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疯了吗?◎


    看热闹的人们墙壁似的把说书棚围了起来。


    祁渊起先还是站在外围,仗着身高的缘故,他还是能看到沈鱼的发顶。


    眼瞧着人流汇聚,最中心好似就是沈鱼所在的位置,他也不动声色向前靠近了一步。


    这下,祁渊看清了,摇曳说书棚下,是船上管杂事的贾三在和沈鱼争执,风半言夹在中间在调和。


    贾三能和沈鱼有什么矛盾?


    祁渊好整以暇,冷眼旁观。


    那贾三是川鹤舫的船工,管着些搬运的杂事,风半言的说书棚和沈鱼的义诊摊子就是他置办的,这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日常办事多少都要经过他的手,他便也自诩是个角儿,享受着几分虚浮的敬畏。


    前头,风半言正讲到柳驸马和周琢公主的婚后秘事,讲得是满面红光,贾三也听得两眼放光,咧着嘴。


    谁想,沈鱼却忽地抬起手,指节轻轻叩了叩说书台子,“风老,柳驸马与公主婚后琴瑟和鸣,早前便已说透,听多了也觉无趣,不若再说说公主的两位哥哥有什么功绩,和这些朝廷派系家族的亲疏远近、势力消长?”


    风半言被骤然打断,本有些不悦,可小眼一转,看是沈鱼要改个故事,当下又笑眯眯的——这可是他的财神爷。


    这沈女郎每日固定的茶钱打赏从不短缺,又颇有人望,还能给他再带来不少听众。


    风半言咗着茶叶,这就准备重整思绪。


    周围听众虽有些意犹未尽地“啧”了一声,但看看沈鱼,又看看风半言,碍于向来都是沈鱼出钱,且她点的故事也确实总能带来新鲜,竟无人出声附和继续听那房中秘事。


    这情形,贾三看在眼里。


    他早已注意沈鱼多日。见她每日独来独往,气质不俗,有一身好医术,出手又大方,便存了攀附结交、甚至更进一步的心思。


    此刻见她再次打断风半言讲大伙爱听的段子,周围人还都顺着她,贾三倒是有些坐不住了。


    贾三拨开人群,几步走到沈鱼面前,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亲昵和调侃:“哎哟,我说沈女郎!大伙儿正听得入巷,魂儿都飘进公主府的花园子里了,你怎么又给打断了?” ”


    沈鱼抬眸看他,没轻易接话。


    贾三被她这样盯着,也趁机多流连了沈鱼两眼,心中暗道这婆娘细皮嫩肉倒有几分勾人姿色。


    他嘿嘿笑了两声:“每次一讲到这些个房中趣事、夫妻恩爱,沈女郎就打断要听别的……啧啧,看来咱们沈女郎面皮儿薄,性子忒害羞了?”


    他刻意把“房中趣事”和“害羞”几个字咬得又重又黏糊,引来几声窃窃私语。


    贾三环视一圈,故意拔高嗓门:“沈女郎!别这么害羞嘛!这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听听又能怎地?大伙儿说,是不是还想听啊?啊?”


    贾三自以为,大家肯定皆是这般想的。


    刚才大伙扫兴的样子,他都看在眼里呢。


    这下他既在沈鱼面前显了威风、指点了她一回,又帮着大家伙把好事继续遂了大家的意,简直一箭双雕!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片尴尬的沉默,短暂的寂静后,几声清晰的嗤笑和不满的嘟囔同时响起:


    “贾三,你胡咧咧啥呢?”


    “人家沈女郎不爱听这个,风老讲别的也一样有意思!”


    “就是,沈女郎付钱,爱听什么讲什么!”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眼看矛盾要起,周围人越聚越多。


    沈鱼不想招惹是非,更不想与贾三这等人纠缠。


    她站起身,语气平淡:“贾兄弟说笑了。风老,今日就到这里吧,不扰了大家的好兴。”


    惹不起,躲开便是。


    沈鱼准备离开。


    贾三一看沈鱼要走,周围人又都在驳斥他,脸上顿时挂不住了。


    “哎!别走啊!”


    他怪叫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手掌竟直接朝沈鱼的手臂抓去,脸上带着被拒绝后的蛮横和一丝即将得逞的得意,“沈女郎跑什么?是嫌我说的不对,还是……被我说中了心事,臊得慌?”


    沈鱼本能地急退一步,几乎撞到身后的条凳。


    但贾三出手太快,又颇有蛮力,眼瞧着就要落在她手边。


    沈鱼眼睛里压着嫌恶,急迫地想该如何脱身。


    就在贾三的手爪子即将钳上她腕子的刹那,一道身影后发先至。


    咔嚓一声暗响——


    祁渊率先一步扼住贾三的手,直接一股巧劲透骨而入,瞬间卸脱了他的腕关节!


    啊——!


    贾三登时抱着软垂的手腕,哀嚎不止。


    周围人不明所以,只看见突然又杀出来一人,把贾三的腕子好似扭断了。


    “你、你谁啊!”


    贾三痛中还在哀嚎,冲着上身要撞祁渊。


    事发突然,风半言慌忙起身:“哎哎哎呦!莫要打莫要打!听书图一乐!怎么动起手来了!使不得!使不得!”


    贾三疼得发狂,余下那只好手一把搡开风半言,粗着脖子对祁渊道:“你妈的是谁?!老子跟沈女郎说话,关你屁事!”


    祁渊轻蔑一哼:“你拉扯家妻,当然有关。”


    他自然的神态,仿佛只在陈述一件理应被所有人熟知的事。


    说书棚下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方才的喧闹、窃语、贾三的哀嚎、风半言的劝架声,都被祁渊那句石破天惊的“家妻”给生生按了下去。


    围观的众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无数道目光一起投射在半大的说书棚下,脸色惨白的贾三、惊疑不定的风半言、以及,长身玉立、神色淡然的祁渊,和他臂弯里……明显僵住的沈鱼。


    唯有河风依旧,吹得棚顶的破帆布猎猎作响。


    沈鱼不知道祁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微微抬头看着祁渊。


    距离太近了,她从祁渊眼中看到自己错愕的倒影。


    她当然错愕。


    他说什么?家妻?


    他疯了吗?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这让她更加窘迫,下意识地想挣脱他揽着在腰后的手。


    祁渊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臂,将沈鱼更稳固地护在自己身侧,低声细问:“可有碰脏了哪儿?”


    沈鱼机械地摇头,不知祁渊眼下唱得是哪出戏。


    与此同时,见他们互动,周围渐渐响起一些私语:


    “嚯,真是沈女郎的夫君?”


    “沈女郎整日独来独往的,我当她是一个人呢……”


    “你没听他说——家妻!沈女郎藏得够深啊。”


    “啧啧,看着就不好惹,这贾三当面调戏人家媳妇,那手怕是不能要咯。”


    “哈哈,这出戏可比风老头说的书有意思!”


    风半言也反应过来,连忙打着圆场:“哎哟!误会!天大的误会!贾三糊涂了!沈女郎,这位……这位郎君,您二位大人有大量,莫跟他一般见识!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给旁边几个相熟的船工使眼色,让他们赶紧把疼得直哼哼的贾三拖走,别在这儿继续碍眼,自己也拿起陶碗醒木,提早收摊。


    周围人见贾三被草草拖走,再待下去也无甚热闹可看,也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散开了。


    方才还喧闹不已的说书棚很快空荡下来。


    祁渊推着沈鱼的腰,带她往白浪阁走。


    沈鱼脸还热着,被动地随着他的步伐,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夕阳的余辉将河水染成金红色,甲板上的,两人的身影拉得斜长。


    沈鱼思绪纷乱。


    祁渊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直看着吗?


    家妻……


    突如其来的宣告让沈鱼无所适从。


    一路沉默。


    期间,祁渊的手一直在沈鱼的腰侧,固执地揽着。


    沈鱼没有推开,却也不甚自在。


    终于回到白浪阁。


    甫一进门,沈鱼便错身离开祁渊的手。


    祁渊反手轻轻合上门扉。


    没了外面那些探究的目光,沈鱼心里松快了一些,有了余力去问祁渊:“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祁渊淡然道:“出来透气。”


    沈鱼轻轻“嗯”了一声,过了几息,又压低了声音问:“解围就解围,为什么还胡说起来了。”她说不出那两个字。


    祁渊莞尔:“也不算胡说。”


    沈鱼一滞。


    她的意思是,其实不说明二人关系,也可以解决问题的。


    她不认为祁渊很骄傲于自己做他名义上的妻子,也不认为祁渊是可以用这个称呼来开玩笑的人。


    沈鱼自我开解想,可能只是这样说,最简单直接,最能震慑那贾三吧。


    她半晌后挤出一句:“还是……谢谢你。”


    祁渊眼帘一垂,又抬起,“你无事便好。”


    沈鱼一如既往的客气,声音轻轻的,“再有这种事,我自己也可以解决。”


    祁渊不解起来,“我出手帮你,不好吗?”


    他开始并没想出手的。


    他看得清楚,沈鱼为人冷静,又有众人拥护,若不是那贾三胡搅蛮缠起来,这桩事儿也便被她应付过去了。


    他旁观时,甚至还欣赏沈鱼的审时度势、四两拨千斤地化解,还有她在不知不觉间积累起的人望。


    若非那贾三彻底撕破脸皮,他或许会一直旁观下去。


    只是,当贾三猥琐出手,当他看见沈鱼眼中的惊恐和慌乱时,他便不由自主的站出来了。


    那句“家妻”说出口,他自己也有一刹那的怔然,不过他很满意于说出后贾三及众人的反应。


    沈鱼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欺负的对象。


    祁渊坦然于自己可以带给沈鱼保护。


    可沈鱼的反应却和他预期的大不相同。


    祁渊有几分焦躁,他已经许久猜不透沈鱼在想些什么了,这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祁渊告诉自己,沈鱼想什么不想什么,他其实不需要关心的,可是……他还是焦躁。


    甚至刚刚他问沈鱼这样不好吗,沈鱼都没回答他。


    沈鱼不是这样的。


    在他身为傻子的那段时间,她总是颐指气使却暗藏天真。


    在他刚刚恢复时,她虽然胡搅蛮缠牙尖嘴利,却也直来直去。


    从来没有哪一刻,她把这他这么置之度外。


    就在这时,舱门被轻轻叩响。


    船娘端着晚膳,脸上堆满了比平日更殷勤的笑容,竹盘上还多了一壶好酒。


    “贵客安好,船家听说了说书棚下那一闹,真是对不住,贵客放心,那贾三已被打发去底舱,再不会上来碍您的眼!这壶上好的玉冰烧,是船家的一点心意,给贵客压惊赔罪,万望多多海涵!”


    船娘轻轻放下托盘,便躬身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白浪阁成了一个封闭的斗室。


    第32章


    ◎半年前的那个冬夜◎


    房中稍显尴尬的气氛因温热饭食香气而松动。


    祁渊率先坐下,打破了寂静,“先用膳。”


    沈鱼依言在他对面坐下,刻意隔着一张窄桌的距离。


    祁渊自然地执起另一副乌木箸,越过桌面递向她。


    沈鱼微顿,伸手接过那温润的箸身。她提起青瓷茶壶,为二人面前的杯盏注入琥珀色的茶汤,水声汩汩,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腾。


    两人安静地用膳,只余碗箸轻碰的细微脆响。


    烛火摇曳,舱壁上光影晃动。


    沈鱼进食时细嚼慢咽,姿态斯文,沉静的面庞显得格外柔和。


    祁渊的目光掠过她低垂的眼睫,默然想起她在说书棚下微仰着头、全神贯注听书的模样,忽地开口:“你对京城的人物很有兴趣。”


    像是在问,又像是一句确定的评价。


    沈鱼对上他的视线,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性,坦然道:“既要去,总该知晓些规矩门道。免得行差踏错,徒增麻烦。”


    祁渊抿了口茶,“想知道什么,不妨问我。”


    沈鱼眼眸不动,只是看着他。


    祁渊放下茶杯解释:“总比听那风半言捕风捉影、添油加醋来得真切。”


    沈鱼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似在自嘲,“我问了,你便会说吗?”


    她心中思忖,单就那周琢公主的事情,如果不是从旁人那听说,祁渊恐怕也是不会主动于人分享的吧。


    爱而不得的感觉,被人抛下的感觉,不是那么好轻描淡写过去的。


    沈鱼不想揭人伤疤。


    祁渊不知她此刻心中所想,只觉得她唇边那抹笑意有些捉摸不定。


    在他看来,既然结盟,便无不可言之事。即使没有那说书人,临近京城,他也自会向她阐明关键。


    他收回思绪,语气笃定:“自然,你问,我便答。”


    “哦?”


    沈鱼尾音微扬,带着一丝寻味的意味。


    祁渊如此坦诚,倒显得她不问些什么反而不合时宜了。


    她斟酌片刻,挑了个看似最无关痛痒的问题,“那个柳宁羽,当真药倒了她嫡姐柳宁枫给自己替嫁?”


    祁渊:……


    他显然没料到她的关注点在此,英挺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了一下,看向她的眼神带着一丝意外。


    不过话既然已经放下,他还是答道:“结果是这么个结果,但个中曲折,外人难窥全貌。到底是柳宁羽使坏,还是柳宁枫欺负人反而被咬,我听说里面另有隐情……”


    “听说……”沈鱼默念,她不觉得祁渊像是关心这些深宅后院秘闻的人,追问:“还有人和你念叨这些?”


    “我妹妹,沁儿。不过她和那柳宁枫似乎不太对付,说出来的话可能也有偏颇,不可全信。”


    沁儿……倒是个新名字,那风半言也不曾提起。


    沈鱼顺着话头问:“你还有一哥一姐?”


    “嗯。”


    祁渊应了一声,执起那细颈白瓷酒壶,先为自己面前的空杯斟满了清澈的玉冰烧,饮了一口:“长姐祁溪,兄长祁澜。”


    祁渊的姐姐嫁给了如日中天的关长风,这个沈鱼知道,但他那哥哥祁澜,在风半言口中却无甚显赫事迹。


    沈鱼试探问:“你那兄长,他也是从军的武官吗?”


    祁渊闻言,竟低低笑了一声。


    他摇了摇头,带着一种“你有所不知”的调侃:“父亲当年倒是有意让我们兄弟都继承家业习武。奈何——”


    他拖长了语调,眼底的笑意更深,语气带着对兄长的亲昵,“兄长自小就是个心肠软的,张弓打猎连只兔子也不舍得射,最后还是祖父发话,让他弃武从文,他便才一头扎进了文官堆里。如今在朝中,也自有建树。”


    沈鱼默默听着,反而从祁渊的笑谈中感受到一种属于大家族的稳固的秩序,长姐嫁入显赫的关家,兄长在文官体系立足,祁渊则走武将之路,各司其职,互有倚仗,共同支撑着祁家的门楣。


    “听起来……府上定是秩序井然。”沈鱼轻声说。


    “秩序井然?” 祁渊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他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又自然地执壶满上,默默饮着。


    父亲不理庶务,兄长和嫂子都承了母亲温吞平和的性子,沁儿更是自小被娇宠惯了,天真烂漫。


    偌大一个祁府,真遇着棘手事,往往还需已出嫁的长姐祁溪回来坐镇。长姐性子刚毅果决,治家极严,偏又对沁儿这个爱撒娇耍赖的小妹格外心软。这一冷一热一严一宠,府里时不时也会鸡飞狗跳一番。


    不过这些遥远的热闹,倒也不必此刻详述。


    祁渊想起沈鱼今日应对贾三,进退有度,自有其智慧。届时让她亲身体验一番也无妨,横竖……还有他在。


    一番思绪流转,祁渊只微微摇头,唇角噙着一抹松弛的淡笑,笼统道:“祁家非是龙潭虎穴,但也绝非清静之地。人多,口杂,心思也多,有时……也免不了人仰马翻,乱哄哄一场。”


    沈鱼托着腮,静静听着,烛光在她眼中闪烁,她仿佛幻想出一个复杂、人情世故、却也稳固和热闹的大家族。


    “那也挺好的,”她轻声,声音悄然柔软,“总比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强。”


    随她话音刚落,祁渊也倏然想起,自被沈鱼捡回家,她就是一个人。


    他醒来后不曾过问她的家人,她自己亦从未提及。


    看着她此刻卸下些许防备、流露出向往的面庞,几缕乌黑的发丝松散地垂在白皙的颊边,那神情竟有些惹人怜惜。


    他越发笃定,沈鱼绝非他最初以为的那般浅薄。


    恰恰相反,她像一泓隐匿深山的潭水,真实的情绪与过往悉数掩藏在水面之下。


    她从不主动剖白,从不解释缘由。


    她只于有限的选项中默默抉择,然后让人去亲身体验那结果。


    这种沉默的决断,何尝不是一种骨子里的骄傲。


    甚至,带着点不动声色的、拒人千里的傲慢。


    祁渊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带着探究和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兴味。


    他声音在酒意熏染下低沉了几分,故意问:“你当初……便是因为这个缘故,要和我成亲?”


    沈鱼眼波瞬间流转,声音轻巧:“倒也不止是这个缘故。”


    她心中默道:选择当然不止一个。


    但是和他在一起,终究是有喜欢在里头。


    只可惜……看着面前人隽永清朗的面庞、带着酒意和慵懒的神情,这样的表情永远也不会出现在傻子的脸上。


    傻子只会懵懂地看着她。


    是个呆人。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沈鱼蓦然一笑,也自斟一杯,默默咽下。


    澄澈的酒液映着烛光,初入口时香滑,瞬间却化作一团灼热的火焰滚过喉间,辛辣霸道,待那灼烧感稍褪,尾调又泛起一丝让人还想再品的回甘。


    沈鱼不善饮酒,也喝的出这酒水的上乘。


    只是她心有品评的雄心,但身体却吃不消。


    辛辣之气呛入喉管,她忍不住掩口低咳起来,眼尾瞬间晕开一片红晕,长睫濡湿。


    沈鱼心想,大概是说书棚下石破天惊的“家妻”二字仍在作祟,佐上这辣人的酒,她竟然有些想哭,想念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她、会笨拙地讨好她的傻子。


    沈鱼觉得自己应该是哭了。


    不然,怎么会有人的手抚在她脸颊,婆娑她眼下。


    带着薄茧的指腹温热、迟疑,像半年前的那个冬夜,却又比那时的动作轻柔许多。


    沈鱼骤然抬首,身体瞬间绷紧:“你……”


    祁渊也惊诧于自己下意识的动作。


    他骤然收回手,像做错了什么事,面有懊悔。


    沈鱼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窘态,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湿意,唇角却已弯起。


    祁渊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少女,方才还泫然欲泣,此刻却笑得如此生动,如同雨后初绽的海棠,清艳脆弱,却又在烛火下亮得惊人。


    他想,他大概是从来没有正眼认真看过沈鱼,所以这会儿才知道,她笑起来也是好看的。


    然而,这轻松旖旎的气氛不过一瞬。


    透过祁渊瞳孔中混乱的情愫,沈鱼却想起那位如九天明月般高悬的周琢公主。


    她搁下杯盏,眸光重新变得冷静,“你可记着我们的约法三章。”


    祁渊眸色一沉,也从短暂的迷离中清醒过来。


    他收敛外露的情绪,淡声道:“其一,不纳妾室;其二,不可有逾矩之举;”他顿了顿,“……其三,尚欠你纹银四十五两。”


    沈鱼下心头的微涩,配合地轻松挑眉:“何时给我?”


