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浇油般让人心肝躁动◎


    状书递交了上去,果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柳宁箫嘴硬腰杆直,他在灵芝逃跑后就已经想好的了一套说辞,打死不认那坠子是自己的,还反咬祁家是不是想混淆视听,来掩盖医馆的丑事。


    朝堂上,祁澜一反平日儒雅随和模样,顶在前头言词锋利、步步进逼,几乎有舌战群儒之势。


    祁渊更是早已料到柳宁箫会祸水东引,不慌不忙地将自回京以来所搜集到的各色证据——包括柳宁箫与陆家、甚至与二皇子周琦之间相互勾结的来往一一呈于御前,通过关长风条分缕析、逐一陈述。


    多家势力明争暗斗,弹劾奏折如雪片般飞至御前。


    皇帝此前虽削去柳家部分权势,却并未打算将其连根拔起,一时未作决断,只放任他们继续相争,将所有压力转嫁于大理寺。


    大理寺主簿只得日夜勤勉查案,连续多日早出晚归,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抱怨。


    公主府内,柳宁箫却暴躁异常,只觉自己委屈得很。


    陆梦婉的事情是当初柳宁枫心中不忿,找他来想出口恶气;南溪医馆是周琦的手笔,他只帮忙找来了王力那一对狗都嫌穷的夫妇;至于祁渊洪曲之败,更是陆家主动出手,柳家仅代为传信。这一切明明是别人与祁家有怨,借他柳家之手行事,为何如今矛头竟全指向他自己?


    柳宁箫在富丽堂皇的府宅中焦虑踱步,恨不得抽剑乱砍发泄一番,可一摸腰间只挂着空落落的玉佩悬绳,更加愤懑起来,扬手就打断一根枯黄的枝条,又用那残枝暴力地抽打着花圃中本已衰败的秋棠。


    侍女们远远望着驸马乖戾模样,面容惶恐,无一人敢上前。


    直至长公主周琢一声冷斥从廊下传来:“闹够了没有?这般泼皮无赖的模样,成何体统!”


    柳宁箫动作一顿,狠狠又抽下最后一朵将谢的秋棠,将手中残枝猛然掷到一旁造景典雅的池塘中,池中锦鲤四散奔逃,柳宁萧依旧背身对着周琢。


    周琢款步来到他身后,望着一地花汁碎叶,烟眉深蹙,毫不掩饰地嫌弃道:““我怎就嫁了你这样的人?”


    柳宁箫猛然回头,一双因怒气而泛红的眼睛瞪着周琢,戾声道:“你现在便去求你父皇,说我官司缠身、德行有亏,求一纸休书休了我便是!然后去找你的好表哥祁渊去,你看他如今可还愿意要你!”


    周琢闻言不怒反笑,笑声清冷:“柳宁箫,说这些气话有何用?既然当初敢做,如今却只会对女人大吼大叫,这就是你的本事?”


    柳宁箫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给她一掌,或将她狠狠羞辱——可她终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皇上最宠的女儿、太子皇子们最护的妹妹。她若有不顺心,必让他百倍难受!


    说起来,祁渊失踪的那段时间,他和周琢也算过了半年相安无事的舒坦日子,可自从那该死的祁渊回京,周琢对他是愈发看不顺眼,愈发不耐烦了!


    柳宁箫一腔邪火无处可发,干脆一振袖,意欲出门上酒楼寻些乐子。


    周琢却冷喝一声:“站住!本公主的话还没说完,驸马若走,便是忤逆不尊!”


    柳宁箫斜睨着她柔美却冰冷的脸庞,恨得牙痒,却终究侧身站定,鼻孔出气般哼了一声,等她发话。


    周琢绕到他面前,绣着金线的裙摆扫过地上残花,她却浑不在意,娇小玲珑的身量,气场却丝毫不输于身高体壮的柳宁箫。


    她冷声道:“柳宁箫,你若是还想做这个驸马,就把你和你那两个妹妹之间的腌臜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于我,我兴许还能看在这夫妻名分上保你一场。否则,再往后就不是我要不要休驸马,而是你这个驸马还当不当得成!”


    柳宁箫眼下面对周琢已然是破罐破摔,嗤笑道:“我柳宁箫已经落到如此境地,公主却还不想着休夫,是觉得我这个驸马用起来很舒服?”这般污言秽语一说出口,衬得他粗犷面容愈发丑陋不堪。


    周琢袖中纤手攥得死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暗自庆幸还好她早知柳宁箫的德性,提前屏退了所有下人。


    她面不改色,只淡淡道:“驸马粗鄙,本公主用不惯。要保你,也不过是看在夫妻一场,不愿损了皇家与自己的名声。若你执意自寻死路,便是我亦救你不得。”


    说罢,她漠然转身,迤逦而去。


    柳宁箫盯着她那袅娜却决绝的背影,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最终却还是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抬步跟了上去……


    隔日早朝,再有那些弹劾驸马、或弹劾祁家的奏折,全被皇帝沉着脸厉声骂了回去。


    “审案子有大理寺!都来朕面前吵什么!西地的流民、洪曲的叛军,怎么不见你们这些人如此积极!”


    一席话吼得满朝文武鸦雀无声,有事的无事的皆不敢再多言,纷纷垂首噤声,草草退了朝。


    朝后,许久不参政的祁渊应召入后殿。再返祁家时,他面色沉重,看着不太好。


    “嫂子的事,恐怕到此为止。”


    祁渊沉声对祁澜与沈鱼道。


    祁澜讶然:“为什么?是不是我状书写得还不够恳切,我马上再拟一份!”


    祁渊抬手按住兄长激动得微颤的肩膀,声音低沉:“陛下明言,此事没有可坐实的铁证,贸然指责侯府柳家已是冒犯,更何况纠结朝臣攻讦皇子。眼下念在你丧妻悲恸,不予追究,若再执意进言,必依法论处。”


    祁澜一怔,眼眶瞬间变得通红:“二弟!你知道你嫂子的为人、也知道我的为人!陛下这分明是听信了小人之言!”


    沈鱼也蹙起秀眉,疑惑道:“明明前几日还未如此强硬,怎么今日陛下口风突然就变了?”


    祁渊面色晦暗,低声道:“太子私下透露,昨天周琢公主连夜进宫陈情,倒伏在皇帝膝头凄凄哭了好一通。”


    沈鱼:“……”


    公主的眼泪,有时比朝臣的万言书更有分量。


    她无奈轻叹一声:“眼下若还想拿到证据,恐怕就只有柳宁羽手上那些书信了……”


    祁澜敏锐追问:“什么书信?”


    沈鱼:“柳宁箫与柳宁枫的家书。”


    祁澜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立刻道:“她有何条件?我来满足她!”


    沈鱼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她要我一帖药剂,一种……能让她体弱,无法被随意安排嫁人的药。”


    祁澜闻言一噎,他虽然不通医术,但也知道柳宁羽所求绝非寻常之物。沈鱼至今未给,定有她的顾虑和原则。他虽急于为亡妻昭雪,但自小所读的书让他做不出这种慨他人之康的事情。


    祁澜憋红了一双眼,剧烈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句“不如就给她”。


    陆梦婉的冤情暂且陷入僵局,另一头,南溪医馆的案子却有了新的进展。


    大理寺一路追查到王力的老家,找到他那八十老母和下头一群孩子,拿到了扎实的口供,又在其院后的老杨树下掘出一包金银,彻底坐实了他是受人收买、故意构陷沈鱼。


    只是顺藤摸瓜再往上查时,线索却蓦然中断。那买凶之人行事极为谨慎,银钱几经转手,经手之人不是死了就是远走他乡,再也无从查起。


    事已至此,大理寺也只好暂时结案,将来龙去脉详细记录在册,先行还了沈鱼一个清白。


    没过多久,关闭许久的南溪医馆,终于重新开张。


    重新开张那日,京城纷纷扬扬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细雪如盐粒,随风刮在人脸上,带来丝丝寒意。沈鱼一袭素色袄裙,外罩一件青缎斗篷,面容沉静地立于医馆正门前,在众多学徒伙计的簇拥下,亲手点燃了去晦纳福的鞭炮。


    爆竹声噼啪作响,红色的碎纸屑落在白雪上,格外醒目。


    然而,尽管医馆重开、瑞雪兆丰年本是值得庆贺之事,但因着陆梦婉的冤屈未雪,沈鱼眉宇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凝着一缕化不开的轻愁。


    鞭炮燃尽,她便敛起心神,迅速投入到诊治病患之中。


    出乎意料的是,经此风波,南溪医馆的信誉似乎并未受损,前来求诊的病患反而较往日更多了。


    沈鱼忙得脚不沾地,直至暮色四合,雪光映得窗外一片朦胧淡色,才得空喘口气。


    她揉着手腕,正要吩咐学徒关门歇业,抬眼却看见医馆正门迈进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当先一人轻裘缓带、面容带着几分酒色财气浸染出的浮肿、一身珠光宝气却也一身铜臭俗气,竟是渭南县那个土财主家的公子,江韶柏。


    他身旁跟着一个身穿半旧青色夹棉长衫的文弱书生,面容清瘦,正是邓墨。


    “哟!我就奇了怪了,京城怎么会有个南溪医馆,眼巴巴赶来看看,”江韶柏无视了门前学徒的示意,负着手大摇大摆踱步进来,仰着头四下环顾医馆内的陈设,目光最后落在沈鱼身上,上下打量,语气轻佻,“没想到还真是老相识啊!”


    “沈女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着女郎,别来无恙。”邓墨随后上前,拱手一礼,看见沈鱼时眼眸中亦掠过一丝惊讶。


    沈鱼早先听说江韶柏的父亲花了大力气为他捐了一个京官的闲职,却没想到如此快便在京城遇上他,更没想到邓墨竟也一同来了。


    江韶柏见她不语,哼了一声,怪声怪气道:“沈女郎这是怎么了?不会摇身一变成了这京城医馆的大掌柜,就眼睛长到头顶上,不认识我们这些穷乡僻壤来的老熟人了吧?”他话里打着哈哈,眼神却闪烁不定,让人不大舒服。


    沈鱼在京城这些时日历经风波,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今非昔比。单看江韶柏那神色,便知他肚里没憋好话,无非是想借机讥讽自己,却又碍于她如今气度、医馆规模,一时摸不清深浅,正暗自掂量着如何发作。


    眼下医馆内还有零星几个抓药的病人,有了王力那番教训,沈鱼愈发谨慎。她面色平静地与二人见了礼,随即招手唤来一名伶俐小厮,对江韶柏道:“江公子远道而来,先到后厢房用杯热茶,稍坐片刻。待沈鱼处理完手头这点琐事,再来与二位叙旧。”


    邓墨也在一旁道:“江兄,你我初来乍到,眼下人多,你又做的是六品大官,不适合太招摇,沈女郎此安排正好。”


    江韶柏那双不甚聪明的眼睛转了转,觉得邓墨言之有理,这才勉强按捺住性子,跟着小厮走向那间略显拥挤却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后厢房。


    沈鱼快速处理完最后几位病人,见馆内事务已可由学徒应付,这才理了理衣裙,起身走向后厢。


    后厢药房里,江韶柏大喇喇地坐在案边,端着茶杯,一双眼睛却不安分地四处乱瞟。邓墨则安静地立在药柜前,默默看着柜子上密密麻麻的药名标签,神情专注。


    见沈鱼进来,江韶柏只掀了掀眼皮,依旧坐着不动。邓墨却立刻转过身,急切地迎上前来,按捺不住语气中的惊叹:“沈女郎当真令人刮目相看!竟在京城经营起如此规模的医馆,实在厉害!”


    沈鱼也对邓墨为何会与江韶柏一同出现在京城感到好奇,便出言相询。


    邓墨脸上泛起一丝喜色,解释道:“托女郎赠书之福,邓墨侥幸过了童试。此番江兄奉调入京,邓墨便厚颜搭乘江兄的车马一同前来,预备明年的春闱。万万不曾想,竟能在此处偶遇女郎,当真是一场缘分。”他虽刻意放缓了语速,声音里仍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对于邓墨,因着昔日南溪村的那些渊源,沈鱼总是怀了几分比旁人更多的关切。她顺着话头,又细细问了他备考的情形、在京的落脚处,言语温和。


    邓墨目光灼灼地应答着,他过了童试本就心怀畅快,又在他乡遇故知,见沈鱼不仅将这医馆打理得井井有条,人也出落得愈发清丽标致,几乎每答一句,都要由衷地再赞她几句。


    沈鱼知邓墨言辞恳切,并非虚饰,便也落落大方地受了,并不故作谦辞,同时也诚心恭贺他取得秀才功名,预祝他来年金榜题名。


    两人一递一句,一时半霎竟忘了旁边还有个江韶柏。


    祁渊一身官服后门绕到药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素来只有他的后厢药房今日多了一个瘦弱的男人,正和沈鱼相谈甚欢。祁渊目光微凝,只一瞬便认出了邓墨——离开南溪村的那天,沈鱼特意为他送书,他还殷切地跑来专程与沈鱼话别,二人关系瞧着很是不一般……


    祁他眼底掠过暗芒,随即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缓步走到沈鱼身边,极其自然地伸手揽在她的肩头,声音低沉悦耳:“今日医馆来了客人?”


    沈鱼正专注听着邓墨说话,感受到肩上的重量和熟悉的气息,这才偏过头来看向祁渊,神色自然道:“嗯,从渭南县来的同乡。”


    邓墨见到祁渊,面容一肃。他虽然不甚清楚祁渊如今的具体身份,但观其气度官服,心知必定非同一般,于是满怀尊重地拱手道:“许久不见,不知兄台现今如何称呼?”


    “祁……”


    祁渊刚开口,一旁被忽视许久的江韶柏忽然起身,连连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摩拳擦掌,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祁渊和沈鱼之间打转,语气酸溜溜又带着几分恶意:“怪不得当初你们两个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是合起伙来坑了我江家的银子,跑到京城这繁华地界逍遥快活,做起了大买卖!”


    祁渊仿佛这才注意到江韶柏此人的存在,见他还是那副猥琐模样,身材似乎比在南溪时臃肿了些,更显得上不得台面,不由在心底冷笑。


    江韶柏绕着祁渊走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他腰间悬着的腰牌上,竟想也不想,伸手就朝那腰牌抓去,意图看个究竟。


    祁渊本可以躲开,可他存了几分如看猴戏的心思,便遂了江韶柏的意。


    “京畿守备…巡防营……”


    江韶柏凑近了,眯着眼费力地辨认着腰牌上的刻字,随即嗤笑一声,松开了手,语气满是鄙夷,“哼,我当是多大的官,原来就是个看城门的!”


    “江韶柏,今既领了官职,我劝你至少先把这朝服品级、官职高低分辨清楚,免得日后闹出笑话,丢了你父亲苦心为你捐来的官体。”祁渊眼睛轻弯,笑得让江韶柏不寒而栗。


    邓墨在一旁看得尴尬,连忙讪讪地替江韶柏解释:“江兄,祁兄如今是巡防营统领,乃正四品武官。”


    江韶柏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旋即变得一阵青一阵白。他虽然糊涂,但父亲花了重金为他捐的这个六品户部主事是个什么分量,他还是知道的。


    六品和四品,中间还隔着从五品、正五品、从四品整整三级!


    六品的主事,连每日清早入宫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江韶柏面上彻底挂不住,却又不敢当下就得罪祁渊,只得哼哼唧唧了几声,憋得满脸通红。


    邓墨见江韶柏吃了瘪,又见祁渊虽面带微笑,眼神却冷淡地扫过他们,分明带着疏离与戒备,便很有眼色地拉了拉江韶柏的衣袖,主动向沈鱼告辞。


    沈鱼送他们到门口,雪花依旧零星飘着。她想了想,还是关切地问了邓墨在京城的居所可曾安顿好,又细心叮嘱道:“京城风物与南溪大不相同,冬日更冷更干燥,若是有什么不习惯,或是缺了什么,尽管来南溪医馆寻我。”


    邓墨心中感激,连忙应下。


    江韶柏则兀自沉浸在品级落差带来的羞愤中,黑着一张脸,含糊应了一声,便拉着邓墨匆匆离去,心中却暗自盘算着父亲之前的叮嘱:在京为官,尤其是户部这油水足的地方,不在于差事办得多漂亮,而在于能不能站对队伍,抱对大腿!


    他得赶紧打听清楚,这京城里,究竟谁才是真正值得攀附的高枝!柳家、陆家、祁家……这趟浑水,他或许能摸条大鱼出来?


