,“看来我选的也皆是可用的,那便还是都给他送去。”
祁渊:……
他看着沈鱼手臂的袖子被书页卡了上去,纤细腕子擦在书籍棱子上已爬上一层粉色,沉默一瞬,还是伸手从上面拿走了大半的书,又探身从墙角抄起那把桐油伞,“喀啦”一声撑开,堪堪遮在两人头顶上方,“走吧。”
沈鱼惊诧抬眸,一双杏眼睁圆,不解地看着祁渊。
“莫要淋湿了书。字迹晕开便无用了。”
祁渊避开她的视线。
桐油伞下,沈鱼有些局促,没注意祁渊避开得刻意,她认同地点点头,与祁渊一同步入细密的雨帘。
乡路泥泞,所幸邓大娘家不远。
约莫一炷香功夫,二人行至一道低矮院门外。
祁渊识趣停下脚步:“我在外头等。”
沈鱼点点头,抱着书卷进了屋。
邓大娘正就着窗光纳鞋底,见沈鱼冒雨抱来这么多书,惊得针都差点扎了手。
沈鱼简短说明赠书之意,顺带提了自己今日便要离开南溪村。
邓大娘听得一惊一乍:
“这么多书给墨儿!沈女郎,你太客气了!那银针算什么值钱的!
“要走?怎么突然要走?好好的,去哪儿啊?可是跟你男人一起?”
她又唉声叹气:
“你走了,我们这些老妈子有个头疼脑热的,找谁去?”
“县里诊金贵,也没你看得仔细,这下可少了个大方便!”
沈鱼含糊应付着关于祁渊的询问,只说她积攒的许多草药带不走,都收在家中斗柜里,乡邻们若不嫌弃,可以在县城开了方子后,找个懂行的去她家自取,也算不辜负了那些药材。
邓大娘眼中涌上欣慰,拉着沈鱼的手保证:“女郎你放心,这书我一定给你带到!”她想起什么,一拍手中的鞋底,“说来也巧,这鞋底就是帮墨儿他娘纳的,待会儿我就送过去,顺便让他来取。”
沈鱼点头,起身告辞。
邓大娘满脸不舍,一路送到门口,看见雨中撑伞等待的祁渊,雨水顺着伞沿滴落。不知怎地,邓大娘此刻觉得,这“傻子”不说话的样子,身姿挺拔,眉目沉静,倒真是一表人才,比自家那文弱的墨侄子看着和沈女郎更登对些。
只可惜……好日子刚顺当点,沈女郎竟要走了,真是世事难料……
雨幕里,沈鱼又与祁渊共乘一把伞回去。
小小桐油伞让二人不得不靠近,近到能闻到彼此身上清浅的气息和雨水的微腥。
没了书本作筏子,他们又回归到稍显沉默的状态。
手上空了,沈鱼反而走得更不自在,几乎快要不知道该怎么迈步了。肩膀淋湿了一些,她却浑不在意,甚至再挪出去了半步,只想和祁渊拉出个空隙。
好在祁渊一手撑伞,一手背在腰后,全然没理会她自顾自的挪出,只把伞撑得笔直,目不斜视,看着脚下泥泞的小路。
沈鱼悄然松了口气,感念他这份不近人情。
在她身侧,祁渊的眸子不动声色地微转,将她那细微避让又松了口气的样子尽收眼底。
他发现自己总能轻易捕捉到她这些微妙的动作,仿佛成了某种习惯
这不是什么好习惯,日后须得改掉。祁渊暗自决定。
回到院中,他刚将伞尖的水珠在门槛上磕净,外头哗地一声,雨势又陡然变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沈鱼看着泼天雨幕,又看看檐外灰沉沉的天色,狐疑地问:“你说雨会停的,可准?这天色……看着不妙,不如我们明日再走?”第一次出远门,又是这样的天气,她不免害怕。
祁渊看也没看那天,只笃定道:“午后定能放晴。”
利落语气莫名给了沈鱼一丝安定的力量。
她耐下性子等着。
左右无事,沈鱼回屋再检查一遍有无遗漏。
衣物,钗环,碎银铜贯,药箱和必备的一些药材……目光落在箱底一个小巧的胭脂盒上……
这是成亲那日得的,后来便没再用。以后要进那高门大户……气势总不能输。
沈鱼抿了抿唇,将那胭脂盒也塞进了包袱。
环顾满屋,她目光又定定落回那泥人身上,看了良久终是未再拿起。
午后。
雨势果如祁渊所言渐歇。
二人听着细碎雨声又用了一顿简单的饭。饭后,天际只余零星如雾的雨沫缠绵。
沈鱼心下称奇,不由多看了祁渊一眼,这人竟真能断准天时?
祁渊却似浑不在意,只抚着马鬃,喂马儿吃菜洼里的萝卜缨子,动作带着一种与这农家小院格格不入的从容。
稍顷,他将套好的青篷马车停在院门外。
沈鱼随至门外。
桐油伞落在院子里,黄将军亦还拴着,祁渊示意沈鱼先行登车,自己则折回院中收尾。
沈鱼依言,伸手攀住冰凉的车辕。她深吸一口气,略显生疏地抬脚去踏那车板。
这车舆看着寻常,登车却需些巧劲。她初次不熟,裙裾一角竟钩在轼前雕花木柄上。
钩挂之处自己难以调整,最好唤人搭手。
可出于不想被嗤笑,不愿在他面前露怯丢脸的念头,沈鱼抿唇未语,只屈身车前板上,默默与被钩住的裙衫周旋。
幸而钩挂不深,她在祁渊返回前整理好衣服,额角沁出一层细汗。
这厢,沈鱼正欲俯身钻进那略显幽暗的车厢,前头泥泞的小路上却传来一阵急促不稳的脚步声。
“沈、沈女郎……等等!”
沈鱼闻声,侧身探出车帘。
却见是邓墨气喘吁吁地奔来。
他额发贴于苍白潮红的颊边,单薄的身子摇晃着,扶着路边的树干才勉强站稳,胸膛剧烈起伏,连话都说不完整。
院内,祁渊也听到这声响,他闻声望去,目光在邓墨脸上停留片刻,只觉得这张脸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此时他已经收好桐油伞,却莫名不想横插进那正交谈的二人之间,便牵着黄将军于檐下斜立着,冷眼看了起来。
邓墨奔至车前,仰头看着车上的沈鱼,气息未平:“沈女郎……我……”
沈鱼惊讶地看着他:“邓公子,你怎么跑来了?”
邓墨用力平复着喘息,声音带着奔跑后的沙哑:“听闻女郎今日远行……特来……特来道别……”
沈鱼觉得奇怪,她自忖与邓墨不过几面之缘,何至于冒雨专程相送?
邓墨似窥见沈鱼迷惑,声音微涩,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斟酌:“女郎……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鱼见邓墨目色真挚急切,便点点头,小心地下了车。
二人一起走到路边树下。
槐树枝叶犹带雨珠。
邓墨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莫大的决心,“女郎是否可记得,那日在县里看社戏,我曾言……瞧着女郎面善?”