    祁渊端起酒杯,饮下最后一口清冽酒液,望向窗外夜色,声音沉静:“到家后随你支取。”


    这一夜,许是那玉冰烧的后劲悄然发作,又或许是连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沈鱼竟睡得格外沉,直到天色大亮她才悠悠转醒。


    这日,她义诊去得晚了,可也不曾有人说她,大家看着她,只带着一种了然的笑。


    沈鱼细细想了,品出其中味道,羞赧中也有几分怅然。


    那日之后,贾三果然再没出现过。


    沈鱼的生活又恢复了一种有规律的平淡,直到一个微风和煦的午后,川鹤舫缓缓驶入回京前的最后一站。


    沈鱼随着祁渊再次踏上坚实地面。


    那一夜的互动再也没有出现过,二人之间却同上船之前,有什么悄然不一样了。


    第33章


    ◎第一位旧人◎


    城门巍峨,间州二字在秋阳下闪着硬光。


    沈鱼背着小花布包袱,牵着黄将军,随着人潮缓缓向关口挪动。


    相熟的船客擦肩道别,感念她一路照拂。风半言遥遥晃着陶碗:“沈女郎,老朽常在京城笙仙茶馆说书,得了闲来坐坐,头排条凳给你留着!”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攒动的人头里。


    沈鱼嘴角噙着浅笑,目送那些匆匆离散的背影,望着城门上硕大的间州二字,身侧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到了间州,京城便在眼前了。”


    祁渊淡声,将周遭浮躁隔开几分,“你我在此换身行头再进京。”


    沈鱼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淡白色的布裙,恰时间迎面走来三五个打扮的花团锦簇、言笑晏晏的妇孺,行走间香风习习,环佩叮当。


    她暗叹京畿风貌果然不俗,留心其身上的款式,与祁渊踏入一家绸缎庄,黄将军则被系在店外一株叶片金黄的树下。


    甫一进门,满室流光溢彩。各色布料如云霞悬壁,柜案上珠钗环佩琳琅满目。


    眼尖的老板娘堆笑迎上,问明来意,当下开始介绍起这苏杭的软烟罗、蜀地的云锦、宫里的妆花缎……


    沈鱼视线掠过那些令人目眩的华彩,落在两套现成衣裙上:水绿清透,鹅黄柔软。


    老板娘心明眼亮,当即取下来给她摸着细看。


    沈鱼面朝铜镜看了一会儿,想着水绿秀气,鹅黄趁着这秋色也合宜,便随口一问:“你觉得这水绿色好吗?还是鹅黄的?”


    难得她开口询问他的意思,祁渊目光在那水绿和鹅黄之间流转,只是那些款式再他眼里实在没甚区别,他视线最终落回沈鱼脸上,用从前哄祁沁的惯用话道:“你肤白,想来都好。”


    这话本无他意,只是从他口中说出,却莫名听起来亲昵又轻佻,沈鱼手上动作一滞,鹅黄的布料被捏皱了些许。


    她再无心纠颜色,转身与老板娘就要了鹅黄的那件。


    老板娘利落应下,取出软尺引她至屏风后量体,“女郎削肩蜂腰,这现成的衣裳腰身还得再收两分才更显袅娜体态,女郎且再移步这边,瞧瞧这些环佩可有合眼缘的?消遣片刻,衣裳立时就好。”


    沈鱼点头,目光在红绒绸布托盘上扫过,珍珠的、梅花的、镶玉的、缠金的簪子一溜排开,宝光氤氲,争奇斗艳。


    她看了一圈,只觉得个个都精巧,唯其中一支柳叶形的白玉簪子,线条简洁流畅,玉色温润如凝脂,无甚繁复雕饰,反显出几分天然清韵,便多看了两眼。


    屏风后,祁渊也由掌柜量着尺寸,他站姿挺拔,肩宽背直,软尺卷上松软里衣,更显劲瘦流畅。


    那掌柜精明,向外觑了一眼,压低声音:“郎君何不给娘子添支簪子?瞧着像是有喜欢的。”


    祁渊面上无波,心底却蓦地想起云川渡口那个面人摊……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目光飘向屏风外沈鱼模糊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侧衣料上轻叩了两下,才沉声道:“嗯。”


    不多时,衣裳改熨妥当。沈鱼再去屏风后换衣。


    祁渊等待间,踱步至首饰架前,长身玉立,修长的手指随意拂过那些珠翠。


    掌柜眼尖,立刻取过那支柳叶白玉簪,用一方素净仔细包好,无声递到祁渊手边。


    祁渊指尖微顿,终是接了过来,又迅速拢入袖中。


    那温润的玉簪隔着锦帕贴在腕间皮肤上,竟有些微微发烫。


    不一会儿,二人一齐出来。


    换了新衣,沈鱼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她俯身,为树下等待的黄将军解开绳索。


    祁渊站在她身后,瞧着少女身段袅娜,鹅黄上襦配着暗橘色的裙,腰间束一根赤红的丝绦,在这仲秋时节鲜亮又合时宜。只是那乌黑发髻上光秃秃的,有几分太过清素。


    他一手背在腰后,袖中拢着那方锦帕包裹的簪子,指腹反复婆娑。


    风过,秋叶沙沙响动。


    沈鱼直身,牵着黄将军,倏然回头问:“接下来去哪儿?”


    祁渊手腕微动,袖中之物拢得更深,薄唇微抿,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的淡定:“租了马车,直接进京。”


    ——


    车轮辘辘,碾过官道。


    沉沉黑夜中,车夫沉默着挥鞭驾驶,向巍巍帝京疾驰而去。


    车内,沈鱼斜靠木楞,听着单调的车轮声。黄将军蜷伏在她脚边,发出均匀的呼吸。


    这种与京城不断拉近的感觉让她莫名地紧张,毫无睡意。


    她悄然抬眼。


    祁渊此刻正端坐着,垂眸静思。


    越靠近京城,他便越发沉默,周身锐利气息越发凝聚,目色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月光透入窗缝,勾勒出他沉静而轮廓分明的侧脸,他双手随意搭在膝上,即使在休憩,也有种自成一派的风流。


    沈鱼不禁看得有些挪不开眼,脑中又默默响起祁渊说自己肤白的话,此间回过味儿来,脸色薄红,耳尖也悄悄发烫。


    同时,祁渊眼帘轻抬,投来一个略带疑惑的眼神。


    沈鱼登时心中突跳,长睫慌乱地颤了颤,立刻闭眼假寐。


    车内寂静,唯余清脆规律的马蹄声。


    沈鱼强迫自己忽视那似乎还在自己身上流连的目光。闭着眼,羞意和心慌搅在一起,在车轮单调的催眠下,紧绷的神经竟渐渐放松,迷迷糊糊真的睡着了……


    一夜无梦。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京西便门在熹微中显现。


    踏入此门,便是真正的天子脚下,繁华帝京。


    入关盘查时,祁渊并未刻意遮掩行迹。


    他甚至亲自打起车帘,平静地递过路引。


    城门守备接过那薄薄的纸片,目光狐疑地在他脸上和纸上来回扫视,瞧他举止气度不凡,可路引上的身份不过一介普通农户。


    守备满目狐疑地上下打量,最终还是挥手放行。


    沈鱼敏锐地捕捉到四周那些隐晦窥探的目光,低声问祁渊:“可会有麻烦?”


    祁渊轻哼:“无妨。”


    黑顶马车顺利穿过厚重城门。


    车夫打起帘儿,恭敬地问:“郎君,娘子,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祁渊声色笃定:“承天门外。”


    承天门?沈鱼有些发懵。那岂不是宫城正门?她原以为至少会先去祁家落脚,探探风声再做打算……


    “去做什么?”她紧张地问。


    “面圣。”


    祁渊答得简洁。


    沈鱼只觉那巍峨的宫墙仿佛瞬间压到了眼前,她试探问:“我和黄将军在外面等你?”


    祁渊目光转向她,“狗等在外头,你要一起。”


    沈鱼呼吸一窒。


    面圣?她?她何德何能?


    祁渊似有所感,沉声安抚:“跟着我,不会有事。”


    沈鱼愣了好一会儿才似消化完这消息,随即连忙翻找出胭脂,为因赶路而略显苍白的脸颊点上颜色,又上下整理衣衫、抚平裙摆、抿紧鬓角碎发,仿佛这样就能多一分面对天威的底气。


    见她忙碌,祁渊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种桐花鸟,娇小爱洁,总忙着整理羽毛。


    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停当。


    沈鱼拢着衣袖,亦步亦趋跟在祁渊身侧,满目是前所未见的巍峨与森严,可她却只剩下沉甸甸的敬畏与紧张。


    巨大的赤金宫门如同巨口遥遥伫立,散发威压。


    祁渊伸手,轻轻覆在她微凉的后背上。


    沈鱼微微一颤,仓惶抬头望着祁渊,低声问道:“我一定要一起吗?”


    祁渊不置可否:“有些话问起来只有你能回答。”


    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带着一种安抚意味,他抚着她的后背,并未直接走向宫门,而是转向宫门外不远的一处空地。


    那里支着一个小小的馄饨摊子,几张油亮的矮桌,几条磨得发光的条凳,正是为那些赶早朝又来不及在家用饭的官员小吏预备的。


    此刻点卯时辰已过,摊上冷冷清清,只有一口大锅里翻滚着乳白的高汤,氤氲热气在晨风中袅袅散开。


    “先用些吃食。”他轻声,语气带着一种回到熟悉地盘的松弛感。


    沈鱼抿了抿唇,不解他如此紧要关头竟还有心思吃早饭?但见他神色如常,自有一番镇静,也只好强按下心中翻腾的疑虑,默默在那条凳上坐下。


    祁渊对着摊主道:“两碗馄饨。”


    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手脚麻利地应着。


    旁边擦桌子的小二约莫十七八岁,眉目伶俐,目光扫过祁渊时,他忽然“咦”了一声,惊喜道:“客官好久不来了!”


    沈鱼本就紧张的心弦绷得更紧,脑子在这一刻异常清晰地转动起来:


    这小二竟认得祁渊?


    一个宫门外、专做官员生意的馄饨摊小二都能一眼认出他……


    倏然间,沈鱼心念一动,明白过来:只怕从他们踏进京城的那一刻起,那些遍布京城的无数双眼睛和耳朵,早已将祁渊回来的消息飞报各处了。


    他们连夜疾驰而来,此刻却慢悠悠在此吃饭,沈鱼目光扫过祁渊,心下了然:他是在等人。


    果然,热腾腾的馄饨刚端上桌,一个高大身影也朝这边走来。


    那人大步流星,远远已经喊道:“祁渊?真的是你?!”


    沈鱼循声抬头,隔着氤氲热气望去,来人一身行头贵气逼人,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她眯起眼,仔细打量他——


    身高八尺有余,圆目炯炯,鹰鼻挺直……这形容,不正与风半言口中那位攀了高枝、前程似锦的驸马爷柳宁箫一般?


    下一刻,祁渊便印证了她的猜测,他甚至还稳稳地坐在条凳上,舀起一个馄饨,动作从容不迫,对着来人招呼道:“宁箫兄也来用早膳?”


    口气熟稔如同上朝路上偶遇一位寻常同僚,全然不顾对方脸上的震惊。


    柳宁箫显然没料到是这般场景,愣了一瞬,随即眉头紧锁,压低声音:“你怎么会在此?你还有心情吃馄饨?你知不知道朝廷都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


    祁渊不紧不慢喝着馄饨汤汁,仿佛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了然于胸,又浑不在意,“死而复生,宁箫兄是我见到的第一位旧人。”


    柳宁箫一愣,“我本是进宫接公主鸾驾回府这才路过……”


    祁渊笑着打断他:“骤然回来,没带腰牌。正好麻烦你这驸马爷带我进宫,告知一声我还活着的消息。不知宁箫兄可愿意行个方便?”


    柳宁箫眉头皱得更深,“既然遇上了,自然可以带你进去。不过……这位是?”他这才刚注意到沈鱼一般,面露惑色,可不待人回答,又面朝祁渊道:“祁兄,宫禁森严,闲杂人等怕是不便入内。”


    沈鱼心头莫名涌上一股不舒服,暗道这京城人士,怎么初见面都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无礼讨厌。她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一丝不悦,倒被这股轻视搅得也顾不上紧张了。


    祁渊不知沈鱼将他也一道腹诽进去,他起身,向前半步,与那柳宁箫正对着道:“她非是闲杂人等。我这趟能从鬼门关爬回来,全仰仗她照拂。”他顿了顿,颇有几分好整以暇:“宁箫兄若有兴致,不妨一同面圣,也好听听这其中的……曲折离奇。”


    ——


    殿宇巍峨,琉璃瓦反射着冰冷的色泽。


    殿外汉白玉阶下,一众宫人垂首屏息,听为首那位身着紫袍的乔内使低声训示规矩。


    这时,一个身着青衣、肩背微躬的小内使,几乎连滚带爬地扑跪在乔内使脚前,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地砖上,“咚”的一声闷响听得人牙酸。


    乔内使眉头一拧,低声怒斥:“作死的奴才!慌什么?!天塌了不成?!这般失仪,搅扰了陛下与太子殿下议政,仔细着你的脑袋!”


    那小内使登时吓得噤声,可这事儿古怪,他不断回头望,又求饶似的看着乔内使,憋得满脸涨红如同猪肝。


    乔内使见他这副失魂落魄、欲言又止的鬼样子,心头莫名一紧,不耐地一扫浮尘,喝道:“还不快说!到底何事如此惊慌失措?”


    那小内使得了许可,猛地吸了一口气,尖细的嗓音因激动发颤:“祁……祁……祁渊!祁大人!他……他回来了!就在宫门外!正……正和驸马爷柳大人往这边来呢!说话……说话就到御道了!”


    “什么!”


    乔内使的浮尘“咣当!”一声落地。


    他还活着?还能回来?


    乔内使虚虚看向大殿紧闭的门扉,又猛地转向宫巷那幽深的转角处,果见两个挺拔的身影,正一步步踏着御道出来!


    他倒退半步:“快!快去禀报!禀报陛下和太子殿下!祁……祁大人回来了!”


    一众宫人呆呆看着他,无人敢动。


    乔内使这才回魂一般,捡起浮尘,亲自向大殿通报。


    第34章


    ◎旧日情愫◎


    朱红殿门缓动,乔内使的身影闪出,又轻轻合上。


    他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脚下是冰冷光滑、映着秋日苍白天光的汉白玉,身后是深不可测、透着沉沉威压的殿宇阴影。乔内使的目光投向御道,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祁渊与柳宁箫的身影已近在眼前。


    祁渊的步伐沉缓,那张曾被无数人以为已埋骨荒野的面容,此刻在秋阳下清晰地显露出来,看不出丝毫重伤初愈的虚弱,反而透着一种经历生死淬炼后的、内敛而迫人的威势。


    精光一转,乔内使视线越过祁渊和柳宁箫,落在了他们身后半步之遥的那个女子身上。


    那女子身着素净的布衣,身量细伶,微垂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身前,像一只误入金殿玉阶的灰雀,是个从没见过的生面孔。


    乔内使心头瞬间闪过无数个疑问,但他面上丝毫不显,目光与祁渊平静如深潭的视线在空中一触,凭着数十年宫廷里打滚的本能,脸上瞬间堆砌起一个恰到好处的、饱含惊喜与敬畏的笑容,疾步迎下高阶。


    “祁……祁大人!”


    乔内使深深一揖,腰几乎弯到地上,“久违了!真真是……真真是苍天有眼!老奴方才听闻,还只当是……还只当是底下人看花了眼!如今亲眼得见大人安好,实乃天佑忠良,天佑忠良啊!”


    祁渊在乔内使近前站定,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对方笼罩,“乔内使,别来无恙。”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却让乔内使的腰弯得更低了些。


    “祁大人安好归来,实乃大喜!方才已经为祁大人通传了,这便就快快请进去,只是……”


    乔内使脸上堆满笑,目光却滑向沈鱼,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恕老奴眼拙,不知这位姑娘是?”


    祁渊无意多言,只道:“沈鱼沈女郎。稍后,也劳烦乔内使再通传一声。”


    柳宁箫适时接口:“祁大人此番能脱险归来,全赖沈女郎救命之恩。”


    乔内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瞬。


    救命恩人?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


    他身后的宫人们,那些原本死死黏在祁渊身上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到了沈鱼身上!


    探究、好奇、难以置信,甚至隐隐带上了一层打量。


    沈鱼感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好在她已预想过这种场面,她勉强维持镇定,微微抬起下巴,并不露怯。


    祁渊仿佛没有看到这瞬间的暗流汹涌,只是略一颔首,便率先踏上那冰冷如刃的玉阶,步履沉稳,衣袂带风。


    柳宁箫紧随其后,对乔内使微一拱手。


    乔内使连忙对沈鱼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让她稍等宣召,紧随着进去了。


    殿门再次合拢,一声沉响隔绝了内外。


    沈鱼被留在外头候着。


    没了乔内使的约束,那些垂首侍立的小内侍们,胆子立刻大了起来。


    他们不再掩饰,眼角余光频繁而大胆地扫向沈鱼,如同观赏一件突兀出现的奇物。


    沈鱼初起还有些如芒在背,被看得久了,反倒生出几分逐渐习惯的豁达。


    她索性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庭院里被高墙切割出的、方方正正的秋日晴空。


    秋光依旧正好,庭院里一片敞亮,微风熏人,殿内隐隐约约传来些低语声响,沈鱼站得久了,竟生出几分倦意。


    她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两旁那些原本只是偷瞄的内侍们,目光唰地一下再次齐齐聚焦!