    冬日里天黑得早,不过说话的功夫,外头已是夜色浓稠。雪不知何时停了,清冷月光漫过屋瓦洒在皑皑积雪上,映得整条街一片朦胧银白。


    沈鱼和祁渊并肩走着,脚下新雪被踩出咯吱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祁渊心中疑问盘旋,醋意暗生,尤其是邓墨那几乎不加掩饰的倾慕眼神,反复在他眼前浮现,让他觉得周身上下无一处自在。


    沈鱼却似乎浑然未觉身侧之人翻腾的情绪。


    她微微蹙着眉尖,一半心思还挂在日间医馆的琐事上,另一半则沉浸在这雪后空灵宁静里,并未留意到祁渊不同往日的沉默。


    祁渊侧过头,目光落在沈鱼脸上。


    月色下,少女面颊雪白,莹润如玉,鼻尖被寒风吹得透出些许娇红,低垂长睫沾染了细碎雪光,轻颤间撩动人心。


    祁渊终是忍不住轻声开口:“那个邓墨……”


    “嗯?”沈鱼闻声抬头,眼眸倒映着皎皎月华雪色,“你还记得他?”


    祁渊得她这一眼,呼吸乱了几分,缓了缓道:“你曾特意为他送书,我才有几分印象。”


    “嗯,是他。”


    沈鱼语气带了几分欣慰:“他读书很用功,能来京参加春闱,真好。”


    “他看着年岁似乎也不小了,明年才首次春闱?”祁渊目光不着痕迹地留意着她的神色,稍作停顿后,状似随意地添了一句,“我十六岁便已是武状元及第,授官从戎了。”


    沈鱼眸光微动,听出了他话中几分拈酸攀比的意思。


    罕见。


    甚至有几分幼稚。


    稀奇事也。沈鱼心下莞尔,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呵了呵发凉的手,也学着他那般漫不经心的语调,轻声应道:“文武科考难易程度自不相同,且他家中清贫,却从不断学习参试,志气更加可嘉。”


    祁渊听在耳中,只觉得那个“更”字别有深意,仿佛在她心中,那书生的志气竟比他年少成名更值得称许。


    他周身气息都敛得冷了几分,下颌微微绷紧。


    沈鱼刻意不去看他,只拢紧风毛斗篷,听着脚踩新雪的簌簌脆响,嘴角一步、一步、一步地悄然扬起来。


    祁渊见她状似不觉,甚至眉眼间透出几分欣然,那股无名醋意更旺了几分,索性步伐也落后半步。


    马车候在巷口,车厢内炉火熏热。


    沈鱼先一步踩着脚凳,弯腰钻进了温暖马车。


    融融暖意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她脱下斗篷,靠向柔软车壁,打算闭目养神片刻,心想叫他再气一会儿,稍后再哄也不迟。


    没曾想干燥温暖的车厢烘得她神识模糊,她也是真有些乏了,眼皮渐渐沉涩起来。


    祁渊随后上车,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负气。


    他原想等她主动开口问一句,哪怕只是寻常的关切。


    然而一抬眼,却见她竟已阖眼假寐。


    少女容颜恬静,呼吸均匀,一副全然没将他情绪放在心上的模样,祁渊胸口那股闷气几乎要顶出来,却又无处发泄。


    马车内烛光轻晃,蜡香淡淡。


    祁渊目光沉沉落在沈鱼脸上。


    她头微微歪向一侧,睫羽安然垂落,暖红炉子映得她面容愈发柔和静谧,显露出几分平日里罕见的娇懒。


    祁渊品着心头那点别扭,静静看了她许久,那点硬气终究化成了无可奈何的柔软。


    他无声叹了口气,动作极轻地解下身上大氅,小心翼翼地倾身过去。


    带着体温的大氅厚重,几乎将沈鱼整个人都笼住,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她似乎在梦中有所察觉,无意识地蹭了蹭温暖柔软的毛领,睡得更沉了些。


    祁渊看着,唇角不自觉地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马车缓缓停下,已至府门前。


    群儿在外轻声禀报,祁渊抬手示意噤声。


    车内一片静谧,只余沈鱼清浅规律的呼吸声。


    祁渊并没有叫醒她。


    他只是再次倾身,目光在她睡颜上流连片刻,然后轻柔地连人带衣将她抱起,步履沉稳地走向西厢房。


    西厢房门前,眼尖的湘绿急急低下头,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生怕惊扰了此刻,更怕触了祁渊的霉头。


    祁渊踏进寝室,躬身将沈鱼置于榻上时,却察觉到一丝冷风。


    他蹙眉,来到窗边,发觉是上次他踩碎的那扇窗框还未修补……


    祁渊略一沉吟,再次将人抱,转身便走向自己居住的剪竹园主室,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主室开阔温暖,地龙烧得正好。


    他将沈鱼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上,深色的锦被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于是他驻足床畔又看了片刻。


    睡梦中的沈鱼气息安稳。


    祁渊眼神深暗,最终转身悄然离去。


    他并未留在府中。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关家府邸,主室书房。


    关长风正在灯下批阅卷宗,听得门前轻叩,开门却见祁渊夤夜来访,面色沉沉,眉眼里又有些别扭意味,便知绝非为公务而来。


    关长风眉梢微挑,也不多问,令人烫了壶上好的梨花白来。


    祁渊默然入座,自顾自斟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身姿挺拔地坐在那儿,烛光勾勒出他略显紧绷的侧颜,眉眼间凝着一层薄薄的郁色与躁动。


    “你说,”他不断自斟,声音在酒液的浸润下显得有些低哑,“若有人明知你不快,却偏要视而不见,甚至…乐见其成,是为何故?”


    关长风瞥他一眼,慢悠悠地呷了口酒,道:“要么是毫不在意你心绪,要么…便是吃定了你,知晓你即便不悦,也终究舍不得拿她怎样。”


    祁渊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


    烛光跃动在他墨色眼底,明灭如雾,又暗藏光华。


    他想起沈鱼今日那般情状,分明是后者。


    这认知让他心头那股火复又燃起,却并非纯粹的恼怒,反而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与占有。


    酒液滚烫入喉,浇油般让人心肝躁动。


    关长风看他一壶酒都喝空了,对外头小厮道:“收拾客房,祁大人今日宿在家中。”


    “不必。”


    祁渊声音低沉,酒意喷撒,瞳孔愈发幽亮。


    他站起身,玄色衣袍在灯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修长手指弹了弹衣角,“走了。”


    关长风看着祁渊身影迅速融清冷的雪夜,摇了摇头,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第52章


    ◎潮湿的被单◎


    更深露重,剪竹园不见灯火。


    沈鱼自绒绒寝被中转醒,什么梦也没做,只觉得睡得黑甜,恍惚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躺到床上的。


    外头北风枯号,屋内安宁惬意,她翻身欲继续睡。


    乍然间,门扉响,枯号声大了一瞬。


    凉气换入,让床上人清醒了几许。


    沈鱼觉察出所处之处的不寻常来。


    就好比,西厢房的正门在西面,这会儿门扉声响却是朝东;又好比,她习惯了在枕头下压安神的香囊,这会儿枕下却是空空如也;更不要提身下这大得双臂平展也够不到边儿的还有空气中隐约浮动的一丝凛冽酒气……


    沈鱼的心提起,她直起身,摸索着拿到床侧的火折子,抖动手腕去点蜡烛。


    酒香一瞬浓烈,她的手被人按住。


    沈鱼看不清来人的脸,她只模糊瞧出个大概的黑影轮廓,却辨出了,是祁渊。


    悬着的心回落,她这才察觉出冷来,不禁打了个哆嗦。


    祁渊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将她打横又抱回床上。


    沈鱼拉起被子一角浅浅盖在腰腿上,轻声问:“这是你屋子?我怎么在这里?怎么不点灯?”


    祁渊一个问题也未答。


    沈鱼只听见氅衣滑落在地的声音,像一朵白棉花“噗”地砸在地上。


    窸窣声让人耳朵敏感,床板吱呀,祁渊也坐到床榻边沿。


    沈鱼逐渐想起,之前她与祁渊聊着邓墨,然后在马车上睡着了。


    她大概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睡醒在祁渊的床上。


    被子下的腿动了动,沈鱼想穿鞋回西厢去。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却适时地按住了她的脚踝,力道不容抗拒。


    这触碰太过私密,即使隔着罗袜,沈鱼仍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掌心温度在黑暗中蔓延,带着暧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酒意微醺,祁渊忽然开口:“今日见到故人,倒是让我想起一桩旧事。”


    沈鱼心头微动,静待下文。


    “今岁春日,在江家宅外,”他语速不疾不徐,仿佛真的在闲话往事,“若不是邓墨出面解围,怕是没那么容易脱身。”


    沈鱼一怔,没想到他还绕在那邓墨身上,提起这桩事来。


    “那天你穿着水红色的春衫,头上还别了一朵同色的绢花,可是?”祁渊说话时微微后倾,仿若在遐想沈鱼自我簪花的模样。


    他感觉到掌下脚腕微僵,脚趾不自然地蜷缩一瞬。


    “自南溪村临行前见他,总觉得面善,却不知道哪里见过,今日喝了酒,倒叫我忆起了之前模糊的记忆。”祁渊继续淡淡道:“你特意梳妆打扮了去见他,他也颇为照顾你,你们关系大概很好。”


    这话说得似是而非,既未肯定什么,也未断言什么,却像雪后落下的第一脚,磕磕嚓嚓地,在沈鱼心中踩出好大的动静。


    她下意识地脱口辩解:“都是乡亲,他姑姑是村里的邓大娘,我才和他相熟些。”


    黑暗中,祁渊的唇角弧度无声锐利勾翘。


    “哦?”他声音依旧平稳,却陡然逼近几分,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邓大娘,来过你家中一趟,然后不久,你就急忙托着辛夏把我送去了江家……”


    沈鱼顿时语塞。她没想到他能将这些细节都回忆得如此清楚。


    祁渊趁势追问,声音低沉如诱哄:“这其中,应当有些关联的,你说可对?”


    沈鱼心绪微乱,急着想撇清,未及深思便低声道:“关系是好了些,但也说明不了什么,不过邓大娘时常来找我说话,我与他有几面之缘,多余的什么也没有……”


    祁渊声音沉下几分,指尖拨开袜靴口,摩挲沈鱼足踝细腻的皮肤,貌不经心地问:“说话?还是说媒?”


    麻麻地痒意自踝骨攀爬,沈鱼呼吸一滞,没能及时开口否认。


    祁渊彻底将她罗袜褪掉,下结论似地笃定道:“邓大娘说和你们,你想同他在一起,所以把我踢了。”


    沈鱼面色白了一下,无力强词道:“不是的……”


    祁渊一顿,指腹沿着她脚背上的筋骨搓磨,目光灼灼看着她:“那是什么?”


    尽管沈鱼内心想要矢口否认,但眼下这件秘密仿佛随着罗袜褪去已然彻底暴露在空气里,她只能节节败退,声音几不可闻:“也没有很想同他在一起……不过是……心浮气躁才……”


    后面的话消弭在唇齿间。


    黑暗中,祁渊仿佛不耐再听了,吻得有一些蛮横,手也一路从脚腕沿着内裙向上,掐着她腿,指腹深陷软肉。


    他的吻从娇唇游离到腮畔:“既然那时选了他,为何后来还要嫁我?”


    沈鱼喘息着,失神想着他今晚到底喝了多少酒。


    祁渊低声唤她:“沈鱼……”


    他语气沙哑低软,手上却不断加重,裙下温度升高,很快肌肤像被沾住一般黏腻。


    沈鱼觉得祁渊力道大得让她有些疼,她眉头蹙着,忍耐着,从喉间挤出一声变调的“嗯”。


    “如果那天不是为了救我,你真的会嫁给他吗?”祁渊手上继续欺负她,修长手指沿着汗湿的肌肤一路到底,单薄衣料被他手背骨节顶起,拉扯感让皮肉微痒。


    沈鱼僵了下,面色瞬间绯红。


    她往旁躲避,“若没有你,在南溪村,邓墨已经是我最好的选择。”


    祁渊动作也停下来,“所以其实和我在一起也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这样对你更好。”


    沈鱼一噎,偏过头,喃喃道:“不是的。”


    “就是的。”


    祁渊语气有些任性,“或许在我还是傻子的时候,你对我有几份情,但后来我不是了,你就只拿我当一个可利用之人,现在你看我对你死心塌地了,更是随便惹火我,不管我。”


    沈鱼脸色涨得通红,却又因为祁渊说得也没错,而嗫嚅着再没脾气否认。


    祁渊一双漂亮的眼里是痴嗔愠怨。


    他忽然叹了口气,“怎么不继续糊弄我了。”


    沈鱼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祁渊抵着她的脸,蹭她乌鸦鸦的鬓发,“其实你哄哄我,我就好了。”


    沈鱼红着脸,看他突然示弱,低声问:“怎么哄?”


    祁渊怏怏,他知道,面前女人是很会牵动人的,如果不会,那就还是对他没情分,所以才做不出。


    他在她颈侧轻轻咬了一口,像是表达不满。


    沈鱼福至心灵,螓首偏转,啄在他脸颊。


    祁渊抬首,换成唇瓣与她交叠,沈鱼伸出舌尖,主动探寻。


    看,她是很会的。


    祁渊暗道,心底因邓墨而起的嫉妒好受了些,其实邓墨又算什么呢,祁渊轻嗤,沈鱼是他的,从前是,现在是,从今往后更加是。


    酒气渡了过来,沈鱼也有些混沌醉意,隐隐希望祁渊在层层布料下的那只手可以再动起来。


    但祁渊现下一门心思想做的,是把那些碍事的冬衣全部拆掉。


    窗外有轻微声响,又下雪了,白皑皑的,将大地铺陈出起伏曲线。


    沈鱼原打算压箱底的秘密被祁渊悉数抖落,她有些忐忑,忧心祁渊会为此与她不快,又回到那个高高在上的模样,毕竟,他现在已经占据了高地,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居高临下地索求了。沈鱼又有几分委屈,明明是祁渊自己说的,她可以随意利用他,可以踩到他身上……


    但眼下讲道理又有什么用,身上人显然已经疯了。


    沈鱼瑟缩着,保不住衣服便去拉被子,声音脆弱:“你喝多了……”


    “是吗……”


    祁渊不承认也不否认,一面随意回应着,一面按住她的手腕,顶开她双膝。


    腿侧肌肤贴到对方微凉柔滑的衣摆,沈鱼出神想,或许可以趁他脱袍的时候抓着衣服溜走。


    祁渊轻哼,仿佛猜中她所盘算,不满她此情此景还在和他耍小聪明,狭长眼眸摇摆,低低笑了一声,然后施施然松开了按在沈鱼手腕的手,换到她膝弯,缓慢撑抵,推开,留出空间,再侵占所有空间,方才亲出水光的唇贴着另外一个湿漉漉的地方亲了一下,那里下意识收缩远离,他就回敬似地伸舌流连,非要舔开一条缝,熨抚紧绷褶皱。


    沈鱼猛然羞耻起来。她纤指向下抓在他肩头,呼吸破碎,“祁渊……你……”


    “我喝醉了。”祁渊重复她之前的话,发烫的气流呵出,沈鱼脖颈轻抬,微微阖上眼睛。


    他察觉到她的颤栗,更加肆无忌惮。


    沈鱼两颊酡红,目光迷朦又空洞,觉得自己像被掰开的蚌,蚌肉浸在咸水里,被食客饮用汤汁,还被舐吮被包裹的珠子。而祁渊身上衣衫完好,领扣甚至还扣在最上面一格。这巨大的反差让沈鱼羞愤。


    她不是处子,可曾经只知蛮干的人如今有意温存撩拨的感觉却让她比第一次时还要难以承受万分。


    祁渊自下而上抬起眼皮观察,见沈鱼眉头失神微蹙,身子淋漓尽致的软着,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去想如何从他身边逃走,作恶的心终于满意了些许,却完全还不够满足,他起身,一面自解衣袍,一面开心地不断啄吻。


    她的味道和他的气息勾缠在唇齿之间,沈鱼难堪地别开脸。祁渊也不强求,继续亲她脖颈心口,将津液带到四处。


    密密麻麻的酥软让沈鱼眩目,唇畔湿咸提醒她祁渊方才做了什么,她目光幽幽,脸色嫣红,“你何须如此?”