沈鱼点头,她是记得有这么回事。
邓墨又道:“后来我想起来,其实我与女郎第一次见面,是在山上、女郎救人的时候。”
沈鱼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邓墨遂将那日所见,娓娓道来。
在邓墨口中,沈鱼简直以弱质之躯行惊人之举,在那样的险境下,毫不犹豫地救人一命,还将人带回家安治……
沈鱼听得惊讶,没想到自己的行径竟然有人看见。
不过,她还是不知道邓墨来找自己说这事是为何。
邓墨垂下了头,声音带着自嘲和苦涩:“我……我自知禀性怯懦,优柔寡断,读了这些年圣贤书,功名却屡试不第……常被人讥讽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也确实无用,有时被人轻慢了,也不敢大声争辩半句……”
他倏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鱼,又飞快地避开,声音凝涩:“可是,见女郎身处那般艰难境地,以一介弱质,竟能临危不惧,救死扶伤,后来又在江家那样惊天一闹,其间勇气……实在令邓墨无地自容……我若能得女郎性情中三分……恐怕……恐怕今日境地该当不同……”
他顿了顿,认真道:“今日得知女郎要走,思来想去,还是想和女郎说出这些,也算你我相识一场。”
一番话,情深意切,激起千层涟漪。
沈鱼全然怔住。
她从未想过,在这方闭塞乡野,一仅仅几面之缘的人会默默注视着她,将她那日救人之举刻印于心,更视她为勇气的微光。
一股暖意涌上,甚至让她鼻尖有些发酸。
原来自己救了那傻子的事情,并非只有她自己念念不忘。
如此想来,那一切……似乎也不算太糟。
她看着邓墨那双因激动而明亮的眼睛,被理解、被认同的触动让她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她郑重而温声道:“邓公子言重了,沈鱼愧不敢当。公子沉潜内秀,心志坚韧,今日既明心志,他日必非池中之物。”
邓墨面颊飞红,被她的话语鼓舞,用力点了点头。
他还欲再问:“不知女郎此行,是去……”
沈鱼还未答,一声狗吠却将二人交流打断。
“汪!”
沈鱼回头,只见祁渊面无表情,一手抱着那把桐油伞,一手牵着躁动不安的黄将军,立于门首。他身形高大,目光沉沉地扫过树下的两人,
邓墨登时自觉局促。
虽无事发生,可毕竟他与沈鱼彼此之间有过相看,面对这男人,虽知道他痴傻懵懂,亦不免尴尬。
他脸上红白交错,匆忙对沈鱼揖了一礼:“女郎珍重!邓墨……告辞!”
沈鱼也正要还一揖礼,邓墨却已经转身疾步离去。
她面色无辜看着,只当对方内向太过。
不过,邓墨这一番剖白,确如清风轻浮湖面,让她心情明朗起来。
沈鱼脸上还残留着浅浅的红晕和未散的笑意。
她抬头,素手微伸,手心向上,承接了一会儿,“雨停了?”又转身向檐下,俯身去抱起黄将军,先把它送上车前板,自己再攀上去。
这一次她轻驾熟路,行动利落。
临钻进车厢前,祁渊蓦然开口,声音带着探究:“你们聊了什么?”
沈鱼满心沉浸在那番话带来的触动中,只随口应道:“没什么,寻常话别。”声音平静温和。
祁渊听后沉默了一瞬。
他看他们两个人都脸色薄红,两个人都姿态扭捏,她现在又心绪颇佳,他不觉得那是寻常话别。
不过,也与他无关就是。
祁渊心底淡淡掠过这个念头,正待扬鞭,却又动作一顿,觉得哪里不够痛快。
他扭身,掀开车帘。
沈鱼正坐在车厢内,低头抚弄着黄将军毛茸茸的脑袋,她闻声缓缓抬眼望来,眼中还带着一丝温软。
祁渊目光在她白净透红的脸庞上盘桓,倏然淡声问:“婚书,你可带着?”
沈鱼抚弄犬首的手一滞,不知道他突然问这个是何用意。
若是说带着,岂不显得她好似还有什么妄想心思?
若是说没带……
可她确实贴身收着。
邓墨带来的那点儿轻松悉数散去,沈鱼只觉得又被架在了火上,骑虎难下起来。
慌乱、羞窘、强装的镇定。
祁渊将她瞬息变幻的情态尽收眼底。
他语气平淡地补道:“若没带就下去拿,通关时我有路引,你就用婚书证明是与我一道。”
沈鱼如蒙大赦:“带了带了……”
祁渊轻哼,不再看她,掣着缰绳的手利落一抖:“驾!”
青篷马车碾过湿漉漉的泥地,朝着漫天初霁、云霞初染的天际驶去……
第28章
◎去凑了什么热闹◎
远山如黛,田埂朦胧。
狭小的车厢内光线昏沉,唯余祁渊的背影透过布帘缝隙,拓下沉默而挺直的轮廓。
马蹄踏过土路的单调声响和偶尔扬起的鞭哨在寂静中回荡。
初时,官道两旁尚是田野村落,后来途径些乡野小镇,二人便停驻片刻,补充了干粮清水,旋即又踏上路途。
日夜兼程虽令人疲惫不堪,沈鱼却因沿途景致新鲜,倒也不觉乏味。
约莫半月颠簸,风尘仆仆的马车终于抵达了此行的首座大城镇——川州。
巍峨的青砖城墙如蛰伏的巨兽盘踞在地平线,投下森然的阴影。
高耸的城门洞开,人流如织,车马喧嚣。衣兵丁手持锃亮长矛,眼神锐利盘查着每一个进出的人,肃杀之气令人不自觉地屏息。
顺利入了城郭,里头更是另一番天地。
宽阔的青石板路可容数车并行,光滑的石面被无数车辙和脚印磨得发亮。两旁商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幌子上墨迹淋漓,争奇斗艳,书写着“酒”、“茶”、“绸”、“药”。
声色味交织成洪流,冲击着沈鱼的感官。
她知道,在这里,他们要从陆路换成水路了。她看得新奇,忍不住一次次掀起车帘,后来干脆坐到车前板上。
车前,祁渊微微侧首,声音低沉平稳:“车里闷?”