    一道道视线从低垂的帽檐下翻上来,明晃晃地、赤裸裸地打量着她,目色满是惊诧与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在说:如此庄严肃穆之地,陛下召见的天大恩典前,她竟敢……打哈欠?!


    沈鱼一怔,心头掠过一丝被围观的局促和羞恼,随即又涌起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她索性也抬了眼,大大方方看回去。


    这一看,倒叫她瞧见个有趣的: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内侍,瞧着不过十三四岁,额头上赫然顶着个青紫油亮、肿得老高的大包。


    此刻,他正偷偷掀起眼皮,龇牙咧嘴忍着疼,偏又藏不住那份看热闹的兴味,乌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瞅着她,那滑稽的模样,活像只偷油被烫了脑袋的小老鼠。


    沈鱼紧绷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一弯。


    谁知这小耗子眼睛倒尖,恶狠狠回瞪她,好似再说“你笑什么笑!”


    沈鱼被他这凶相唬得一愣。


    小内侍见她似被震住,心里头那点得意劲儿立刻上来了,撇撇嘴,竟带出几分不屑来。


    沈鱼心下好笑,暗道这深宫禁苑里,竟也有这般鲜活又死要面子的小子。她胆子壮了几分,趁着乔内使不在跟前,飞快地、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低语了一句:“记得拿井水浸帕子敷敷,不然明儿个肿得更大,能顶个寿桃供起来了。”


    小内侍一愣,下意识就梗着脖子,“奴才磕头在行,消肿也在行,用不着你……”


    话未出口,一声带着明显不悦的呵斥兜头而下:


    “放肆!”


    乔内使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在殿门口,脸色阴沉。


    小内侍吓得魂飞魄散,脖子猛地一缩,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立刻噤若寒蝉地垂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


    乔内使没再理会那抖成一团的小东西,转向沈鱼时,脸上已迅速堆起那副恭谨得体的笑容,“沈女郎,陛下召见,请随奴才来。”


    沈鱼心头一凛,方才那点闲散心思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跟在乔内使身后,迈过高高的门槛,步入那金碧辉煌的殿堂。


    殿内光线幽深,与殿外的秋阳朗朗恍如两个世界。


    数人合抱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隐没在阴影之中,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龙涎冷香和某种无形威压的沉郁气息扑面而来。


    御座高悬,帷幔低垂,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串轻轻晃动,遮去了帝王大半面容,只留下一股沉甸甸、令人不敢逼视的天威。


    沈鱼一眼便瞧见了殿中立着的祁渊。


    他站在御阶之下不远,身姿挺拔,气度沉稳,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她狂跳的心稍稍落定些许。


    沈鱼不敢多看,她垂首敛目,小步快趋至祁渊身侧站定,学着路上他简略提点过的样子,深深福下身去,姿态虽有些生涩,恭敬却一分不少。


    随她动作,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大殿的目光,从御座上的帝王,到在侧侍立的勋贵,再到屏息凝神的太监宫女,都落在了她身上。


    不同于外面宫人们或好奇或鄙夷的偷看暗瞥,这些目光中充满了俾倪、审视、估量。


    无形的压力让沈鱼手心微微沁出汗来,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大殿内静可闻针,唯有冕旒珠串偶尔相碰的轻响。


    终于,御座上的人悠悠开口:“你便是沈鱼?”


    出乎沈鱼意料,这声音并非想象中的雷霆万钧,反而带着一种久居云端、俯视众生的淡然。


    沈鱼微颤的声音在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回陛下,民女沈鱼。”


    “何方人氏?”帝王的声音不疾不徐。


    “祖籍渭南。”沈鱼努力让自己的吐字清晰。


    “如何与祁卿相遇?”


    “民女于山中采药,偶遇重伤昏迷的祁大人。”


    “哦?” 御座上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兴味,“他的伤势当时如何?”


    沈鱼定了定神,如实道:“伤及肺腑,伤口极深,且失血过多,人已昏死在天寒地冻的荒野里,危在旦夕。”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民女以也是侥幸保住了大人性命。”


    “你医术师从何人?”


    “家父沈岁覃,生前是一名郎中,后虽不幸早逝,却留下许多医书手札。民女自幼翻阅,耳濡目染,略通皮毛。”提起父亲,沈鱼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


    皇帝似乎沉吟片刻,问题暗藏机锋:“一个陌生男子,重伤濒死,你为何敢救,不怕引火烧身?”


    这个问题,连祁渊也微微侧目,看向沈鱼。


    沈鱼顿了顿,坦然道:“回陛下,民女见他……长相不俗,身形高大,想着若能救活,或可……或可挟恩图报,换些银钱度日。”


    这话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市侩直白,脸颊微微发热。


    御座上静了一瞬。


    随即,一声短促的、听不出喜怒的笑响起:“呵……倒是实诚!”


    这笑声不大,却打破了殿内凝重的死寂,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玩味。


    皇帝的目光转向祁渊,语气听不出情绪:“祁卿,她既图报,你可给了?”


    祁渊躬身,声音平稳无波:“救命之恩重于泰山,但有所求,微臣力所能及,无有不从。”


    沈鱼心头微微一晃。


    她唇角轻勾,暗想他刚醒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不过,眼下他竟已经如此说了,便是不可改的承诺。


    其间转变为何,沈鱼来不及细想,只心中生出几分感动,又生出几分担心,不知道祁渊身为人臣在帝王面前公然说出这种话,是否会惹得天颜不悦?


    她不敢抬头,只眼角的余光小心向上瞥去。珠帘缝隙间,一张保养得宜却难掩岁月痕迹的脸映入眼帘,眼神深邃,此刻正带着一丝淡笑看着她。


    那笑容居高临下,看不出喜怒。


    沈鱼心头一凛,却奇异地没有退缩。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祁渊身上,语气沉凝了几分:“祁卿,此番洪曲遇险,九死一生。对那背后谋害之人,心中可有头绪?回京又有何打算?”


    祁渊姿态恭谨,却字字千钧,清晰回荡在大殿中:“回陛下,臣遭此大难,首要之责在于自身。臣于治下洪曲,有失察之过,御下不严,方给宵小可乘之机。致使险酿大祸,惊扰圣听。臣不敢推诿,恳请陛下责罚,自降品秩,以儆效尤。”


    他主动请罪,姿态放得极低,随即又话锋一转,“所幸事发之时,副将施节临危不乱,率众死战,已守住洪曲关隘,未使敌寇得寸进尺。其人忠勇可靠,老成持重,臣以为,洪曲军务可暂交其署理,必能保无虞。”


    沈鱼听在心里,脑中转得飞快,祁渊这是以退为进,自请降罪自解兵权,来试探皇帝对他的态度,也暂时保全了洪曲的稳定。


    皇帝沉默着,手指盘过珠串,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咔哒”轻响,如同在丈量臣子的忠心与过失。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祁卿能有此自省之心,甚好。准你所奏。即日起,革去洪曲都指挥使一职,暂领……”


    “京畿巡防营”几个字尚未出口,殿门外骤然响起一阵吵嚷和宫人劝阻的低语。


    皇帝眉头一蹙,不悦之色瞬间布满眉宇:“何事喧哗?”


    乔内使脸色一变,快步趋至殿门处,侧耳倾听片刻,旋即小跑着回来,躬身回禀:“回陛下,是……是公主殿下,听闻驸马同祁大人一同入宫,特来看看。”


    听是公主,皇帝声色缓和几分,“是琢玉啊。让她进来吧。”


    众人都望着殿外嘈杂处。


    只有沈鱼悄然望向祁渊。


    这位传说中祁渊的旧日情愫、身份尊贵的公主,竟就这样要出现在眼前了?


    她屏住呼吸,观察祁渊的神色。


    他依旧保持着躬身听旨的姿态,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公主这个名字只是掠过耳畔的一缕清风。


    这厢,沈鱼看得认真,谁料下一刻,一直不动如山的祁渊却忽地眸子微转,与她对视。


    沈鱼怔住。


    祁渊目不转睛,似在问她,在看些什么。


    沈鱼几分心虚。


    她垂了眼帘,避开祁渊视线,与众人一道往那儿殿门处望去……


    第35章


    ◎落花倾颓◎


    殿门再次开启,光华涌入,阳光如金,平铺地面。


    公主周琢踏金而来。


    樱草色蹙金宫装瞬间点亮了幽深大殿,满头步摇曳曳生姿,裙裾翩跹。


    “父皇!”


    她声音清越如莺啼,径直走向御座,“儿臣听说驸马入宫了,还带着祁二哥哥一起?儿臣挂念祁二哥哥,实在等不及想来看看!”


    随她轻快自面前而过,沈鱼闻到一阵甜暖香风,轻轻皱了皱鼻子。


    皇帝眼底掠过一丝纵容,“你这丫头,消息倒灵通。来得正好。”


    周琢得了许可,立刻旋身走下御阶,快步来到祁渊面前,“祁二哥哥,当真是你回来了!”


    祁渊垂眸,低声道:“劳公主挂念,臣幸得陛下洪福,平安归来。”


    沈鱼也轻轻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公主。


    离得近,那美更加迫人。


    云鬟雾鬓,肤光胜雪,眉目流转间天然一段风流旖旎,顾盼神飞,直叫人心旌摇晃


    得祁渊温声回应,周琢眼底几乎瞬间溢上一层泪水,“之前听到消息说你弃战而走,还有幸灾乐祸之人说你曝尸荒野,我是如何也不肯信的!”她语气满是后怕与愤懑,纤纤手指绞紧了丝帕。


    祁渊微微抬眼,眸光似乎在她含泪的眸子上轻动了一下,又很快敛去,“只可惜公主先前托臣在洪曲寻访的那块儿冰魄石髓,臣此番遇险,未能寻得,更未能带回。辜负公主所托。”


    周琢一愣,含泪眉目轻眨,些许茫然,“冰魄玉髓?”


    她努力回想一瞬,面露恍然,随即破涕为笑,“祁二哥哥竟然还记得这个!那冰魄石髓不过我读书看到,此物仅在洪曲深山内才有,甚是稀奇,这才问祁二哥哥若是顺路便讨来,眼下祁二哥哥能平安回来比什么石髓玉髓都好!”


    沈鱼心底无声笑了笑。


    能让祁渊记挂如此,看来感情是不一般。


    不过,这公主似乎贵人多忘事,倒显得祁渊颇有痴念。


    只是如此公然表露,让这柳宁箫如何想,岂不尴尬?


    沈鱼顾不上细想这公主与祁渊之间如何,反而颇有兴味的看起了柳宁箫。


    果不其然,那驸马柳宁箫适时上前一步,“公主天真烂漫,一时兴起的讨要,祁兄却一心记挂着,虽未得,心意已是难得。”


    这话说得没问题,可是从柳宁箫嘴里说出来,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沈鱼暗自咋舌,没想到进宫还能看到这样一场大戏,不知祁渊又当如何应付?


    这时,一直在旁未有言语的男子忽然出言解围道:“哥哥记挂妹妹而已,柳驸马这也要醋,看来和琢玉感情越来越好了。”


    “皇兄!”


    周琢俏脸稍红,又对祁渊道:“柳宁箫他就是说话讨厌,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祁二哥哥可不要放在心上。”


    祁渊淡笑点头。


    柳宁箫面色更加不愉,却也无法再说什么。


    沈鱼暗叹一出好戏没唱起来,她正狭促看着柳宁箫与祁渊,那泠泠声音又响起:“诶?这位姑娘是?”


    那被周琢称作皇兄的男子又道:“这位是沈鱼沈女郎,祁渊在外身负重伤,得她所救。”


    周琢下巴轻点,问沈鱼:“你救了祁二哥哥,又随进京来,是想要父皇赏赐什么吗?”


    她笑得一派纯然,却让沈鱼忽然颇有压力。


    她得了祁渊的承诺已是心满意足,何曾敢再要皇帝的恩赏?


    此刻若是顺着话要了,不免显得自己贪心势利,但若是什么都不要,又好像不识抬举、故作姿态。


    要或不要,似乎都不妥帖。


    御阶上,一直笑看的皇帝启唇:“琢玉,不要冒冒失失,沈鱼一介布衣,你这样问,会吓着她。”


    周琢歪头一笑,脚步轻快又到皇帝身畔撒起娇来。


    沈鱼则始终恭谨低着头。


    她无意去揣测公主是烂漫太过还是刻意为之,只想这话题赶紧过去,不要再徒生是非。


    然而,祁渊却忽然道:“说起来,沈女郎确有一求,若能得陛下金口,比臣一人之力要来得方便许多。”


    沈鱼讶然看向祁渊。


    一时间,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皇帝示意祁渊说下去。


    祁渊微微侧身,目光在沈鱼身上落了一瞬,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随即转向御座,“沈女郎医术了得,不甘困于乡野,此番进京,除了为臣做证解释来龙去脉,还有一愿,是想在京中开医馆,悬壶济世,实现一番抱负。”


    “开医馆?这有何难?”


    周琢拧眉扬声插话,“祁二哥哥你为沈女郎盘下门面,再配些郎中杂役不就好了?”


    一旁男子又道:“皇妹有所不知,京城行医,规矩繁多。需经官药局重重考核,领取太医局颁的铃印方可坐堂。选址、立户、纳捐、打点,桩桩件件皆非易事,凭借祁兄一人之力当然可以推进,只是恐怕这事儿办下来还需一时三刻。况乎……”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鱼,“女子行医,世所罕见,恐惹非议,阻滞重重。”


    他这番话,即是解释给周琢,也是当众点明了其中难处。


    听他如此说,沈鱼也才知道,原来在京开医馆是如此一个麻烦事。


    但是若得了天子金口,那便不一样了。


    且如此以来,方才公主那惊天一问就彻底过去了,彻底解了自己尴尬的处境。


    她感激看了祁渊一眼。


    祁渊留意到沈鱼的目光,虽瞧出里头几分复杂,却无暇细想,只拱手继续继续对高坐的皇帝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臣也是想,与其倒时再写折子上报,不如现在就与陛下请愿。”


    皇帝沉吟片刻,一时间没有决断。


    周琢公主垂眸怨叹,“繁文缛节,我最不喜欢了。这天下的规矩总是对女子颇为严格。”


    沈鱼暗中再看这公主一眼,没料到她还会出言再帮自己。


    只是,她已经身为公主,还会有规矩缚身的烦扰之感吗?


    思及其伶俐活泼,嫁给柳宁箫大概率并非所愿,沈鱼对其心中不免也多了几分同样身为女子的同情。


    高堂上,皇帝看着爱女兴致缺缺,便无可无不可地颔首,“罢了,既然琢玉也如此说,那朕便成全了沈姑娘,医馆之事,朕会让官药局酌情办理。”


    圣口一开,便是定局。


    皇帝声音微高,又道:“不过,医馆事关百姓性命福祉,沈姑娘可要谨慎行医,好自为之,切莫辜负了朕的一番好心。祁卿也当做好督查之责。”


    祁渊即刻躬身,沈鱼也深深叩首谢恩。


    “好了,”皇帝挥挥手,“祁卿骤然回京,想必还未归家见过父母。都退下吧。”


    殿外阳光正好,一行人从庄严肃穆的大殿鱼贯而出,被这阳光一晒,才稍稍活泛了些。


    方行下玉阶,便遇到两位盛装华服的妃嫔。


    一位身着绛紫宫装,气度雍容华贵,眉眼与周琢有几分相似;另一位身着湖蓝宫装,气质清冷如月。


    双方相互行完繁复错落的礼节,沈鱼也理清了关系,一位是来寻找周琢的关贵妃,一位是顺道一同前来的陆妃,至于在殿上多有帮祁渊解释的,便是太子殿下周珏。


    一番人行在一起,不免又问起了祁渊在洪曲此番的经历,是如何和沈女郎遇上的,又是如何得救的事情。


    祁渊简言答着。


    两位妃子娘娘含笑听着,并不多问,周琢则围着祁渊细节问个不停,听到骇人处眉目圆瞪,听到离奇处又笑起来,热切亲昵毫不掩饰。


    沈鱼注意到,那位柳宁箫周身的气场愈发不悦起来。


    那位太子殿下显然也留意到了,然而这一次,他却并未像在殿中那样出言回旋,反而脚步微顿,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柳宁箫的距离,只在一旁侧耳听着周琢的问话。


    周琢似乎完全感受不到驸马的不悦,她追问着祁渊脱险的细节,身体前倾,罗袖几乎要拂到祁渊的手臂。


    下一刻,柳宁箫蓦然开口:“公主对祁兄的遭遇如此好奇,只是暂同行这一路,倒也说不尽许多。”


    他话锋一转,看向沈鱼,“沈女郎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想来还未有稳妥的居所吧?我看,不如就请沈女郎到公主府小住一段时日。一来,公主殿下想听些洪曲的趣事,沈女郎正好能与公主说说;二来,公主府宽敞,沈女郎也可暂歇腿脚,待日后寻到合意的居所再搬去不迟。公主以为如何?”?!


    沈鱼心中警铃大做。


    公主那份随心所欲的天真已经让她领教过压力。


    这柳宁箫更是看起来就不是个好性的。


    就拿他此番所言,不就是为了隔开周琢与祁渊,直接赤裸裸拿着她作筏子吗?


    那公主府对自己来说能是什么好去处?


    沈鱼连忙作势拒绝:“谢驸马好意,只是——”


    “沈女郎已有落脚之处,不劳烦驸马费心了。” 祁渊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周琢倒不在意沈鱼来公主府与否,只好奇问:“哦?祁二哥哥给沈女郎安排在哪里落脚?”


    祁渊神色如常,“沈女郎会在祁家常住。”


    周琢“哦”了一声,目光在祁渊与沈鱼之间流转……


    那目光看得沈鱼莫名有些心虚。


    好在这宫道也终于走到尽头,行至宫墙下,一群人终于分头而去。


    前往公主府的路上,周琢行在前面,柳宁箫跟在后头。


    周琢脚步依旧轻快,淡笑着问侍女:“芹夕,你瞧着那个沈鱼如何?”


    侍女芹夕道:“看着是个本分人,没什么特别的。”


    周琢哼笑,又问:“你瞧祁二哥哥如何?”