    祁渊抚摸她娇粉的脸,掐着她曼妙柔软的腰肢,“让你舒服,我也好恣意些。”话落瞬间,他言出法随一般,动作毫不留情。


    沈鱼闷哼,贝齿咬住腮肉,血气微腥。


    祁渊以手撬开她唇齿,帮她打开呼吸,声音如魅如惑:“放松……沈鱼……放松……”


    沈鱼呼吸发颤,回过神来恼怒不已,双手捶他胸膛,蔻甲抓刮他肩脊。


    祁渊不惧痛地承受,接纳她所有脾气,也迫着她接纳他的。


    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相对着,沈鱼终是先行错目,祁渊懂了,兴致迭起的同时又有十足的耐心,享受起他自己赢来的。


    细密之音伴着呼吸交错,阔大的床榻承托两人的动静。


    沈鱼膝盖耸着,一开始还能勉强盘住,到后来垂垂着被人捞起,再后来实在挂不住了,便翻转颠倒,被扶直了腰身坐着继续。


    祁渊兴致愈发高涨,一分是因为得偿所愿,一分是因为眼下姿态如果沈鱼不配合,他是万不得如此顺畅发力。


    密不透风的暖室把所有声色包裹,温香甜蜜,浓情缱绻。沈鱼面靥红艳,光裸肌肤在烘热床帷里泛起汗珠细密,帷幔青浅,沈鱼杏眸荡漾,想起那日背后的搔痒,轻轻仰倒,不料角度微变,又是一阵颤抖。


    祁渊新奇地看着她,乐见她主动找趣儿,低声哄她:“再靠近点。”


    沈鱼羞怯拧眉,不同意。


    祁渊只好寻摸着自己来。


    沈鱼很快后悔了。若是她主导还能自己把握个轻重缓急,可眼下祁渊细致绵长的温存起落,让她如何能保持清醒……


    冬夜的黑密密麻麻,夜雪前呼后拥扑在窗纸上,敲敲打打。


    帐中人终于尽欢,万缕青丝交缠共枕。沈鱼精疲力尽,没吃晚饭的胃袋瘪瘪的,小肚子却反常微鼓。她眼眸深阖,发哑的嗓子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祁渊却依旧煞为好性,玩她的发梢,深嗅她颈侧,抚摸她肚子。


    一股温热流出,沈鱼嫌弃地挪了半寸,不愿躺在水迹上。


    见她如此,祁渊迈步下床,沈鱼懒得动弹,眸子转着遥遥望他走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木盆,一张布巾。


    他挽起流荡衣袖,蹲跪在榻边,筋骨分明的手拧干布,托在掌心,低眉为她擦洗。


    沈鱼眯起眼,觉得指尖发丝都在惬意,心里又隐隐担忧如此乱来,明天醒来了怎么见人,万一孕了又当如何,于是数着日子算自己月信,却一三五地数不明白,迷迷蒙蒙睡着了。


    祁渊抱着她,换到另一侧的贵妃卧上,看少女光洁如新的皮肤,很想再咬上去。沈鱼睡得小腿发抽,祁渊为她揉揉按按,怜她累极,终是压住了那份心。


    雪飘飘落落,二人在贵妃卧上挤了一夜,天晴方醒。


    群儿和湘绿在廊柱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敲门唤主子起床。


    忽闻房间里终于有了脚步声,二人皆屏息敛声,贴门细听。


    门扇骤开一道缝,群儿湘绿险些跌倒。


    祁渊俯看他们,面无表情道:“你们去禀报老爷夫人,就说沈女郎房间窗子漏风吹得不大舒服,在我屋里休息,这些天就不一道用膳了。”末了又扔出一床斑驳濡湿的单子被子,命人好好清洗。


    被单气味微妙,群儿脸上一红,湘绿跟在夫人身边儿多年,反是镇定些,捡起被单,翻翻看看,蹙眉对群儿道:“怎么没有落红?”


    “我、我哪知道……”


    群儿压着声音:“兴许公子克制,未有逾矩。”


    湘绿乜他一眼,才不信。


    联想祁渊才一回家就说要娶沈女郎,湘绿心中细细合计,目光一惊,难不成在此之前,二人已经有过亲密?再思及之前发现的那些钗啊帕啊的,湘绿这才恍然,只怕也都是二少爷偷摸送的!


    按理说这事儿应该告诉夫人,可她眼下是沈鱼的丫鬟,偷偷禀报主子私事是万万不该,何况若被祁渊知道了,那她有得苦头吃。


    天冷,潮湿的被单在手中开始发硬。


    湘绿心一横脚一跺,有得在此纠结、不如让夫人快快把二人的婚事提上日程!


    第53章


    ◎适应这种亲密◎


    剪竹园主室里暖融如春,淡白的烟丝自熏笼中袅袅升起,若有似无缭绕在绣帷锦榻之间,透着一股事后的微妙静谧。


    祁渊端着一盏温热的茶水,走到床边,递向裹在被中的沈鱼。


    沈鱼神态缱绻懒散,嫣红唇色有几分干燥起皮。


    她浑身酸软得提不起半分力气,本不想理祁渊,奈何唇舌干渴得厉害,只得伸出一截雪白的手臂,接过杯子,小口啜饮起来。


    祁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目光散漫而肆无忌惮,她饮茶时低垂着眼,吞咽时喉颈微动,无比脆弱也无比美丽,如同一只倦极饮水的小鹤。


    待她饮够了,祁渊接回杯子,就着湿湿唇印将杯底那点残茶一饮而尽,动作极其自然,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沈鱼睨他一眼,悻悻然别开脸,懒得同他说话。


    祁渊淡笑,指尖摩挲着杯沿,低声道:“最后一杯了,看你喝,我也口渴。”


    沈鱼了然他是这会儿不欲唤人进来,也不想亲自出门去要水。可这房间里连个垫肚子的点心也没有,他们总不能就此绝食。她声音微哑,带着点没好气的意味:“你打算这辈子都不出这扇门了?饿死你倒也罢,我可不想做陪葬的饿死鬼。”


    祁渊眉梢微挑,从善如流地接话:“你是饿死鬼,我可不是。”


    “那你是什么?”沈鱼下意识反问。


    祁渊俯身靠近,气息温热,恬不知耻地低语:“我是风流鬼。”


    沈鱼抬手便要拧他,动作间宽松的寝衣滑落,一截如玉的手臂露出,其上斑斑点点的暧昧红痕在阳光下活色生香,乍现无疑。她脸一热,急急收回手,胡乱拢紧松散的衣襟和被褥,懊恼地轻叹一声。


    “怎么叹气?”祁渊明知故问,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她散落在枕畔的如墨青丝。


    沈鱼沉默片刻,仰起一张绯红未褪的脸,眼中带着忧色:“你我这样,让人知道了怎么好……”


    祁渊存心逗她:“你我怎么样了?”


    沈鱼褐瞳一黑,气鼓了脸。


    她暗骂自己傻,这会儿才看出祁渊就是个表面端方、内里倜傥的浑人,昨夜被他一番“审问”搅得心神大乱,此刻回过味来,才品出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什么爱嫉怒怨兴师问罪,分明是早存了念头,诱着她共赴云雨。眼下什么不可有肌肤之亲的约定早已如空中阁楼,再提也是没意思,沈鱼抱着软枕,只是担心这事若传扬出去,不知又要带来多少口舌是非。


    沈鱼也道怪哉,从前在南溪村时并不十分在意旁人议论,可自踏入这京城,尤其是入了祁家,才愈发觉得人言可畏,字字如刀。


    祁渊见她出神,坐到床边,又缠上来,“想什么呢?”他在少女面靥轻啄,声音低沉:“满京城里早就知道了,我们是要成亲的。”


    沈鱼闷不吭声,眸光却软了三分,她还是不太习惯此刻的亲昵,微热脸颊垂垂埋进臂弯里,思绪飘向将来。


    屋里沉静片刻,沈鱼忽而想起一桩正事,语气认真起来:“柳宁羽手中的信……总得想个稳妥的法子拿到才行。”


    祁渊眸光微闪,意外她此刻提起此事。


    不过,他喜欢她这般模样,平日里越是清醒自矜,情欲上头时的心随意动才更加让人欲罢不能。


    沈鱼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轻声问道:“你可有想法?”


    祁渊唇角微扬,忽然向前倾身:“不若我夜半做一回梁上君子,翻墙入柳府,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信偷出来。”他的嗓音压低,带着几分戏谑,却又隐着一丝认真。


    沈鱼只觉得耳根发烫,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柳家虽不比侯府戒备森严,却也非无人之境。你……”


    “兵不厌诈。”


    祁渊勾唇,末了语气转淡,透出几分沉稳,“总归有法子让她心甘情愿地交出来。”


    “与虎谋皮,谈何心甘情愿?”沈鱼摇头,“柳宁羽并非蠢人,她握有此信,岂会轻易松手?”


    祁渊缓缓道:“除非她能得到更大的好处,或是……面临更无法承受的威胁。”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明。


    沈鱼看着他,心下隐约猜到祁渊必定还握有她不知道的后手。


    她正想追问,他却只淡淡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恰在此时,外头响起轻轻的叩门声,两人俱是一怔。


    高氏的声音遥遥响起,说来看看沈女郎。


    沈鱼霎时涨红了脸,眼见穿衣已是来不及,她迅速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祁渊倒是从容,不紧不慢地替她将滑落的被角掖好,才转身去开门。


    高氏端着一盅羹汤立在门外,目光温和地落在祁渊略显凌乱的衣襟上。


    她进门,目光在室内不着痕迹地一转,见沈鱼蜷在窗下的贵妃榻上,笑容温婉:“听闻昨夜窗框坏了,可吓着了?”高氏将汤盅放在小几上,“伯母今日便遣匠人来修葺。日后屋子若有损坏,定要即刻告诉伯母,莫要委屈了自己。”


    沈鱼忍着羞赧,哑着嗓子道谢,倒真有几分吹了凉风得了寒症的意思。


    高氏又细细叮嘱了几句起居注意的事,目光扫过榻边随意丢弃的男女外袍,却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温和道:“这羹汤趁热喝,最是安神补气。”


    待高氏离去,沈鱼立刻揪住祁渊的衣袖,声音发虚:“她……定然是看出来了……”


    祁渊却不在意,反手握住她的指尖,轻轻揉捏:“看出来又如何?”


    沈鱼一怔,仔细想想,似乎也确实如此。


    她思索片刻,努力把自己的感受描述出来:“我也不知道,大概爹娘去得早,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如今总怕哪里坏了规矩,惹人厌烦……”沈鱼声音渐低,带着一丝怅惘。


    祁渊察觉她情绪悄然低落,手臂揽得更紧,下颌轻抵她发顶,声音沉缓而郑重:“父亲母亲都是宽和的人,若你实在不自在,待成婚后,我们便搬出去自立府邸。”


    沈鱼心尖一颤,抬头望他,过了半会儿又摇摇头。高氏慈爱,祁闻识威严公正,沈鱼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相反的,她甚至喜欢能有这样的长辈,大概……她还是需要点时间再去适应这种亲密。不过,能得祁渊如此说,沈鱼还是开心的。


    天光透过窗棂,恰好映亮她面庞,肌肤如玉,褐瞳璨然,祁渊喉结微动,忍不住又低头吻住她。


    “唔……”沈鱼气息不稳,眸中水光潋滟。


    祁渊指尖抚过她微肿的唇瓣,目色幽幽。


    他昨夜并未尽兴,此时欲念一起,再难压下,于是强着哄着,任性趁机又来一回。


    天亮着,和夜间的感受自然不同,喉间更压抑时,撞击声音就更大,刺亮的天光将白色映得更透,红色也更嫣然,彼此的神情反应皆无所遁形,一个唇瓣颤抖,一个轻轻喟叹,暧昧气味攀升氤氲……


    于是直到日上三竿,沈鱼才吃上第一口热粥,至于南溪医馆,则开业仅一日便又匆匆挂出“东主有事”的牌子。她咽着粥,虽心系医馆,奈何周身酸软,莫说坐堂问诊,便是下床走动都颇为勉强。


    捱至傍晚,听得张管家带着匠人将西厢房的窗框修缮完毕,沈鱼才悄悄溜回自己房中。又歇了一整日,方才重新在医馆现身。


    小厮见她严严实实围着一条雪狐毛领,鼻尖却沁出细密汗珠,不禁疑惑:“沈女郎,您很冷吗?”


    沈鱼面上一热,只含糊道:“病体初愈,需要保暖。”


    小厮遂放下疑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原定于年后的婚事,终究还是提前到了腊月里。


    大红烫金的请柬飞入京城各高门府邸。


    沈鱼思忖再三,仍是亲手写了一份给邓墨,送去之前,她特意去书房寻了祁渊。


    彼时祁渊正执笔批阅文书,听闻她的来意,头也未抬,只唇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轻飘飘的:“我几时不喜他了?并无此事。你想请谁,便请谁。”


    沈鱼目色狐疑,暗怪他怎么变好性了。


    祁渊却下笔愈发畅然,卧蚕鼓鼓的,眼尾勾着,盼那日快些到来,好叫某些人看得分明。


    雪又落又晴。


    祁家有喜的请帖在各家门户还没暖热,护国公大将军柳如晦即将从西地归京述职的消息又起。


    被迫低调许久的柳宁萧、张扬爱闹的柳宁枫,还有素来避世的柳宁羽纷纷各有动作。


    拜帖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大周兴初二十八年似乎注定了是个多事之秋。


    第54章


    ◎西厢房冷◎


    京城接连落了几场大雪,四处银装素裹,呵气成霜。


    因着筹备婚事,沈鱼近些日子都只有上午才在医馆坐诊。


    这会儿临近中午,病患渐稀,她得闲无事,正预备早些回家去,忽地听见街面上一阵喧嚣,马蹄声嘚嘚,由远及近,沉重而整齐,像是有什么大人物经过。小厮已经忍不住跑出去看。沈鱼心下微动,也走到医馆门边,纤指撩开厚实的夹棉挡风帘,向外望去。


    只见一队盔明甲亮、红缨如火的亲兵肃然开道,其后,一员大将端坐于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战马之上,缓辔而行。其人并未穿戴厚重冬衣,仅着一身玄色暗纹劲装,外罩轻甲,身形挺拔,肩脊阔厚,任凭寒风凛冽,自岿然不动。


    道路两旁,百姓们纷纷避让,或跪或拜,压抑的惊呼与议论声窸窣响起:“是柳大将军!”“护国公回京了!”


    沈鱼心下了然,看来那骏马之上就是驻守西地多年的护国公大将军柳如晦了。她放目望去,待他再行近一些,如斧劈刀削般硬朗的五官便显现出来,他鬓角微霜,眼角亦刻上了细纹,却不减锐气,眉宇间积蕴着沙场淬炼出的肃杀与威严,下颌紧绷,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令人望而生畏。


    沈鱼暗叹,此人之霸气深沉,确非寻常。柳家那三位,看来是各得其一隅,却远未得其神髓。


    方才出去张望的小厮缩着脖子溜回堂内,搓着手啧啧赞:“沈女郎也看着呢,这柳将军出征的时候小的也在路边见过一眼,一别五六年,看着是比当年沧桑了些,可这通身的气势……啧啧,绝对比当年还要吓煞人,跟那磨久了锃亮的大刀似的!”


    沈鱼轻轻“嗯”了一声,放下挡风帘。她总觉得,刚才那柳如晦似乎朝她这医馆扫了一眼。


    柳如晦回京,柳府自然要大摆宴席,既是接风洗尘,也是向京城彰显圣眷恩宠。


    柳宁枫早在柳如晦即将回京的消息放出来的时候便已坐不住了,自是广发请帖,几乎邀遍了京中所有有头有脸的闺秀命妇。但沈鱼身份特殊,又与柳家微妙,自然不在受邀之列,而祁沁与柳宁枫素来不睦,也未被邀请。唯独已嫁入关家,身为关家大少奶奶的祁溪得了一帖。


    宴席后没有两日,祁沁便按捺不住好奇,缠着高氏给祁溪递信,请她回娘家小坐说话。


    高氏岂能不知道她那点儿心思,伸手轻刮她鼻尖,嗔道:“你啊,何时能沉稳些?也和沈女郎多学学,也修修自己的气性,咱们家本来就和他们柳家不合,之前敲锣打鼓闹得那般难堪,如今他们气势正盛,何必上赶着听这些事情,没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祁沁眉头一拧,却不这么认为,谁家不是表面光鲜,难堪的都在里头藏着,她宁愿明明白白地知道人家到底是好是坏,也不想掩耳盗铃,心里好奇得猫抓似的难受,还要装作不在意,难道就是修什么心了?


    不过她还不敢直接反驳高氏。祁沁知道现在家里,在母亲眼里分量最高的当属沈鱼,经过灵芝那一场,她也是彻底服了沈鱼,眼下,她圆圆眼珠滴溜溜转,打量着旁边安静烹茶的沈鱼,起身直接挽住她的胳膊,娇声笑道:“母亲还说呢!二嫂嫂心里肯定也好奇,只是她性子沉静嘴上不说罢了,我这是替二嫂嫂问了心里话!”说着还黠促睇了沈鱼一眼,圆眸眨动,“可是?”