沈鱼只含糊应了一声“嗯”,目光早已被街景牢牢吸住。若非位置狭小,她真想将黄将军也抱出来,让它那乌溜溜的眼睛也见见这世面。
人声鼎沸喧嚣。
每每看到新奇事物,沈鱼总忍不住侧目偷觑祁渊的反应,想看他是否留意,是否也觉有趣。
然而,祁渊始终一副冷峻淡然的模样,薄唇微抿,眼眸平静地注视前方,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寻常风景。
一身素衣的少女心念微动,微妙的倔强悄然升起。
她挺直了原本因好奇而微微前倾的柔软脊背,下颌微微抬起,绷紧小脸,也学着装出一副“不过如此”的平静表情。
只是那双过于明亮的眸子,终究泄露了心底的雀跃。
祁渊其实早已觉察到沈鱼那份按捺不住的好奇,他知道她每一次掀帘,每一次侧目。他沉默着,等沈鱼让他停下逛逛,或者问他关于这些市集的问题。
然而,直到马车在车马行前停当,沈鱼都没开口。
车辙声歇,沈鱼默默收回了探看的目光。
祁渊面无表情,率先跃下马车。
长腿落地,动作利落。
他伸手,欲让沈鱼扶着自己也下来,然而他手还未完全抬起,沈鱼已然扶着车框,轻巧地一跳而下,落地时,粗布裙摆荡开一个小小的弧度。
祁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的莞尔,随即恢复如常。
他心想,看看她这份难耐的好奇,还能再压抑多久。
车马行前行人众多,祁渊牵过马缰,走进行当与掌柜交涉。
沈鱼则牵着黄将军在门口石阶上安静等着。
黄将军支棱着耳朵,好奇地四处张望。
周遭热闹非凡,挠得沈鱼心痒难耐。见祁渊与掌柜交涉一时不能结束,她终于按捺不住,牵着黄将军,亦步亦趋融入到这汹涌的市井人潮之中。
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熟稔此地的旅人。
布摊前,各色绸缎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光,沈鱼指尖拂过光滑缎面,守摊的大娘立刻热情招呼:“苏杭来的花布,颜色最鲜亮!扯一块做身新衣裳,保准俊俏!”
包子铺前,热气蒸腾,白胖胖的肉包子散发出诱人的荤香。系着围裙的大伯嗓门洪亮:“刚出锅的肉包子嘞!皮薄馅大,香掉牙!女郎,尝一个?”
沈鱼不敢随意搭话,只抿了抿唇,摇摇头,继续好奇地左顾右盼。周遭的一切都让她目不暇接,眸子因兴奋而愈发黑亮。
她一路走马观花,直到瞧见一位须发皆白、背着药箱的老者,正蹲在街角给一个满面愁容的妇人怀中的孩子看诊。
那孩子约莫三四岁,小脸通红,哭闹不止。
沈鱼忍不住驻足,目光落在那孩子裸露的小胳膊上。
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红色风团惹眼。
她忍不住轻声插话,“老师傅,这孩子可是得了风疹?瞧着还有几分毒热在里面……”
老者抬头,浑浊却清明的眼中带着讶异,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姑娘:“女郎也懂岐黄之术?
“略知一二。”沈鱼微微颔首,随即就孩子的症状又开口:“瞧着疹色鲜红密集,肿势甚急,且口唇微肿,呼吸略促,有内迫咽喉之势,需尽快疏风清热,凉血解毒……”
老者连连点头:“女郎年纪虽轻,倒通岐黄精要,见解不俗啊!”他面露赞许之色。
沈鱼白皙的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见老者认同,又热络地说了几味治疗风疹毒热的草药。
那老者闻言却哈哈一笑,带着几分无奈:“女郎说的方子对症是对症,就是药味贵重了些,还是用些实在的土方法,比如鲜马齿苋捣烂外敷,配点蝉蜕、薄荷煎汤内服,更便宜见效。”
原来这老者是个云游四方的游医,深谙诸多价廉效验的民间偏方。沈鱼则偏重医书典籍上的理论,且不知这繁华之地的药价可与南溪村不同。
二人一见如故,旁若无人地交流起来,从症状到方剂,再到小儿饮食要点。沈鱼思路清晰,对老者的经验之谈也能提出见解,老者频频点头,眼中赞赏愈浓。
就在这时,一个刺耳声音斜插进来,打破了这份和谐:“嗤——哪儿钻出来的乡下丫头,也敢在这儿班门弄斧,指点老郎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只见一个身着光鲜绸缎长衫、手持描金折扇的年轻男子踱步过来,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轻蔑。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丁模样的随从。周遭摊贩行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
老郎中皱紧了眉头,面露不悦。
沈鱼迎上那轻佻的目光,倒不气他言语无礼,只觉得莫名其妙,清澈的眸子里带着纯粹的疑惑:“你是何人?”
男子“唰”地一声展扇,动作刻意浮夸,下巴微抬,朗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奇!”
沈鱼这才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位王公子,医者仁心,济世救人,只论医术高低,不分出身贵贱。”
自称王奇的男人眼神更加轻蔑,他扫过沈鱼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哼!瞧你这穷酸样,怕是连风疹和天花都分不清!我看你是想借机讹诈这可怜妇人几个铜板吧!其心可诛!”
沈鱼秀气的眉头蹙起,声音冷了几分:“风疹天花,形色病势相差甚远,即非医者,稍加留心亦能分辨。王公子此言,未免太过武断。”
“嗬!嘴还挺硬!”王奇用扇子遥指着沈鱼,挑衅道,“那你倒是说道说道?何为风疹,何为天花?分别又当如何医治?说得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便信你几分!若说不出,便是招摇撞骗!”
他声音拔高,引得周围看热闹的人更多了,目光都聚焦在沈鱼身上,等着看她如何作答。
沈鱼抬眼仔细看了他一下。这人穿着皆是绫罗绸缎,腰间佩玉、扇坠也是好玉,气度像是富贵人家子弟,只是说话刻薄极了,还一副直言仗义的模样。
沈鱼心中厌烦,不欲与他多费口舌,只冷冷道:“瞧你前头所言,便知你于医理一窍不通。外行强充内行,还要妄加指点,我同你说了,也不过是对牛弹琴,徒费口舌罢了。”
她声音清越,比喻直白,周围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王奇面色霎时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尴尬与羞恼交织。他当众受如此奚落,待要再辩,沈鱼已不欲纠缠。
她望了一眼车马行方向,见祁渊似乎已谈妥正朝门口走来,心中微急,俯身快速对老郎中低语了几句,言罢转身欲牵黄将军离开。
“休走!”王奇见她要走,哪里肯依,手指直指沈鱼脊背,“庸医害人,大家莫信她胡言!”
一直安静的黄将军察觉来着不善,立刻弓起背脊,颈毛炸起,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呜”声。
王奇下意识地把手猛地缩了回去,脸上闪过一丝狼狈。
沈鱼行医多年,虽在乡野,却因医术精良颇受敬重,何曾被人当街指责为“庸医”?
泥人尚有三分性,她心中也生出几分真火气。
沈鱼停住脚步,转过身,目光直直刺向王奇,声音冷冽:“目无疾苦,妄加指责阻人施救,此非仗义,实为作孽!”
言罢,她不再停留,拉起黄将军的绳子,匆匆拨开人群,向车马行快步走去,留下身后一片议论纷纷。
老郎中捋着胡须,转向那半路杀出来的锦衣男子,语气平和:“这位公子,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这位女郎于儿科一道,确有见地,老朽亦受启发。”
这下王奇脸上彻底挂不住,用折扇狠狠点了点沈鱼离去的方向:“牙尖嘴利!下回撞见,定要好好教她规矩!”说罢悻悻然拨开人群,也遁入喧嚣。
沈鱼并未听到王奇那番狠话。她远远瞧见祁渊已站在车马行门口,目光似乎正投向这边,忙敛去脸上的怒色,快走几步。
祁渊缓步走近,目光在她微红的脸颊和尚未完全平复的气息上停留了一瞬,状似无意地问:“去凑了什么热闹?”