    芹夕垂头:“奴婢不敢多瞧,就是惊讶祁二公子竟真的回来了,不过……奴婢看驸马倒是醋他得紧。”


    周琢笑容收敛,露出几分之前从不外露的冷静来,她轻叹一口气,“是啊,是回来了,只不过,祁二哥哥看我的眼神好像不似从前那般了。”


    芹夕不敢言语。


    周琢却又灿然一笑,“过两日,你去祁家送贺礼,贺祁二哥哥平安归来,顺便给那沈鱼也带个话,就说,她初来乍到,没有亲朋,闲时可来公主府,与我说话解闷。”


    芹夕应下,眼中却闪过一丝不解:“公主……为何要特意抬举她?” 一个乡野医女,纵使救了祁二公子,也值不得公主如此费心。


    周琢轻笑,“傻芹夕,你觉得她普通?”


    她回想起大殿上沈鱼面对父皇和自己时那份镇定;想起祁渊毫不犹豫替她解围、甚至直接安排她住进祁府的举动。


    “祁二哥哥看重她,她就不是个普通女子。”


    方才殿中她不过随口一问,就试出了祁渊对这女子护得有多紧,这着实让她有些意外,也生出了几分兴趣,所以也才愿意为她说上一句助力。


    周琢继续道:“况且日后她要开医馆,一个女子行医,在京中定会掀起波澜,她有父皇金口做保,想来也能做出些名堂,我与她走得近些,她出力气,我得贤名,岂不好?”


    一直沉默跟在后面不远处的柳宁箫,将主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此刻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充满不屑的嗤笑。


    周琢停步,拧身瞪他,“你笑什么?”


    柳宁箫这才大步赶上,“真不知道你这公主拼了命的讨人喜欢是为何?”


    周琢白他一眼,她是真看不上这个武人。


    但嫁都嫁了,只得与他多说两句,盼着他开窍:“柳宁箫,你当这公主府的尊荣富贵,是凭空掉下来的?是能永远维持下去的?父皇疼我,为我破了许多例,旁人嘴上不说,心里却会不平,日后若父皇年迈势微,你柳家又后继无力,我自然要多拉拢人心,才能保住公主府的待遇。”


    说到此,又想起柳宁箫那两个流言缠身的妹妹,周琢不免叹气。


    如果当初嫁给的是祁渊,祁家人丁兴旺,有关家做姻亲,又有祁澜这个大哥在朝中助力,就不需要她这般费心了。


    柳宁箫面色晦暗,心中所想却与周琢大不相同。


    什么叫柳家后继无力,他本可以有前程抱负!


    只可惜做了这劳什子驸马……


    但这并不等于他柳宁箫这辈子只能仰公主鼻息。


    只不过祁渊这番回来实乃极大变数,柳宁箫思来想去,独留周琢一人带着侍女回府,自己则脚步一转,匆匆赶回柳家。


    ——


    马车上,祁渊与沈鱼再次相对而坐。


    黄将军趴在沈鱼膝头,“呜呜”两声,用毛茸茸的脑袋使劲蹭着沈鱼的膝盖。


    马车重新隆隆前进。


    沈鱼俯身将黄将军抱到膝上,心不在焉地揉着它毛茸茸的耳朵,回味着大殿上和宫墙下发生的一切。


    此刻尘埃落定,医馆之事有了着落,沈鱼心情有种劫后余生的放松。


    她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对面闭目养神的祁渊身上,见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想起公主看向祁渊时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泪光和毫不掩饰的亲昵,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那位公主……好像,很关心你?”


    祁渊缓缓睁开眼,似乎刚从某种思绪中抽离,被骤然一问,眼神有片刻的失焦,随即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瞧他似乎不欲多谈,沈鱼心头那点好奇反而被勾了起来,自顾自地又道:“只可惜,这般貌美尊贵的公主竟然配了这样的驸马。”


    祁渊抬眸看向她,反问道:“你觉得驸马不好?”


    沈鱼一副你明知故问的表情,“他身穿锦袍,走起路来却五大三粗,说明不是个细致人,与公主的温柔小意格格不入,且他第一个跑来见你,只怕对你回来介意的紧,又蠢又坏的,藏都藏不住,你定然也看出来了,怎么又问我。”


    祁渊眼帘轻垂,算是默认。


    早在川鹤坊上,祁渊便已想起,他要走过洪曲东边之事,并非只有施节他们知道。


    当初临行前,表妹来信,信中提及洪曲深山产一种稀世冰魄石髓,光华流转,甚是奇妙,若他顺路,可否寻来予她把玩?


    这石髓只在洪曲东面环抱的崇山峻岭中有零星产出。


    当时决定东西二路分进哪边时,他想起这出嘱咐,这才最终决定。


    后来的事情……祁渊眼前仿佛又出现那日的刀光血影。


    然而,方才殿上一试,表妹似乎早已将这事儿忘记,那一瞬的茫然不像假装。


    但如果是柳宁箫私看了他与表妹的书信呢……祁渊目色晦暗。


    沈鱼见祁渊脸色不好,只当他是为公主最终嫁得不如意而伤怀,心头莫名地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安慰道:“不过我看公主玲珑剔透,当也不会吃亏。”


    祁渊抬眸,心中迷惑,他不太明白,沈鱼从宫里出来这一路,怎么话里话外都围着公主打转?


    简直比自己还要关心公主……


    眼下这光景,她应该更担心些别的吧……


    祁渊打帘看向外面的街道。


    与此同时,马车也缓缓停下。


    车夫热情招呼:“到了,二位好下车了。”


    下车?


    沈鱼闻言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抱着黄将军向外一望——


    只见一座气象恢宏的府邸矗立在眼前。朱漆大门厚重庄严,门楣高悬,两个遒劲有力的鎏金大字在夕阳余晖下熠熠生辉:


    祁府


    祁府?!


    沈鱼彻底把什么公主驸马抛到脑后。


    她又是一番整理衣裙,甚至给黄将军把项圈也紧了紧。


    祁渊嘴角勾起一抹笑。


    他很快又把这抹笑意压下。


    日光将人影拉的斜长。


    祁渊蓦然间意识到,不知何时起,他竟不再纠结表妹,反而更加忧心起面前这人来……


    袖中簪子忽然又开始存在感极强的硌得慌。


    眼前,手忙脚乱的少女直起身子,面色微红地回望他,“走吗?”


    那声音几分娇怯,以往祁渊都不曾留心,这会儿却听出来了。


    他阔步来到沈鱼身边,声音低沉下来,“跟着我便好,旁的不必害怕。”


    沈鱼点点头,入宫前祁渊也是如此说的也如此做到了,但是,显然这祁府比皇宫还要让她紧张。


    她的手不自觉轻轻搭在祁渊袖上。


    祁渊垂眸看了一眼。


    如果是在南溪村的时候,刚醒来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嫌弃地推开的。


    然而此刻,他只觉得那双手柔柔软软,随意交叠在一起,却如落花倾颓。


    第36章


    ◎沈女郎不住绣月阁◎


    黑瓦粉墙,朱门绿柳。


    京城皇城脚下祁家宅院占地颇阔。


    这会儿,祁府大门紧闭,门檐下立着两个士兵,警惕看着骤然停下的马车。


    沈鱼察觉到空气中弥散的紧张,偏头道:“这是何意思?看守?”


    祁渊倒不奇怪:“我长久不见人影,生死不明,祁家上下大约是被软禁着。”


    沈鱼了然,回想起大殿上皇帝看似和煦的脸,轻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该给的惩处却也一点儿没少,倒是公私分明。”


    祁渊忽而侧身,沉声道:“趁还没进去,我要再问你一回。”


    沈鱼扬眸:“何事?”


    祁渊:“关于你我约定,你可想清楚了。一旦踏入这门,再想抽身,便是千丝万缕。”


    沈鱼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反问:“此事还有反悔的余地?”


    祁渊轻哼一声,目光在沈鱼脸上徘徊,“白纸黑字一张,撕与不撕,在沈女郎。”


    沈鱼一滞,抿唇思考了会儿。


    祁渊见她纠结得紧,放缓语气道:“非是我临到头想悔约,只是祁家眼下光景,你也瞧见了,万一你想改主意,此刻还来得及抽身。”


    听他如此说,沈鱼反而坚定下来:“医馆你已开口为我要到,救命的恩情也已陈明,我沈鱼若这见你祁府门庭冷落、兵甲环伺就退缩了,未免太寡廉鲜耻。”


    祁渊试探看她:“没必要为一时意气误了终身。”


    沈鱼语气笃定,“开医馆是我所求,祁家的门楣于我正是所需,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祁渊长眸轻眯,想分辨她的不后悔里是否还有别的原因。


    少女清亮眸子里的坚定近乎执拗,墨色瞳孔更显皮肤苍白羸弱,却又似乎蕴含着千钧力量。让他一时竟移不开眼。


    沈鱼被祁渊看的不太自在。


    他这样看着她,会让她想起那傻子。


    沈鱼别开脸。


    祁渊也后知后觉收回目光,压下心头那点异样,沉声道,“好。那便进去。”


    二人一同向祁府大门走去。


    “铛!”一声脆响。


    两位府兵手中长矛交叉,拦着去路。


    一瘦高个儿机械道:“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另一个胖胖的则眼神活泛些,仔细打量过去:“等等……这位……好像是祁家二公子?”


    那瘦高个嗤笑:“二公子早死了,你是撞见鬼了不成?”


    胖子不信邪,拉过瘦子让他仔细看。


    瘦子没见过祁家二公子,看了看,觉得和祁家内里关押的那个郁郁的长子眉目有个两分像,算不得什么。


    二人正小声争执着,祁渊已一步上前,抬臂握住两根长矛的交叉处——


    “哎!”


    那二人两声惊叫,只觉虎口发麻,回过神来武器具已脱手!


    两柄长矛被掷在地上,祁渊漫不经心拍了拍手,朗声道:“开门。”


    二人被他慑住,下意识摸上门环。


    可军令如山……那胖子咬了咬牙,对身边瘦高个儿使了个眼色:“速去禀报!”


    场面一时僵持。


    沈鱼搭在祁渊袖子上的手下意识收紧:“可会有什么问题?”


    祁渊的手自然地覆上她手背,带着安抚安抚的力道:“他们不敢。”


    沈鱼触电一般将手收回。


    就在这时,急促的车轮声由远及近。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在祁府门前猛地刹住。车帘“唰”地一声被用力掀开,一道纤瘦身影利落地跃下马车。


    来人身着素净的月白襦裙,通身一股凛然气势,正是祁家大姐祁溪。她面色清冷,眉宇沉沉,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扫向对峙的双方,最终牢牢落在祁渊身上。


    “渊儿!” 她声音带着一丝不属于她气质的颤抖,大步流星走向祁渊,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宫里的消息刚到,我立刻就来了!”


    确认祁渊确确实实活着站在眼前,祁溪紧握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紧接着,她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陛下既已允我弟弟归家,尔等在此阻拦,是想抗旨不成?!还不速速开门!若有疑虑,自可向上峰禀报!祁府就在此处,跑不了!”


    那胖子士兵被祁溪的气势所慑,冷汗涔涔而下。


    祁渊他不太认得,这位祁溪他却是知道的。


    自从陛下下旨看管祁府,多少明枪暗箭,全靠这位姑奶奶硬生生挡着,府内才能维持体面。


    祁溪的脾气他是见识过的,再加上关家的势力,得罪她?动动手指就够他喝好几壶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那胖子当下不敢再犹豫,扣着门环拿钥匙。


    门闩被抽离的声音“哐当”作响,朱漆大门缓缓向内敞开。


    门内,仆人们早已被惊动聚集在一起,门缝开启的瞬间,看清了门外长身玉立、风尘仆仆却真真切切活着的二公子祁渊,一下子吵嚷起来。


    “二公子!”


    “真的是二公子!二公子回来了!”


    “老天有眼啊!”


    巨大的惊愕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喜与哭喊,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一片混乱中,祁溪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沈鱼身上。


    她自马车上就看见她了,她几乎立刻断定这女子与祁渊的关系不一般。


    然而祁溪并未立刻发难,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转向一旁同样激动得手足无措的老管家,声音依旧是惯有冷冽:“张伯!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二公子进去!速去禀报老爷夫人!都围在这里成何体统!”


    仆人们这才如梦方醒,传话的传话,引路的引路,闹哄哄拥着祁渊和沈鱼向正厅走去。


    悲喜喧嚣逐渐沉淀。


    祁母高氏泪眼婆娑,紧紧攥着祁渊的手,仿佛一松手儿子就会再消失。


    祁闻识更是满脸欣慰,得知祁渊已经进宫面圣后更是颔首道:“回来就好!陛下既让你回来,对祁家的监禁应当会放开。接下来最重要的,是要大操大办!贺你风光归来!绝不能让人觉得我祁家式微了!也为你接下来重回朝廷铺路!张伯!这就去准备!”


    一旁的祁沁连连点头,小嘴撅着,恨不得把受的委屈冷遇一股脑倒出来,目光却好奇地频频瞟向沈鱼。


    沈鱼也悄然观察着这一大家子。


    长辈体恤关爱小辈,长姐雷厉风行,小妹纯然可爱,只有那位大哥表情看起来五味杂陈,甚是奇怪。


    不过她初来乍到,自不会贸然发问,只在一旁观着看着。


    一时间话毕,一家人的目光又落在沈鱼身上。


    此时众人皆已知道祁渊这次多亏得沈鱼所救,视线皆是感激。


    高氏适时安排,“张妈妈,去把西跨院的绣月阁收拾出来,给沈姑娘落脚。”


    她所说的绣月阁是位于祁府西路,是招待贵客的院落,清静敞亮。


    张妈妈忙应道:“咱们府上关了这么些天,绣月阁虽没人住,但也日日收拾着,老婆子这就领人去好好打扫一番,再填些姑娘家合用的物件,保准让沈姑娘住的舒坦。”


    祁溪眼眸微动,接话道:“绣月阁好,距离主院和沁儿的揽云阁都近,有什么事好照应。”


    她暗晲一眼祁渊。


    “母亲,长姐,”祁渊忽然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沈女郎不住绣月阁。”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祁闻识与高氏疑惑看着祁渊,祁溪面露审视,祁沁好奇看看祁渊又看看沈鱼,连一直没什么话祁澜都微微抬了下眼。


    祁渊起身,立于厅内,迎着众人目光,“沈女郎为救我性命,有过肌肤之亲,即有此事实,我便决意娶她为妻,此外,陛下已允准沈女郎在京开办医馆,其中诸多细节,也需我一同商讨,绣月阁太远,沈女郎直接搬进我的院落即可。”


    绣月阁太远?整个祁府从头到尾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众人面色震惊。


    谁不知祁渊目无女色,只对那位公主钟情,此前去洪曲,就是为着公主的婚事,眼下怎么突然就……


    一时间,投向沈鱼的目光更加复杂。


    张妈妈彻底呆住,揣摩着二公子这意思,是搬到他院儿里的厢房呢,还是直接同住一屋。


    祁闻识沉吟着,“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这……”


    高氏一时间也没了决断,求助般看向长女。


    祁溪压下心头惊涛骇浪,镇定道:“既然已经有过肌肤之亲,祁家自然会为沈女郎负责,只是眼下事务繁杂,且娶妻乃人生大事,更儿戏不得,张妈妈,先把沈女郎安置在二公子院落西厢房,后头的来日再论。”


    高氏连忙点头,“对,对!沈女郎初来乍到,只和渊儿相熟些,安置得近些也好,稳妥。就依溪儿说的办。”


    她一面说一面看向沈鱼,复杂探究的眼神维持着慈和。


    一直喜气洋洋的祁沁此刻却徒然变了脸色,狠狠瞪了沈鱼一眼。然而眼下气氛微妙,众人都在为着祁渊回家的事情高兴,又特别礼重沈鱼,她强压不满,在众人散去后才一把拉着祁溪的胳膊,急声道:“长姐!她不过是救了二哥哥,我们祁家感恩,好生待着就是,怎么还要做起我嫂子了!还要开什么医馆?好生折腾!二哥哥定是一时糊涂!长姐,你快去说说他!”


    祁溪轻拂这个急脾气的小妹的手背,安抚地拍拍,目光却幽幽望向沈鱼和祁渊离去的地方。


    方才在门外祁溪就注意到这位沈女郎了,祁渊从来不和女子走得近,却能让她攀着袖子。


    更让她心惊的是,这位沈女郎抽手时,祁渊竟然还下意识去追握。


    自己这个弟弟,心性何其高傲,几时对女子有过这般下意识的亲近,更别提当众宣布婚约……


    眼下,也只能看那沈女郎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再做决断。


    祁溪揽过祁沁,贴面与她耳语几句。


    祁沁圆目斜飞,仍是不忿:“试她这些又如何,二哥哥都这么说了!我看他就是被这女人迷了心窍!”


    祁溪轻捏她脸:“听话,且先走着看。这沈女郎……我们得摸清她的底细和心思。”


    另一头,沈鱼随祁渊一起走着,那高氏久不见儿子,也一道随着往祁渊居住的剪竹园去。


    祁渊搀扶着母亲,沈鱼则安静跟在后面,打量这座院落,翠竹掩映,清幽雅致,竹节修长笔挺,院角还有一排斩口错落的竹屏,清冷刚劲。


    祁渊看重沈鱼,高氏也特意为西厢房多置办了许多物件,亲自指点张妈妈洒扫布置,又把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湘绿指给沈鱼用。


    祁渊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辛苦母亲操持,不过,我回家许久,怎么不见嫂子和祖母。”


    高氏身子一僵,指挥下人的精气神霎时褪去,拉着祁渊到院中石凳上坐下,眼圈发红,“你嫂子梦婉……她最是良善好性。自你出事,她就常为你吃斋念佛。开春时,她说要为你上山祈福……”


    高氏的声音哽咽起来,“谁知到,上山积雪没化净,她……她失足跌了下去……尸骨都没寻回来……随行的丫鬟灵芝当场吓疯了,现在就养在家里,时好时坏,三不五时地就哭上一场。你大哥他……心里就你嫂子一个,如今人也跟没了魂儿似的……”


    祁渊面色凝重,眉头紧锁,“嫂子没了?那陆家……”


    “陆家自然不肯罢休!恨不得要杀了你大哥给你嫂子偿命! ”


    高氏长叹,满是疲惫和无奈,“也是冤孽,本来我家与陆家女儿结亲是文武相帮的好事,谁知那陆梦泽与你冤家路窄,他妹妹梦婉又为了给你祈福殒命,他恨毒了我们!你不在这半年,陆梦泽在朝中处处针对你父亲和你大哥,若不然,看押祁家的旨意怎么会如此快下来!他是卯足劲要祁家付出代价!”