    高氏笑骂:“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婚事还没成呢就‘二嫂嫂’、‘二嫂嫂’地叫,把你沈姐姐都闹得脸红了,你自己也不嫌臊。”


    “早晚的事早晚的事。”


    祁沁浑不在意,撒娇卖痴地来回摇晃沈鱼的胳膊。


    沈鱼被她晃得头也晕了,不过心底也确实关心柳家动向,便出顺势温言道:“柳将军回京是大事,满京瞩目,我们略知一二也无妨,不如就依了沁儿妹妹所言,且我也许久未见溪姐姐,正好借此机会向她学习一番持家之道。”


    她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颇为周正,高氏听在心里,对这个准儿媳满意点头,至于方才沁儿一番拉扯让沈鱼脖颈下露出来的那点儿还未完全消下去的痕迹……高氏眼眸半垂,渊儿喜欢,沁儿和她也越处越好,自己也不会多说什么,婚事提前些,不要弄出未婚先孕的消息就行了。


    高氏柔和笑着,吩咐张妈妈去给关家送信儿。


    当晚,祁溪便与关长风一起来到祁家用晚饭。


    碗筷刚撤下,祁沁便迫不及待地挨到祁溪身边,压低声音问:“长姐快说说,那柳宁枫在她爹的接风宴上,可又出了什么风头?或者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眼子?可有谁受她的气了?有没有胆大的和她吵吵?”叽叽喳喳一口气八百个问题,听得沈鱼都失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暗恋柳宁枫,才如此关心人家动向。


    祁溪性子素来沉稳,也习惯了祁沁这幅样子,慢条斯理地用茶漱了口,帕子拭了拭嘴角,才淡淡一笑:“那般场合,又有柳将军坐镇,能有什么好看头,无非是姐妹们说笑玩闹,争奇斗艳的寻常把戏罢了,也值得你这么关心。”


    祁沁撇撇嘴:“柳宁枫什么幺蛾子弄不出来,我就是好奇嘛。”


    “不过……”


    祁沁顿了顿,语气又染上一丝别样深意:“柳家那三位公子小姐各怀鬼胎,却不知道那柳如晦此番回京可不止带了战功和威名,还带了些别的‘惊喜’,只怕他们三个现在是喜忧参半,往后的日子有得好闹呢。”


    祁沁眨眨眼,没太明白:“柳如晦回京那么大的派头,他们还能不高兴?能有什么忧?”


    祁溪唇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缓缓道:“柳将军此番并非独身回京,他将之前带到西地去的一群妾室也带回来了,其中一位叫桂姨娘的身怀六甲,瞧着快要临盆了。”


    “什么?!桂姨娘!”祁沁惊得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若只是个寻常妾室倒也罢了,可那桂姨娘不是别人,不正是柳宁羽的亲娘!


    柳如晦这个年纪再得子,对于人丁不算兴旺的柳家而言,无意是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何况怀孕的还是素来弱势的柳宁羽的亲娘,多年建立的平衡突然打破,可不是要有好戏了!


    坐在一旁安静听着的沈鱼也缓缓抬头,眼眸掠过一丝了然的深思,她忽然想起祁渊之前那句语焉不详的话——对柳宁羽来说更大的变动,莫非指的就是此事?


    他身为巡防营统领,消息自然灵通,只怕是更早就知晓了柳如晦携眷归京的详情。


    沈鱼正暗暗想着,祁溪见她久久不语,面庞清冷柔素,话音关切:“光顾着说别人家的闲事了,还没问问沈妹妹。筹备婚事千头万绪,可还忙得过来?你同我们这些成日只困于内宅的女子不同,还要打理医馆。若是绣嫁衣、备嫁妆有什么来不及的,千万别客气,就让沁儿这丫头去帮你,我瞧她闲得发慌。且她绣工尚可,沈妹妹不用白不用。”


    沈鱼敛起心神,笑着应道:“多谢溪姐姐关怀,眼下倒还忙得过来。如今医馆那边,我十天里只去个五六日,且多数只坐诊半日,一应琐事都交给学徒们操持了。”


    祁溪点点头:语气多了几分郑重:“那就好。眼下已是冬月,年节下走亲访友的迎来送往本就繁多,如今又添上柳家这桩大动静,京城里鱼龙混杂,比往日更甚。我听说渊儿今日也是忙得不得闲,连回家用晚饭的时辰都没了,他做京畿守备的如此,更是说明京城不太平,沈妹妹减少些外出,总是好的。”


    沈鱼颔首,明白祁溪所言的道理。


    一席话罢,张妈妈带着丫鬟们端上烧得正旺的暖炉,又奉上热茶并几碟精巧的茶点。祁家女眷们围炉而坐,剥着烤得暖香的橘子,在一片清香里说着体己话,又因有祁沁这个活宝在一旁插科打诨,不时又传出些欢声笑语。


    沈鱼掰着橘瓣儿,面上言笑晏晏,心里却有些神思恍惚,不消祁溪说,她也早注意到,祁渊近些天回剪竹园愈发晚了。


    送走祁溪与关长风已是深夜。


    沈鱼独在西厢,躺着床榻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早前刚来京城时,祁渊初掌巡防营、医馆也刚刚开业,两人也时常几日不得好好见上一面,那时她并未觉得有何不适,可如今只是一日未见,她心底便觉得少了些什么,莫名地慌闷。


    沈鱼索性起身披衣,点燃烛火,抄起绷子,继续在上头绣鸳鸯。奈何心绪纷乱,针脚接连错了几处,反而糟蹋了上好料子,她懊恼地放下绷子,披上斗篷推门走到院中。


    夜深人静,唯有雪花不知疲倦地飘飘扬扬落下,无声地覆盖着庭院,也在沈鱼发间、肩头缀上点点莹白。


    寒意侵骨,她却浑然不觉,只不时望着月洞门的方向,在手心呵着团团白气,固执地想看看,祁渊今夜究竟几时能归。


    大概半个时辰,或许更久,沈鱼只知道看见那个熟悉身影的时候,雪都已经停了。


    祁渊步履沉稳,初进剪竹园时眉眼间还带着沉沉之色,待到望见院中立着的那个尚在往手心呵气的身影,脚步蓦地一顿,墨瞳随之亮起,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他大步流星来到沈鱼身边,一摸她冰凉的手,声音陡然沉了下去:“怎么冰成这样?”祁渊随即拉开大敞毫不犹豫地将她整个人紧紧裹住,有几分责怪道:“天这么冷,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沈鱼将微凉的脸颊轻轻贴在他胸前温热结实的衣襟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等你。”


    软软糯糯的两个字,却像一把锐利的钩子,挂在祁渊心尖,让他呼吸一窒,话也说不出了,唯有手臂收得更加紧,恨不得要把那具柔软凉滑的身子揉进自己骨血里。片刻后,他才低语解释:“是我不好,没有提前让人捎个信回来。”


    沈鱼在他怀里摇摇头又点点头,贪心地嗅着他身上特有的冷香气,什么也没说。


    二人在清寒的院子里静静抱了一会。


    直到感觉怀里的身子不再细微发抖,祁渊才稍稍松开,却仍一手揽着沈鱼的肩,半护半抱地将她送回西厢房。屋内炭火尚温,他只略坐了坐,便又要离去:“你好好歇息,我还有些手尾需处理。”


    沈鱼隔窗望着祁渊,他身上氅衣看起来沉重冷硬,墨色发丝垂了几缕在肩头,露出些少有的惫怠,然而他步履方向却不是回自己的寝室,反是往那冷清书房去……沈鱼忍不住唤道:“祁渊。”


    声音不大,在寂静的夜色下有些飘忽空灵。


    祁渊回头,眼帘轻抬,带着询问看向她。


    沈鱼心跳失序,咬了咬唇,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微微垂下眼睫,声音细若蚊蚋:“西厢房冷,我今夜……能不能到主室去睡……”


    第55章


    ◎还是……少来为妙……◎


    西厢房冷?


    祁渊刚从西厢房出来,自窗框修好后,张妈妈又遵照吩咐在西厢房又添了两个取暖的炉子,说室内如春许是有些夸张,但是绝对算不上冷的。


    但祁渊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不自觉往回迈了一步,揣摩她的意思,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倒还算冷静:“可要我带你进去?”


    沈鱼摇摇头,只怕一旦一同进了屋子,他便不会走了。她不是缠着他一块儿睡觉的,只是想他忙完了能陪陪自己,自己也陪陪他。


    沈鱼从窗扉绕到门前,像只胆怯又勇敢的雀鸟,“你先去忙,不必管我。”


    祁渊看她羞颜可爱,更添几许妩媚风情,恨不得立刻拉入怀中,几许深重呼吸后,才缓缓道:“好。”


    沈鱼躲开他目光,扭身去了主室。


    要说温度,现在这儿同西厢房其实是差不多的,但沈鱼就是觉得在这里更惬意些。她点上熏笼里的香,心跳渐渐平稳,目色在贵妃卧和床榻上流连一二,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片刻后脱了外衫,躺进了锦被里。


    被褥间香味冷冽,在这暖室中十分清爽。


    沈鱼将自己埋入其中,脸颊微微发烫,心里揣着些羞怯大胆后的惶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


    她闻着那味道,逐渐阖上双目,意识混混。


    并没有过多久,又有脱解衣物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沈鱼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祁渊正立在床边,把他那一深色衣衫紧挨着她的衣衫一道悬挂在架子上。


    他此刻只着一身素色寝衣,墨发也垂散下来,颌线温柔,眉目松弛惫懒,多了几分恬淡惬意。


    沈鱼正支起上身,祁渊则顺势掀开被子,带着一身微亮湿气躺了进来,长臂一伸,便极其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


    少女身子烘热柔软,散发甜香,祁渊深埋她颈侧胸前,贪婪呼吸。


    沈鱼被他微凉的气息冰得身子一抖。


    祁渊低声呵笑,声音染上了明显的暗哑:“要吗?”


    他盯着她,手已经不安分地伸到了她寝衣下捏上软圆的白丘,牙齿咬解她领口盘扣。


    沈鱼匆匆按住他的手,躲开些,声音带着羞窘的推拒:“你今日累了,该早点歇息……”


    “累?”祁渊亦步亦趋贴上来,胸腔震动透过身体传递,之前微凉的气息现在已经灼热到发烫,“这种事情哪有累的。”


    沈鱼察觉到他身体某处明显的变化,可她来主室,初衷真的只是贪恋那一点暖意和陪伴,并非为了那些……她无可奈何,连连推他:“快起开,你若非要这一回,今后我就不再来了……”


    这话一出,祁渊的动作果然顿住。


    他凝视着沈鱼,思索片刻,低声追问:“意思是,若我今夜老老实实睡觉,明天你还来吗?”


    沈鱼一滞,觉得他曲解自己,却又鬼使神差地不想否了去,只故作淡然道:“大概吧,看我心情。”


    祁渊眉眼弯弯,俊颜满是笑谑,低头见她面色绯红又强做镇静的模样,不免心中喜爱更甚,轻轻捧住,眉心鼻尖唇畔一路啄吻,虽然想要她至极,还是按捺下心,只揽抱着她,声音变得轻松而温柔:“好,听你的,睡觉。”


    只可惜他虽然有意只是睡觉,可年轻气盛的身体却不会被明日才能吃到的好处立刻压制,那一处始终抵在沈鱼身上,强压着反而更加让人难以忽视。


    沈鱼悄悄转动,想错开些,背过身去。


    “别走……”祁渊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手臂勾着她软软的肚子,把人捞回怀里,又是好一阵抱蹭揉捏,耳鬓厮磨。


    沈鱼被他弄得身上又痒又酥又麻,迷迷糊糊地想着,这般睡法,对自己何尝不是一种折磨……还是……少来为妙……


    室外霜寒露重,室内春色隐晦旖旎,这一夜,沈鱼睡得香甜。


    翌日天光初亮,沈鱼盯着睡得潮红的脸悠悠转醒,身旁的位置已然空了。


    她探手摸过去,被窝下还残留些余温,却不知道祁渊是何时走的,她竟然毫无知觉。


    沈鱼坐起身,抬目四望屋内简洁而硬朗的陈设,不免竟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她收回视线,走到架子旁穿衣,忽然发现床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盏尚冒白气的清茶,旁边还有一个精致小巧的铜制莲花手炉。


    她走过去,素手覆盖手炉上,暖融融的,显然是刚刚备下不久。


    热流从掌心一路蔓延至心口,沈鱼嘴角不自觉上扬,方才的失落感一扫而空。


    她用了茶,捧着手炉,趁湘绿正在浴房备水,做样子在西厢房的踏上又躺了一躺。


    湘绿回房看见沈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方才已经得了祁渊的话,说备了水送到主室去便可,怎么一转眼沈女郎又出现在了西厢房?


    这边儿沈鱼悠悠睁眼,也唤湘绿问眼下什么辰光了?


    湘绿看着沈鱼故作假寐,又状似自然地转醒,明白过来,忍不住低下头轻笑,轻快道:“才卯时三刻,还早呢,女郎可要再眯一会儿?”


    沈鱼摇摇头,拥衣起身,湘绿便自然地伺候她梳洗。


    不一会儿,二人来到妆台前。


    沈鱼目光扫过妆奁,落在一支攒珠柳叶簪上,想起是如何得来的,杏眼柔柔的,启唇轻声道:“就用这支吧。”


    湘绿依言为她绾发,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柳叶簪插入发间。


    沈鱼对镜照了照,不觉微微一笑。


    镜中人眉目舒展,肌肤红润,周身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媚光泽,较之从前青涩的清丽,更添动人韵致。


    湘绿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轻声赞道:“女郎近日气色越发好了。”


    沈鱼闻言一怔,捧脸仔细看了看,“是胖了些,腮边都有肉了。”她颦眉转头问湘绿:“会不会有些丰腴了?”


    湘绿连连摇头:“冬日里,就是要丰腴些才好,搭配这些皮啊袄啊的才相衬呢!女郎前阵子操劳,瘦得太过,夫人都骂我呢。现在身形微鼓了,衣服也撑得起来,是最好的。”


    沈鱼点点头,觉得湘绿说得也有道理,她本也不甚在乎这些,梳细完毕后简单用了些早膳,便如常前往南溪医馆。


    然而今日医馆刚开门不久便迎来一位意想不到之人。


    柳家的马车停在医馆门口,丫鬟宝月缓步下车。


    沈鱼抬目看着她,因着手上正有脉案在写,兼之前阵子祁柳两家龃龉未解,并未第一时间迎上去。


    宝月毕恭毕敬等在外堂,待小厮迎候了,才到行至案前,先奉上一整锭沉甸甸的银子,才垂首道:“我家主子身子有些不好,闻沈大夫精通医道,特请过府一诊。”


    沈鱼拿着那锭银子,知道定然不是柳宁羽,她心下微沉,想起祁溪说过的柳如晦带回来的那位身怀六甲的妾室——桂姨娘。


    曾经柳家只有当家主母并一个柳宁羽,沈鱼大可轻松前往,可现在里头有柳如晦坐镇,又不知柳宁箫与柳宁枫是否会在家中,且据说这桂姨娘临盆在即,她难免有些踌躇。


    宝月看出她犹豫,主动解释道:“我家主子只是偶感不适,相熟的郎中又不在了,这才慕名来请沈大夫。”


    沈鱼沉吟片刻。光天化日,柳家应当不至于在府中公然为难她一个大夫。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请稍候,我准备一下药箱便去。”


    为防万一,她还是低声嘱咐了小厮一句:“若祁大人稍后寻来,便告诉他我应柳家之请,过府看诊,去去便回。”


    ——


    再次踏入柳府,雕梁画栋张灯结彩,气氛与以往大有不同。


    宝月引着沈鱼一路穿廊过院,来到一处布置得颇为精心的院落。


    还未进屋,便听到一个女子声音从中传出,略高的语调带着明显的急切:“都说京城南溪医馆的沈大夫是女医中的翘楚,你娘我这身子如今金贵得很,自然要请最好的来看看才放心,你何必推三阻四。”


    宝月朗声通报,里头声音骤然停止。


    丫鬟抬手打帘,沈鱼低头入内,只见屋内暖香馥郁,金玉华丽,一个体态臃肿的妇人正坐在铺着软厚锦垫的暖炕上。她年纪约莫三十七八,面容保养得宜,能看出几分柳宁羽的影子,但眉眼间的神态却截然不同。这便是桂姨娘了。


    见到沈鱼进来,桂姨娘立刻停止了与身边柳宁羽的对话,上上下下将沈鱼仔细打量了一番。


    “劳沈大夫跑这一趟了。”她开口,语气算得上客气,“听闻沈大夫医术精湛,特地请来为我瞧瞧,近些日子为何腹内胎儿总是乱踢乱动。”


    沈鱼微微福身,神色平静无波,预备先切脉看看。


    桂姨娘从善如流,示意丫鬟搬个绣墩来给沈鱼坐下,又尖声道:“沈大夫可否顺手再帮我看看是个女儿还是个小子?”她一手轻抚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不瞒沈大夫,早前请了几位郎中来看,说法不尽相同,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稳,若能得沈大夫一句准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沈鱼心下明了,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收回手,语气平稳客观:“依脉象看,确是男胎之兆更为明显。”


    “果真?!”桂姨娘声调高了些许,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眉梢眼角的得意压也压不住,当即递上备好的红封,转头对柳宁羽聒噪笑道:“我就说踢得这么有力气,一定是个小子,咱们娘俩终于要有倚仗了!”