沈鱼立刻又戴上了那副平静自持的面具,目光低垂,看着黄将军的头顶,语气刻意放得平淡无波:“没什么,就在这边儿随便看看,没走远。”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般大惊小怪,更不愿让他以为自己初来乍到就惹上了麻烦。
祁渊也不追问,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接受了她的说辞。
“走了。”他简短道。
二人步行前往目的地。
随着青石板路渐窄,空气中湿润的水汽愈发浓郁,人声也由市集的嘈杂,逐渐转变为另一种更粗犷、更繁忙的喧嚣,他们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重要渡口——东川渡。
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河面宽阔,黄色河水翻滚着,卷起浑浊的浪花,气势磅礴地向远方奔流。巨大的木船停泊在宽阔的河面上,桅杆如林,高耸入云,帆影蔽日。
空气中充斥着河水、鱼腥、汗味和桐油混合的浓烈气息,有的船只满载货物,船身吃水很深,正待启航;有的则靠在码头,苦力们喊着震天的号子,正奋力卸货;衣着光鲜的商贾在岸边高声谈笑,指挥仆役;穿着奇装异服、操着不同口音的行人更是随处可见。
包着头巾的异域客商、风尘仆仆的江湖艺人、身背书笼的学子、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汇成一片蓬勃粗粝的画面。
祁渊叮嘱沈鱼留在原地看行李,自己走向码头边一群正围在一起大声交谈的船老大,去交涉船期和价钱。
沈鱼百无聊赖,目光又被渡口一角的热闹吸引过去。
一位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手艺人坐在小马扎上,枯瘦的手指正飞快地揉捏着一团彩色的面团。
搓、挑、剪,不过片刻功夫,一只栩栩如生、鳞片分明的赤红鲤鱼在他指尖活灵活现。那鲤鱼仿佛下一刻就要摆尾跃过龙门,围观孩童妇人啧啧称奇。
沈鱼也看得入了迷,她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手艺。
她忍不住走近些,看着老人又捏了个憨态可掬的绿毛龟。
老人暂歇抬头,见面前停了个面善清秀的女郎,咧嘴一笑,露出缺颗的门牙:“女郎喜欢?”
沈鱼由衷点头,声音里带着一种真诚欢喜:“真好看,活灵活现的。川州真是个好地方,处处有能人。”
“嗐,”老人手上动作不停,又飞快地捏起一团绿面团,“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吃饭本事,混口饭吃罢了。”
他见沈鱼面色新奇,便来了谈兴,一边手指翻飞地捏着,一边扯着嗓子道:“瞧女郎像是外乡人,可知后天就是咱们东川渡一年一次的‘龙王祭’?那可是个求风调雨顺、行船平安的大日子!到时候这渡口才叫真正热闹!舞龙舞狮,唱大戏,放河灯灯祭河神,十里八乡的人都往这儿涌!我这小摊,也得赶着捏些应景的玩意儿哩,龙王爷、鲤鱼跳龙门、虾兵蟹将……”说话间,他手指灵巧地挑、压、捏,一个惟妙惟肖、张牙舞爪的小龙头已初具雏形。
沈鱼想象着那万民齐聚的盛况,眼底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向往。
她身旁,一位挎菜篮的大婶笑眯眯看着她,又望望不远处正与船老大说话的祁渊,忍不住扬声招呼:“哎哟,这位相公!你家小娘子这么喜欢老刘头的面人儿,你就给她买一个呗?老刘头这手艺,可是咱们东川渡响当当的一绝,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喽!”
“相公”和“娘子”的称呼穿透喧嚣,清晰地落入祁渊耳中。
他身形微顿,一种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第一次有人对着他,用“你家娘子”来指沈鱼。
祁渊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面人摊前。
沈鱼正站在那里,侧对着他。
少女侧脸轮廓清秀柔和,几缕碎发被河风吹拂,贴在微红的脸颊边,她微微低着头,一手无意识地拂开发丝,另一只手虚指着摊子上新捏好的面人,正对老手艺人说着什么,笑容明媚干净。
水光无垠,粼粼河面反射着碎金般的光,柔和地笼罩着她,渡口的喧嚣仿佛在她周身形成了一层模糊的边界。
想起她这一路强装镇定的模样,祁渊心中似乎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面人摊前,在沈鱼身侧站定。
沈鱼察觉到,惊讶地抬头看他,脸上笑意迅速隐去。
祁渊的目光并未看那摊主,而是直接转向沈鱼,破天荒地主动开口,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可想要?”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摊子上琳琅满目、栩栩如生的面人儿,顿了顿,又补充道,“龙王祭你若想看,我们也可以再停两天。”
方才老手艺人的话他也听见了。
突如其来的询问把沈鱼从沉醉中拉出。
“不必了。”
沈鱼压了压嘴角,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如常,“赶路要紧。这些……随意看看便罢了。”
渡口的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和吹来,卷走了面人儿摊上那点甜腻的面香,
祁渊看着面前少女骤然冷淡的脸,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
她为什么明明很喜欢,却什么都不和他要?
第29章
◎桃色与阴谋的豪门秘辛◎
黄色河水在日光映照下层层波粼宛若如油光,船头如箭矢入水,破开油光水滑的平面,将东川渡的喧嚣抛在浪沫后。
这是一艘名为川鹤舫的大航船,上下足有两层,甲板上人影攒动,商贾、学子、僧侣、携家带口的旅人,粗粗算来,单是旅客已不下三四十,更不论穿梭其间的船娘、水手、杂役、厨子等。
祁渊所定的厢房在川鹤舫二楼的中后段,名唤白浪阁。
这是一间阔大的舱室,满室通透如水上阁亭,推窗可见船尾滔滔白浪,这也是此间白浪阁的出处。
白浪阁内,一道素绢屏风巧妙隔开内外。
外间小厅设乌木凭几和书案,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案头水盂斜插一枝半开的木芙蓉,镶云母片的明瓦子舷窗在桌子上洒下流丽光斑,那芙蓉粉嫩的花瓣便在光晕中曼动。
屏风内间是卧房一床一榻,陈设雅致,另有一方小巧露台探出船身,置着一雕缠枝葡萄纹的美人靠,供人半倚观涛。
另有一壁角小门通着个小室,里头有手盆和唾壶以供盥洗。
沈鱼打量着这方寸之地,处处陈设妥帖惬意。
她转头看向祁渊,他正将两人的行李一起安置在墙角的乌木架子上。
见状,沈鱼会意,也把黄将军安顿在角落的软垫上。
黄将军第一次坐船,湿漉漉的黑鼻子抽动着,晕晕的狗眼眯成缝。
沈鱼也是第一次坐船,水波托着船身的起伏感也让她胃里翻倒。
刚安顿停当,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沈鱼恰在门边,伸手拉开,是个端着竹盘、头戴花巾的船娘。
“给贵客送避浪茶,压浪安神最相宜。”
船娘委身将竹盘搁置在乌几上,敛衽后退,“女郎仔细烫手,饮彻唤一声‘添水’便是。”说完便悄然退了出去。
沈鱼看向祁渊。
祁渊此刻也在看查整间屋子,示意沈鱼先喝。
沈鱼捧杯,新沏的茶水让指尖微烫,她小口啜饮,喝出了些生姜、紫苏的味道。
生姜辛辣,紫苏清冽,顺着喉咙滑下,将那翻腾的恶心感压下去不少。
一杯下肚,沈鱼自觉舒服多了。
听着舷窗外哗哗的水声和隐约传来的甲板喧嚣,她有几分想出去走走,暗自瞥祁渊。
祁渊这会儿已经从小室净手回来,立在书案前,垂眸凝神,一手挽袖,一手缓缓研着墨锭。
见他神色专注,沈鱼又有些踌躇——这般擅自行动,会不会不妥?