    说到激动处,她歇了歇,缓过气来才又道:“你祖母年事已高,身子本就不好,受不得刺激。自你遇险更加出不得门了。梦婉的事……我们一直瞒着她,就说去别院养病了,眼下你回来,也还没敢贸然告诉她,怕她大喜大悲受不住,等下我与你父亲且先商议着,再看如何同她讲……”


    高氏喃喃自语:“陆家公子也是怪性子,公主最终嫁的又不是你,他怎么不去与那柳家算账,只盯着我们祁家不放……”


    祁渊柔声安慰母亲,又说等母亲与父亲议好了,再去看望祖母。


    高氏无不答应,临走前,又拉起沈鱼的手,言辞恳切,“沈女郎,你放心,你救了渊儿,我祁家自不会薄待你,渊儿既说了要娶你,那便是自家人,说话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方才那些,你一同听着,改日渊儿看望祖母,你也一起,给他祖母高兴高兴!”


    沈鱼感受到高氏是个性情中人,话语满是真诚,心中也是一暖,微微颔首:“夫人言重了,沈鱼一定。”


    待高氏离开,西厢房也已布置妥当。


    沈鱼走进厢房,湘绿有眼色地在前头为她打帘、引路,细细指点各路陈设。


    祁渊也跟在后头,负手环顾,剪竹园西厢房虽不如绣月阁轩敞,但也干净雅致,所需之物一应即全,后头还有个半大的院落,正和给黄将军撒欢跑动。


    一圈儿看过,祁渊道:“可还入眼?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吩咐下人。”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关切。


    沈鱼转身,神色平静:“很好,多谢费心。”


    她在临窗的妆台前放下随身包袱,目光落在恭谨侍立、一身碧色襦裙的湘绿身上,唤道:“湘绿。”


    “沈女郎。”


    湘绿即刻应声,姿态端方。


    她是府上有头脸的大丫鬟,眼下被指给这位来历不凡、又深得二公子看重的沈姑娘,自然不敢怠慢,心中打定主意要拿出十二分的体面来,为祁家争光。


    她暗忖着沈鱼会吩咐些什么,是要茶点饮食,还是梳洗更衣,抑或是捏肩捶腿,她都在心里预备好了应对。


    却听沈鱼启唇,声音清越:“烦请取来纸两张,笔墨一副来。”


    湘绿微愣。


    大夫人久不理账写字,剪竹园她不常来,这笔墨纸砚……湘绿有些为难地看了祁渊一眼。


    祁渊会意,解围道:“你要用纸笔,不妨随我去书房,那里是现成的。”


    沈鱼点头,便起身出去。


    湘绿正待跟上,沈鱼柔声道:“湘绿,你就留在西厢房收拾,闲来就歇着,不必事事跟着,若有需要,我再喊你。”


    湘绿应下,看着沈鱼离去的背影,心里却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暗叹这位沈姑娘,倒是特别……


    沈鱼随祁渊穿过回廊,步入书房。


    书房内,满墙的书柜透着墨香,陈设清雅。


    祁渊信手推开窗,窗外竹影婆娑,更添几分意蕴。


    两张洁白宣纸铺陈在宽大的紫檀书案上。


    沈鱼挽袖执笔,沾墨书写。


    一张纸,细细罗列开医馆所需:人手几何、器具明目、药材清单……她在渭南县时便多有思量,此刻写起来得心应手,条理分明。


    另一张纸上,则提笔记下今日所见所闻之人的名姓关联:周珏、周琢、柳宁箫、柳宁枫、柳宁羽、陆梦泽、陆梦婉……


    沈鱼暗叹,好在之前听那风半言讲过些京城世家风物,否则乍然听闻这许多姓名,怕是要晕头转向了。


    只是未曾想,撇开陆梦泽与祁渊那层微妙的敌意不提,陆梦泽的妹妹陆梦婉竟然还是祁渊的亲嫂嫂!可惜她红颜薄命,无端香消玉殒,当真是造化弄人,经此一事,陆家与祁家,只怕结下梁子更深,日后有得纠缠……


    沈鱼下笔飞快,神情专注,她要尽快将这些盘错复杂的关系整理清楚,才好为将来打算。


    祁渊垂眸看着她,看她浓长睫毛将眸子全然遮住,鼻尖挺巧,下巴尖棱棱,一张脸桃心似的小,神情却冷静到有些冷漠。


    他不由挑眉,“这般急切开始筹划了?”


    “嗯,”


    沈鱼头也未抬,笔尖在纸上流畅移动,“既然要做,那便宜早不宜迟。”


    待一张纸又写满墨痕,她才搁笔,缓缓抬头,目光澄澈,声音平静道:“祁渊。”


    她第一次正式唤他的名字。


    祁渊神色一凛,回看她,静待下文。


    沈鱼淡声:“方才你厅内所言,和伯母的态度,我心中感念。不过,其他人面色暧昧,我也有所察觉。既如此,医馆之事更要早做绸缪,才是我立身根本。”


    她无意去为剖白解释什么。


    她所求的,本就不是在这府邸大院里的长短高低。


    祁家二少奶奶的身份于她是一道依仗,是让她可以得到更多人脉消息,让这医馆能顺利开下去的助力。


    她定定道:“我需要你帮我。”


    祁渊不露声色,心中却更加欣赏面前这个事事决断自有章法的少女,他声音含笑:“但说无妨。”


    沈鱼眸光流转,环视着一整面高耸入顶的书柜,“你这书房之中,可有讲铺面经营商贾经济、以及朝廷官阶职司律例的书册?”


    祁渊喉结微动,眼底掠过一丝讶然。他方才心中已暗自思量,预备着要为她这医馆生意如何奔走打点,却未料掉,她开口所求,竟只是这些书卷……


    他信步走向书架,修长手指在书脊间掠过,片刻抽出两本装帧古朴的书籍递过,“这《职官志略》与《六部则例新编》或可一观,至于那商贾经营、经济治理……”他略一沉吟,“府中库藏或有,我来日替你寻来。”


    沈鱼接过书册,道了声谢,当即就着案上未干的墨迹,对照写好的名册,提笔在那些名字旁细细备注起官职、关联来,神情专注,仿佛周遭一切皆已忘却。


    祁渊看她这般模样,一时竟忘了移步。


    窗边美人,凝神书卷,一幅好景致。


    他站了片刻,沈鱼浑然未觉,依旧埋首于纸墨之间。


    祁渊无奈一笑,轻轻摇头,点上一盏灯烛,低声道了一句:“莫要看得太劳神,等会儿还要去一道用晚膳。”


    沈鱼只微微颔首,鼻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分。


    灯花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一片心无旁骛的剪影。


    第37章


    ◎不知他是何意思◎


    自祁渊归来,祁府朱门紧闭数日,府内却是一刻不得闲。


    高氏亲自督阵,管事张妈妈领着一众丫鬟仆役,洒扫庭除,更换帷幔,连廊下的风灯都换了簇新的琉璃罩子。库房开了又关,抬出历年珍藏的器皿摆设,张伯带着小厮们脚不沾地,将请柬送往京城各府邸。


    期间,高氏送到剪竹园几匹雅致贵重的料子,湘绿一张张为沈鱼安排,黄的做秋衫,霞色的做褙子,天水碧的云锦就做宴客外裳。


    筹备家宴的日子飞逝,祁府上下忙而不乱,唯独剪竹园内依旧维持着一份独特的静谧。


    沈鱼安居在西厢,晨起研读医书,整理笔记,深居简出,鲜少踏足前院的热闹。


    而院子的另一头,祁渊则开始了京畿守备统领的忙碌。


    降职的旨意已下,他每日天未亮便起身,一身戎装,带着亲兵巡城、点卯、处理积压的卷宗,直到暮色四合才归。


    这日傍晚,祁渊踏着夜色归来,刚踏入剪竹园,脚步便是一顿。


    月色柔情似水,丹桂飘香,廊檐下,沈鱼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裙,长发松松绾着,对着廊灯的光捧着一卷纸张,剪影如画。


    柔和的灯笼光晕氤氲开来,她几缕碎发垂落颈侧,如糖丝亮透,此刻正微微抬首,与湘绿低声细语,那发丝也飘飘轻漾。


    祁渊解下腰间佩刀,递给疾步迎上的小厮群儿,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在说什么?”


    沈鱼闻声回头,见是他,眸光微动,颔首示意:“在核算医馆药材的初备清单。京城药材的炮制规矩与乡间迥异,价格也悬殊甚大。” 她将手中一张写满清秀工整字迹的纸递过去。


    祁渊接过细看,英挺眉峰微挑:“银子的事不必挂心。只是药材乃医馆立身之本,质量最需稳妥。京城药行鱼龙混杂,可有头绪了?”


    沈鱼唇角微弯,指尖点在清单几处:“正为此事。多亏湘绿提点,已批注了几家在京城信誉尚可的药行名号。”


    湘绿忙福身笑道:“姑娘折煞奴婢了,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祁渊将清单递还,沉稳道:“老字号药行多在东市。待你列清明细,可亲自去把关品相。另可让张伯打听些散户药农的行情,虽是小门小户,但偶尔能得些药行难觅的奇货。”


    沈鱼轻声应下,目光相接一瞬,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祁渊看沈鱼略显单薄的衣衫,声色微沉:“怎不在屋里点灯看,凑这廊下灯火?”说话看着湘绿。


    湘绿解释:“沈女郎说,秋凉外头清爽,又有桂香,就一直在廊下坐着,一不留神就到了这光景,奴婢与沈女郎讨论的痴了,也忘了时辰。”


    祁渊心下了然,“那看来还没用过饭,正好一起用晚膳。”


    沈鱼点点头,把单子递给湘绿,让她也去用些吃食,不用随着伺候。


    湘绿看着祁渊高大的身影在前,沈鱼缓步在后,一前一后步入正房,心中暗忖:夫人派她来,伺候沈女郎是其一,观察二人相处是其二。可这些日子看来,二公子分明关心沈女郎,却从不宣之于口;沈女郎待二公子更是客气周全,只谈正事,疏离有度。


    至于二人私下……沈女郎不喜人时时跟随,湘绿只能从群儿那里打听,可群儿嘴里的二人,也是一般无二的光景。


    这般的客气瞧着有些过头了,可二人时不时也透露出如眼下一起用饭的熟稔,又好似早已相处默契。


    奇也怪也。


    湘绿不明所以地摇摇头,提着裙角回了西厢。


    转眼到了宴客当日,祁府朱门洞开,灯火煌煌,宾客如云。


    张伯一身簇新青缎衣衫,腰板挺得笔直,立在两尊石狮前,脸上堆着笑,将一拨又一拨华服锦袍的宾客往里迎。


    “李大人,您里边请!小心台阶!”


    “王大人,许久不见,精神矍铄啊!老爷夫人在正厅恭候呢!”


    “哟,这不是赵夫人吗?快请快请,我们大姐儿方才还念叨您呢!”


    “鞭炮呢?时辰到了!快放起来!”


    张伯声音洪亮,透着股喜气。


    府外爆竹噼啪作响,声震云霄。府内更是人影憧憧,衣香鬓影。张妈妈领着几个伶俐的大丫鬟,捧着时令鲜果、新沏的香茗,步履轻盈地穿梭于回廊之间。小厮们抬着一抬抬系着喜庆红绸的贺礼,来来回回送往库房方向。


    剪竹园内,却另有一番清幽。


    翠竹掩映,风过簌簌。祁渊已换上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玉带束冠,猿臂蜂腰。他立于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竹叶,目光沉静地望着园中那排斩口错落的竹屏,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公子,时辰差不多了。” 小厮群儿低声提醒。


    祁渊回神,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转向西厢。


    沈鱼正由湘绿伺候着整理衣妆。


    她今日穿的新裁的长裙,一袭天水碧的云锦长素雅清透,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通身不见多少珠光宝气,却自有一股沉静的韵致。


    她微微垂着眼,任由湘绿为她系好最后一根丝绦,神色平静,仿佛周遭的喧闹与她隔着一层。


    此刻她正想着,今日在宴会走了过场,明日就好正式到集市相看铺面、谈论草药采买之事了。


    湘绿见她始终无话,有心开解道:“女郎可是紧张?”


    沈鱼回神,抿唇一笑,顺着道:“是有一些。”


    这话恰落刚到门口等待的祁渊耳中。


    “好了?” 他声音在门口响起。


    沈鱼绕出屏风,轻轻颔首:“好了。”


    祁渊走近几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那干净的颜色倒与她气质相得益彰。


    “走吧。” 他思索一刻,伸出手臂。


    沈鱼略一迟疑,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臂弯,搭上去的瞬间,似乎感觉到他臂弯的肌肉也微微绷紧了一瞬。


    湘绿悄悄抬头,觉得二人此刻这举止才算合眼。


    两人一同步出剪竹园。


    正厅早已是冠盖云集,笑语喧阗。


    祁闻识与高氏端坐主位,含笑与几位宾客寒暄。


    长女祁溪身着绛紫色锦缎褙子,眉目英朗,正从容地指挥着丫鬟们添茶续水。


    祁沁挨着母亲坐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衫子,圆眼滴溜溜转,时不时瞟向门口,又飞快地收回,小嘴微微撅着。


    当祁渊携着沈鱼出现在门口时,满厅的喧哗骤然安静。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来,落在那并肩而立的身影上。


    祁渊恍若未觉,只臂弯微抬,稳稳托着沈鱼的手,带着她从容步入厅堂,向主位走去。


    他身形挺拔如松,玄色锦袍衬得他愈发气势凛然,眉眼间的锐气被此刻的沉稳稍稍压下,惹得几位世家女悄然红了脸。


    沈鱼步履轻盈,裙裾微漾,微垂着眼睑,叫人看不清眸色,沉静气度也令人频频侧目。


    “父亲,母亲。”祁渊躬身行礼,声音清朗。


    祁闻识捻须颔首,眼中欣慰。他朗声道谢宾客,庆贺次子平安归来,又言及与沈鱼姑娘一见倾心之缘,众人目光更是肆无忌惮地聚焦在沈鱼身上。


    高氏适时拉着沈鱼的手摩挲几下,温声道:“沈女郎,别拘束,快坐。”亲昵之态尽显。


    待两人一同落座,厅内才重又活络。


    丝竹声起,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宴酣正浓。


    张伯一拍手,又有乐伎官儿捧上精致花灯,伴着悠扬古韵唱起应景的祝词。


    祁沁小口啜着碗中甜羹,俏眼斜睨,时不时扫向沈鱼,眼见她只是安静地用饭,举止虽无错处,却也看不出什么出彩,心中那股子不服气又涌了上来。


    她先前得祁溪提点,心念一起,便放下筷箸,娇声开口,盖过些许丝竹声:“沈姐姐从乡下来,京城风物与乡野大不相同吧?像花灯雅集这些,姐姐怕是未曾见过?平日里除了行医,可有什么消遣?”


    席间静了一瞬,引得邻桌几位小姐也好奇地侧目望来。


    祁溪不动声色端起茶盏轻抿。


    沈鱼抬眸,迎上祁沁的目光。


    她这些天虽未多出门,但祁家儿女几人性情,却也从湘绿口中得知一二。


    就比如这小妹祁沁,最是从小被宠到大的主儿。


    沈鱼料到了她会有所挑剔,却没想到会是在这众堂之上。


    若在平日,她大可退一步,可眼下众人云集……


    沈鱼拿起帕子轻轻沾了沾唇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沁儿妹妹天真无邪,京城风物与乡野之貌自然不同,春日里采药,山涧旁常有流萤如星,夏夜纳凉,听老农讲些山精鬼魅的传说,万物有灵,各具其美。”


    她说得简短,却充满意趣,惹得席间几位年长的宾客忆起古来,也说上几句早年于乡间的旧事,气氛稍融。


    沈鱼则淡笑不言,悄悄将身上焦点转移出去。


    祁渊暗扫祁沁,有意为沈鱼撑腰,故意调笑道:“沁儿你生长在京城,不曾踏出半步,日后若有机会,也该去看看草长莺飞、林叶蔽天的地方,更能体会到那番妙趣。”


    祁沁吃瘪,面色一红,又不甘心对沈鱼道:“既然各具其美,沈姐姐可说说看,今日宴会上,可有什么美与乐?”


    沈鱼幽幽睇祁渊一眼,怪他又给自己引来这风头。


    祁渊被她眸色一瞥,如秋瞳翦水,却觉得心下微动,不动声色呷了口酒。


    沈鱼定了定神,目光扫过厅堂角落一盆开得正盛的兰花,“譬如这兰草,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其性平味辛,《本草拾遗》载,可利水道,杀蛊毒,根煎汤治心腹胀痛,花可制香辟秽。观其形,知其用,方不负草木本心。”


    祁渊轻端酒盏,眸色深深望着沈鱼,静静听完她这一席话,却又好似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觉得或许是她今日的衣裳格外漂亮,或许是她声音格外清越,总之,他挪不开眼,也不想挪开。


    另一测,祁溪眼中则掠过一丝讶异,她本想用祁沁的天真莽撞试试这位沈女郎,如今瞧她一番引经据典,倒是读过些书的样子。


    而祁沁不懂利水道杀蛊毒,只觉得自己被这不软不硬的钉子碰了一下,小脸微僵,不甘心地指着那盆名兰:“姐姐博闻,那看这‘金玉满堂’品相如何?姐姐既能说出它的药性,想必也能品评一番其风骨,或是赋诗一首?”


    祁渊清楚沈鱼读书众多,却也知道她看得杂而不专精,于诗词歌赋只怕没有什么建树,正要开口解围,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神情郁郁的祁澜,此刻却像是被那“不以无人而不芳”触动了什么,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那盆孤高清雅的兰花上,低低叹道:“…不以无人而不芳,绮姿怅婉,清极不知寒。确当如是。”


    一番话凄凄惨惨戚戚,却叫场面彻底冷了下来,知情的皆已懂得,这位痴情的祁家大公子,怕是又思念起了那早亡的妻子。


    祁沁不料自己一通发难,竟触了大哥的伤心,脸色一变,不敢再言,讪讪闷头继续喝汤。


    高氏见状,连忙招呼张伯,说这花灯唱作听多也腻,换下一台丝竹歌舞。


    众人纷纷附和,场面好似又回到推杯换盏的热闹。


    然而,一道尖利男声自角落响起:“好一个清极不知寒,不负草木本心!”