    柳宁羽无话,面无表情的样子有几分冷冰冰的,仿佛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沈鱼看在眼里,不免唏嘘,心生出几分可怜。


    桂姨娘全然不查柳宁羽的情绪,嗔骂了一句:“整天一副死了老子的样子,也不知为我露个笑。”又面向沈鱼热络道:“不知沈大夫可还有要嘱咐的?”


    沈鱼虽然不喜桂姨娘这做派,但医者仁心,还是柔声道:“那沈鱼便直言了,夫人不算年轻,生产非容易事,且看着肚子里的孩子也偏大,只怕生产的时候会遭些罪,夫人安排稳婆可以注意些,多选经验老道的,这些日子也要多安心静养,仔细调补气血。”


    桂姨娘连连点头,对着沈鱼一通夸赞,差使柳宁羽:“去送送沈大夫。”


    柳宁羽绷着脸,目光与沈鱼轻轻一碰又撇开,沉默地走在前面。


    二人一路无话,直至走到院中僻静处


    沈鱼虽怜柳宁羽的处境,却也深知柳家事复杂,无意多言,屈身便欲告辞。


    不料,柳宁羽却忽然道:“你别笑她一把年纪了还想着挣小子,在柳家,女儿是不值钱的。”


    沈鱼闻言微微一怔,讶异于柳宁羽竟会主动为桂姨娘解释,转念一想那毕竟是其亲娘,血浓于水,总有无法割舍的情感。她淡声道:“柳二小姐多虑了,对我来说都是病患,没有什么笑或者不笑的。”见柳宁羽似乎有些闲谈意兴,沈鱼沉吟片刻,多问了一句:“这些日子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京城能开药房的郎中很多,柳二小姐当初连迷情药都能弄来,为何非要找我来给你出方子?”


    柳宁羽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坦荡回应:“因为你是个不偏不倚的好人。如果有得选,和你这样的人物来往,于我而言才是最省心、最安全的,不是吗?”


    沈鱼明白,语气略带遗憾:“可惜柳二小姐所求有违医者德行,否则,沈鱼或许很乐意相助。”


    柳宁羽目色掠过一丝怅然,很快又恢复平静:“眼下也用不上了。宝月,送沈女郎回去吧。”


    马车摇晃驶离柳府,沈鱼捧着手炉闭目养神,只是柳宁羽最后那落寞模样却在她脑中久久不散。


    正当她出神之际,车外传来宝月的声音:“沈大夫,眼下午市正热闹,前头路堵了,咱们是稍等片刻还是绕行?”


    沈鱼闻言,撩开车帘望了一眼,见距离医馆仅隔一条街巷,便道:“就送到此处吧,余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便好。”


    她轻巧地下了马车,汇入人流。


    只是这天,祁渊等在医馆里,面色从青到黑,始终没有等到沈鱼的身影。


    第56章


    ◎这样的福气◎


    事情还要从江韶柏离开南溪医馆的那日说起。


    自那日之后,江韶柏稍作打听,得知了沈鱼如今在京中的名声,和她背后所倚仗的祁家地位。


    江韶柏虽靠家中钱财在户部捐得一职,可在这高官云集的京城,简直不值一提。而沈鱼呢,出身还不如他,不,是根本没法和他比,竟能攀上祁渊这棵大树,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他心中又嫉又恨。


    ——嫉她村女之身竟有如此运气,恨祁渊当日不仅劫走银两,还拧断他一条胳膊。


    可这嫉恨之外,更怕曾经所行会招祁渊日后的报复。他在渭南把祁渊一通打骂,还知道他曾经在江家做下人的丑事,祁渊怎会不报复他!江韶柏越想越寝食难安,绞尽脑汁思索自己如何也攀附个高枝,好能在这京城挺直腰板!


    京中人多嘴杂,打听点儿消息不是难事。


    江韶柏很快发现,这各中关系虽复杂,但无外乎四家的势力,其中他这个户部小官最好攀上的当数陆家孙辈的陆梦泽。


    陆梦泽的祖父是翰林院阁老,不仅学识极其渊博而且位高权重,陆家在宫中有妃嫔皇子倚为臂助,家世显赫,江韶柏对其多加打听,没曾想更妙的是,这个陆梦泽似乎与祁渊还颇多龃龉,很不对付!这简直是天赐机缘,叫江韶柏怎能不欣喜!


    银钱开道,江韶柏费了些心思,辗转托了几层关系,终于得以在一家颇为雅致隐蔽的酒楼“偶遇”了正在独酌的陆梦泽。


    “陆大人,在下江韶柏,现任户部主事,久仰大人风采,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江韶柏端着酒杯,满脸堆笑,侧身挤进了雅间。


    陆梦泽正闲得发闷,见来人衣着富贵却掩不住一身俗气,只懒懒抬了抬眼皮:“有事?”


    江韶柏赶忙近前,极尽奉承之能事,表示愿为陆大人效犬马之劳。


    陆梦泽出身世家,自小见惯了巴结讨好之人,并不为所动。


    江韶柏见他不感兴趣,眼珠一转,故作叹息道:“说来陆大人或许不知,在下是从渭南来的,与那南溪医馆的沈鱼算是同乡。还有那位祁渊祁大人……在渭南时,我也曾与他打过交道。”


    陆梦泽终于提起些兴致:“哦?这其中还有什么故事?”


    江韶柏见说对了陆梦泽的胃,当即竹筒倒豆子般开始诉苦,极言祁渊在南溪村如何横行霸道,打断了他的胳膊,还凭借他来威胁敲诈了他家一大笔银子!


    陆梦泽这下有了兴味,结果细细一盘问,却发现所谓祁渊敲诈江家银子之事,江韶柏手上并无任何真凭实据;至于他胳膊上的伤,更是早已痊愈,无从追究。陆梦泽心下不免失望,只觉此人似乎也无甚大用。


    不过……看江韶柏讲到到激动时唾液横飞的样子,对祁渊的恨意倒是十足十的,若能拉做自己人,也是多份助力。


    陆梦泽语气悠悠地点明:“你想投靠我?”


    江韶柏连连称是。


    陆梦泽:“若真想在我手下做事,总得拿出些实实在在的‘投名状’来表表忠心才是,光靠嘴说可不行。”


    江韶柏心道有戏,拱手请陆梦泽再明示明示。


    陆梦泽目色精明:“我姑姑是宫中妃嫔,所出的皇子周琦是我堂兄。他近日正与祁家、关家有些摩擦。你若能从中出点力,我自然也好带你结识他,往后也好说话。”


    他本意是让江韶柏以户部主事的身份,给自己行些文书便利,再拿捏一下关、祁二家的钱税,为他们寻些麻烦。


    可陆梦泽没想到的是,江韶柏其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加之在渭南蛮横惯了,想得全不是这些官场上惯常的路子。


    直接对付祁渊或者关家?江韶柏自认还没那个本事和。但那个沈鱼……如今虽攀了高枝,但本质不也就是个村里来的女子?他要寻她麻烦,似乎风险小得多?


    村里乡间要毁一个女子再容易不过,找几个流氓纠缠,泼点脏水,甚至用强……总归能叫她被治得服服帖帖、再也抬不起头。更何况沈鱼行医,整日抛头露脸,要下手更加容易不过!


    不过,江韶柏也知此处是京城,不能做得太明显,且最好能让这陆梦泽和自己一起担着些。他胡天胡地想了一通,又让小厮多加盯梢,这才有了今日趁沈鱼独自步行回医馆的短暂间隙将其迷昏掳走的事情。


    江韶柏本想直接将人悄悄弄到自己院中,但转念一想,如此大礼,怎能不立刻让贵人知晓?


    他急于向陆梦泽证明自己,竟昏头昏脑地指挥着马车,将沈鱼直接拉到了陆梦泽家后门附近,再派人去请陆梦泽出来。


    此时正值中午,陆梦泽刚陪陆阁老用过饭,听了半晌训话,问他最近在礼部事情做得如何,可有读了什么书,有什么见解。陆梦泽正觉无聊烦闷,江韶柏骤然来请反倒正中他下怀。


    陆梦泽心情不错地踱至府外,一掀车帘,却顿时脸色大变:


    “……江韶柏!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


    他一把将江韶柏扯到僻静处,压着嗓子怒斥:“我让你表忠心,没让你直接去绑个大活人回来!还他娘的把人弄到我家门口!”


    江韶柏见马屁拍在马腿上,顿时慌了:“陆、陆兄,我……我这不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吗?”他急忙解释:“那祁渊欺人太甚,动不了他,还动不了他的女人?”


    “闭嘴!”陆梦泽低声喝断他,心中暗骂蠢货,“那也不是你这么个玩法!沈鱼现在不是无名小卒,她不见了,祁渊第一个就会跳起来!到时候查到你头上,你我都得完蛋!”


    他不是柳宁箫,遇事还能有公主作保。以他家老爷子的性子,若知道此事,根本不用等祁渊动手,他已被老爷子亲自押他去御前请罪了!


    江韶柏有点慌了:“那……那现在怎么办?人我都绑来了,总不能放了吧?”


    陆梦泽沉默了片刻,脑中飞速运转。


    虽然嘴上骂得凶,但人既然已经绑了,风险已然承担,若不放点用处,岂不白白浪费?周琦对沈鱼的那点心思,他是知道的。先前王力那回,周琦本就打算将沈鱼抓进牢里,再亲自去等她求自己。不料沈鱼被柳宁羽支开,祁渊更是直接闹到御前,硬是没让人动她分毫。


    可现在,沈鱼就在眼前……这确实是给祁渊添堵的绝佳机会。其实折磨人总归是简单的,但重要的是,万一败露了,也要能及时祸引东水,保住自身。


    陆梦泽阴恻恻地思索着,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算了,事已至此。”他声音冷了下来,“人既然送来了,就不能再留在你手上,也不能进我家门。得找个……既安全,又能把水搅浑的地方。”


    “哪儿?”江韶柏急忙问。


    陆梦泽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随我来。”


    ——


    南溪医馆内,祁渊已等候多时。


    他身形挺拔,一身墨色官袍更衬得他面容深冷、气势逼人,只是此时,那双总是恣意轻松的眼中却蒙上一层隐隐的不安。


    什么病需要看这么久?


    一股没来由的焦躁萦绕,眼瞧着午膳时间都要过了,祁渊再也坐不住,打马向柳府去。


    这厢,柳宁羽刚从桂姨娘屋里出来,耳边还回荡着生母喋喋不休的念叨。


    桂姨娘方才拉着她说,瞧那位沈大夫模样身段都不错,听说也已和祁家二公子祁渊定了亲,又抱怨起如今京城里的好儿郎都快被挑光了,催促柳宁羽自己也上心些,趁着柳如晦人在家中,定要盯着他好生再为柳宁羽寻个真正的世家子弟。


    桂姨娘仔细想了想,与柳宁羽同一辈适龄的男子中,除了陆梦泽,似乎也找不出什么出色人物。但柳宁枫已经嫁给了陆轻舟,柳宁羽自不可能再嫁陆梦泽。左右都是嫁人,选些歪瓜裂枣有什么意思,桂姨娘思量着,终究不如将目光放在两位皇子身上来得实际。


    她这趟回京,必须赶紧定下柳宁羽的婚事,这桩大事了了,她也好安心抚养幼子。


    而柳宁羽始终沉默。


    她心知一旦父亲回京,便再难有反抗的余地。更令她心寒的是桂姨娘那恨不得尽快将她打发、好专心照顾腹中子的态度。


    柳宁羽看眼下桂姨娘的架势便明白,姨娘这次是打定主意不再回西地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绝不肯再交给主母抚养。


    可柳宁羽心中同样不甘,为什么当年姨娘就忍心将年幼的她独自丢在京城,在那偏心的主母和爱欺负人的哥姐手下讨生活?


    思绪纷乱间,柳宁羽走到廊下,遇见送沈鱼回来的宝月。


    恰在此时,一名小丫鬟也匆匆跑来,急声禀报:“二小姐,祁渊祁大人来府上了,说是要寻沈大夫,眼下正在前厅同老爷说话呢!”


    柳宁羽蹙眉看向宝月:“你没将人好好送回去?”


    宝月连忙躬身:“奴婢亲眼看着沈大夫下的马车,就在离医馆不远的那处街口,当时并无异样。”


    柳宁羽心下一沉。


    前厅内,熏笼晕影荜拨,两道身影相对,气氛凝滞。


    祁渊身姿笔挺地立于堂中,目若淬星,直直投向端坐主位的柳如晦。


    “柳大人,”他声音,沉静声线自带一股压势,“下官前来接回沈女郎。听闻她今日过府为女眷看诊,至今未归,不知现下是否仍在府上?”


    柳如晦同样目光霍霍看着祁渊,他回京不久却也未曾闲着,就好比进京入城,带兵开道,哪样不需要提前安排,可这曾经的永岭祁将军如今的京畿巡防营统领祁渊却对他多有盘查阻挠,柳如晦正对祁渊颇有微词,说话并不客气:“沈大夫确曾来过,但诊脉毕便已告辞离去。至于其后行踪,柳某无从知晓,亦不便过问。”


    祁渊目光审慎,盯着柳如晦追问:“她最后所见之人,应是府上二小姐。可否请二小姐出面,容祁某一问?”


    柳如晦冷哼一声,指尖重重叩在木椅扶手上:“小女闺誉,岂能轻易见外男?你若不信柳某之言,自可去他处寻人,不必在此浪费唇舌。”


    祁渊面不改色,语带威胁:“柳大人近日在京畿动作频频,西地的流氓都跑到京城来了,确实让祁渊很难相信。”他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正是托了这位柳如晦的福。


    柳如晦手背上青筋微显,声音也更加响亮了些:“祁渊!本将军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这黄口小儿来指摘!我也不屑于在一个女人身上动什么腌臜手脚!你今日为了个女人,在我府上如此咄咄相逼,真是气量狭隘,枉顾体统!”


    祁渊唇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嗤声道:“体统?祁某自是做不到如柳大人一般气量,手上鲜血沾得多了,人命也轻易置之度外。”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悍然相撞,柳如晦气得额角突跳,花灰眉毛几乎倒竖起,按着座椅把手撑身欲走。


    祁渊视线掠过他绷紧的手臂,倏然淡淡道:“柳大人身子不似从前好了。”


    柳如晦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随即稳住,声音扬高:“久在沙场搏命之人,自然比不得祁小将军养尊处优,风华正茂!送客!”


    祁渊不再多言,利落转身。


    厅外,早已候在廊下的宝月急忙上前,神色惶惶。


    “祁大人,”宝月急急低语,“二小姐命奴婢传话,沈女郎确已离府,下车之地……就在医馆附近的巷口……”


    祁渊目光越过她,瞥见不远处月洞门下,一道身影悄然独立,正是柳府二小姐柳宁羽。


    柳宁羽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祁渊没兴趣猜测她的纠结和算计。他大步流星向前,不过须臾就闪身至月洞门前,柳宁羽明显被他吓退了半步。


    祁渊顿住,冷声问道:“此事可与柳宁箫有关?”


    柳宁羽垂面。


    若在以往,她大概会漠然躲个清净,但不知怎么的,眼前闪过沈鱼对她和姨娘的那份真切柔和,柳宁羽最终只低声道:“这些天,兄长或是上朝,或在柳家陪着爹爹,不见有空理会旁的。”


    祁渊目色审度看了柳宁羽片刻,终于微微颔首,衣袂掠风转身阔步离去。


    宝月匆匆来到柳宁羽身边,抚着心口道:“二小姐,他这人怎么直接就冲过来了!可吓死奴婢!”