最终,她眼珠一转,端起几上另一杯未曾动过的避浪茶,轻手轻脚走到案边,将茶盏放在他手边不远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我想出去走走。”
墨锭悬停,祁渊心中觉得好笑,想出去玩儿出去玩便是,何须如此,难道她觉得一杯茶就能收买自己一个决定吗?那他也未免太过好搞定。
不过,他面上不动声色,只点点头,正欲叮嘱两句,身边人影却一闪,只留给他一个雀跃推门的背影。
祁渊望着砰然合上的门板,淡笑摇头……
这厢,沈鱼甫一踏上宽阔而喧嚣的甲板,潮腥气味瞬时裹挟着各种声响扑面而来,形形色色的人和不断变化的河道两侧如同流动的长卷,在她眼前铺开。
思及要和这些人同在船上半月,沈鱼不似在川州城内那般拘谨,有人攀谈,她便含笑听着,也温言应和几句。
白浪阁内,祁渊透过舷窗看着甲板上那个纤细的身影,看她自然而然地汇入人潮涌动中四处交谈,河风轻拂,她便微微眯起眼,嘴角含笑……祁渊的眼底掠过一丝不自知的柔和。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回到案前,执笔,在雪白纸张上缓缓落下四个遒劲的字:关、陆,祁、柳笔锋渐重,他面色也逐渐深重。
期间甲板上似乎有过一阵短暂的骚动,祁渊并未在意,只专注于纸上的勾连与思量。
直到傍晚间,暮色四合,船娘送来晚膳,沈鱼也带着一身水汽和微汗回到舱房,祁渊才似不经意地问了句:“方才甲板上吵嚷,何事?”
沈鱼正渴得厉害,抓起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避浪茶便仰头畅饮,而后缓缓道:“没什么大事,有人晕船吐狠了。”
她咂着最口中紫苏味,忽然想起什么,动作一僵,低头看着手中空杯,脸上浮起一丝窘色——这分明是祁渊那份避浪茶。
“无妨,”祁渊的声音淡淡的,“我没动过。”
沈鱼眉眼半垂,心绪却飘回下午那件事上。
当时她正在甲板闲逛,突然间听闻一阵摔倒声喊叫哭闹声。
原来是有一弱质老人摔倒在地,与之随行的小孙女见他如此形状,急得手足无措哇哇大哭。
周围人群围拢过来,好奇的看着,不知道对方是突发了什么恶疾,多是惊疑观望,无人敢上前。
沈鱼挤出人群,为其搭了一脉,又看他不断有抽呕之态,心下了然。
对方是同自己一般晕船了。
因他年岁大,年迈体弱,晕船格外剧烈,伤了脾胃,加上旅途劳顿,气机已然逆乱。
她柔声安抚那哭泣的小女孩,让她速去船尾伙房讨一小片生姜来。
小孙女双腿捣腾,不多时便攥着一块干瘪的老姜回来。
沈鱼让老人细细嚼碎含在舌下。
不一会儿,老人急促的喘息便平复下来,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虽然依旧虚弱,但显然已无大碍。老人拉着孙女就要跪下磕头,周围也响起一片叫好声。
沈鱼忙让他们不必如此,心里想的却是,原来她之前喝的避浪茶也不是人人都有,若这老者早些喝上一碗,何至于此?
悄然退出人群,沈鱼再在甲板上行走时,不再只是走马观花的闲逛,而是开始刻意留意起不同人在这川鹤舫上不同的居所。
衣着光鲜的商贾昂首上了二楼;风尘仆仆的游方僧人和背着沉重箱笼的寒门学子挤进一楼狭窄的隔间;而那位刚刚缓过气的老者,正佝偻着背,被小孙女吃力地搀扶着,一步步挪向船头那扇低矮、散发着混杂气味的通铺舱门……
白浪阁的宽敞与雅致,在这川鹤舫上,怕是屈指可数。
沈鱼想,他们要在此住半个多月,若是让她去挤那通铺,恐怕滋味并不好受,可这白浪阁价格只怕更是不菲。
当时,她吹着河风,只庆幸祁渊是个矜贵的主儿,定了最好的房间,还预先点好了避浪茶。
眼下……白浪阁内,沈鱼垂眸看着杯盏中的茶底,若有所思……
这茶祁渊自己一口不喝,难道是特意点给她的?
不过,沈鱼也无意求证,只在饭间好心主动问了一次祁渊:“听说这船上还有个叫风半言的说书先生,明天起在船头棚子下说书,闲着也是无事,你可想一道听听?”
祁渊眼皮都没抬,挑拣着盘中清蒸鱼腹的细刺,淡淡回了两个字:“不去。”
邀约被拒绝,也在沈鱼意料之中,她本身也没有想着祁渊会答应。
只是她自己还是想去听听看看的。
当晚,沈鱼翻找出一贯铜板,预备作明日的听书资费。
然而,沈鱼未曾料到,她下午那随手而为的施救,竟然引起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翌日清晨,沈鱼刚起身梳洗,门外便响起怯生生的叩门声。一个细弱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请问…沈女郎在吗?可…可方便?”
沈鱼开了门,是个面色蜡黄的年轻妇人,抱着个不住啼哭的婴孩。
这只是开始。
随后两日,寻到白浪阁门口的人竟络绎不绝。有捂着肚子脸色发青的船工,有头晕目眩扶着门框的老妪,还有磕破了膝盖哇哇大哭的孩童……沈鱼很快明白,这艘川鹤舫上,被晕船、水土不服、旅途劳顿折磨的人,远不止那一位老爷爷。
她在小厅乌木几耐心地为一个个愁苦的面孔看诊,屏风之后,祁渊则就在卧房露台美人靠上远眺江面。
虽然祁渊不曾说什么,但沈鱼却心中惴惴。
她知道,祁渊身份特殊,又格外深居简出,不应该让人总来舱房寻她。
可面对这些百姓,她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一连三日,求诊者虽非络绎不绝,却也断断续续未曾停歇。甚至沈鱼每每抽身想去听书,走到那船头说书摊时,风半言早已收了摊子,只剩下一地瓜子壳和空条凳。
到了第三日傍晚,送走最后一位捂着心口的妇人,沈鱼终于下定决心,找到正指挥水手调整帆索的船老大。
这船上受晕船、水土之苦的乡亲委实不少,沈鱼想着那风半言能支说书摊子,她沈鱼就不能支个义诊摊子吗?