    众人皆是一惊,齐齐起向那声音望去。


    祁闻识眉头深蹙,侧身低声问张伯:“不是说陆家的帖子只送给陆轻舟吗?怎么来的是这混小子!”


    张伯满头大汗,躬身低语:“回老爷,千真万确是这么办的,老奴也不知……不知怎么来的是他。”


    那话音不善,沈鱼也抬眼泠然看去。


    只见说话之人坐在角落,一个素色锦袍,看似文质,脸色却阴郁,嘴角噙着一抹讥诮的冷笑。


    祁渊面色微沉,在她耳边道:“是陆梦泽。”


    话音拂过,掀起热气,惹得沈鱼耳畔点点酥麻,她惑了一瞬祁渊怎么知道自己在看,下一刻又被那陆梦泽乖张的语气吸引了思绪。


    陆梦泽声色刻薄:“祁二公子安然归来,还带着个能说会道的美娇娘,祁府双喜临门,真是可喜可贺,风光无限啊!”


    他睨着祁渊,又转眼瞥着祁澜,一声冷哼,着意重声道:“却不知我妹妹梦婉在地下过得是什么日子!”


    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祁渊,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弄人?我妹妹用她的一条命,为你祁二公子祈来了这份福?” 陆梦泽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匕首。


    祁澜已经猛然站起,指着陆梦泽痛声:“梦婉一片善心,你怎可用来胡乱指责。”


    “胡乱指责?”


    陆梦泽声音陡然一高,“难道我妹妹为祁渊祈福而死是假吗!”他冷笑,“我就是看不惯你们祁家还要为他回来大操大办的样子,祁澜,你弟弟是回来了,我妹妹的尸身在哪呢?”


    陆梦泽声色戾戾,专挑祁澜最痛处。


    祁澜脸色惨白,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陆侄儿,”祁闻识一声冷哼,“说起尸身,我祁家为梦婉遍搜云山时,不知陆侄儿在做什么?在忙着写请奏关押我祁家上下的折子?祁家人在山腰找到梦婉的一片衣衫,碍于不能再出府,特意托人送往陆家,你们陆家可有继续找下去?”


    陆梦泽只是冷笑,存心要将这场庆贺搅得天翻地覆。


    祁渊目色深重,心知陆梦泽来者不善,然而他也绝不会纵着此人在宴上大放厥词,正要开口,一只微凉、柔软的手,却轻轻覆盖在他手背上。


    祁渊身体一怔,侧首看向身旁的沈鱼。


    沈鱼听了这半晌,心中已经有数。


    陆梦婉之事,实乃命运不济。


    然而,陆梦泽胡搅蛮缠,硬要把出事之责硬扣在祁家身上。


    沈鱼于乡间,见过不少类似陆梦泽之流。


    面对这样的人,最好不开口,若非要开口,便要赢得漂亮。


    但眼下,陆梦婉因祁渊而死是事实,若是由祁家把话说开了,反而极易被扣上忘恩负义、刻薄寡情的帽子。


    陆梦泽也就是吃准了这点儿,才会于宴上如此放肆。


    沈鱼垂眸淡笑,但她还不算祁家人。


    她缓缓起身,声音清越平和:“陆大人可否听我一言?我初来乍到,于这听了半晌,只觉得陆小姐遇难是天灾而非人祸。我想祁家之痛,不亚于陆家。”


    她微微停顿,声音更加清晰:“逝者已矣。陆小姐为祁二公子祈福,是出于至善之心,盼其平安。陆大人却将天灾之殇,归咎于受祈福者。”


    陆梦泽脸色瞬间涨红,张口欲驳。


    沈鱼却不给他机会,语速平和继续道:“若陆小姐在天有灵,是愿见兄长被怨毒蒙眼,令两家情谊尽毁,令逝者善念蒙尘?”


    沈鱼一番话,情理兼备,不仅驳得陆梦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尤其那句“令逝者善念蒙尘”,更将他所有预备泼出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陆梦泽张着嘴,竟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


    这番恳切之言,更说得祁澜悲从中来,潸然泪下,仿佛郁结已久的悲痛找到了宣泄之口。


    祁溪心中亦是震撼。


    单论京城这些世家大族的女儿,平时吟诗作赋尚可,但要到了如此针尖对麦芒、以理服众人的时候,有胆识有口才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她能说出这番道理,又能在如此大的场面上有条不紊,实属难得。


    这让祁溪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沉静的女子。


    厅堂之中,死寂被打破,响起零星而清晰的赞同声:“沈姑娘说得在理!”“是啊,逝者已矣,生者当节哀……” 只是碍于陆家颜面,无人敢高声附和。


    一直稳坐席间的关长风此刻放下茶盏,朗声道:“沈姑娘所言,字字珠玑。怨憎无益,善念长存,方是正途。”


    祁溪也趁势道:“梦婉妹妹为祁家祈福而遭不幸,陆大人若真念及兄妹之情,当明辨是非,节哀顺变,而非在此混淆视听,行此诛心之论,既辱没了梦婉妹妹的善心,更令两家情谊雪上加霜!张伯,陆大人心绪激荡,不宜久留,好生送陆大人回府歇息!”


    陆梦泽被沈鱼几句话噎得面红耳赤,又被当众斥为心绪激荡,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喉咙里挤出不甘的低吼:“祁渊!你记住!我妹妹的命……”


    一直沉默的祁渊此刻霍然抬眼,让陆梦泽的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的命,” 祁渊的声音低沉缓慢,于寂静大厅中清晰无比,“我祁渊必会查清,给你陆家、给我大哥一个交代。”


    沈鱼从未见过祁渊如此模样,覆于其上的手不禁缩了缩,然而下一刻,却被祁渊反手捉住。


    沈鱼指尖一软,想抽手已来不及。


    “好!好!我等着!” 陆梦泽猛地一甩袍袖,走出厅门。


    随陆梦泽愤然离席,厅内气氛凝重而微妙,然而,紧绷感尚未完全消散,门外通传声再次高亢响起,清越嘹亮:


    “公主殿下驾前侍女——芹夕姑娘到——!”


    满堂目光再次被点燃,众人再也按捺不住,窃窃私语哄然而起:


    “哟!这今日当真热闹非凡,连公主殿下都遣人来了!”


    “不知是冲着祁二公子,还是那位新来的沈女郎?”


    这些话清晰地钻进沈鱼耳中。世人皆爱看二女相争的戏码,她心中泛起一丝微涩的无奈。她非为争这口气而来,那公主似乎也未曾对她显露敌意。


    然而此刻,掌心传来的禁锢,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来自四面八方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在祁渊身侧。


    她只得垂眸,黑睫轻眨,看着两人交缠紧握的手,指尖微微用力,缓缓在那掌心磨着,想从那灼热的牢笼中抽离。


    祁渊手指骨节修长,有力反扣着,把她的手握得愈发粉红。


    沈鱼抬眼,见他只望着厅堂内缓步而入的侍女,手上却寸步不让。


    沈鱼心头忽跳,不知他是何意思。


    第38章


    ◎二哥哥偏心!◎


    厅内,芹夕面容含笑,亭亭立于暗红毯上,双手托着一个锦匣,说着公主不能请亲自前来的场面话。


    同样暗红的桌幔下,粉白的手指已然腻出一层香汗。


    沈鱼秀眉微蹙,压着清亮的杏眼,转眸侧首低声问:“祁渊,你什么意思?”


    祁渊端坐如松,薄唇微启:“公主侍女来带话,沈女郎且好好听着,莫要只张望我,大家都看着你呢。”


    沈鱼面颊飞起薄红,模糊听见芹夕提及自己的名字,又说了什么“特送题字”,却没心力思考前因后果,只得稀里糊涂谢了恩,任由湘绿上前将那个沉甸甸的锦匣接了过来。


    直到芹夕落落行礼告退,厅内窃窃私语才又起,有说公主大度体恤的,也有说风流债事不断的,偏偏没有人正经讨论那医馆的事情的。


    那私语声越大,祁渊的手则握得更紧。


    湘绿在身后看着二人,心里捏了把汗。


    她当沈鱼不知道公主和二公子的旧事,这会儿听了闲话,在和二公子闹别扭,便自作好心,想上前伺候茶水缓和缓和。


    可她才把锦匣搁起,正欲提裙,自家二少爷斜斜睇了一个眼神,她又愣住。


    随芹夕离去,宴席也到了尾声。


    这一场又一场的闹腾,让主位上的祁闻识也无意续宴,便最后高谈热闹了一番,而后祁澜祁沁等人率先离席,祁渊沈鱼也一前一后站起,祁溪与高氏并张伯招呼着送客。


    主家已有散席之意,宾客们却依依不舍,这样的好戏可难得一见,大家伙明里暗里只眼睛瞥着睨着,瞧见祁家二公子与那沈女郎手袖下相互牵着离席,动作之自然,看着比初入席时感情更笃了,仿佛那公主侍女的到来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虽然不明所以,但都隐隐感觉这场戏只怕来日更加热闹。


    祁家府宅内,沈鱼就这么被祁渊捉着手,一路穿过影影绰绰的回廊。


    二人转进剪竹园里没人的地方,沈鱼顿了脚步,看了看左右,又支走了湘绿,这才道:“你与公主之事,其实我也知晓,我不会为这事儿和你恼了,你且放心,可好松开手了?”


    月光被枝叶筛得细碎,洒在青石小径上。


    祁渊闻言,原本在宴席上畅意舒展的眉头微微蹙起,不仅没松手,反而将那微凉柔腻的手腕握得更紧了些。


    他垂眸看她,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和不解:“和公主何关?”


    沈鱼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你握着我这样紧,不是怕我听了闲话,拍桌走了?”


    祁渊眼帘半垂。


    心中暗道,是她先碰了他,他才这样的。与公主并无半分关系。


    然而他细细观察着沈鱼的神色,见她提及公主时眉目坦荡,并无半分酸涩妒意,心中莫名一滞,幽幽然问道:“那你为何不恼?”


    沈鱼奇怪看他,公主来为她撑台是好事,至于那些往日之情,又没吵吵嚷嚷到明面上,何故理会。


    沈鱼故作平静道:“你心中若还念着与她的旧情,那是你的事。至于你我之间……本就没有那些情情爱爱的牵扯了,可是?既如此,我自然也不会为这些无端的事情吃味发脾气。”


    祁渊感受着袖下那截手腕传温热细微的脉搏跳动,心头那股莫名的烦闷感更重了,他意有所指道:“眼下如此,前尘往事,都不必再提了。”


    他指同公主的旧情。


    沈鱼却以为他说是与自己在南溪村的那一晚,虽料到了,却也心头一怔,缓了口气才道:“我想也是的,所以更不会再同你吵闹。”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二人各说各的,却没发现当中早已岔开来,只各自觉得把话说开了,往后就更清楚了。


    沈鱼道理虽然说得清楚,但心底还是有些微微的烦乱,于是打算明日就去看看铺面选址,走几家药铺,先忙起来。


    祁渊也正想着这茬,公主今日遣人到场,来日沈鱼医馆开办起来了,就少不得要去公主府上还礼,他不放心,想来最好还是一道去,另外那些京城药铺恐怕会欺沈鱼外来而漫天要价,这相看采药来源一事,他估摸也要一起跟着。


    这会儿见沈鱼心思沉沉,祁渊悄然放了手,想扶她先回房间再计议。


    沈鱼觉得手边一空,微凉的夜风拂过,她不动声色地抽出一方素帕,轻轻揩去掌心沁出的薄汗。


    这细微的动作落在祁渊眼中,让他心头莫名一刺,接下来要说的话也咽了下去。


    也罢。总之她上街他也会知晓,到时候再直接过去好了。


    祁渊如此想。


    他回房,目光瞥过衣笼旁的小几,一个白瓷盘里静静躺着一张写着“沈渊”二字的文书,上面压着那块半碎的玉牌。


    烛火摇曳,祁渊目色沉沉。


    前尘情愫归前尘情愫,但是洪曲之事却要另算,这些天来他忙于接受京畿守备事务,却也没耽误了对洪曲之事的调查。


    他早与施节联络,让他重走洪曲东西二路,确认了早在出事前三天,东路已经有叛军蹲守的痕迹。


    如此一来,只能是有人提前泄露了消息。


    但这事儿里仍有蹊跷,柳宁箫即便恨他,此举也无法改变柳家现状。明面上与他有过节的,似乎只有陆梦泽。可陆梦泽一介文官,纵有嫉妒之心,又如何能搭上叛军的线?只怕幕后另有黑手,借刀杀人。


    还有陆梦婉之死……即便没有今日这场闹剧,他也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祁渊唤来群儿研墨,执笔走龙写了一封密信,让群儿送到老地方去……


    一切忙完,室内重归寂静。祁渊独坐灯下,却又想起宴会上与沈鱼手指交缠的触感,袖下交缠的隐秘亲昵。


    刻意压下的、属于南溪村那一晚的记忆也如潮水般汹涌回卷。


    少女当时的眉目含情同现在用帕子净手的模样相差千里。


    祁渊眸色幽深,想了又想,于匣中抓取过一沓银票,又另取了一小袋沉甸甸的银子,趁着月色尚明往西厢房去。


    湘绿开门,说沈女郎正换衣裳。


    祁渊颔首,在外间的小厅坐下等候。


    屋内衣料摩擦声音簌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祁渊低头,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茶盏盖,看着碧绿的茶叶在水中沉浮。


    片刻后,里间的门帘掀起,沈鱼走了出来。


    她换下了一身赴宴的华服,只着一件绵软舒适的杏红色细纱长裙,踩着软底绣鞋,姿容闲适,眉眼间带着一丝放松的倦意。


    沈鱼隔着小茶几坐下,“寻我何事?”


    祁渊将一口未喝的茶交到湘绿手中,让她再换盏热的来。


    湘绿识趣退下。


    室内只剩下两人。


    祁渊这才伸手向袖袋,摸到那支温润的白玉簪,又滑开手,掏出一沓银票,一小袋银子,轻轻推到沈鱼面前。


    “开医馆的、还有先前说了欠的药钱,一并给你。”


    沈鱼摸了摸银票,她虽第一次见这么多现钱,不过这些天在祁家对草药账目、看妈妈们置办宴席,对这京中物价流水的数字也有了些体会,面上还算淡定,抿唇道:“不是说从钱庄去支吗?怎深夜送来?”


    祁渊淡声:“家中银钱支取需要母亲过目,她虽不会为难,但恐你不好意思开口,从我这里出也是一样。”


    沈鱼思来想去,觉得祁渊说的确有道理,点点头,把那一小袋银子收入袖中,银票则另取了锦袋妥善收好,谢过后又道:“不会叫你的银子打水漂。”


    祁渊唇角微勾,自然相信。


    烛火闪动,一时无话,祁渊看着沈鱼恬静的脸,莫名想再听她说两句,便又问她要选多大的铺面,何时去看看地段。


    关于这些,沈鱼心中已有初步盘算,但此刻倦意上涌,随口道:“你给的这些银票,铺面大小和地段自都是好说。”话落打了个哈欠,直身意在请祁渊出去。


    祁渊看她星眼朦胧,密睫忽闪,面上还带着霞色梳妆,懒洋洋像个石榴花,喉头微滚,却没起身。


    沈鱼懵懂眸色微睁,疑惑看他:“嗯?”


    祁渊回神,抬手掩唇,故作姿态也轻呵一口气,咂了咂唇,这才起身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


    湘绿回来,伺候沈鱼早早歇下。


    剪竹院主卧,灯油却孤孤寂寂燃了半夜。


    次日天微亮,沈鱼便带着湘绿出了门。


    清晨的京城带着一丝凉意,街道上行人寥寥,沈鱼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先奔往探听好的几处铺面。


    京城铺面寸土寸金,地段稍好的更是紧俏非常。


    牙人见她一个年轻女子,又是生面孔,衣着虽得体但并非顶级料子,身边只带了个丫鬟,言语间便带了几分试探和拿捏,价格也报得虚高。


    沈鱼早已做足功课,又有湘绿傍身,便与那圆滑的牙人周旋,打了两三回机锋,压下两成价格,沈鱼还欲再讲,却听闻一阵清脆马蹄声停在不远处。


    来人一身玄色官服,腰佩长刀,身姿挺拔如松,端坐于一匹神骏的黑马之上,他似乎是例行巡查至此,目光沉稳地扫视着街面。


    那李牙人眼尖,一眼便认出了这位新上任不久的祁家二公子祁渊。


    李牙人见他目光正扫来,心下一惊,想起有传言祁家二公子带回一女子,要在京城开医馆,再看向沈鱼,将二者联系起来,目光瞬间一凛。


    李牙人脸上堆起热络恭敬的笑,腰也弯得更低了:“哎呀,瞧瞧我这记性!我这铺子位置是极好的,采光通风俱佳,后面还有个小院,存放药材或是住人都极方便。就是年份有些久了,几处房梁还要再修缮,这价钱嘛,便再让些与女郎!就当是给开张贺喜了!”


    沈鱼微微一怔,看李牙人目光闪烁,也回头望去。


    不远处,祁渊端坐马上,玄色官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英挺。


    四目相对,沈鱼瞬间明白了这价格骤降的缘由。


    他这京畿巡防营守备统领的官职或许品级不高,但对这些做街面生意的牙行、商铺而言,却是手握实权、能定他们日常安宁与否的要职。


    沈鱼压下心头复杂滋味,迅速与李牙人说定了最终价钱和租期。待李牙人千恩万谢地离开,她才转身走向已驱马靠近的祁渊。


    祁渊勒住缰绳,高大的黑马喷了个响鼻。


    沈鱼站在马侧,缓步走着,晨风吹拂着她的鬓发,她轻声道:“你身穿官服来此,不妥。”


    祁渊垂眸淡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晨曦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


    他唇角勾起一抹闲适弧度,语气随意:“恰逢巡查至此,顺路而已。”


    他话音一转,问沈鱼:“还是说……你想我专程来?”