    柳宁枫也抚了抚手背被祁渊那摄人目光盯起的鸡皮疙瘩,半晌没说话。


    北风泠泠,吹得人唇鼻冰凉。


    宝月扶着柳宁羽走回房,行至门前,柳宁羽摸着暖烘烘的挡风帘,垂眸轻笑,“宝月,你说,能得一人如此对待,那位沈女郎是不是很让人羡慕。”


    宝月抽了抽鼻子,打帘低声道:“这样的福气,二小姐也会有的。”


    柳宁羽薄薄唇角微勾,轻叹一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


    第57章


    ◎你为什么要回来?◎


    外头还是日头高挂,冬日晴空晒得人身上热乎乎的。


    街市口因着这好天气,比往日更加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透着一股寻常生活的踏实和喧嚣。


    祁渊独自立在宝月所指的那个巷口,背靠着一棵枝桠光秃的银杏树,身影看似闲适,周身却绷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


    他已布下人手追查,但一时还没有结果,白白等着不是他的作风,祁渊此刻站在这里,冷眼看着一处处摊贩。


    卖炒栗子的、卖布绣玩意儿的、卖糖画的、卖泥人的……


    他知道,动手的是谁并不重要,无非是柳家或陆家驱使的爪牙。关键在于他们为何要掳走沈鱼?人又被藏在了何处?


    京城之大,宅邸酒楼林立,若真要隐匿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祁渊眉心紧蹙,忽然想起柳宁羽那句看似无心的话——“兄长在家中……”


    街景缥缈,祁渊凝目出神片刻,忽然想到了一处地方。


    ——


    沈鱼醒在一片冷寂幽室内。


    意识回笼的瞬间,寒意率先从侵入,昏迷前的记忆随之涌入脑海——熙攘的街口,两个刻意靠近的身影,一方带着刺鼻气味的帕子猛地捂上她的口鼻,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声音,便软倒下去。


    她动了动,发现双手被粗糙的绳索紧紧绑在身前,眼睛被密实的布条蒙住,不透一丝光。幽闭的恐惧不受控地升起,沈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静气凝神,试图分辨身处何处。


    空气里有一种陈旧的霉味,阴冷潮湿,像是久无人居的废弃旧屋,但又异常窒闷,毫无气流流动之感,比之房屋,倒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地方。


    刺骨的冷从身下的地面丝丝缕缕渗入体内,让沈鱼禁不住微微发抖。


    祁渊……能找到她吗?


    如果找不到……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踉跄着试图站起,被缚的手笨拙地四处摸索,试图找到任何可能借力或防身的东西……


    突然,“吱呀——”


    细微尖锐的门轴转动声割裂寂静。


    沈鱼瞬间屏住呼吸,全身绷紧。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停在她面前,一股混合着浓郁宫香的味道压迫下来,戴着冰冷扳指的手轻佻抚上她的脸颊。


    “啧,醒了?”略显熟悉的男声响起,语调懒散,透着恶意。


    沈鱼偏头躲开他的触碰,心脏因厌恶而剧烈跳动。这声音她记得——二皇子周琦。


    周琦对她的抗拒不以为意,反而低笑一声,气息更凑近了些,几乎喷在她耳畔:“躲什么?”他的手指滑过她下颌,带着狎昵的意味:“陆梦泽这胆子是肥了,不过…事情办得倒合本王心意。”


    沈鱼掌心掐紧,声音竭力平稳:“二殿下,沈鱼自问从未开罪于您,不知殿下为何要用如此手段?”


    “不知道?”周琦声色轻浮,指尖用力,掐得她下巴生疼:“怪就怪你投靠错了人,又碰巧……入了本王的眼。”


    话语未尽,意味深长。


    沈鱼目不能视,只能凭那令人作呕的香气判断周琦又逼近了几分,她一步步后退,直至脊背猛地撞上冰冷墙壁,再无退路。


    阴凉湿滑的手骤然掐上她纤细脖颈,缓缓收紧。


    窒息感瞬间而来。


    沈鱼喉头涌上腥甜,对方手腕一股力气微转,她整个人便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踝骨磕绊到大概是桌角一类的硬物上,剧痛钻心让她呼吸一窒。


    周琦欺身而下,双手粗暴地探向她衣襟意图拉扯。


    气愤与恐慌一同炸开,比踝骨疼痛更甚的是沈鱼心间的怒火,情急之中,全身的力气似乎都汇聚到了紧锁的牙关上,她当机立断,猛地用力咬上在她领口翻覆的手!


    周琦猛地抽手痛呼,露出一瞬狰狞面目,然而看着沈鱼白布蒙眼,唇齿嫣红,又浮出一股兴奋狠厉。


    沈鱼不知他神色变化,啐出口中血腥,哑声道:“周琦,你若动我,祁渊不会放过你。”


    “祁渊?”


    周琦笑声扭曲,充满不屑,“他还会为了你杀了本王不成?”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


    第一次见面她就当街顶撞他,第二次见面时给他吃闭门羹,第三次在宫里她还敢骗他!这个胆大包天的沈女郎……周琦抚掌,曾经留在他心底的火同当下的怒与欲重叠,让他再没有一丝理智,只想让面前人臣服自己。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模糊的争吵声,似乎隔着几重院落,听不真切,但那声线却让沈鱼头倏然一转。


    几乎是同时,周琦也显然辨认出了这个声音,方才的嚣张气焰瞬间凝固,低低咒骂了一句:“该死!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沈鱼不知道哪里迸发出的力气,趁周琦分神,猛地用肩膀撞开他,凭着感觉和声音踉跄着朝那方向扑去,她嘶声喊叫,被缚的双手拼命拍打冰冷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周琦脸色骤变,猛扑过来:“找死!”他一把将她粗暴地拽回,手刀带着风声重重落下!


    沈鱼只觉后颈剧痛,最后黑暗的意识里只剩下门外那越来越清晰的、让她拼尽一切想去抓住的声音……


    ——


    公主府朱门紧闭。


    游廊下,祁渊与闻讯赶来的周琢正面相对。


    周琢依旧是衣饰华美,姣好面容明媚:“二表哥今日怎有闲暇驾临我这公主府?真是稀客”


    “没想到你当真在……”


    祁渊垂眸低叹,目光复而审慎,“公主殿下最近不是都住在宫中吗,今日可是刚回府上?”


    周琢眸光微闪,以为祁渊是来找她说她为驸马开脱之事。他肯单独来此,莫非……心里还有她?


    她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楚楚之态:“表哥是来兴师问罪的么?先前事,我也是不得已而,入宫与父王伤心一场,又与驸马生了嫌隙……若非今日二皇兄亲自来我殿中劝慰开解,我怕是至今还不想回这冷清府邸。”


    祁渊眸色一沉:“周琦今日来找你?”


    周琢颔首:“是,他还特意送我回来,刚走不久。”她顿了顿,反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二表哥今日如此急切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祁渊神情严肃:“我来找人。”


    周琢失笑:“我这公主府里,怎会有表哥要找的人?若是找柳宁箫,他近日都在柳家。”


    祁渊踏前一步,字字清晰:“我找沈鱼。她人在哪里?”


    周琢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眼底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沈鱼?表哥你的人不见了,找到我这里作甚?”


    祁渊紧盯着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又放长眼量,不断向公主府内深处探寻,因周琢素爱明净敞亮,公主府四处皆是高大门窗和透光檐廊,再以薄纱点缀,光影飘忽若仙境,期间雅致陈设一览无余,目力所及之处并无可疑的身影。


    但外头人多眼杂,柳宁箫与周琢此前又都不在府中,哪里会比公主府更方便把人藏进来,又更加便宜周琦进出呢?


    祁渊断定沈鱼最可能在此。


    在他对面,周琢却面露真实的困惑。其实她心底隐隐觉得今天周琦的行动有点奇怪,但是此刻又被祁渊分走精神,委屈于祁渊竟然疏离自己至此,之前当着她的面与那沈鱼举止亲密也就算了,今天竟然还直接找上门来。


    周琢面含幽怨:“难道在表哥心中,我已是不分青红皂白、行此龌龊之事的人了?”她赌气道:“若表哥真疑心我藏人,我这公主府能藏人的地方不多,无非是后园那处废弃不用的地下暗室!我亲自带表哥去查!也好还我一个清白!”


    “有劳。”祁渊毫不犹豫地同意。


    周琢抿紧唇,脸色难看地转身引路。


    二人穿过曲折回廊,越往深处走,越是阴冷。


    行至一处僻静院落前,周琢忽然停下脚步,唤住祁渊。


    “二表哥。”她声音里情绪复杂,怨怒中夹杂着一丝难以割舍的旧情,“你知道吗?有时我宁愿你去岁就真的战死在了洪曲,再不回来了。”


    祁渊脚步顿住。


    周琢美目之中情绪翻涌:“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把一切都搅乱了,让大家都不安生。”


    祁渊缓缓回身,看向周琢的目光冰冷得如数九寒天。


    “表妹。”这个许久未曾出口的称呼,让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疏离淡漠,“我也常常在想,为何我记忆中的那个烂漫骄矜的姑娘,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那表哥记忆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周琢扬眸轻问,却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声音带着一种脆硬的怅惘,“若有什么不同,那只能是表哥从未认识过真实的我!过去种种,我不过是想争取自己想要的,何错之有?在这京城名利场上,谁又能真正随心所欲?”


    “不是这样的。”


    祁渊打断她,声音沉而冷,“人生在世,确难随心所欲。但总有人,想得到什么,会凭自己本事去拿,而非踩着无辜者的血肉,更不会将自己的顺心如意,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


    周琢立刻听出他话语中的维护,艳丽的脸上霎时爬满妒忌:“表哥是说沈鱼?”


    提到沈鱼,祁渊面色下意识地缓和一瞬,又即刻恢复冷硬,“至少,她从来没有害过你。”


    周琢像是抓住了把柄,理直气壮地反驳:“这世道谁不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我何曾亲自下手要害她?!”


    祁渊难以置信看着周琢,好长一会儿才道:“表妹装得久了,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你自诩未亲自动手,可哪一次你不是默许纵容,甚至推波助澜?助纣为虐,与你亲自动手,有何区别。”


    “我做过什么,都问心无愧!”周琢被他言语刺中,声音猛地尖利起来,引得远处垂首侍立的侍女们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祁渊紧紧盯着周琢的眼睛,那里面除了被戳破的恼怒和根深蒂固的骄纵,似乎确实没有明显的心虚。难道沈鱼真的不在此处?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事已至此,他必须亲眼确认。


    祁渊不再多言,大步走向院落中通往地下的暗室。


    周琢看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最后一次问道:“二表哥,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后来的女子,彻底斩断我们之间的情分吗!这扇门一旦打开,无论里面有没有你要找的人,你我之间,就再也回不去了!”


    “情分?”祁渊手覆在腐锈的门上,却没有回头,“从前或许有,但现在,你我之间何谈情分二字。表妹还是好好守着柳宁萧吧。”


    周琢呼吸猛地一滞,脸色煞白,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刺穿。她失态地尖声道:“祁渊!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明明知道……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遇人不淑,也有苦衷。”


    祁渊打断她,墨瞳沉沉:“但日子再不顺心,也不该用无辜之人的痛苦来垫高你自己。”


    话落,他长臂猛然一挥!


    “砰——!”


    一声巨响,门栓应声断裂!木门洞开!


    夕阳残存的血色光芒刺入昏暗的密室,照亮无数疯狂飞舞的尘糜。


    周琢下意识眯起眼,待看清室内情形,霎时间愣住——光芒尽头,沈鱼软软地倒在地面上,发髻散乱,衣衫沾染尘土草屑,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她双眼被蒙,手腕被缚,堪称狼狈。


    祁渊的心骤停一瞬。他乎是以一种失控的速度冲上前,小心翼翼地单膝跪地,将沈鱼轻轻揽入怀中。


    沈鱼被这动静惊扰,眼皮在布条下剧烈颤动,似乎正要转醒,她脑中还存着要与周琦搏斗的念头,身体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被缚的手徒劳地推拒着。


    祁渊稳稳按住她,声音极尽温柔,“别怕,是我。”


    沈鱼怔愣,像是没反应过来,又像是呆了,蒙眼的布条下,唇微微张着,没发出声音。


    祁渊一只手稳稳地环住她,另一只手快速而轻柔地去解她眼上的布条和腕间的绳索。


    布条滑落,夕阳的光线刺目,沈鱼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睁开,浅褐瞳眸先是涣散茫然,适应了光线后,缓缓聚焦在祁渊脸上。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嘴唇翁动,轻微的声音逸出:“祁…渊……?”


    这一声叫得祁渊心中酸软,他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袍,将沈鱼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紧,然后打横抱起。


    沈鱼眼睫慢眨,缓慢而用尽全部力气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乌发红唇深深埋在泛白的指节里。


    祁渊感受着怀里轻微动静,下颌绷紧,眼底是滔天的怒意与心疼。


    他大步离开,自始至终,未曾再看身后面色铁青的周琢一眼。


    “好…好得很!祁渊!柳宁箫……”


    周琢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头痛欲裂,当场命令车驾,怒气冲冲地折返皇宫。


    第58章


    ◎终究要碎一个◎


    夕阳硕大,沉甸甸挂在天际,流云绚烂橘红。


    祁渊将沈鱼紧紧抱在怀中,乘着马车悄然返回祁府。府中众人尚不知晓白日里惊心动魄的变故,只当二人是事务繁忙,误了午饭时辰。


    眼下,祁渊避开丫鬟仆人,一路抱着沈鱼回到剪竹园,直奔主室而去。


    他小心翼翼将沈鱼放在软榻上。


    少女面容凌乱,身子微凉,手腕上被粗糙绳索磨出的红痕清晰可见。


    祁渊默然取来温水和洁净软巾,坐在榻边,极其小心地为她擦拭脸颊与发丝。清水渐渐浸染开淡淡的褐红色,粼粼波光折射入他深沉的眼底,翻涌着难以压制的痛惜与愠怒。


    沈鱼一路上已经和缓了不少,见他眉宇紧锁,周身气压低沉,便轻声开口,嗓音还带着些许沙哑:“你别太紧张,这不是我的血。”


    祁渊只字未言,只抚摸着她的嘴角,视线在她印着指痕的脖颈和微散的领口之间游离——即便那不是她的血,只要想到周琦的手曾粗暴地捂住她的唇,想到她曾孤身与那般险恶对峙,想到若他未能及时赶到…………他便恨不得立时将那人生吞活剥!


    半晌,他喉结滚动,压下翻腾的杀意,声音低沉:“先把外衫脱了,我给你上药。”


    脏污的外衫褪下,露出其下雪白的中衣,愈发衬得少女身形单薄脆弱。


    祁渊执起她的手腕,用绷带一圈圈缠绕,修长的手指动作又轻又稳,层层白纱覆盖住原本嫣红的伤痕。


    沈鱼乖巧坐着,安静看着祁渊的动作,不禁柔声道:“你包扎伤口的手艺,瞧着比我着行医的还熟练许多。”


    祁渊淡声回应:“军中待久了,难免常做这些。”


    沈鱼想起祁渊背上那些斑驳伤口,想问不是有随行郎中?转念思及祁渊此人不羁的性子,只怕多数时间都自己草草处理了事。


    这厢,祁渊又托起她的小腿,欲掀开锦被让她先坐进去。沈鱼正出神之际,忽觉脚腕一阵刺痛,轻轻“嘶”了一声。


    祁渊当即捞开她裙衫,瞧见那原本柔细的足踝上此刻乌紫肿胀,再难压抑心中怒火,他猛地起身便要向外走。


    沈鱼一把抱住祁渊的腰,急问:“要去做什么?”


    祁渊声音冷硬:“进宫。”


    满腔怒意透过紧贴的胸腔传递而来,沈鱼紧紧环住他,摇头道:“周琦与柳家势力盘根错节,眼下绝非硬碰硬的时机。若因我一时委屈,让你贸然行动,反倒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她眼帘不安轻动,睫毛簌簌摩擦在衣料上,仿若搔刮在祁渊心尖,这样的道理他如何不清楚,可他从来不是那个会为规矩道理所缚之人!


    沈鱼感受他尚有余威胸腔起伏,试探轻声问:“和周琦面对面的时候,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难道会为我杀了他?”


    祁渊轻嗤:“他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沈鱼仰头追问:“所以你会吗?”


    “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祁渊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沈鱼杏眼微张,诘问道:“如何做?就这般提剑闯进宫去?那你的家人,你的兄姐妹妹又当如何?”