沈鱼将所想与船老大明言,那船老大一听如此好事,当即满口答应。
隔日,船尾一处背风向阳、相对清静的角落便支起了一张结实的小方桌,摆了两条长凳。
沈鱼一早坐在义诊摊前,小桌上铺着干净的粗布,小小的药箱打开,黄将军也精神起来,趴在桌脚边的阴影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过往来人。
求诊的人很快排起了小小的队伍——晕船吐得虚脱、眼窝深陷的老翁;贪凉腹泻、小脸蜡黄的孩童;认床敏感、辗转难眠的妇人……
沈鱼总是眉眼温和,细细诊脉,只愿大家能舒坦些度过这漫漫水程。
午时一到,她准时收摊,简单用过午饭,于榻上小憩片刻。
懒散醒来,果然午后再没有人来房前寻她。
沈鱼心情颇好,带上早备好的一贯铜钱,悠悠朝那热闹的说书摊去。
此时,风半言的竹棚下早已是人头攒动,几乎半个船的乘客都聚拢在此。
几个上午刚在沈鱼摊上看过病的妇人眼尖,热情地招呼她,硬是挤出一个靠前的小位置让她坐下,还七嘴八舌地为她讲解前情。
沈鱼侧身听了一会,知晓了大概。
原来这风半言本是京城有名的说书人,此番是回川州探亲,如今又搭船返京。
他不讲史传演义,不讲神魔志怪,更不讲才子佳人,专讲那京城高门大族里的秘闻轶事。
尤其是京城两文两武四大世家,关、陆,祁、柳四家的趣事。
前两日,风半言已讲过尚书关沐书的关家:
关沐书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关筝然,便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关贵妃,育有一位千娇百媚的公主周琢;儿子关笑明资质平平,但其子关长风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年纪轻轻已位高权重,是朝中新贵。
风半言将那周琢公主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末了却只记得一个模糊的印象:公主是个绝顶的美人。
今日,风半言要讲的则是另一大文官家族——阁老陆遥子的陆家。
“……话说这陆阁老,同那关尚书一样,也有一儿一女。”风半言声音抑扬顿挫,“女儿陆轻川,同样入宫伴驾,封为妃嫔。不过——”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众人胃口,“与关妃不同,陆妃娘娘可是为圣上诞下了一位龙子!再说陆阁老的儿子陆轻舟,官声亦是不俗,只可惜发妻早亡,膝下仅留一儿一女。”
风半言醒木一拍,总结道,“陆家人丁比关家兴旺,又育有皇子,这风头,自然稳稳压了关家一头!”
与关家行事低调隐秘不同,陆家广开门路,门客众多,在京城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网中,显得尤为活跃。
“比如陆家那位小公子陆梦泽,年少气盛,与祁家的儿郎祁渊,那是处处不对付,暗中较劲,火花四溅!”
风半言眯起眼,一脸神秘,“再比如陆家那位掌上明珠陆梦婉,与卫国公柳家的小女儿柳宁枫,那可是京城有名的闺中密友,情同姐妹……”
此刻,风半言正讲到柳家有意攀附陆家,欲将庶女柳宁羽送给丧妻的陆轻舟做妾,谁知那庶女胆大包天,竟在新婚夜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将嫡姐柳宁枫药倒塞进了陆轻舟的洞房!
“生米煮成熟饭。陆家为安抚震怒的柳家,只得将柳宁枫抬为正妻。”风半言唾沫横飞,醒木拍得啪啪响,“可怜那柳宁枫与陆梦婉,一夜之间,昔日好友竟成了继母与继女!”
这些带着桃色与阴谋的豪门秘辛最能撩拨人心,棚下听众听得如痴如醉,呼吸都屏住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风半言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精明的眼慢悠悠扫过全场,脸上堆起笑容,拖长了调子:“列位看官,这段‘狸猫换太子,姐妹成母女’的奇情,可还想再细听分说?”
沈鱼不解,低声问旁边热心的大婶:“老先生这是何意?讲下去便是。”
大婶掩嘴低笑:“傻姑娘,这是讨说书的茶水钱呢!得有人往那陶碗里扔了铜板,他才肯往下讲,咱们都等着呢。”
沈鱼心念微动,从袖中摸出几枚准备好的铜钱,纤手一扬,叮叮当当,落入风半言面前那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里。
风半言眯缝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猛地提高嗓门,带着几分夸张的惊喜:“哎哟!瞧瞧这是谁!咱们川鹤舫上眼下最有名的活菩萨沈女郎也来捧老朽的场了,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
沈鱼被他这大嗓门喊得微微赧然,只浅浅一笑:“老先生说笑了。”
那风半言也嘿嘿一笑,醒木重重一拍:“好!有沈女郎捧场,老朽今日豁出去了!咱们这就继续!”
众人一片哄然叫好。
待声浪稍歇,沈鱼清越的声音穿透嘈杂,再次响起:“老先生,”她又抓出一小把铜钱,在掌心掂了掂,“我再多给些茶水钱,可否由我来点个故事听?”
风半言饶有兴趣的看着她,“老朽这肚子里装的,全是京城高门大户、皇家宫闱的秘闻趣事!不知沈女郎想听什么?”
沈鱼迎着风半言和周围众人好奇的目光,声音平静:“我不过有些好奇,方才听您提及,陆家小公子陆梦泽,为何总与祁家那位祁渊不对付?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恩怨?”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混合着失望的“嘘”声和起哄声。众人正被那继母姐妹的狗血纠葛勾得心痒难耐,哪想听什么公子哥儿之间的恩怨?
风半言却是个精明的,醒木“啪”地一声脆响,压下了所有嘈杂。
“安静!安静!”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沈鱼,“问得好!沈女郎问到点子上了!”
船上风起,吹乱风半言凌乱的灰白头发,他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陆梦泽和祁渊的恩怨啊,还得从那位艳冠京华的公主——周琢身上说起!”
第30章
◎一个求而不得的人◎
“说起陆梦泽和祁渊,就绕不开周琢。要说周琢,就不得不先说说咱们这位公主与京城四家少爷之间的关系。”
风半仙手中的醒木“啪”一声脆响,惊得茶棚角落几只灰雀扑棱棱飞起。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二子一女,中宫嫡子周珏,陆妃之子周琦,还有便是关妃之女周琢。”
“陆家的陆梦泽同他姑姑陆轻川所出的皇子周琦是好友,时常三不五时借着进宫看望姑姑、与皇子表弟伴读的名头,实则是去看公主,二人可谓青梅竹马。”
“关家的关长风是公主亲表哥,血脉相连自不必说。至于这祁渊——”
风半仙刻意拖长了调子,吊足胃口,“祁渊的亲姐祁溪是关长风的正牌娘子,祁渊自然也与周琢有那么一层表亲关系。
“这四大家中,唯有卫国公柳家的世子柳宁箫,与周琢公主看起来最是疏淡,可谁曾想,命运弄人,最终还就是他柳宁箫,成了大周金尊玉贵的驸马爷!”