    沈鱼脚步微顿,又面不改色道:“没想过。”


    她说得淡淡,却拉着湘绿在下个路口却故意提前转弯了。


    祁渊拉马不及,看着她的背影,扭头笑笑,反手执鞭一抽马臀,按照原路线继续往街市走,赶在沈鱼之前先来到那些药铺,高调巡视一圈后离去。


    祁二公子亲自提前打点铺面,关照巡视的消息在京城这些行当里传得飞快。


    接下来沈鱼到访的药铺中,掌柜们不再因她是女子或初来乍到而轻视,言语间客气了许多,给出的报价也实在了不少。


    沈鱼很快便敲定了两家品质可靠、价格公道的药材铺面。


    选址与药材源头定下,沈鱼便一头扎进了医馆的筹备中,装修布置、招人手、制作匾额……她事事亲力亲为,忙得脚不沾地,常常天未亮就出门,星斗满天方归。


    祁溪几次回府探望母亲,碰上刚从外面回来,一身药香,眼神晶亮的沈鱼,都不免驻足。


    她看着沈鱼风风火火、为心中所愿全力以赴的样子,原本存着的几分挑剔和试探,竟在不知不觉中淡了许多。


    一次与母亲高氏闲谈时,祁溪忍不住道:“这沈女郎,倒真不像那些只会在闺阁里绣花扑蝶的娇小姐,忙起正事来,有股子韧劲儿,瞧着……倒有几分意思。”


    高氏因着沈鱼在宴会上为祁家挽回了颜面,又感念她救治祁渊,对她已颇有好感,只道祁渊眼界挑剔,看得入眼的人自当不差,又怜惜沈鱼为医馆如此奔波辛劳,当下特意吩咐厨房,每日炖些滋补汤水给沈鱼送去。


    唯有祁沁依旧认为沈鱼太过出格,心中那点芥蒂依旧难消。


    她几次在高氏面前旁敲侧击:“母亲,您看那沈女郎,整日里忙得不见人影,连晨昏定省都时常错过。将来若真嫁进了门,做了二哥哥屋里的人,这剪竹园里里外外的事务,还有您这边的伺候奉养,可指望谁呢?”


    高氏虽然也觉得沈鱼过于忙碌,但经过陆梦婉一事,她心态开阔不少,反而温言劝解祁沁:“沈女郎做的是治病救人的善事,又得公主青眼,这是她的造化,也是我祁家的光彩。家事嘛…慢慢来,等医馆上了正轨,她自然能分出心来学。你二哥哥都没说什么,我们也不必太过拘泥。”


    展眼数日,天气和畅,一阵清脆响亮的鞭炮声在城南响起。


    黄道吉时已到,红绸揭下,“南溪医馆”四个端方有力的大字匾额高高悬挂起来。


    沈鱼深吸一口气,拿过那日芹夕送来的锦匣,从里头抽出一挂卷轴,由公主亲题的“悬壶济世”四字乍然亮相,带着赤红掺金的私印,悬挂在正厅内墙之上,顿时引来一片惊叹。


    沈鱼站在崭新的医馆门前,看着自己一手筹办的心血终于落成,心头也格外欢喜。


    当晚,祁府花厅内烛火通明,菜肴精致,气氛比往日更显融洽热闹。


    席间,祁闻识捻着胡须,看着沈鱼,赞许她有志向。祁母高氏更是笑容满面,看着并肩而坐的祁渊和沈鱼,一时高兴,便道:“这医馆总算是开起来了,沈女郎忙了这些时日,着实辛苦。如今总算能松口气,我看啊,你和渊儿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好好筹备了。赶在年前把喜事办了,家里也好添添喜气!”


    此言一出,祁渊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看向沈鱼。


    沈鱼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这是早就计划好的,她没什么好扭捏,只淡然点头,一副全凭长辈安排的乖顺模样。


    一直竖着耳朵听的祁沁倏然接口:“母亲说的是。”


    她转向沈鱼,笑容甜美,“不过沈姐姐,你这刚忙完外面,家里头的事怕是一时半会儿还摸不着门道吧?咱们祁府上下几十口人,各房各院、仆役管事、日常用度,琐碎得很呢。沈姐姐现在怕是连咱们剪竹园里有几个管事妈妈,几个大丫头都认不全吧?好像,也还没去看过祖母?”


    祁闻识不察小女故意刁难的心思,用着饭菜,闻言随口道:“你祖母那里已说好了,待她精神好些,中秋宴前再一起过去拜见便是。”


    祁沁被父亲无意间堵了一下,噎了噎,有些不甘心地哼道:“那…那家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呢?总不能一直让母亲操劳吧?”


    祁闻识闻言停了筷子,若有所思看着祁澜,状似随意道:“澜儿总还要再娶妻,家里事情,介时再说。”


    祁澜一垂眼,放下筷子,“梦婉安葬前,我不续娶。”


    席间气氛一时冷落。


    沈鱼感受到这微妙的变化,也放下了手中的银箸,面向高氏,“伯母,沁儿妹妹说得在理。经营医馆是我心中所愿,确也占去了许多精力。祁府家事繁复,我初来乍到,确实知之甚少。若伯母不嫌我愚钝,需要我帮手之处,我定当尽心尽力去学。”


    高氏见沈鱼如此懂事,连忙道:“好了好了,沈女郎有心学就好。管家理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眼下你刚开张,医馆要紧,余下的待你得了空,再慢慢熟悉着便是。”


    沈鱼轻轻应声。


    家宴又继续下去。


    饭后,祁渊在揽云阁前月洞门前拦下了祁沁。


    “沁儿,”祁渊身量很高,挡住了大半月光,“你是单纯对沈女郎这个人不喜?还是对她将来做你嫂子这件事,心有不满?”


    祁沁鼻子里哼一声,带着少女的娇蛮:“我就是不喜欢她!凭什么她一来,又是公主送字,又是父亲夸赞,连二哥哥你都……大家都围着她转,好像她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似的!”


    祁渊睨着这个妹妹,知道她是蛮横惯了,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你若再这般无礼任性,我便去与母亲商议,来年开春就替你相看人家,早早把你嫁出去。也省得你在家中整日置气,彼此不痛快。”


    祁沁一听,猛地扭头,跺脚道:“母亲才不舍得这么早把我嫁出去呢!二哥哥你吓唬人!”


    祁渊绕到祁沁身前,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我不管你怎么想,你要是心里还认我这个哥哥,就不要再刁难她。”


    祁沁被他严肃吓到,眼圈瞬间就红了,哭喊了一句“二哥哥偏心!”捂着脸扭头跑了。


    祁渊站在原地,看着她跑远的方向,对着她背影故意提高声音喊道:“记住我的话!哥哥是认真的!”


    祁沁遥遥地还与他哭喊:“讨厌你!讨厌沈女郎!讨厌二哥哥!”


    祁渊无声淡笑,知道她虽然嘴硬,但终归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桂香幽幽,祁渊独自在庭院中站了一会儿。


    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袍,他脑中回响着祁沁那句带着哭腔的偏心,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最终化作一个粲然的笑容。


    他的心确实偏了。


    偏得毫无道理。


    他目色悠悠虚望剪竹园,笑容又敛住,暗恼起当初在南溪村话说得太绝,不知沈鱼的心是否还同他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沈鱼说到做到,除了照看医馆,也真的开始留意起祁家上下。


    她先从剪竹园的内务开始了解,得闲时,便让湘绿带着自己在偌大的祁府里四处走走看看,熟悉路径和各处院落。


    这日午后,秋阳暖暖。


    沈鱼路过祁澜所居的衔星园。


    衔星园气氛沉郁,园内花木似乎也沾染了主人的愁绪,显得有些萧索。


    她想起初来祁家时听到的那个丫鬟灵芝,因陆梦婉去世受了刺激,变得有些失常。


    医者仁心,沈鱼一时起意,便叫湘绿带自己去瞧瞧。


    湘绿闻言,面上立刻露出为难之色,眼神闪烁:“姑娘……那地方偏僻,灵芝她……她如今模样不太好,怕冲撞了您。”


    沈鱼直言无妨,她多在乡野行医,有什么没见过。


    湘绿想起从前和灵芝一同当差的情分,心中不忍,又忖着去看看也好,便最终还是领着沈鱼,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了衔星园后一处极为僻静的角落。


    那里,一间低矮的小屋门窗紧闭。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药味扑面而来,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尘埃在光中飞舞,落在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年轻女子身上。


    她形容枯槁,眼神空洞涣散,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仔细听去,竟是些“别过来……姑娘命苦……我对不起……”之类的破碎呓语,虽衣衫还算整洁,但明显精神已极度异常。


    沈鱼心中不忍,放轻脚步走过去,蹲下身,温和声音唤她:“灵芝?灵芝姑娘?”


    那女子猛地抬头,忽然露出一个迷茫表情,潸潸留下两行泪水,扑倒在冰冷的桌面上,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放声痛哭起来。


    沈鱼皱眉,看她一时不停,退出房间,看向面色戚戚的湘绿:“此前府里可有给她请医诊治过?”


    湘绿叹了口气,低声道:“自然是有的。大奶奶刚去那会儿,大公子就吩咐请了好几位郎中。把脉、开方、抓药,前前后后治了快两个月,银子花了不少。可灵芝这病……怪得很!每次郎中一来,她反而闹得更凶,又哭又叫,甚至抓咬人……后来实在没法子,渐渐也就不再请了。”


    “今日这出只是哭闹,已经是好的了。”湘绿又补道。


    沈鱼若有所思地点头。


    灵芝这症状看着像是受了刺激或惊吓,这情形,其实并非无药可医。她最擅长金针刺穴,辅以安神疏肝的方剂,徐徐图之,正适合修补受损的神志,疏通郁结的精元。


    沈鱼想起那日宴上祁渊所保证、想起祁澜整日郁郁模样,又想起陆梦婉那扑朔迷离的死因,心中有所想法……


    不过,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想到医馆刚开张诸事繁杂,按下心头的想法,还是等眼下事情忙完了再说。


    展眼又数日,南溪医馆的运转渐渐步入正轨,沈鱼也稍微能喘口气。


    她记挂着周琢公主的示好,便选了日子,备上厚礼,预备亲自去公主府拜谢一趟,却没想湘绿口风不严,让祁渊得了消息,切切来了一趟西厢房,说要同她一起。


    沈鱼忙碌多日,已久不关心祁渊动向,此刻听他主动要求同去,心头下意识地掠过一丝念头:他莫不是想借机去见公主?


    虽有些不情愿,但念及公主身份尊贵,有祁渊同去或许更合礼数,便也点头应了。


    事后,她私下里还是说了湘绿几句,叮嘱她往后自己的行程安排,需先问过自己的意思再往外说。


    湘绿自知理亏,笑着道歉:“姑娘教训的是,是奴婢想岔了,只当二公子同去是好事,能帮姑娘分担些。”


    她顿了顿,又笑着宽慰,“况且,这送给公主的见面礼,正好让二公子出,岂不省心?”


    她本是无心之言,却不知沈鱼一听祁渊还要给公主单独准备礼物,心底那点细微的不自在瞬间被放大了,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滋味。


    于是接下来几日,沈鱼索性加倍泡在医馆里,用忙碌来冲淡那点莫名的情绪。


    这天清晨,医馆还未正式开门。


    沈鱼正在后堂仔细清点核对新到的一批药材,忽听前厅传来对话声。


    一个略显轻浮的男声道:“这就是祁家给那位沈姑娘开的铺面?瞧着……也不过如此。”


    另一沉稳声音答:“眼下还未正式开诊,咱们好去喝杯茶,晚些再来看看?”


    那人不屑嗤了一声,“路过看一眼罢了,不值当再来。”


    沈鱼听得皱眉,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她放下手中的药材册子,示意伙计稍等,自己则走到前厅,伸手“当啷”一声打开了医馆大门。


    天光铺面,微微刺眼。


    沈鱼眯起眼睛,待视线清晰,看清门外站着的两人时,心头猛地一跳!


    只见为首那人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缎长袍,腰间系着玉带,手执一柄描金折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他面容算得上英俊,但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狂放和轻佻,此刻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医馆的门面。


    沈鱼当即想起来了,这不正是在川州时,那个当众说她招摇撞骗、不懂医理的男人王奇吗!


    那人瞧门从里开了,凝神看了沈鱼片刻,也是一惊。


    那王奇显然也认出了沈鱼,只上下将沈鱼彻头彻尾的打量,见她与川州时落魄模样大不相同,心底暗道有意思。


    他“唰”地一声合上折扇,用扇柄遥遥点了点沈鱼:“嗬,我当是谁有这么大本事,能在京城开医馆,原来是你!”


    他顿了顿:“你就是沈鱼?”


    沈鱼心中狐疑,面上却镇定:“你来看病?”她警戒心起,悄悄掩了半扇门,“这里是医馆,公子看起来没事,沈鱼就先关门了。”


    王奇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伸手一扒门框,不叫她彻底关死了,“怕什么?我就看看,能在京城开医馆的奇女子是个什么角色,却没想到还是故人。川州一别,沈姑娘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这攀上了高枝儿,气派就是不一样了!”


    他眼睛一转,松手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沈姑娘,咱们这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山水有相逢,咱们……后会有期!”


    沈鱼暗道遇着怪人,匆匆把门关了。


    这天傍晚,祁渊回府比平日早些。


    路过西厢,见沈鱼房内灯火还亮着,他脚步顿了顿,走到她窗前,屈指在窗棂上轻轻叩了两下。


    沈鱼闻声推开半扇窗。


    昏黄的灯光从她身后透出,勾勒着她清丽柔和的面颊。


    她看向窗外夜色中的祁渊。


    “过两日便是中秋,宫中有宴,”祁渊看着她温润眉眼,“你同我一起赴宴。”


    沈鱼点点头,想起白日里王奇的出现,心中犹豫着要不要问问祁渊是否认识此人。


    但见他似乎也有事务缠身,形色间带着一丝匆忙,最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先紧着眼前要紧的事问道:“宫宴规矩繁琐,我需注意些什么?”


    祁渊于微光中看着她,只觉得她眉眼如画,清丽不可方物,顺着答道:“本也没这么多规矩,此次宫宴主要是二皇子从地方督查回来,又逢着中秋,这才操办一场。”


    他顿了顿,补充道,“二皇子名讳周琦。他是陆贵妃娘娘所出,所以陆梦泽届时也会到场。”提到陆梦泽,他眼神微冷,语气却带着安抚,“不过宫宴之上,众目睽睽,想他也不敢如何。”


    “周琦……”


    沈鱼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心头有个模糊猜测。


    她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第39章


    ◎对象……也不是你啊◎


    沈鱼想到在川州遇见那王奇,与现在二皇子周琦游历回来几乎不谋而合,再加上那人倨傲张扬的作风、通体不凡的打扮,心中几乎已经认定那王奇就是二皇子周琦。


    祁渊见她神色有异,追问:“怎么了?”


    她压下心中翻腾的猜测,摇了摇头:“没什么。”她抬眼轻声道:“这宫宴……我能不能不去?”


    祁渊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拒绝。


    “女眷随行本非强求,”他解释,声音低沉了几分,顿了顿又有几分坚持道:“但此次宫宴不同,二皇子回京,京中显贵云集。我带你同去,也是……想让更多人知晓你的身份,为日后铺陈一二。”


    沈鱼闻言,想起那句“攀高枝儿”的讥讽,垂下眼睫,“你费心了。只是这些铺陈……于我而言,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既是非强求,那我便不去了。”


    祁渊眉心蹙紧。


    他身体微倾,探究地盯着沈鱼背光下显得有些朦胧的面容,试图从中找出一点口是心非的痕迹。


    那双总是清亮的眸子此刻低垂着,长睫覆下小片阴影。


    他只看到一片沉静的疏离。


    “没什么要紧?”祁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困惑,“我记的,你当初在南溪村,很在意这些名分、这些该有的过程的,你那时……”


    那时在南溪村,沈鱼会为他们裁制新衣、贴红纸、放鞭炮,连婚书都郑重其事。


    明明清贫,却固执地不肯省去任何。


    沈鱼淡笑了一声,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难为你还记得。”


    她迎上他那双此刻翻涌着暗流的眼睛,清晰道:“那时是那时,那时在意的对象……也不是你啊。”


    骤然风过,簌簌桂花如雨落下,砸了祁渊满肩。


    几颗花粒子掉在他手上,又跌落窗框,再几不可闻地啪嗒摔在地上。


    背着月光,祁渊双唇微张,眼珠在薄薄的眼帘下转动。


    沈鱼注意到他骤变的脸色,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似乎过于直白。


    她并非有意刺他,只是陈述一个她认为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一丝慌乱掠过,她后退半步,声音微促:“天色已晚,安歇吧,我倦了。”话音未落,手已急急去关窗。


    窗扇带着少女袖笼里的清冷的药草香味,嘭地贴在祁渊鼻尖。


    祁渊如梦方醒,睫毛轻眨,摸了摸鼻尖,脚下碾过无数花蕊——


    沈鱼才转身,心有余悸未平,就觉得一阵风又来,疑惑之间回头,祁渊已经推门阔步进来。


    “你……”


    惊呼噎在喉间,祁渊几步欺至身前,沈鱼被逼得连连后退。


    祁渊俯视她,一字字地重复着她的话:“你说,‘那时的对象也不是我’,是什么意思?”


    沈鱼一步一屈,直到脊背抵住了墙边,心头的慌乱反而被一丝倔强取代。


    她抬着下巴,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墨色眼睛,低声重申:“我说,傻子是傻子,祁渊是祁渊,就好比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空气静窒。


    额发细碎,把祁渊眸中情绪遮挡大概。


    沈鱼看得怔住,觉得里面好似有几分受伤?


    沈鱼想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她气喘微微,扭过头,为了不让自己再心乱,干脆不看他。


    几息之后,祁渊卧蚕无声鼓了鼓,嘴角噙了笑,眼底却黯淡,他扬袖离去。


    沈鱼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迅速远去直至消失,才缓缓地、脱力般摸到床榻边,砰砰直跳的心口带着一种茫然和说不出的酸涩。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至于中秋宫宴……她闭上眼,算了,懒得再去问他了,他这副样子,大约也是不想再带她去了吧?


    两日后。


    沈鱼按照日程,装扮好一身,预备出门。


    才踏出西厢房,就看见祁渊也走来。


    他一身墨色常服,身姿挺拔依旧。


    沈鱼微怔,本以为他气未消不会再来,眼下见他冷着脸也要同行,一时也无话,只沉默跟上。


    马车内,气氛凝滞。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无形的冰墙,一路无言,只有马车轱辘声单调地响着。


    到了公主府,通传入内。


    周琢公主依旧如春日海棠般明媚娇艳,高坐花厅上首,笑意盈盈。


    “沈女郎来了!快请坐!”