    祁渊骤然转身,眉目冷戾如霜:“那你呢?就这么忍了他这一回?我做不到。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让他付出代价……


    沈鱼何尝不恨何尝不想?可她深知,如今的京城绝非凭一时意气行事的之地。


    她知祁渊此刻怒极硬拦不住,只得拉着他的手,再次环住他的腰身,整个人贴偎上去,声音放得更软:“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们…我们不为他吵架好不好,你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祁渊一怔,垂眸看她。


    她睫毛浓长,低眉顺眼的时候,乌黑睫毛也如小扇子一般垂垂俯首,映得面靥更加雪白,让人心生怜惜,更遑论此刻她还这样主动地柔身覆上,温热的身子仅隔一层中衣与他相贴。


    祁渊心中浮上一层说不清的复杂。


    他知道沈鱼此刻的亲昵是为了挽留他,他不想就这么抛下沈鱼,也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可沈鱼双臂紧紧环箍,如藤蔓缠绕枝干,执意不肯松开。


    良久,祁渊叹息,乡野小草落到了京城这片土地上,蓬勃心志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


    他终是放下周身凌厉,好好陪着沈鱼用了顿晚膳。


    冬夜宁谧安寂,月色不透,沈鱼主动地帮祁渊脱掉外衣,二人共枕而卧,祁渊婆娑着沈鱼缠裹绷带、更显脆弱的颈项,隔着白纱轻轻落下一吻。


    沈鱼微微一颤,温热身子钻到祁渊怀中,轻声试探问:“要吗?”


    祁渊摇头,长臂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就这么相拥着。


    在他的安抚下,沈鱼渐渐进入梦乡,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


    确认她熟睡后,祁渊轻轻为她盖好锦被,熄灭了房内的烛火,只留一盏小灯晕染着昏黄。


    他立于床边,凝视着沈鱼静睡颜良久,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最终,他转身离去,步伐坚定而果断。


    这一夜,大概只有沈鱼得以安眠,而京中的暗流却愈发汹涌。


    周琢怒冲冲回宫,惹来皇帝和关娘娘同时传话过问。


    红灯高挂、繁华迷人眼的皇宫对周琢来说熟悉而有序,然而她漫无目的地让抬轿太监在宫砖上行来走去,到最后既没有去御前,也没有去后宫。


    独自愤怒过后,留下的只有迷惘。


    祁渊的那句‘装得太久,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在周琢心头盘桓不散。她装模作样的时候,又何止人前那一点儿?这些年来,她看起来顺心如意,私底下的难堪谁又知晓?柳宁箫背着她多有动作她多少清楚一些,从前的陆梦婉,近些天日日宿在柳家的筹谋,眼下连沈鱼都能被藏进她的公主府了,她还要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吗?


    周琢深知,柳宁箫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可父皇和母妃还是把自己嫁给了这样的人,那现在故作关心地召见她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想见他们,不想见任何人。


    轿辇兜兜转转,没有公主的命令,谁也不敢先停下脚步,眼瞧着前头要到东宫了,芹夕试探问:“殿下可要去二殿下宫中说说话,开解开解心情?”


    周琢疲惫摇头,今天这一出事情,只怕也少不了周琦的手笔在里面。


    她想了一会儿,遥遥望见太子殿内灯火还亮着,心思一转,轻声道:“去太子殿下那通报一声,眼下过去可方便?”


    芹夕恭谨点头。


    不一会,公主轿辇在太子殿前停当。


    周珏迎出来,既不问她为何骤然回宫,也不问她前来的缘由,神态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只含笑将她引入殿中。


    周琢早收拾好表情,巧笑倩兮福了福身,甜声道:“叨扰太子哥哥。”


    周珏一副万万没有的模样,温声让宫人去备些公主爱吃的茶点。


    周琢款款落座,抿了一口清香茶水,抬眸觑着周珏。她与周珏说不上多亲近,因为总觉得他这人没趣儿且有些虚假,看起来随和实则心思深沉,不如周琦那般所思所想都放在明面上,让人相处起来简单些。


    不过,如今来看,似乎大家都和看起来的样子不太一样。


    周琢叉起一块粉糕,甜丝丝的味道融入唇舌,许是这糕点的作用,也可能是着太子殿的布置熏香宜人,总之她心情平静了些,主动问道:“太子哥哥就不问问,我为何突然回来?”


    周珏微微一笑,将那一碟粉糕推得离她更近些:“琢玉若是想说,自然会說。若不想,我又何必问?免得惹你烦心。”他语调从容,“我只需知道,你此刻需要一处清静地方坐坐,便够了。”


    就是这种滴水不漏的周全,总让周琢觉得虚假疏远,她垂下眼,用银签轻轻拨动着碟中粉糕,声音低了几分,带着委屈与试探:“不过是与驸马生气,心里憋闷。想着这宫里,或许也只有太子哥哥这里,能让我躲片刻清静了。”


    “驸马年轻气盛,有时不懂体谅,也是常事。”周珏语气温和,“你是我大周的公主,金枝玉叶,无需为些许琐事烦忧,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只是年轻气盛么?可我与他,似乎总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让谁。两个太要强的人撞在一起,恐怕……终究要碎一个。”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轻声问,“太子哥哥觉得,会碎的是谁呢?”


    周珏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沉静地看向她,朗声道:“琢玉,不论何时,你是君,他是臣。纵是驸马,亦是我周家之臣。碎的,自然只能是他,岂有让公主忍让屈就的道理?”


    这话直接,甚至带了一丝冷酷,却奇异地撞中了周琢此刻的心境。


    她捏着银签的手指微微收紧:“哥哥说得轻巧。我已嫁人,日后若真有什么……父皇……还会像从前一样毫无保留地护着我吗?或许在我嫁给柳宁箫之后,对父皇、对大周而言,我这公主最大的用处就已尽了。”她语气里带着自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周珏几乎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周琢,他虽然不清楚周琢经历了什么,但无论是出于兄长对妹妹的关怀,抑或是出于政治拉拢,都让他不得不更加重视这个问题。


    周珏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片刻,亲自执壶为周琢续了杯热茶,氤氲的白气模糊了彼此探究的视线。


    “琢玉,”周珏缓缓开口,声音比方才更沉静了几分,“你错了。公主的尊荣,从来系于国本。只要大周国力强盛,皇权稳固,你便永远是大周最恣意的公主。柳宁箫,乃至柳家,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有,固然好;没有,亦或无伤大雅。你的底气,不在柳家,更不在驸马,而在你姓周。”


    周琢怔住了,她喃喃道:“可是……名声呢?若驸马行事不妥,终究会连累我的名声……”


    “名声?”周珏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被牵连受损是一回事,但若公主明察秋毫,时刻提点教育驸马,甚至在驸马行事不端时主动休夫以正视听,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届时,天下人只会赞颂公主深明大义,顾全皇室体面,谁又敢说公主半个不字?”


    周琢猛地抬头,看向周珏,他依旧笑得温文尔雅。


    一瞬间,许多画面掠过周琢脑海,未嫁时在御花园里无忧无虑扑蝶的惬意,曾在父皇母妃面前肆意撒娇的天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如此焦虑、尖锐,每一步都仿佛在争夺、在防御?


    一切的改变,似乎都是从这场婚姻开始。


    周琢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清晰:“哥哥说的是……我似乎……钻了牛角尖了。”


    周珏浅声:“琢玉,别忘了,你永远是公主。”


    宫人送来茶点,周珏姿容随意为周琢拈起一块儿,神色愈发温和,“不论父皇如何想,我会站在妹妹这边。”


    周琢缓缓点头,看着眼前这位总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太子哥哥,仿佛也重新认识了他一回,“从前只觉得哥哥冷心冷情,今天才知道,哥哥是过分清醒。”


    周珏淡笑。


    周琢慢条斯理饮茶吃点心,心头那点儿郁结此刻如找到出路一般消散,她唇畔含笑,仔细想着今后的事情。


    而另一头,二皇子周琦的宫室内烛火摇曳,他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白日的风波与沈鱼那些尖肃的话语,在他脑中反复闪现,掌缘的伤口经过简单包扎还有些痛痒,沿着手臂一路向上催生出一股焦灼的恐慌。他再也按捺不住,夤夜起身,直奔其母妃陆轻川的寝宫。


    陆轻川并未安寝。宫灯下,她一身素雅宫装,发髻高盘,正临窗执卷。她的容貌与性情皆不似其兄陆轻舟的软弱,也不似其子周琦的急躁,反而承袭了其父陆阁老的七分神韵——眉目清朗,气度沉静,孤高决断中自有一番风雅。见周琦步履匆忙、面带惊惶地闯入,她只缓缓放下书卷,目光沉静如水看向周琦。


    “母妃!”周琦迫不及待地开口,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必须立刻再联系舅舅,我们必须加紧施压太子和祁家!不能再等下去了!”


    陆轻川并未立刻回应。她起身,仪态端方地缓步踱至殿中。“琦儿,”她的声音平和,“先前的谋划,是待柳如晦回京,布置周全后再动。仓促行事,易生纰漏。”


    “可柳如晦如今在京畿的布置已处处受阻!那祁渊!”周琦提到这个名字便咬牙切齿,“分明是故意作对!今日午后他还亲自去了柳家,不知谈了些什么!”


    陆轻川闻言,沉静的眼波微动,“祁渊今天去了柳家?”


    周琦连连点头,故意引导道:“儿子听说柳如晦被他气得拍案而走,母妃,那柳家与我们本就不算绑死了的一条心,眼下他与祁渊闹得如此不快,我们何不趁此趁热打铁?”


    殿内静默了片刻。


    陆轻川侧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祁渊这个早该在去岁就死了的变数,确实给他们造了不少麻烦,周琦话里透露的危机,也确实触动了她心底的顾虑。


    陆轻川手指无意识轻抚过窗棂上的雕花,有些事情,她也想早些定下来,以求万全。她转身,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身上,清雅的面容掠过一丝极淡的锐利,“既如此,便依你之意,传信出去吧。但切记事急更需缜密,不可有半分差池。”


    周琦眼中骤然爆发出亮光,重重应下:“是!儿子明白!”


    更深露重,一名心腹宫人悄无声息地避入夜色,向着宫外疾驰而去。


    另一头,悄无声息里,也有几封信悄然递向御前……


    剪竹园,祁渊裹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归来,眉宇间冷冽而疲惫。


    室内暖意融融,床边纱幔低垂,其上少女睡颜依旧酣甜,仿佛将外间的一切风波都置之度外。


    祁渊在围炉边烤热了身子,蹑手蹑脚地掀开锦被一角躺下。几乎就在他落枕的瞬间,身旁熟睡的少女似有所感,无意识地嘤咛一声,便自然而然地翻身,手臂软软搭在他的腰间,柔顺发顶在他肩窝极自然地蹭了蹭,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丹香随她气息一起吐露。


    窗外冬夜风声依旧凝重,祁渊心底纷扰却忽然一扫而空。


    他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温柔弧度,伸出手,极轻极缓地拍抚着沈鱼的后背,哄着她一起再度沉睡……


    第59章


    ◎当真半点儿不得闲◎


    时值年底,众人皆忙。


    周琦虽在事发后第一时间派人接洽柳如晦,但显然,祁渊的“回敬”来的更快些。


    第二天还未开朝,关于周琦的几桩弹劾已然传遍朝野。


    从几处皇庄田亩管理不善、侵田驱民引发民怨,到其关联的几家皇商阳奉阴违、中饱私囊,更致命的是,翻出了他在川州督办事务时,大摆官威、劳民伤财,并与地方官员过从甚密、颇有勾结的旧账。


    每一项罪名都证据扎实,足够让周琦在御前焦头烂额地解释许久。


    然而,比面对父皇的震怒更让周琦难熬的,是来自母妃陆轻川的诘问。


    后宫殿内,熏香冷冽。陆轻川听完内侍禀报的弹劾内容,额角青筋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她屏退左右,声音冷得像冰:“本宫当初助你去川州历练,是望你增长见识,在地方积累贤名,为你日后增添筹码!不是让你去当土皇帝,耍威风!你现在离那个位置还差得远!”


    周琦心中惶惧,却强自辩解:“母妃息怒!祁渊手握这些证据已久,此时发难,定是被逼得不得不提前动用!这说明他也没别的后手了,未必不是好事!”


    “逼他?”陆轻川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眼眸微眯,冷声追问,“你拿什么逼他了?”


    周琦一怔,自知失言,他深知若想求得母妃全力周旋,此事便无法隐瞒,只得咬牙偏头,将昨日意图强掳沈鱼未果之事低声和盘托出。


    “胡闹!”


    陆轻川玉面含煞,怒意比方才更盛十分。她宁可儿子是谋划大事时出了纰漏,也无法忍受他竟在如此紧要关头,因这等上不得台面的私欲而行此蠢事,徒留把柄!


    周琦见她怒极,垂首讷讷:“儿臣知错……那、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母妃?”


    良久,陆轻川压下怒火,轻叹道:“昨日既已送信给柳如晦,他今日理应进宫述职。届时,我会亲自与他谈。”


    周琦闻言,长舒一口气,连忙上前想搀扶陆轻川歇息,莫急坏了身子。


    陆轻川却轻轻拂开他的手,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嫌弃:“你且回自己宫中去,这些日子安分读书,静思己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再出宫厮混。”


    周琦不敢再多言,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


    只是这尾巴夹紧的二皇子一回到自己宫中,又渐渐恢复了气焰,想着只要母妃肯出手,必能化险为夷。


    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愿。这一天,柳如晦并未如预料般进宫。


    第二天、第三天,依然不见踪影。


    朝堂上的弹劾却并未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皇帝将周琦叫到跟前,面色沉肃地严词问话。若再无法自证清白,他这皇子的地位恐怕真要动摇了。


    这样压抑的日子又过了三日,周琦掌缘的伤口结了痂又被他焦虑地挠烂,如此反反复复,伤口不仅没好反而还严重了许多,隐隐溃烂发臭。


    当陆轻川再次来到他宫中时,正看见内侍在帮周琦挑着伤处的腐肉。


    陆轻川鼻尖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仪态端方地坐下,语气幽冷:“今日午后,我在御花园与入宫面圣的柳如晦‘偶然’见到了。”


    “他怎的现在才来!”周琦脱口抱怨。


    “若非我再度修书给你舅舅,让他从中转圜施压,只怕柳如晦至今还在隔岸观火,看你笑话呢。”陆轻川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琦冷哼一声:“我早说他与我们不是一条心!”


    “站在他的立场,你的处境越糟,他手中能谈的筹码自然越重。”陆轻川垂眸轻呷了一口茶。


    周琦此刻脑子倒是灵光了些,急问:“所以他开了什么条件?”


    陆轻川搁下茶盏,此行第一次正视周琦,一字一句道:“事成之后,他要摄政王之位,世袭罔替。并且,你要娶柳宁羽为正妃。”


    “柳宁羽?”周琦愣了片刻才想起这是谁,语气满是轻蔑,“那个木头一样的庶女?她也配?”


    陆轻川冷声:“我已经答应了。”


    周琦骤然一动,又痛呼一声。旁边侍从手中的银镊上正夹着一块儿因他忽然动作而带下的肉。


    陆轻川眼眸轻眯:“有个女人在你身边管着也好,省得你终日在外惹是生非。”


    周琦咬牙,深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儿子知道了。”


    ——


    柳府书房。


    柳如晦回府后,即刻召来了柳宁羽。


    面对这个小女儿,柳如晦并无多少关怀,说起话来也如在安排什么公事一般没有感情:“为父已与陆娘娘议定,她择日会向陛下进言,谏你为二皇子妃,此乃稳固我柳家与二殿下关系之关键,于你,亦是难得的造化,我会为你请来专门的嬷嬷,你好安心待在府中备嫁,学学规矩,莫要失了柳家的体面。”


    柳宁羽抬起眼,声音平静无波:“一切……都已说定了?”


    柳如晦略一点头,挥手便让她退下。


    就这么三言两语被安排了终身,柳宁羽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早已候在外面的柳宁箫立刻跟了上来,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哟,怎么,得了这般天大的好处,还摆出一副哭丧脸?”


    柳宁羽不欲理他,侧身绕开。


    柳宁箫却故意挡住去路,声音刻薄:“这原本该是枫妹妹的姻缘,倒叫你捡了便宜。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恶意更甚,“周琦那性子可不是一般人能受的,若是枫妹妹嫁过去或许还能拿捏几分,就你这般无趣的模样……往后的日子怕是难熬。我劝你啊,趁早学点伺候人的本事,免得日后受苦。”他压低声音,“不如学学你娘?年近四旬还能靠狐媚功夫得孕,这本事,想必二殿下也会受用得很。哈哈哈!”