他呷了口粗茶,浑浊的眼珠扫过听客,满意地捕捉到众人屏息凝神的表情。
柳宁箫与周琢是怎么碰到一起,此间细节暂先按下不表,风半仙醒目一拍,就着陆梦泽另起一话。
“陆梦泽自小一颗心就系在周琢身上,情根深种!他三天两头往宫里钻,那点心事,谁看不出来?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情分非同一般。”
“而这祁渊嘛,本与他们这圈子没什么大关系,全在他姐姐祁溪嫁给那关长风之后,才和宫中这些皇子公主有了些往来。”
“可这世间的缘分,巧就巧在情不知所起,陆梦泽自小献了多少殷勤,就是抵不过祁渊的寥寥几面!”
他话锋一转,声音拔高:“祁家!那是真刀真枪、靠累累军功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门第!祁渊身为祁家二公子,十六岁束发从戎,一把银枪挑落多少敌酋!不到五年时间,‘玉面少将军’的赫赫威名便响彻京城,多少名门望族,也忙着上前攀附。”
“当年祁二公子封授将军、行冠礼的那天,祁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热闹非凡,连深宫里的周琢公主,也亲自送来一份厚礼。”
风半仙眯起眼,“就在那满堂宾客的瞩目之下,祁二公子与公主的宫人交接贺礼时,还与公主的目光对上了!就那么一碰——哎哟喂!诸位!那叫一个‘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满堂宾客,哪个不是人精?都瞧在眼里,心照不宣呐!啧啧啧……”
他夸张地摇着头,语气满是唏嘘:“可怜那陆家公子陆梦泽当场那脸就绿了!自此,这二位天之骄子,便成了‘王不见王’的死对头咯!”
风半仙唾沫横飞,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自己就站在当年的祁府厅堂之上。
“可这二位天之骄子鹬蚌相争,却不曾想,公主的归宿早有天家决断!最终啊,却是那看起来置身事外的卫国公世子柳宁箫,渔翁得利,抱得美人归,成了风光无限的大周驸马!”
风半仙的声音带着一种戏剧感,“这祁二公子祁渊,何等骄傲的人物?眼见心上人另嫁他人,当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一纸奏疏,自请远调,远离这伤心地京城,去那苦寒边疆报效朝廷!却不曾想,这一去……竟已失踪将近一年,杳无音信,生死不明!”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而公主与驸马婚后呢?嘿,倒是越来越蜜里调油,恩爱非常。只剩下个陆梦泽……”风半仙嘴角勾起一丝讽刺,“还在为着祁二公子临阵失踪之事,揪住不放,不断地上书弹劾,狠踩祁家呢!”
风半言长叹一口气:“老朽估摸着,照这个局势下去,京城四大家族,恐怕真要变成三家咯……”
众人皆唏嘘不已,摇头叹息,仿佛亲眼目睹一座高楼的倾颓。
风半言面带得意微笑,显然极为满意自己这出精彩绝伦、跌宕起伏的演讲。他搁下醒木,再问坐在前排小凳上的沈鱼:“沈女郎可满意?若还有想听的,比如柳驸马如何‘智取’芳心?周琢公主婚后又有何秘辛闺趣?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哈哈哈哈哈!”
沈鱼唇角翘起,只淡声道:“有趣。”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然而,在她看似如常的面色下,心底却有一丝难以形容的感觉。
“金风玉露”
“冲冠一怒”
她从未想过,那个在她面前冷静自持、甚至有些疏离的祁渊,竟也曾有过那样炽烈外露、为情所困的时刻。
她将加付的铜钱投掷到陶碗中,转身离开说书棚。
随她离开,河风骤然转冷,天色也阴沉了几分。
白浪阁内。
雕花的木窗被河风吹得吱呀作响。
祁渊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两张纸,一张是他这两天精心画制的舆图,一张上面墨迹清晰地写着陆梦泽、周琢、柳宁箫、施节……等几个名字。
当年,北旗叛军盘踞洪曲,他自请平叛。
从永岭去洪曲有一东一西两条路。
祁渊为打他们措手不及,特意兵分两路,主力军由他得力的副将施节带着,从西面攻破,他自己则带一小队,自东面险峻小道秘密迂回,意图直插叛军后方心脏,前后夹击,一举功成。
这路线仅有施节和他所带那队精锐骑兵知晓,可北旗叛军,怎么会像提前收到消息一般,事先就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设下了天罗地网般的埋伏?
那一战,二十人精锐骑兵全数死在他面前。
他自己也身负重伤,若非命大,若非被沈鱼所救,只怕也命丧黄泉。
祁渊捏了捏鼻梁。
施节是他一手提拔,他深信不疑。
他在永岭练兵五年,永岭的士兵也各个忠心耿耿。
那么,消息究竟是从哪里泄露的?是谁?用什么方式?又是如何精准无误地送到了北旗叛军首领的手里?
祁渊目色沉沉,看着另外一张写了许多名字的纸,试图在纷乱的线索和沉重的回忆中理出一丝头绪。就在此时,面前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响,是沈鱼回来了。
祁渊默默把面前摊开的纸收起,折拢,塞入袖中。
面前少女瞥他一眼,冷哼一声,径直走向屏风后的卧房。
那身影与面色,似带着几分……怒意?
祁渊奇怪,这一路上,他已许久不见沈鱼面对自己时有如此鲜明的颜色了。
他略一迟疑,还是起身,走到卧房门口。
只见沈鱼正趴在露台栏杆,下巴搁在小臂上,望着阴沉沉的河面发呆。
冷风卷起她的发丝和衣袂,让她周身气场比平日更沉默一些。
祁渊问:“今日在外不开心?”
沈鱼闻声,缓缓转过身。
她双目清亮,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上下打量着祁渊,却没说话。
她所认识的祁渊自矜自傲、从不为情所困,甚至面对她这有过救命之恩和肌肤之亲的人也颇为公事公办。
这样的祁渊与风半仙口中那个为情大乱甚至“冲冠一怒”的祁家二公子可大不一样。
这感觉让她莫名烦躁,甚至有些气恼。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抿紧了唇,又倔强地别开了脸,重新望向翻滚的河浪。
她不想再理祁渊。
河风冷冽,带着水腥气。
祁渊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但沈鱼的眼神让他隐隐觉得,这源头或许与自己有关。
一种束手无策的烦闷感升起,他并非善于哄人之人。
祁渊想,他或许也应该出去看看,这小女子整日在外面忙些什么,能气成这样。
晚膳送来,两人沉默地吃着,沈鱼只低头扒拉碗里的饭粒,一言不发。
祁渊几次想开口,看着她拒人千里的脸,终是作罢。
船娘叩门提醒,天色不好,河上已起大风,夜间恐有大风浪。白浪阁内的家什都是固定好的,只需注意收好杯盏和散落的行李,莫被晃倒伤着就好。
二人各怀心事,谁也没听进去。
这一晚,白浪阁内静得只剩下船行水声和窗外渐起的风声。
夜间,狂风骤起,暴雨倾盆。
川鹤舫如怒涛中的一片落叶,在汹涌的河浪中颠簸摇晃。
“哐当!”