    周琢热情地招呼沈鱼,又看向祁渊,“祁二表哥也来了。”


    祁渊微微颔首,依礼拜见。


    周琢明眸轻眨,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熟稔和娇气,“私底下还是叫我表妹就好。”


    沈鱼将精心准备的谢礼交到芹夕手里,又侧身一步,欲把空间留出来。


    祁渊垂下眼,袖沿儿一丝不错地擦着沈鱼袖畔,跟着在席间坐下。


    周琢仿佛丝毫未察觉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亲热地问起沈鱼医馆近况,赞她本事,又拐着弯儿夸祁渊慧眼。


    祁渊面无表情地品着茶,眼神偶尔掠过沈鱼平静的侧脸,又压下目光,看不出在想什么。


    寒暄一阵,周琢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份烫金的精致请帖,笑容天真:“今日沈女郎不来,本宫也是要差芹夕上祁府的。”


    芹夕托着请柬,奉至沈鱼面前。


    周琢泠然的声音继续: “后日便是中秋,宫中设宴。这份帖子,是本宫特意为你备下的。你呀,就作为本宫的上宾同去,如何?”


    她刻意咬重上宾二字,笑吟吟看向沈鱼。


    沈鱼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祁渊。


    瞧见她视线,周琢面露讶色:“二表哥也邀了沈女郎?”旋即又笑开,“跟在祁二表哥身边,要拘泥于寻常女眷的规矩,反倒束手束脚。有本宫在,保管你自在些。”


    她转向祁渊,语带撒娇:“二表哥可要让着我。”


    祁渊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弧度,目光掠过沈鱼手中的请柬,声音听不出情绪:“沈女郎自行定夺便是。”


    眼见这中秋宴会再躲不开,如果祁渊与公主二者择一……沈鱼没有犹豫,接过帖子,垂首温顺道:“谢公主厚爱,沈鱼遵命。”


    祁渊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展眼中秋夜,皇宫。


    宫灯煌煌,丝竹盈耳。大殿内流光溢彩,衣香鬓影浮动。


    沈鱼果然以公主上宾的身份坐在了靠近主位的女眷席中,位置显赫,与妃子、女官们相去不远。


    知道她要进宫,湘绿卯足了劲为她妆扮。此刻的沈鱼,身着一袭碧色云锦,裙裾用银线绣着疏落的竹影,外罩一层轻如烟雾的素纱,发髻簪着一支点翠嵌珠的步摇,并几朵小巧的珍珠钿花。


    灯火流转间,那步摇金丝轻颤,珠玉生辉,映着她清丽出尘的侧颜,虽不似周遭贵女那般浓艳逼人,却别有一种月下幽兰般的宁静风致,引得不少人侧目。


    祁渊则正坐在勋贵官员的席列,墨色眸子捕捉那丝丝光华,修长的手于阔袖中闲散伸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瓷壁,目光却穿过觥筹交错的人影与氤氲的香雾,与她遥遥相隔。


    声乐起,王公贵族们姗姗来迟。


    沈鱼的视线越过满殿华彩,悄然落在上首主位旁那位意气风发的二皇子周琦身上。


    金冠束发,蟒袍玉带,眉宇间那份张扬倨傲,与川州“王奇”的身影瞬间重合。


    恰在此时,周琦也转目望来,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兴味。


    沈鱼心头一凛,立时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惊色。


    周琢巧笑倩兮,声音清澈:“皇兄是在瞧着妹妹身边这位沈女郎吗?”


    祁渊撵酒盏的手轻微颤了一下。


    周琦声色朗朗:“才一入京,就听闻京中出了个沈女郎。”他哼然一笑,“只知道沈女郎是祁家贵客,却不曾想,还是琢玉你看重的人,更没想到,早在川州,我与沈女郎便已有一面之缘了。”


    周琢公主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顺势问道:“哦?原来沈女郎和皇兄还有这段缘份?可有些趣事说来听听?”


    周琦目色不离沈鱼,“要说缘分,还是沈女郎救了祁兄弟的缘分更深厚,但是论有趣,我自信不比祁渊与沈女郎差几分啊。”


    席间目光一时落于沈鱼身上,响起低低的议论和好奇的笑声,连御座上的皇帝也露出了兴致盎然的神色,于是话又来到周琦此番去川州督查地方的事情上,场面交谈声笑意频出。


    月影轻移,一番君臣畅谈后,皇帝面露倦色,先行离席,嘱咐众人尽兴。


    大殿内气氛更为松快,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更盛。


    只是熙熙攘攘,却都是围着那位乍然归京的周琦身上。他高谈阔论,左右逢源,接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


    沈鱼对那些浮华的言辞兴趣缺缺,始终安静地垂首,眼角余光却不自觉看向祁渊,落在他不断自斟的袖摆。


    襕衫青竹色袖笼起起落落,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有种孤寂感。


    沈鱼也捏起酒盏,小啜一口。


    这酒比川鹤舫上的还要香醇百倍,热热地下了肚,让人精神松快几分。


    于是,沈鱼也渐渐抬了眼帘,一抬眼,就看见祁渊正眸色暗暗盯着自己。


    她错开他视线,目光掠过他身旁。左边是关长风与祁溪低声交谈,右边一席却空着,再过去才是陆梦泽。想来那空位应是陆轻舟的,却不知为何缺席。


    沈鱼百无聊赖看了一圈,眼神又落回到祁渊身上。


    祁渊还是直勾勾看着她。


    这样的目光太过肆意,不止沈鱼一个人注意到。


    暗流涌动间,陆梦泽顺着祁渊那过于专注的目光望去,视线尽头恰是周琢公主身侧那片区域。


    他勾起一抹讥诮,带着惯有的阴阳怪气:“祁兄,你这眼珠子都快黏在公主身上了。公主殿下今日盛装,自然是国色天香,光彩照人。可你这般直勾勾地盯着,也不怕唐突了公主殿下,惹得柳驸马心头不快?”


    他这话一出,场面一滞,丝竹声听起来也好似变了调子,气氛陡然微妙起来……


    周琦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与陆梦泽素来相熟,立刻抚掌轻笑,语带轻佻地接话:“梦泽这话说的,你自小就爱带着琢玉一道玩耍,情分匪浅,这会儿也不忘护着她。我看啊,柳驸马需提防的人里,除了祁二表哥,恐怕还得算上你一个呢!”


    柳宁箫面色已然不快,还是压着声音道:“二殿下说笑了。公主与表兄们自幼亲厚,我若因此便提防猜忌,岂非显得心胸狭隘。”


    他目光扫过陆梦泽和祁渊,最后落在周琢身上。


    周琢公主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带着几分羞恼瞪了周琦一眼,抿唇笑了笑,并未接柳宁箫的话茬。


    眼看这小插曲打笑着就过去,沈鱼也暗暗松了口气,正低头啜饮,却听见那一晚上都仿佛置身事外的祁渊蓦然道:“陆兄看错了。”


    他顿了顿,随意淡然:“我看的是沈女郎。”


    第40章


    ◎该先感受哪个◎


    沈鱼一口酒液呛在喉间,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她万没料到,祁渊竟会于众目睽睽之下,直白至此。


    没想到的又何止沈鱼一个。


    金光煌煌的大殿上,周琢公主脸上的笑意微微僵了一瞬,很快又抚平,她身旁,柳宁箫轻轻嗤一声。


    祁溪则快速看了弟弟祁渊一眼,压着惊诧,侧身与关长风耳语。


    二皇子周琦唇角噙着玩味,目光在沈鱼身上逡巡。


    一时间,无数道视线,在祁渊、周琢与这沈鱼间来回拉扯。


    沈鱼压下喉间辛辣,强作镇定道:“祁大人打趣沈鱼了。”


    陆梦泽的声音紧随她插入:“看了便是看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他语带讥诮,“当初你要去洪曲是怎么一回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祁渊垂眼,长睫在烛光下投下淡淡阴影,唇角勾起一抹冷峭:“旧事重提,梦泽兄倒比我记得更清楚,放不下么?”


    满场宾客面面相觑,祁渊一语,便是将从前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一下子都抛在明面上了。


    不凑巧,丝竹声也偏偏在此时告一段落,悄然停了。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沈鱼感觉到身边那位始终淡定天真的公主也有一些不爽的情绪。


    上首的太子周珏适时开口,声音如清泉般温润:“好了,都多喝了两杯酒,便使起意气了。祁渊向来少有戏言,沈女郎容貌淡雅脱俗,引人注目亦是常情。梦泽,你可要自罚一杯,为唐突了公主赔礼道歉。”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殿内紧绷的气氛为之一缓。


    关长风也淡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位沈女郎可是祁渊心仪之人,早前在回京接风宴上就已说了,要娶其为妻。那日梦泽也在,怎么却忘了?”


    他显然是受了祁溪的意思,为开解场面。


    陆梦泽虽不忿,可碍于太子殿下发话,终是不情不愿咽下一杯酒。


    周琦却是才知道沈鱼与祁渊之间还有一层婚约,他轻佻眸色在二人身上来回,最终化作朗声笑谈,刻意拔高声音,也为方才的冒失出言告罪一声。


    沈鱼听着那周琦说话的声音,只觉得更加心绪难平。


    这厢,芹夕得了周琢的眼色,悄步上前低语:“沈女郎,奴婢带您去后殿偏厢更衣吧?”


    沈鱼低头,这才发现方才呛咳时几滴酒液溅到了云锦衣袖上,已经洇出一片浅淡珀色。


    她点头,起身微一屈膝,低着头快步跟着芹夕离开了这大殿。


    殿外夜风带凉,回廊宫灯迤逦,光影在朱红廊柱间跳跃。


    芹夕取来一件周琢未上身的簇新衣衫,沈鱼谢过后换上。


    她不知道祁渊今日发什么疯,更衣的动作也不自觉磨蹭了些,再出来时却看不见芹夕。


    沈鱼只得循记忆往回,刚转过一处嶙峋假山,一个身影便自阴影中踱出,拦在前路。


    是二皇子周琦。


    他脸上已不见方才席间的张扬外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评估意味的凝视。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打量着沈鱼,仿佛在重新掂量眼前这个曾被他视为“村姑”、如今却搅动京城风云的女子。


    “南溪村沈鱼沈女郎,”周琦缓缓开口,“短短时日,入祁府,得祁渊另眼,更成琢玉座上宾。这份际遇,这份本事,着实令人……好奇的很。”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牢牢锁住沈鱼:“祁渊心思如海,琢玉眼高于顶。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同时牵动此二人心弦?”


    沈鱼不欲与他纠缠,垂眸道:“殿下言重了。沈鱼不过一介乡野医女,行事也只在尽本分而已,不敢当殿下如此赞誉。”


    “乡野医女?”周琦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和他张扬作风完全不一样的冷意,“祁渊曾经对琢玉听之任之,今天却为你当众驳琢玉颜面,沈女郎,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沈鱼一愣。


    得祁渊收留,是感念救命之恩;蒙公主青眼,亦是机缘巧合,视她为可用之棋。


    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可周琦这一问,却叫她忽然疑惑起来。


    这里头确实有难以自洽的地方,就好比,祁渊为什么要突然点破?为什么要得罪公主?


    他不是还在同她生气吗?


    如果让自己当众尴尬就是他的报复,那似乎他也没有得到什么便宜。


    他和她一样,被众人看着,被重提往日。


    那些朦胧旧情如果一直朦胧着,或许能成一段藕断丝连的风流佳话。


    可如今摊在烁烁灯火与目光下,则彻底成了一桩刺心的笑话。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周琦看沈鱼目色飘散,抬手狎昵地撩动她额角垂动的珠花。


    珠串清脆作响。


    沈鱼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假山石壁。


    石壁嶙峋湿凉,让沈鱼冷静下来。


    她目光越过周琦,看向他身后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殿方向,似又有什么人出来。


    不管是谁,她都不想被看到自己和周琦距离亲近的样子。


    沈鱼脑子飞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冷静:“殿下自重,似乎有人出来寻您?”


    周琦下意识地侧首回望。


    沈鱼趁机提起裙摆,匆匆朝着与大殿相反的、更幽深的宫苑小径逃走。


    周琦再回头,只看到那抹碧色身影如轻旋的柳叶没入黑暗。


    他脸上显出一丝被戏弄的愠怒,旋即化为更深的玩味,他并未追赶,而是自顾低语道:“跑?本王到要看看,你这乡野之女,是什么货色……”


    ——


    大殿内,气氛在太子和关长风的引导下重新热络。


    芹夕悄然回到周琢身边低语,“奴婢在宫殿外遇着二殿下,二殿下说公主急着找奴婢回来?”


    周琢:“本宫可没说过这话。”


    她眸子微转,声色平淡:“不过……许是他有别的什么想法,随他去吧,”


    周琢端着酒杯,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祁渊的席位。


    二人视线虚虚一碰。


    经刚刚一事,周琢自觉没意思,头一回没有再虚与委蛇地甜笑,率先移开目光。


    只是当她再看向那儿时,祁渊人已经不在。


    周琢捏着杯子的力道不自觉变重,指尖变白。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告诉自己,不必在意。


    ——


    宫墙下,沈鱼还在疾步走着。


    皇宫之大,回廊曲折如迷宫。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的丝竹声。沈鱼气喘吁吁地停在一处偏僻宫苑的月洞门前,扶着冰冷的墙壁喘息,举目辨认自己是跑到了哪里。


    前方不远,一座半倾颓亭子的阴影里,隐约有人影,她想上前问路,却听到几句刻意压低的交谈。


    沈鱼心头一紧,下意识屏住呼吸,缓步挪到月洞门旁茂密的花木之后。


    “阿姐,此事非同小可,务必谨慎行事!一步错,便无法挽回了!”


    是一个有些焦虑的中年男音。


    “轻舟,你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另一个女声响起,虽极力克制,仍透出强大威仪,“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太子无甚建树,琦儿初归风头正劲,祁渊贬黜未起……此乃天赐良机,正是最稳妥的时候!”


    “稳妥?”男声几乎从牙缝挤出,“若真稳妥,祁渊如何全须全尾从洪曲归来?你就不疑?他与太子若深查,我们苦心经营的一切,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万劫不复!”


    那女声冷笑,“谁知道半路杀出一个什么叫沈鱼的变数,叫祁渊撞了一次大运,却没有第二次了!我已经安排……”


    后面的话语被刻意压低,化作一片模糊不清却更显危险的呓语。


    正听到这惊心动魄的关键处,沈鱼没料到还能有自己的名字夹在里头,她脚下无意踩到一根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谁?!”警觉的厉喝瞬间响起。


    沈鱼魂飞魄散,转身要逃。


    一阵冷风掠过,带着薄茧的手倏然从斜里伸出,有力而轻柔地捂住她的嘴,另一条手臂紧紧揽绕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拖进了月洞门内侧更深的花木阴角里!


    “唔!”沈鱼惊恐地瞪大眼睛,很快辨认出那股熟悉的、温热的气息——是祁渊!


    他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笼罩在墙壁与他之间,两人严丝合缝地紧贴着,都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外面脚步声已近在咫尺,沉重的压迫感令人窒息。


    沈鱼本就娇小的脸经过祁渊大手一遮,只剩下一双清亮的褐色瞳眸惊惶忽闪。


    簌簌脚步声继续压近。


    感受到掌心被少女微张的嘴巴濡湿,感受那脚步声已经出现在月洞门口,祁渊目光一闪,手掌轻轻旋转,几乎是揉搓在那软若棉花的脸颊上,接着,毫不犹豫地覆上了对方因惊恐而微张的唇。


    “呜……”沈鱼所有的惊呼都被堵了回去。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唇瓣上那熟悉的、炽热的触感。


    酒意清冽,男子浓烈的气息让她眩晕,四肢发软。


    沈鱼双目失神地张着,喉间溢出低吟。


    祁渊单手轻轻覆在沈鱼眉眼上,帮她闭目享受。


    他手上动作温柔,唇舌间却大不一样。


    沈鱼很难不疑心,祁渊是不是故意趁火打劫。


    阴翳下,吮吻声细微,而后暧昧哼响,衣料摩擦,足尖错步,动静渐渐多了起来。


    陆轻川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口,脚步顿住。昏黄的宫灯光线,将她雍容的身影拉长,她清晰地看到角落里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男子高大挺拔的背影将怀中女子完全遮挡,只露出一角碧色的裙裾和几缕散乱的青丝,那男子正以一种极其投入的姿态,忘情地吻着怀中人。


    陆轻川先是一愣,待辨清男子背影轮廓,眼中掠过讶色。


    她轻咳一声,矜持的声音清晰响起:“本宫还道有贼人,原是祁大人……祁大人这是怎么了,宫中竟还有令祁大人情难自抑之人?”


    陆轻川原以为是周琢,待祁渊直起身,露出的却是沈鱼那张潮红的脸。


    少女唇色娇艳欲滴,双颊飞霞,领口皱散,眼神迷蒙失焦——过来人一眼便知,这情态做不得假。


    祁渊气息微乱,声音低沉:“酒意上涌,一时情难自禁。惊扰娘娘,见谅。”


    陆轻川掩唇淡笑:“少年情热,本宫省得。不巧扰了祁大人与佳人雅兴。”她不再多言,自行离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祁渊仍一直环着少女腰肢。


    沈鱼缓过神来,推了推他,“人走了。”


    祁渊没动。


    沈鱼声音带着喘,“松开些……我透不过气了……”


    祁渊被那细弱勾颤的嗓音惹得眸色一暗。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


    那灼热的气息喷在沈鱼敏感的耳廓颈侧,撩拨得她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轻颤,上过妆的脸红如赤豆。


    怀中人颤抖,好比豆腐般酥软。


    观其目色羞赧,轻咬丹唇,贝齿有水光。


    祁渊闭了闭眼。


    再抬眼帘,墨色瞳孔沉静到可怕。


    他一贯地面色如常,却一低头,更彻底地贴了上去。


    惊措、心慌、羞愤、悸动。


    沈鱼不知道该先感受哪个。


    她想提醒祁渊他们的约法三章。


    可一开口,却彻底失守。


    唇齿被洗劫,舌根也不被放过。


    沈鱼眼角溢出难以承受的泪。


    祁渊便以舌尖把那泪珠也卷去。


    沈鱼得空喘道:“你……”


    祁渊迅速再贴上她的唇,不肯叫她出声。


    他拉着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胸口。


    心跳如雷。


    咚咚……咚咚……


    身边是灌木清香。


    恍惚间,沈鱼仿佛觉得回到了不久前的夏天、山上,她与那傻子滚作一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