    骂桂姨娘显然比直接攻击柳宁羽更能让她难以忍受。她万年不变的冷淡面色瞬间白了几分,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柳宁箫则得意地大笑着离去,留她一人浸泡在无边的羞辱与愤怒之中。


    柳宁羽独自回到冷清的院落,只想一个人待着,然而,桂姨娘早已闻讯赶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狂喜与激动:“我的儿!真是天大的喜事啊!不枉费娘日夜在你父亲面前下功夫!你竟真能攀上这天大的高枝!”她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笑容灿烂,“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娘…我不想嫁给周琦。”柳宁羽低声喃喃,做着最后的挣扎。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桂姨娘嗔怪道,“女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不就是嫁个显赫人家,光耀门楣,帮衬娘家吗?你能为柳家、为你未来的弟弟挣来这般前程,是天大的福气!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柳宁羽看着母亲兴奋得有些扭曲的面容,听着她那些兴奋刺耳的话语,心底那点儿自哀反而逐渐消了下去。


    从父亲到兄长,再到生身母亲,无一不让她感到窒息般的恶心。


    她的心忽然异常冷静。


    柳宁羽轻轻地拨开桂姨娘的手,淡声道:“姨娘,我累了,想歇歇。”


    桂姨娘只当她是想通了,喜滋滋地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准备的话,方才离去。


    房门轻轻合上,冬日的光稀薄,柳宁羽独自站在昏暗中,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空洞,最终凝聚成一股决绝。


    ——


    祁家宅院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时值腊月,几株老梅盛放,疏影横斜与檐下大红灯笼交相辉映,朱锦绕梁下,连鸟笼都换上了崭新的红绒罩子,眼瞧着已是婚期将近。


    此番光景,不光要置办年货,还要兼备婚仪,仆妇小厮们呵着白气快步往来,虽忙碌却也人人脸上带笑,为这双喜临门精神爽利。


    沈鱼仍是每日上午抽空往南溪医馆去。


    如今祁渊必是亲自护送,并让湘绿时刻跟随左右。


    沈鱼怕湘绿枯坐医馆无聊,湘绿却笑道:“在府里忙婚事才真是累得人发晕,在医馆反倒能躲个清闲。”一番话说得沈鱼面颊微红。


    待到午后,沈鱼还要回府跟着高氏请来的嬷嬷学习大婚礼仪。


    她这边忙得脚不沾地,祁渊也十日里有八九日都要遣群儿递话回来要晚归。


    这天,沈鱼特在廊下留意,酉时三刻天已经墨黑,祁渊身挂残雪,才入剪竹园就又扎进书房,当真半点儿不得闲。


    沈鱼秀眉皱起,以往祁渊若遇着什么事,总会与她闲谈一二,但近来却愈发不与她说道了……


    她思索片刻,回屋翻找了些物件,转身也往书房去。


    书房内烛火通明,暖炉烧得噼啪作响。


    祁渊俯首案前,执笔疾书,才听得沈鱼推门,又利落把那书信收了起来。


    沈鱼进来,只看见祁渊长身颀立,状似悠闲。


    她明眸微转,从袖中取出两方绣帕,一方是水红底子绣着交颈鸳鸯,一方是赤红锦缎攒金丝牡丹,递至他眼前,蹙眉道:“你帮我瞧瞧,这两个哪一个更配吉服?”


    祁渊接过绣帕,在烛光下端详。


    沈鱼悄然凑上前,假意一道细看。


    身旁人气息隐隐绕绕,祁渊对这两方在他眼中没甚差别的帕子失了兴趣,反手揽在沈鱼盈盈腰间。


    沈鱼顺势拉起他手,“这些时日,你总是早出晚归,可是遇着什么棘手事了?”说着,纤指轻轻点在他袖沿一点儿墨迹,“还藏着我?”


    祁渊眸光微动,却不接话,握住她微凉的指尖,“不过是年关下的一些琐碎公务,不值一提。”他忽的话锋一转,“说起来,今日母亲问我一事,我也问问你的意思。依你之见,迎亲那日,轿子从何处发嫁为好?”


    沈鱼被他冷不丁地问住,抬眸道:“还需特意择地发嫁?我只当在府门前走个过场便是了……”


    祁渊笑她天真,“婚姻大事,又逢年节,岂能如此潦草?你若没想过,不如听我建议,从南溪医馆如何?”


    “医馆?”


    沈鱼语带疑问,被这提议引去了心神。


    她默然思索,那医馆是她一手经营起来的心血,也是她得以在京城立足的跟本,若从此处出嫁是最好的。


    沈鱼沉吟:“倒是个可行的。”


    祁渊目含深意:“从医馆至祁府,也正好让轿夫多绕几条街……”


    沈鱼未想到这一层,只惦着实务,蹙眉道:“那箱笼嫁妆,也该提前搬过去了。”


    祁渊点头:“还有母亲备下的那些添妆,一道送过去才好。”


    沈鱼心下暖融,真切道:“其实我自己也有,医馆进项虽不算极丰,却也足够置办些像样的嫁妆了。”


    祁渊眼底漾开戏谑:“可回了当初我给你的那些本钱?”


    沈鱼一愣,面颊微红:“那还差不少……”复又抬头,眼中闪着不服输的光彩:“来年这时应该就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再来问!”


    祁渊闻言朗声而笑,忽的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到时候我们两本账合做一本,还分什么你我……”


    窗外北风卷着碎雪,室内炭火噼啪,烛影摇红,满室皆是暖融春意。


    沈鱼被他亲得意乱神迷,恍惚之间想着,她一开是来找他是要说什么来着……似乎不是婚事……


    旁人成婚,好日子临近时都要避着不见,而书房中的二人一个欲念旦起便百无禁忌,一个被迷惑得身不由己,反而在这最清幽高雅的万卷书墨之间又行起不齿之事……


    及至深夜,沈鱼独回西厢房,喟叹着在软榻上摊开酸软的身子,朦胧入睡之间才恍然意识到,祁渊竟然就这么把自己的问话给糊弄了过去……


    第60章


    ◎看来还是喜欢之前◎


    大婚前夕,雪落了一整夜。次日清晨,云销雪霁,天地澄澈,是一个极好的天。


    南溪医馆门扉静悄悄地关着,里头却是热闹非凡。湘绿早已带着数十个丫鬟仆妇候在里头,众人手脚利落地为沈鱼梳妆穿戴。


    花轿一路吹打,喧天的锣鼓与道旁百姓的欢呼交织在一起,沈鱼端坐其中,指尖微微发潮,心却异常安定。前头马蹄声清脆平稳,是祁渊骑着马为她开道。


    一切水到渠成,仿佛本该如此。


    拜堂、行礼、敬茶……繁复的礼仪一一行过,她始终端庄得体,唇边噙着清浅笑意。


    迎来送往的琐事皆由高氏与祁溪主持,一众宾客熙熙攘攘,自黄昏一直喧沸到入夜。


    自拜过堂,敬了茶,沈鱼就坐在布置一新的剪竹园里,听外头从热闹到疏落,没想到今日竟然是她难得清闲的一日,独坐生出几分无聊的闲心来,左右无事,她索性起身摘了盖头拿碟中点心吃,各色馃子清香可口,她心情颇好,吃得双腮鼓鼓的,沏茶喝的空隙,听见寂寂的外头有了些说话的动静,像是湘绿。


    一身嫁衣的少女捧着清亮茶汤悄悄凑到门扉边……


    院中红灯高照,宾客送来的礼摆满,湘绿清点着,差使仆役们或直接往库房搬,或搁到一边儿等主子再过目一遍。她语速虽快,但有条不紊,一面书写记录,一面还有余力不时到月洞门外望,见还没来人,继续赶紧让人把地上该搬的都搬走。


    不远的月影下,一身赤红洒金婚服的祁渊在前头走得平稳,身侧的群儿却疾步带喘才跟得上他。


    几息之间,祁渊已经来到剪竹园。


    他衣袂生风,饮过酒的眼睛带着微醺的亮,视线平直要往主室去。


    “二少爷。”湘绿及时唤住他,递上一卷礼单,“这列有标注的还需您过目一眼。”


    祁渊目光不转,淡声道:“你心细可靠,自己拿主意就好。”


    湘绿被夸得面色一红,又浮现出些为难:“多数奴婢都分好了,有项特别的,还是得二少爷亲自看看。”


    长长一页宣纸齐人高还要拖地一节,湘绿指尖点着以朱圈标记的,是柳家一项贺礼。


    见祁渊视线停当其上,湘绿适时道:“这是柳家二小姐送来的,一套蜀锦妆奁匣子,奴婢想着收到库房里,临送去前留心打开看了一眼,倒在里面发现了一叠书信……”


    祁渊眼眸微转,了然道:“信在哪?”


    湘绿连忙奉上:“奴婢不敢乱放,就在这呢。”


    祁渊信手打开一封,一目十行地阅过,唇角勾起一抹轻笑。曾经他们最需要这些证据的时候,柳宁羽捏着不肯给,眼下送来……时移世易,其分量却是不够看了……


    “先送入书房。”他将信递回,语气平淡,“今日不看这些。”


    “是。”湘绿低头应声,再抬眼时,只看见祁渊推门入室,外头仅剩皂靴一角,下一瞬,那一角也跟了进去,雕花朱门悄无声息阖上。


    “好了好了,赶紧都收拾清静,谁吵了主子休息可仔细我不顾平日里的情分责罚你们。”


    湘绿最后留下这句训话。


    剪竹园内重归清净,喜房红烛高烧。


    沈鱼早已机敏又坐回床边儿,盖头覆顶,双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膝上,心跳如擂鼓。


    脚步声渐近,渐停。


    沈鱼隔着万千红丝的流苏帘,瞧见一双紧贴小腿的黑靴停当在自己面前,线条流畅,皂底崭新,煞是好看。


    她双手交叠在腿上,婆娑上头的绣纹,不自觉想起在南溪村时,她的盖头不是被好好掀开的。眼下二人相对,沈鱼倒生出些紧张来。


    她瞥见一旁桌上的喜秤被一只筋骨漂亮的手轻巧拿起,喜秤顶端的金色点缀便划出一道优雅弧线。


    流苏瞬时如落英摇摆,晕影闪动后,眼前骤然一亮,二人相视,皆是目不转睛,看直了眼。


    烛光下,祁渊长身玉立,墨瞳定定,手里还执着喜秤,沈鱼被他看得耳根发热,忍不住轻笑,“又不是第一回见,怎么还看呆了?”


    祁渊伸手,指尖轻抚过她颊边胭脂、鬓角珠翠,声音低哑:“那时不懂什么是红妆佳人,美目潋滟。”


    沈鱼听得耳朵一红,又被更红的烛火与帐幔所掩盖,她想起南溪村那场仓促婚礼,如今凤冠霞帔、明堂红烛,才知什么是“正经过门”。如今想来,当时的二人简直如过家家一般,好笑的同时又让人心生丝丝酸软。


    少女巧笑倩兮,几分得意道:“那时的你什么都不懂,但还是会夸我好看。”


    祁渊嘴唇轻撇,眼眸含笑:“那说明我不算太傻,还知道美人养眼。”


    暖融气氛里,沈鱼想起方才门前所闻,轻声问:“我在里头等着时,隐约听见湘绿同你说,柳宁羽还单独送来一份贺礼?”


    祁渊不置可否,随意道:“是柳家兄妹的书信,现在就在书房案上。你可想看看?”


    沈鱼想了想,摇摇头。


    祁渊挑眉看她:“既然问了就是关心,怎么又压着不要?”


    沈鱼故作嗔道:“这是你祁家事情,你尚且如此放松,我又瞎紧张什么。”


    祁渊看着她明眸皓齿,忽然凑近低声道:“娘子是怪我这些日子太过忙碌,没和你说清缘由了。”


    “娘子”二字被他咬得低醇缱绻,沈鱼呼吸一窒,脸颊顿时烧透。


    她原以为已成过亲、有过肌肤之亲,早该镇定自若,可这一声“娘子”,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祁渊卧蚕微鼓,笑道:“左不过那些事情,只是不想你牵扯进去,再让你身涉危险。”


    他侧身坐到沈鱼身边,英挺鼻梁凑在她脖颈,一面轻蹭,一面喟叹:“你不知道那次我有多少后怕……”


    沈鱼被他这气息吹拂得身子都软成了水,瞬间明白祁渊的意图,嘴上故作矜持地推拒,“合卺酒还没饮……”


    “如此麻烦……”


    祁渊一把抓过酒壶,仰头悉数畅饮,俯身为沈鱼渡了过去。


    微暖的酒热辣辣的,少女面热喉热身子也热了。


    两人唇齿交缠,一开始你来我往的试探,后来逐渐热切缠绵。


    喜服散落,雪白肌肤露出一瞬又被更宽阔的身量所碾压。


    几番耳鬓厮磨,沈鱼原本清丽的眉眼愈发慵懒妩媚。


    皮肉酥麻的感觉太强烈,几乎对方的每一下触碰,每一次气息拂过,都能让她周身战栗不已,更遑论现在那人摧骨折腰一般的力道在她身上肆虐。


    沈鱼失神,嗓音破碎:“祁渊,是不是哪里不对,我……我感觉……”


    那变调的声音她自己都觉得不堪入耳。


    祁渊停下动作,垂眸静静看着她。


    沈鱼素手揉抓床单,单是祁渊这样平静深邃的眼神都让她又是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


    “大概合卺酒里有些怡情助兴的香料,不会伤身体的,不打紧……”


    祁渊轻柔俯身,手指点在她眼尾揩掉不自觉流出的水光。


    沈鱼却不自控地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让他捂住自己的嘴,不想再有声音,又不自觉地隔手呜咽问:“那为何你没有事,单我如此……”


    闻言,祁渊腰身轻动,沉声道:“我怎么没有。”


    沈鱼倒抽一口气,再忍不住,吟叫出声。


    祁渊端详她,忽地想起南溪村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红烛暖帐,风情旖旎。


    他忽然停了动作,唤道:“沈鱼。”


    沈鱼眼中水雾迷茫,抓着他的手臂轻应了一声,“嗯?”


    祁渊声线带着压抑的哑:“你曾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他忽地寸劲横生,“那你喜欢我如在南溪村一般?”又往几处绵长研磨,“还是喜欢我现在?”


    沈鱼红润唇瓣瞬间颤抖,连喘息都费尽心力,哪里有余神去比较,更不想回应他的恶意的挑逗。


    祁渊却不依不饶,故意道:“看来还是喜欢之前。”


    他半点不留情,畅然随心而动。


    沈鱼脖颈扬成一条绷紧的线,抬臂环抱身上人以期能压他半分动作幅度,目眩神迷里气息破碎地求饶:“之前不好…之前不好…祁渊… 我喜欢…喜欢你现在。”


    然而那点儿力道哪能压住祁渊半分,而破碎吐字的喜欢反如点点火星掉落干柴上,一瞬间让人眉眼躁动,呼吸沉重,彻底不管不顾……


    沈鱼深陷软枕,痴痴望着床帐,只觉自己如一片落入惊涛骇浪中的柳叶,快要被那儿一波又一波汹涌浪潮拍得魂也碎了……


    隔天,剪竹园一整日门扉紧闭,连饭食都是专人送至门口。


    从前二人不能随性,如今倒有种变本加厉索取回来的势头。


    沈鱼原以为祁渊一时兴头上,可自新婚到年节里,他日日陪在她身边。白天常牵着她的手穿街走巷,看遍京城最热闹的年景,入了夜,便不知疲倦般将她揽在怀里,吻得又深又重,仿佛怎么也要不够。


    沈鱼对镜自照,恍然间觉得自己眼下都显现出些青影了,她喊来湘绿帮她看,却不知连绵欢爱下来,无意识透出的餍足懒散让她在湘绿眼中愈发颜色如新,出水芙渠般艳丽。


    沈鱼不信湘绿所言,她是医者,定是她自己看得准些。


    待晚间,她揣着说辞看向临窗用茶的祁渊,祁渊似有所觉,抬眼看来。


    沈鱼耳根一热,暗想:这人日日闹到深夜……怎么还能面色轩昂、一副精神上佳的模样?


    思索间,祁渊已来到沈鱼身边,“想说什么?”


    既被问了,沈鱼试探说道:“我能不能,还回西厢房去睡……”


    祁渊倒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看着她,淡声问:“这边不习惯?”而后又贴心道:“也无不可,就是西厢房的床榻小了些,怕活动不开……”


    沈鱼一愣,抿唇垂眸,将话说白:“我的意思是,我睡西厢房,你还睡这主室……”


    祁渊长眉微拧,“你要同我分房?”


    沈鱼口齿微张,低低啊了一声,想说不是,又好像确实是,她尚在组织语句,祁渊已然俯身凑上来以唇堵住她的嘴,把人亲得气息散乱了,一片旖旎水声中幽幽喟叹:“朝夕相伴不知惜,等年后开朝,只怕你还要反过来想这样的日子呢……”


    沈鱼被堵了唇齿,晕晕乎乎说不出话来,心中却小声嘟囔,她才不会想。