脆响惊起。
沈鱼几乎是惊恐着醒来。
她身侧的美人榻上,祁渊也同时醒来,眼神锐利。
四周一片漆黑,沈鱼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而祁渊已动作利落翻身而上,不由分说,直接圈上她的腰,将她压在身下。
淡淡的、属于他的气息钻入鼻腔,奇异地驱散了一丝恐惧。
沈鱼是很熟悉这份味道的。
“你——!”
沈鱼下意识要推拒。
下一刻,船身猛地向一侧倾斜,柜格内的瓷瓶跌落。
沈鱼只听见“咚”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紧接着便是祁渊压在喉咙深处的一声闷哼。
她抵在他胸前的手瞬间失去了推拒的力气,反而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祁渊倒是被砸得不轻,后背火辣辣地疼。
但怀中温软的身体紧贴着他,带着惊悸的颤抖,向他身上倾吐呼吸。
他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圈在她腰间的手臂下意识地松了松,似乎想拉开一点距离。
船身又一次剧烈的摇晃。
他圈着她的手臂瞬间又收得更紧,几乎将她完全嵌入自己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船身恢复平静。
沈鱼才如梦初醒般猛地松开手,挣扎着想要退开,“你……你没事吧?”
祁渊也迅速松开手臂,“无妨。”
他撑起身,摸索着点亮了一盏被固定在桌上的防风小油灯,将有可能再摔倒的物件悉数固定好。
黑暗中,风浪渐息,只有雨点敲打舷窗的滴答声。
沈鱼看不见祁渊在做什么,只能隐约听见一些悉索声响。
她不受控的想起白日听的那出故事。
夜晚的空洞让人思绪飘远。
风半言那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故事,此刻想来依旧刺耳。
不过,浓重夜色让人没有那么一腔怒气了,沈鱼垂眸,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涌上。
她曾天真地以为祁渊是目下无尘、心若磐石的。
至少在她面前,祁渊始终同她保持着距离和冷静。
他太骄矜孤傲,所以她遮掩着自己,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但原来,她才知道,他也有那么一个求而不得的人。
沈鱼墨色瞳眸中有酸涩,有不平,也有一丝……痛快。
他有显赫的身份,他出身大族,享尽了美誉。
所以也被眼馋,被陷害,被落井下石。
如今他流落在外,祁家也日渐风雨飘摇。
所以他在南溪村醒来时也会失控,会与她争执,会咄咄逼人,冷心一定要走。
沈鱼突然发现,祁渊也不过一个普通人而已,他被砸到了,也会痛。
沈鱼同样羞愧于自己此时的痛快。
毕竟,他刚刚又这般护着自己……
他会给她点避浪茶,能感知她的情绪,甚至主动来问她是不是生气了……
所以,祁渊当真是看不起她的吗,还是自己私自为他叠加太多自以为的想象。
黑暗中,沈鱼心里有个猜想。
沈鱼打算验证自己的猜想。
“嗳。”
她轻唤,里头几分别扭。
身前立刻有人靠近:“嗯?”
“我害怕。”
祁渊微微一怔,随即道:“我守着你。”
沈鱼低低“哦”了一声,又道:“你出去看看黄将军怎么样了。”
祁渊不置可否,走到屏风外。
沈鱼又惊呼一声。
祁渊霎时又折返在她面前:“怎么了?”
沈鱼的声音轻轻的,“没什么,好像刚刚有点扭到了手。”
祁渊面色深重:“我给你拿药箱来。”
男人在房间反复折返,奔走。
沈鱼眼中闪过一丝看不见的得逞。
她想的没错。
祁渊似乎,没有那么看不上她。
这个认知奇异地抚平了她心中那点微妙的酸涩和不平。
沈鱼发现,自己对祁渊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她不禁好奇,那个她看到的祁渊,和风半言口中的祁渊,二者之间还有多少不同,哪个更像真实的祁渊?
自此,沈鱼愈发的早出晚归。
她上午义诊,下午则坐在说书棚下小凳上,托着腮,听得入神。
风半言那抑扬顿挫、绘声绘色的讲述,将遥远的京城风云拉近到眼前。
她从不吝啬铜钱,总是比旁人给得多些,还不时提出些问题:“那柳家和祁家关系如何?”“陆阁老的门生当真都对他言听计从吗?”
每每此时,风半言便眉飞色舞,谈兴更浓,恨不得把自己压箱底的“秘闻”、“野史”都抖落出来,以博这位慷慨女郎的青睐和那叮当作响的铜板。
听完书,沈鱼并不急于回白浪阁。
她更喜欢独自一人倚在船舷边,找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一会儿。
河风吹拂着她的鬓发和衣裙。她静静地看着巨大的船头激起雪白的浪花,看着两岸连绵的青山、零星的村落、成片的芦苇荡,回味风半言口中的京城世家,思索祁渊此人。
直到夕阳熔金,将浩渺的河面染成一片跳动的碎金,她才转身,带着一身河风微腥和落日余温的气息,推开白浪阁的门。
祁渊觉得沈鱼眼神比往日更加沉静,仿佛装着许多心事,却说不清出那种情绪从何而来。
他偶尔也会悄悄跟出去,看她成日在外头做些什么,被什么吸引了心神。
此刻,沈鱼正坐在说书棚下的小凳上,微微仰着头,听得专注。
风半言正讲到柳家如何借着驸马之势扶摇直上,权势熏天,唾沫横飞,语带艳羡。
祁渊则倚靠在堆叠如山的麻袋阴影里,身形半隐,目光沉沉地落在沈鱼专注的侧影上,又掠过台上口若悬河的风半言。
说书台子上那老头子的话,三分真七分假,皆围着这些大族男女之间的恩怨情仇、恨海情天做文章,夸大其词,添油加醋,只为博人一笑,赚取几枚铜钱。
就以此刻的柳家为例,那柳千晦年事已高,唯有一子柳宁箫,虽然青年才俊,可被招做驸马,再大的才学抱负,也只能在公主府的富贵温柔乡里消磨殆尽。
眼下柳家的风光,不过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待柳千晦一告老,柳家后继无人,门庭冷落,又能再风光几时?
这一切,也不过皇帝看柳家权势过高,轻巧一棋罢了。
也正因看透了这一点,祁渊才更深刻的知道,表妹嫁给柳宁箫是天命不可违,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唯有一走,才不至于让三人太过尴尬。
风半言话锋一转,又提到了周琢与柳宁箫婚后奢华享乐的生活,言语间满是暧昧臆测。
祁渊眉头微蹙。
表妹……周琢。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祁渊默默想,有机会还是要提点些沈鱼,不可全信了说书人的话。
不过,正想着,前头的说书棚下,却忽然嘈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